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黑云蔽日,眼看着就要变天了。
谢沂前脚刚走,豆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算算脚程,此刻应当还未走远。
“殿下,咱什么时候回去?再不走雨就该下大了。”方元撑着伞站在窗外,望着雨幕忧心忡忡。
贺兰奚手里拿着方才背的那篇赋,书页被他折了一角又一角,又一页页捋平,如此反复。
手心还火辣辣地疼着,当时被打狠了只觉首辅大人不近人情,事后回想起来,才恍然明白对方的用意。
可就算是好意,也不能……
多管闲事!
贺兰奚丢下书本,不耐烦地叫了声方元。
“伞给我!”
“欸?殿下!您到哪儿去——”
方元被夺了手中的伞,一不留神,他家殿下就撒丫子跑没了影。
贺兰奚循着文渊阁的方向一路前行,走了没多久便隐隐开始后悔。
兴许雨一会儿就停了,他这样巴巴的找过来算怎么回事?
又想,自己方才同他那样顶嘴,万一把人得罪透了又该如何是好。
贺兰奚脚步渐缓,脑袋里左一句右一句没个消停,时而低头盯着脚下出神,时而转过身去,隔一会儿又转回来。
在亭中避雨的谢沂瞧见不远处的熟悉身影时,眼中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殿下?”
谢沂不确定的询问声和漫天雨声一道传进贺兰奚的耳朵里,伞沿向上抬起,一身朱紫色官袍的谢沂站在亭子里,十分显眼。
小殿下怔怔的,似乎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就将人找到了,继而扬起笑容,在雨里奔跑起来。
谢沂向前半步,想要提醒他小心台阶上的青苔,甚至伸出了手去接他,奈何慢了半拍,少年携风碎雨一头扎进他怀里,连同氤氲的水汽一起流窜至心间。
身边太多人一个接一个的离他远去,不顾一切朝他奔来的,眼前却是头一个。
“呀!我的伞!”贺兰奚还想回头去捡摔倒时脱手的伞。
谢沂拦住了他:“只有这一把伞,殿下是想和臣一同去文渊阁,还是想把臣带回寝殿去?”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大合适。
贺兰奚脸轰的一下就红了。
被自己蠢的。
怎么就忘了跟方元多要一把伞呢!
“雨势太大,不妨先坐下等一等?”谢沂提议道。
身边连个人都没带就跑了,方元定然要出来寻他,贺兰奚点了点头:“……也好。”
此处偏僻,平日里少有人往,二人皆不言语,不免显得雨声寂寥。
贺兰奚单手撑着额头,看似在看雨,实则余光一直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只见谢沂坐姿端正,目光远眺,恰好将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留给了他。
这老狐狸还挺好看的嘛,难怪街头巷尾这么多人对他的风月轶事感兴趣。
只是编排这老狐狸连带着把他也编排进去,感受就不太美妙了。
他自以为将目光收敛得很好,却不知早已被人察觉。
谢沂转过头来:“殿下一直盯着臣做甚?”
贺兰奚没有半点被抓包的慌乱,反倒嬉皮笑脸调戏起谢大人来:“我只是在想,先生芝兰玉树,人中龙凤,怎么身边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
“臣政务繁忙,无心其他。”谢沂这些年没少被过问婚事,解释起来倒是十分熟练。
贺兰奚满脸写着“我不信”三个大字:“是吗?”
谢沂哪管他信或不信,不疾不徐反将一军,道:“有此闲心来操心臣的私事,殿下的功课想必是还不够多。”
他急了。
贺兰奚如此确信。
否则哪至于威胁他。
“不过闲话几句,先生难道还指望我三元及第不成?”装可怜这事贺兰奚可谓是信手拈来,同时不忘将通红的左手手心刻意摆到他面前。
谢沂瞥了一眼,眉心紧蹙,随后从袖中翻出一个比指甲盖略大些的圆盒:“太医院陈院判的方子。”
连药膏都提前备好了,当真是思虑周全。
贺兰奚暗中咬牙,扭头冷哼一声,蹬鼻子上脸道:“我可没有三只手。”
他哪里是不方便,分明是在等着谢沂自告奋勇。
谢沂也当真如他所愿,主动道:“殿下如不嫌弃,臣可以代劳。”
贺兰奚毫不扭捏地将手递过去,两眼含笑:“那便劳烦先生了。”
谢沂教训他的时候毫不留情,但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却总是十分宽容,低头替他擦药的认真模样比起处理政务时也不遑多让。
也不知这样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时又是何种模样。
“听闻……先生从前有位旧情人。”药膏涂在手上泛着丝丝凉意,贺兰奚不自觉蜷起手指,“迟迟未成家,是旧情难忘,还是心灰意冷?”
谢沂抬眸睨了一眼,按住他的指尖:“殿下专程到飞月阁去,就是为了打听这些?”
贺兰奚自然不能说他是去听六哥幸灾乐祸的,只好认了:“是又如何?”
谢沂意味深长道:“坊间传言有几分可信,殿下应当最为清楚。”
此言无异于在否认“旧情人”一说,毕竟依那些人看来,他二人的爱恨纠葛,其精彩程度并不比那位旧情人相差多少。
甚至可以说更胜一筹。
贺兰奚大失所望:“我还以为真有这样一个人,竟能让谢大人失了分寸,原来是子虚乌有。”
“听起来,殿下似乎很希望有这样一个人。”
谢沂一颗七窍玲珑心,事事尽在掌握,可惜这回却猜错了。前尘旧事,本就碍不着他什么,是真是假还得另说,不过是找个由头,寻谢大人开心罢了。
话虽如此,可等谢沂说出“确有此人”四个字时,贺兰奚还是在一瞬间愣住了。
谢沂像是故意的,停顿了好一会儿,方悠然道出后半句。
“确有此人,但……事非此事。”
贺兰奚又一次被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注视着,心中难以抑制地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这件事,或许与他有关。
“殿下!”
就在这时,方元带着乌泱泱一帮人突然而至,连带着落在耳边的雨声也逐渐清晰起来。
谢沂及时起身行礼:“今日劳殿下记挂,在此谢过。”
哼,假客气。
贺兰奚大踏步走出亭子,方元及时替他遮住风雨,同时使了个眼色,让人给谢沂递伞。
谢沂欣然接过。
贺兰奚回头冲他笑了笑:“先生身子一向不好,记得回府喝碗浓浓的姜汤,小心别病倒了。”
二人在此别过,不想这场风雨过后,病倒的不是谢沂,反倒是向来康健的永明帝。
消息传到贺兰奚耳朵里的时候正值深夜,皇后还有温氏已经争先恐后地赶了过去,他和六哥前后脚到,各自默默找了个地方坐下,听陈院判叙说病情。
“陛下胸中隐痛难寐,应当是心滞气胸之症,骤然发作,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痊愈。微臣方才已为陛下施针,现下虽有所好转,但还需好生调养一段时日。”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全都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皇后还算稳重:“那便请陈院判为陛下开药吧。”
半柱香后,永明帝悠悠转醒,贺兰奚其余几位已经出宫建府的好兄长也终于从宫外赶到了。
一同星夜前来的,还有首辅谢沂。
“谢大人,陛下有请。”
永明帝的贴身太监张槐林从内殿出来,晾着诸位娘娘和皇子们,叫了谢沂进去。
他对这位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首辅大臣,信任程度可见一斑。
这样一位能够让永明帝临终托以治国重任的顾命大臣,最后为何会生出谋逆之心?
贺兰奚冷眼旁观,默默思索着这个从不曾深究过的问题。
皇后和温氏的脸色都不大好看,照今日情形,倘若永明帝不好了,那谁来继任大统岂非皆由谢沂一个人说了算。
谢沂对此一无所知,踏进内殿时,永明帝正靠坐在床头,气色稍差,但人已经完全清醒了,见到他来,语出惊人:“朕没有驾崩,谢卿是否觉得有些失望?”
“臣接到消息奉旨前来,心中不作他想,陛下此言,实在叫臣惶恐。”谢沂不卑不亢撇清自己,言语间只将永明帝的话当做一个玩笑。
永明帝倏地笑起来:“谢云归啊谢云归,这世上最不会在朕面前惶恐的人就是你了。”
谢沂缄默不语。
“七年前北镇抚司的诏狱里,你说愿为天子利器,为此赌上了陈阳谢家全族的前程。如今孤家寡人,举目无亲,可曾觉得后悔?”永明帝生死间走了一遭,这话像是在问谢沂,又好像是在问自己。
谢沂冷静道:“做出决定之时,臣便料到会有今日。”
永明帝忽然提及旧事,到头来却是自己先生了怯意,又匆匆揭过。
“朕养病这段时日,朝政就由谢卿携同内阁处理,没什么大事,不必报到华彰殿来。”
谢沂:“臣领旨。”
谢沂一走,永明帝在人前强撑着的那口气顿时散了大半,纵使知道外头还有一大帮人候着,一时间却谁也不想见。
“侍疾的事,让皇后安排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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