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华山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
床边的百合花。
腿骨的疼痛。
“池女士, 我们很遗憾地通知你……”
是谁的声音?
“威亚事故……脊椎……腿骨……永久性的损伤……”
“再也不能跳舞……不能演戏……”
“等待了七年的大制作电影……女主换人。”
空落落的心脏、绝望的嘶吼,和最后,来自姓徐的男人的、情真意切的声音。
“小秋,以后再也演不了戏了也没有关系。嫁给我吧, 我来养你。正好, 你以后演不了戏, 我们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了。”
“以后我们生两个孩子, 都和你姓。我们相识在夏天, 一个孩子无论男女, 都叫池寄夏。另一个孩子,我姓徐,就叫……”
戴上手指的戒指,整个病房里传来的、犹如庆祝金丝雀被收入铁笼中的欢呼,再也实现不了的演艺梦想。
最终凝固于脸颊上的落不下的眼泪。
还有……
另一个孩子。
另一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
“我爸和我妈妈相识在夏天,我爸又叫徐夏, 所以我就叫池寄夏了。”池寄夏举着手机上的手电筒, 四处张望,“当然,他们在我出生后就离婚了。因为我爸出轨啦……当初人人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天赐良缘。我爸青年企业家,从我妈18岁是舞蹈演员时就开始追她,追到我妈成为电影演员,直到我妈吊威亚摔断腿差点瘫痪也不离不弃, 在医院里举着宝格丽的戒指求婚。为了得到她孩子也答应和她姓。所有人都说好深情好深情真是好活。”
“我妈就信以为真啦,退圈洗手作羹汤N年抱俩……其实起哄的人哪管那么多, 是一男一女就说是金玉良缘。对了。”池寄夏看了一眼满脸同情的安也霖, “一男一男也一样。就像你和傅……”
安也霖脸上同情的神色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青筋:“你稍微让人同情一下是会死是吗。”
安也霖转头继续找人。池寄夏也继续说:“后来我爸三十多了还是喜欢十八岁的舞蹈女演员。出轨, 花大钱捧女演员去演电影,花钱疏通关系给她拿奖,所以离婚了。”
“……嗯。”安也霖心中一痛。
“其实我知道我妈不是很想要我。毕竟我身上有她最讨厌的男人的血。不过我五岁时她演戏时的闺蜜带我去片场,代替一个狂哭的小孩拍亲子广告。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好看不怯场又配合天生就是演戏的料。所以她离婚时就带走我了。”池寄夏耸耸肩,故意假装轻松地说,“她带走我就是想要我来给她演戏,最好能拿个影帝之类的,给她出口气,顺便实现一下她年轻时的梦想……我靠。”
池寄夏吓了一跳。一只三花猫从草丛里跳出来,从他面前溜走了。
安也霖持续沉默。其实池寄夏不想说这么多的。只是气氛一安静他就害怕,一害怕就想说很多话。一个人时他和系统说,现在多一个人就和安也霖说。
其实他不在乎安也霖如何毒舌他的:“你怎么不说话了。”
安也霖:“羡慕你有妈。”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安也霖一直没有妈。他生理意义上的母亲从他被抱错的那一刻,就属于安也云。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像是骂人……反正我从七岁时就被要求学习演戏当童星了。我妈对我很严厉,举个例子就是蛋白质摄入。她每天控制我的蛋白质摄入量,甚至制定了生长计划,就为了我的身高能在成年后达到182厘米——这是她科学计算出的男演员最佳身高。”池寄夏喋喋不休,“她看了些医学的书,每天按照上面的身高模型曲线测量我的身高。有一次我在学校多喝了一杯酸奶,回家后她就大发雷霆,说我毁掉了她的造星计划和整个人生……”
“后来我继续演戏。只要演得不好我妈就和学校请假,让我留在家里一天。她来指导我。所以后来我都很不喜欢去学校,成为了一个绝望的文盲。有时候我觉得她不是在养一个儿子,而是想把我养成她想象中的某个人。”
安也霖:“难怪你只要说话就让我很想打你。”
原来是小时候没有和同龄人有过正常的交往关系。
“是啊,我就连少年宫都没去过。小时候我可羡慕能去少年宫的人了……是谁给我讲的来着?算了,随便谁吧。”池寄夏满不在乎地说,“后来……”
后来他遇见了系统。
“……十多岁时,我在电影界崭露头角了。我妈总算对我有好脸了。再后来我就飘了,得到一个电影邀约,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想靠自己演完这部电影。中间还夹着一个话剧演出,我背着她去演的《象人》。她从来不允许我去演话剧的,因为我爸年轻时就是话剧演员。我实在是想演啊,因为感觉自己就像象人一样,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畸形儿,给人展示表演。”
“靠自己演?”安也霖抓住了这个词。
“别管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总而言之,话剧演完出来,我就看见我妈在门口尖叫……再后来,我把电影也搞砸了。我妈受不了刺激,歇斯底里地骂我,进了精神病院。”池寄夏耸耸肩,“后来我就息影了。演点脑残偶像剧混混生活这样子。”
“……”安也霖说,“我很抱歉。”
他看着池寄夏纤秀的、故作漫不经心的侧脸,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个白目到极致的嘴贱队友还有这样的凄惨过去。
虽然这种感觉下一秒就被打散了。
“抱歉什么啊你。”池寄夏说,“我至少有妈,你还没妈呢。你妈是安也云的妈。”
安也霖:……在这里暗杀池寄夏应该没人知道吧。
他抬头望向天空。忽然,他觉得自己的额角在隐约间抽动。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远处夜空中,遮挡明月的乌云散开。极大极圆的月亮自云层后展示出惨白的形状。
就像是一只……
“注视着地面的眼球啊。”灰宫说。
他端着威士忌,站在蓝光大厦的落地玻璃窗前。在他的身后,秦雪心坐在沙发上,穿着酒红暗纹的公主裙,绞着手指。
她很紧张。
灰宫转身,向她咧开嘴笑了笑:“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落难公主,这个剧本怎么样?”
秦雪心显然没有完全信。
“你对那些女生也是这样说的吧。”她说。
灰宫于是笑了起来。他忽然换了个话题:“你觉得自由是什么?又或者……你觉得人在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后,会做什么?”
秦雪心不理解。
“他会孤独,他会暴躁,他会感觉受束缚——从来没有绝对的自由,你以为自己自由,只是因为你已经连自由的边界都看不到了。你会想,祂给予你自由,是为了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你是因为什么成为了祂赐予你可以为所欲为的权力万中之一?”
“我讨厌‘赐予’这个词——啊,我必须搞懂那时我的所谓的‘依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秦雪心恐慌地说。
她听见身旁的蓝光总裁笑了笑。
“你会想要探索祂的容忍度,探索自由的边界。人类最接近神明时,是神明因人类而愤怒时。只要知道祂的愤怒。你就可以掌控祂——就像这样!”
啪!
酒杯被他摔在窗户上,粉碎。
“我换了防弹玻璃。”蓝光总裁说。
灰宫无所谓地道:“可惜,无论那时我怎么做,如何侮辱,如何犯法,如何试探,祂都从未愤怒过。既然他们是统御这个世界的神明也不在乎的人类,又为何要求我来珍惜?”
他低头看着碎掉的酒杯:“哪怕它从楼上掉下去。”
秦雪心不敢说话。蓝光总裁则说:“你该吃药了。”
灰宫从衣兜里掏出药来吃。他眯眼看着远处的月球,脸上露出迷幻的神情,像是在捕获一束目光。
终于,他开始工作了。
“我出去一趟。”他说。
……
街边老旧的路灯吱呀呀地响。小虫绕着路灯,一圈一圈地环绕。
小虫的阴影落在薄绛的身上,他坐在女人身边。
女人披着浅驼色大衣,带同色毛领,内里是浅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她坐得很端正,体态像是曾经的舞蹈演员,脸上也残留着年轻时的美丽。
她应该曾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薄绛知道,她就是池寄夏的母亲。
女人看起来不像具有攻击性的神经病。但薄绛不敢刺激她。他态度自然地坐在她身边,用手机给池寄夏编辑一条短信。
草丛中的虫子在叫。女人说:“劳驾现在几点了?”
薄绛顿了顿,说:“八点。”
“八点,少年宫七点就关门了,我来接我儿子回家啊。”女人自言自语道,“我来接我儿子,我答应了要来少年宫接他回家的。”
这是在说池寄夏吗。
薄绛隔着大衣编辑短信,不太顺手,但也算控制范围内。女人还在看着少年宫的方向,明明那里是已经要拆迁掉的建筑。
薄家试图买下这里的地皮用来改一片别墅区……后来搁置了,是因为什么原因来着?
薄绛好像想起来了。那里之前跳楼死过一个人。
一个学生。
不过皇宫里就是这样吃人的。少年宫也不例外……说起来,易晚的书法是不是也在少年宫里学的。
不知是不是这里这个少年宫。
女人还在等儿子。薄绛心里升起些微的怜悯。
他没有这样的母亲。皇室亲子关系淡薄。他从小从未被训练过如何成为一个好儿子。从出生起,他就被训练当一个太子。
女人让他想起自己的母妃。在成为太子前,薄绛也曾被母妃拥抱过。他还记得她温暖的怀抱与衣服上的香气。
只是后来她再也不抱他了。因为他生来就是太子。母妃选择他的太子之位,扔掉了作为小孩的他。
太子生来应该承担太子的责任,拥有威仪,捍卫威仪。
……头又开始痛了。
“你的儿子,”薄绛稳住她,与她攀谈,“在这里上学?”
女人点头:“对。我离婚后他跟他爸爸,他爸爸不管他。他平时就在这里。”
女人又说了一些:“……XX年时他在这里学绘画,后来学书法。”
跟爸爸?
这好像和池寄夏的人生对不上,时间也和池寄夏的年龄对不上。
可能确实是疯了,记忆错乱。
兜里手机颤了颤,大概是池寄夏收到信息回复了。薄绛瞥了一眼,池寄夏说:“别让她走了。”
薄绛失去兴趣,想着自己的专辑。
到底是为什么变成了出来找人。
可女人实在可怜。她说:“我儿子有这么高,很擅长写作文……我不想见他爸爸,就很久不去看他。”
越说越不像池寄夏了。
“可孩子都要回家的吧。回到家里就好了。”女人继续说。
薄绛的心里动了动。
回家。
如果能像谢子遇一样穿越回过去。他也能回家。
薄绛耐心地哄她,他看着自己灯光下的影子,觉得自己也像个神经病。
可能他自己也是个神经病吧。女人问他小时候的事,薄绛总不能说自己小时候是在宫里长大的。
薄绛忽然有了种诡异的家常感。即使这种感觉发生在他和另一个神经病女人之间。
“小伙子。”女人忽然说,“你会用手机吗?”
“能帮我打开语音信箱吗?”
很不巧,薄绛是整个团里最不会使用现代科技的人。
可他依旧耐心地拿过女人的手机,用浏览器查,替她打开语音信箱。
一款老式手机。
没有留言。
“有留言的,怎么会没有留言?我记得有的……我从剧院出来,本来要打开看的……”女人喃喃道,“你可以帮我打个电话吗?”
“他把妈妈拉黑了……吧?”
更奇怪了。
薄绛按照女人的说法拨了一串数字。
空号。
这是幻想中的儿子吗。
薄绛一直担心女人的反应。还好她没有因为受到精神刺激而发疯。女人又用希冀的语气说:“可以帮我查一下短信吗。”
短信。
短信里都是没有意义的广告。女人说:“你帮我搜一个名字吧……”
“什么名字?”
“想不起来了……”女人说。
薄绛沉默。女人许久之后像是被重置了状态。她喃喃自语了一堆,突然说:“我要去给喻容时作证。”
“什么?”薄绛没听清。
女人又像是穿越了时光,说:“我等儿子从少年宫里出来吧。他想要我来接他,我从来没来接过他。我带儿子去作证。”
“为什么?”
“因为他的弟弟……我要教他的弟弟演戏……头……头好痛啊……”
女人捂住头开始尖叫。身后传来两人的脚步声。
池寄夏和安也霖。
池寄夏扑到女人身边。安也霖对薄绛说:“谢谢。”
“没什么。”薄绛看着池寄夏两人。
池寄夏试图让女人冷静下来。可他从来没有任何和母亲和平交流的经验,最终,他开始暴躁:“瞎想瞎想瞎想,你不要妄想了!你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他训斥母亲的样子就像母亲训斥他的样子一样。
“怎么,我糟糕到让你要不停幻想有另一个儿子的程度吗?!”池寄夏大喊大叫。
他的肩膀被薄绛按住了。
“对你母亲尊重一点!”薄绛脸色比任何时候都难看,“她是你妈,她控制不了自己!”
“你一个外人懂个屁!”
眼见两人吵起来,安也霖只能在中间润滑。池寄夏眼睁睁地看着薄绛安抚他的母亲,直至女人平静下来。
他于是更加痛苦了。
安也霖倒是很震惊。薄绛在他的印象里极度冷漠,绝不是这样会安抚人的人设。
因着这份震惊,他没有注意到池寄夏的表情。
池寄夏真的要爆发了。
意料之外的相遇,不知何物的逃亡,口口声声念叨着的不存在的哥哥,甚至横插一脚的薄绛都比他更亲密。
回荡在他脑内不断让他冷静的,只有系统的声音。
可他还是要爆发了。
见薄绛转头,池寄夏说:“谁让你来这里了,怎么,你也想来演大孝子?”
安也霖扯他袖子:“池寄夏,说话冷静点。”
“我现在就走。”薄绛说,“池寄夏,你还不如那些工作人员。”
池寄夏:“……!!”
安也霖:“薄……”
薄绛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出许多步,冷风吹过背,才发现自己为了快步走远已经走到了废弃的少年宫内部。夜色下少年宫有如荒芜鬼墟,破烂的窗帘被风吹出窗户,在风中摇晃着。
他真是被池寄夏气傻了。
来都来了。薄绛抬头环视四周。
薄绛:……不像皇宫啊。
连雕梁画栋都没有。
旁边的墙壁上是一张巨大的少年宫合照。不知是哪年照的,画质有些发黄模糊。
身为太子时薄绛从小就被训练记住每个人的脸。
因此当他简简单单地扫过合照一眼后……
他向前走了一步。
目光锁定在其中一张脸上。
男孩站在另一个光芒璀璨的男孩身边,因为肩并肩挨着,他的容色显得有些暗淡。但这不妨碍经过专业训练的薄绛一眼就认出……
“……易晚?”他喃喃道。
旁边的光荣榜上则贴着站在易晚身边的那个引人注目的男孩的照片。他捧着奖状,笑得阳光又灿烂。
他的照片下写着他的名字。
“顾若朝”。
顾若朝……好眼熟的名字。
薄绛为了看清,向前走了两步。忽然,他意识到自己正踩在一滩发黑的东西上。
发黑的东西。
薄绛缓缓抬头。
被建筑物切成方形的天空,和少年宫楼梯的顶层。
跳楼的少年……经久不消的,黏在水泥地板上的痕迹……
薄绛明白这是什么了。
他早该明白这是什么东西的……毕竟他在从城楼一跃而下后,曾经以幽魂的形式在那时的世间逡巡了……那么多时日。却唯独不敢看自己尸体的遗迹。
薄绛感到一阵恶心。这份恶心不止因为他踩在另一个人留下的最后痕迹上。他捂着嘴,快步走出少年宫。
太恶心了。
越来越恶心了。
他走得很快,越走越快,因此没有看见惨白的月球,和少年宫中的黑影。夜里的麓山疗养院附近非常寂静。他不想再看见池寄夏,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向一个方向走,一直走……
树声窸窣,月影朦胧。在他理智濒临绷断时,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认错人了。”那个人说,“我不是沈终……”
月亮越来越亮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呢?你是啊!顾若朝经常带你来家里的……你不记得阿姨了?我是……”
“我是谢子遇的妈妈啊!”
“现在的谢子遇是个怪物……你要帮我,你必须要帮我,沈终?沈终??”
“不要走!!不要走!”
沈终,谢子遇,顾若朝,还有易晚的声音。
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身周竟如白昼般明亮。薄绛从震惊中骤然抬起头来,那一刻,他再也无法忘记自己所看见的情景。
巨型的月亮!
惨白,圆形,一动不动。
月球如探照灯般打亮此地,像是在听见“沈终”二字后,整个世界都兴奋了起来。他愕然于这般场景,然后,听见女人的嘶吼,和另一人的脚步声。
易晚在奔跑。
不……
易晚在逃离!
有脚步声停在他身后。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很久没看见这样的月亮了啊……唔。上次看见,还是在死的时候。”
“好久不见。”戴着墨镜的男人对他笑了笑,“薄绛是吧?我现在是谢子遇,不过,你也可以叫我以前的名字,顾若朝。”
“你……”
“你想回到过去,是吗?”顾若朝咧开嘴笑了笑,“太子薄绛。”
“……!!”
“别紧张,我们应该很有共同语言的。”他说,“毕竟嘛……”
他指了指高高的建筑物。
“You jump, I jump, too.”他说了一句烂梗,“是不是?”
“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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