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孟西平说到做到, 第二天下午,果真就要灰衣男子送来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可爱猫儿灯。
那灯不仅仅形状是一只软糯可爱的狮子猫,黑白的猫身上还画了许多只或浓或淡的水墨色小猫, 憨态可掬的猫猫们跃然纸上, 或跑或跳,追逐嬉闹,当即吸引了船上不少女娘的目光,纷纷在背后打听这灯笼出自于何人之手。
孟西平的书画师从当代名家, 从前喻沅便经常见他画个扇面、灯笼、还有屏风, 宁王府里, 孟西平的书画大作几乎随处可见。
她初到帝京时,还想学一学书中红袖添香的夫妻趣事。有一回遇上老宁王寿辰, 在旁人撺掇下, 喻沅和孟西平合画了一幅春山贺寿图, 后来孟西平爹娘意外去世,那画也随葬了。
如今想来, 那是她和孟西平最为和睦的两年,后来她从孟西平那里收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却觉得她在中秋节收到的那盏蝴蝶灯, 是她曾经见过最动心的礼物。
往事不过是心念一动,其他人都关注着灯, 喻沅却盯着送东西来的灰衣男子,觉得他的长相有些眼熟, 连孟西平费心做的猫儿灯都没多看一眼,拦下他:“你等等。”
她手指轻轻一勾, 叫住灰衣男子:“抬起头来。”
灰衣男子站如松柏, 目光克制地盯着地上的船板, 喻沅微微仰起头,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
按理说,孟西平身边的灰衣男子她见过的不多,此人面容更是普通,毫无出众之处,她不该在见到他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无缘无故,凭空而起,她都觉得有些意外。
莹玉觉得喻沅沉思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从前对孟世子的手下,喻沅都是目不斜视,何曾如此关心。她悄悄问莹心,莹心仍在观察着孟世子做好的灯笼,顿生危机之感,决心以后要多偷偷师,没注意到莹玉的问题。
疑惑得不到回答,莹玉左看右看,她便走到边上去,戳了戳站岗的孟一:“娘子面前那个人是谁?有什么特殊的。”
怎么娘子看了他这么久。
孟一自然是认得那人的,他平静道:“他是世子爷身边功夫最好的手下。”
莹玉有些嫌弃地提起声音:“这么说,你功夫没他好?”
孟一沉默片刻,决定尊重事实,忍气吞声回答:“是。”
喻沅也听到了孟一的回答,盯住灰衣男子,像是对他很感兴趣:“你叫什么名字?”
仿佛凝固住的灰衣男子才有了动作,张口回答她:“无名无姓,娘子有什么话要对世子说?”
喻沅想了想,似笑非笑:“没名字可不好,我该怎么记住你呢。”
她的目光说不上好坏,一片片挂在他脸上,还有他手里的剑上:“我有个好名字,不如叫你剑雪如何。”
喻沅目光移向江中,低声说:“等到了帝京,说不定还能瞧一瞧帝京大雪。”
灰衣男子,应该说是剑雪平静接受了喻十二娘赐下的新名字,回去找孟西平。
莹玉看了看身边的孟一,觉得还是孟一这两个字简洁明快,她欢快地奔向喻沅,望着灰衣男子背影:“娘子想把他也要来吗?”
这样她就有孟一和剑雪两个小跟班了。
喻沅扶着船边,彻底击碎了莹玉的想法,悠悠地说:“没什么,突然想起来,觉得这名字很合适。”
她在宁王府的最后一日,就是这位观雪亲自去找的孟西平。
结果,她并没有等到孟西平回来。
应该是心中残存的怨气记住了他。
一想到这里,喻沅觉得体内的自己好像被分割成了两块,一半躺在宁王府的床上,一半站在她旁边冷眼旁观,互相吵闹,互相指责:
他没有来,没有来,甚至没有见你最后一面!就该让他承受和你一样的痛苦,就该让他后悔一辈子!
你现在看着他,看他没有丝毫愧疚之情,看他不记得前尘往事,看他独留你沉溺旧日记忆里面,为什么要轻易原谅他!
帝京的雪那么大,说不定他陪在别人身边,说不定他将你的那只寒梅递给了裴三娘!
喻沅听见无数自己发出的声音在脑中同时炸响,眼前忽然出现无数画面,她手指紧紧攥住栏杆,觉得头有些晕,手指猝然失了力气,往后倒去。
莹玉见状连忙扶住突然后仰的十二娘:“娘子是不是又晕船了,婢子扶您进去休息吧。”
喻沅无意识抓住莹玉的手臂,等脑中那股晕眩感缓缓过去,她轻轻地说:“等会。”
喻沅其实不怎么晕船,先前刚上官船那一出完全是诓骗孟西平的,眼下不用再装,可她找不出理由解释刚才的异常,只能在丫鬟们面前含糊忍下。
她的目光飘摇不定,时而垂眸想着事情,时而盯着岸边枯树,仿佛浮在水中。
船主急着赶路,不过一天一夜,岸边风景就已经大变模样,青绿色的山川渐渐接入前方枯黄色的茫茫平原之中。
她看了一会无趣的景色便觉得厌倦,推说身体不舒服,要回房休息。
顺便将那只猫儿灯也带了回去。
而船的另一边。
灰衣男子刚刚回去,孟西平马上从他口中得知他和喻沅的对话,不假思索便说:“知道了,既然十二娘都亲口说了,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吧。”
他念着剑雪二字,重点压在后面一个字,心中反复琢磨,在江陵时,十二娘就提起过一回帝京大雪,也不知缘由,如今再度提起,他在脑海里面翻找一番,记忆里一无所得。
孟西平觉得他越来越猜不透喻十二娘的心思,对现在的她知之甚少,只能记在心里,暂且将此事搁下。
他忍痛换了裹着伤口的布条上药,吃了两块喻沅昨夜送过来的糕点,转身去找喻沅。
临走前想起来什么,他又对剑雪说:“十二娘看你不顺眼,以后你少往她面前撞。”
现在的每一步都很关键,孟西平不想多生事端。
喻沅坐在屋里面专心解九连环,头顶挂着那盏亮亮的猫儿灯,憨态可掬的小猫张嘴微笑,似乎耳边能听到一连串猫猫叫声。
孟西平步伐轻轻,靠在门口,安静看灯下的喻十二娘。
她容色慵懒,唇角浅浅勾起,显得十分放松。
被莹玉提醒,喻沅才抬眼看刚进来的孟西平,在他脸上看了一圈,不甚在意地问他:“世子爷伤口好些了?”
孟西平温柔地凝望着她,有些迟疑地说:“伤口还是有些痛。”
喻沅微垂着眼,继续玩手里的小玩意,眉头都没皱一下:“痛就回去躺着,世子爷来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治不了病。”
等孟西平回了帝京,那些人知道他是为救她才受了如此重的伤,她还不得被慧宜公主等人联手撕碎。
十二娘语气不好,孟西平并未有什么反应,只在她房中坐下,目光忽的一转,落于下方。
为了保暖,船板上铺着几层厚厚的毛毯,和热乎乎的汤婆子。
喻沅懒洋洋靠在床榻之上,紫粉色衣衫如花瓣落地,雪白的脚掌踩在毛毯上,脚趾并未涂蔻丹,脚背曲线玲珑,竟在烛火光亮下逼出一点幽微缠绵的艳色。
孟西平看她唇畔浮出一丝笑意,暗中盯着喻沅的目光近乎肆无忌惮,毫不掩饰的灼热,很不温柔,也很不正人君子,落在椅背上的手指微动,指头敲了敲木头,像是想要触摸一步之外的人。
孟西平见喻沅不搭理他,找了个话题:“怎么想起来给我的手下改名字?”
“难道我改不得,不过看他眼熟,随便想起来个名字罢了。”喻沅头也不抬地说,“你要是不愿意,改回去便是。”
孟西平眸光深深:“既然你看他眼熟,不如把他也留在你身边?”
喻沅不确定他这句话是不是试探,抬起眼来慢吞吞地说:“这就不必了,有孟一足以,我用惯他了,身边不缺人。”
孟西平悄悄观察着她,他有种奇妙的直觉,越靠近帝京,喻沅越来越有攻击性,她的手心里握着一根尖锐的刺,时不时刺向她自己,也刺向他。
她心里好像藏着很多话要说,究竟是要和他说些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会,突然站起来走到喻沅身边。
头上的光被挡住,喻沅不耐烦地挥手让人离开,手臂被另一只手轻松握住。
孟西平抬手碰了碰愣住的喻沅,见她神色茫然,被九连环逼得面上隐隐烦躁,轻松接了过来,当着她的面转动玉环。
喻沅蹙眉,纠结地抓着他的衣袖,仍牢牢盯着在他手里翻转的小玩意:“你再试试。”
孟西平便坐在绒毯上,一步一步教她。
两人认真玩着九连环,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恬淡。
“世子。”一连串慌张的脚步声打乱了房内的宁静。
船主脸色焦急,跑过来要求立刻见孟西平。这样冷的天,他穿一身薄薄的单衣,小腿肚上全是湿哒哒的江水,竟然急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掉落。
孟西平挡住身后的喻沅,眉头皱成几道竖线:“发生什么事情了?”
船主喘着粗气道:“昨夜行船没注意撞上石头,我们刚刚发现船底裂了好些个小口,已经灌了好些水到船舱里面。官船马上要过一段险滩,为了安全起见,现在需要立刻停下,靠岸休整,补好船底。”
一听就是个麻烦事。
孟西平眉头皱得更深,问船主:“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处理?”
船主估摸了一下时间,保守地说:“如果一切顺利,约摸要花上两三个时辰。”
他觑着孟西平难看的脸色,从门缝里瞥见女娘隐约的身影,灵光一闪,提议道:“世子,我听说离这不远处的山上有一座观音庙,来往的船如果不着急赶路,都愿意停下来上岸去拜上一拜,求个平安。这庙据说在姻缘一道上尤其灵验,不少郎君娘子千里迢迢慕名而去。”
孟西平望向身后的喻沅:“十二娘想去看看吗?”
喻沅知道他有些感兴趣,拒绝的话刚刚滑出舌尖又被咬住,她抓着九连环,可有可无道:“那就去看看吧。”
岸边有个简陋的渡口,官船停靠下来,船夫们带着工具下来修理。
孟西平则带着喻沅,顺着船主指的方向,上山寻庙去。
山势并不高,草木都枯了,山石缝隙之间可见连绵山中有零星几座小屋,是住在附近的山民,当下飘起袅袅炊烟。
孟西平和喻沅两人默默走上山,都没什么话想和对方说,路上只能听见石子的滚落声,以及一深一浅两道呼吸声。
山道狭窄,是行路人长年累月用脚踩出来的路,大约走了两刻钟,已经走到山腰,极目之处,船主所说的观音庙就在山顶之上。
“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走到山顶,上面只有一座寺庙。
庙的规模不大,只有前后两座小小的房屋,前面供着观音像,后面是僧房和厨房。正殿屋檐上的佛家彩绘都已经被风雨侵蚀掉了,砖瓦外露,梁木破损,看着年久失修。屋后被和尚们开垦了块地,用来种蔬菜。
庙内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破旧的僧衣上都是补丁,模样清贫,看到有一男一女上山来,只是伸手引了个路,继续扫地,并不和香客过多言语。
孟西平看了看周围环境,轻声说:“十二娘,我们进去吧。”
不止他们二人来,庙里还有些上来拜观音娘娘的人。里面早有两对风尘仆仆的香客,具是一男一女的搭配,含着笑意窃窃私语。
看来船主说的是真的,这庙在附近百姓之间有些名声,这样偏僻难走的地方,也有这么多人愿意爬上来祈愿,也就衬托着喻沅和孟西平两人相当冷静淡定。
角落里的年轻妇人暗中打量刚刚进来的孟西平和喻沅,这两人姿容出众,可看神色不像是来求神拜佛的,倒有几分貌合神离的样子。
殿中的观音娘娘手持净瓶柳枝,普施甘露,朝殿中所有人慈悲笑着。
喻沅对着观音娘娘,双手合十跪拜下去,心中想法一时卡住。
她凝视着慈眉善目,俯视世人的观音娘娘。欲念那么多,哪能个个成全。
喻沅本是十分坚定要逃离帝京,如今阴差阳错,被孟西平带着离帝京越来越近,离宁王府越来越近。
孟西平的态度更是捉摸不透。
所有事情如一团乱麻,喻沅想挥刀去斩,却无从入手,旧事越来越纠缠,心中怨恨又要如何消弭。
她的余光稍稍一偏,注意到孟西平虔诚地跪了下去,不知他心中求了什么。
喻沅无奈的承认,她无家可归,她别无选择。孟西平不是前世的孟西平,她也不是前世的喻沅。
他舍性命来救,她并非铁石心肠,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既然她已经选择主动一步,愿意再信孟西平,何不再退让一步。
喻沅垂眸想了想,看一眼观音娘娘,在心中默念:“请观音娘娘庇佑,但愿信女今生早日解开心结。”
她又默默加上一句:“若身边人并非良人,盼娘娘让信女早脱苦海。”
喻沅跪拜完,搭上孟西平的手起身,朝他微微一笑。
老和尚见他们求完出来,合掌笑着,语气里有让人信服的力量:“心诚则灵,老衲见女娘与郎君甚是面善,所求的事一定能成。”
喻沅听老和尚和其他香客说起也是一模一样的话,并不怎么相信,对他合掌一笑,倒是孟西平大方地给了老和尚几张银票,说是给庙里添些香油钱。
喻沅思及他刚才虔诚下跪的样子,低声问:“世子爷求了什么?”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孟西平虽常常陪着她去寺庙,但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对神佛的态度并不和现在一样虔诚,肯定是他心中有愧。
孟西平拍开她披风上的香灰,轻声说:“我求观音娘娘庇佑我身边的小女娘,平安顺遂,远离灾祸。”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呢,十二娘又在观音娘娘跟前求了什么?”
他刚才起身,看她闭着双眼,眼珠乱滚,看着不安稳,心中杂念颇多。
喻沅微妙地停顿了一会:“我忘记了,观音娘娘应该听见了吧。”
算算时辰,也该回去了,两人在山顶上看了一圈,出了庙门。
喻沅看到位年轻的女娘子刚要进去,本是漫不经心轻扫过,忽地浑身一颤,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女娘面庞,心思如被闪电劈过,亮堂了一瞬。
那个年轻的妇人正抹着脸上的水迹,侧脸有些像帝京故人。
喻沅脸色大变,脱口而出三个字:“裴三娘。”
喻沅突然停下来,孟西平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你刚刚说什么?”
喻沅没想到自己反应竟如此之大,她心内一跳,年轻女娘和裴三娘的脸只有两三分相似,她本能喊出故人名字,见孟西平似乎没听到,她声音转冷,重复了一遍,声音重重的:“我觉得她长得有些像裴三娘。”
孟西平这回听清楚了,他转头看向喻十二娘,又看了看那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年轻女娘,眯着眼睛慢慢道:“你从小在江陵长大,从未到过帝京,也知道她?”
喻沅微微一闭眼,复又睁开,眸中暗光闪烁:“徐苓姐姐曾经和我形容过帝京的贵女们,我一看那女娘,便觉得和徐苓姐姐形容的人有些像。”
随即她目光冷冷飘过来,飘向身边人。
孟西平没接收到她的目光,看着山脚下忽然变得朦胧的景色。
细雨摇落,乌云沉沉。
雨丝顷刻之间就飘到了山上。
他们刚刚出了寺庙。
“我看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你就在这里等我。”
孟西平脱了身上的披风,护住喻沅的脑袋,让她就站在寺庙门口等他。
他快速跑到庙中,找老和尚买来一把伞,回来时在她头上撑开,第一次提起裴三娘:“回京之后,你不会经常见到裴三娘,她和宁王府也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喻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眼神晦暗,双手捏着孟西平的披风,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她刚刚做好决定,偏又有人来意外搅乱她的思绪。
两人的身影在雨雾里模糊起来,顺着蜿蜒的山道下了山。
在山石丛林里面,在孟西平和喻沅背后,突然冒出来一个黑衣男子,他蒙住头脸,是男是女都看不清,不知在此处等了多久。
恶毒的眼神早已狠狠锁定了前方两人。
◉ 第 52 章
下山的路,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偏老天爷也要来帮倒忙,狭窄的山道被细雨润湿, 越发容易脚滑, 孟西平一把虚虚搂住喻沅的腰,一手撑着伞,走得小心翼翼。
喻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和孟西平一番关于裴三娘的对话后, 她钝钝地盯着脚下, 步子极重, 溅起无数水花。
始终有一条手臂,坚定护在她的腰间。
孟西平和喻沅两人终于回到小渡口时, 连绵细雨已经转为暴雨如注, 秋冬的雨水冷煞人, 结了冰似的冷珠子直直往下落,击得伞面上噼里啪啦一连串脆响, 喻沅终于被这浩大的雨势惊醒,挑起眼帘,往外面看了一眼。
天上雨似瓢泼, 船夫们抓紧时间修补好船底,就等着世子和喻家娘子归来。
莹玉等几个丫鬟想着十二娘走前没拿伞, 等不及下船准备去接,正在渡口边和拦着她们的孟西平的手下吵起来, 见到山上下来两个人,莹玉连连激动地快跳起来, 拿着伞迎上来。
“这大雨来得突然, 娘子没事吧。”
莹玉心疼地从孟世子手中接过十二娘, 先上下打量一眼,发现她身上一滴雨水都没沾身,只鞋面上有些行路碰到的脏水,再看看孟西平的模样,心疼的话不由磕巴了一下。
喻沅被冷风吹得小脸透白,望过来时,眼底映着伞外的雨帘,雾蒙蒙的,偶尔划过一抹亮光。
莹玉也不关心世子了,只催着其他人道:“走,这么冷的天,咱们快扶娘子回去。”
喻沅被几个丫鬟合力扶着离开,她手里紧紧握着孟西平的披风,莹心试探着抽了一下,没抽动,被喻沅轻轻瞥了一眼,两颗琉璃球似的眼珠子玲珑剔透,莹心被看得一惊,飞快松了手。
男人的黑色披风宽大的过分,披风下摆在山道上拖行过来,满是雨水泥泞,怕是不能再穿了,却被女娘紧紧抓在手中。
灰衣男子落在后面,如主人一般沉默,暗中过来挡住孟西平头上的雨,胸中沉闷的一声:“世子。”
孟西平语气十分冷静,轻声朝那人道:“过来扶我一把。”
他浑身被雨水浇得湿透,唇色发白,举手拦住慌乱的手下。
看着丫鬟们簇拥喻沅离开,孟西平才吐出一口寒冰之气,眼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注视着喻沅离去的背影。更要命的是,胸前的伤口痛得快要让孟西平失去知觉,他每个字都吐得艰难:“带我回去。”
临近子时,官船上的人大多已经睡下,喻沅被人叫醒,大惊之下惊慌起身。
夜色如墨,骤雨不歇。喻沅来不及收拾,披着头发提着灯去看望孟西平,丫鬟在身后追着她,在船上宛如飘荡的鬼魂。
守在门口的剑雪见喻沅来,记得孟西平说过的话,匆匆侧身让开。
喻沅看也不看旁人,直径入孟西平房内。
孟西平胸前伤势太重,被雨一淋,阴气入身,当天夜里就起了高烧。
房间里面冰冰冷冷,跟个冰窟窿一般,喻沅伸手摸一把孟西平的额头,他的身体滚烫得吓人。
她在房中转了一圈,有条不紊地布置。
“我记得船上备着药,快去找船主拿些来,记得不要惊扰太多人,就说是我睡不着,拿些安神的药。”
“莹玉快提热水,拿几条毛巾来。”
“再去抱一床厚厚的被子,将火炉也搬进来。”
孟西平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看着就是一副可以任人拿捏的虚弱模样。
喻沅的手放在他微微隆起的眉骨,继而轻轻点了他薄薄的眼皮,落于薄唇之上。
他的
他的皮相实在是好,在喻沅跟前,即使是装病耍赖,从来是翩翩公子,温柔郎君。
喻沅坐在床边,眼睛凝望着孟西平,想起寺庙中所见所闻,心乱如麻,被端着水盆进来的莹玉打断:“娘子,水打来了。”
喻沅若无其事地将手从孟西平脸上拿开,拧干毛巾,亲自擦拭孟西平的额头。
生病的时候,他紧闭双眼,看上去冰冷又脆弱。
她问身后的灰衣男子:“孟西平什么时候成这样的?”
剑雪平铺直叙:“世子爷淋了雨,晚上睡下时身体就有些不好,不肯叫我们打搅女娘。”
实在是拖不下去了,孟西平都烧的糊涂了,剑雪才咬咬牙,叫人去通知喻十二娘。
喻沅觉得有些棘手,小心揭开被子,他胸前伤口处也湿漉漉的,幸好处理及时,没有渗出血。
于是又一番手忙脚乱,叫剑雪替孟西平换了身干爽的里衣。
喻沅靠在床边,帮他擦着额上的汗,突然被孟西平抓住。
孟西平玉似的面容上被高烧熏出灼热的红色,眉头皱在一起,神情痛苦,不得放松。
莹玉在喻沅耳边道:“娘子回去休息吧,婢子来守着世子爷。”
喻沅看了看被孟西平抓住的手,轻易挣脱不得,他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当即叹了一口气:“你们回去吧,明早再来找我。”
莹玉没反应过来:“娘子要留下来?”
喻沅将毛巾丢在盆中,语气无奈:“他淋雨发烧和我有些关系,我留下来照顾他。”
房内的人都识趣默默退了出去,留下一盏烛火。
换了几次水,等孟西平额上温度渐渐退下去,喻沅趴在他床边,任由孟西平拉着手腕,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刚准备休息会。
孟西平突然喃喃道:“十二娘,别走,不准把玉佩还我。”
他的声音又快又轻,喻沅只听得到十二娘和玉佩几个字。
意识到他在做梦,或许是梦到了她。
喻沅没听清,重复了一遍:“孟西平,你在和我说话吗?”
孟西平当然没有回答,他又安静下来。
喻沅掖了掖披风,握住滚烫的手炉,恶狠狠对仗着生病,不肯放她离开的孟西平道:“叫你说你又不说,下次我可不听了。”
她继续趴着。
孟西平却好像听到了她的话,突然发狠,手掌下滑握住她的手。生病的人丝毫不知轻重,紧紧捏着她的手指发痛,语气里饱含痛楚:“十二娘,寒山寺的梅花开了,我陪你去看好不好。”
喻沅听清了这句话,以为他梦里到了帝京:“你想带我去看寒山寺?”
她声音缥缈,在他耳边柔声说:“孟西平,你忘记了,你曾经狠心将我留在寒山寺里。”
他急切地说了一连串的话,声音微弱:“我没有,那是因为……”
喻沅一点也没听清他后面的解释,走了会神,和糊涂生病的人讲不清道理:“孟西平,你是不是故意耍我的?”
孟西平话中含着深深的后悔,他说:“十二娘,相国寺的桃花是时候开了,我们约好一起去看,你别走,别走,等我回来。”
相国寺的桃花?!
喻沅心中巨震,刹那之间心神清醒,霍然甩开他的手。
相国寺的桃花久闻盛名,并不蹊跷,可这桩约定分明是前世的喻沅去世前,对孟西平提过的最后一件要求。
他和她都没有赴约。
一个未曾拥有过记忆的人,也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吗?
喻沅心中紧张不定,再去问孟西平,紧张得喉咙发痒:“孟西平,你也记得前世的事情,对不对?”
他躺在床上,咬紧牙关,再不肯泄露一个字。
喻沅越想,心思越明亮。
不止她一人带着记忆回来,孟西平竟然也有可能带着记忆回来!
所以他才提前去了江陵,亲眼看着她在喻府挣扎,将她带了出来。
也是,今天她在寺庙里提起裴三娘,孟西平的第一反应就很奇怪,他迟疑了一会才问,她为什么认识裴三娘,却不问她徐苓为何要提起裴三娘,那模样,分明是他问心有愧,才心虚避开!
喻沅闭了闭眼,惊颤不已,回想着这一路上的言行,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孟西平面前露出马脚,惹他猜忌。
没有无缘无故,一直是孟西平在看着她。
她心里委屈,蓦然落下泪来。
孟西平一觉起来,先是觉得浑身黏糊糊的,后来觉得手臂酸疼麻木,他垂下眼去看。
喻沅趴在他手边,脑袋枕着他的手臂,发丝垂落,只露出一半侧颜,看着模样甚是乖巧。
她身上的披风委顿在地,竟这样守了他一夜。
两只手十指交叉,牢牢握在一起。
孟西平费劲地抬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喻沅被吵醒,闷闷抬起头,脑袋在他掌下,表情颇为无辜,愣愣地盯着他。
孟西平以为她要翻脸不认人。
喻沅却拉下他的手,在他的额头上靠了靠,舒了口气:“好了,烧退了。”
她扭了扭酸痛的肩膀,松了不知什么时候和孟西平紧握的手,朝外一喊:“你们都进来吧,给你们世子爷换些衣服。”
孟西平换完衣服出来,喻沅竟然没有离开,还守在外面,丫鬟们给她捏肩捶腿,俨然主人,霸占了他整个房间。
她淡淡看他,眼神冷静。
孟西平觉得喻沅的态度很不对劲,昨日她从山上回来,还因为一个莫名其妙像裴三娘的人,生着他的气。
他靠在床榻上,捧着胸口做虚弱状:“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和你说了些胡话?”
昨夜高烧意识模糊,他只剩下零星记忆,似乎和喻沅说了些什么,正在努力回想内容。
喻沅轻声哼哼:“昨夜,世子爷和我说到了相国寺。”
她昂起头,探究的目光直直看向孟西平,像是要抓住他脸上片刻的慌乱:“我等着世子爷兑现承诺。”
叫喻沅失望了,孟西平眼睛弯弯,轻松应下:“时节正好,明年带你去看相国寺的桃花,好不好?”
喻沅心中仍在怀疑,难道他真是随口一提。
孟西平如今处事与前世有些许微妙之处,如果也是重生,便能想得通了。
孟西平没有丝毫躲闪,眼底坦坦荡荡。
捂在被子里面的手指微微发麻。
喻沅说出相国寺的同时,他瞬间想起来昨晚和她说了些什么,只是面上一片淡定,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两人一个揣着明白权当糊涂,一个心中怀疑屡次试探,就这样心怀鬼胎,互相揣测,船上日子一日日过去。
等喻沅猜测孟西平的心思猜测得精疲力竭之时,官船进入一片繁华渡口,已经看得清前方的情景,乌云蔽日,挡不住渡口上热热闹闹等待的人。
孟西平期盼已久的帝京,终于到了。
喻沅走到船外,目光一凝,在等待的人群里看到了一张令人厌烦的脸。
作者有话说:
熬夜太晚了,今天没有更新啦。
◉ 第 53 章
帝京朱雀大街旁最接近宫城的那一片坊市, 住着的都是当朝权贵,显贵人家,要说里面底蕴最深的, 当数出过几任宰辅的裴家。
裴三娘一大早就起来了, 催着小厮去渡口看情况,心也飞出了府外。
西平哥哥就要回来了!
丫鬟抱着沉甸甸的衣裳进来:“娘子,您要的东西都拿来了。”
裴三娘兴致勃勃地挑选着首饰和衣衫:“就这个,我穿红色的最好看, 西平哥哥肯定喜欢。”
丫鬟为她插上精致的珠钗, 夸赞道:“娘子漂亮, 不管在哪,世子爷必能一眼就瞧见娘子。”
“快些, 可千万不能错过了官船。”
裴三娘花了许多心思, 打扮好刚要出府, 碰到了她爹,当朝太尉裴思。
裴思刚刚下朝回来, 见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要出门,眉头顿时一皱,拦住她:“你要去哪儿?”
裴三娘心里一突, 直觉不好,乖巧地说:“去宁王府看望王妃。”
果然一听她这话, 裴大人语气更加严厉:“裴家和孟家没亲没故的,你成天往宁王府跑, 也不怕别人笑话。”
裴三娘嘴一瘪,正要反驳。
她娘裴大夫人过来, 拍了拍她的背:“三娘出去吧, 我有话和你爹说。”
裴太尉看着裴三娘雀跃的背影, 对着妻子不满道:“都是你惯得她,宁王世子早就定亲了,这次去江陵就是为接他那未婚妻进京成亲的,她还上赶着惦记着人家,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
裴大夫人知道裴三娘的心意,对丈夫的话不以为意:“喻家不过是在江陵有些薄名,哪比得上我们裴家。区区一个喻家娘子,给她在帝京再寻一门好亲事,难不成她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宁王妃和慧宜公主都喜欢圆圆,往后的事,谁说得准。”
裴太尉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以前他心里未必没有抱着这样的想法,能和宁王府成姻亲,也算门当户对。
可孟西平因此下江陵,他有些拿不准:“那也是正经换了生辰八字,连陛下都亲自过问的婚事。孟西平要是对三娘有意还好,大不了我舍下脸面去找宁王和陛下。可依我看,他是半点心思也没在三娘身上。”
裴大夫人哼了一声,反问丈夫:“世子和三娘从小一块长大,怎么没有情意?我看起码比喻家那个小女娘情意深重。”
裴太尉重重道:“妇人之见。孟西平今天回来,可有往府上递过帖子,还不是三娘眼巴巴主动送上去。”
裴大夫人埋怨:“三娘的婚事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先前我要你去朝中看看有没有和三娘相配的好儿郎,你谁也看不上,才将她弄到不尴不尬的地步。”
裴太尉咳咳两声,尴尬地说:“总之,以后少让她出去,免得丢人现眼,我自会给她选一门好亲事。”
裴大夫人心生一计:“我记得喻家娘子的二伯就在帝京,好像是礼部侍郎,不如你去找他……”
还没等裴大夫人说完,裴太尉听出她的意思,怒斥一声:“简直胡闹!”
哪有威胁同僚取消侄女婚事的道理,传出去他还怎么在朝中立足,不得被言官们撕碎了!
裴太尉火气直冒,指向管家:“去,盯着点三娘,把她给我带回来。”
管家心中发苦,谁能拦得住裴三娘。
裴三娘出了裴府,先叫人驾车去了宁王府:“你去问问,王妃在不在府中。”
等到丫鬟打听完消息,裴家的马车才往帝京最大的渡口而去。
裴三娘在渡口见到了徐家的马车,刚要过去打招呼,被缓缓停靠在岸边的官船吸引住了目光。
巨大的官船上,她一眼就看到了孟西平。
她扬着笑走过去,发现孟西平身边竟然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娘,他唇角噙着笑,正同女娘说话,那女娘还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她顿时皱眉,慢了一步,等着孟西平下来,却在不经意间和那女娘对上了眼。
“十二娘?”
喻沅淡淡收回目光,自然搭上孟西平伸过来的手,跟着他一步步下了官船。
这才真正到了帝京。
人群里面的裴三娘快步过来,扬着明媚的笑容,朝孟西平说:“西平哥哥,你从江陵回来了。”
孟西平见裴三娘来,脸上意外,他注意着被喻沅突然甩开的手,漫不经心对裴三娘道:“嗯。”
裴三娘紧紧盯着孟西平,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仰慕,语气熟稔:“我已经去过宁王府了,王妃今早出发去相国寺了。”
裴三娘身上的红色石榴裙甚是灼人眼。
喻沅挪开视线,连裴三娘都知道孟西平今天回帝京,宁王妃不可能不知道消息,却选择于此时去了相国寺。
喻沅心中念头转了好一圈,从前宁王妃就不大看得上她,婆媳仅仅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宁王妃是不愿意见孟西平,还是不愿意见她这位未来的儿媳,要给她个下马威?
“这位应该就是喻十二娘吧。”
裴三娘的声音甜而不腻,拉长了声音,难舍的目光终于从孟西平脸上分离,在喻沅脸上停留一瞬:“十二娘,我同你年岁差不多,比你略长两个月,你可直接唤我裴三娘。”
还是一样的目中无人,居高临下,语气里藏着尖刺。
喻沅像是被繁华的帝京迷住了眼,没有回应她。
裴三娘很快掩饰好怒气,转向孟西平:“西平哥哥,十二娘。我在春风楼安排了一桌席面,替你们接风洗尘。”
她理所当然地觉得孟西平会答应。
帝京里,还没有哪个郎君能轻易拒绝裴三娘。
喻沅垂下眼眸,也等待着孟西平的回答。
爽朗的女声突然插进来:“险些来迟了,都怪徐静敏,动作慢吞吞的。”
与此同时,喻沅的手被一双柔夷握住。
赵玉娘的目光柔和不至于让人生厌,带着笑意问:“这位就是喻家娘子吧。”
喻沅抬眼看她,终于见到位让人心生欢喜的老熟人,朝赵玉娘一笑。
赵玉娘也在打量着喻沅,瞧她穿着天青色的褙子,笑意盈盈,几乎有春风拂面的感觉,心下赞一句美人,不知怎的升起一股欢喜,如见故人,两人就此聊了起来。
徐静敏和孟西平两人落在旁边,脸色一个比一个严肃。
裴三娘左看右看,独她落了单,委屈地喊:“玉娘姐姐。”
赵玉娘好像才看见裴三娘也在旁边似的,语气敷衍:“三娘也来了。”
赵玉娘拉着喻沅的手,看着就像是很喜欢的样子:“怪不得世子爷眼光这样挑剔的人,巴巴赶到江陵去接了十二娘来,我要是男儿,也是要将你放在心尖上的。”
裴三娘听赵玉娘这话,觉得有些刺耳:“玉娘姐姐和十二娘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要好。”
赵玉娘笑了两声,她自己出身世家,夫家长辈和裴思同属三公,心里很有底气:“我看十二娘便觉得合眼缘。”
裴三娘被噎了一下,看向喻沅:“十二娘,不止我想见你,慧宜姑姑也早就想见你了。”
孟西平和徐静敏神情冷峻的说着话,一个眼神淡淡扫过来,裴三娘合上嘴,倔强地站在原地。
喻沅看了裴三娘两眼,口中不解:“我刚到帝京,还不清楚宁王府的亲戚。三娘子既然称呼慧宜公主为姑姑,莫非和世子爷是兄妹?”
赵玉娘噗嗤一笑,想起赵继明寄来的信,这位喻家娘子可不好欺负。
孟西平走了过来,站在喻沅旁边替她解释:“裴大夫人和慧宜姑姑是手帕交,裴家和宁王府并没有任何关系。”
裴三娘抿了抿唇,被孟西平毫不留情的话伤到,还是扬着笑:“慧宜姑姑看着我和西平哥哥长大,我从小就这样称呼慧宜公主 。”
喻沅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裴三娘越挫越勇,继续说:“慧宜姑姑对人极好,我带你去见她,她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慧宜公主喜欢她?喜欢教训她还差不多。
和讨厌的人说话是一门学问。
喻沅自认功夫不到家,立刻扶住额头,声音微弱,倒向孟西平:“世子爷。”
孟西平扶住她,神情关切:“是不是头痛,我们马上回府。”
赵玉娘见状,也念念不舍地松开喻沅手:“改天我去宁王府找你玩。”
喻沅应下,和孟西平一起离开。
裴三娘不甘地看着宁王府的马车离开,跺了跺脚,回到裴家的马车,将车里面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丫鬟们见怪不怪,只是合上车帘,怕被旁人知道。
她从小就知道,宁王给孟西平在江陵订下了亲事。
后来宁王府鲜少提到世子的婚事,慧宜公主私底下也对喻十二娘诸多不满。裴三娘便觉得这门婚事只是玩笑,西平哥哥迟早会属于她。没想到孟西平竟一直记挂着喻十二娘,还亲自去了江陵。
所以对喻沅,裴三娘可以说是慕名已久。
今天她迫不及待赶来看看喻十二娘是何模样,配不配得上宁王世子妃的身份。
一看之下,她心中愤愤不平,那喻家娘子不过就是容貌出众,浑身上去一股小家子气,怎么配得上孟西平。
裴三娘越想越觉得那喻家娘子不适合做宁王世子妃,她要去找慧宜姑姑,好好说道说道,请她帮忙掌掌眼 。
“走,去慧宜公主府。”
◉ 第 54 章
等上了宁王府的马车, 喻沅感觉那道扰人的视线一直追随在她背后,心中些许不耐烦,抬眸越过孟西平, 神色平静地回望红衣女娘, 正好看清楚女娘眼底来不及收回去的一缕愤恨和志在必得。
她搭着孟西平的手臂,不紧不慢地朝裴三娘笑了笑,笑容里意味不明,目光不退不避。
孟西平早已注意到潜藏在喻沅眼中的暗流, 他微微仰着头, 帮她系上披风, 手指就在她脖间穿动,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与轻痒。
从后面看过来, 两人仿佛紧紧贴在一起, 孟西平仰视着喻十二娘, 是个极其亲密的姿势。
将裴三娘气走了,喻沅才努力忽略脖颈之间连绵不绝的热意, 有空瞧温柔多情的孟西平一眼。
小女娘面容冷肃,比帝京今天的天气还要凉。
先前甜腻过头的西平哥哥四个字就扎在心里,连带着看西平哥哥本尊, 怎么瞧着怎么不顺眼。
孟西平注意到喻沅睨过来的眼神,克制地后退一步, 对莹玉道:“照顾好十二娘。”
喻沅看突然沉默的孟西平,神思涌动, 将话匆匆咽下去,蹙眉又松开, 被莹玉带进车厢。
孟西平转过身, 面对喻沅时的温和如潮水退去, 露出里面嶙峋坚硬的石头来,谁也窥探不得他内心的想法。
六年来,他在帝京里夜夜不得片刻安眠,终于等到了喻沅回来。
等到了她的些许垂怜。
他绝不允许有丝毫意外发生。
宁王府里来接的灰衣男子见世子爷神色,心道不好,手上动作却是不敢有迟疑,将缰绳递给孟西平,低声回报:“王爷前几日去了道观,王妃今早去了相国寺,如今都不在府中。”
王府里面两位主人面和心不和,在儿子面前连表明上的和平都懒得维持,就连去的地方也要一道一佛,两不相干,
孟西平小时便知如此,他早已习惯两位长辈的做派,数不清他们二人吵了多少次架,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他眼下只关心马车里面的喻十二娘:“十二娘住的院子收拾出来了吗?”
灰衣男子面无表情:“依照世子的吩咐,喻家娘子住在东院,丫鬟们已经全部换过。”
孟西平点了点头。
徐静敏说的话挂在心里,他面上隐隐蒙上一层阴霾,桃花眼中思虑未减,他看了一眼天色,帝京今天天气不好,恐怕等不及回王府。
他跃上马,冷声道:“速回王府。”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穿过热闹的渡口,朝宁王府而去。
喻沅抱着手炉,轻轻拂开丫鬟们的手,早已冷静过来,软声安慰:“我没事,刚才不过是一时头晕,歇歇就好了。”
莹玉时不时掀开帘子,看后头那辆精致的马车,等他们换了方向,终于气呼呼地放下帘子,转回头看十二娘。
喻沅打量几个丫鬟,发觉她们不像刚下船时那般雀跃,心下疑惑:“怎么了,个个唉声叹气的,船上不是吵着要看帝京如何繁华?”
这四个丫鬟里面,莹玉是最忍不住事的。果然,她立刻咬牙切齿地说:“那裴三娘对娘子的态度好生轻慢,又不是世子爷的正经亲戚,哪来这么大口气,而且她还……还……”
而且裴三娘态度张扬,对孟西平的钦慕毫不掩饰,直勾勾的眼神仿佛淌着蜜,即使是亲妹妹,也没有这样黏糊的,将娘子置于何地!
喻沅听懂了她的话,没想到连丫鬟们都看明白了裴三娘的心思。
只是,她们初到帝京,还不知道这裴三娘究竟是何人,又为何可以和宁王府如此亲近。
喻家在江陵可以横着走,在帝京,就算是官至礼部侍郎的二伯父,也得夹紧尾巴做人,尤其是在权掌中枢的裴家面前,须得仔细着头上的官帽。
喻沅轻笑,她眉宇间都是淡然之色,和丫鬟们说起前世她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的道理:“一来她姓裴,裴太尉的裴,本朝第一位太傅的裴。二来她常出入宫闱,有慧宜公主在背后撑腰,她和孟西平算得上青梅竹马,关系亲近。三来我在她们眼中不过就是个贵重些的谢礼,宁王府可以随时脱手。裴三娘出身不凡,自然有底气看不起我。”
莹玉听得不太明白,还要再问,却见喻沅已经撇开头,她只好暂时将疑问放在心底,和其他姐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对这位听起来很不寻常的裴三娘警惕起来。
和丫头们掰扯了些旧事,喻沅后知后觉,发现事情并不会如她预想般顺利,裴三娘横亘在她和孟西平之间,如鲠在喉,不上不下地卡在人心里,难受得紧,足以让她打消所有念头。
她和孟西平身只一步之遥,心隔万水千山,又岂止一个裴三娘就能解决的。
喻沅眼神飘远了,她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地挑开车帘,前方孟西平骑马的背影一闪而过,她心中突然不可抑止地冒出来个念头,前世她逝去后,宁王妃位不可能空悬很久,所以最有可能的裴三娘应该是如愿进了宁王府,成为了宁王妃。
那孟西平究竟是怎么重生回来,和她一样,在此世再次相见,再叙前世怨偶之情,喻沅百思不得其解。
离帝京越近,她心里头的想法越浓烈。
他不止是孟西平,是宁王世子,更是她曾经同床共枕过的丈夫。
喻沅始终记得前世的孟西平,外表温润如玉,内里冷漠似雪。绝不是现在这样的性情,拿着伤口赌她心软,杀匪贼不眨眼,以至于在某些方面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
她眼皮轻颤,一时恍然,想着有机会还要再试孟西平一试。
帝京乌云蔽日,不见丝毫日光,明明刚过午时,天黑的却像是即将入夜。
沉闷的天空预示着一场暴雨或者大雪近在眼前。
行人神色匆匆,沿街的商贩们急着收拾东西,赶在雨雪落下之前回家。
喻沅扫过一张张焦急赶路的脸,神色冷淡下来,从渡口去宁王府的这条路,她是第二次走。
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第一次踏上这条路时的忐忑心情。
那时她身后有喻府亲人,身前有一腔孤勇,捏着玉佩,觉得自己无处不可去,大不了换个丈夫便是。
如今韶光依旧,容颜未改,喻沅心境已老,她叹了口气。
她早就没有家,无处可归,即将去的是个曾经生活了许多年,在那里病死的暂留之地。
喻沅心中茫然,久久保持着同样的动作,眼睫上忽然落下一股熟悉的凉意。
她不由楞了一瞬,轻轻眨了眨眼,伸出手去触摸外面飘落下来的东西。
帝京下雪了。
莹玉从小在江陵长大,还没见过铺天盖地的鹅毛雪。
她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花,小声欢呼起来:“娘子,好大的雪,看着像柳絮。”
莹心虽然也好奇,但挂念着喻沅的身体,镇定地提醒:“外面冷,你快关上,小心让风吹着娘子。”
雪越来越大。
喻沅看着外面,不似丫鬟们那般激动,清浅一笑:“难得一见,就让她看吧。”
她也许多年没见过帝京的雪了。
这是帝京数十年未曾见过的大雪,不一会,朱瓦缝里都落了层白茫茫的碎琼乱玉。
喻沅一直盯着远处高楼上越来越厚的雪,她忽然越过几个丫鬟,从车里冒出半个身子去看前面骑马的郎君。
漫天雪花飞入车中,她不管不顾朝前面的人喊:“孟西平,下雪了。”
孟西平听到她的喊声,差点以为听错了,惊诧之下,勒马回头看她。
她难得任性一回,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出格举动,叫孟西平想起她初到帝京的时候。
初初见他,笑如春山。
喻沅双眼发亮,泛起不忍叫人拒绝的期待:“孟西平,寒山寺上的梅花是不是已经开了?”
孟西平想了想,驱马到马车边上停下,俯身朝她伸手:“现在想去看看吗?”
他没戴兜帽,眉毛发上都是雪,披风猎猎,轻而慎重地问她。
不管她想做什么,孟西平总能想办法替她实现。
喻沅不假思索牢牢抓住孟西平的手,扭回头对着丫鬟们道:“你们先回宁王府。”
她被孟西平拉上马,戴着遮风的兜帽,紧紧抱住他精瘦的腰,马蹄飞扬,转了个弯。
不过瞬息之间,两人一马往和宁王府相反的方向去了,渐渐消失在无边风雪里面。
莹玉看着十二娘的背影干瞪眼,恨不得自己驾马车跟上去:“你们还愣住干什么,快去追啊!”
莹心想着马车里娘子骤变的情绪,和官船上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心中隐约有了猜测,拦住冲动的莹玉:“娘子难得有兴致,又有世子爷在旁边看顾,不如我们乖乖听她的话,去宁王府等她回来。”
莹玉瞥一眼外头的灰衣男子,拉着姐妹低声嘟哝:“可娘子还没和世子爷成亲,直接住到宁王府里,传出去名声是不是不太好。”
从江陵到帝京的路上,喻沅从没提起到了帝京要住在何处,似乎默认了孟西平的想法。
莹心坚决和自家娘子站在一边:“盟约既下,三媒六聘,娘子迟早要嫁进宁王府,早住晚住有什么分别。我们娘子不住,难道要让那个什么裴三娘住。”
莹玉被她说服了,风雪挡住前路,她想来一件事,探出头去问赶马车的灰衣男子:“这么大的雪,你们不跟着世子去,万一出事怎么办?”
灰衣男子好似没长嘴,也没长耳朵,没有任何回应,手腕轻抖,驾车回了宁王府。
寒山寺位于帝京西北最高点,一座山峰之上,和东南方向的相国寺遥遥相望。
佛门紧闭,寺中寂静,无僧侣值守,上山的道路积雪成片,只有某些小动作留下来的足迹。
在门口停下,孟西平翻车下了马,久敲门无人回应。
喻沅坐在马上,一边安抚焦躁不安的坐骑,一边抬眼去问孟西平,眸中落寞:“寒山寺中无人?”
孟西平只听到里面簌簌雪落,没有任何人声。
喻沅没想到在帝京吃的第一个闭门羹是寒山寺,有些遗憾地说:“我们回王府吧。”
话虽如此,她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眯着眼睛看向寒山寺山腹,犹豫地问:“孟西平,你看那是不是梅花?”
山深如黛,孟西平什么都没看清,一瞬收回视线,顺着她的话问:“十二娘真想进去看看。”
喻沅脸上没什么表情,瞪他一眼,不然她不回宁王府,冒着风雪来寒山寺干什么。
风雪已停,但时辰太晚,眼看着不会再有其他人上山。孟西平叫了两声,也等不到庙中和尚来开门。
他权衡片刻,将不想轻易离开的喻沅抱住,做了回梁上君子。
喻沅吃了一惊,十分愕然地搂住孟西平的脖子。
他低头看着她笑,一纵一跃,已经越过院墙,落在寺庙之中。
落下的动静惊醒了庙里的猫儿,黑影在他们脚边溜走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叫声在安静的庙中撞了个来回,听起来瘆得慌。
转眼庙中人影闪动,有人被猫叫声惊动,从僧房里走了出来。
喻沅认得那人,记得他是寺中高僧,从前孟西平带她来寒山寺,总要和他手谈一局。
被熟悉的人抓到,她心中十分尴尬,抵得过刚才被孟西平抱住的无所适从,悄然往后退了一步,躲在孟西平身后。
大和尚认出了人,对着孟西平合掌:“原来是孟世子来了。”
孟西平回礼:“静心师父。”
他翻墙翻得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先问:“今天寒山寺不接待外客?”
静心师父和孟西平认识很久,不紧不慢地说道:“天降大雪,方丈师兄料想不会有香客上山,才命弟子们关了庙门。”
他目光温和:“孟世子此时到寒山寺,不是为了上香吧?”
孟西平点了点身旁的喻沅:“这是喻家娘子,从江陵来,我带她来看寒山寺的梅花。”
静心师父诧异,随即了然地笑了笑:“世子来的巧,今年寺中梅花打了苞,迟迟不曾开放,往年也没有开得这么迟的,师兄请了花匠来瞧,也看不出什么奇怪。”
他指着远处山上的梅花林:“今日大雪落下,寒梅竟如数开放。”
孟西平挑眉:“或许我们就是有缘人。”
静心师父含着笑去僧房里提了盏灯来,交给孟西平:“我还要去做晚课,孟世子和女施主请自便。”
寒梅果然刚刚开放,香气极为浓烈,两人行走在梅林之间,周身都被染上梅花香。
喻沅叫孟西平摘下一枝梅花,捏在手里把玩,脑中飞快理着思路。
孟西平见她差点撞到树上,拂走她头顶的梅枝:“十二娘心不在焉,在想些什么?”
喻沅突然回头,鲜嫩的梅枝抵在孟西平的下巴上,柔软的花瓣擦着他的皮肤,她轻声说:“孟西平,我刚刚想起来,曾经给你留了一封信。”
孟西平的心骤然一紧,顿了顿:“留了什么信?”
喻沅看他还在装傻,梅枝往前送到他喉咙边上:“可惜后来我叫莹玉将那封信烧了,你没来得及看。”
她眸光幽深,离他更进一步,手中仿佛不是梅枝,而是一柄扼住孟西平喉咙的冷剑:“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后给你写了什么?”
孟西平表面平静实际紧张地手心冒汗,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答她的问话,忽然耳朵一动,在雪夜里听见了别的声音。
他霍然回头喝问:“谁!”
喻沅猝不及防,收手已经来不及,粗糙的枝条在孟西平脖上留下数道血痕。
她抓住孟西平的手臂,压制不住的惊叫:“孟西平!”
她也听到了,朝他们包围过来,越来越近的凌乱脚步声。
那些人绝不是庙中僧人!
孟西平伸手拉住喻沅,果断带着她往山上跑。
那枝梅花和灯笼被踩入泥泞之中,喻沅不合时宜地回望一眼,没有丝毫眷念。
他们身后,剑雪和孟一同时现了身,两人默契地拿出刀剑,对准了前方密密麻麻冒出来的黑衣人。
孟西平快速对喻沅说:“孟一和剑雪能抵抗片刻,山下有他们的人守着,我们先在山上找处地方躲起来。”
喻沅反握住孟西平的手,脑中冒出来个地方:“跟我走,我知道哪里能躲人。”
她被孟西平留在寒山寺那一回,不想看赵玉娘和徐静敏恩爱,又不想躲在房中叫赵玉娘担心,扰了徐赵夫妻二人兴致。整日便往山上跑,无意之间发现了寒山寺山中的洞穴。
入口藏在一片山石中,十分隐蔽,连熟悉寺中的僧人都不知道。
喻沅带着孟西平躲了进去。
孟西平捂着她的手,喻沅的手心冰凉,像一捧冻人的寒雪。
他以为喻沅是因为害怕所以浑身轻颤,安慰她:“别怕,我已经留下记号,宁王府的人会来寒山寺接应我们。”
喻沅自从进了山洞,就很安静。听到他的话,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抽出手,猝然发难:“孟西平,你究竟还瞒着我什么?”
她冷冷说着,却咧开嘴,无声大笑,眼泪毫无预兆落了下来。
这就是孟西平回报给她的信任。
一次又一次。
山洞中光线微弱,喻沅的泪珠子晶亮落下来。
孟西平心有所感,痛得心头一窒:“十二娘,别哭了。”
喻沅居高临下,双手抓着他的衣襟,比他更痛:“孟西平,你一点都不好奇,我一个从未到过帝京的人为什么对寒山寺如此熟悉。”
她胡乱用衣袖摸出脸上的水痕,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知道,我曾经在这里住了许久。”
“你甚至不敢问出口。”
喻沅口中的话,就像一个个软钉子,狠狠往孟西平心尖上砸,戳破了两人之间那层镜花水月似的平静与暧昧。
她的眼泪砸在孟西平脸上,叫他心里也泛起苦涩。
孟西平闭了闭眼,那双桃花眼里罕见地露出惊慌,手足无措地看着喻沅。
他的沉默,或者说是默认,叫喻沅更加愤怒。
喻沅冷冷地笑,认真叫他的名字:“孟西平,你到江陵来,将我从喻家带出来,是不是想看我的痛苦,自以为是我的救命恩人。”
“谁要你救?”
她冷漠地按了按他还没完全痊愈的胸口,略过他额上冒出来的冷汗,笑容苍白冰冷:“还是你以为重来一次,只要瞒着我,前尘往事就可以两清?”
一连串的话砸下来,砸的孟西平头晕眼花,如坠寒潭冰水之中。
他几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喻沅手中握着的不是他的衣袍,而是紧紧攥着他的心脏。
喻沅的目光比雪更冷,等待着孟西平的回应。
她从孟西平手腕处摸出来一把薄薄的匕首。
这隐秘而熟悉的位置竟藏着匕首,两人都不好奇,喻沅甚至冷笑了一声。
她松了手,将匕首横在孟西平脖颈之上,冷气森森的凶刃紧紧贴着他的喉:“孟西平,你现在还要瞒着我吗?”
◉ 第 55 章
孟西平陡然从脚心凉到天灵盖, 一股凉意攫取了他的心神,前所未有的后悔席卷全身。若不是因为他烧得糊涂,在喻沅面前泄露了藏在心里最深处, 最不敢为人所知的心思, 今夜不会有此行。
从官船到帝京,喻沅与他针锋相对,她迫切的想要知道结果。
孟西平步步后退,不敢直面她心中疑惑, 不敢告诉她真相。
直到此时, 被喻沅点破, 他终于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只是没想到,这日子来的这么快, 顷刻之间纸糊的平静化作飞灰, 和他曾经孤身体验的痛苦一道殊途同归。
这回, 她的声音比抵在他喉间的匕首还要冷锐锋利,砸在孟西平心上, 逼得他寸步不敢退让。
孟西平被迫微微仰着头,衣襟掌握在喻沅手中,能很清楚地看见她此刻望下来的目光。
面上不可置信的情绪尽数退却, 喻沅莹白的脸显出某种坚硬如玉的冷意,直直盯着他:“怎么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向来巧舌如簧的世子爷突然哑巴了?”
喻沅的眼神是孟西平从未见过的冷寂复杂,内中失望与绝望杂糅在一起。
他好像被一张密密匝匝的网缠住全身, 浑身动弹不得,不忍心继续看下去。
即使在青陵遇险, 被张大龙挟持, 喻沅仍然敢和穷凶极恶的土匪谈条件, 为她为丫鬟们博得一线生机。
如今的喻沅,比清凌凌的冰花还要冷,坚硬美丽又脆弱,随时会在太阳照射之下化作露水。
她是真的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孟西平看着喻沅,试探地抓了一下她的手臂,轻轻地说:“十二娘,情况复杂,一时解释不清楚,再等我些时日好不好。”
外面那伙黑衣人紧追不舍,从帝京到江陵,再回到帝京,又在寒山寺中出现,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
剑雪和孟一始终没有传来消息。
他心中不安,紧张道:“刺客们冲着我们两个人的性命而来,等解决了他们,回到宁王府,我绝不瞒你。”
喻沅沉闷地笑了两声,孟西平的态度在她意料之中,实在是叫人失望得很。
她根本不在乎外面那群刺客,若是他们真能找来,死了就死了。
她沉默两息,将手臂慢慢从孟西平手里抽出来。
好似无数块垒压在胸中,比见到裴三娘还要让她喘不过气,眸中被眸中浓烈的情绪占满,喻沅在他耳边沉沉地说:“好得很,好得很。”
喻沅的呼吸缠绕在他耳侧,却没什么旖旎心思,是尖锐的钩子挂在孟西平的心间:“孟西平,你知我前世等你等了多久。”
“如今你竟还要我等,这会是要等刺客们冲进来将我乱刀砍死,还是世子爷想亲眼看着我死,再和我的尸体解释?”
听到她将自己的生死轻易挂在嘴上,孟西平猝然瞳孔一缩,他脖子上面的伤痕发痛发麻,像一条紧紧圈住他脖子的麻绳,正在不断收紧。
他承受不住她话中的重量和漠然,刚要张口说话,卡了一下,发出声短促的气音。
孟西平发觉自己喉中干涩,竟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
喻沅见他张嘴又闭上,误解了他的意思。
原本抓住他衣襟的手松开,将他胸前的褶皱拍平整,动作轻柔,眸中闪动着森冷寒意。
她意有所指,匕首不退反进:“孟西平,要是你的手下赶不来,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不是冻死,就是被人杀死。你先考虑好,再慢慢说。”
孟西平靠在洞穴里的石壁上,一只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虚虚扶住她的背。
好半晌,他找回来声音,才张开口说话,喉中痛极,说得艰难:“我不让让你死,会将你好好带回宁王府,再和你解释清楚一切。我确是和你一样,带有前世记忆,但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我也并非故意瞒你。”
他忍了又忍,才决定去江陵找她,路上九死一生,数次陷入险境之中。
必须要再见喻沅一面。
喻沅固执地在等一个答案,胸中冷热交加,激得她浑身发冷。
终于等到他亲口承认,蕴藏的无数愤怒喷薄而出。
她神情开始变得恍惚,嘴里好像含了铁锈般的血腥味,不知是她自己咬出来的伤口,还是孟西平脖子上面的血痕。
“孟西平,帝京真冷啊,我等啊等,等宁王府的雪都化了,没等来你。”
“等到了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迫不及待入住王府的新女主人,如今,你竟还要我等!”
她的眼底有一簇火在燃烧,越来越烈,烧得眸中坚冰融化,烧得她眼眶发红:“孟西平,你究竟当我喻沅是何人!”
孟西平苦笑,心知自己无法辩驳,更说服不了喻沅,只能无力地喊她:“沅沅。”
喻沅的声音非常轻缓,脸上都是蒸腾的血色,急促地踹了几口气,手中一紧:“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她瞥过头去,因为孟西平口中的两个字,想起来一桩旧事。
在帝京待了很久,她才知道裴三娘有个人众皆知的小名——裴圆圆,是父母期盼圆圆满满。而她的沅,是爹娘随手一指,是隆冬结冰的江陵水。
孟西平不懂,闭了嘴,沉默地看喻沅。
她的脸颊上挂着数道干涸的泪痕,仿佛被刀刻在他心底。
两人的关系,比在宁王府时还僵硬。
转瞬之间,山洞之中被一种难以描述的寂静包围,喻沅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喻沅偏过头,面容冷锐,外面风雪又起,她的血肉好像也渐渐被源源不断涌进洞穴的冷意冻住。
昏暗的山石遮不住狂舞的北风,不断有雪被吹进来。
喻沅想起当年第一次和孟西平上寒山寺,也是这样大的雪,那时她初见帝京繁花似锦的女娘们,在山上同她们一起打雪仗。
她赢了裴三娘,得意洋洋地扑向孟西平。他捂住她被冻得发红的手,在她发心簪了一朵梅花。
旧时光景,催人泪下。如今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孟西平一动,脖子上的匕首立刻如影随形的贴过来。
他心下苦笑,和不信任他的喻沅商量:“外面太冷了,我只是想为你挡挡风。”
若是他真想要挣脱桎梏,易如反掌。眼下他心甘情愿,任由喻沅发泄。
喻沅冷冷看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在他耳边呼出不正常的热气。
孟西平才发觉她的呼吸灼热,一摸她的手臂滚烫:“沅……十二娘,你是不是发烧了?”
喻沅的目光越过他,默然盯着洞口飘落的一层薄薄的积雪:“这一世本来就是我赚来的,死在洞里无人得知,也不算亏。”
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去知觉,只把匕首紧紧挨着孟西平的血肉:“事到如今,世子爷打算和我好好说话了吗?”
孟西平被疼得一颤,暗中扶住喻沅的背:“前世我在你……”
他顿了顿,不知从哪继续接下去,低低说:“四年前,我在宁王府一觉醒来,发觉我脑中多了些事情。”
庄周梦蝶,蝶亦庄周。
喻沅脑中嗡嗡作响,挣脱孟西平的手,挺直了麻木的身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呢,世子爷就在帝京声色犬马,醉生梦死,什么时候想起江陵还有一个喻沅?”
孟西平神色寥落,没有解释:“我花了些时日,摸清楚帝京的事情。去年,我意外从宁王府在江陵的暗卫口中得知你受了伤,喻家因此待你平平,才下定决定去江陵提前接你进京。”
在江陵被喻沅泄恨似的一咬,他默默注视着初见愤怒的小女娘,心中猜测十二娘或许和他一样,也带着前世记忆回到了喻家。
造化弄人。
命运何其会玩弄人心。
它将喻沅再次送到他身边,而两人中间横亘了不可跨越的生与死。
孟西平不知是哭是笑。
那一夜,他守在江陵水岸边,看他的十二娘躺在船上,为了离开他。直到快要看不清她的背影,他才走了出去,示意老船夫停下。看着她心软替他包扎,看着她耍赖不想去帝京。也看着她将那盏承载了记忆的蝴蝶灯烧掉。
喻沅看他的眼神,常常让孟西平觉得,她在看那个被她丢下的孟西平。
孟西平赌赢了,但他心虚,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丝毫马脚。
那时即便他将匕首亲手交到喻沅手上,她也不会心软。
她只会亲手拨开他的血肉,将他的心脏捏碎。
想明白的那天,孟西平在喻沅的院子外面坐了一整夜,衣衫被露水淋湿。
他决心要暂时瞒住喻沅。
喻沅这才知道,原来他从带来那盏蝴蝶灯开始,给她山楂糕的时候,就已经存了试探的心意。
亏她曾经为他犹豫不决!
喻沅勃然大怒,冷笑:“孟世子好计策,好算计!”
在她黯然神伤的时候,孟西平却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
孟西平观察着她骤然冷却下来的神色,一张脸绷得紧,他抿了抿嘴唇,桃花眼中只剩忐忑。
喻沅用匕首轻轻挑起孟西平的下巴,滚烫的手指按在他眉心上:“我已经被你忽悠到帝京,若是没有烧糊涂,世子爷是不是打算瞒着我一辈子?”
她低头俯视着这张曾经蛊惑人心的好皮囊,目光似在打量该从哪里下手。
匕首那端是认真看着喻沅的孟西平,心中百般滋味。
冰冷冷的刀尖上已经挂上暗色的血痕,从刃上流入匕首背面,落在喻沅手指上。
她的手一触即离,似是连和他有接触都不愿。
两人的视线轻轻一撞,喻沅先移开目光。
她今天说了许多话,剩下的话都在体内炙热的燃烧冲撞着,拼凑不成完整的句子。
外面吹过来的风雪,冷刀子一样往她脸上刮,很快喻沅脸上冷得痛,又泛起一股绵长的燥意。
孟西平伸手拂去黏在她脸上的发丝,又不敢似的收回来,握了握手指:“这一路刺客们虎视眈眈,青陵遇险,我想回到帝京,安顿下来,再将事情对你和盘托出。”
喻沅轻叹,语带嘲弄:“世子爷可真是为我着想啊。”
她的话里没有一丝热乎气,可喻沅的脸上已经现出不正常的红晕……
外面渐渐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喻沅安安静静拿着匕首,漫不经心地看孟西平,还有心思朝他笑了一笑。
滚烫的气息扑在他脸上:“你猜,来的人是哪边的?”
剑雪带着人在外面转了两圈,看到孟西平留下的记号,在山洞附近绕了绕,大声道:“世子爷,外面的刺客已经处理完毕,您和喻家娘子可以出来了。”
孟西平听出是他手下人的声音,暗中松了一口气:“找我们的人来了。”
喻沅和他对视片刻,松开匕首,紧紧捏在手中。
她稍微一动,便觉得眼前闪过白光,所有情景开始恍惚起来。她暗自用力,素白的手掌用力按在洞中突出来的的山石上,尖锐的痛意将她的心神拉了回来。
孟西平在带她出去前,轻声说:“危险重重,还没查清楚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你们已经盯上了你,十二娘,在我身边再留一段时间。”
他抓住喻沅滚烫的手,将她到处快没有光亮的山洞。
孟西平的手温暖而干燥,完完全全包裹住她的手。
喻沅却在出去的那一瞬间,站住停留了一瞬,注视外面幽微的天色。
雪夜里,地上的积雪反着光,她垂眸看着脚下。
孟西平回头看她,疑惑地拉了拉她的手:“十二娘?”
剑雪和孟一见到他们,朝他们过来,更多的灰衣男子们围了上来。
喻沅定睛看清楚,来接应的的确是宁王府的人。
她突然靠近孟西平,在他耳边道:“孟西平,这是你欠我的。”
她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孟西平的眼睛,猛地将匕首刺进孟西平胸前。
宁王世子随身携带的凶|器果然好用,削铁断金的利器,轻易地划开了孟西平的衣袍和胸膛。
有温热的血溅在喻沅眼皮上。
她伸手去摸,眼底被染成血色,同时将匕首狠狠地拔了出来。
在灰衣男子们的惊呼声中。
孟西平闷哼一声,痛苦地看向喻沅,然而他身姿依旧挺拔,没有放开握住喻沅的手。
喻沅茫然地摸了一下他胸前的血痕,突然倒头软绵绵倒了下去,正好落入孟西平怀中。
作者有话说:
◉ 第 56 章
喻沅手里的匕首被孟西平顺势拿了下来, 藏入手腕之中,他将自己胸前的伤口潦草一包,抱着晕过去的喻沅回府。
等回到宁王府, 东院的丫头们看到喻沅高烧晕倒,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孟西平将喻沅交给几个丫鬟们,暂且在东院的厢房休息,因胸前的伤口长长嘶了一声。
他吸了一口冷气,往伤口上倒了些止血的药粉:“去请大夫来看十二娘, 我受伤的事情对外瞒着, 尤其是爹娘还有慧宜姑姑那边。”
自然有人领命去办。
止住血后疼痛渐弱, 孟西平这会有功夫垂下眼帘,观察着伤口。喻沅下手时避开了要害, 刀口还没有他到江陵时的重。
他想着, 竟笑了笑。
厢房里面安静了好一会。
孟西平沉思完毕, 看向剑雪:“认出来是什么人没有?”
剑雪的棺材脸上罕见出现了一丝波动,他从腰上取出来一个铁制扣环, 递给孟西平:“世子爷请看这个。”
孟西平强撑着痛意接过,暗中咬了咬牙,觉得扣环的样式有些眼熟,
他将东西握在手里,话语飘忽:“和上次一模一样, 果然是他们。”
剑雪没听清孟西平后面一句轻飘飘的话:“您见过这玩意?”
孟西平嗯了一声,脸色更加苍白:“军中用的, 不可能流落到民间。你只找到了这个东西?”
剑雪如实回答:“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只有这么一个, 收拾得很干净。”
孟西平不由望着那个东西思索, 这可有意思了:“你去把这个东西交给二皇子, 要他看看是从哪流出来的,暗中查一查。”
他又想起来什么,提醒:“叫管家往东院多拨些炭,十二娘怕冷,也不许旁人打扰她,让她安安静静养伤。”
第二天,等帝京大雪刚停,一辆豪华精致的马车停在王府门口,宁王府来了贵客。
慧宜公主带着裴三娘下了马车。
她昨天听裴三娘提起那位喻家娘子来帝京,就有些坐不住了,特意将裴三娘留在公主府,等着孟西平带喻沅上门。
在府中等了半天,还没等到宁王府的拜帖。
她心里生气,觉得喻家娘子很没有规矩,进了帝京,也不知道去公主府见礼,急匆匆带着裴三娘到了宁王府。
慧宜公主出门时的排场颇大,浩浩荡荡进了王府。
宁王府里扫雪的下人都不敢出来了。
管家得到消息,想起公主的脾气,一边派人去通知世子,一边在门口恭敬地候着:“慧宜公主。”
慧宜公主进王府如入无人之境,直接问宁王府管家:“本宫听说西平从江陵回来了,还让喻家娘子直接住进了王府?”
管家弯腰屈膝,不敢隐瞒:“是,世子爷昨天回来了。”
慧宜公主脾气不算好,闻言怒瞪,毫不客气地训斥:“宁王妃不在,世子爷糊涂,你们这些下人也不劝劝。”
管家既不能反驳公主,也不能说主人的闲话,只好陪着笑,兢兢业业地将公主往府里迎。
慧宜公主重重呼出两口鼻息,语气中颇不认同孟西平的做法,她回头将乖巧的裴三娘拉到跟前,对管家道:“也罢,人都住进来了,本宫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宁王妃不在,少不得本宫这个姑姑多替西平操操心。喻家娘子在哪呢,让她来见我。”
管家想起孟西平的叮嘱,这会迟疑了会,没有立刻回答。
裴三娘瞥了他一眼,说了进宁王府的第一句话:“管家如此神色,难道喻十二娘身上有些为难之处?”
慧宜公主听了裴三娘的话,挑眉冷眼,红唇如血:“她还没成这宁王府的主子呢,本宫就见不得她了?”
裴三娘安慰公主:“姑姑别生气,十二娘刚来帝京,不通人情,还需要姑姑以后好生教导。”
慧宜公主叹了口气,抚摸着裴三娘的手:“还是你懂事,不给本宫惹麻烦。”
她和裴三娘的关系的确很亲近,慧宜公主没有女儿,一直将裴三娘当自己的女儿养。因为慧宜公主这层缘故,帝京里不少人对裴三娘的亲事很是关心,可裴三娘却是铁了心,只看上了早有婚约在身的宁王世子。
慧宜公主摆出一副不见喻沅不罢休的态势。
管家心里转了几圈,谨慎地说:“喻家娘子受了风寒,正在后院养病,眼下实在是不方便来见公主。”
慧宜公主顿了顿,不咸不淡地说:“生病了?身体底子这么差可不行。”
她瞥了一眼委屈的裴三娘,下了决定:“喻十二娘不能来,那本宫就屈尊去看看她。”
看那小女娘是如何将孟西平迷得神魂颠倒,连裴三娘都不要。
宁王府的人都习惯了,慧宜公主来王府是家常便饭,她拉着裴三娘要去东院,没人敢拦下她。
更别提,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健壮的护卫。
眼看着离东院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见喻家娘子的丫鬟,管家心里叫屈,正要转身跪下。
后来忽然传来一声:“慧宜姑姑。”
在慧宜公主闯进东院之前,孟西平赶来,拦下了她。
孟西平英俊的脸病恹恹的,不动声色瞥一眼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裴三娘,语气冷淡:“十二娘高烧不退,不能见外客。”
慧宜公主盯着他的病容,狐疑:“西平,你脸色不好,路上遇到麻烦了?”
孟西平抵住拳轻轻咳了一声,依旧淡淡地说:“行船赶路有些累,昨夜没睡好。”
慧宜公主心疼他,语气软了些:“你爹不在,娘又去了相国寺,家里没人照顾,你和喻家娘子两个人留在王府里甚是不妥。她生病了,将病气传到你身上怎么办,不如让她去我的公主府中养病,也方便你随时去看她。”
“我替十二娘谢谢姑姑关心。”
慧宜公主一听这话,觉得以孟西平的性子,后面还有转折。
果然,孟西平话音一转,拒绝了她的提议:“不过十二娘才到帝京,人生地不熟的,到公主府反而诸多不便,就在王府里,我也安心些。”
慧宜公主从小受宠,性情如此有些执着,她将身后的裴三娘拉过来,拍了拍裴三娘的手:“那我让三娘留下来,照顾喻家娘子。她们年纪相仿,女娘间说话办事亲近些,比你一个郎君去照顾好些。”
裴三娘目光隐隐带着期盼,软软的目光落在孟西平脸上。
孟西平不为所动,眉毛都没皱一下,余光更不曾往裴三娘身上偏移一寸:“三娘子是裴家女娘,怎可让她住在宁王府里照顾十二娘,甚是不妥,有我看着便足够了。”
纵是慧宜公主宠爱孟西平,也被激起了三分火气:“婚约早早定下,你要娶谁,姑姑本不便插手。”
她眸光一转,示意其他人离的远些,压低了声音:“可本宫听说,喻家娘子在青陵惹上了些麻烦,还曾经落入土匪手中,这样的女娘,实在不配做世子妃。”
孟西平轻轻笑了声:“不知姑姑从哪听来的流言蜚语。”
他面色苍白得很,敛了笑容,冷意尤胜冰雪,黑漆漆的眼珠子直视慧宜公主:“我和十二娘一直在一起,姑姑不该怀疑她。”
裴三娘急了,忍不住插嘴:“西平哥哥,姑姑也是担心你,为了你好。”
孟西平没看她,看着东院里突然走出来的人。
莹心疑惑地看了一圈外面的人,找到孟西平:“世子爷,娘子醒了。”
孟西平颔首:“知道了,我马上去看她。”
慧宜公主理了理裴三娘的衣袖,露出一个笑:“那我也去看看吧。”
孟西平侧身挡在身前,态度坚决地拦下她们:“慧宜姑姑,等十二娘病好了,我会带她亲自上公主府拜访姑姑。”
慧宜公主见他处处维护那从未见过面的喻家娘子,心中有些不快,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强求,带上裴三娘离开:“既然如此,等她病好了,早些带她去本宫府里看看。”
裴三娘目光幽怨,搓着手里的帕子,和咸菜团一般,目送孟西平进了东院,去找喻家娘子。
慧宜公主拉住裴三娘的手,轻声安慰:“放心吧,本宫说这桩婚事不成,就不能成。”
“那喻家娘子,绝对不会嫁入宁王府。”
裴三娘破涕为笑:“多谢姑姑。”
孟西平叫管家将慧宜公主送出府,到了后院。
他进去时竟然有些胆怯,在门口等了一会,才推门而入,温和地说:“十二娘。”
喻沅刚刚醒过来,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头顶的床幔。
应该是孟西平交代过,床幔上绣着她喜欢的各色花卉,一朵一朵挤成团状,煞是灿烂。
等孟西平进来时,她正巧数完,床幔上有一百种花。
喻沅没看他,盯着外面庭中的一棵榆树,榆树被大雪冻住,冰枝剔透:“看来我刺的不够重,世子爷这么快就能起床了。”
孟西平坐在她床边,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确定烧退了,才坐在床边看她。
孟西平将匕首从手腕间拿出来,递到她手上:“十二娘要是不开心,可以再刺我一通。”
喻沅默不作声地扔了匕首,呆呆盯着他:“孟西平,你这样做给谁看,瞒着我的时候不是装的挺好的。”
她的目光里盛着冰雪:“不过是仗着我对你的一点喜欢,对你的一点心软。”
孟西平握住她的手:“十二娘,可你还是心软了。”
喻沅回头瞪他:“孟西平,耍着我玩,是不是很有意思。”
孟西平眉头一皱,道歉的话说的很流畅:“没有,十二娘,我是凡人,我也会胆怯,是我不对。”
喻沅想也不想,将他的话顶了回去:“世子爷每次道歉倒挺快,帝京里小女娘莫非都吃这一套?”
孟西平给她掖了掖被角,将企图埋进被子里面的喻沅抓出来:“我只和一个小女娘说过这些话,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原谅我?”
喻沅抱着杯子,在他的眼底,看见一个完完整整的她。
她刚要说话,莹玉端着一碗汤进来。
丫鬟浑然不觉刚才古怪的气氛,走到喻沅跟前:“这是慧宜公主送来给娘子的,送药的嬷嬷说这补药很珍贵,请娘子趁热喝下。”
孟西平皱了皱眉,接过汤药,没喂给喻沅,却是直接将药倒在屋内一盆兰花下。
他对着莹玉仔细说道:“十二娘身上穿的戴的用的吃的,你们都要提前试过。府外不管是谁送来的东西,都不能入你们娘子的口。”
喻沅怀疑地看着他的行为:“这是为何,有人要害我?”
“万事小心为上,防人之心不可无。”孟西平将匕首留下,“这把匕首是我为你准备的,你好好拿着,防身用。”
喻沅见他对慧宜公主都心生警惕,心有所悟,将匕首收好:“可惜了,昨夜还没来得及仔细可能看寒山寺的梅花,开的那样好。”
孟西平想了想,问她:“等你病好了,我们去寒山寺上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喻沅抬眼看他,悠悠地问:“孟西平,你只会逃避吗,还有没有话要和我说?”
孟西平因为喻沅的话,仓皇而逃。
等到第三天,帝京的雪停了,太阳冒出来,他依旧没来东院找喻沅。
喻沅的病好了,就坐在檐下,四周摆着火炉,她看着庭院中那棵榆树,发现藏在雪里的树梢上冒出一棵新芽。
莹玉从外面从来,看喻沅神色,斟酌地说:“娘子,婢子已经打听过,世子这两日进宫面圣去了,早出晚归,现在不在府中。”
喻沅想起来,孟西平和她说起过,他的确是奉了圣命去江陵查漕运的。
那伙刺客追杀他们,是因为他查的案子吗,但是和漕运相关的人为什么会将她一个毫不知情的人也一起杀掉……
孟西平似乎很笃定。
喻沅想不通,暂且将念头放下:“我要你去给孟西平送药,你看到他的伤口了,他伤得究竟如何?”
莹玉还不知道世子爷身上的伤是喻沅下的手,以为是他为救喻沅落下的,语气欢快:“婢子没见到,但剑雪说世子爷伤得不重,没什么大问题。”
喻沅点头,继续看着庭院中的树。
忽然一阵吵闹临到东院,声音越来越近。
动静不小,喻沅听到几声零星的咒骂,蹙眉:“莹玉,你去外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莹玉还没回来,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随即东院的门突然被人粗鲁的推开,发出声巨响。
喻沅抬眼看去,目光渐深,看着站在最前面趾高气扬的人,手里摸到袖中藏着的匕首,心中稍定。
屋里几个丫鬟听到动静,齐齐跑了出来:“娘子。”
为首的嬷嬷进来,先细细打量坐着的喻沅,看她坐没有坐相,躺在椅子中,一张皱巴巴的脸阴鹜,直勾勾的目光很不客气。
莹心觉得那莫名其妙的嬷嬷目光很是冒犯,挡在喻沅身前,毫不客气地瞪回去。
喻沅拍了拍莹心的手,看向进来的一群人,冷静说:“莹心,让开。”
那些人将东院门口挤得满满当当。
她等了一会,那嬷嬷好像只长了一双眼,并不会说话,心下失望,对丫鬟们说:“没意思,扶我进去。”
嬷嬷看喻沅真要进去,急了,声音如人阴森森:“等等。”
她给面子似的往前走了两步:“请喻家娘子随我们走。”
莹玉气愤不过,从后面狠狠撞了那老嬷嬷一下,站在院中和她们对峙:“诸位没头没脑的冲进宁王府,想将我家娘子带走,好生无礼。”
老嬷嬷被撞了个趔趄,看莹玉的目光幽深恐怖:“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喻家娘子的丫鬟也这般没规矩。”
喻沅安安稳稳坐下,抱了个手炉,老神在在地说:“你冲进我的院中,对着我的丫鬟大放厥词。是我见识短浅,今日才知帝京的规矩格外不同,要是你这样的奴仆,放在江陵……”
她唇角噙着淡然的笑,撩起眼帘:“早就被我打杀了。”
嬷嬷挺直了腰杆,一板一眼地说:“娘子说话小心些,我奉慧宜公主命令,来请喻家娘子去公主府养病。”
喻沅一字一句地说:“慧、宜、公、主。”
这回,那老妖婆还等了两天才上门“请”她,给足了面子。
喻沅看着面熟的老嬷嬷,想起的却是前世在这位教习嬷嬷手下,她的心狠手辣。
和老妖婆一样的嚣张跋扈,还真是久违。
莹玉比老嬷嬷声音还大,气势十足:“慧宜公主又算哪棵葱,这是宁王府,我们娘子可是未来的世子妃。”
老嬷嬷的脸气得微微抽动:“恐怕由不得娘子做主,娘子不去也得去!”
这话仿佛开关,站在她后面的几个健妇,犹如饿虎扑食,顿时扑了过来,要将喻沅带走。
莹玉她们见势不妙,拼命护住喻沅,和老嬷嬷带来人扭打在一起。
老嬷嬷恶狠狠地说:“都给我拦下,喻家娘子,这等不懂礼数的丫鬟,老奴就先替娘子好好教训下。”
莹玉等人都打得披头散发的,那老嬷嬷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一贯倚势凌人的高傲。
眼看着慧宜公主府的人要过来——
喻沅动也没动,只冷声喊:“孟一。”
孟一从犄角疙瘩里钻出来,等待着她的命令。
喻沅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说:“这些人假冒慧宜公主之名,败坏公主府名声,撞到我手里,那就由我勉为其难帮公主清理门户吧。”
她舌头轻轻抵住牙齿,下颌线绷成条直线,又盯着老嬷嬷,补了一句话:“看准人打,打死了算我的!”
孟一毫不犹豫,拔开尝过无数鲜血的刀,冲了过去。
有他加入,情势骤变。
公主府的健妇在帝京威风惯了,竟趁着孟一不注意,绕到喻沅前面,伸手欲来抓她。
眼看着其他人都来不及回来。
喻沅没有丝毫惊慌,竟冷冷笑着,目光中满是怜悯:“孟一。”
顷刻之间,洋洋得意的健妇就被一柄刀洞穿身躯。
喻沅蹙眉,看着裙角溅落的鲜血,淡淡吩咐他:“下次小心些,不要脏了我的衣服。”
孟一点头拔刀,回身一转,冲向中央的老嬷嬷。
老嬷嬷被孟一捏在手中,面无人色,杀猪般喊叫:“杀人啦,杀人啦!”
喻沅冷淡地看着其他人将她脚边的尸体拖下去,擦干净手,慢条斯理地问:“再问清楚,她是哪个猫儿狗儿府上的?”
老嬷嬷色厉内荏:“你敢对慧宜公主不敬!”
喻沅靠在椅背上,对这个回答谈不上满意不满意:“不老实,谎话连篇。”
老嬷嬷犹在挣扎,狠狠道:“叫世子爷知道你如此对待公主府的人,一定会将你赶出王府去。”
喻沅哼了一声,扬声道:“好啊,我等着。就算孟西平此刻在我跟前,也照打不误。孟一,动手。”
众人期盼的孟西平刚刚从宫里回来,他想去看看喻沅,老远就听到惨叫声,东院人头攒动。
他三两步走进来,将院内情景全数纳入眼底。
孟西平看清楚老嬷嬷的脸,显然认出来是谁,又在尸体旁脚步停顿一下,走到喻沅身边:“没受伤吧。”
喻沅摇头,笑着说:“没有。这么多年不见,宁王府和以前一样,还是这么热闹,幸好有孟一在。”
她唇角弯着,可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以前可不会这么顺利。
孟西平给喻沅挂上毯子,才有空看被反剪双手,跪在地上的老嬷嬷:“王妈妈,你不好好留在公主府里服侍主子,带着这么多人闯我宁王府,所为何事?”
王妈妈见他如见救命稻草,大声说:“我等奉公主命令,请喻家娘子到公主府里,跟随教养姑姑学习宫中礼仪。谁知喻家娘子不领情,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们打了一顿,还命这恶奴杀人。”
她说着,恶毒的眼神在喻沅和孟一身上转来转去,等着孟西平给她做主。
莹玉见老嬷嬷颠倒黑白,怒上心头,要向世子爷辩解,被喻沅的眼神制止。
喻沅冷淡地喝了一口茶,将茶杯递给孟西平。
孟西平自然接过:“我没觉得十二娘有什么需要姑姑帮忙教导的地方。”
他眼皮撩起:“倒是王妈妈你,在我宁王府里污蔑未来的世子妃,实在缺些教训。”
在孟西平开口的时候,喻沅就没看底下的王妈妈了,有些疲惫地说:“你看看,孟西平,慧宜公主府里随便一个妈妈都可以羞辱我,这世子妃怪没有意思的。”
孟西平问他:“你想怎么做?”
喻沅想起在慧宜公主府的日子,冷冰冰的院子,还有个狠毒的老嬷嬷在旁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怎么办,她说的话,我都不爱听。”
孟西平只一个吩咐:“孟一,掌嘴。”
王嬷嬷亲眼看孟西平对喻沅如此袒护早已面如土色,整个人趴在地上,犹如一块烂泥。
喻沅听着王嬷嬷被扇的声音,等到老嬷嬷脸颊高高肿起,才叫孟一住手:“行了,将她送回慧宜公主府吧,我不想再见她们。”
她又点了点地上那具死人,意味深长地说:“还有地上的尸体,也一并送回去。慧宜公主派来的人,总得全须全尾送回去才是。”
喻沅心中怨气颇深。
孟西平心知等慧宜姑姑知道,又是一场疾风暴雨,但他还是如了喻沅的愿,叫灰衣男子们将人送回公主府。
等一切都收拾好,孟西平坐在她身边:“我爹娘从小不管事,是慧宜姑姑看着我长大,她对我有几分真心。”
“姑姑深受皇帝宠信,我以为有她护住你,你在帝京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即使出了气,喻沅面上也不见多高兴,心上疲惫:“她心尖上的宁王妃是裴三娘,不是我喻十二娘。”
曾经喻沅看在孟西平的面子上,一忍再忍,可换来的是老妖婆变本加厉地折磨,不断插手宁王府事,想将裴三娘推上宁王妃之位。
喻沅垂眸,沉静地说:“如今,我见到她就心生厌烦,恨不得将她打出府去。”
孟西平摸了摸她的头,顺着她的话说:“不想见她,以后就不见,宁王府不缺这门亲戚。”
云雾迷蒙,冷风袭人。
喻沅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突然问他:“前世老妖婆一直想推着裴三娘进府,你……”
她声音轻颤了一下,垂下眼眸,缓缓问:“有没有让她进府?”
孟西平被她问得身体僵硬片刻,眸中突然一片血红,冷静的声音中藏着悲切:“没有,我将裴三娘赶出去了。”
他俯下身子,眼神飞快恢复平静:“天冷了,你身子本就弱,进去休息吧。”
喻沅笑了笑,搂住他的脖子:“那就好,你要是让她进府,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孟西平抱着她进屋去,喻沅身子单薄,轻轻落在他怀中,两人却都如绷紧的弦,什么旖旎气氛都没有。
他将喻沅放在床榻上,往被子里面放了几个暖脚的汤婆子,想起今天的事情有些头疼,慧宜公主少不了冲到宁王府一顿数落。
他想了想,提议:“十二娘,王府里琐事繁多,你若是还想去寒山寺,我们就在山上住一段时间。”
喻沅看他面上心事重重,心思藏得极深,主动开口:“我知道,风寒是要不了人命的。”
“不久之前,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这话成功牵扯住了孟西平,他扭回头看平静的喻沅,面色有些可怕。
◉ 第 57 章
孟西平的心像被猛地抓在喻沅手里, 比在寒山寺对上喻沅手中匕首还要忐忑。他迅速停住,坐在她床边发问:“十二娘,你是什么时候……”
他对着神色平静无波的喻沅, 想问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但是剩下的话一齐卡在心里,无数疑问争着抢着往外头冒,在喻沅澄澈的目光里,千言万语灰飞烟灭, 怎么也问不出来。
活了两辈子, 孟西平现在才明白, 什么叫近乡情怯。
或许是因为紧张,他感觉胸前的伤口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反复拉扯揉搓, 生出无数细小深刻的血痕, 因窒息而神情痛苦, 几乎不敢继续看喻沅了。
而喻沅一直在默默注视着孟西平,从江陵再见, 她的目光没这样认真且直白过,像是将孟西平整个人的表情都刻在心里,和前世的孟西平一寸一寸仔细比较。
看着孟西平飞快褪去血色而显得惊惧的神色, 她喉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气声。到了帝京后,见到故人种种, 心中滋味难以言喻。
还没等她理清楚思绪,裴三娘和慧宜公主轮流粉墨登场, 俨然宁王府未来主人,一个赛一个惹人生气。
直到此时, 喻沅才生出一股终于要和孟西平坦诚相见的感觉, 孟西平不是胸有成竹、步步紧逼的宁王世子, 她也不是前世软弱怯懦的喻十二娘。
她挪开目光,心下笑了笑,舒畅了些,更有了一些微妙的,足以剖开孟西平的直觉。
也该轮到孟西平忐忑不安了,这个屡教不改,嘴比心硬的大骗子!
两方地位调转,喻沅眼睫扇动,似两只蛰伏在她眉眼之间的蝶,悄然落在孟西平心间。
孟西平目光躲闪,被蝴蝶飞过的四肢百骸里都结了冰,喻沅微微垂着头,更加看不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他的脸又白了一寸。
喻沅唇角扯动,心中并不平静,但她决意要孟西平也好好尝尝她在江陵时的坐立难安,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起今天的事情。
慧宜公主与本朝皇帝是同胞兄妹,养尊处优多年,她的出身决定了她可以拥有强硬的性格。老妖婆也懂事的很,从不插手政事,所以在其他的事情上,只要不是过于荒唐,皇帝也就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诸多容忍,帝京里少有能直接忤逆她的。
喻沅前世曾经费尽心思打听过慧宜公主的喜好,可惜老妖婆积威慎重,帝京里的人对她的事情讳莫如深,没打听到多少。只知道慧宜公主早年在帝京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后来匆匆下嫁驸马爷,驸马一家是个破落户,完全依附于慧宜公主,只得对她百依百顺,婚后无人顶撞,纵得慧宜公主对身边人有种超乎寻常的掌控欲。
老妖婆在帝京里,最宠爱的反而不是她的几个儿子,她最偏爱、时常挂在嘴上的人是孟西平和裴三娘,对和她亲近的裴三娘是春风化雨,违背她心意的人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次喻沅直接顶撞慧宜公主派来的人,王妈妈人黑心恨,说不定会在老妖婆跟前添油加醋,告上几状。那老妖婆肯定又会将一切都怪到喻沅身上,觉得是喻沅教唆了孟西平,破坏她和孟西平姑侄之间的关系,还抢走了裴三娘的好姻缘。
喻沅经历过,如今看慧宜公主不过寻常,也不必费心思讨好。
可一个身份比她高的人在身边天天蹦跶,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她仰起头,故意挑起目光:“慧宜公主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要亲自上门找我算账,世子爷打算如何处理?”
她不知道,慧宜公主因为她已经亲自带着裴三娘来过宁王府。
孟西平顿了顿,勉强压下其他心思,他将王妈妈送回去时早就做好了打算:“慧宜姑姑那边我会亲自上门,找她要个解释,宁王府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喻沅心知那位慧宜公主真如孟西平所说好解决也就罢了,可她分明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妖婆:“我一早就想问,你和其他人关系相当一般,为什么单单对慧宜公主如此客气?”
爹娘溺爱,横行帝京。慧宜公主的几个儿子是个顶个的纨绔子弟,有一回他们当街犯事,不巧被孟西平看到,被他亲手送到了府衙,要徐静敏严加教训,也不见他有丝毫留情。
孟西平知她心中始终有个疙瘩,和慧宜姑姑的矛盾无可调和,斟酌着说:“我爹曾经出言顶撞皇帝,幸好姑姑出言相救,才免了责罚。后来我爹娘关系不睦,常常两人都不在府中,将我单独丢下。她看不过眼,将我接到慧宜公主府,视我为己出,甚至疏忽了她的几个孩子。”
他语气冷静,提起宁王夫妇的事情,像是已经习惯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毕竟喻沅嫁过来没多久,宁王夫妇就意外身亡,她当初只觉得宁王夫妇或许有些龃龉,夫妻不像夫妻,倒像成年累月的仇人。后来喻沅担心提起孟西平的伤心事,很少主动提起他的爹娘,他更不会主动提起宁王夫妇的事情,喻沅自然不知道这些内情。
宁王夫妇似乎总是来去匆匆,对喻沅态度淡淡,慧宜公主性格强势,无论何事都喜欢插上一脚,来彰显她的权威。前世孟西平八面玲珑,帝京里人人称颂,如今却沉默寡言,撬不开嘴,喻沅时常怀疑,怎么孟西平到她跟前就变成了闭嘴蚌壳。
看来重生这件事,不止改变了她的性格,孟西平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喻沅蹙眉,定定看了他一会,下了结论:“幸好你的性格不太像你的爹娘,也不像老妖婆。”
要是像慧宜公主,她可就不要他了。
孟西平听了她的话,眸中星火欲燃,好像更紧张地看着她,一幅担心她今晚怒发冲冠要离开宁王府的表情。
喻沅露出一个短暂而过的笑意,笑容很淡:“下次慧宜公主再要上府惹我,我绝不会这么手软。”
有孟一在,她要多拉几个公主府的人当垫背的,最好能气死慧宜公主。
她的笑藏在柔和的面庞下,孟西平简直有点喘不过气似的,说都说不太清楚:“你和慧宜公主最后一面,她是不是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
喻沅疑惑,瞥他:“你不知道?”
孟西平被她清亮的眼神看得一怔:“我回府时,只知道慧宜公主曾经带着裴三娘进府,莹玉急着要赶回江陵,无人知晓你们的谈话内容。”
当时情景,他险些崩溃,谁知出门一趟,再回来时见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尸体。
莹玉视他如洪水猛兽,当他是害死喻沅的凶手,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孟西平遵从喻沅遗愿,将莹玉送回江陵……
喻沅尖锐地哈了一声,掀开面上浮着的冷静:“我还没去世,待你亲如母子的慧宜姑姑就迫不及待带着裴三娘进府了,以我病重为借口,要裴三娘取而代之,接管宁王府。”
那时候的裴三娘可比现在嚣张多了,胸有成竹的站在慧宜公主身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哪有在渡口委委屈屈的样子。
她们只会在孟西平面前装的好无辜。
痛苦成了坚硬的冰壳,禁锢住孟西平全身。
他一会想着,前世慧宜姑姑含着笑在他面前答应会好好照顾十二娘的尘封记忆,眼前又不断浮现出慧宜公主前日对他说的话。
慧宜公主在他面前尚且如此,在喻沅面前只会更加过分。
孟西平的口里似乎能尝到胸中翻腾上来的血腥气,刹那之间,他已经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那些话砸在喻沅身上,该有多疼啊。
他喃喃道:“十二娘,对不起。”
喻沅躺在床上,转过身背对着他,盯着床幔上一朵雍容华贵的芍药:“你在替谁说这句话?”
孟西平大气不敢出,浑身却陡然绷直了,僵硬如石:“是我没有及时赶回来,将你陷在宁王府中。”
对不起那个雪天初见,对他满腔热忱的小女娘。
对不起在宁王府里苦苦等待他归来的喻十二娘。
叹息似的话落在耳畔,喻沅翻身起来,看清了孟西平茫然又痛苦的脸:“你当真不知道?”
孟西平注意到她不信任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猝然低头:“我回府时,她们人已经不在,在你的……灵堂旁……裴三娘说了些羞辱你的话,我将她们都赶了出去。”
那日要不是慧宜公主闻讯赶来,孟西平手下的人差点对裴三娘动手,直到传来莹玉的消息。
喻沅不知道说些什么,裴三娘光在她面前楚楚可怜,压根没胆子在孟西平面前提,合着她白受气了!
暮色四合,宁王府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屋内没有点灯,人影模模糊糊,仅剩的光亮来自于挂在门口的两盏玲珑猫儿灯。
孟西平在官船上做得那一盏灯被船上水雾淋湿了,喻沅当时正和他生闷气,从他嘴里敲不出半句话,叫莹玉一把火烧了那早已被水汽淋湿的灯。到了宁王府后,他又不知道从哪提了两盏来,挂在院子里面,比之前的还要漂亮。
喻沅望着散发着暖意的灯笼走了会神,脸色雾蒙蒙的,几乎听不到房间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目光轻轻往下一飘,和在门口竖起耳朵偷听的丫鬟对视一眼,刹那之间恢复清明,温和地说:“莹玉,你们都去梳洗下,不必在门口伺候。”
莹玉和慧宜公主府的人打了一架,脸上都被挠出血痕了。
莹心乖乖守在门口,观察着屋内情况,时刻准备冲进来将十二娘带走。
闻言,她明白娘子和孟西平有话要说,乖巧笑:“娘子,有事您就叫一声。”
孟西平不知为何,也转头看了莹玉一眼。
莹玉被她们两人的眼神盯着莫名其妙,在门缝里朝喻沅笑了笑。
喻沅也朝丫鬟安抚地笑,等门彻底关闭,屋内只有她和孟西平两人,她慢慢敛了笑容。
屋内彻底失去了光亮。
喻沅陷入黑暗中,有些不适应,忍不住摩挲被子上面的花纹,一双手伸了过来,孟西平将靠枕放在她后背,动作一气呵成。
孟西平的面容模糊,他点燃了茶几上面的烛火。
屋内亮起来的那一刹那。
喻沅的心仿佛同步点亮,她悠悠问脸色不好的孟西平,终于转向正题:“我还没问你呢,你既然和我一样,那未必寿终正寝,又是怎么死的?”
孟西平也与此时开口问:“刚才说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喻沅眸光亮极,烛火飘摇,看得久了,仿佛神魂都被一豆大小的亮光吸进去:“当一个人不再糊涂的时候,总能发现些什么。”
从江陵到帝京的路上,她一直在想。
孟西平的种种举动诸多怪异,他不像是个闷嘴葫芦,那些话有什么好瞒着的,也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除非事关她,除非他真正想瞒着的,是她的死亡,或许,还有他的。
他不想让她知道。
宁王府里身边几个丫鬟接连出事也不像是意外,起初喻沅觉得是示威,一直以为是裴三娘做的。
可在渡口,看孟西平的态度,又不太像裴三娘的手笔。裴三娘只会仗着慧宜公主的势耀武扬威,她已然拥有更强有力的帮手,倚仗权势就能让喻沅低头,不会干出这种落人把柄的事情。
直到在寒山寺,她才隐约明白,出手试探。
孟西平不该瞒她,或许会陷入下一个漩涡,或许会被另一种痛苦裹挟。
但喻沅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坦然受之。
孟西平终于失去他的气定神闲,他坐在床边,垂下头,整张脸都被阴影覆盖。
陡然失去所有,颓然地扶额苦笑,像一尊无可奈何要露出伤口的兽。
喻沅耐心地等了一会,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弯下来的脊背。
有好一会,两人都没发出任何声音,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等喻沅数清楚他背上外袍的褶皱。
孟西平终于吐出几个字:“十二娘,再信我一次。”
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她,眼睛里有水光闪过,恍惚带上一丝恳求:“我们好好说一说。”
喻沅盯着他,似在判断他的话语,神色微微闪动,将脖中的鸳鸯玉配取了下来:“世子爷,你的那块呢?”
孟西平看得肝胆俱裂,麻木地从怀中将玉佩取了出来,他闭了闭眼,将玉佩放在她手心。
喻沅将一对定亲信物握住,神情缓和许多:“世子爷竟肯交到我手中,任由我选择。”
她笑起来神情近乎飘渺,从枕下摸出她抽空编的天青色玉络子,还有孟西平给她的匕首,放在玉佩中间。
喻沅将选择再度还给了孟西平。
孟西平呼吸倏地一滞,明白了她的意思。
要么宁为玉碎,要么“失而复得”,他别无选择。
孟西平呆了呆,如梦方醒:“我还记得你曾经送过我一个亲手编的玉络子,我把它放在书房里面。”
后来不管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随着喻沅去世,玉络子也凭空消失了。
喻沅没想到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孟西平还记得。
她眨了眨眼,将那些思绪一并从眸中扫走:“莹玉呢,最后她可有平安回到江陵?”
孟西平微微一顿,目光穿过门缝,落在外面那个最活泼的丫鬟身上:“我让人护送她去江陵,三日后,她在回江陵路上,和我的手下一起尸骨无踪。”
喻沅听得眉目低垂,也是,那些人连莹心她们都没放过,怎么可能放过落单的莹玉。
她突然眸光一亮:“他们为什么要害莹玉,你查清楚了没有?”
按理说,喻沅已经死了,莹玉失去了价值,他们冒着被孟西平发现的风险,也要杀掉莹玉,里面必有蹊跷。
孟西平在她的期盼的目光里,犹豫着点了点头。
后来他给莹玉报了殉主的消息,一点点查,查到了京中几位皇子身上,甚至里面还有喻府的手脚,但他没有等到找出真相的那一天。
孟西平没有给出确定答案,他静了一会,谨慎地说:“我还没查清楚就回到了帝京,或许是我查的漕运相关,涉及几位皇子,还有可能牵扯到了江陵。”
一听他提到江陵,喻沅下意识抓住被角沉思,她身为喻家人,最是知晓江陵情势,在江陵做什么事都离不开喻家。前些年,她化名钱公子在外做生意,也知道其他地方水帮势大,可唯独江陵犹如铁板一块,任谁来都不好使,他们只认一个喻字,漕运一系的官员逢年过节少不得来拜望喻老太太。
喻沅忽然想起了什么,挑眉问孟西平:“他们冲着我来,是因为喻家?”
孟西平摇了摇头,又迟疑问:“你当年在喻家是不是带了些东西出来。”
喻沅顺着想了想,前世她孤身上帝京,后来嫁妆都是喻三爷和喻老夫人叫人送到宁王府的:“当年我来帝京的时候,除了盘缠,什么都没带,成亲前喻家才将嫁妆补过来,我挑出了一部分出去用,其他都好好放在王府库房里面。”
孟西平深思的时候,面容沉静,眸中满是冰霜:“你走后没多久,正院突然失火,有人趁乱进了库房。其他东西都没丢,唯独你的嫁妆里被人拿走了一个小箱子,后来……”
他眯了眯眼,仿佛看到那日大火,将整个正院化为浓烟,将院中喻沅最喜欢的那棵榆树烧成灰烬:“后来你的大伯父突然扶摇直上,和京中几位皇子走得越来越近,掌管了大半漕运。”
当今皇帝年富力强,素来勤勉,美中不足的是,在历代皇帝中,算得上子息单薄,存活下来的皇子应该也就一个巴掌左右,对漕运这块肥肉虎视眈眈,人人都想咬上一口。
连孟西平查案都得暗访,还没出帝京,就被刺客追杀,漕运牵扯重大,可见里面利害。
喻沅没问过孟西平,但以宁王府的地位,几位皇子妃连她都不放过,他身边一定少不了拉拢的人。孟西平身边好像也没什么玩的比较好的皇子,都是泛泛之交。她也不怎么关心帝京局势,不清楚究竟哪位皇子更接近帝位,后宅的事情已经足够让她心力交瘁。
不过喻家竟然能和皇子勾结,那位在帝京的大伯父还真是深藏不露。
喻沅一时没想到她的嫁妆里面有什么值得人不惜大动干戈的,抬眸问他:“他们究竟拿走了什么?”
孟西平手指动了动,给她比划了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檀木箱子,上面挂了把铜锁,至于里面是什么东西,王府没人见过,你还有印象吗?”
喻沅摇头,在回忆里面找了一通,毫无所得。
喻家送来的嫁妆甚是丰厚,孟西平形容的东西,藏在长长的礼单里面,喻沅毫无印象,更别提想起来是谁送来的。
她心中也有些失望。
想再找到线索,岂不是还要再等喻家送一回嫁妆。可她离开江陵的时候,就已经和喻家一刀两断了,不知道喻老太太还会不会不计前嫌,试图拉拢她这位宁王世子妃。
喻沅心头冒出个疑问,暂且记住他说的话:“孟西平,你是因为什么身亡的?”
孟西平愣了愣,意识到喻沅在问他是怎么死的,他盯着烛火的光圈出了神,静静合上眼。他好像听到耳边的尖叫声,看到漫天的血色,最终归于一片沉寂:“是一场意外。”
喻沅有些等不及:“被人刺杀?”
他没说话,只脑袋小幅度地晃动。
喻沅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孟西平有些心神不宁,拨了拨昏暗的灯芯,白壁上的影子晃动颇为厉害,他的声音哑哑的,越发沉闷:“十二娘,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沉默寡言的孟西平,他的桃花眼冷清,即使有烛火映照,也不显得温暖,沁出凉意来。
喻沅本想今天问完,可提到喻家,她心乱如麻,异常疲惫,看孟西平似乎也提不起精神,她转而碰了碰孟西平止不住轻轻抖动的手:“孟西平,我是活生生的喻沅,前世惨剧都可以避免。”
她将玉佩放在孟西平手里:“孟西平,我给你一晚上时间想清楚,我究竟想要些什么,明天再来找我。”
她坚定又温柔地将孟西平赶了出去。
得知自己的死亡和一场阴谋有关,喻沅想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喻沅一直在想前世的事情,怎么也理不出头绪,看谁都像是凶手。
裴三娘、慧宜公主、帝京里的其他人在她脑海里面轮番出场,还有远在江陵的喻家。
喻沅醒来后,把玩着孟西平送过来的匕首,匕首很锋利,她已经见识过,可以轻易切开血肉。
防身,防谁?
她想了一圈,帝京里要防备的人不少。喻沅手腕转动,匕首消失在手间,她琢磨着再从孟西平那边要两个人来。
莹玉进来,服侍着喻沅起身,她听守夜的莹衣说昨夜喻沅睡得不好,一直在叹气,觑一眼喻沅脸色,指了指外面湛蓝色的天空:“娘子,今天帝京天气不错。”
喻沅脑子里面闪过无数念头,被莹玉一叫,想着还没逛过宁王府,站起身来:“走,难得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
喻沅要出东院,当然没人敢拦。
宁王府的下人,见到她过来,态度都很是恭顺。
她淡淡扫过几眼,眼风吓得下人们不敢上前,带着莹玉往后园走。
莹玉跟着喻沅,觉得十二娘似乎对宁王府的后院布置很是熟悉,念头只转了一瞬,很快又消失了。
她最近在府中也没闲着,打听到了许多事,急着要对喻沅说:“宁王和宁王妃都不在府中。”
喻沅在渡口那日就知道了,没什么所谓,他们不在府中,她还自在些:“嗯,怎么他们要回来了?”
莹玉声音压得低低的,恨不得凑在十二娘耳边说宁王府的八卦:“那倒没有,对外说是到了别院修养,实际上是宁王夫妇吵了一架,听说他们不在山上待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回来的。”
喻沅听着心头想笑,这府里下人们也跟着看两位主人热闹:“小机灵鬼,你又是从哪知道的消息?”
莹玉得意一笑:“您往东院一住,巴结上来的人可多了。”
喻沅想起昨天和孟西平的对话,对莹玉说:“你们几个都小心着点,人心难测。”
谁知道凑上来的是人是鬼。
莹玉点了点头,又犹豫了下,脸色忽然沉稳下来:“娘子,我还打听到一件事,是关于世子爷的。”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喻沅。
后院枯草残花,寒霜渐次消融。
喻沅在水榭旁坐下,倚靠着栏杆,看塘中残荷:“说说,孟西平又怎么了?”
莹玉警惕地左看右看:“据说世子爷四年前生了一场大病。”
她无意之间从宁王府下人口里知道,孟西平四年前生了一场古怪的病,九死一生,醒来后昏昏沉沉,闷在房中足足两个月不见任何人,吓得宁王夫妇四处请医问神。后来又不知怎么的,孟西平自己又好了,从那以后,世子爷性情大变,渐渐掌管起宁王府的事情。
莹玉越说越觉得这症状有些像娘子发病,比十二娘还严重:“您觉得,世子爷的症状像不像是失魂了?这病说不定哪天会复发。”
喻沅心底有数了,四年前大概就是孟西平重生回来的日子,和她一样起初怀疑,不能接受。
她看一脸忧虑的莹玉,唇角上翘:“哪有什么失魂症,你呀,别瞎操心。”
莹玉“哦”了一声,又说起另外件事:“娘子,婢子想起来在哪见过慧宜公主了,她前几天带着裴三娘到王府,被世子爷赶回去了。”
赶字用的不是很准确,但是莹玉眼下很讨厌慧宜公主,乐意见她狼狈。
喻沅心下一沉,抓住栏杆,指甲上一点薄红:“她来的倒快。”
莹玉撇撇嘴:“婢子看那公主和裴三娘都不像是什么好人。”
喻沅微微动了动,拢住披风,轻笑着在水中吐泡泡的鱼儿:“再有下次,你直接带着孟一打回去。”
秋冬变天快,水榭旁风冷,不一会就乌云低垂,看着又要下雪。
喻沅看了一会了无生机的后院,刚要往外走,突然见宁王府的管家冲着她们过来。
管家脚步轻快,赶在喻沅离开前走过来:“老奴正要找喻家娘子。”
他笑得脸上如同菊花开,对喻沅十分重视。
喻沅又坐了回去,柔声问:“管家找我有何事?”
管家抽出一张拜帖,双手呈上:“礼部侍郎喻大人家送来的。”
大伯的帖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
喻沅接过来看,帖子是喻大夫人亲笔写的,内容很客气。
大夫人和没事人一样,将江陵的事情全部揭过,只说喻家一家老小不日就要到帝京,给喻沅准备的嫁妆准备好了,会一并送到。信中最后还说喻三夫人这次也跟着来了帝京,问喻沅什么时候和孟西平成亲。若有空,请喻沅和孟西平去帝京喻府走动走动。
莹玉不小心看到内容,柳眉一竖,比喻沅还生气:“他们想见娘子?我呸,臭不要脸的东西。”
她当着王府管家的面,将喻府上上下下大骂一顿。
喻沅没有出声叫莹玉住嘴。
管家尴尬地站着,听莹玉骂完人,问喻沅的意思。
喻沅晃了晃拜帖,交给莹玉:“以后喻府的信,劳烦管家派人送给我的丫鬟们,但是喻府的人,不能轻易放她们进来。”
等管家走了,莹玉面上喜气洋洋地说:“娘子,婢子还听说喻九娘摔破脑子,给她定下的婚事也不成了,她被大夫人关在江陵,这次没带到帝京来,怕是以后再也出不来了。”
喻沅蹙眉,大夫人还是如此绝情:“喻九娘什么时候摔破脑子的?”
莹玉是最近才知道的事情:“好像就是咱们出发来帝京的那日,听说她掉进水塘里,可真是天降报应。”
上船那日发生了什么,喻沅脑中划过一点灵光,她没抓过。
宁王府里一草一木,和前世并无太多分别,喻沅知道喻九娘的遭遇,并未多开心,心事重重,无心观赏宁王府,带着莹玉往回走。
从水塘绕过去,她突然问莹玉:“你知不知道,喻大爷是哪一年到帝京做官的?”
幸好莹玉还记得,她缓缓说道:“好像是娘子五岁那边,婢子记得很清楚。那年莹衣刚被送到江陵,宁王府派人送来了定亲玉佩,府里因此好生热闹了一阵。”
喻大爷调到帝京以后,喻二爷第二年也升迁知府。
他们一个去帝京,一个留在江陵。
喻家两位长辈升的如此之快,喻沅现在想来,有些后知后觉的怪异。
莹玉奇怪道:“娘子,您刚刚说了什么?”
喻沅将无意识说的话通通咽回去:“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巧,大伯和二伯官途很是顺利。”
莹玉因为喻九娘倒霉正乐呵,忙说:“娘子好不容易来了帝京,可千万不能对喻家人心软,那些嫁妆本来就是娘子应该得的。”
喻沅见她如临大敌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莹玉,你在喻家可曾见过一个紫檀木箱子。”
莹玉想了一圈,摇摇头,她没在十二娘的行李里见过那东西:“婢子回去问问莹心,她或许知道。”
喻沅眉目低敛,冷静地想,看来孟西平说的东西是突然出现在她的嫁妆里面的,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只能再等喻家解密。
前世她和喻家关系关系不咸不淡,逢年过节走一走,喻家人从未提起过她的嫁妆。
喻沅感觉自己就要摸到乱麻似的线头,但等她细想,那些念头又从指间溜走了,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撞见了来东院找她的孟西平。
孟西平在书房枯坐了一夜,决定来找喻沅。
他是沉默的囚徒,等待她亲手写下判词。
晦暗天色下,孟西平的脸色苍白阴郁,像是陡然失去了一切光彩。
喻沅一看他,松了手:“莹玉,你下去吧。”
她独自进了屋,立在窗前,和孟西平沉默地对视。
孟西平站在外面,面容是冷肃的,看她时,眸底依稀带着一丝暖意,悠悠拂在她身上,不着痕迹。
喻沅发现这么多年过去,她最心动的,依旧是初见时,孟西平从伞下看过来的眼神。
虽云起雪飞,如遇盎然春风。
她安然坐下,率先问:“世子爷想好了?”
“寒山寺失约那回……”
孟西平猝不及防开了口,起初声音干涩,后来越说越流畅:“当时孟定安遇刺,他不想闹到皇帝跟前,被外人知晓,我急着赶回去,替他主持大局。”
“然后发现刺杀孟定安的刺客,可能也是截杀我爹娘的人,和那些刺客的手段一模一样。我顺着线索追查下去,不久后裴三娘的兄长和徐静敏遇刺。我去看徐静敏,没想到皇帝也到了裴府,他雷霆震怒,我只能在裴府留了一夜。”
……
所以喻沅的生辰,他没能赶回去和她一起庆祝。
孟西平不需要喻沅的回应,他动也没动,无端深沉起来,继续往下讲:“他们在京中四处作案,闹得人心惶惶。我担心吓到你,并未和你言明,正巧喻家也出了事,求到你身上,我想着你去相国寺或许还清静安全些。”
“那日孟定安说找到了线索,想和我商量,我就出了门。”
他突然卡住了,面前又出现铺天盖地的红色,他试图张了张嘴,剩下的几个字从僵硬的喉管里蹦出来。
六年了,孟西平仍旧不敢面对喻沅的死亡,想到那一夜,他推门进正院,冷冰冰的喻沅躺在床上,胸前脸上都是血。
再然后的解释被北风吹进来,喻沅被孟西平的话砸的头晕目眩,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克制住自己喉间的痒意。
她感觉全身忽冷忽热,嘴唇被冻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喻沅心中麻木的想着,孟定安是二皇子,那孟西平一直暗中跟随的人,想来就是他了。
宁王夫妇虽貌合神离,毕竟是孟西平生身父母,他关心也情有可原。
孟西平仍然在说话,张嘴便是一团冰凉的雾气:“我和裴三娘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关系,前世我没有让她迈入宁王府,今生更不可能。至于慧宜公主……”
他轻声承诺:“她身份不同,我还要花费些时日处理干净。但是我向你保证,若你不愿,她绝对不会再出现在宁王府。”
喻沅一直坐在屋里,听到最后,她飞快地说:“我知道了,世子爷快回去吧。”
她命莹玉关了上窗,慢慢悠悠地笑了笑。
莹玉扒着门帘,往外面看了两次,心神不定地在喻沅跟前走来走去,欲言又止。
喻沅躺在榻上看书,始终没有抬眼。
莹玉纠结片刻,小声说:“娘子,世子爷还在外面等着呢。”
外面寒霜凝结成冰,夜间温度骤降。
莹玉眼看着世子爷的披风尾都被一层白霜覆盖,他的眉毛上都结了冰,站在外面,都快于心不忍了。
喻沅脸上隐约的笑意消散:“他愿意站着,就让他等等着吧。”
她垂下眼帘,实际书中内容一个字都没进她脑子里面。
从前,孟西平总想瞒着她,是喻沅硬生生一点点剜出藏着的腐肉。好不容易等她气消了,两个人终于站在同一个方向。
喻沅暗中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把门口那两盏灯点着,你们都进来睡,让孟一暗中看着。”
她吹灭了烛火,又说:“再给他送一件披风去。”
喻沅安心睡了一觉,许是门外有人在等,一梦酣然,醒来时她前所未有的清醒。
外面天色漆黑,她只睡了将近两个时辰。
她躺在床上,看外面的天色,翻了两次身,终究是穿了披风,小心绕过打盹的丫鬟,打开门。
外面早就落起了无声大雪,一尊雪人站在门外。
孟西平的肩头披风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他的眼睛漆黑,里面有雪夜的微光,立刻转到喻沅身上。
喻沅和他目光一碰,也看清了他的面容,唇色惨白。
喻沅无声地笑起来,向他走了过去,拉着他回到温暖的屋内。
莹玉靠在屏风上,早就醒了,惴惴不安看着十二娘和世子爷进来。
孟西平都快冻僵了,感觉喻沅握住他的地方像一把火烧起来,在身体各处腾起烈火。
她抱住孟西平,寻了个好下嘴的地方,狠狠咬在孟西平肩膀上,被他的身体冰的一激灵,她仍然执着地咬了下去,在他肩头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
“孟西平,我们两清了,你再有瞒着我的地方,下次我刺准的,就是你的心脏。”
喻沅手里握着最致命的凶|器,却始终没有对准孟西平。
“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她拿着最温柔的匕首,仍选择要做孟西平的宁王妃。
孟西平被北风与大雪吹得面色发白,浑身都快失去知觉了,只有眼睛里面蕴含着无穷的期待,就像榆树悄然发出一棵新芽,终于等到了喻沅的宽恕。
他快烧得糊涂了,抱住喻沅,双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妄景:“沅沅,我好想你。”
外头风雪越来越大,屋内只有喻沅和孟西平。
喻沅靠在他肩膀上,突然觉得有些困了,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温声说:“进来睡吧。”
再醒来时,孟西平发现喻沅紧紧抱着他的腰,他立刻屏住呼吸,生出一股今夕何夕的错觉。
他的外袍挂在架子上,腰间挂了个青陵的泥人偶,小书生望着桌上摆着的小女娘。泥人偶旁边,挂着的是鸳鸯荷花玉佩,玉佩上换了一个天青色的玉络子。
歪歪扭扭的,和他曾经失去的那个一模一样。
喻沅睡在他身边,一只手抱着他的胳膊,白净的睡颜安静,被他的动作惊醒,眉头束起。
孟西平拍了拍她的背,和喻沅一起沉入梦中。
作者有话说:
◉ 第 58 章
再次醒来时, 房间里空空荡荡,静谧无声。
喻沅在屋内扫了一圈,低头看见手掌上蹭到的几缕干涸血痕, 确定昨晚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 漫天大雪和孟西平都不是一场梦。
桌上的泥人偶各自换了个方向,小书生和小舞女贴在一起,拇指大小的人偶脸上挂着笑意。
当初孟西平在青陵馆驿处理伤口,喻沅带着丫鬟们逛到集市, 又碰见了泥偶娘子。那泥偶娘子看到她们一行人过来, 从摆着的偶人堆前飞快拿下了什么, 正好被莹玉看见。
泥偶娘子在喻沅面前拍着胸脯说她捏出来的泥人偶独一无二,可叫喻沅认出来她手里拿着的, 正是曾经买走的那一对。
喻沅先前买的那只早被张大龙的人踩碎了, 她心血来潮, 将那对重新买下,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随手给了丫鬟,没成想被平平安安到了帝京。
莹玉收拾行李的时候,将东西拿了出来。
也算得上是缘分。
等丫鬟进来, 喻沅将小人偶放下,问她:“孟西平人呢?”
莹玉晚上亲眼见得十二娘将世子爷带进屋中, 没敢继续睡,今早也没和莹心等人说话, 憋了一早上的话,神情恍惚, 等十二娘问了两遍才回答:“一大早前院就来了人, 将世子爷叫过去。”
世子爷起来时, 脸上带着堪称明亮的笑意,嘱咐她不要吵醒娘子,吓得她大气不敢出。
喻沅喝粥的手一顿:“他干什么去了?”
莹玉擦干净喻沅的手,她早上光顾着震惊,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婢子不知道,来叫世子爷的棺材脸很不好看。”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对了,娘子,府里今天气氛也有些怪异。”
莹心刚去厨房提早饭,说宁王府突然安静压抑起来,不点都不像前天,厨房的人还敢追着她打听十二娘的喜好。
准是有人来宁王府了。
喻沅用完早饭,看了看外面阴晦的天色,深夜又下了场大雪,院中入眼具是银白,银装素裹,犹如冰雕玉砌一般。
地上两行脚印,至到院门之外。
“走,我们出去看看。”
吱呀一声,东院的门被小心推开。
旁边的树上不堪重负似的落下两簇雪,一瓣恰好落在莹玉头顶,从后颈滑入衣服中,凉得她一激灵,原地跳动起来。
喻沅噗嗤笑了一声,眼中盈盈笑意,满的快要溢出来。
莹心望着喻沅的笑容,险些愣住:“娘子笑起来真好看。”
许久没见娘子笑得这么开心了。
东院以外的宁王府很是热闹,几乎王府里所有下人都出来了,他们急着扫雪,将府中所有道路都清理出来,个个面色沉肃,见到喻沅纷纷行礼后又避开。
喻沅心中疑惑,正要去寻孟西平。
远处灰衣男子看见她,脚步一转,向她走了过来。
剑雪木着一张脸,说话直接:“世子爷说今日便去寒山寺上住上几日,请娘子回去收拾好行李。”
喻沅抬头看天,灰云低垂越来越暗,这场雪酝酿许久,怕是会连绵下一段日子。
她并没有立刻答应,蹙眉看剑雪:“今日去寒山寺,这样急?”
不等剑雪回答,喻沅先看到了剑雪额上狭长的血痕,伤口不深已经凝固,像是被什么碎瓷片划过的痕迹。
喻沅很少见孟西平生气,他也不像是会拿下人出气的性格,凝重的目光不由得在剑雪额上多停留了几刻。
连莹玉都注意到了这道伤口,眼神开始变得奇怪。
在主仆两人往更奇怪的方向想去时,剑雪打断了她们的思绪:“宁王早上从道观回来,召见世子爷,发了好大的火。”
“您放心,世子爷没受伤。”
孟西平现在身上的伤都是喻沅留下来的,她的匕首,和她的牙齿。
想起昨晚孟西平身上刚添的新鲜牙印,喻沅目光游移一瞬,摸到了袖中藏着的匕首。
剑雪将消息送到,转身欲走,被喻沅叫住。
喻沅扣了扣手指,想着莹玉拿着的喻家书信:“喻九娘的事,是不是孟西平做的?”
剑雪肯定知道,果然他老实回答:“喻九娘找了杀手,想对您下手,被世子爷知道了,略施教训。”
喻沅唇角绽开清浅的笑:“她真的痴傻了?”
剑雪:“亲眼所见。”
莹玉听见早已憋不住笑意,叉腰小声笑起来。
喻沅要伺候的丫鬟们走远些,才问:“孟西平在江陵可查到了些什么?”
剑雪面上没有一丝波动,冷静地摇了摇头。
喻沅心中有些失望,挥手让他离开。
剑雪走了,她带着莹玉慢慢往后院走,后院有一片地方,因荒凉而无人打扰,十分清静,只有脚下踩中积雪细碎声响。
走了一会,山石之间越发冷寂。
脚步声之外,喻沅突然听见两道细微的声音,她凝神听了一耳朵,立刻拉着莹玉躲在假山后面,示意丫鬟闭嘴,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她从假山缝隙里看见了来人。
是宁王和孟西平,父子俩连侍卫都没带。孟西平落后半步,冷冷的目光盯着脚下,两人对话很古怪。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快要靠近她藏身的地方,喻沅只好往假山里面缩了缩,整个身体快趴在山石上,姿势别扭地偷听。
宁王爷身形瘦削,那张和孟西平有些类似的脸无端阴森起来,更具压迫感:“你翅膀硬了不听话,漕运的事也敢惹。”
孟西平淡淡吐出四个字:“皇命难违。”
宁王突然站住,他脾气暴躁,在孟西平面前从不掩饰:“好一个皇命难违,老子来好好管教管教你,你晚上就将喻家小女娘先送到慧宜公主府上去,明日就和本王去喻家,取消这门亲事。”
他中气十足地喝问完,扫了一圈,发现周围没有什么东西能用,只能取下腰上玉佩,朝儿子的脸狠狠砸了过去。
喻沅及时捂住自己喉间压抑的惊呼。
孟西平偏身躲过,任由那玉佩嘭的一下撞在假山上面四分五裂,声音依旧冷淡,将宁王的话都顶了回去:“这门亲事,当初是您订下的,我已经将十二娘接到宁王府,您现在反悔,迟了。这门婚事,您认最好,不认也罢,喻沅迟早是宁王府的主人。”
宁王看不听话的儿子,语气微沉:“当时是本王喝多了,一时糊涂,才答应了喻家的娃娃亲。”
他故作大方道:“你娘很喜欢那个裴三娘,本王虽不喜欢裴家的人,但你也可以在帝京里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女娘,本王替你去找皇帝赐婚。”
孟西平自然不同意,父子两人是不欢而散。
宁王本是得知孟西平将喻沅带回来的消息才回府,和孟西平说不通,又叫管家给他准备上道观的行李,气冲冲地离开。
喻沅听完,怪不得每次喻三爷说起来总是支支吾吾,原是灌醉了宁王才换来的亲事。
她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想起来一件事。
“孟西平,我们去寒山寺。”
喻沅笑眯眯地从假山里面出来,喊住孟西平,她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细碎的雪花和枯草泥屑。
孟西平眼底的冰彻底解冻,原本阴沉的神色化为春水,他笑了出来:“好。”
不成想,他们的马车前脚才到寒山寺,后脚便有一个人追到了山上。
孟西平被宁王在书房摔了几个杯子,幸好关键时候剑雪替他挡住,没破相,不过他胸前的伤口还是崩裂开来。
喻沅只得放弃去山上看梅花的想法,留在庙中客房里看着孟西平上药。
他身上大伤小伤不断,都快被清苦的草药腌入味了,连累地她衣衫上也时常带上苦药味道。
喻沅疑心是孟西平故意的,瞥一眼他胸前惨烈的伤口,握拳忍了一忍。
等着大和尚给她泡茶。
外面一阵喧闹,守在外面的剑雪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他犹豫片刻,附在孟西平耳边悄声道:“裴三娘来寒山寺了,现在就等在寺外,怎么劝也不肯离开。”
喻沅隐约听见裴三娘几个字,唇角笑意变淡,接过大和尚递来的茶杯,茶水滚烫,溅了一滴在她手背上。
孟西平合上衣襟,声音听不出喜怒:“我不是和你说过,以后裴三娘来,都将她赶走吗?”
剑雪脸上现出为难,余光偷偷瞟喻沅。
喻沅转着茶杯,突然插话:“剑雪,你大声点说,我也听听。”
剑雪:“裴三娘没进来,可……可裴家的人将寒山寺门口都堵住了,不见您出去,他们就不放人走。”
喻沅转头望向外面,这还真是裴三娘能干出来的事情,有时连她都敬佩裴三娘的执着,将面子丢在地上任由别人践踏。
追孟西平追的帝京人尽皆知。
反正没人敢当着裴三娘的面笑话她,她无所忌惮。
大好机会,喻沅都想出去看裴三娘的热闹。她改主意了,凭什么要主动避开裴三娘,这样岂不是正如裴三娘的意。
她就该顶着宁王世子妃的位置,站在孟西平旁边,狠狠气死裴三娘,最好能将裴三娘和慧宜公主都气死。
孟西平没什么耐心地说:“她不走,你就将她扛走。”
喻沅手指动了动,突然想出去看剑雪怎么扛人的,那场景一定好看得紧。
大和尚目光在几人之间悄然转了一圈,给喻沅添完茶,终于起身:“我去劝裴三娘子。”
裴三娘坐在外面的马车上,健壮的裴家奴仆将寒山寺大门都堵了起来,和寒山寺的僧侣对峙。
要下山的都是些平民百姓,一听是帝京权贵,敢怒不敢言,拿了裴家打发的两三枚铜板,盼着裴家等候的人出来。
裴三娘等了一会,不想出去见那群低贱的百姓,不耐烦地问站在马车外面的丫鬟:“西平哥哥还没出来?”
宁王府的人将王妈妈送回来,还附送一句尸体,气得慧宜姑姑大发雷霆,上门找喻十二娘要个说法。
她今早好不容易安抚住慧宜姑姑,从公主府出来去宁王府,又听说孟西平带着喻沅来了寒山寺,连忙赶过来。
丫鬟突然兴奋地对裴三娘说:“娘子,世子爷身边的护卫来了,准是知道您来,要接您进去。”
裴三娘欢喜地挑开车帘。
剑雪摇摇头,冷漠地请裴三娘离开。
没想到孟西平连见都不准见,裴三娘攥地手里帕子都变形了,她心中一直有种微妙的直觉,就是从四年前起,孟西平突然变了许多,帝京宴会再难看到他的身影,连慧宜姑姑都开始抱怨,她这个侄儿越来越不听话。
裴三娘不甘心就此离开,试探着问:“喻十二娘也在?”
剑雪木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裴三娘咬紧牙关,随即委委屈屈地说:“那你和西平哥哥说,慧宜姑姑这回是真的很生气,请他一定要带着十二娘上门赔罪。”
目送剑雪离开,裴三娘沉下脸,落下车帘:“走,我们回去,去公主府。”
裴家的马车下山时,在山道上和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擦身而过。
马夫不甚在意的扬了扬鞭,突然被拦下。
裴三娘的丫鬟发现马车停了,探出身子正要大声喝骂,谁敢拦裴家的马车。
对面那辆马车上下来个人。
丫鬟喝问憋在胸膛里,脸都憋红了,看着从马车里面出来的风流郎君。
裴三娘心情不好,这下子更是生气:“怎么停下了?”
眼前一暗,那风流郎君钻进了裴府马车。
裴三娘心道不好,但还是对来人说:“三皇子。”
孟定杨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
三皇子孟定杨身材高大,眼下一片乌青,看着就是欲纵过度,他如今正和其他几个皇子争夺太子之位,手段高明,可就是有些风流韵事在身上,听说他府里有些姿色的婢子,都被他糟蹋了个遍,凡是他看上的女娘,都逃不过他的魔爪。
早些年,孟定杨还曾经干过一桩霸占他人小妾的荒唐事。
孟定杨打量她片刻,目光看得裴三娘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裴表妹越发水灵了,好不容易见表哥一面,怎么急匆匆就要走。”
裴三娘很不喜欢他,他借着慧宜公主名义,表妹长表妹短的,裤子里面的那点心思都挂在脸上。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她没忍住,往后退了几步:“三皇子请自重!”
孟定杨欣赏她面上的害怕,片刻后轻笑两声:“看在慧宜姑姑面上,这次就饶了你,裴表妹,下次咱们好好聊聊天。”
裴三娘脸色一变,突然想起什么,镇定道:“喻家娘子现在就在寒山寺中,她可是江陵第一美人,我自认姿容不及她半分,三皇子一见便知。”
孟定杨定定打量着裴三娘:“她可是未来的宁王世子妃,裴表妹休要害我。”
裴三娘幽幽看他:“三皇子害怕了?”
孟定杨呵呵一笑,捋了捋鬓边头发,自认帝京第一风流:“裴表妹说的我好奇,我倒要看看,被孟西平看上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 第 59 章
不过在寒山寺中过了一夜, 乌云悄然溜走,草木上挂着消融的积雪,被太阳一晒, 便悄然消逝于晨曦之中。
喻沅站在僧房的庭院之中, 无意识地盯着树梢上最后一捧残雪渐渐消失。
丫鬟担心十二娘的身体,絮絮叨叨地在她旁边说话,劝她进去休息,忽的目光一转, 喃喃说了几句话。
喻沅回过神来, 也好奇地往外看了看, 发现僧房人来人往,寒山寺今天多了许多生人, 且看衣着打扮都是一些世家的杂役奴仆, 来往搬运着东西, 声势十分浩大。帝京达官贵人们都偏爱在寒山寺和相国寺上休养,正值寒山寺上梅花盛开, 赏梅的人络绎不绝,好生热闹。
孟西平站在门口,过来找她。他今日难得穿了身极为相配的银白外袍, 上面光华流转,腰间挂着鸳鸯荷花玉佩并一个天青色玉络子, 衬得孟西平如松如月,那双桃花眼潋滟生辉。
喻沅和他眼神一碰, 唇角那点微末的笑意也消失了,就要往屋里头走。
眼下虽说她暂且原谅了孟西平, 但昨天裴三娘来过以后, 她转眼之间就翻脸不认人了。
小女郎实在难哄的很。
孟西平抚了阵痛的胸口, 心说难不成还要再想方设法被捅一刀,好讨到她的心软,只得无奈地跟在她后面。
他正要迈步进院中,一个还没他腿高的小东西眼巴巴望着孟西平,走不动了。
女童约莫只有七八岁,被裹得如同一只粉色团子,笑起来天真烂漫,有如观音娘娘坐下仙童,扒着墙壁偷看孟西平和喻沅,水灵灵的眼睛骨碌碌转。
喻沅看女童的样子觉得眼熟,想不出来在哪见过,脚步停了停,和女童两个人大眼瞪小地对视好一会,僵持片刻。
孟西平走到喻沅身边,扫了一眼那女童。
女童跑了过来,抓着手指,乖巧地说:“舅舅,你也在寒山寺。”
孟西平蹲下去,摸了摸女童头上的小发包:“和家人走丢了?”
女童趴在孟西平耳边叽里咕噜说话,一边说还一边看喻沅,可可爱爱的样子。
可惜小孩子说话漏风,喻沅能听见小童一本正经地问孟西平:“这就是喻家娘子?”
喻沅听到挑了挑眉,帝京里的人还是如此关心孟西平的亲事,她到帝京这几天,已经够他们打听清楚喻家究竟是何情况。
孟西平对着女童,认真回答:“是喻十二娘。”
女童再看大美人,对着喻沅惊天一喊:“那我是不是该喊她舅母。”
孟西平摸摸女童的脸蛋,同她耐心解释:“现在还不是。半年后,你再喊她舅母。”
喻沅看着孟西平带笑的目光,不自在地移开。
他真是摸准了她的软肋。
女童又凑在孟西平耳边,这次说话的声音大了些:“舅舅早日成亲,我喜欢她,比那个爱吃醋的裴三娘好。”
喻沅看女童乱瞄的眼神,想着不愧是帝京里的小女娘,古灵精怪。
孟西平起身向喻沅介绍:“这是长阳公主的女儿,王瑗。”
怪不得有些眼熟,前世该在宫宴上见过,喻沅也和王瑗打了个招呼。
王瑗好奇地看着她,躲在孟西平身后,肉乎乎的小手抓着孟西平的衣袍,可爱极了。
小女童身边并无人跟随,亦不见来寻她的人。
孟西平担心地问:“瑗儿和谁一起来的寒山寺?”
王瑗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很是忧愁的样子:“舅舅又干坏事啦,被皇爷爷赶到寒山寺,娘和我来替舅舅祈福,让他少招惹是非。”
她口里的舅舅显然不是孟西平。
孟西平一听就知道那人的身份,闻言温柔地问她:“瑗儿不开心?”
女童很苦恼,双手托腮委屈说道:“我原是约好和昭明哥哥去骑马的,去不了了,只能便宜了二姐姐,都要怪舅舅。”
喻沅在旁听,觉得很有意思,豆丁大小的小女孩也有天大的烦恼。
对王瑗口里所说的的舅舅更是好奇。
院墙外,长阳公主府寻王瑗的老嬷嬷终于找来:“哎哟,小祖宗,公主找您快找疯了,快随老奴回去吧。”
女童开心和孟西平、喻沅道别:“舅舅,我们还要在寒山寺待上四五天,你要记得来找我玩。”
风中隐约传来那老奴的声音:“娘子,您的正经舅舅可是三皇子……”
喻沅目送王瑗被嬷嬷带走,未曾和孟西平言语,进了屋。
孟西平捏了捏手指,边走边问身边的女娘:“你想什么时候成婚,春天?秋天?”
喻沅瞪他一眼,果断叫莹玉将他关在门外。
却说那边,女童被带走,遇到了她娘长阳公主和亲舅舅三皇子孟定杨。
孟定杨被说得烦闷,见到可爱的外甥女,一把抱起王瑗。
姐姐长阳公主的话,他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笑得浪荡:“好姐姐,别念叨了,以后把我们瑗儿也念叨老,可不好嫁人。”
长阳公主急了,气得要打他:“你这轻狂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不仅惹得父皇训诫,还被迫将事情都交给了孟定安,你就不着急!”
孟定杨拦下姐姐的巴掌,他眯着黑压压的眸子看长阳公主,一瞬间后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别生气,漕运的事让给二哥又何妨,他要是轻易能处理,这些年父皇也不至于在他和我这个声名狼藉的皇子之间拿不准主意。”
长阳公主眉头一束,摸了摸王瑗的脸蛋:“在瑗儿面前,不要说这些。”
孟定杨无所谓,抱着王瑗,冷淡地说:“听你的,我在寺庙中好好吃斋念佛,等父皇消气。”
长阳公主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和孟定杨聊完就被人叫走。
王瑗对舅舅有些惧怕,他身上常年都带着一股不好闻的脂粉气味,她不喜欢,眉头紧锁。
长阳公主一走,她立刻闹着要从孟定杨身上下来。
孟定杨牢牢抱着她,从王瑗脑袋上摸出来一片树叶,漫不经心地逗她:“瑗儿刚刚去哪了?”
王瑗鼓了鼓脸,生气地说:“去见西平舅舅了。”
孟定杨笑意更深,一把捏碎了那片枯黄的树叶:“孟西平也在山上。”
怪不得裴三娘哭哭啼啼下山,原来是在正牌宁王世子妃面前受了委屈。
他语带兴趣,温柔地问怀中小女娘:“那我们瑗儿可见到孟西平身边的喻家娘子了。”
他话里仿佛带着钩子:“瑗儿乖乖告诉我,那喻家娘子好不好看?”
王瑗使劲挣脱孟定杨,从他怀中蹦下来,扭回头做了个鬼脸:“天仙一般。”
寺庙中突然多了许多香客,静心师父给孟西平和喻沅换了个住处,将他们两人安排在寒山寺中僧房西侧,靠近山顶梅花,地处僻静。
喻沅在屋中待了一日,烤着暖暖的火,吃了个孟西平亲手烤的香甜红薯。
翌日,莹玉端了午饭来,照常先试过,才敢让十二娘入口:“寒山寺的斋饭,请世子和喻娘子用。”
孟西平好不容易才能进得喻沅的屋,笑着点了点其中一道菜:“这道三鲜豆腐羹不错,你试试。”
喻沅看清楚那碗羹,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微微停滞,面上像是突然凝固住了,眼睫上挂着薄薄的霜,掩盖住了眼神,一切情绪都化为虚无。
孟西平发现她抿起唇角,直觉不好,试探着问:“这些素菜不和你口味?”
喻沅将筷子不轻不重按在桌上,失了吃饭的兴致,她将这道寒山寺最著名的三鲜豆腐羹推到孟西平面前。
孟西平疑惑地看着她,也放下筷子。
喻沅托着腮,眸中闪过一丝亮光,突然转怒为笑,灿若星辰的眸子和他碰了一下:“你很喜欢这道豆腐羹?”
话语在胸中转了一圈,才被孟西平保守地说出口:“静心师父经讲得一般,这豆腐羹做的还不错。”
喻沅手指敲了敲碗壁,睫上寒霜化为冷意,直扑孟西平:“世子爷记性一向好,那你一定记得,我生辰那日你没赶回来,请裴府下人送来了一道三鲜豆腐羹。”
孟西平却仿佛没听懂似的,重复了一遍:“我给你送了这道羹?”
外面日光甚是凉薄,阵阵冷风吹打着门框。
喻沅被凉意所摄,打了个冷颤。还记得当年她在正院中苦等孟西平回来,等到的却是裴府下人,还施恩般端来一碗冷掉的豆腐羹。
从裴府到宁王府,里面的汤已经凉透,黏黏糊糊的,堵在喻沅心头,将欢天地喜的她泼了个透心凉。
时隔多年,历历在目,喻沅仍清楚地记得裴府下人对她说的话,孟西平留在裴府,和裴三娘一起吃饭,在宴席上吃到这道鲜美的豆腐羹,特地请人送回来,请喻沅品尝。
喻沅忍住,没将豆腐羹掀翻:“世子爷今天请静心师父做这道菜,是要提醒我这件事吗?”
孟西平心中暗自提起一口气:“陛下命人查刺杀案,我从旁协助,在裴府脱不得身,便让裴府下人传信回去,还让侍卫随行。”
喻沅顿了顿,小脸冷若冰霜,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收到。”
只有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裴家人。
偏偏第二天,孟西平累极,回到宁王府什么话都没说,送完礼物倒头就睡,也错过了解释的机会。
喻沅心气不顺,把豆腐羹推到孟西平眼前,蛮横地说:“你既喜欢吃,就给我吃完。”
她扬长而去,对着剑雪道:“给我盯着孟西平。”
剑雪望着成年人脸庞大小的海碗,默默给孟西平倒上一碗三鲜豆腐羹,眼神里面写满了:没办法,世子爷,吃吧。
喻沅带上丫鬟出门,仰头看山雾一般的粉色梅花。
前两日天气不好,孟西平担心她受寒,不准她上山。
“走,咱们上山去。”
莹玉给喻沅系上厚厚的披风,又拿了两个保暖的香球挂在喻沅腰间。
她们刚出院外,就撞上了守株待兔的三皇子孟定杨。
孟定杨见美人就走不动道,目光一亮,带着王瑗过来。
王瑗跑上来,和喻沅打了个招呼,抱着她的手臂可可爱爱问:“西平舅舅呢?”
喻沅和王瑗说了两句话,刻意忽略掉旁边那道奇怪又充满恶意的目光,她的后背像是被一双险恶的眼睛盯上,目光从她的后背渐渐滑到脸上。
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那道目光的主人,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许是见不得王瑗和她这样亲密,孟定杨轻笑出声:“瑗儿,你娘在找你。”
王瑗瘪嘴:“我要和十二娘一起。”
孟定杨语调沉了下去:“听话。”
王瑗看着有些怕孟定杨,抱了抱喻沅,在她耳边低声说:“快跑,去找舅舅。”
担忧的小女娘一步三回头地被嬷嬷带走了。
喻沅不受控制地眨了眨眼,慢慢回头。
被孟定杨眼底的恶意扑了满怀。
平心而论,孟定杨长得不错,从小皇家礼仪长大,身姿挺拔,容貌算得上不错。
喻沅看他,心中却猛然升起一股浓烈的不适感,比张大龙留给她的印象还要差,前世这位三皇子恶名响彻帝京。第一次见他,还是在和孟西平的婚宴上。
孟定杨堵住了去路,喻沅只得暗中后退两步,平静地喊:“三皇子。”
孟定杨含着笑,话在舌尖转了好几圈,话语缠绵的让人不适:“喻、十、二、娘。”
他每吐出一个字,便走近一步,直勾勾地盯着她。
莹玉已经警惕地过来挡住喻沅。
喻沅退不可退,想起孟一应该就在附近,她心上稍安。
孟定杨被喻沅惊慌的表情取悦到了,笑意越来越大:“怪不得孟西平要舍裴三娘而娶你。”
他摸着下巴,目光下移,似要把喻沅的衣服一片片刮下来。
喻沅甩下脸,她心知孟定杨这种人,越理他,他越觉得有趣,扭头强行要走,被孟定杨的人拦住。
“孟定杨。”
孟定杨欣赏着美人带着薄红的脸,比天边瑰丽的云霞还要美丽多姿:“十二娘叫我什么……”
他脚步未停,慢悠悠地离喻沅越来越近:“我话还没说完,十二娘何必着急走。”
喻沅袖中拳头攥得紧紧的,胸脯剧烈起伏两下,捏着滚烫的香球,心中怒火越烧越旺,恨不得往孟定杨脸上砸。
孟定杨捕捉到女娘刹那之间闪过的害怕,神色笑眯眯:“宁王世子妃有什么好的,不如当我的皇子妃。”
喻沅忍无可忍,决定叫孟一下来将孟定杨揍一顿。
她刚刚张口喊出一个“孟”字,瞥到孟定杨身后出现的人,吐出后面两个字:“西平。”
看到他,喻沅心下真正安定下来,僵硬的手从香球上挪开,纤长浓密的眼睫覆盖住眼底神色的惊惧,笃定孟西平能护住她。
不止孟西平来了,赵玉娘和徐静敏也跟在后面走过来。
赵玉娘抢先挽住喻沅的手:“十二娘。”
喻沅这才松了一口气:“玉娘,你们也来了。”
赵玉娘声音低的几不可闻:“我们知道三皇子上寒山寺,才赶来的。”
孟西平落后赵玉娘一步,虚虚抱了一下喻沅,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别怕。”
说完,他转头迎上孟定杨。
耳边被热气喷过的地方在持续发烫,喻沅目不转睛地看着孟西平走到孟定杨身前。
赵玉娘还在和喻沅解释:“幸好来的路上碰见长阳公主府的人。”
王瑗叫人去喊孟西平,正巧碰见赵玉娘他们。
喻沅勉强笑了笑,看着孟西平对上孟定杨。
赵玉娘以为喻沅担心孟西平会吃亏,安慰她:“放心,三皇子小时候就因为嘴贱,被孟西平骑在头打,他死不悔改,又惹上你。”
她想了想,轻叹一声:“我好久没见世子生气了,上次是因为什么来着?”
好像是在宫里读书那回,孟定杨嘲笑孟西平远在江陵的未婚妻,是个穷酸小娘子。
还抓了孟西平在书上随手写的圆圆两个字。
孟西平当即暴怒,骑在孟定杨身上,打得他鼻青脸肿,半个月不敢见人,孟西平自己也被宁王惩罚,被王爷打了五十大板,在床上躺了十来天。
自此原本喜欢跟着孟西平打转的裴三娘更加死心塌地,默不作声认了圆圆两个人,认为孟西平是在替她出气。
赵玉娘突然想起,心头一动,喻十二娘的名字,可不就是叫喻沅,沅沅,或许彼圆圆并非是圆圆,而是沅沅呢。
作者有话说:
加上番外大概10章内能搞定~
◉ 第 60 章
孟定杨大半目光放在喻沅看他们几个人表现如何情深, 像是在看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被挡住视线后,他方才吊儿郎当地看孟西平:“西平,你还是这样小气, 经不起逗。”
当着孟西平的面, 孟定杨竟丁点不知收敛,就是要故意激怒他。
孟西平怒到极处,彷如平静的深海,深处巨大的暗涌正在海底凝聚成形, 桃花眼里黑压压的眼珠子盯紧了孟定杨, 手指向旁边晃了晃。
孟定杨丝毫不觉危险正在临近, 自觉好声好气地试图和孟西平商量:“帝京里心悦你的女娘宁王府都塞不下,不如就将喻家娘子让给我, 我会好好待她, 怎么样?”
他话音还没落地, 接收到命令的剑雪控制住了孟定杨的贴身侍卫。
兔起鹘落之间,孟西平新仇旧恨齐齐加上, 汹涌的海潮扑向对面人,他的回答是直接朝孟定杨的脸打了过去!
孟西平突然对出言不逊的孟定杨出手,看得喻沅呆愣在原地, 随即她蜻蜓点水掠过后方,看着孟西平黑沉沉的脸色, 袖中颤抖不休的手指终于安定下来。
这一出实在石破天惊。
素来冷静的赵玉娘忍不住紧张地握住喻沅的手臂,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而急促的尖叫, 她用帕子捂住嘴,暗中扯了扯徐静敏的衣袖, 给他使眼色。
徐静敏心下早知有这么一遭, 叹了一口气, 对着喻沅拱手说道:“喻娘子,眼下这情况,少不得麻烦十二娘劝劝世子爷,让他快些收手。”
喻沅容色如霜,站在原地,并未听徐静敏的劝说,大有给孟西平叫好的意思:“打就打了,要罚我陪孟西平一起受。”
赵玉娘和徐静敏交换了奇妙的目光,他们都知道,孟定杨是个混不吝的疯子,性子睚眦必报,孟西平自小时候和他打过一场后,鲜少回应孟定杨的招惹。
徐静敏想上前又被孟西平的眼神看得退回来。
她瞥见一丝血色,忙道:“十二娘,虽然孟定杨的确该打,但他毕竟是皇子,世子爷现在一时痛快,惹来皇帝雷霆震怒,终究会引来祸端。”
也幸好孟定杨堵人,选了个绝佳之地,须得靠近这个角落才能看清楚情况,即使孟定杨的其他侍卫发觉三皇子失踪,找过来也会花些功夫。
这回换成喻沅安慰赵玉娘和徐静敏:“玉娘姐姐看着吧,孟西平绝不会吃亏。”
三皇子和宁王世子在寒山寺大打出手,传到皇帝耳边,还不知道谁会挨一顿板子。
她了解孟西平,知道他必然有所依仗,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朝孟定杨下手,不然他最多也就带上那些身手高强的灰衣男子们,将孟定杨蒙头揍上一顿,就像他对喻九娘那般。
喻沅和赵玉娘、徐静敏三人说话这会,局势没有改变,几乎是一边倒,孟西平的其他护卫都没有现身。
孟定杨的身体外强中干,早已被掏空,抱着头左右摇摆,像一条活蹦乱跳,逃不出孟西平掌中的鱼。
面无表情的孟西平压着孟定杨打,拳拳到肉,蕴含无数力量,打得孟定杨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赵玉娘和徐静敏试图劝暴怒的孟西平收手,完全进不得他身。
只有喻沅看出,孟西平被胸前未痊愈的伤口拖累,动作有些微凝滞,他身上越痛,对孟定杨下手越重,心狠手黑,专挑孟定杨身上下手。
这一场单方面打斗,让喻沅想到另外一件事,眸中似乎起了雾,陷入沉思之中。剑雪从不离孟西平身,当时孟一还在,他自己又能将孟定杨吊起来揍,怎么会在去江陵途中,被一群不知道来路的刺客所伤?
果然在江陵初见时,孟西平是打定主意,故意被刺客所伤,而后又巧妙地将伤口露在她眼前。
他不知她是否重生,干脆赌了一把,只为用伤口延缓她离开江陵的种种行动。
说不定她在江陵多年筹谋都在孟西平的人眼皮子底下,要是他突然出现,喻沅一定心生戒备,可他偏偏伤了手臂,降低了喻沅的警惕心。
从孟西平在江陵见到徐苓,在徐府初见,再到喻府,一路至帝京,他可真是煞费心思。
孟西平这个人,实在是会拿捏她的心思。
喻沅默默站着,注视着孟西平,眼底心思难测,像是身上一切悲欢都被抽走。
赵玉娘看得心中忐忑不安,和徐静敏眼神换来换去,不明白喻沅竟还如此冷静,孟西平打的可是皇子:“十二娘,你真的不去劝世子爷?”
喻沅哦了一声,喜怒回到身上,敷衍地道:“打得好。”
也没过多久,或许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长阳公主突然带着侍卫寻来这里,她慌张扑向孟定杨,才分开打红了眼的孟西平和被打得一团烂泥似的孟定杨。
孟西平施施然松了手,捏了捏肿痛的手指骨。
他回到喻沅身边,默不作声,只看她。
喻沅给他递了张帕子:“擦擦你手上的脏东西。”
她并未碰到孟西平,一截皓玉般的手腕从孟西平手上飞快溜走,看得孟西平心头一跳。
孟西平低声说:“这回我来了。”
他仔细擦干净手指,将染了血的手帕团成一团:“十二娘,我的胸口有些痛。”
喻沅仰头瞥他,眼睛明亮:“世子爷运筹帷幄,这点小伤痛想必不会放在心上。”
孟西平垂下头,靠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在我肩上留下的牙印还没好全乎。”
那点牙印两三天就好了,剑雪给他上药时,喻沅曾看过一眼。
喻沅莹白的耳朵被胭脂染透,恼羞成怒,眼神飞扬:“孟西平,适可而止。”
徐静敏听了半耳朵,面色古怪,带着赵玉娘往旁边站了站,远离孟西平和喻沅。
长阳公主扶着孟定杨,心疼得看着弟弟青紫色纵横的脸,愤怒地指向孟西平:“孟西平!胆敢殴打皇子,你放肆!”
孟西平敛了笑容,眉目低垂,是一贯的淡漠:“长阳公主为姐为母,费尽心思为三皇子谋划太子之位,可惜有人烂泥扶不上墙。”
长阳公主被戳中了心病,她和孟定杨的母妃出身高贵,舅舅在边境掌一方军政大权,孟定安母家势弱,可这些年,皇帝在孟定杨和孟定安之间摇摆不定。要是孟定杨争气,何至于沦落到用些下三滥手段,和孟定安狗嘴里抢食。
她到底是皇家公主,脸色只灰败了一瞬,凛然道:“不管对错,孟定杨身为皇子,自有父皇决定。至于孟西平你此番犯上作乱,本宫看谁还敢护你!”
孟西平暗中给喻沅换了个手炉,叫剑雪放人,语气冷飕飕:“前些日子的事情还没过去,今天三皇子又敢肖想我家女娘,公主当真以为宁王府是软柿子,我孟西平的世子妃可以随意欺辱。”
三皇子前些日子在街上碰见一美貌女子,命人抢回家去,后来才知道女子是礼部某官员的小妾,官员在早朝怒斥孟定杨。不仅如此,御史台连发数十道弹劾,搞得皇帝好大没脸,怒火之下,不仅将孟定杨手里的事全数交给其他皇子,还将他送来寒山寺,让他好好在寺庙之中清心寡欲。
长阳公主咬着牙,不肯认输:“区区宁王府,纵是皇帝宠爱你,绝不会轻易饶过你去。”
孟西平握住喻沅冰凉的手,无心和长阳公主纠缠,拉着她走,对被侍卫扶住的孟定杨说道:“三皇子只会躲在姐姐背后吗,你若不服,现在就和我到陛下面前辩个分明。”
孟定杨当然不敢,长阳公主也不敢说强要孟西平留下,他本就是因为男女之事被皇帝训责,在寺庙之中又冒犯喻家娘子,在皇帝面前并不占理。
孟定杨阴鸷的目光盯着孟西平和喻沅紧握住的手,浑身被打碎重组一般,痛得他冷汗频出,还不忘放狠话:“你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我定会将你们踩在脚下。”
喻沅抢先开口:“好啊,我等着领教三皇子的手段。”
孟西平冷冷看孟定杨,心思难测,反倒是被喻沅带着离开。
“以后离孟定杨远点,不要和他纠缠,遇事就叫孟一。”孟西平扶着喻沅的手臂,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宁王府的事,我怀疑是他下的手。”
如一声惊雷在喻沅耳边落下。
喻沅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猛地回头,看一眼三皇子孟定杨。
孟定杨的手下正在给他收拾伤口,见喻沅回头,他肿着一张脸,竟朝她笑了笑,嘴巴张合几次,分明在说喻沅的名字。
孟西平看清楚他的唇形,脸色更黑,还想回去再打他一顿。
回去后,孟西平立刻递了一道折子送往宫中,替喻沅请封。
送上去时,自然也提到了孟定杨。
在寒山寺上住了几日,孟定杨和长阳公主被静心师父安排到西侧僧房,孟定杨躲在房中养伤,没功夫到喻沅和孟西平面前添堵。
喻沅在寒山寺痛痛快快玩了几天,和赵玉娘有说不完的话,和她一起去折梅,留下孟西平和徐静敏还有静心师父几个人在房中下棋。
有一日帝京大雪,寒山寺完全被寒雪所覆盖,喻沅和孟西平等几人聚在一起围炉煮酒,避开僧人烤了新鲜的鹿肉来吃,漫山遍野地打雪仗。
倒是全了前世的缺憾。
听说宁王回了道观,王府中无人主持,管家来信,请孟西平回去,开始准备年底宫中大宴,他才带着喻沅正式回府。
**
回到喻府第二天,便有人得到喻沅回宁王府的消息,前来拜见。
管家去东院,告知喻沅。
莹玉听了来拜访的人,不可置信地反问管家:“你说谁来找我们娘子?”
王府管家平静地再次回答:“喻老夫人和喻大夫人,还有喻三夫人,她们的马车在门外等候,娘子是否要见?”
喻家人上门,莹玉揣测着喻沅的心思,没叫管家将人打发走。
喻沅倚靠在椅子上,双腿盖着厚厚的毛毯,在寒山寺上玩得太痛快,她不小心淋了雪,当时没注意,回府后风寒症状被激发,王府里喻沅所到之处,摆满了烤火的物什。
她敛眸垂目,喻家人来得好快,算算日子,喻家的船也才刚刚到帝京而已,迫不及待来见她。
喻沅想了想,先问管家:“喻家人什么时候到帝京的?”
管家对喻家的事情很是关切,不假思索道:“三日前喻家到帝京渡口,排场甚大,不知从哪听说喻家带了十几箱子金银珠宝来帝京,围观的人险些将渡口挤满。”
惹得喻大爷颇为不快,和喜好张扬的喻大夫人险些吵了一架。
莹玉眼珠子乱转,偷偷耸肩,娘子说喻家人来帝京越热闹越好,这消息是她传出去的。
喻沅轻笑:“她们几个来宁王府带了些什么没有?”
管家愣了一下:“几位夫人像是未曾带什么东西。”
喻家人突然来访,要求见喻家娘子,即便是喻娘子的亲人,在帝京已经算很是失礼。
一听她们不是送嫁妆来的,喻沅失望地靠回去,抱着手炉,打不起精神。
莹玉和她心意相通,当即道:“管家,将她们都打发……”
喻沅想清楚了,出言拦住管家,手指在虚空中点了一点:“算了,将喻家人都带去正堂。”
听喻沅将喻家几位夫人称呼为喻家人,里面甚至还有喻沅的亲娘,大有疏远之意,管家心里有了计较。
他亲自请喻家三位夫人请到正堂,她们再想找王府里人问话,打听喻沅的事情,使唤不动宁王府的人,处处看着恭敬,实则敷衍无比。
喻沅悠悠翻过一页书,又在东院坐着休息了好一会,用过治风寒的药,闲庭信步去正堂。
喻家三位夫人都坐在正堂里,喝着上好的清茶,等着焦躁不安。
喻老夫人望一眼喻大夫人,喻大夫人捏着帕子,清了清脸上看好戏的神色,对着坐在她下面的喻三夫人说:“三妹妹,今天要说服喻沅,可就看你的了。”
喻三夫人面色阴沉,她来帝京是想做宁王世子未来的丈母娘,没成想,没成想……
她咬了咬牙,不像在江陵时柔弱,眼神阴郁,恨不得撕烂看笑话的喻大夫人嘴。
喻大夫人掩唇笑了笑,得意地说:“这有些人啊,就是没福分,怪不得一直要靠家里帮扶。”
喻三夫人被喻大夫人冷嘲热讽了一路,就算是泥人也要激出三分火性,闻言怒道:“大夫人别太过分,以十二娘的性子,以为真能轻易如了你的愿,九娘子可还疯着呢。”
喻大夫人听不得别人提起她那痴傻的女儿,心想三夫人风光不了两天了,正要回怼回去——
喻三夫人骤然换回了柔柔弱弱的脸,站了起来,对着门口露出慈母的温和笑容:“十二娘来了,快让娘瞧瞧。”
喻沅朝她淡淡颔首,脚步不曾停留,径直坐到主位上,悠悠喝了口茶:“喻老夫人、喻大夫人、喻三夫人。”
喻三夫人心里打了个哆嗦,喻沅都不叫她娘了,态度相当冷淡,尴尬地坐了回去,面上的笑挂不住。
喻老夫人见她自如坐在主位之上,抱着手炉,满座寂然无声,一举一动都颇有章法。跟随其后的宁王府管家以喻沅为尊,还以为宁王府家规森严,一点都没往别处想。
她不甚在意喻沅的态度,有要紧的事要商量:“听说十二娘前段时间生病,一直想来看望。得知你和世子从寒山寺回来,我们立刻赶来见你,知道你无碍就好。”
喻沅将茶碗放好,轻慢地撩起眼皮:“老夫人才到帝京,就知道我和孟西平从寒山寺回来,消息很是灵通。”
她话里藏着试探,喻老夫人和蔼地说:“今天我们来,是有事想和你商量。”
喻沅不轻不重地将喻老夫人的话挡了回去:“我记得离开江陵的时候,曾经说过,与喻家再无任何关系。”
喻老夫人像江陵发生的什么事情都不记得:“十二娘,不可如此任性。”
这老太太今天竟如此温和,事出反常必有妖。
喻沅摸着怀中手炉,垂头笑,不理她们了。
喻老夫人泄露出一丝狠意,给喻三夫人使了个眼色。
喻三夫人不甘不愿地开了口,泫然欲泪:“十二娘,娘知你不愿意来帝京,更不愿意嫁给宁王世子,是你爹和娘做错事情,不该给你早早订下这门亲事……”
喻沅的手顿住,怀疑自己听错了,这门喻三爷和喻三夫人欢欢喜喜定下的婚事,他们先反悔了?!
喻大夫人喝着茶,唇角挂着隐秘地笑意,把得意都挂在脸上。
喻三夫人抹了把泪:“若是你主动和世子爷退婚,我们可以在京中按照你的心意,再替你寻一门婚事。”
喻沅明白她们今天为什么来宁王府,打了个呵欠:“青天白日的,你们怎么做起梦来了?”
喻三夫人不舍地说:“十二娘,只要你退婚,喻家什么都答应你。”
喻沅观察着几人急切的表情,面不改色:“我起初是不想要,可孟西平是个香饽饽,这不是有人上赶着要当宁王世子妃吗。”
她的目光从面前三人依次滑过:“诸位夫人充当谁的说客?又被许了什么好处?”
喻大夫人迫不及待道:“十二娘,裴家已经允诺,只要你退掉婚事,就算是皇子妃,你也当得。”
喻三夫人眼睛一亮:“皇子妃可比世子妃威风多了。”
哦,又是裴三娘,说不定孟定杨也在里面插了一脚
喻沅疲惫地摸了摸头,正想以什么理由打发她们。
一直藏在屏风后面偷听的孟西平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先摸了摸她的额头:“喻沅早已与喻家无任何关系,我早已请奏陛下赐婚。”
喻沅有些遗憾的想,嫁妆拿不到了。
“把她们都给我赶出去,以后不许喻家人进宁王府。”
喻老夫人看到孟西平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是真听信了别人的挑唆,以为孟西平和喻沅关系冷淡。
出了宁王府,才悔不当初,几个人互相指责起来,喻大夫人咬咬牙,派人去裴府告知裴娘子。
裴三娘得知此事,又是转了个圈,跑到三皇子府。
孟定杨脸上伤还剩淡色淤痕,他总忍不住叫丫鬟拿着镜子看伤口,一看就想起喻沅:“喻十二娘有些意思。你去告知喻仲礼,叫他们好好做事,搅黄了这桩婚事,漕运就交给他了。”
而裴府和三皇子府发生这些事,喻沅和孟西平都尚且不知情。
喻府的人才走,管家又一脸为难地拿来了一封帖子。
慧宜公主来帖子,请孟西平和喻沅去公主府赏雪。
帖中说她知道孟西平和孟定杨在寒山寺闹得不愉快,借此机会让双方化解一下恩怨。
喻沅把玩着帖子,唇角扬起:“她既然这么想我去,那我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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