年老后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的秦始皇终于心情好了几月。众人还没有习惯阴晴不定的皇帝变得好相处时,秦始皇的脸又沉了起来。扶苏询问君父为何心情不好。秦始皇没有回答,只是说要去太上皇陵墓行宫住一阵子。扶苏担心秦始皇年老,也同行伴驾,把朝廷暂时搬到了行宫。他每日亲自侍奉秦始皇起居,还要完成秦始皇给他安排的政务。那忙碌的模样,让蒙毅有些眼花,仿佛看到了年轻的秦始皇。他再次欣慰。太子终于越来越像君上了。蒙毅松了一口气。以太子的成长速度,他或许不用担心蒙家绑在太子这条船上会覆灭。他这口气还没松多久,秦始皇时隔许久,又问他“假设”了。王贲已经去世,现在承受这个痛苦的,只有蒙毅。蒙毅想了想还能不能拉人入坑,但最终还是摇摇头,自己咬牙撑住了。如果皇帝信任谁,就会自己叫那人来,自己不能越俎代庖,自作聪明。秦始皇将自己梦境中看到的事告知蒙毅。蒙毅被吓坏了。什么叫快当秦始皇又放弃秦始皇?而且为什么又是太上皇?君上你编故事,能不能别总编排太上皇?!蒙毅很想说“皇帝之事,臣真不知道”,但他发觉了这位在别人面前一直顶天立地,岿然不动的皇帝,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隐藏不住的困惑和难受。蒙毅不知道为何皇帝会为一个“假设”的故事陷入迷茫,好像他真的亲眼见到了这些事发生一样。但他看见自己的君主如此,想要敷衍的话到了嘴边,就说不出口了。“君上,你不是已经在故事中说了原因吗?”蒙毅咬牙揭穿了秦始皇的自欺欺人,“太上皇放弃当秦始皇,就是为了让秦朝治理天下时更容易,只是因为这个。”秦始皇迷茫道:“只是因为这个,就可以放弃不世之伟业?”蒙毅道:“故事里的太上皇认为,可以。”秦始皇沉默。他还能说什么?还能质疑什么?唯有沉默。嬴政有些不敢入梦了。可入梦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只能祈祷,君父的身体能撑住。连梦境中的嬴小政都从了不孝子变成了孝顺的儿子,每次入梦都会嘀咕几句君父的身体。秦始皇我不当了,君父你可千万别有事。君父,政儿……求你。一月过去,两月过去。嬴政一直住在行宫,住了两个多月,就像是太上皇刚死时一样。旱灾来了。蝗灾来了。连五国联军都来了。这天下明明都在受灾,却好像只有大秦在受灾似的。嬴政多少次想开口问另一个世界的君父,这值得吗?梦境中的嬴小政却从未对君父的决定有任何疑惑。他就像是完全理解了君父的内心,也完全认可君父的选择。但嬴政不能理解,不能认可。为了所谓的“更好治理”,不仅放弃统一天下的伟业,还生生把自己熬得油尽灯枯。这是国君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国君?他所学到的国君从不是这样。梦境中所有事嬴政都无法再投入注意力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另一个君父的身体上。天灾兵祸终于过去,君父终于能休息。他却不肯休息。前两任秦王都会在这时候退位,他却死死地攥紧权力。秦王子楚是如此热爱权力。只要他还能睁眼,他就必须是大权独揽的秦王。“那为何君父你还要放弃当秦始皇,为他人铺路?”嬴政仍旧不明白。他看着秦王子楚在秦王之位上闭上双眼,看着嬴小政在现实和梦境中都哭得不省人事。秦始皇再次大兴土木。他以原本建造仙城和仙宫的材料,改建新的陵墓。太上皇既然为“皇”,陵墓当与“王”不同。他将重新为君父建陵墓,将君父迁徙到新的皇陵中。他没有要求时限,不害农耕。他这辈子修不完,扶苏会接着修。他嘱咐了扶苏,将太上皇移陵,只移太上皇的陵。对另一个世界君父的佩服,他投射在了自己的君父身上。嬴政仍旧不明白。不,他明白了,只是不理解。但他试图去理解。曾大父教他不惧死亡,大父教他何为真正的休养生息,而君父教导他的是克制欲|望,甘愿为后代奉献的无私。他做不到,但他已经老了,就算再想建立什么丰功伟业也没有时间了。所以他必须学。即使不理解,真的不理解。“君父,政儿真的不懂啊。”嬴政将酒洒在地上,苦笑道,“我的君父,或许也不懂吧。”我没有舅父。我的君父,也没有舅父那样的好友。……秦王子楚驾崩后,嬴政对梦境的发展就丧失了许多兴趣。他隐约生出预感,当那个世界的嬴政成为秦始皇时,梦境的联系就会断开了。另一个嬴政打天下的过程或许比自己更容易,但没什么可看的。看嬴小政炫耀吗?嬴小政最初叫自己“另一个我”,然后叫“大政”,现在都非常散漫和不敬地叫“老政”了。嬴政真的不想见到嬴小政那副炫耀的嘴脸。给我一个舅父舅母,再让舅父把他的豪华亲友团拉来,我也如此顺利。你炫耀什么?嚣张什么?又不是你的能力。你不过是奋六世之余烈,得长辈之余荫。如我这等靠着自己统一天下,才叫真正的实力。“老政啊,我大秦名将太多,剩下的国家太少,功劳不够分啊,愁。”“老政啊,我真的不是欺负王翦老将军。你看他这不是起步晚了,被老师分了功劳吗?等我当了秦始皇,肯定给他封侯!诏书我都写好了,就等着登基!”“唉,统一天下容易,治理天下难。谁能想统一天下的进程居然这么快?我都还没做好治理天下的心理准备呢。”嬴政想一拳揍到那个炫耀个不停的嬴小政脸上。“如果君父再有十年时间……”嬴小政炫耀完后,脸上欢欣的神情淡去,“我肩上的担子真的很重,我怕对不起曾大父、大父和君父的隐忍和付出。我真的怕。”嬴政看着嬴小政脸上的焦虑,深深叹了口气。即使有舅父在,嬴小政也不会将所有薄弱的一面都显露出来,只会留在梦境中对自己倾诉。不同的嬴政,同样的帝王,同样的……“秦王绕柱?秦王卸甲?”嬴政满头问号。那个在朝堂上不准其他人插手,独自力战刺客的傻子是谁?朕不承认这是嬴政!嬴小政你给朕改名!嬴政双手抱着头,就像是一个颓废的老汉。丢脸啊。为什么会有嬴小政这样的嬴政?所有世界嬴政的脸都被嬴小政丢尽了!嬴政咬牙切齿骂嬴小政活该当了秦王还被舅父揍。如果扶苏是这样的人,他早就把扶苏揍得生活不能自理!看了嬴小政,他觉得扶苏都变得不令人头疼了!然后……【“你知道赵高和李斯矫诏胡亥继位吗?”“你知道你最宠爱的胡亥残杀你的儿女吗?”】嬴政惊恐万分。舅父居然有未来的“记忆”?原来朕的未来竟然如此?【“你知道为了掩盖尸臭,你被鲍鱼腌入味,后世写诗笑话你‘嬴政梓棺费鲍鱼’吗?”“你死后三年秦朝就亡啦!就亡啦!就亡啦!”】嬴政忍耐。【“嬴政梓棺费鲍鱼!秦一世就亡啦!就亡啦!”】忍、忍耐。【“老政的大秦亡啦!亡啦!全亡啦!”】嬴政:“嬴小政!朕杀了你!”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今日秦始皇达成了“我要杀我自己”的成就。……包括太子扶苏在内的大秦朝臣战战兢兢跪了一地。暴怒的秦始皇就像是他之前还未被方士骗那样,重新变成了“暴君”。起因是秦始皇查到了中车府令赵高与朝堂多位重臣相勾连,试图拥立公子胡亥为太子,祸乱朝政。这事查出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赵高不过是宫奴出身的下贱之人,皇帝将他提拔到朝中重臣的地位,他不仅不感恩戴德肝脑涂地,还以臣身妄图染指大秦继承人的废立?!他甚至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已经发展出了这么庞大的势力?!这灯下黑,也太恐怖了些。“扶苏,你要保李斯?!”秦始皇咬牙切齿。太子扶苏的额头已经叩出了血痕:“李斯虽与赵高有来往,但已经查明李斯并未与赵高合谋做任何事。他一直忠于君父,没有背叛君父!请君父三思!”秦始皇双手握紧。是啊,是啊!李斯不仅现在还是朕的大忠臣,哪怕在朕死的前一刻,他都没有背叛朕。可就是在朕刚刚一死,他就背叛了朕。嬴政梓棺费鲍鱼,嬴政梓棺费鲍鱼……哈!他和赵高居然将朕的尸身和臭咸鱼放在一起,朕的一世英名,居然毁在了两个宵小手中!秦始皇按住头,扶苏急促的声音和嬴小政“嬴政梓棺费鲍鱼”的声音交织在耳边,让他脑袋胀疼得厉害。他知道扶苏说得对。论迹不论心,且无论李斯现在论迹论心都没有背叛他。而且李斯现在手中还有很多要事要做。现在大秦正在修改《秦律》,减少一些繁琐害民的律令。这件事只有李斯有本事做好。若杀掉李斯,不仅无故冤杀功臣会让其他大臣寒心,更会拖慢大秦转向的速度。现在大秦从急速前行变成休养生息已经处处凶险,几乎在悬崖上行走。一处小小的动荡,就会让大秦从悬崖上掉落。何况一世而亡,一世而亡……按照舅父的“预言”,他本该今年死在巡游途中,死在赵武灵王饿死的沙丘行宫中。现在他虽然没有巡游,身体也还成。但谁知道会不会如“预言”那样“暴卒”?他不是缓慢病逝,也不是受伤,而是“暴卒”啊。三年后大秦就亡了。三年!只有三年!“赦,李斯。”秦始皇手扶着额头,面容狰狞扭曲,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然后,他像是用尽了力气,眼前一黑。嬴政咬破了嘴唇,用疼痛勉强唤回了意识。他不能倒下。三年,还有三年。他至少要把这三年活完,改变大秦的结局。没有舅父,没有长辈,没有人手把手扶着他,他也是大秦的皇帝,是秦始皇,是这天下的主人!“谢君父!”额头流血的扶苏抬起头,“君父英明!”“君上英明!”众臣皆松了一口气。赵高五马分尸。死前,他本在喊冤枉。见没人理睬他,他癫狂大笑,笑骂秦始皇愚蠢,他差点就达成目的。什么皇帝,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嬴政没有去看赵高,扶苏去看了。他很愤怒地问赵高,君父对赵高如此好,赵高为何要背叛君父。赵高呸了一声:“我的权势地位是我靠着自己努力往上爬得到的,他被我讨好,所以给了我东西,是我应得的!”扶苏差点没忍住抽剑把赵高砍死。若不是内侍李左车死死拉住他,劝他别冲动,否则就让赵高逃离五马分尸,扶苏才忍了下来。咸阳局势大乱,蒙恬将军队交给了王贲之子王离,匆匆回到咸阳。他到咸阳宫时,蒙毅正站在紧闭的宫门前,如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兄长!”蒙毅迎上来,“快劝劝君上,君上非要给我一人封侯!”蒙恬傻眼:“啊?这不是好事吗?”“好什么好?!”蒙毅伸手给了突然变蠢的兄长脑袋一下,“蒙家权势已经到顶了,就算要封侯,也不该是这一代!”“我真觉得我的功劳足够……行行行,不够不够,远远不够!”蒙恬躲过弟弟的手,“我去劝君上收回……”“不用劝了,朕收回。”秦始皇推开门,从宫殿里走出来。蒙毅和蒙恬立刻跪下:“谢君上!”秦始皇低头看着他最信任的蒙家两兄弟。被胡亥和赵高最先逼死的大秦重臣。他说要封侯,并不是因“预言”而补偿他们,而是试探。哪怕他知道“预言”,但赵高和李斯的背叛,还是让秦始皇忍不住出手试探了这两人。虽然他现在试探出了蒙恬还是那么没心没肺,蒙毅还是那般小心谨慎,他们都对自己很忠诚,但秦始皇内心仍旧难以平静。李斯现在也没有背叛自己,也同样谨小慎微,但李斯仍旧做出了那等混账事。如果当时在自己身边的是蒙恬和蒙毅,他们会如何做?秦始皇其实理智上知道,以蒙恬和蒙毅的性格,以蒙家在大秦的权势,无论是扶苏还是哪位秦公子正常继位,他们的地位都不会动摇,所以没可能背叛自己。但他又想,如果将蒙恬和蒙毅置于李斯和赵高的地位呢?很不理智的猜忌,但他难以抑制自己的猜忌。之前他还能靠着梦境来缓解心中的负面情绪,但现在梦境也快结束了。就在今日,他刚午睡的时候,梦境破碎了。嬴小政登基成为秦始皇。他做了多年的梦结束了。结束了。无论是嬴小政,还是舅父,还是那些长辈和忠臣都不是自己的。他连自欺欺人喘口气的地方都没有了。秦始皇本不应该如此软弱。如果梦境正常结束,他本来应该淡然地接受,然后继续自己孤家寡人的帝王人生。但为何是胡亥、赵高和李斯?秦始皇没有去见赵高。赵高忘恩负义没有伤到他。他任用小人,被小人啄了眼,是他自己识人不清。秦始皇去见了被幽禁的胡亥。他问胡亥,假称是赵高说的,胡亥……胡亥真的痛恨所有兄弟姐妹吗?为何啊?那些兄弟姐妹不都对胡亥不错吗?得知自己将被贬为庶人,远远流放的胡亥先是痛哭流涕求秦始皇饶恕。当他知道结局不可更改后,胡亥第一次在秦始皇面前露出了自己阴暗暴虐的本性。“哈?对我不错?”“君父,你当我不知道,你对我好,是像对园圃里的珍兽小崽子一样的好吗?”“你当我不知道,我是唯一在出生的时候就被剔除了王位继承人可能性的秦公子?”“连秦王都不能当,我是什么秦公子啊?哈哈哈哈,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为什么对我不错?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把我当成秦公子!”“有的人无视我,有的人拉拢我,更恶心的人,还有人怜惜我?!”“你知道每次我看到他们那副嘴脸的时候,有多想把它们全部撕烂吗!”“若我当了秦王,我定要把他们全部残忍的杀死,碾碎,我要……啊!”秦始皇没听下去,一巴掌把胡亥扇倒在地。他的儿子不仅是怨恨其他兄弟姐妹,更是怨恨他啊!他以为独独在这个儿子面前只是亲父,但这个被他宠溺长大的少子却视他为敌寇!哈、哈!秦始皇内心混乱,连正常感情似乎都消失了。但他却仍旧冷静地、游刃有余地处理因赵高和胡亥而生出的乱象,让蒙恬接管咸阳和咸阳宫的守卫,甚至还去安抚了李斯。好像他的身体已经是另一个人,可以无视他的内心自己行动。赵高处死了,胡亥流放了。和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处理了。秦始皇只处理了首恶,其他人都大度地赦免。如李斯等被“牵连”入狱的,秦始皇还挨个上门安抚,给予他赏赐。来如狂风骤浪,去却悄无声息。六国旧贵期盼的乱象,再次在秦始皇强大的威望和手腕下迅速平息。大秦这栋破房子摇晃了一下,又再次平静下来,还屹立在大地之上。自无梦后再次难以入眠的秦始皇,终于在累极了之后熟睡。许多日了。他一直难以安眠。……“嗯?这是哪里?”朱襄挠头,“啊?政儿?!”用手撑着下巴熟睡的秦始皇跳了起来:“舅父?!”朱襄疑惑:“我不是刚和你告别吗?怎么又回你的梦里了?”嬴政:“……”怎么回事?舅父怎么会在这里?梦境又回来了?但我又不是嬴小政,我怎么会梦到舅父?朱襄看着嬴政慌乱的表情和陌生的衣着,突然福至心灵:“啊,你不是政儿,你是政儿梦中的秦始皇吧!”嬴政深吸一口气。嬴小政把这件事都告诉舅父了?啊,不,这不是我的舅父,不是。“是,先生。”嬴政拱手作揖。朱襄摸了摸鼻子:“唉,我听了政儿所说的梦境后确实放不下你,没想到还能入你的梦。你刚才叫我舅父?”嬴政:“……”窘迫。朱襄哈哈大笑。他扶起嬴政,拍了拍嬴政的肩膀,非常自来熟不要脸地道:“你那个世界,我应该也是你的舅父,只是估计很早就病逝了。如果你不介意,也叫我一声舅父吧。我不习惯叫什么皇帝啊君上啊之类,可以仍旧叫你政儿吗?”嬴政:“……”没有一个人敢用这种态度对他,好不习惯。朱襄却假装没看到他的窘迫,道:“政儿能得知你的记忆,估计你也能看到政儿的记忆。那你应该知道我看得见未来。你现在已经处理掉赵高了吗?遇到了什么困难?有什么想要请教舅父的?来来来,我们有足足一夜的时间,不急。”嬴政:“……”只有一夜的时间,还不急!嬴政知道已经没时间给他别扭了,他立刻道:“舅父,造纸术是怎么回事?火|药怎么做?那些高产作物从哪里来?”朱襄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光滑,很年轻。但他的头发还是白的。哇哦!年老的秦始皇对年轻的我叫舅父!可惜现在没办法再记日记了,这值得大书特书!秦始皇叫我舅父!不是我家政儿,是历史中的秦始皇!我居然诓骗他叫我舅父了!无论哪个政儿都这么好哄啊,真愁人,担心政儿被骗。“来,一样一样的来。”朱襄拉着拘束的大嬴政在桌旁坐下。这个房间本来是嬴政和嬴小政会面时的书房,现在却一点一点产生了变化。天空亮了起来,似乎来到了室外。周围有花有树,还有一片菜地。木桌上有糕点,椅子上放着软垫。朱襄一伸手,就出现了笔墨纸砚。“我看你好像有点累?先吃点点心,我想想先从什么说起。”朱襄把桌上的桂花糕递给嬴政,“快尝尝,小政儿和政儿你都是政儿,口味应该是相似的。这是我调整了许多个版本,终于调整出的他最爱吃的桂花糕。”嬴政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这不是糯糯的口感,而是如流沙般细腻的口感。桂花糕如一方白玉,轻轻一捏就碎成了粉末。糖桂花点缀在桂花糕中间,混合在甜甜的糯米粉中。舅父所做的桂花糕,果然比膳夫做的好吃太多。这根本不是同一种糕点啊。“嗯……干脆先给你看世界地图吧。”朱襄想了想,一伸手,一卷纸出现在他手中。梦境里,他什么都能变出来。“入梦”是系统给的福利。这世间没有天庭也没有地府,不会人生前死后还被什么神仙所管辖。但系统确实是伟力所做,也能保留一段时间与系统相关的人的灵魂。这些灵魂只有对历史“偏移”产生了巨大影响,且死的时候对系统拥有者怀有强烈的不舍,才会入系统所有者的梦。其中唯一的例外是秦王子楚。他的隐忍彻底改变了大秦,改变了“秦始皇”。所以系统额外给了他机会。他想见谁就能见谁。灵魂在入梦后就会离开,进入他应该进入的轮回。所以……嗯,朱襄死后才知道,丫的夏同根本不是什么入梦次数不够了,他就是单纯死的时候没想政儿这个儿子!!夏同你找揍是不是?!你怎么当爹的?!朱襄死后也能在自己好感度三星以上的好友梦里转一圈。他一个都没用,只是去找好感度列表不存在的政儿唠叨了一场,连扶苏和成蟜都没见。他的“神异”,政儿一个人知道就行了。除了政儿之外还能知道他神异的人,已经和他道过别了。没想到,他还能来另一个嬴政的梦里。大嬴政叫我舅父呢!朱襄美滋滋。“你看,大秦在这里。”“我所拥有的高产作物在这里。很远很远,得发展海运。海船图和指南针我给你写下来了。”“以现在的种子情况,也能提高一定的产量,方法……哦,居然还能把咸阳学宫的农学教材弄出来。来,全部给你,不止农学。”“你应该用得上的火药和工具图纸。”“嗯……我想想,再来点人才吧。萧何啊,刘邦啊,韩信啊之类。至于张良,他如果没出现在你面前,你还是别去找他了。”“我想想,还有什么……”朱襄使劲往外掏东西。嬴政道:“舅父,你现在拿出的东西,我带不出梦境。”朱襄笑眯眯地看着不自觉在他面前自称“我”而不是“朕”的大政儿。“放心,舅父都见到你了,一定能把东西送到。”朱襄非常不要脸地揉了揉秦始皇的脑袋,“相信舅父,虽然舅父来晚了,也一定能帮到你。”从小到大都没被人揉过脑袋的嬴政:“……!!!”尴、尴尬!朱襄内心狂叫:哟哟哟哟!这个是真正的历史中的秦始皇,不是我家政儿那种!我揉到他脑袋啦!哈哈哈哈哈!嬴政强忍着尴尬道:“舅父放心,我已经处理了赵高之事,留下了李斯为扶苏所用。我、我已经立扶苏为太子,扶苏成长很快。”嬴政没有说胡亥的事,朱襄也没有问。胡亥是嬴政的孩子,朱襄不会戳嬴政的痛处。“秦……秦绝对不会一世而亡。”嬴政沉声道。朱襄失笑:“压力别这么大。秦一世而亡又不是你的错。”虽然朱襄在现代社会的时候能客观冷静地说出许多秦始皇的错误,对着嬴小政他也能敲着自家政儿的脑袋大喊“秦始皇的错误可多了”,但面对这个年老的秦始皇,他说不出口。即使脸上有了皱纹仍旧一脸意气飞扬的政儿,变成了这个透出疲惫甚至死气的“大嬴政”,朱襄是嬴政的舅父,他早就不仅仅是后世的朱襄,而是嬴政的舅父。身为长辈,他说不出口。朱襄绞尽脑汁说服嬴政,大秦一世而亡的问题,从商鞅时就埋下了。再者其他大臣也没有好好劝谏。六国余孽也很麻烦。还有秦一世这个逆天的家伙,不是你的错,和你没关系。秦始皇默默地听着,脸上不由浮现了笑容。他笑着道:“舅父,朕乃皇帝。”朱襄:“嗯?”秦始皇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朕乃皇帝。若这天下兴亡和我无关,朕算什么皇帝?”“秦的政策,朕可改;秦的敌人,朕可灭;秦的继承人,朕早就该定。”“朕乃秦始皇,这天下独一无一的皇帝,唯一的主人。”“大秦兴,乃朕之功;大秦亡,乃朕之过。”“只有朕能承担天下兴亡的责任。商鞅不能,胡亥更不能。”“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朱襄视线模糊,好像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他打断了秦始皇的话,“我明白,我都明白。”见舅父突然哽咽,嬴政话语一滞,有些不知所措。朱襄勉强挤出笑容道:“你啊,真的和夏同一模一样。这话,他也对我说过。”嬴政喃喃:“这样吗?”他不能理解的君父的行为,居然在舅父这一句话的点拨下,开始清晰起来。朱襄道:“但政儿啊,或许从你自身出发,你认为一切责任在你。但在外人看来并不是如此。至少,大秦如此,你那阿父的责任至少占大半。”他语重心长道:“但凡他晚死几年,好好培养你,帮你扫清障碍,待你及冠时再将秦王之位传给你,你就不会如此疲惫。子不教,父之过。他不教你怎么当秦王,让你独自摸索试错,这就是他的错。”嬴政傻眼:“啊?”朱襄认真道:“这不是从君王的角度出发,是从父子的角度出发。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但这件事上,你不能为他承担错误。记住,都是夏同的错!”嬴政:“……”一时无言。朱襄道:“对了,夏同和春花合葬是吧?”嬴政赶紧道:“我已经在为君父另修陵墓……”朱襄打断道:“不用了。这是他应得的。听舅父的话,让他就和春花葬在一起,谁让他没当好父亲?他应得的。”两个“他应得的”,嬴政没忍住,笑了出来。“咳,好,听舅父的。”嬴政笑道。朱襄看见嬴政笑了,松了口气,也笑道:“对,听我的,这事必须听我的。不服,不服他来打我啊?我那边的夏同养了许久的身体都打不过我,你那个病恹恹的君父,只能被我追着揍。”嬴政真的不想笑,这样对君父不孝,但他真的忍不住。哈哈哈哈,对,君父确实打不过舅父,哈哈哈,君父连嬴小政的阿父都不一定打得过。“啊,时间过得真快。”朱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政儿,别怕,死亡只是旅途的开始。好好干,别太累。现在干不完的事让扶苏干,扶苏干不完,你还有孙儿。大秦还长着,不会一世而亡,绝对不会。”嬴政低下头:“是,舅父。”“那么,再见,政儿。”“再见,舅父。”梦境破碎。嬴政醒来。他的内心重新归于平静。嬴政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叫人进来伺候,突然感到身上很重。他起身一看,乱七八糟的书籍纸张堆了他一身,甚至还有一盘堆得高高的桂花糕。嬴政无奈:“舅父,你好歹拿个匣子装一下啊!”头疼。“君父,你终于醒来了,你睡了整整两日……”扶苏哭着冲了进来,“咦?这些是……”嬴政淡淡道:“你舅翁送的礼物。”扶苏:“???”我什么时候有舅翁了?……自得到舅父礼物后,嬴政就很忙。今日,他终于可以休息了。彻底地可以休息了。面对死亡,嬴政不像自己想象的慌乱。他记得舅父说的话,死亡只是旅途的开始。现在他很平静。嬴政平静地安排后事,然后平静地闭上双眼,任由意识慢慢地涣散。他陷入黑暗,但又突然有了光亮。嬴政睁开眼,感觉自己的记忆、情感、阅历都在从身上剥离,好像要重归婴孩。这时,一颗星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不自觉地追随而去。“这是……舅父?!”嬴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来你不是未来的我,而是我是未来的你。”】嬴小政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嬴政自言自语,灵魂越来越纯净。他转世了。转世后仍旧是他,但也可以不是他。但他已经看过了未来。嬴小政的选择是,吸收“知识”,但拒绝了成为“前世生命的延续”。这也是他的未来。嬴政放心地闭上双眼,从他灵魂中剥离的东西全部消散,他任由自己变成一个全新的、纯净的灵魂,一个等待出生机会的婴儿。一个会和“前世”梦境产生联系,但本质上已经是另一个人的小婴儿。在意识又彻底消散的那一刻,他突然一个激灵。等等!如果朕的未来是成为嬴小政,那舅父的“养崽日记”岂不是……不!!!这件事不可以忘掉!!!……“唔……”嬴小政惊醒。短手短脚的胖墩墩嬴小政不太利落地从床上爬起来,皱着包子脸沉思。自己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忘记了什么。啊,舅父!嬴小政跳下小矮床,穿上小鞋子就往外冲,和正端着一盆温水来给他洗脸的舅母擦身而过。雪姬:“嗯?政儿,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小心摔着!”“舅父!舅父!”嬴小政冲到庭院里。荀翁正拿着戒尺把舅父的脑袋敲得“邦邦”响。蔺翁抱着手臂不断数落舅父。拿着剑,再次因姿势不对被骂的朱襄看见嬴小政来了,和见到救星似的松了口气。他放下剑:“啊,政儿,这里这里,舅父在……嗷!”嬴小政低下头,跳起来就一个猛冲。撞你腰子!朱襄一声惨叫,把嬴小政提溜起来:“政儿,你又偷袭舅父!”嬴小政攀爬到舅父脖子上坐好,抱着舅父的脑袋眉开眼笑。虽然他记不起来,但根据直觉行动,撞舅父!“荀翁,蔺翁,早安!”撞完舅父腰子,嬴小政开开心心打招呼。“政儿真乖。”蔺相如捋了捋胡须,微笑道,“刚醒来?”荀子收起戒尺,也笑道:“好了,快去洗漱。”嬴小政抱着朱襄的脑袋左晃右晃:“好,舅父,驾!”朱襄笑骂道:“什么舅父驾?舅父是你的马儿吗?好吧,冲啊!”嬴小政大笑:“冲啊!”荀子不断摇头:“真闹腾。”蔺相如笑道:“政儿还小,活泼一点才好。”两位老人随意闲聊着,朝屋里走去。待嬴小政洗漱完,他们会一起用早膳。今日朱襄做了牛肉汤粉,稻米做的,蔺相如早就吃过汤粉,荀子还没吃过。不一会儿,蔺贽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过来,被蔺相如一顿好骂。蔡泽端着汤粉和朱襄一起过来,嬴小政被雪姬牵着不断数落。“朱襄,这么香,又有什么好吃的?”廉颇踹门而入。蔺相如大怒:“你这老匹夫!每日来蹭吃蹭喝,你还踹门!”廉颇和蔺相如又对骂起来,朱襄赶紧劝架。嬴小政左顾右盼,然后大喊:“政儿饿了!”廉颇和蔺相如赶紧停战。平静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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