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的“胡闹”还真起了一些效果。皇庄的农人栽种了一些生长周期很短的花草,以试验“积肥”的效果,结果喜人。秦始皇验证了梦境中舅父种田法的正确性,召来所有儿子,带他们一起种地,将自己学到的种田知识传授给儿子们。蒙毅觉得这很扯。哪有皇帝亲自教公子下田?这种事交给农人,让农人忙碌就行。秦始皇也知道这很扯,但秦始皇是一个相信有仙神存在,还曾经自称“真人”要去修仙问道的迷信人士。他自梦境中学到了能用在现实中的知识,认为这些知识应该能算得之仙人了吧?仙人传授的知识,当然要亲自教给儿子们。但显然秦始皇的儿子们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并不买账。公子们皆以袖掩鼻。他们看着弄脏自己衣摆和鞋子的污泥,难以掩饰厌恶的神色。特别是在秦始皇面前最活泼的胡亥,已经向秦始皇撒娇,说太臭太脏,想回去。种田之事,是低贱黔首才会做,我等秦公子怎么能自甘下贱?以前胡亥这么说,秦始皇都不在意。胡亥小时候就把仆从当马骑,当牲畜抽打,秦始皇都不会在意。这时候奴仆就不比牲畜高贵。黔首比奴仆地位稍高一些,也高不到哪去。秦始皇因早年经历,对“高贵”二字执念较深。胡亥这些话,本应该让他赞同。但这次,秦始皇却不悦地瞪了胡亥一眼,冷冷道:“若你不愿意,那就罢了。”胡亥愣住。他还从未见过君父对他语气如此冰冷,一时间不敢动了。胡亥虽在秦始皇面前装作无知稚儿,仿佛不怕秦始皇,但“装”就是“装”,这只是从老师赵高那里学到了讨秦始皇欢心的方式。现在秦始皇一瞪他,他就不由腿软心慌,视线不住往赵高那里瞟。赵高赶紧把头低下,心里不停地骂胡亥的愚蠢。你这时候往我这里瞟干什么?!不是让皇帝怀疑我吗?!秦始皇倒是没多疑。他不仅没有多疑。看见胡亥畏缩的模样,还心软了。胡亥从小娇生惯养,没有吃过任何苦,连去咸阳城外历练都没有去过。所以胡亥见不得地里的事很正常。秦始皇对胡亥未来的安排就是一个富贵闲散宗室,所以自然不会对他吃不了苦失望。秦始皇正准备出声安慰这个最宠溺的少子,一个豪迈的声音响起。“诸位弟弟没种过田,君父让他们在一旁休息吧。我会种田,我来。”在秦始皇还没注意到的时候,公子扶苏已经把腰间环佩都取下来,交给了身后伺候的人。秦始皇疑惑:“你种过田?”扶苏道:“在军中时跟着将军们屯过田。”秦始皇扫了一眼其他松了一口气的儿子,心中深深失望。他道:“你们既然不愿意,扶苏留下,其他人散去吧。”秦始皇这么说,胡亥立刻高兴起来,忙告辞。其他秦公子没有胡亥这么傻,犹豫着想留下来。但农田的气味实在是不好受,泥土的脏污让这群娇生惯养的公子感到身上仿佛在发痒。就算强迫自己留下来,他们也不能装出一个好脸色,还不如一起退下。有其他兄弟垫着,君父也不会怪罪他们所有人。秦公子们离开的时候都偷偷瞥向已经去换衣服的长兄扶苏。虽然长兄扶苏老是惹君父生气,但这时候有个长兄顶在前面,还是不错的。扶苏换了一身短打,袖子撸起来用绑带绑好,身下只用布条缠住护好要害。秦始皇脑海里闪过从嬴小政那里看来的记忆污染,舅父说,这叫“丁字裤”。扶苏刚不久才挨了打,背上还贴着膏药,但已经不影响他的动作。正如扶苏自己所说,他还真会种田。虽长久没有种了,农人指点一下,扶苏很快种得有模有样。秦始皇站在田埂上指指点点,扶苏有时候照做,有时候杠君父一句,直到君父给他解释,能说服他后,他才照做。当秦始皇说服他,扶苏就会用十分敬仰的眼神看着秦始皇,那崇拜之情,都要从脸上溢出来了。因很受用扶苏这样的表情,秦始皇这次没有计较扶苏杠他。嗯,舅父说的“杠”这个字,真是太形象了。“君父连种地都会,太厉害了!”把手中的秧苗都插下后,扶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惊讶极了。秦始皇冷漠地“嗯”了一声,道:“快把脸上的泥擦一擦。”扶苏这才发现自己擦汗水的时候,把泥都抹在了脸上。他不好意思地告退,把身上的泥冲干净后重新换上华服,变回了那个世人敬仰的公子扶苏。秦始皇带着公子扶苏,又去参观了已经建好的水车磨坊。这时已经有将粟磨碎后做成粟面的吃法。石磨在贵族家中不算罕见。但同样是粮食,却很少有人想过把小麦磨碎。“大概因为小麦是黔首果腹的食物。黔首用不了石磨,贵族不会吃麦粒,所以就没有人想过石磨还能磨小麦。”扶苏啧啧称奇,“小麦粉好吃吗?”秦始皇摆了摆手,有人端了一碗小拇指宽的面条上来。面条是按照梦境中舅父的做法,先煮熟,再在泉水中过凉,吃起来更筋道。浇头用的是韭花酱和肉酱。热腾腾的韭花酱和肉酱浇在面条上一拌,面条立刻也变得热乎起来。秦始皇又让人在铁板上擦了猪油,煎了两面金黄的鸡蛋盖在上面。一口下去,煎蛋外酥里嫩,鸡蛋黄刚凝固,还有吃着油膏的口感。扶苏刚干完农活,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只是强忍着。秦始皇一说开吃,扶苏就捧着陶碗大口塞面条,虽然礼仪也算顾上了,但那吃饭速度,怎么都说不上优雅。秦始皇因为年纪大了,胃口减小了很多。见到扶苏的吃相,秦始皇突然胃口大开,比平常多用了不少饭食。待胃里充满着温暖的食物,秦始皇才恍然,原来他不是胃口减小,只是挑食。如果是胃口减小,他现在多吃饭食,应该会觉得撑得难受。而现在只觉得刚好。“真好吃!”待吃饱后,扶苏才惊喜道,“如果贵族也愿意吃小麦,那就有更多的黔首能种小麦!”秦始皇叹息:“是啊。现在的田地多在贵族手中。”他给大秦的兵卒许诺的田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兑现。扶苏犹豫了一下,总觉得自己该劝谏点什么。但现在他和君父气氛太好,让这个铁头娃也舍不得破坏如今和谐的气氛了。他有多久没和君父一同用膳了?胡亥总说羡慕君父给他们这群兄长予以重任,但他们也羡慕胡亥能伴随君父左右,能常常与君父一同用膳游玩。“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或许是吃饱了,秦始皇对扶苏进谏的容忍度高了一些。扶苏斟酌了一下语言,道:“百越太偏远,田地开垦后,将大秦有功将士迁徙到百越,不像是奖赏,倒像是流放。”秦始皇白了扶苏一眼:“你还是反对继续对百越投入人力物力。”扶苏道:“大秦征用的民夫太多了,已经严重影响了耕种。”秦始皇道:“你有没有想过,朕征用的民夫都是没有田地的民夫?”扶苏惊讶:“都没地?但……”秦始皇语气平静道:“天下田地仍旧大多在六国旧贵手中,待朕命令他们自实其地后,他们与地方官吏勾连,黔首的良田几乎十不存一。”扶苏惊怒道:“怎会如此?!君父你既然知道,为何……”秦始皇平静地打断了扶苏的话,道:“朕也是待此事发生后,才知道这严重的后果。”扶苏不敢置信地看着君父。秦始皇道:“既然你常常向朕进谏,你应该明白朕并非事事无错,事事都在掌握中。”秦始皇疲惫地捏了捏眉间,道:“但你只指出错误。指出之后该如何,你又想过吗?如黔首田地被吞并这件事,朕几年前便知道了。可这要怎么弥补?你说说,该如何弥补?”“我……”扶苏嘴唇翕动,心中一片空白。秦始皇道:“你知道朕为何厌恶你进谏,蒙卿又为何说你进谏时机不对?你以为这时机指的是什么?”秦始皇的眼神中带了一丝疲惫:“治国的关键不是指出问题,而是解决问题。当已经发现,却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就不该让问题显露出来,明白吗?”扶苏垂下头,眼中很是迷茫。他不敢置信道:“君父不是不愿意解决,是无法解决?”秦始皇道:“难道你不断给朕指出问题,是认为朕只要看到了问题,就一定能解决?”扶苏没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回答。难道不是吗?这世上如果有君父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那还有谁能解决?秦始皇半开玩笑道:“朕希望你和你的弟弟都尽快成长,朕解决不了的问题,或许你们能解决?”扶苏可无法接住秦始皇这个玩笑。他都要哭出来了:“君父……我……儿子做不……”秦始皇重重地拍了一下扶苏的肩膀,制止扶苏想要说出口的话。“扶苏,你知道君父对你哪一点最不满吗?”秦始皇道,“你何时才能有为君的毅力?”“你以为当一个直言劝谏的忠臣,就叫承担责任吗?为君者,不是提出问题的人,而是解决问题的人。”“你能看出大秦的问题,可你将问题抛给朕,只想过让朕解决。那朕百年后呢?你去寻谁解决?”“你私下自言愿不为太子,继续为秦一忠臣。可你看看你的弟弟,他们还不如你!你要让谁替你承担这个责任!”秦始皇痛心和失望之意第一次溢于言表。他本不会对扶苏如此真情流露。秦始皇从未见过正常的父母和孩子是如此相处,所以他也不懂该如何与孩子相处。对寄予希望的扶苏等秦公子,他总是克制又严厉;对胡亥,他是一味纵容。直到他在梦境中经历了嬴小政的记忆。原来正常的长辈和孩子该是这样相处。孩子行走的时候需要长辈扶着,孩子走错路的时候需要长辈纠正。很多事,原来只要开口就行了。无论是失望还是寄予希望,都要说出来。只有说出来,对方才会知道。【“政儿啊,这样做是不是更好?”“我不!”“那你先按照你做的试试,如果效果不好再试试舅父提的方法?”“哼!”……“如何?”“哼!这次舅父赢了!下次政儿一定会赢!”“好嘞,政儿聪慧,肯定能赢。舅父也希望政儿次次都比舅父厉害。”“舅父等着!政儿很快就能做到!”】扶苏离开时失魂落魄。蒙毅垂首站在秦始皇身旁,不敢出声打扰沉思的始皇帝。半晌,秦始皇道:“或许朕应该早一些将这些话告诉扶苏。”蒙毅没有回答。秦始皇叹了口气,道:“可朕若不强撑一个不会犯错的帝王形象……罢了,已经过去的事,多想无益。”他摆了摆手,稍稍洗漱了一下,提前入睡。不知道今日嬴小政,又会做什么坏事。嬴政睁开眼,许久没在梦境中哭过的嬴小政居然又坐在他身边嚎啕大哭了。他心头一紧。这才十日,难道舅父舅母就因为嬴小政太调皮,也把嬴小政丢弃了?!“呜哇哇哇!舅父去长平了!舅父要被曾大父杀掉了!呜哇哇哇!怎么办!政儿快没有舅父啦!!”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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