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茶楼里,孟西平迎着喻沅气鼓鼓的目光,坦然自若地在她身边坐下来。
是很有几分理直气壮赴约的气势。
这是孟西平在江陵与喻沅见的第三面,粉妆银砌的人儿,蓬蓬勃勃,唇不点而红,如含着朝露的芙蓉花,无论怎么打扮都极明媚的,握着茶杯的手指竟比釉面还要白,堪称冰肌玉骨。看过来时神态隐隐透出三分骄纵,和帝京贵女们装模作样的样子大不相同,叫孟西平找回了一点昔日熟悉的感觉。
她的两颗眼珠子像琉璃般剔透,孟西平被她眼底的生机一烫,大风大浪面前不改容色的宁王世子,慌张收回目光,才不至于露出马脚。
再低头一看,满桌佳肴美馔,蟹粉狮子头、松鼠桂鱼、蜜汁糯米藕、清蒸鲈鱼……道道江陵名菜,小二刚送上来,热气腾腾、酸辣可口的菜肴引人胃口大开,不像昨日,只拿冷茶糕点打发他。
孟西平目光稍稍下移,落在桌角唯一一盘被动过的糕点上,十块新鲜出炉的山药枣泥糕只动了一块,孤零零摆在角落,应该是不好吃。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不过瞬息就明白过来,唇间含着微末的笑意,明知故问:“我哪里又得罪了十二娘?”
又?
喻沅觉得孟西平脸上笑容恶劣得很,他得罪她的事情可海了去了,一天一宿都说不完,光是见面这会,就坏了她多少事,区区几块山药枣泥糕可哄不好喻沅。况且,他昨夜明知是他自己送过来的糕点,将剩下几块连带她的手帕一并诓走了,将碎末都没留下。
喻沅想着,两人目光相接,她却被他褐色的眸子所吸引,里面如烟似雾,被他的目光轻易包裹。
依稀是她一见如故的人,孟西平实在阴险狡诈,喻沅心思跑偏了,手心发热。
喻沅不动声色地收回瞪他的目光,倒是有些可惜隔壁那些喜欢嚼舌根子的书生们已经离开,不然他们继续说下来,让孟西平亲耳听到有人骂他贪财好色,骂喻沅是女疯子,这对谁都是一样的满面春风该变成凛若冰霜了吧。
孟西平坐在她身侧,他的存在本身对喻沅就是十足十的压迫感,更别说他故意将那只被喻沅咬伤的右手摆着桌上。
喻沅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手掌上的白布条,密密层层包裹住掌心,看着比肩膀上的伤还要重视,布条里沁出点点血色,凝固成红褐色,刺眼明显。
两个丫头在徐府见过他,那时她们只负责看顾着喻沅,刚刚才注意到孟西平的手。两个丫头心里慌张,想到十二娘脑子糊涂的时候咬了孟西平,要替自家娘子挣面子,殊不知她们乱飞的眼神早已被孟西平纳入眼底。
孟西平面色淡淡,没有被别人打量的喜好。
喻沅似乎也反应过来,叫来过度紧张的莹玉,冷淡吩咐:“你们两不必陪我了,出去找糖人张买几串糖人,再看看王家铺子有什么好吃的糕点,不要山楂,等会买了一起送过来。”
莹心一时没明白,直觉不能让十二娘和世子爷单独待在一起,心直口快道:“娘子让莹玉留下照顾您,那些东西我一个人去买。”
喻沅瞥她,还没说话,莹心已经被机灵点的莹玉拉着走了。
孟西平看着莹玉两人离开的背影,轻声问喻沅:“你要带着她们一起去帝京?”
喻沅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当然要带她们去。”
她想起前世几个丫头在宁王府死的死散的散,心里不太痛快,语气带刺:“偌大一个宁王府,难道容不下几个丫头。”
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孟西平话里的含义,堂堂宁王世子,为了得她一句承诺,何至于此。
孟西平却是从她的回答里回忆起了什么,脸色沉郁,语气露出几分冷厉:“你是宁王府未来的主人,谁敢对你不敬,谁敢对你的丫头不好。”
宁王府可是比刀山火海还厉害。
喻沅现在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感觉他话里有着试探,主动避开问题,齿间话语含着万分凛冽:“我待这几个丫头就如姐妹一般,若有人敢害她们,休怪我翻脸无情。”
若说她刚才瞪的那一眼孟西平是玩闹,现在才是冷酷无情,她真的会为了这几个丫头的安危拼命。
隔壁包厢里有人坐下,欢声笑语里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对比之下,越发显得喻沅和孟西平这边寂静无比。
孟西平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望着因提到几个丫头骤然愤怒的喻沅,若有所思:“你对莹玉她们一向很好。”
喻沅意有所指,语含讥诮:“真心换真心,孟世子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孟西平从她的话里好像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她们对你忠心耿耿,在帝京是很好的助力,我会替你好好看着她们。”
他两三句话离不开帝京,即使是些关心之词,喻沅听着也觉得刺耳。
前世孟西平就不怎么喜欢莹玉她们,放任慧宜公主插手处置宁王府中事,她起初在府中艰难,下人们捧高踩低,莹玉她们更是饱受慧宜公主为难。
莹衣生病,喻沅正随孟西平在行宫,在山上过了半个月,宁王府没有信来。
后来喻沅欢喜回到府中时,只见莹衣冰冷身体,明明只是普通咳嗽,慧宜公主拦着不肯替莹衣求医问病,也不许府中人往山上给她送信。
她的莹衣,活活熬死在宁王府。
再到后来的莹舟、莹心,她们的死,暗中总能感受到另一只手在无形操控,喻沅心里翻江倒海般,紧紧抿着唇,唇线直直的,显示出主人心情极为不悦。
如意茶楼外,可以看见滚滚东流的江水。无边落木,山染寒色,喻沅无限眷念地看着窗外,这里是她数年之后,好不容易再度见到的江陵秋天。
帝京是孟西平从小长大的地方,喻沅生于江陵,至死也不习惯帝京,不管是帝京的冷雪,还是帝京的饮食。
可惜,以后再也看不见,吃不到了。
胸中升起一股遗憾,喻沅没注意到,孟西平一直注视着她,那目光里似悔恨,似贪恋,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喻沅扭回头,看到孟西平的手掌,胸中那口气倏地散去,软了声音:“世子爷中午还没用饭吧,我叫小二来加几个菜。”
她知道孟西平不太习惯江陵的吃食,成亲后,喻沅偶尔会叫江陵来的厨子给她做菜解解馋,孟西平才渐渐跟着她吃上几口。
他是典型的帝京人口味,喜辣厌甜,这桌上大部分菜他都不爱吃。
要论烹饪饮食,如意茶楼是江陵第一,徐知府那场宴会就是请的如意茶楼的大师傅亲自掌勺,当然会做几道帝京美食。
孟西平却拦住她,那只手下意识要握住她的手腕,手指张开又蜷曲起来,慢慢道:“就这些吧,够吃了。”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各自闷头吃菜。
桌上茶点吃食样样精致,是喻沅千思万想的味道,这会她突然没什么心情吃,略动了动筷子,吃两口就放下碗筷,闷闷地独自喝着茶,余光时不时扫过孟西平。
孟西平子时才从喻府回去,忙活了一整夜。他记挂着与喻沅的约定,合衣在榻上休息了半个时辰,洗漱后就去喻府接喻沅,结果跑了个空,照顾她的周妈妈说十二娘出门去了,具体去哪儿也不知道。
他晓得喻沅心里还带着气,依她的性子,这口气必须得发泄出来,马不停蹄来找茶楼找她。
一早上水米未进,这会才喝上第一口水,孟西平抽了双干净筷子,丝毫不嫌弃这是喻沅吃剩下的饭菜。
他是饿坏了,风卷残云,但孟西平吃相很好,赏心悦目,有股世家大族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
喻沅渐渐被他带起食欲,重新捡起筷子往那道清蒸鲈鱼上多夹了几次,鱼肉滑嫩,滋味很好。
孟西平埋头夹菜,突然道:“你喜欢的话,我从如意茶楼请几个厨子到宁王府。”
喻沅抬头看孟西平,没拒绝他,见他右手使筷子动作有些不利索:“你肩膀上的伤怎么样,可请大夫看了?”
她一说话,话头便止不住,在更多问题冒出来之前,心内克制住。
孟西平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筷子,转眼看她,轻描淡写地说:“伤的重,一时半会好不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仔细瞧瞧,孟西平脸上确实缺了点血色,他是娇生惯养的世子爷,但凡伤筋动骨,要在府里修养许久,老王妃一日三餐地给他送补汤,皇帝与贵妃送来太医嘘寒问暖,那叫一个众星捧月。
喻沅实在没想到这次孟西平受伤如此严重,还会逞强赶来江陵。
她心内斗争片刻,慢慢松开手,从腰间摸出一个青色小药瓶:“我刚才从药铺拿来的,听大夫说这药专治刀剑伤,能加速伤口愈合,缓解疼痛,你拿着回去试试。”
这么一小瓶药,花了喻沅不少钱。
那青色的药瓶伸到孟西平眼前,衬着她的手白生生的,犹如一段霜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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