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惜红院。
正房的翠儿从西厢房出来,顺着两旁的游廊,回了正房。
堂屋里暖香融融,崔氏歪坐在铺着软垫的金丝楠木椅上,正闭目养神呢。
翠儿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立在一旁轻声禀报:“奴婢瞧着宁姨娘情形不大好,宁姨娘说胸口疼,捂着帕子咳个没完,说是到了晚上也不得安稳的,一直咳嗽,昨晚上还咳出血来了,冬儿拿给奴婢看了,真真的。奴婢瞧着像是不大好。”
崔氏睁开眼睛,问道:“真的不好了?”
翠儿点点头,道:“恐怕要预备着。奴婢听人家说,人一旦咳血命就不长久了。奴婢寻思着,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顿了顿,翠儿又道:“奴婢瞧着这情形,是不是请大夫来再给宁姨娘看一看,开几服药吃着?”
再请大夫来看,这是西厢房那头提出来的,说起来也是合情合理。
不请倒容易落人口舌。
不过翠儿怕惹二奶奶厌烦,所以不提这一茬。
崔氏没有反对:“你去安排就是。”
崔氏又道:“就请之前的那位大夫,他熟悉宁姨娘的病情,请他来就是。”
翠儿道:“奴婢省得。”
当天下午,许茂礼给请来了。
这是许茂礼第三次来给宁姨娘看病了。
头一次,药给钱妈妈偷走了。
第二次,钱妈妈在家养病呢,这次没人偷宁姨娘的药,许大夫给配的药顺顺利利地到了宁姨娘手里。
今儿是第三次。
许茂礼仔细问过、看过宁姨娘的症状。
是时候收尾了。
看过病,许茂礼被小丫头领着进了正房的堂屋。
堂屋面阔三间,处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许茂礼被引到一扇云母石屏风处。
四周仆婢林立,崔氏雍容华贵地端坐在另一头,隔着一扇屏风和许大夫交谈。
崔氏没耐性绕弯子,直言道:“宁姨娘现在究竟是怎么个情形,还望大夫直言相告。”
这也就是宁姨娘情形真的不好了,钱妈妈又在家里养病,崔氏才亲自出面的。
许茂礼知道对方的身份,一边守礼地低垂视线,一边斟酌着言辞:“病人肺气灼热,胸口痛,一直咳嗽,还咳出血来,这……这恐怕……最好给病人换个清净的地方养病,人少一点的。”
崔氏本来只想知道宁姨娘是不是真的不行了,眼下却听出点别的意思来。
崔氏眉毛一拧:“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氏到底得的什么病?”
翠儿伺立在旁,闻言也是一阵紧张。
她忽然想起来,上午去西厢房的时候,冬儿那丫头也捂着帕子咳嗽了几声。
许茂礼支吾了一下,才道:“病人恐怕是……看症状像是痨病。”
此言一出,伺立在旁的丫鬟婆子们顿时一片哗然。
崔氏脸色大变。
***
第二日上午。
荣怡堂。
大奶奶过来了,她管着府上大大小小的细务,时常有事情要过来和老太太商量的。
故而,老太太这边,她比旁人来得都勤些。
有时候,一天能跑上两三趟。
菱月过来斟茶。
大奶奶瞧见她的脸,“哟”的一声,道:“这是怎地了?眼睛红红的,刚哭过?”
不待菱月说话,连珠炮似的又道:“难不成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了不成?不怕,给你大奶奶说一说,真要有什么事情,你大奶奶给你做主!”
大奶奶三十出头的人,因为保养得当,看上去顶多二十七八。
这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能掌事,也爱揽事。
时常和菱月玩笑两句,两人关系不错。
菱月侧了侧脸,遮掩道:“大奶奶快别打趣我了,我哪里是哭了,不过是刚刚在外头被沙子迷了眼罢了。”
大奶奶两只眼睛直往菱月脸上瞧,道:“你难不成是两只眼一起进的沙子?”
老太太也看过来,直往菱月脸上打量。
“菱丫头,难不成真有人欺负你了?好孩子,你过来说话。”
老太太不发话还好,一发话,菱月忽然就落下泪来。
菱月在老太太跟前,一向只有逗老太太高兴的,何曾这般失态过。
老太太冲着菱月伸出一只手去,嘴里直道:“好孩子,你快过来。有什么事跟老祖宗说。老祖宗给你做主。”
菱月走过去,双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手,依偎在老太太身边。
大奶奶见状,对菱月越发地关切起来。
她几步跟过来,掏出巾帕按了按菱月脸上的泪痕,急切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呀。你这丫头素来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难不成有人看准你好性儿,倒骑上来欺负你不成?你只管说,看我不揭了他的皮!”
菱月道:“有老太太在,有大奶奶在,哪个敢欺负我?我是刚听说了宁姨娘的事,心里难过罢了。”
大奶奶一听原来是这个事,她也叹了一口气,坐回去道:“宁姨娘也是个命苦的。”
府上有人得了痨病这样的事,顾二奶奶是不敢隐瞒的,昨个儿已经派人告知了大奶奶。
老太太大概记得府上有宁姨娘这么个人。
她问道:“宁姨娘怎地了?”
大冬天的,大奶奶嫌宁姨娘得的这个病不吉利,原本是没打算告诉老太太的。
现下老太太问起来,大奶奶只好回答:“自从入了冬宁姨娘就病了,近来一直是请医问药没断过的。昨个儿二弟妹还专门请了淑芳堂的方老大夫来看过,说是得了痨病了。她身上又有其他病症,只怕要不好了。”
老太太闻言,当时就皱起眉头。
菱月道:“前几天我还去看望过宁姨娘。宁姨娘还说起大奶奶呢,她说自己身子骨不中用,不能时常去给大奶奶请安,特地嘱咐我,让我见了大奶奶替她问个安。我还跟她说,以后日子长着呢,等她身子骨好了,有的是日子亲自给大奶奶请安去。”
宁姨娘曾经是大奶奶的丫鬟,伺候过大奶奶好些年。
大奶奶也不是个铁石心肠,听了这话也难受起来,道:“唉,这丫头怎地这样命苦……”
话里不觉也带出了往日的语气。
菱月语气低落,道:“宁姨娘家里是什么情况,大奶奶是知道的,宁姨娘对那个家是没什么念想的。宁姨娘心里只念着以前在大奶奶身边的光景。她跟我说有一次她梦到她跟着大奶奶在明水庄,梦里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明水庄是大奶奶手里头的一个庄子,是大奶奶的陪嫁之一。
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五六年前大奶奶生产后失于调养,曾经遵医嘱在明水庄静养过大半年的光景。
那时候宁姨娘还是大奶奶的丫头,跟着一同去了明水庄,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宁姨娘是个细心周到的人,给大奶奶当丫头的时候,伺候大奶奶一向尽心。
菱月的一番话,重又勾起了大奶奶对宁姨娘往日的情分。
只听得菱月伤感道:“当时宁姨娘就觉得自己好不了了,有一次她哭着跟我说,她在明水庄里种过一片向阳花,听说长得很好。她说她哪怕能再亲眼看上一眼,这辈子也瞑目了……”
大奶奶听到这里,当即道:“这有什么难的。宁丫头伺候我这么多年,我不能不管她。她现在得了这么个病,正好在咱们府上也住不得了,我正好让人把她送到明水庄上去住,一来了了她的心愿,二来也省得二弟妹烦心,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菱月就知道,梯子已经给搭到这里了,大奶奶会接住的。
这时候老太太也点头赞许道:“这么着也好,也不枉她伺候你一场。”
菱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不安来,道:“大奶奶固然心慈,可我就是那么一说,没有旁的意思……”
大奶奶截过话去:“什么胖的瘦的,难不成就许你哭鼻子抹眼泪,不许我也做个有情有义的人儿不成?”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一会儿菱月出来换茶,借着这个工夫放出话去,大奶奶心慈,已经发话要接了宁姨娘去自己的庄子上养病。
这时候宁姨娘得了痨病的事,已经有不少下人听说了。
这个消息一经放出来,整个顾府对大奶奶顿时是一片赞誉之声。
都说大奶奶能对昔日伺候自己的丫鬟如此,真真称得上是有情有义。
从荣怡堂出来,大奶奶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回了秋香院。
一路上,丫鬟婆子们嘴里的好听话就没断过,个个都夸大奶奶人美心善,怕不是个菩萨脱胎转世的,自己能跟在大奶奶身边伺候,真是祖上烧了高香。
大奶奶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办得不错,对这些奉承话也颇是受用。
她做事一向快当,这时候心情好,更是一点也不肯拖沓,当下便指派了丫鬟红蕊,让她到惜红院跟崔氏说宁姨娘的事。
毕竟崔氏才是宁姨娘的主母,大奶奶心再善,这事也得崔氏点头同意了才能作数。
***
惜红院。
正房暖阁。
红蕊给二奶奶问过安后,转达了大奶奶的意思。
二奶奶到底点了头:“就照大奶奶的意思办吧。我这就让宁姨娘收拾收拾,大奶奶什么时候安排好人手,直接过来接人就是。”
顾大爷和顾二爷都是大房嫡子,二奶奶和大奶奶是亲妯娌,便是二奶奶心里头并不很痛快,到底不好为这么点小事拂了大奶奶的面子。
待红蕊一走,二奶奶一声冷笑,道:“装的什么善人。要管早管了。现在人都快死了,她把人远远地一送,倒给自己邀买个好名声。真真打的好算盘。”
二奶奶心中对大奶奶是有芥蒂的。
当年二爷看上了还是丫鬟的宁姨娘,这事儿被大奶奶看出来了。
大奶奶若是有心为她这个妯娌着想,蛮可以拿出主子的身份来,给宁姨娘定下一门亲事,这事儿也就了结了。
偏生大奶奶不想得罪了二爷这个亲叔子。
宁姨娘当年已是婚嫁之龄,她家里又那样不像样,大奶奶倒好,直接把人放回家去听任嫁娶,竟撒手不管了。
人离了大奶奶的秋香院,二爷行事可方便多了。
这惜红院到底是把宁姨娘给抬了进来。
这些事儿是越想越不痛快,顾二奶奶把手上的茶盏往案几上一撂,盏碟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半盏茶水泼溅到纹理细腻的黄檀木面上,洇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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