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阅立刻意识到这里头的确应该有事。
闻太师沉默片刻,问了句:“怎么这样问?”
沈阅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昨天在宫里和秦照私下聊过,但她也没准备完全对外祖父撒谎:“昨日我出宫时遇见安王殿下了,远远瞧着他像是对着长宁宫的方向出神,有心事的模样。孙女儿只是觉得奇怪,太后娘娘是他生母,他又许久才回京,有什么话母子俩不能当面说。”
她有意想要撒谎和掩藏情绪的时候,绝对可以伪装的天衣无缝。
闻太师看着,又沉默了一会儿。
沈阅就耐心等着。
闻太师有多宠爱纵容她,她知道的,尤其现在她还是马上要嫁入皇室的,就哪怕是涉及到皇家秘辛……
她确信,只要她问,对方就一定多少会对她透露。
果然——
片刻之后,闻太师站起来。
他重新推开了窗户,站在窗前。
清爽的风迎面吹来,他拧着眉,回忆起极遥远的事:“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定国公府势大,贺氏又极具手腕和野心,说是当年趁着先帝缠绵病榻,她动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后来事败,先皇心软,今上又惦念着母子情分,就将这桩皇家丑事秘而不宣,给隐下了。”
沈阅心下一惊。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么说养病是假,她其实是被软禁了吗?”
怪不得……
怪不得一个所谓深居简出的理由,就能将这世上身份最是尊贵的女人死死困住,长达一二十年的从不在人前露面。
闻太师叹气:“可能吧。”
皇家旧事,他虽然略知一二,但其实也不该对晚辈闲说。
“这事情应该是发生在安王被遣送出京之前的。”沈阅的思绪飞快调动起来:“那时候他应该是十来岁的年纪,他应该算不得太后同盟吧?”
如果他也动了夺位的心思,那么想必当年也没机会全身而退。
现在——
也就不会有这位雄霸一方的安王殿下了。
“这事从始至终宫里就瞒得隐秘,没几个人听到过风声,我也是因为在东宫侍奉今上,这才偶然听了一耳朵。”闻太师道,“安王当年的确年岁还小,与其说是同盟,不如说是他生母手中的棋子更能叫人信服。总之自那以后,贺氏就没再出过长宁宫,只在先帝驾崩的葬礼上露过一次面。”
沈阅心中震撼惊讶的同时,更是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贺氏太后产生了一丝好奇。
她眉目微敛,喃喃的道:“这么说是太后仗着娘家的势力想要独掌大权,培养傀儡,垂帘听政了?”
“不清楚。”闻太师道,“不过定国公府的确势大,贺氏一门驻守北境数十年,在军方的力量根深蒂固,所以当年即使贺氏这里闹出了事,皇家也只选择了息事宁人,并没有株连影响到皇家与贺家的君臣关系。”
他自窗外收回目光,看向身侧拧眉沉思的少女。
见她眉头紧蹙的模样,就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道:“这些事,原也不该对你说……阅阅啊,你是个心思通透心里有数的孩子,也不必为旁人的旧事困扰。”
他说着,欲言又止。
沈阅明白他的意思,也懂得他心中的顾虑。
贺太后之所以一朝自高处跌落,是因为她肖想了不该想的东西,并且她也有肖想的底气和资本,她的命运并非必然,至少老实本分的柳皇后一生就过得顺风顺水,没什么波折。
定了定神,她唇角微微扬起了笑容来:“外公的意思,孙女儿明白,会仔细走好脚下的路。”
闻太师定定望着她。
少女的眼眸清澈而眸光坚定。
一个恍惚间,他依稀又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太像了……
无论是从容貌性格还是少年稳重的心思,这外孙女儿与他红颜薄命的女儿都如出一辙。
旧事袭上心头,莫名哀恸的情绪涌动,老人眼底突如其来漫上一片水光。
沈阅看得愣住,只无措的低低叫了声:“外公……”
“去吧!”在泪水涌出来之前,闻太师连忙抬了抬手。
他仓促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沈阅的心里很慌。
她的外祖父虽然是个文臣,可是这么多年游走于朝堂之上,他展现出来的一直都是坚不可摧的文人傲骨。
在沈阅的眼里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行事游刃有余,谈笑风生间就能解决掉一切疑难的长者……
这样的人,至死都应该是舒朗豁达的啊!
心里莫名的酸涩,她也意识到外公这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软弱狼狈的一面,于是赶紧便转身走了。
立在廊下的岑伯目送她跑走,又转头来看立在窗内的闻太师,惶恐道:“老太爷……”
“清欢……”本来是想克制情绪的,老人微微仰起头,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映着一片夕阳的残影滚过苍老的脸颊,他无力低语,“这孩子还是像她母亲,尤其是这个性子……”
孩子是血脉的传承与延续,难道不该是越像越叫人感到欣慰的么?
岑伯却明显懂得他的意思,面色悲悯的宽慰:“咱们小姐的福报落也该落在小小姐身上了,这孩子会有福气的。”
闻太师默了许久没吭声。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呢喃出声……
“是。”他说,“这孩子一定会是个有福气的。”
一字一句碾过舌尖,那语气……
与其说是坚决,不如说是决绝!
沈阅回了月影轩,心情也久久未能平静。
她不晓得外公的情绪为何突然激动到失控,但是很显然,他对她透露后宫贺太后一事的隐情却显露出一个讯号——
他老人家的的确确是想让她嫁进宫去的。
目的不可能是为了攀龙附凤,但同样的,他也是不会想到现在看似温柔宽和的太子秦绪将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外公想叫她入宫的这种意图……
倒更像是一种执念?
一种,叫她百思不解的执念!
柳皇后的寿辰在三月初五,离着婚事明确定下来还有一段时间,考虑到闻太师的情绪,沈阅暂时也就没再提这事儿,但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应对的打算。
转眼就到了二月十六,宫里给太子秦绪举办了盛大的及冠礼。
这件事跟沈阅自然没有关系。
她这回京已经有几日了,陆陆续续收了几封帖子,正坐在家里翻看。
冬禧见她明显情绪不高,就劝道:“小姐您最近心情又不好,不想出门就先推了吧,也省得还要应付旁人。”
“那怎么行?”沈阅认真筛选着帖子:“必要的交际应酬和人情往来总还是需要维持的,纵使我可以一时倦怠就偷懒耍滑……瑜姐儿也该出去多见见人,巩固一些人脉的。趁着在我出阁之前,能多带她几回也是好的。”
她最后能为闻家做的,也只剩这么一点事了。
沈阅不想给旁人做谈资甚至笑话看,所以挑帖子就只挑了几个以往相熟并且玩的来的姑娘下的,然后但凡出门便带着家里的六姑娘闻成瑜。
就是小姐妹们之间聚一聚,期间也没出什么茬子。
转眼到了月底,天气日渐和暖。
这日,沈阅又拿了宁嘉长公主府的帖子出门。
长公主府的郡王爷是太子伴读,也算闻太师的学生,是以两家的姑娘私下也有来往。
宁嘉长公主的性子十分温和,教养出的一双亲生儿女也都知书达礼,不是傲狭之人,文鸢郡主与沈阅同岁,又性情相投,所以私下关系一直都不错。
沈阅在老家守孝这几年,也偶尔与她会有书信往来,逢年过节也会由闻家人捎带着互赠礼物。
文鸢郡主定了三月底的婚期,这趟下帖,便是叫了几个关系好的闺中小姐妹一起聚聚。
地点是长公主府在城外的一处庄园,就着一处天然温泉建的。
依山傍水,种了几乎整座山头的桃花。
这时节,漫山遍野一片粉,恍若人间仙境。
一行七八个姑娘在这里小住,既没有外人打扰又没有家中长辈管束,多少都有点乐不思蜀。
第三天晚上,姑娘们饭后聚在山下庄园桃花坞的水榭里玩闹。
有人煮茶,有人行酒令比对对子,闻成瑜和另一个昌平伯府来的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则是由婢女陪着在台阶处玩水。
姑娘们的笑闹声响成一片。
沈阅操心自家小表妹,就拿着团扇在离她们不远处的围栏里侧倚着,闲看小姑娘戏水。
她是有些酒量的,晚膳时喝了两盏酒,虽然这会儿面颊微微泛着红,头脑却十分清醒。
过了一会儿文鸢郡主就一手拎着个酒壶,一手握着两支小酒盅也凑了过来。
沈阅听见动静回头。
见她脚步微晃,忍俊不禁道:“醉了?”
说着,往旁边让了让,给她腾出了地方。
文鸢郡主的确是有些微醺,嘟着嘴坐下,又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她。
自家酿的果酒,算不得什么烈酒。
沈阅从善如流的接过,端在手里陪她继续小酌。
文鸢郡主趴在栏杆上,红彤彤的小脸朝向她,一直盯着她看。
沈阅无奈,只得从远处收回了视线:“想说什么?在我面前你怎的还扭捏起来了?”
文鸢郡主回头看了眼水榭里面,没看见再有人往这边来,这才敛了神色悠悠的开口:“我听我母亲说皇帝舅舅想要将你和东宫凑成一对儿,阅阅,这几年你不在京城可能不知道……我那太子表哥……皇后娘娘母家有个姑娘去年就被接去了宫里,名义上说是在正阳宫伴驾陪伴皇后娘娘,可大家都知道太子表哥……他对她很不一般,这柳茗烟将来定是要入东宫的。”
沈阅那个梦里多是和自己相关的事,关于旁人之间的细节她其实并不十分清楚。
这几天她也多少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秦绪的确是十分偏爱柳茗烟,甚至到了明目张胆,从来不屑于遮掩的地步。
文鸢郡主道:“你别怪我多嘴,这件事你迟早要知道,既然绕不过去,我宁愿你早些知道。”
沈阅扯着唇角笑了笑:“我懂。”
她手里转着那个小小的酒盅,又抿了口酒。
文鸢郡主注意着她的表情,见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却是更不放心,又再试探着开口:“阅阅,你是怎么想的?我是说……”
话音未落,远处的岸上突然骚乱起来。
喊打喊杀声骤起。
文鸢郡主猛地起身,已经看到有几团黑漆漆的人影缠斗着朝这边逼近。
动静太大。
姑娘们停止了玩闹,每个人的酒意都瞬间散了大半。
文鸢郡主的反应还算快,见着众人慌乱,连忙大声道:“岸上情况不明,都呆在这里,先不要擅自过去。”
此言一出,本想上岸查看状况的仆妇就歇了心思。
沈阅也飞快的反应过来,叫人把闻成瑜两个都抱回来,众人聚在一起。
可是这水榭里,之前伺候姑娘们用膳就只留了一些仆妇和婢女,眼见着岸上厮杀的人影越发逼近,已经有人举刀冲上回廊朝这边扑来……
姑娘们噤若寒蝉,被仆婢们拥簇尽量着往角落里退。
闻成瑜小脸儿煞白。
沈阅死死将她护在怀里,一边低声安抚,一边捂住了她的眼睛。
“是长公主府的女眷,拿住她们做人质……”
率先冲进水榭的凶徒穿的一身蓝黑色长袍,沈阅匆匆一瞥,后面紧随其后的几人也是同样穿着。
这不像是落草为寇的匪徒,反而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护卫之类……
这样的情况,她也是头次遇见,一时之间慌乱不已,也容不得多想。
也就是一个晃神的间隙,那人已经抢上前来。
文鸢郡主的奶娘挡在最前面,被粗暴的一把拽了过去。
那人却居然毫不手软的手起刀落……
眼见着便要血溅当场,人群中尖叫声迭起,更有人当场啜泣起来。
然则千钧一发……
那人挥到一半的大刀却生生顿住。
之后瞪着一双眼,轰然栽倒在地。
变故突然,姑娘们还没反应过来,紧随其后冲进来的两个人也被随后赶到的救兵阻挡斩杀。
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
沈阅定睛一看,这才看清倒在面前的那具尸体胸前刺穿的染血的箭头。
她下意识的抬头朝岸上看去。
隔着半个湖面和还在厮杀的两伙人,那里伫立岸边有几匹高头大马,为首一人刚好从容的收起长弓,垂下了手去。
明明不是一个可以清晰视物的距离,沈阅就是无比笃定自己认出了对方。
那是——
秦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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