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国公温伯旸为官低调,在圣上面前向来谨小慎微,极尽讨好。
可近来永明帝对顺国公愈渐微妙的态度开始令人感到丝丝不同寻常,前朝的气氛也在不觉间紧绷起来。
初九,唐运抵达行宫。
又一份确凿的供状递到了永明帝面前。
风雨欲来。
然而这一切都跟贺兰奚这个逍遥自在的闲人无甚关系。
整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是受尽委屈的无辜被害者形象,永明帝急需发泄的火怎么烧不到他身上来。
因天气炎热,贺兰奚同谢沂商量着将上书房的时辰改到了黄昏。
谢大人每天迎着落日而来,乘着月色而归,回去大抵也是不能睡的。
实在辛苦。
为谢大人的身体着想,也为了等一个确切的结果,贺兰奚着实安生不少。
谢沂今日来得晚了些,不过却带来了关于这件事的最新消息。
“陛下原本打算赐死温氏,但念在她是宁王生母,又伴驾多年,着革除一切封号,贬为庶人,废居行宫北苑,非诏不得入京。”
行宫北苑是比皇城冷宫还要偏僻荒芜的地方,永明帝每年来避暑至多待三个月,余下时间里,整座宫殿就只有洒扫的宫人。
废居在此,要么守着四方的天孤寂老死,要么干脆把自己逼疯,或许还更快活些。
凭温氏这些年来对他们母子二人的“照顾”,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样的处置原在贺兰奚预料之中,他本意并非是置温氏于死地,只是想利用她将温家撕开一个口子。
至于永明帝口中原本的打算,想来不过是对他聊胜于无的安慰以及对顺国公府的震慑与警告。
只是温伯旸会如此轻易的接受吗?
贺兰奚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的脸色:“顺国公想必不大乐意。”
温伯旸自是不乐意的。
不说他妹妹继姜令宜之后宠冠六宫的这些年里给家里带来了多少好处,生母获罪,宁王殿下又该如何自处?
顺国公府还做着宁王登基,他们温家鸡犬升天更上一层楼的美梦,又怎么肯因为温氏一己错处,置贺兰轩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然而证据确凿,已无可挽回,温伯旸只好退求其次,起码要保全宁王的颜面。
“他和宁王一同向陛下求情,希望能像懿妃娘娘一样,保留封号,冷宫安置。”谢沂道。
贺兰奚冷笑一声:“她也配。”
永明帝当年将他们母子二人冷宫安置,却也同样说过,吃穿用度一切如旧。
若非温氏作祟,他母亲何至于久病无医。
留她一条性命,不过是想让她也尝尝个中滋味。
谢沂一向善于体察人心,永明帝对懿妃,从来是情义仍在,悔恨不改,顺国公在这种时候提起懿妃,无疑是火上浇油。
直到最后,永明帝也不曾更改自己的决定。
“此次算是有惊无险,但失了温氏这一助力,顺国公府必然会有所行动。”
一次的成功并不能说明什么,反而,这只是个开始。
谢沂同他冷静分析形势道:“温家靠姻亲关系结交势力党羽,有些人虽不起眼,但相互盘根错节,不容小觑。此刻在他们眼里,殿下形成的阻碍足以与皇后膝下两位王爷相较,却也比他们更好对付。”
贺兰奚将他的话咀嚼一番:“先生的意思是,他们会出手对付我?”
“不。”谢沂含笑摇头,“他们会选择来讨好臣。”
任温家如何拉拢关系,朝堂之中,始终有谢沂这座越不过去的大山在。
当年姜家的事毕,谢沂是如何异军突起凭一腔孤勇结束党派之争的,今日手握重权的首辅大人也能一样将他们尽数清洗干净。
无非是费些功夫而已。
贺兰奚又是如何突然进入永明帝视线,如何在皇城中立足的?
靠的不正是谢沂吗?
温伯旸甚至不需要谢沂抛却永明帝眼中纯臣的身份转投宁王,只需谢沂不再做他的保护伞,便有千百种方法让贺兰奚不好过。
贺兰奚听了也不曾多紧张,托着精致漂亮的脸蛋笑道:“我倒想知道知道,他准备如何讨好先生,也好学上一学。”
讨好二字,讲究的无非是投其所好,可谢沂官至首辅,已是升无可升,钱财一途,陈阳谢家百年底蕴,什么世面不曾见过,自然不缺那仨瓜俩枣。
且这半年来,贺兰奚不说与他朝夕相处,也算日日相见,却并未发现谢沂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每日里除了处理公务,来给他讲课,似乎就没有旁的事了。
想要讨好这样无趣的一个人,却也是件难事。
谢沂提醒他:“殿下忘了?你我暗通款曲的传闻至今都还未消散。”
贺兰奚险些忘了这一茬。
连他六哥都对这桩传闻深信不疑,继而怀疑谢沂对他心怀不轨,遑论其他人。
也不知在温伯旸这个老贼眼中,究竟是谢大人一时色令智昏,还是他狐媚手段过人。
等等……
“他不会是想往你身边送人吧?”
贺兰奚骤然想到这个可能性,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找个更有手段的来,分走谢大人的注意力,没事吹两句枕头风。
若非谢沂断袖,最好送个姑娘来做首辅夫人,关系更是牢不可破。
顺国公府一贯都是这么做的。
谢沂不慌不忙将他按下去:“殿下急什么,这不是还没送来吗?”
什么意思?
贺兰奚瞪大了眼睛:“你还真想收不成?”
“岂敢。”谢沂再压抑不住笑意,好整以暇道,“毕竟柒柒才是谢家人承认过的长孙媳妇。”
长……长孙媳妇?
贺兰奚联想到谢辞那声情真意切的“小婶婶”,瞬间热气上涌,淡淡的绯色从脖子一路晕到了耳朵根。
“你……你瞎说什么,谁是你谢家……那什么。”
谢沂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全无喜好的人,比如逗弄小殿下便十分有趣。
“什么?”他分明知道贺兰奚未说出口的三个字是什么,却偏要装傻充楞地再问上一问。
贺兰奚看穿他的恶趣味,美目一横,心里生出许多不服气的劲来。
想看他难堪,他就偏要比一比谁的脸皮更厚。
小殿下说服了自己,骄横地撇过脸去,将未说尽的话继续说了下去:“谁是你谢家的长孙媳妇,上回说的三书六礼我可一概没见到。”
谢沂一愣,随即顺口接道:“只怕陛下不同意。”
“我瞧是谢大人不敢吧。”
二人一来一回,说得煞有其事。
“陛下面前,臣的确不敢。”神清骨秀芝兰玉树的谢大人嘴里说着不负责任的混账话,活脱脱一个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
贺兰奚眼波流转,凑近了些,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他胸口:“怎么,谢郎是打算背信弃义,另结新欢了?”
谢沂拨开他的手,做了个有些暧昧的动作——
挑起了贺兰奚的下巴,像个时常出入欢场的浪荡子那样,低声道:“有殿下如斯美人,要新欢作甚?”
不可否认,抛却首辅的身份,谢沂本身便是个极具魅力的男人,若非知道是在玩笑做戏,那双看上去情深似海的眼眸,足以令人深陷其中。
“先生逢场作戏的本事不错。”贺兰奚拾起原本的笑容,给出诚恳的评价。
谢沂只一个收手的动作便自然回到了平日的状态,有些矛盾地感叹道:“殿下也不似从前了。”
长大是个漫长的过程,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
迟早有一天,他会飞离自己的手心,不再是一颦一笑轻易向他泄露心情的孩子。
贺兰奚听他夸奖自己,像只才长成的小狐狸,得意地甩起了不存在的尾巴:“可能骗过温伯旸那老贼?”
谢沂闻言眉头一挑:“殿下想做甚?”
“自然是要让那老贼知难而退,少打你的主意。”贺兰奚不情不愿地说,“他若是真找来个合你心意的人,把你拐跑了,我可怎么办?”
“跑不了。”谢沂保证。
谁让他是自己欠下的债呢。
贺兰奚原是想着索性在人前把传言坐实了,叫顺国公歇了他的心思,省得白费功夫。
不想谢沂却道:“戏自然是要做的,但不是这样的做法。过刚易折,殿下既然懂得在臣面前藏拙,也该知道在人前收敛锋芒。”
贺兰奚一知半解:“什么意思?”
谢沂起身走到案前,拿出戒尺:“这便是臣今日要教给殿下的东西,何谓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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