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贺兰奚悠悠转醒。
宿醉的感觉不大好受,头昏脑胀的,身上也没什么力气。
他撑着床板艰难坐起来,一低头,入目便是扎眼的朱紫色布料,整个人霎时间清醒了。
“方元!”贺兰奚喊道。
方元闻声而至,小跑着进来。
“昨晚谁送我回来的?”
“是谢大人啊,您不记得了?”
话音落下,贺兰奚的记忆也一点点回笼,耳根迅速染上一层绯色。
他攥紧了手里的官服外袍,面上仍是一派镇定:“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等方元一走,贺兰奚霎时便绷不住了,在心底无声呐喊着,钻进被褥里滚了几个来回。
才喝了几口,就连人都不认识了。
他没事跑去找谢云归做什么!
虽然丢脸丢得彻底,但好在还有意外收获。谢沂兴许是以为他醒来不会记得,倒是比寻常坦诚不少。
一个重要的朋友……
他这样的人,居然还有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
简单洗漱一番,贺兰奚将沾了酒气皱得不成样子的官服交给了方元,让他务必熨烫平整。
谢大人好心借衣服给他,还回去的时候总不能是这副模样。
接着又派人去文渊阁打探,结果得知谢大人今日只过来点了个卯便回去了。
贺兰奚想了想:“方元,收拾收拾,今儿个去平安巷吃馄饨。”
平安巷路口处有家老字号馄饨摊,听说元德年间就在那儿了,先前去谢大人府上,谢沂叫人买过一回,长久不吃,竟有些许想念。
收拾妥当,临走时贺兰奚忽然又想起一物,是琼林宴那次求谢沂带他进北镇抚司强行要来的信物。
那老狐狸虚张声势的,唬的他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结果两个月过去,他忘记就罢了,谢沂竟也不闻不问,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件事。
想来只是块普通的玉而已。
既然想起来了,贺兰奚就不会占这个便宜,翻找出来随手往腰间一系便出门了。
谢府的人全都见过他,不要说拦,连问都无人问一句。
贺兰奚如入无人之境,绕过影壁,却见院中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公子站在太阳底下,头上顶着一本书,手里举着一本书。
看这样子,大抵是被罚了。
这手段一瞧就是老狐狸的手笔,只是……人却从未见过。
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
贺兰奚脚步渐缓,不远不近正好停在对方面前。
对方自然也注意到了贺兰奚,只是迫于谢沂的淫威,不敢妄动。
二人互相打量着。
贺兰奚忽然笑了一下:“你是怎么惹着那只老狐狸了?”
对方目光直直落在他腰间,听他这样问,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一抬头,眼里泛出了希望的光:“小婶婶!救我!”
小……婶婶?
贺兰奚脸上笑容僵住,急于撇清关系似的后退一步,而后正色道:“这位公子,你怕是认错人了。”
“没错啊。”那人眨眨眼,瞧着不大聪明的样子,“你身上的云纹玉佩乃是谢家人独有,从来只赠心爱之人,上面刻着我小叔叔的名字,你不是我小婶婶又是谁?”
贺兰奚下意识低头,看见自己临出门时翻找出来的东西,两眼一黑。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抢走玉佩时老狐狸面色古怪,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呵,小婶婶是吧。
很好。
“你是陈阳谢家人?”贺兰奚敛去一身冷意,勾起唇角,忽然变得客气起来。
这傻孩子保持着双手平举头顶一本书的滑稽姿势,不敢用力点头:“正是,在下谢辞。”
正经不过两句话,谢辞立刻哭丧着脸道:“小婶婶,你去替我求求情,让小叔放过我吧,手实在酸的不行了。”
爱莫能助。
贺兰奚拍拍他的肩,无情转身,将谢辞的哀嚎抛之脑后。
老管家半路迎上来,领着他去了书房,想是谢沂已经知道了他入府的消息。
若说原先来此的目的是为了送还东西,聊表谢意,经过方才前院那一遭,贺兰奚现下只想兴师问罪,同他好好说道说道“小婶婶”是怎么回事。
等到了书房门口,只差临门一脚时,贺兰奚又忽然变了主意,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方元,把东西交给全叔。”
谢全波澜不惊,只当什么也没看见,顺着他的意带方元离开,留贺兰奚在那装模作样地叩门。
不长不短,正好三声。
“谢大人,我能进来吗?”
贺兰奚通常都是叫谢沂先生,醉酒或在心中暗自腹诽时叫他老狐狸,偶尔不那么客气便直呼谢云归。
总之这样正儿八经的叫他谢大人,还是第一回。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沂虽不懂他在搞什么把戏,但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进来便是。”谢沂弯起嘴角,顺手拿书盖住面前的公文。
贺兰奚进来瞥见了他的动作,不置一词,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似真似假叹道:“谢大人近来好大的脾气,怎的还罚人在日头底下晒着。”
“家中小辈不懂事,一声不吭从家里跑出来,平白叫人担心,自然是要教训的。”谢沂解释道,“那小子让殿下来求情了?”
如此了解家中小辈的脾气禀性,说什么为了个男人跟家里闹翻,果然流言信不得。
不过眼下戏还没演完,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贺兰奚从手边的盆栽里摘了一朵花下来,抬眸直勾勾盯着谢沂,莞尔一笑:“再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小婶婶啊。”
小婶婶三个字,他说的颇为咬牙切齿。
谢沂瞬间明了,走上前来低头一瞧,抑制不住地笑了。
笑什么笑!
罪魁祸首有什么脸面笑话他!
贺兰奚起身怒而把人推倒在自己方才坐的椅子上,两人位置瞬间掉了个个。
谢沂也不反抗:“殿下这是何意?”
“这话该我问谢大人才是。”贺兰奚在他腿上寻了个好位置,一屁股坐下,想了想又勾住他的脖子,“三书六礼我一概没见到,怎的就不明不白成了谢大人的人?”
他本意是想瞧瞧谢沂变了脸色是何种模样,可惜高估了某只老狐狸的品性。
“三书六礼?”谢沂一手托住他的腰身,嘴里吐出的话连圣人都听不下去,“臣与殿下一直以来不都是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吗?”
贺兰奚身子一僵,被他触碰到地方火烧一般滚烫,可又不想轻易认输,只好硬着头皮演了下去:“我改主意了不行吗?”
谢沂又笑:“殿下说了算。”
他等着贺兰奚说出个章程来。
贺兰奚哪有什么可说的,光是这么面对面耗着就已经够难为他的了。
他憋红了脸,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认输般摘下云纹玉佩拍在谢沂胸口:“还给你。”
“三书六礼不要了?”谢沂似乎是觉得小殿下害羞的样子十分有趣,忍不住又逗了他一句。
贺兰奚气急,冷哼一声,也不说要把东西还给他了:“要!怎么不要?有本事你现在就写封婚书,我立刻拿到父皇面前去请他赐婚!”
一室寂静。
不过贺兰奚转瞬便被谢沂怔愣的模样所取悦,一时间得意非常,如果有根尾巴,此刻恐怕已经翘上天了。
“谢郎,怎么不说话了?”他眉眼含笑,全然不知收敛二字怎么写。
这出戏再唱下去,只怕就要无法收场了。
谢沂自然不可能真的写一封婚书给他,只好率先做了那个低头之人。
贺兰奚顺坡下驴,拍拍屁股收了神通:“到巷口吃馄饨去。”
出来经过前院,谢辞竟然还在,但手里还有头顶的书已是岌岌可危。
贺兰奚此刻心情正好,大发慈悲替谢沂传了次话:“放下吧。”
谢辞如蒙大赦,瘫倒在地,热泪盈眶道:“多谢小婶婶!”
“瞎叫什么!”贺兰奚难得的好心情全给败坏了,想起临走时某人煞有其事的嘱托,后悔不迭。
上当了!
什么也不知道的谢辞得了贺兰奚一记白眼,满头雾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小婶婶。
贺兰奚气势汹汹地离开,在门口撞见了曾给他代过课的左都御史齐大人。
“见过七殿下。”齐思义规规矩矩见礼,仍是那副经年不变的冷淡模样。
贺兰奚幼时常在小舅舅口中听到此人的名字,交集却不多,加上正在气头上,不欲多言,因此微微颔首,便算还礼了。
方元早已等在门外,见他脸色不好,试探着问:“殿下还去吃馄饨吗?”
“不吃!”
以后也不吃了!
贺兰奚这厢在和馄饨怄气,另一边,齐思义已经从谢辞嘴里把他知道的都套了出来,然后沉着脸找谢沂算账去了。
“谢云归!他才十六岁!你就是这样向令秋交代的吗?”
如出一辙的质问声涌进谢沂的耳朵里,恍若庄生梦蝶,如坠梦中。
提笔的手一顿,上好的宣纸顷刻间被墨色晕染,谢沂抬头看向前来兴师问罪之人,心口像被什么攫住了一样。
良久,他不动声色团起废纸扔到一边,声音有些许难以察觉的滞涩:“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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