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帝接到杨朔的折子,都已经是七天后了。
看到李洵与西戎和谈,嘉佑帝惊得直接把折本滑落在御案上,握紧了左手,才勉强压下那种不由自主的轻颤。
他心中充斥着愤怒,痛恨,还有一种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恐惧。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李洵与西戎联手,这两头饿狼,明显是要一起瓜分他的江山啊!
李洵这乱臣贼子,明明借着对付异族的名义,拿走了蕃平与西疆大片领土,没多久却翻脸不认人,还与异族联手!
“这卑鄙小人,出尔反尔!”
他狠狠地喝骂着,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无力。
事到如今,除了德行上指责李洵,他竟做不了别的了吗?
嘉佑帝如困兽般焦躁地在勤政殿待到了天亮,终于下定了决心。
事到如今,不能再有任何侥幸之心,他必须发动所有力量,全力以赴去抵御西戎与李洵的进攻,才有可能保住自己的皇位。
大启富甲天下,拥有数千万人口,真正豁出去打,未必就那么容易被他们打败。
第二天大朝上,嘉佑帝坐着轮椅步入朝堂,整个人神色十分憔悴。
看到他这副形容,大臣们深知必然是出了大事。
果不其然,嘉佑帝一来就让人念了杨朔五百里加急传回来的折子。
顿时举朝哗然。
“慎郡王嫉恶如仇,怎么会做这等危害百姓之事……”
有人不愿意相信素来有清名的慎郡王会勾结异族。
也有人惊慌失措:
“据说西戎也造出了震天雷,一个西戎就已经如此难对付,再加一个慎郡王,我大启军士如何能抵挡!”
这些人都是中立派或者帝党。
如三皇子四皇子的党羽,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却觉得这是他们的大好机会,个个表现得义愤填膺,骂慎郡王乱臣贼子,危害江山社稷,人人得而诛之!
嘉佑帝把所有人的反应收入眼底,心中已经有数。
“好了,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他沉声呵斥道,倒显得比所有人都要沉得住气。
虽然嘉佑帝已经瘫了半边身体,可依旧大权在握,他出声喝止便无人敢再说话。
嘉佑帝特意点了杨驰出来:
“杨驰,此事是你父所报,你以为当如何处置?”
杨驰身为铁杆三皇子党,历来是将大皇子李洵视为大敌的,这样的人绝不可能与之妥协。
果然,杨驰慷慨激昂地道:
“慎郡王向来自恃才高飞扬跋扈,行事目无国法,念在他抗击北戎的功劳,朝廷对他多有优容,他不知感恩,竟然越发放肆,还勾结外敌,必须严惩以正纲纪!”
四皇子的江南党,此时对于三皇子一党的意见也格外赞同,站出来附议。
“此等祸害社稷的国贼,乃是天下公敌!天下公敌,自然当举天下之力予以铲除!陛下,臣提议广发檄文,诉慎郡王之罪状,召天下人共讨之!”
嘉佑帝从没觉得这两派人如此顺眼过。
当然,也有贪生怕死的,偏要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
“陛下,若与慎郡王和西戎同时开战,只怕大启国库与兵力难以支撑,到时候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战端不宜擅开,在动刀兵之前,不如请他们两方一起坐下来谈谈。”
嘉佑帝没好气地瞪了那骑墙派一眼,立刻有忠实帝党郑家的人站出来针锋相对道:
“怎么谈?让慎郡王先把你家数代累积的产业谈成别人的?还是说到时候让你家祖坟都被西戎蛮子刨了养马?”
“如今强敌当前,岂是软了膝盖骨就能解决的!”
那人被怼得满脸通红,不敢再说话。
其他一些心存侥幸者,也纷纷打消了念头。
是啊,不管慎郡王还是西戎,都不是好相与的。
慎郡王不讲道理,强夺私产分给泥腿子们,西戎更不可能尊重他们这些大启功勋世家和文人士大夫。
两者联合,根本没有与大启和谈的必要性,他们目前只有全力抵御一条路。
真要和谈,也得是大启展现出的力量让两者感到棘手才有可能。
见绝对大多数人都同仇敌忾,决心全力抵御慎郡王与西戎,嘉佑帝的心便安定了许多。
功勋世家和文人士大夫都已经拉拢过来,整个朝廷前所未有的齐心,即使他暂时不能从主动进攻中取胜,也是能守住现有领土很久。
嘉佑帝正要下达圣旨,往临近李洵势力范围临近的几个郡调兵,今天在朝堂上一直沉默的魏平光站了出来:
“陛下,慎郡王是否与西戎勾结,兹事体大,不如查证一番再做决议。”
杨驰很不高兴:
“难不成镇西大将军还能冤枉了慎郡王不成?”
魏平光平和地对嘉佑帝道:
“臣不是不相信杨大将军,而是担心其中有误会。”
他这一说,许多人胸膛中那股孤注一掷的勇气,便被按了暂停键。
若非迫不得已,没有人想和慎郡王开战。
万一真的是误会呢。
“陛下,魏相说得有理,此事还需慎重查证。”
除了三皇子与杨家人,大片朝臣纷纷附议。
嘉佑帝刚刚安定了的心,又再次沉了下去。
李洵的强大太深入人心了,满朝文武,真正敢铁了心和李洵对抗到底的根本没几人。
就连他自己,心中也很清楚,与李洵开战,便意味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必须慎重对待。
“好,那便依魏卿所言,派人再去探查一番。”
即使如此,悬而未决的这件事,也成为所有人头顶散不去的阴云,让他们在这个明朗的深秋里惶恐不安。
层峦叠嶂又巍峨耸立的乾山,在人们的视野里越来越大。
历经半个月,慎郡王与那彦图双方的人马,都到了乾山下的最后一座城池附近。
这里距离乾山很近,对慎郡王一方的人来说,有不小的风险,所以他们早早占据了城池。
那彦图的队伍,也在越过城池后五里远的地方暂时驻扎,明日一早,双方将进行最后一次人质交换。
那彦图走进队伍中那一顶外表不怎么起眼的毡帐,这毡帐在移动的时候由八匹马拉着,能容纳很多人,内里很宽敞。
那一抹纤细又娴静的身影映入眼帘,侍女红兰正在她身后为她打理着长长的秀发。
她就是这样,似乎不管遇到什么事,不管在什么环境下,都犹如月下的幽泉一般澄澈明净又波澜不惊。
挥了挥手,让侍女退下,那彦图开口道:
“明日一早,我就会与慎郡王进行最后一次人质交换。你可想回你的母国?”
李舒仪心中微跳。
即使那彦图有意瞒着她,但几次交换人质的动静这么大,她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结合那彦图半个月前突然跑来地牢说的那番让人一头雾水的话,她就知道,自己很大可能就在明日的人质交换名单中。
但她不想激怒那彦图,闻言只是冷淡地道:
“想与不想,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那彦图深深地看着她,怜爱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白皙秀美的脸:
“最后的一晚,也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若是能好生取悦我,也不是不能送你回去。”
李舒仪拂开他的手,神情却没有着恼,只站起身来,目光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我若能回去,绝不会是因为今天取悦了你。那彦图,你不是这种人。我也不是这种人。最后一天了,何必要这样戏弄我。”
她不可能为了回去,就做尽卑躬屈膝断脊梁的事情。
那样她有何颜面回去见父母与弟弟。
那彦图冷笑一声: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很明显,她已经知道,她是能回去的。
在长宁与慎郡王签订和谈条款时,他几乎等同于深陷敌人包围之中,根本不可能有太多谈判主动权。
哪怕是如今,他的父汗和西戎的一些重量级大贵族都还在慎郡王手里,他不可能为了李舒仪破坏盟约,陷整个汗国于险境。
他打了一次彻头彻尾的败仗,不仅葬送了半幅国土,还要亲手送走自己的妻子!
那彦图辉煌的人生,从未有什么时候如此刻般灰暗。
看着她对自己无动于衷的模样,他心中的恨意更甚,一把将她拉了过来,俯首狠狠地在她瘦弱的肩上咬下去。
听到她压抑的闷哼,舌尖也传来腥甜的味道,他才松了口,抬起她的下巴,看到她脸上忍痛的神色,心中的刺痛稍微抚平了一些。
“李舒仪,我知道你没有心,可我要你记住,你就算跑到天边,也永远是我的!总有一天,我会再把你夺回来!”
他宛若悍匪般恶狠狠地道。
说完,便松开手大步走出了毡帐。
李舒仪捂着肩膀上火辣辣痛着的伤口,轻轻松了口气。
这一关应该是过了。
第二天一早,李舒仪被绑缚着双手,送上了一辆简陋的囚车。
李舒仪看了一眼,整个人质队伍里,也只有这一辆囚车。
肩上的伤口依旧还在隐隐作痛,这一刻,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某种意义上,她是感激那彦图的。
他明明可以在她泄露消息后直接杀了她和她的所有人,却选择力排众议将她关在了地牢里,精心照料她的饮食。
他也可以拿着她那些陪房们的命做威胁,加倍地折辱她,打碎她的所有尊严让她屈服,但他没有。
他对她是手下留情了的。
这一辆囚车,大约也是他最后的体贴。
如果西戎没有进犯大启欠下血债,再给她一些时间,他们或许真的可以成为还算不错的夫妻。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累累血仇,无法消解。
看着前面一同作为人质被交换回去的,已经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却还在艰难行走着的百姓与大启士兵,她的内心再次变得坚定。
李洵站在简陋的城楼上,四周布置着一百多门大炮,看起来十分有威慑力。
整个人质队伍进入城下,依旧没有松绑。
军中识字的士兵们,正挨个检查他们的文书,对他们进行身份验证的提问,以免混入西戎奸细。
待所有人都齐全检查完毕,不能提供文书和回答问题的可疑人员继续绑起来,又给其他人松了绑,所有人都喝了些早就准备好的糖水,李洵便下令继续出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里离乾山并不算远,他必须防备那彦图部众联合乾山以西的西戎大军掉头反扑。
这座城的防御能力很差,还是要尽早赶到西戎王庭那样的大城才更稳妥。
跋涉了三天,一路顺利地进入了西戎王庭,李洵有些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
这一趟他亲自进行的人质交换,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因为只要将西戎汗等人交还给西戎,他们手里便没了筹码。
而最后的交换地离乾山只有几十里,西戎方面随时可以增兵对他们进行围攻。
这也正是李洵亲自前往的原因。
其他所有人前往,都比不上他亲自前去更安全。
——除了他自己和杨进禄,没有其他人知道,那一百多门盛世一号短距炮,其实只剩下十门是真正能用的。
其他都是随便打造的外形相似的铁管子,徒具其型而已。
留给他们准备战事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根本造不出那么多可用的炮管和炮弹。
所以,炮阵一直是由他亲自指挥的,这才没有被其他人发现端倪。
有歼灭查干巴拉部众那一次的威慑,不管是北戎王庭还是那彦图的兵马,都足以认识到这新型武器的威力。
一百多门大炮,会让他们下意识感到畏惧。
而他亲自进行人质接应,更是对自身实力的最好佐证。
他赌西戎大军不敢赌。
结果是他赌赢了。
最后一批人质与军队,都平安地回到了防御坚固的城池里。
“来人,打水来。”
李洵吩咐亲兵。
连续跋涉这么长时日,都没好好洗个澡,终于到了安全的城里,他也该好好洗漱一下换身清爽的衣服了,泡个澡也当是放松。
为了西戎这突来的战事,他四处奔袭一个多月,又指挥数场战斗,是真的有些累。
泡在水里,正闭目养神,就听到外头响起敲门声,亲兵的声音传来:
“郡王,安和公主让人请了军医过去。”
李洵睁开眼,伸手拿过架子上的换洗衣物,对外头的人道:
“本王立刻就过去。”
这位堂妹,小小年纪就和亲西戎,还冒着生命危险为他传递消息,他自然是敬重的。
但这次把她接回来,除了最开始在城门处给她换了马车,一路上他并没有展现出太多关怀。
她下马车的时候,他看到她明明身形清瘦却小腹微凸,看来真的是怀孕了,月份还不小。
也不知道是不是路上赶路影响了她的身体。
他以前听结了婚的战友说,女子怀孕月份大了,若发生流产会很危险,以如今的医疗条件说不定会更凶险。
他不太懂这些,也不清楚她的身体怎么了。
但若真是这方面的问题,擅长外伤的军医是肯定处理不好的。
他得亲自去看看,再给她找个专科大夫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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