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猜到李斯对他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忠诚,但什么都没做。他手底下不忠诚的臣子太多了。无论是为权为名还是为财,能为他所用就行。论迹不论心,李斯很好用,没有背叛他,他就会继续用下去。但秦始皇心里难免有点不舒服。直到看到扶苏学他伪装成游侠与庶人交谈,他心情才好转。蒙毅也松了口气,道:“大公子终于长大了。”秦始皇冷冷道:“朕在他这个年龄,已经开始灭六国了。”蒙毅笑道:“谁能和君上比?”秦始皇冷哼了一声,但随后将自己随身一把短剑赐予扶苏,并夸赞了扶苏几句。扶苏受宠若惊。他都多久没有受过君父的夸奖了!看着扶苏因自己随口两句夸赞就高兴得找不到北,秦始皇心里觉得怪怪的。他只是看见梦境中舅父常常夸赞嬴小政,并在其他人说舅父太宠溺嬴小政时,舅父说孩子要适当的夸赞,才更加有动力成长,就想试试。或许这次舅父也是对的。他经常夸赞胡亥,也夸赞过其他儿子。只扶苏是长子,他对扶苏寄予的希望实在是太重,扶苏总达不到他的要求,所以他似乎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夸赞扶苏了。扶苏没有值得他夸赞的地方吗?当然不是。若是,秦始皇就不会头疼太子之位给谁了。他认为扶苏的才华还不够当太子,但二十余子中,扶苏竟已是最好了。唉。自己为什么没有嬴小政那样的儿子?秦始皇想着想着,自己笑了出来。自己给自己当儿子,朕也真是会想。他继续在梦境中观看嬴小政幸福快乐的一生,不由从羡慕嬴小政,变成羡慕君父了。那个世界的君父的运气真好啊。他看到君父和蔺伯父、舅父一同胡闹,然后蔡卿帮他们收拾烂摊子,偶尔还被拉下水。待李牧到来后,李牧也被迫加入胡闹。李牧,那个朕用离间计除掉的赵将,原来年轻时长这样?秦始皇连年老的李牧都不知道长什么模样,只是对“李牧”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对了,李牧的儿子李泊好像在朝中当詹事,没有展现出什么才华,所以自己关注了一阵子后,就没有再理睬他。秦始皇看着李牧此次藏拙,又被舅父非常不怀好意地拆穿的无奈模样。他开始怀疑,李泊该不会也是在藏拙?李泊估计还是心系赵国?不过这大秦朝中的六国旧士人,不心系旧国的又有几人?秦始皇途中无聊,又拉着蒙毅问一些奇怪的问题。秦始皇:“蒙卿,人的头发因悲愤变白后,还能变回吗?”蒙毅在心中呼唤已经离开的王贲:“这个,心情纾解后,应该能。”秦始皇:“可有一个人已经换到了富贵安全的环境,头发还是白色。”蒙毅:“……君上,你说的那人是谁?臣是否认识?不知道他具体的情况,臣不知道如何回答。”秦始皇:“是我假设。”于是秦始皇把梦境中朱襄的境遇“假设”出来,让蒙毅解答。蒙毅……蒙毅能解答出来才有鬼了!什么有个赵国士人在长平立下功劳反而被赵王猜忌暗杀然后武安君白起兵临邯郸城用邯郸城换得贤人贤人入秦赵人千里相送……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君上!你一个月前的假设,怎么还能连上了!君上你难道是要改信小说家,亲自写小说了?!但秦始皇是皇帝,蒙毅满心腹诽也得回答。“连续因为君王猜忌、乡人饿死、友人也被迫害而白头,养了许久也没有白发转黑,可能是伤到了心肺,命不久矣,所以……”蒙毅话音未落,秦始皇就猛地一拍桌子:“不可能!舅……就那贤人的身体,一定无事!”蒙毅不知道为何皇帝会勃然大怒,但他也只能连连请罪。秦始皇又气又急,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然后给蒙毅甩了个冷脸,闷声离开,留蒙毅在原地十分尴尬地挠头。君上究竟怎么了?就因为一个虚构的贤人就生气?蒙毅情商很高,意识到秦始皇不想让那个虚构的贤人早逝——虽然这让他腹诽不已。于是他赶紧去找秦始皇请罪,重新编了说辞,说可能是天生异象,要羽化成仙的前兆。秦始皇默默瞥了蒙毅一眼,意识到蒙毅在敷衍他。但他又不能告诉蒙毅真相,叹了口气,默默把此事揭过。蒙毅见好几日秦始皇都不再找他聊“假设”,以为秦始皇终于不再折磨他了。谁知道,秦始皇刚回到咸阳没多久,就着手要自己“炼丹”。蒙毅:“??!”这不是刚杀了一群方士,还有一群和方士有关的儒生在蹲大牢吗?!怎么君上又要炼丹了?!扶苏忍了忍,最终还是忍不了,梗着脖子去劝谏。君父!方士都是骗人的!现在大秦风雨飘摇,王贲老将军都还在外面打仗呢。你怎么又蹲在丹房了!“扶苏,你看这个。”扶苏和蒙毅携手同来,还未开口,就被秦始皇叫到跟前。秦始皇面前有一铜盆。他拿着一根铜棒轻轻搅拌,那铜盆中的水冒出了丝丝凉意。不一会儿,铜盆里居然出现了冰沙?!“这、这是……”扶苏不敢置信,“君父终于修得仙术了?哎哟!”秦始皇举起铜棒,就给儿子的脑壳上来了一下:“不是仙术,是骗术。”他顿了顿,表情中带了一丝蒙毅和扶苏看不懂的惆怅:“不,也不是骗术,叫物理,化学。事物的道理,变化的学问。”蒙毅皱眉:“学问?那岂不是人人可学?”秦始皇道:“是,人人可学。”他向蒙毅和扶苏解释,这凝水成冰的道理。梦境中,有方士想以“神仙童子”嬴小政的童子尿为药引为曾大父炼丹,虽被斥责,但惹怒了舅父。舅父积极做准备,要与方士“斗法”。嬴小政屁颠屁颠地跟在舅父身后,与舅父一同做有趣的“法术实验”。一群墨家人跟随在舅父身边,研究事物的道理和变化的学问。原来只要明白了其中道理,这些“法术”如柴能被点燃,水遇热蒸发遇冷结冰,衣服遇到朱砂会被染色一样简单易懂。原来不是方士神秘,只是自己无知。他的梦境肯定是一种神迹,但他却从神迹中看到了自己所追寻的神迹的破灭。秦始皇重复了许多次,又找来工匠集思广益。虽然没有纸,但他仍旧用轻薄的绸缎,做出了一盏飞上天空的灯笼。【“若有仙神,我恐怕是世间传闻最接近仙神的人。可我一头黑发转白,也只能在心中嘴上诅咒王上昏庸无道。”“你看我像个仙神吗?”朱襄取下发簪,一头白发散落。“不要把庶民的自救,归结于仙神的恩赐。”】秦始皇喃喃自语:“是啊,若舅父不是仙神,还有谁是仙神?若舅父是仙神,那仙神……仙神也太无力了。”舅父一直强调他只是一个庶民,他只是带着庶民……自救。自救啊。……秦始皇放飞了一盏浮灯后,没有再继续做法术的实验。物理和化学很有趣,但现在不是他首要关心的事。他只是用笔将记忆中的一些现在暂时用不上的知识记录下来,待大秦能腾出手时,再研究这些肯定有用的知识。在竹简上奋笔疾书时,秦始皇心里不由有些埋怨嬴小政,为何不去学习造纸术。嬴小政参观过造纸术,然后因为气味难闻,室内闷热,便嚷嚷不看了。他又不当个工匠,有纸用了就行,哪还需要学造纸?秦始皇气得牙痒痒,却无法把自己的心声传递给嬴小政。更气了!要是有纸、有纸……唉。秦始皇想着梦境中那一项项从未见过的神奇东西。从未见过的食物,从未见过的香料,从未见过的纺织原料……舅父啊舅父,你真的不是仙神吗?可若舅父是仙神,也确实太无力了。嬴小政和朱襄去了巴蜀,这个还不到朱襄腰高的胖嘟嘟孩童,居然就成了蜀郡的代理郡守。嬴政梦醒后,都有些怀疑自己梦境中的真假了。就算能吸取自己记忆中的知识,但嬴小政只是个孩童。自己难道没有亲自教导扶苏吗?这么小的孩童连接受知识都难,他怎么会如此成熟?虽然这成熟只在于离开舅父舅母后。嬴政感到了嬴小政的怪异。但随即,李冰展现出来的本事引起他的注意。李冰也离世了,但李二郎还活着。嬴政赶紧让人去召已经在蜀郡定居的李冰一家回咸阳。他终于找到可以用的人了!嬴政太过开心,特意召来李泊喝了一次酒,把李泊吓得回去就病了还不敢请病假,只能强撑着。嬴政哈哈大笑,派太医给他诊治。“李卿不用担心,朕只是发现你才藏拙,所以想要重用你。”嬴政半开玩笑道,“我知道你还心系赵国,但没关系,扶苏再怎么没用,怎么也比逼死你先父的赵王稍强些。”李泊:“?!”公子扶苏不敢置信:“君父,你怎能用我和赵王比?!儿不至于如此!”嬴政再次大笑。李泊嘴角微抽。他、他笑不出来。我先父不是死在秦皇你的离间计下吗?你怎么能,你怎么敢……行,你是秦始皇,你没有不敢的!就在李泊内心十分愤怒时,嬴政收起笑意,道:“朕很佩服你的先父,若是你先父能在秦为官多好,朕定拜他为师。你若不想为秦做事,朕也不怪你。你好好培养你的儿子,让你的儿子为扶苏做事。隔了一代人,你也对得起赵王了。”嬴政平静道:“秦,不会亡。六国,绝不会死灰复燃。”李泊双手在袖子中握紧,沉默地叩首。“君父……”扶苏不敢置信。君父这话里的意思难道是,难道是……嬴政对扶苏微微颔首。扶苏也立刻叩首,哽咽道:“是儿无能,一直未能让君父满意!”额头贴着地面的李泊偷偷瞥了扶苏一眼。公子扶苏虽然心存仁义,勇猛刚毅,但……这过分耿直的性格,真的能当皇帝?嬴政道:“李詹事是大才,你可拜他为师。”秦公子自然不止一位老师。就像是嬴小政也有很多老师一样。公子扶苏立刻转身对李泊拜道:“请老师教我!”李泊:“……??!”我就逃不过是吗?!秦皇你让我一个心存赵国在秦国朝堂摸鱼的六国余孽给公子扶苏当老师,你是何居心啊!!嬴政看着李泊竭力隐藏着慌张、为难和不满,但还得叩首感恩,再次忍不住大笑。所以忠诚是否真的无所谓,能为他所用就行。他观察了李泊许久,相信李泊就算对大秦不满,也不会教坏扶苏。因为李泊的操守不允许他当一个奸臣。哈哈哈哈哈!于是,蒙毅喜迎一位同事。蒙毅:“恭喜。”李泊敷衍还礼。蒙毅:“……”算了,无所谓。你就算再不乐意,还不是得与我共事?以后皇帝再突发奇想,我就拉着你一起,别想跑!蒙毅日日提心吊胆,担心秦始皇还会再次突发奇想。但之后秦始皇都很安静。他很忙。压灭六国反抗的余烬,重新制定土地政策,广召天下贤人选官,划分更多的郡县减轻郡守的权力……秦始皇常常彻夜不眠,只合衣小睡。他每日看的竹简太多,手肿了很大一块,只能用布吊在脖子上。李泊已经被迫成了秦始皇的近臣。他与蒙毅轮流侍奉秦始皇身边,帮秦始皇递文书,护烛火。他都累得不行,回家倒头就睡。而秦始皇一日未停。李泊在家中越来越沉默,神情越来越凝重。他最聪明的孩子李左车问道:“父亲为何烦恼?”李泊苦笑:“伴君之后,为父在想,有如此皇帝,赵国真有复国的一日吗?”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苦意更浓。“赵国复国,又真是好事吗?”李泊闭上双眼,叹息不已。李左车若有所思。看来秦始皇,是个很有魅力很有才干的君王,让阿父心折了。李左车道:“阿父何必为难?若天下大乱,赵国复起,我们就去帮赵国。若赵国不能复起,我们就是秦臣。仅此而已。”李泊看着自己聪慧的儿子,又叹了一口气,道:“话虽如此……唉,君上……那秦皇,已经准备立公子扶苏为太子了。而为父,将被扶苏拜为老师。”李左车:“……秦皇难道真的信任阿父?!”李泊道:“秦皇说,他不是信任我的忠诚,而是信任我的德行。即使我心向赵国,也绝不会引扶苏入歧途。”李左车挠头:“啊,这,的确是这样啊。阿父,要不我们放弃赵国吧。我看赵王都不怎么样,不如……哎哟!”李左车被李泊打了脑袋,抱头鼠窜,直喊“阿母救命”。此时被探子传回秦始皇耳中。秦始皇虽重用李泊,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也要避免李泊把宫中消息传给六国余孽。让李泊在身边伺候,就是秦始皇对李泊的考验。是否杀掉李泊的考验。李泊确实藏拙,有大才,所以绝对不能为六国余孽所用。“这李左车,或许能成为你的内侍。”秦始皇笑道,“你老师的命保住了。”扶苏连连叩首,松了一口气。秦始皇对蒙毅道:“你也选你或者蒙恬的一个儿子,给扶苏当内侍。”蒙毅道:“唯。”秦始皇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而后缓慢地站起来,走到扶苏身边。他弯腰将扶苏扶起,语气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殷殷期盼:“扶苏,朕老了,不知道还能镇住大秦几年。你,必须尽快成长!”扶苏满脸泪水:“君父定能长命百岁。儿、儿……儿一定会达成君父的期盼!”秦始皇欣慰地点点头:“你终于肯承担责任了。为父最不满的就是你太自谦。君王一力承担天下,你若自谦,那不如把重担给别人。”扶苏抽泣道:“是,儿明白!儿以后绝不再自谦!定会事事都自己想办法解决!”秦始皇拍了拍扶苏的肩膀:“身为秦太子,你该有此志气。”始皇三十六年,始皇帝立公子扶苏为太子,又另拜詹事李泊为上卿,与上卿蒙毅一同辅佐太子扶苏。太子扶苏仁名远扬,众望所归,黔首欢欣。是年,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王贲正在东郡剿匪,将坠星石运至咸阳,上刻“大秦永昌”。始皇帝以为祥瑞,将坠星石赠予太子扶苏。时人皆叹,公子扶苏刚为太子,上天便赐予坠星为礼,果然天命所归!同年,荧惑守心,王贲凯旋途中病逝。秦失之通武侯,秦始皇罢朝三日,为之恸哭。……嬴政漂浮在梦境中,“看”到了刚到中年的王翦。嬴政努力回忆,居然记不起自己所见过的王翦中年时的模样,只记得王翦年老的模样。年轻的王贲在嬴小政的记忆中一闪而过,露了个面就没有再接近嬴小政。嬴小政也完全没有关注王贲。有才到中年的王翦“老将军”在,有李牧做老师,嬴小政此刻才不会过多关注“下一代”。蒙恬倒是成了嬴小政的近侍,但嬴小政天天嫌弃蒙恬笨。嬴政与嬴小政一样,观看对方记忆时都能反复阅读。他不断看着年轻的王贲那一闪而过的身影,不断回忆王贲从年轻将领到另一个“王老将军”的一切。以前他的“王老将军”是王翦。现在王贲居然也成了“王老将军”。不是王贲老得太快,是他自己也老了。自己老了啊。嬴小政又经历了许多事,许多惊心动魄的事,嬴政围观时情绪都没有起伏。虽还有些羡慕,但他已经习惯了,所以不会再羡慕。直到秦昭襄王去世。嬴政醒来后,去拜祭了那位无缘得见的曾大父。“曾大父,你有舅父,有廉翁,有老师,还有王老将军。”嬴政问道,“你怎么忍得住止兵戈,不横扫六国,建立不世之伟业?”嬴政闭上眼。嬴小政悲伤的情绪传给了他,让他为这位素未谋面的曾大父垂泪。“朕……曾孙要学的,还很多很多啊。”嬴政睁开眼。“曾大父,曾孙错了。曾孙不该惧怕死亡。”“我不该如此胆怯。我……”嬴政抿住嘴唇,话未尽,已哽咽失声。这情绪不是他的,但他仍旧泣不成声。……始皇三十六年,太子扶苏既立,始皇帝命太子代李斯为相,辅佐朝政。李斯迁回廷尉。此时六国叛乱已灭,天下再定。始皇帝在咸阳学宫广纳贤人,皆携太子一同甄选。世人皆知,秦始皇开始将手中的权力,逐渐让渡给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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