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华彰殿出来,二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言。
再往前,就是贺兰奚两次落水的池子了。
谢沂忽然停下脚步:“殿下回去的路似乎不是这一条。”
贺兰奚顺势坐到一旁的秋千上,双脚在地上轻轻一推,秋千小幅度前后摇晃起来。
“先生看不出来我有话同你说吗?”他道。
“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除了永明帝,哪个敢同首辅大人谈指教二字,“只是心中一直有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想请先生解答一二。”
谢沂趁机道:“正巧,臣也有个问题想请教殿下。”
贺兰奚歪头冲他一笑:“本朝官员五日一休沐,先生却好像并非如此。”
谢沂始终温和的目光冷了冷,不过只一瞬便恢复如初了。
“沙场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做事也是一样,故而臣向求了陛下恩典,允准臣将每月休沐的日子积攒到一块。再而衰三而竭,这个道理,殿下做功课时想必深有体会。”他一面解释,一面揶揄无心学业气走了翰林院李大人的小殿下。
“这能一样吗?”贺兰奚气鼓鼓瞪了他一眼。
不管一不一样,被这么一打岔,贺兰奚算是彻底装不下去了,索性开门见山:“二月初三,谢大人是否正在休沐?”
这个日子贺兰奚断不会忘,他清楚记得,第一世自己溺水时附近并未出现任何人,可这回谢沂却偏偏凑巧路过了。
还是在他休沐本不该入宫的日子里。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谢沂上前止住了秋千摇晃的弧度,脸上一贯端着的假笑忽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就算一切都是臣自导自演的结果,难道殿下还想再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冷宫去不成。”
明明冬日已经过去,贺兰奚却陡然感到一股寒意。
他本意并非如此,只是谢沂的出现着实可疑,推己及人,不由多想了几分,这才有了试探的心思,岂料谢沂竟以为自己怀疑到了他头上。
这可真是……
尽管如此,贺兰奚不得不承认,谢沂说得是对的。
今日是他冒进了。
他这厢心思百转千回,谢沂那边却只顾坏心眼地催促他给出个回应:“殿下,怎的不说话了?”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促使贺兰奚不断后仰,最终没能稳住身形,向后直直倒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又被谢沂眼疾手快捞了回来。
“看来这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殿下还是小心一些为好。”谢沂扶着他站起来。
贺兰奚讪讪:“多谢先生。”
他长舒一口气,歇了试探的心思。
想来也是,自己能重活一次已是匪夷所思,倘若老天见谁都可怜一把,世间岂非乱了套。
只可惜,谢沂不能体谅他的宽宏大量。
“殿下的问题既已解决,那现在是否该轮到臣发问了?”
贺兰奚:“……”
首辅大臣谢云归,油盐不进,睚眦必报,果然名不虚传。
“先生想问什么?”贺兰奚没有拒绝的权利。
谢沂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那一刺,目的可达成了?”
说罢,缓缓退后,同他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笑而不语。
他都知道了!
贺兰奚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拢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攥成了拳头。
刺伤犯人的确是他故意为之,毕竟不闹出点动静来,又如何让他这位父皇知道他的不满。
一来能够加深他对自己的愧疚,方便将来讨好处。二来,当年的变故少不了温家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人证词直指温氏,他自然要好好利用一番。就算不能使其伤筋动骨,受些教训也是好的。
最重要的是,此事发生在诏狱里,而能将消息传到永明帝耳朵里的只有谢沂一人,这也是一个试探谢沂态度的好时机。
他原先没想过会进行得这样顺利,如今想来,这恐怕都是谢沂默认的结果。
“难怪先前在北镇抚司什么也不问,原来都是算计好的。”贺兰奚小声嘟囔。
不想谢大人耳朵实在灵光,敲了敲他的脑袋,好笑道:“臣可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分明是殿下出尔反尔在先,臣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何况温家近来愈加放肆,正是需要敲打的时候,小殿下误打误撞顺了他的意,他又怎能不要做个顺水人情呢。
贺兰奚抱着脑袋,敢怒不敢言,只能气鼓鼓地瞪着他。
“回去吧。”谢沂道。
-
永明帝给出的交代比贺兰奚想象中还要严厉些。
温氏被连降三级,从位同副后的贵妃,成了和自己曾经的侍女平起平坐的淑仪。
这份羞辱,比任何惩罚都叫她难受。
“听说昨日传旨时,温淑仪大闹了一场,欲求见父皇,不想父皇没到,去瞧热闹的老三先到了。他嘴上一向没个把门的,当面幸灾乐祸了几句,老四气不过,跟他打了起来,那场面真是哈哈哈……”
温氏这十几年来对贺兰笙母子二人极尽苛刻,百般刁难,如今马失前蹄,贺兰笙脸上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只差没拍案叫好了。
贺兰奚一来便听他将此事绘声绘色说了好几个来回,比西市街口的说书还精彩。
他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六哥哥还有这样话多活泼的时候。
“只是降了品级而已,不痛不痒的,指不定哪天就恢复了。”贺兰奚冷静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自当高兴一时是一时。”私下见了几面后,贺兰笙渐渐显露出了不着调的本性。
贺兰奚同他碰了碰杯,共享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棋局才刚刚开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贺兰笙没敢给他喝烈酒,上的都是些口感清淡的果酿,仰头饮尽,喜悦过后便是无尽的担忧:“此事过后,温家只怕要将你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了。”
“原来之前并非如此吗?”贺兰奚奇道。
从前在冷宫时,温氏可没少关照他们母子俩。
贺兰笙:“……”
说的也是。
“我和六哥不一样,这些事总归是躲不掉的。既然躲不掉,倒不如主动出击,兴许还有几分胜算。再不济……不是还有谢大人嘛。”贺兰奚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正因为是谢大人才叫人担心啊。
贺兰笙怕他与虎谋皮,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吃入腹。可的的确确,唯有谢沂才能护得住他。
今日这叠桃花酥做得甚是精巧,贺兰奚没忍住尝了一个,抬头瞧见他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好笑:“谢大人到底是做了什么天地不容之事,竟值得六哥这样防着他?”
“他……”
“他如何?”
谢大人如何尚不清楚,贺兰笙却支支吾吾,脸上又出现了同那日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小七长得愈发好看了。”
贺兰奚:???
合着上回的解释他压根就没信。
“你是没那个心思,那他呢?”
“我怎么知道……”贺兰奚目光游离,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自重逢以来,他一直在六哥面前表现得游刃有余,这是第一次显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至于谢沂的心思……
那个老狐狸怎么可能轻易让人看出来。
贺兰奚对谢沂的了解,多半来自于后世书中的记载,只知他政绩斐然,手段了得,私下里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便如雾里看花般,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瞧不真切。
“听起来,六哥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贺兰笙谦虚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在飞月阁这种地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能听到一些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贺兰奚却对他不争不抢从不出风头的六哥又多了层新的认识。
有着网罗消息的手段,相当于有了笼络旁人的途径。
贺兰笙在诸皇子中不算起眼,但未必没有一争之力,可他却选择了明哲保身,如今又毫无防备地向他透露了这些……
所谓诚心,如是而已。
贺兰奚回以一笑:“洗耳恭听。”
说起来知道此事的人也不少,只是鲜少有人提及。
永明七年春,出身陈阳谢家的谢沂同家里闹翻了。
而且是为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姓甚名谁长相如何都无人知晓,只知道年关一过,谢沂便带着他回了陈阳。
谢氏一族簪缨世家,祖上曾出过大儒,一向自诩清流,更不用说谢沂身为长房长孙,身上担了多重的责任。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半月后,谢沂孤身回京,那个男人却不知所踪。
有人猜测是这个男人自知配不上谢沂,不想让情郎为难,因此远走他乡。更多人觉得,是陈阳谢家家中长辈在作梗,兴许人死了也说不准。
坊间臆测颇多,而谢沂时至今日都未曾娶妻,竟在无形中增加了这个荒诞故事的可信度。
“如你所说,谢大人倒是个痴心人了。”故事很动人,但故事里的谢沂却半点不像他认识的老狐狸。
贺兰笙也希望这是假的:“在这朝堂之上,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费心费力为你做这么多事,小七,你说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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