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找到了
鲜血沿着刀刃往下流, 在四十九楼的地毯上留下小小的血池。易晚看着喻容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而他的眼睛还红肿着,那双曾经黑白分明的、感情寡淡的眼睛。
在方才还被人珍惜地捧在掌心的三分钟里,它们到底是在为绿河小区的爆炸而难过, 还是有几滴是为喻容时而流的呢?
“原本, 我想灰宫掉下去时……算了, 没有必要说假话。”易晚说, “我早就觉得, 灰宫的死亡已经没办法吸引到天道的目光了。这条路早已断绝, 想要引出天道,只能找出新的方法。”
“……”
“灰宫哪能比起你呢?喻容时。灰宫的上蹿下跳也只带来天道实为‘放弃’的纵容。这种纵容,就像看一只漂亮的猫、一只好玩的狗……看一个小丑,还能带来怎样刺激情绪的闹剧。可你是不一样的。”易晚侧头盯着刀刃,语气寡淡,就像谈论今天的天气有多好, “从未被控制, 从未被窥视。喻其琛做了什么?在天道面前展现了自己和你的和解吗?就这么一下,天道就发疯似的要杀他……而顾若朝,他是最受不了气的人。可他居然成功被你送进过监狱,最终,你也没有被他报复成功。”
“集合了灰宫整理出来的‘主角要素’文档上的,所有出现最低频率的‘美好品质’, 利他、奉献、损害自己……会让所有读者都憋屈不已的性格。不像其他‘主角’,总是在为自己不断涌现的‘需求’进行对外界的夺取, 一步又一步地完成旧的小目标、又发掘新的小目标, 从而为读者获取爽点。人往高处走, 你却在往低处流, 你伸手,不停地奉献出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就像快乐王子一样。”易晚轻声道,“喻容时,你就是这个世界的原稿吧。”
“……”
“那个后来被证实不符合市场需求、而被放弃,被视为‘创作的黑历史’,被扔到垃圾箱里、看都不敢再看一眼的初心。”易晚提着刀,一步步走向他,“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小说的宇宙里。那么这个宇宙的起点,这创作幻想的起点,是什么?是一种抒发,一种期待,一种遗憾,也是人心中,最初幻想着,最初勾勒成的,那个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被寄托了无限不切实际的期待,在旁人眼中却显得可笑、幼稚、耻于一提的形象。毕竟……”
“创作的第一个灵感诞生的原因,绝不是为了讨好市场。没有创作者最开始是为了讨好其他人,才进行写作的。”
易晚终于又走到了喻容时面前。他俯视着他,被星光照得银白的眼里没有一丝情绪。
“被自己扔掉的不去看的东西……绝不代表着能允许其他人来伤害、贬损它。所以,你还是拥有着能让所有人羡慕的人生。你就像是被天道放在那里的水晶娃娃。”易晚歪着头道,“其实顾若朝在报复时忽视了一点——他应该做的,不是报复这个世界,放任这个世界烂掉。而是……”
“报复天道。”
“我说过,天道是‘祂们’,是许多人的意识的集合体,冲突、戏剧、盈利、市场……但在祂们中,一定还有一个‘祂’是不一样的,是始作俑者,是创作的开始。”
“所以必须把天道逼出来。让你也拥有私心,脱离祂成为你自己,这太难了。或者肮脏掉,腐烂掉,混乱掉,或者……被杀掉。”易晚偏过头,恍惚地看着窗外色泽变淡的星空,“你看,月亮出来了一点,因为你受了伤……还是出自我这样的、没有被期待的人的手里。”
易晚的声音像是从梦游者口中发出来的一样。喻容时开口了,他开口得就像所有人都以为他永远不会开口一样:“所以这就是你一定要带我上来的原因。”
“是。”
“灰宫也察觉到了么?所以这就是他留下那把刀的原因?这就是他从一开始就对我不屑一顾的原因?这就是他从来都不觉得,我具有威胁性的原因?”
“是。”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这一切的呢。”
“……”
远在你吻我之前。
“可你主动地跟我来这里了,不是么。”易晚漠然地说出了最让人心碎的话,“明明你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却还是跟上,却还是要我主动说出口,却还是在电梯里……给了我两次机会。你猜到了多少呢,喻容时,从过去到现在……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这样看着我?”
喻容时终于低下了头。
“自由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么。无论是以我作祭品,还是事实上……你也在用你自己,做祭品。”喻容时说着说着,突然笑出了声,“你应该想到过吧?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极大的可能,天道会在你下手之后,把你彻底抹杀?”
“……”
“肉体?你不会害怕从肉体上被抹杀。我一直记得你真正害怕的是什么……被丝线捉住,被控制自己的灵魂。”喻容时说,“想想看,在你刺向我之后……被抽成一个空壳?”
易晚沉默。
“又或者,或许某一天,你从混沌中醒来,发现你正躺在我的床上,裹着被子,身体赤裸,然后你想起来,你已经度过了许多年这样浑浑噩噩的、被天道作为礼物送给我的结局。天道告诉你,这就是让祂决定重建世界的原因,清醒只是短暂的,在未来,你还会继续这样的生活……而且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是你主动走向我,并自作聪明地,设下了这样一个棋局。如果你没有这样做过,至少你还能在世界末日到来前,以沈终的身份和你的家人们待在一起,又或者,一个人作为自己,在哪个角落里安静地死去。”喻容时说,“看啊,你在发抖……走了那么多步,得到的还是虚无,这就是你害怕的东西。”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可他甚至没有用手去捂。
星空只淡了一点。易晚握着刀的手从来没放松过。
还不够。
“就这么让你厌恶吗?就这么让你害怕吗?回答我。”喻容时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做?哭,还是继续捅下去,就像虐杀一样?往这里捅?”
他仰着头看他。因为易晚又扑到了他的身上。少年跨坐在他的身上,手里还握着那把刀。喻容时骤然握住了他的手腕,让易晚手里的刀悬停在心脏的位置上。
他冷冷地看着他。
半晌,那种冷色从他的眼里褪去了……留下的,是一个自嘲的笑。
“算了。”他轻轻地说,“我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
“我猜到了很多……为什么捅偏了呢?你的手,不是一直很准吗?”
“……”
最终,喻容时道:“易晚,沈终……爱你,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累,也最痛苦的事了。”
可你……真他妈的迷人啊。可即使如此,我也觉得你追寻的那个梦想,依旧带着极致的美。
可……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有几滴眼泪是为我而流的。这在你眼里,到底是不是庸人的自扰。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就像这次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对视那样。易晚忽然动了起来——他挣扎着要从喻容时的身上起来,第一次没成功,因为喻容时抓着他的腰。第二次他成功了,但刀脱手了。在他能爬起来之前,喻容时起身,从来都像好好先生的他这次狠狠地把他按倒在了地上,脸朝下,然后翻过来,最后狠狠咬上他的嘴唇。
易晚的眼神依旧是没有焦距的,他好像直到现在也没有集中注意力。终于,在这个带着血腥气的、仿佛是最后一次、就像是在一方已经做好了献祭的准备的吻后,易晚咬破了对方的舌头。
“不……”他喘着气说,眼神纷乱,却什么都没有解释,“不……”
他推开喻容时,后退几步,像是要最后把他看进眼里似的,向着电梯的方向跑去。跑了两步,他又返身,去捡起地上的刀,然后匆匆跑进了电梯里。
喻容时没追上电梯。易晚和电梯一起高速下坠。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用衣角一遍又一遍地擦干了刀身上的血,直到里面能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电梯的“1”被成功地按亮,这次易晚终于拥有了一点命定的幸运。
他要跑,跑!在那点亮起来的天色,还没有再次变成星空之前。
电梯停在一楼,有活死人看过来。易晚没有停下脚步,他握着刀,向着外面飞驰……门口有一辆跑车。在探查蓝光大厦情况时他们就看见过的,车钥匙还插着,是灰宫来这里时的座驾。他开着这辆车到这里来,闪亮的红,来毁灭这个世界。
现在轮到他来坐上这辆车了!
耳畔风声呼呼。不知道是谁跟易晚说过,坐跑车,耳边总是会很吵。他踩着油门冲出山坡,刀被扔在副驾上,顺着山路往下跑。那种感觉终于又来了,像少年一样飞驰,像所有异常都从未发生时穿梭在大街小巷里的感觉。跑,快速地跑!
跑在这条只有他走上的修罗之路上!
车在高速下滑,可易晚的眼睛比起任何时候都要冷漠。他黑白分明的眼珠看着天空,而不是前路。他开口了:
“你们……是一群女性,女性为主。因为这些故事,大多是发生在女频里的故事。被社会驯化的对外貌的执着、对爱情元素的重视……所以创作者,你,也是一名女性。”
收获成功与爱情的第一步,都是变美。重生如安也霖,如章渐华,追逐的,都是爱情。
“还有林梦和秦雪心的故事里透露出来的……比起那些‘男人们’的没有骨骼的、像是梦一样虚浮的爱情故事,她们的感情故事多了更多对自我的焦虑,这里面也有你的情绪投射成分吧?……你其实恐惧婚姻,恐惧爱情,但你也同样渴望,渴望它能带来的阶级跃迁。因为这个世界里目前为止的故事,男主总是比女主高出一头。你想要强,却又不自信自己是否能够强。你下意识地渴望被管理,重复童年时父权的模式……你曾经经受过这些压制。”
“你想要‘追妻火葬场’,因为你对自己拥有的一切不够自信,所以一定要让自己进行过足够多的牺牲,才能心安理得地站在道德的更高一层来接受这些好。你喜欢‘疯批’式的追求,‘白月光’似的一见定情……或许因为忙于学习?写作?工作?生活?你没有太多机会去投入感情,或者,拥有足够健康的感情。”
“娱乐圈,爆红,直播,外界的各种评论,长篇累牍,用来制造被外界认可的爽点……你非常渴望被外界认可,有时候,你将他们的话语作为自己修改的标准。最终,他们取代你,成为了‘你’。”
“小学、初中、高中的故事很多,大学的也有……你大学时,过得不怎么顺心,是因为忙于写作,和家人闹翻了,只能靠写作养活自己,没有足够多的时间经营学习和校园生活吗?再往上的学历,应该没有。那些杰出人才大多来自‘金融’、‘娱乐圈’、‘艺术人文’领域,科技领域的很少,细节不明确,几乎没有。你对这个领域并不了解,我看了很多年的书和报纸,三年前的报纸科技版上说,业内要发起工业4.0革命。今年的报纸上依然如此,没有什么进展……是,你不熟悉科技相关的领域。我能看到的国际新闻也很少,国际的经济、政治和战争……你不喜欢这些内容。而且,也没有什么足球明星。”
在犯罪学这个领域中,人们常常用到一个方法:侧写。通过对犯罪现场细节的观察,还原模拟出犯罪嫌疑人的行为方式、心理状态,从而分析出他们的性格、职业、成长背景、苦恼与生活的环境……他们常使用的,是那些犯罪嫌疑人生活过的地方、留下的信息、和发生犯罪的现场。
对视。
视线是双向的……就像易晚在通过镜子看见喻容时的同时,也被喻容时看见。
因此,在“祂”看见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见了“祂”。
“世界是犯罪现场,那些主角配角的生活是犯罪事件,留下的种种痕迹是尸体。”
“我拥有一整个世界来进行侧写——那就是,你给我们建造的世界。一个人,无法创造出远远超出自己的生活认知的东西。‘祂’是个什么样的人,‘祂’关注什么,‘祂’能够详细描绘的是什么,‘祂’见过什么……这些东西,在一个人书里是藏不住的,它们总会若隐若现地突破出来,就像扎破口袋的一根刺,无论你用什么手段,无论你为了外界委曲求全到什么地步,它们总会不甘心地冒出来。当你看见故事的同时,故事也看见了你。”
“我侧写的,看见的,扒开的对象,是你。”
“‘神’。”
车辆还在高速向前冲,冲破一百迈,冲破音速,冲破光速,风声如鬼魂哀嚎,易晚只是平静地说话。他在这个世界十九年的生活,沉默如灰尘般卧倒在路边的从不停止的观察,灰宫留下的计算文件、和浩如烟海、但他始终无法抓到其中关窍的结果,选取主角的原因,还有他最贴近、也进行过最严丝合缝的观察的喻容时……所有的一切,终于在他的脑内连了起来。
“祂”在无意之间把刀交给了他。
现在,是他挥刀的时候了。
“你的学历:大学本科……不会差,也不会很好,你残留着对学历的崇拜和一点傲气……XXX?”
“你的专业:XX。因为……你毕业后做过的工作,包含的领域……你的中学,在这样一所学校……”
“你有过几个这样的朋友……”
“你的童年……你曾在农村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小时候?还有城中村。你是不是也像秦雪心一样,想过要去参加选秀?但你没有她那么漂亮,而且……”
“你有过一个哥哥。或者说,你需要一个‘哥哥’。”
“他对世界,包括对你的保护的妄想,包括为你推卸责任的妄想,构成了你最开始的幻想的一部分,也构成了你的嫉妒和厌恶的一部分。他不能狼狈,但也不能太一帆风顺,你想看见他在遇见你遇见的难题时会怎么做。而且,他不可以拥有完美的亲情。因为这始终是你想要得到、却得不到的,童年的伤口……所有的兄弟姐妹关系,都没有好的结局。”
天空越来越亮,这次易晚没有畏惧,没有停下速度。
他面无表情,如同威胁一般地说着:“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把你的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虫豸看见的感觉,怎么样?”
他游走在世间,曾看见主角,看见配角,看见片场。如今……
他看见了神。
如果因世间的规则而痛苦,就应该向神复仇。
如果被神所注视,就应该往回看去。
如果说世界是一片黑暗森林。
能够战胜黑暗森林的唯一方式。
“要有光。”
于是,有了光。
车辆即将冲入城市,眼前的景色却如万花筒般开始扭曲。天遮不住眼,地埋不了心,就像孙悟空冲破了水帘洞,扭曲的色彩,汇成了唯一的出口。
易晚沿着出口冲了出去!
“找到了。”他轻声说。
第172章 我不知道,所以需要前往
这是一片整体为漆黑, 有少数整体色调灰白的粒子构成道路、建筑、楼梯的……极为抽象的世界。
它比起三维世界,更像是一个高维空间。
汽车从进入的一瞬间就汽化成了灰烬。唯独易晚,安然无恙。他走在这片抽象的世界里,只有脚踩下时才能看见粒子们组成的楼梯, 接着他一路向上。
远处的粒子们组成的景象……是一片乡村。
这里是属于单个“创作者”的意识海吗。易晚想, 我们的世界, 就是从这里面脱胎的吗。
不。有个声音像是读取了他的意识, 回复他, 使你们的世界能够脱胎的, 已经不是一个单独的意识,而是许多想要创作的“意识”,“市场”“资本”“审美”“人与人之间丑恶的感情”与各种种种混杂而成的意识集合体……这里出现的,只是“我们”捏出的,能随机作为平均画像般的形象出现的,其中一个意识体。
“祂”可以是“她”, 也可以是其他的“她”。你可以把“她”当做“祂”, 和“祂”对话。
村庄,留守,不被期待的,小小的人影……“祂”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没有人期待“祂”的开口。那是渴望被听到声音的、需要被陪伴的、所有会让人产生幻想的孤独的最初。
灵感总是诞生在痛苦孤独与不满足之间。对于所有的意识都一样。那个声音又说。
与之对应的是开回村庄的车辆。同样是孩子, 却因为上了中学,可以和父母一起住在城里的另一个孩子, 只有暑假回来……“祂”多么羡慕他, 有多么痛恨他。
哥哥。
易晚在脑海里闪过这个词。
他做了什么吗。他对声音说。
不, 他没做什么。甚至可以说, 他确实成绩很好,又对人很好,尤其是对“祂”……你知道么,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大多数时候,“哥哥”总会比“妹妹”更受优待。如果那哥哥恰好没什么错处,就更会让人发狂。
但那是那些人的错。易晚说。
但“祂”会觉得,那是“祂”的错。没办法光明正大地说遭受不公,还会觉得自己相当卑劣。
……
易晚继续往上走。白色的粒子像是海涛一般在涌动,然后汇成了山洪……泥石流……小小的身影上山去找另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泥石流淹没其中。
另一个小小的身影其实没有上山。那是一个恶作剧。“祂”呆呆地立在那里。
天空中开始飘浮粒子,很多,像是烧飞的纸钱的碎片。易晚说:祂在想什么?
声音说:“祂”曾经想过,要是哥哥死了就好了。可他居然真的死了,就像是“祂”的诅咒一样。
强烈的恐惧与负疚感,会让人睡不好觉,会让人发疯……坚强的人,会偏执地想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想要变得更强,来证明自己没有错……又或者,改过自新。
痛苦和孤独,都会诞生幻想。
然后就是平均值一般的人生……如愿以偿的背井离乡,大城市,挑战,鸡娃,没有高考移民的能力,父母的失望,压力……
你不如你的哥哥那样优秀。
又或者。
‘在你之前我们流了一个孩子,如果是他/她,会比你成绩更好,更优秀吧。’
又或者。
‘因为你,我们没要弟弟或者妹妹……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付出的?’
每个人都听说过这些话吧?
连恨都欲振无力……因为不知道去恨谁,因为自己的“道德瑕疵”,让恨不理所当然。“祂”的存在让自己的“哥哥”错过了怎样的人生呢?
嫉妒、逃避、愧疚。
易晚忽然明白了。
之前那段村庄里的“哥哥”的死,其实是一种比喻象征。“他”可以不是哥哥,不是这样的事件……它可以是不小心弄丢了奶奶的药,不小心害死了家里的鸡,不小心偷了小卖部的东西,偷了家里的钱,不小心“生而为人”,生而为人,不那么优秀,不那么美貌,不是男人,没有超能力,有胎记,不聪明,不能恰好地出生在母亲的非事业上升期……等等,让人感觉自己出生就带来原罪的东西。
就是如此。有遗憾,有痛苦,有让自己心虚也不那么光明的过去,才会有幻想。
“祂”开始幻想,在自己产生失误时幻想有个虚拟的形象存在。他会是“哥哥”,让“祂”不用承担那么多压力,一个完美的人,一个父母期待的模样,一个祂愿望的混杂体,处处矛盾,体制内,性格温和,是父母的需求,明星爱豆,是“祂”的需求,生活里很会照顾人……只有这点,来自真实的“哥哥”。“他”是个“哥哥”,也因一个原因,“祂”希望“他”来自一个更有利的性别身份,打破很多事,照顾其他人,而且可以更有效地把自己的那些不快乐隔离开……不像“祂”自己,已经不堪重负。
这是因为……“祂”没有那么相信她自己。
这只是大多数的画像。声音说,很多时候,我们下意识地渴望外界有人来拯救我们。而且大多数的故事童话里,都告诉我们,那个人是王子。
其实非常不对。
除此之外,祂还加了一点私心,这个人光明,善良,能够拯救世界,关怀所有人。他释放爱,释放亲情,为别人释放名利与认可。他能做到的事里加了“祂”所有的、对世界的遗憾。让遗憾成为完满,很多时候都是创作开始的理由。所以,他热爱奉献,热爱牺牲……他是“祂”创作的初心和灵感。还有各种闪光的点点滴滴。
其实第一个故事的诞生,往往源于多年在生活缝隙中不断闪现的执念和意难平。早在它们出现在纸面上之前,它们就已经和创作者相会了。
可满心幻想的状态是否又等于满心逃避?应当成为社会需要的“优等生”,却想写小说,是不是一种浪费?
“所以喻容时就是这样在世界里出现的。不合时宜,过时的好人,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原稿的最初……就像被潜意识创造出来的一样,还是会想,他在这个世界里会怎么做?但已经不想去见他了。因为他没什么用。因为思考他的人物动机,也太困难了。”
“而且味道更重的菜肴,确实很好吃。”
易晚走到了台阶的最后。
台阶最后的粒子画面是大学、毕业、工作和茫茫人海……幻想中的英雄因现实生活的磋磨而褪色,甚至成为“黑历史”——因为他不符合市场需求。还有渐渐变化的初心……越来越波涛汹涌的粒子流,越来越多的声音在粒子流里咆哮。
想要被人看见。
需要生活。
……别人会怎样看待我写下这些?
走最安全的路。
热度,热度,热度,噱头,噱头,噱头,套路!
这也是我们喜欢的!
粗糙的东西要打磨很累,为什么不走捷径?经过验证的,才是被大众喜欢的好东西。
而且太累了……我们真的太累了。
我们也累。所以让我们看更多能让我们兴奋起来的好东西吧。
货不对板,呸!
比起长篇阅读,更想看更短而快的东西。
唯我独尊……这是我需要的……
给我看!给我看!给我看!我太痛苦了,给我点快速的东西,给我看!
“用镇定剂安抚烦躁狂热者的激动,用兴奋剂唤醒麻木冷漠者的热情,用迷幻剂麻醉悲剧可怜者的神经”看过网上常说的这句话么?——这就是我们对文娱作品的摄入,我们在用药,我们在Overdose,小说就是Overdose,这就是结局。
(*注:前半句话引用自知乎上的一个回答,没有翻到最开始的源头,不是我原创)
……等等声音。
和被他们铸造出来的,易晚生活的世界。
易晚终于走到了台阶的尽头。
你听到什么?声音问他。
虚荣,浮华,仇恨,愤怒,戾气,恶心?
“焦虑,不安。”易晚却说,“渴望被理解……渴望自由,渴望安全感,渴望醒来。”
渴望被爱。
每一个肮脏得像是从泥泞里发出来的声音,都是。
白色的粒子构成了一道门。门里,门外,无数或躁动或麻木或悲剧的眼睛,最终汇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易晚知道,他说对了。
终于要到了吗?他想。
他控制不住自己手指的发抖。他好像终于到了任何人都没有到过的地方——也是他从始至终都在追求的,脱离一切的解。他胜利了,不是吗?可这一刻……在听见那些声音后的那一刻,他感到无尽的茫然。
他见到了“天道”,然后呢?
求“祂”……放自己走,给这个世界一条生路吗?
怎样的生路呢?
不……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易晚,这不是结束。有哪里被忽略了,一定有哪里……
“我们承认,易晚,你确实让我们很意外。一个低级世界里的人物,在我们抛弃这个世界后,能够发现我们,走到这里,你确实非常的了不起……甚至超越我们。”声音里带着麻木,与轻微的悲哀,“在我们已经厌倦了,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混乱的操控后。你做了多少事?甚至不惜砍伤唯一爱你的人。”
易晚没说话。
“告诉我,你辛辛苦苦走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有这点,我们无论如何,都看不明白。”
易晚犹豫了许久。
他看着那片电子海洋组成的世界……他是孤舟,在期间漂浮,最终,他站在最高的阶梯上,说出了那两个字:自由。
什么是你想要的自由?
不被天道控制,不被故事,不被丝线控制的,自由又真实的人生。易晚想这样说。
可最终他说:“我想在真实的世界里生活。”
他唯一的愿望。
海洋沉默,电子沉默,意识沉默。
“……为了走到这里,你几乎扔掉了你可以扔掉的一切。”声音说着,像是一个悠悠的叹息,易晚觉得声音对他并没有敌意,“这的确很了不起。但真实的世界?”
那种感觉来了。
易晚意识到,自己依旧正被俯视着——尽管他已经来到了这里,超越了下界世界的所有人。
空旷的世界里,忽然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你以为只有小说的世界里才有标签吗?你以为现实世界里没有标签吗?人人都在打标签,人人都在信息茧房里。人们看似拥有选择权,其实没有,媒体的输入决定了他们的认知。而他们的一生也如仓鼠在滚轮中不断地奔跑着,没有尽头。现实世界……说得好像那是什么好东西似的。小说里的世界只有‘天道’,现实世界,比那更残忍的‘道’还俯拾皆是,你以为在那个世界里,你就能自由,获得你想要的真善美吗?”
那声音乍听嘲讽,细听起来却苍凉。易晚站在那里,他看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概念,只是道:“……但那也是真实的世界。”
“如果它不如你所期待的那样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却来到我这里?付出那么多代价?”
“我不知道。”易晚说,“所以,我需要前往。”
声音沉默。原本咆哮的海洋也回归寂静,许久之后,它冷漠地说:“那我们来打个赌吧,异乡人。”
“什么赌。”
“你知道我们看你像看什么么?强大,脆弱,且不自量力的虫豸。”声音说,“既然你都来到这里了,就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吧——你想要的真实世界。”
易晚来不及说谢谢。一道白光袭来,他看见自己在往下落,下落……直到失去意识。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
面对捅伤了喻容时的他,近乎叛逆的他。
“祂们”的感情可称不上是绝对的善意。
而是复杂……有几分恶意,有几分恨意,还有……
声音轻轻地在空中消散。
“易晚,就让我们看看,你会怎么做吧。”
第173章 安静之一
竞争即友谊。
努力即自由。
服从即力量。
掉漆的白墙上写着明明白白的三行字。男孩站在办公室里, 看着窗外的白墙,发呆。
男孩叫易晚。他今年十岁,早在三年前,他就被医院确诊拥有某种功能障碍。自闭, 高功能, 又或者是别的点什么?父母真拿到这个结果时被吓了一跳。他们把易晚赶到了门外的走廊上, 问医生, 门缝里泄露出只言片语:
“其实他大多数时候, 也没什么异常……”
“这个病会影响他以后高考吗?高功能……是不是指智商还会比其他人更高一点?会影响传宗接代吗?”
还有最后一句话。
“……其实易晚妈妈还年轻, 这时候生个二胎,也不算晚。”
就像小学里的孩子们对易晚说的那样。
“易晚,我听妈妈说你是高功能自闭症,高功能是高智商的意思吗?自吹自擂,真不害臊。”
也有好听一点的话。
“易晚,像你这样, 是不是更能专心在学习上啊?”
“高功能……智商应该很高的啊。易晚, 你会做这道数学题吗?”
他们围在易晚身边“嘘寒问暖”,在易晚的脑海里,他们变成了一群在篝火边手拉着手跳舞的小人。小人里有心不在焉地给他做检查的医生,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对小孩说着他听不懂的术语;有离开诊室后就开始吵架的父母,他们在离婚前于法庭上用嘴皮子翻遍了两家祖宗八代的基因谱系, 就为了说明“易晚”的异常是对方的错,从而多分割一点财产;有一些家长, 把易晚的症状到处说, 在八卦的最后捂住口, 用一句“哎哟我没别的意思, 就是真可怜见的……”来给自己交流言蜚语的赎罪券;还有一些老师:让易晚去收问题学生作业的,因为易晚很乖,只有他哪怕被问题学生推倒在水坑里,也要固执地做完“收取作业”这一行动才离开;让易晚去参加一些拼图、或者小学数学比赛的;还有在办公室里高声说话的:“小说里都说高功能自闭症是天才,我看我们班那个易晚,表现也就一般般……”
他们在考虑这种“病症”时,似乎首先关心的是能否有人从中得利。易晚是说,在关注一个名字冗长的病症时,他们首先关注的是其中的、能够有利于他们自己的、能够在社会上起到功能的属性部分。例如高功能自闭症,他们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啊,高功能,高智商?真不错。听起来拥有这样一个天才的爱慕挺时髦的/听起来还能让他办一些事。”当他们关注这类病症时他们就在看这个。对于他们来说,比起这个“天才”,“自闭”相关的属性就不再重要了。甚至这是有点“可爱”的,因为这使得“天才”不再高高在上,能被砍价,他们能以一个相对低廉的价格“买到他”,主要功能比其他同类产品更好且没有被损坏,因此油然而生一种优越和亲近感。甚至挺多关于爱情的影视作品里就是这样干的,人们对此嗑生嗑死。不过比起歧视和□□,这已经好了太多了。
但这种所谓的“天才”的心里难道会没有一种心如明镜般的绝望吗?缺乏某种功能,不代表不能感受到。身边这些人都好像是在为了他/她能创造的利益,在忍耐他/她这个怪胎似的。是的,始终是怪胎,没有人把他们和他们当成同一国的人,只是觉得怪胎拥有的功能很酷,这些“酷”弥补了怪胎的缺点让他们吃的亏。怪胎们活在一个透明的壳里,处理不了这些复杂的感情,连自己的绝望也感觉不到。于是后来,人们把他们之间的故事称为“爱情”。
易晚想说,得病也不是我的错。但易晚应该不想说这个。因为他才十岁,还处理不了这样高深的情感。
他只能看见找他谈话的班主任高高地挑起了眉毛——似乎是因为他走神。易晚总是会走神,这倒不是因为ADHD之类的病症,而是因为对于他来讲,他和常人的关注点往往是不同的。而且班主任这一次也没告诉他,他应该来办公室,同时看着他。他没说不可以这么做。
其实易晚不怎么能分辨出人脸上的情绪。但他听见班主任说:“……易晚,我觉得你不太适合留在这个班级。你甚至不适合在这个社会里。”
下班的时间到了。易晚可以离开了。
他在教室里又发现了自己散落一地的东西,还有桌上的涂鸦痕迹——其实易晚不懂,为什么在他的桌子上涂鸦这件事会让那些孩子感到兴奋。他们会在易晚站在被涂鸦的桌子时,像一群小野人一样举着双手、兴奋地四处奔跑和转圈,就像原始社会围着篝火转圈一样。
易晚又想到一个涂画本上的说法。人的基因有排他性。在上古时期,智人和尼安德特人之间发生过旷日持久的战争,尼安德特人和智人长得很像,于是就诞生了“恐怖谷”这一概念——对于智人来说,那是一种长得像你、又不是你、却会把你撕碎的生物。万年过去,尼安德特人已经消失殆尽,但排异的本能依旧被植入了智人的DNA里。人们会下意识地抱团、排斥和自己相似又不同的生物。因此,这些孩子在奔跑,就是这种优秀的自保基因在发挥作用。他们奔跑转圈围观他的样子,也和原始世界围绕篝火的动作一脉相承。很有意思的巧合,这说明人从古至今,即使环境科技改变,他们本身也从来没有变过——在人人总强调“动荡”是不好的社会里,这一点是不是值得让人庆幸?
易晚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就像班主任说的:“你的心里要有这个社会,这个社会才会接纳你。你的心里没有这个社会,就别怪这个社会处决你。”
他于是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捡自己的东西。过程中有一个小男孩过来,他于是期期艾艾地说易晚有个东西被他们扔到了“某个地方”,易晚可以跟着他去拿。其实易晚看见他是在门外被那群嬉笑着总是丢掉他的东西的男孩们推出来的,他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小男孩会带他去“某个地方”,易晚会在那里被施加新的恶作剧——比如被抓着手去摸“大卫”雕像的生殖器,然后他们会在旁边大笑着说易晚满脑子黄色——一个禁忌又可以用来羞辱人的词汇。他们干过很多次这种事,屡试不爽。
但易晚也是可以学习到这种套路的。这次他摇头说不。
孩子们走了。易晚不知道他们怎么能从这种活动里一直获得快乐,明明大多数时候易晚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于是又开始想尼安德特人。
有几样东西不在教室里。易晚发现教室的窗户开着。他探出头,发现东西被扔了下去,比如他的空书包。
易晚不喜欢东西被扔下去。楼下是花坛,书包会沾上泥泞。婶婶看见了又要骂——是的,易晚的父母还是离婚了。他的父亲以在外地工作的名义,先是周一到周五把易晚扔到叔叔婶婶家。后来,他干脆节假日才会回来了。
但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无可奈何。无论是节假日才回来的父亲,还是一直在为社会的稳定性做出贡献的那些孩子。
易晚决定去图书馆看书。图书馆不远,距离小学就几百米。书包背在他的背上,湿湿的,但人人都是背书包上下学的,所以这没什么,这是易晚融入社会的模仿。但他还想着尼安德特人的小故事,社会上其他人会想知道尼安德特人的故事吗?
阅览室很小。但易晚喜欢这里,因为这里不仅有陈旧的书,还有电脑。易晚喜欢使用电脑,它带给他不同的世界。他甚至无师自通般地学会了打字,手速还很快。于是班主任曾说“易晚不愧是高功能自闭症”,还让他给他干一些输入东西的活儿之类的。
他怎么又开始联想了?
图书馆里有尼安德特人的书。但它们太晦涩了,还是英文,易晚看不懂。除此之外,尼安德特人就出现在《世界100大恐怖未解之谜》之类的书里。比起前面的书,它们卖得更好,说不出是因为耸动的标题还是内容,还是“世界”和“100大”两个字会给人一种看了它就能比其他人更了解世界的错觉。易晚看了这本书上关于尼安德特人的内容,一页纸,在讨论尼安德特人是否和人类有生殖隔离,他们的女性是怎么性交,他们的女性和智人女性的阴部有什么区别。易晚看这本书旁边的那页,讲述了另一个“恐怖未解之谜”。非洲某个部落的女性会在脖子上套上一圈又一圈的银环,拉长脖子来变美。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会一圈又一圈地往脖子上加套新的银环,直到脖颈上的皮肤被拉扯到极限,像是纸一样轻薄脆弱。书的最后一段用耸动的语气说,这些从女孩长成的女人,最后不能摘掉脖子上的银环。这些曾经的束缚和折磨,如今已经成为了生命的支撑。一旦摘掉,她们的脖子就会像纸一样断裂——嚓。然后她们的脑袋,会“骨碌碌”地滚下来。也就是说,她们会死,摘下被她们戴上的枷锁似的、用来改造她们的银环后,就会死。
对于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死亡不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吗?易晚还记得自己在早上升旗仪式时,因为听见校长死讯时没哭、也没露出悲伤,被其他孩子说“易晚长大后一定是个反社会坏蛋”的事情。可书里的语气很兴奋,好像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这回没有人来指责这本书了。它还被出版了。能出版的东西,就像教材,就像学生守则,都是能给人带来启迪的好东西。易晚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
兴奋,或许是兴奋吧,易晚体会不到太多感情。
她们是要模仿长颈鹿吗?可她们吃不到树叶的。而且,她们是被逼成这样的吧。为什么要这样逼迫她们呢?人为什么要在成长的过程中,往自己的脖子上加一圈又一圈的银环,让自己变成一只长颈鹿呢?
易晚又开始幻想长颈鹿了。长颈鹿取代尼安德特人,成为了他今天大脑里的主题。但他没忘记尼安德特人。在离开图书馆前,他用图书馆的老电脑上网,搜尼安德特人。搜索引擎关联的词汇是“尼安德特人生殖隔离”“尼安德特人女性战俘”“尼安德特人性交”。
有点荒诞,有点单调,有点像是深海里的鲸鱼看见了海绵宝宝。和书里关注的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图书馆打烊了。层层的书架间只有易晚,就像动物园的海洋馆里只关了一只大象。老奶奶管理员说:“小易晚,又是一个人啊。”
易晚说:“嗯。”
易晚很讲礼貌。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应这个慈祥的老奶奶的问候。但他不知道说什么,总不能和老奶奶说尼安德特人和长颈鹿。于是很多次他都只会说“嗯”。
但老奶奶好像很喜欢易晚的文静。她说:“什么时候带别的小朋友一起来啊?你看你,不像其他小朋友一样,放学了都会在院子里和朋友一起玩。你看起来很孤独,这样不好的。”
易晚说:“嗯。”
他从图书馆里慢悠悠地出去,脑袋里想着长颈鹿。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不孤独了。
因为那几个篝火边的孩子显然还没尽兴,又跟上了他。
……
“易晚这么害羞啊?像个小姑娘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易晚被他们堵在墙角,几个孩子拿着彩色的粉笔,在他的身上乱涂乱画。他一开始伸手去挡,但这似乎让那些男孩们更加兴奋了。他们压着易晚,继续往他脸上涂鸦,粉粉白白,红红绿绿,黄黄蓝蓝。
易晚于是又开始联想了。他在想,原始人用贝壳当货币,玛雅人使用楔形文字,他们会用一种野花的果子,榨出红色的汁水,用那些汁水在石壁上画画……蓝色是最珍贵的颜色,所以文艺复兴前只有宗教画会使用大量的蓝色,因为上帝至高无上,理应用最昂贵的颜色来供奉……
“我妈说易晚就长得像个小姑娘。”
“要不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小姑娘?”
易晚还沉浸在红红绿绿的世界里。蓝色从绿松石里提取,红色从赤铁矿里提取,欧洲古代的画师,会自己提取,制作颜料,就像从石头堆里,创造出一个五彩斑斓的幻想中的新世界……现在我看见的天空,是从绿松石里被提取出来的吗?
“喂!”有人在喊,“你们在干什么?放开他!”
那声音来自一个少年。孩子们说:“我们在闹着玩……”
“有这么闹着玩的吗?”声音严厉地说,“你们这是霸凌!你们该做的,是给他道歉!你们是哪个学校的?看校服,是棕北小学?我去找你们的班主任!”
孩子们一拥而上了。只剩下易晚。少年走向易晚,他看见他还躺在小巷里,浑身花花绿绿,眼睛看着天空,像是在发呆。
可那眼睛里没有眼泪,也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恐惧、害怕或者愤怒。小小的影子打在易晚身上,少年说:“你……不起来么?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易晚说:“我在看天空……”
他看着天空,就像上面有什么未知的谜题一样在发呆。少年怔了怔,没有走。
他先是站着,后来蹲着,再后来干脆也坐下,仰着头,看易晚在看的方向。
时间滴答滴答地流失。天空从蓝色,变成了红橘色,最后变成了紫黑色。在星星出来时,易晚小胳膊撑着地,要起来。
有人向他伸出了手。
“我拉你起来?”那个人说。
那个突如其来的少年居然没走。
他还伸出手,要他拉住他。
第174章 安静之二
“那几个人是你的同学吗?哪个年级, 哪个班的?”
“不是你的问题。世界上就是有很多这种烂人。”
“站着别动……要是痛的话,告诉我。……好了!粉笔灰都拍干净了!”
“腿麻吗?”
“你家住在这附近是吗?”
“……有哪里,不舒服吗?你一直没说话。”
易晚呆呆地看着他。这是一个外貌非常俊美的少年,温润, 清爽, 几乎算是完美。他穿着蓝白色的中学校服, 背着书包, 像是刚从附近的中学里走出来, 书包侧面还有个蓝色水壶, 水壶上挂着时兴的动漫的透卡。他在他身边蹲了两个小时,现在正担心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易晚觉得眼眶发酸。
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几个手语,像是在确认易晚是不是不能说话……眼里的愧疚还更浓了。易晚于是说:“……我会说话的。”
少年松了口气。他不像其他人一样, 会问“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而是说:“那你要回家吗?我送你回去?”
“嗯。”
易晚说了家里的地址。从这里回家,需要沿着一条小河走,经过一座浮桥,然后就能到易晚家住的老楼。少年在前面走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然后他回头发现,易晚总是缀在他后面, 一会儿就又走掉队了。
于是他向后退了几步路,这次伸手握住了易晚的小手。
“可以吗?”他说。
“……”易晚把手递给他, 眨了眨眼睛。
少年牵着小孩的手往前走。路下, 是流动的小河。小河映着星空, 少年说:“我在一中上学, 今年高一。”
“我在棕北小学上学,今年五年级。”易晚机械地模仿他的说话格式,给出回答。
“你一直没说话,是在想什么吗?”少年说,“那些坏小孩,我不会这么就算了的。我会告诉你们的老师,让他们的家长好好收拾他们。”
易晚说:“我才是坏小孩。”
少年说:“为什么呢?”
“因为我有病。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不适合在这里读书。”易晚说。
少年:“唔……他在瞎说,没有谁有‘不适合在哪里读书’这种道理。你有哪门功课吃力吗?”
易晚:“还好。”
少年眉头舒展了:“那就好。你五年级是吗?明年,你就可以参加小升初,考到更好的学校去了。只要分数够高。”
易晚:“嗯。”
易晚慢吞吞地走,用脚去踩自己的影子。影子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就像长颈鹿一样。易晚说:“……好像长颈鹿啊。”
他听见少年说:“嗯……什么长颈鹿?”
“还有尼安德特人。”易晚说。
少年说:“这是什么?你看过的书吗?刚刚我们是在图书馆旁边,是吧?”
易晚低着头道:“不……我是尼安德特人,而且没有变成长颈鹿。他们欺负我,是因为他们是智人。”
“什么意思呢?”少年说。
电压不稳,路边的路灯一闪一闪,飞蛾在路灯旁缠绕旋转。易晚说:“没有什么……因为我很奇怪。”
他的手却被捏了捏。易晚还在往前走,一下撞到了少年身上。他抬头,看见对方眼眸澄澈,还握着他的手,说:“说说嘛……我很好奇。”
有一种易晚不说,他就不走了的态度。
到底什么样的高中生会听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说梦话啊。
易晚于是磕磕绊绊地说了。他的语言组织能力不是很好,思维又总是散点,于是显得非常异常、格格不入。他说智人和尼安德特人的故事,说被涂鸦的书桌和大卫,说在图书馆里看见的《世界100大未解之谜》和脖子上满是银环的女人……他说了有多久,少年就听了有多久。过程中,少年时不时地插话:
“那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是怎么想的呢?”
终于说完,易晚气喘吁吁,坐在河堤上发呆。少年捧着下巴坐在他身边,对他说:“你等我一下。”
……走了啊,又是一个人了。
易晚看见书包上的泥渍。他用手舀了一点水,擦洗书包。书包被水浸湿,深色浑然一体,好像看不出沾染泥渍了。小河水很深,易晚想起,老人们常说,水里有水鬼,执念缠绕,不能往生,喜欢在岸边抓的,就是像他这种不讨人喜欢的怪小孩。
有凉凉的东西贴上他的脸。易晚吓了一跳,以为水鬼来了。对上的却是少年清爽笑着的脸。
“喏,奖励你的。”他说。
草莓味的冰棍……少年把冰棍从中间掰开,一半给易晚,一半给自己。易晚问他:“为什么给我?”
“作为让我听到这么精彩的东西的奖励。”少年说,“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喜欢的。
易晚把冰棍放进嘴里。少年还在不依不饶地问:“不喜欢吗?不喜欢吗?不喜欢吗?”
“……喜欢的。”
“唔,没听清楚。”
“……喜欢。”
“好。”少年捏了捏他的脸,“回家啦。”
跨过浮桥,进入老居民区。老居民区的街道很肮脏,满墙小广告,满地果皮。有中年男人在街边,喉咙发出“喝喝”的声音,大口吐出一口痰。痰像子弹一样喷射,落在他们旁边。少年握着易晚的手走过,就像熟视无睹。
垃圾桶旁有老太太在争夺饮料瓶,街边的小摊上的妇女和老男人都在无休止地说着小话。易晚和他的父母就常是这些话里的一员。在他们口中,易晚的父亲是一个心比天高,读了大学又能怎样、还不是只有那么一点钱的假清高。他的母亲则是“跟其他男人跑了”,小话中对女人去向的描述,向来都是这样恶毒的猜测。而易晚——他们会用充满感情的语气讨论,来显示自己并不是对孩子都这样刻薄恶毒、“无药可救”,然后最后加上一句:
“哎呀,就这样,没救了。”
他们把自己生活的满足建立在对别人的贬损上。
在这张画卷里,只有易晚和少年是格格不入的,独立在外的。少年带着易晚一起上楼。今天易晚迟回家了几个小时,少年的举动给了他很多勇气。站在四楼门前,少年说:“到家了?”
“嗯。”
“那我走啦?”
“好。”
“你们几点放学?”
“五点。”
“你每天都去图书馆吗?待到多久?”
“七点。”
“现在九点了啊……好。”少年笑了,“我叫喻容时。”
“我叫易晚。”易晚重复他的说话格式。
少年又笑,露出一点牙齿。他走了几步下楼,又回头看他一眼,做了个“拜拜”的手势。易晚直到看不见他,才伸手敲响门。
“又死哪里去了……行了。饭在桌上,自己热。”婶婶冷淡地说。
就连骂,也没骂几句。
客厅里挂着叔叔婶婶一家的全家福,没有易晚。住的房间有五平米大,但除了那张小床,其他地方都堆满家里的杂物。叔叔在客厅里打游戏,婶婶在盯着堂弟的作业,时不时地和叔叔大吵一架,问他就知道打游戏,什么时候出去挣钱。堂弟在院子里疯玩。
这就是易晚的生活。
他躺回自己的小床上。至少今天他可以做个平静的梦。只是半夜他骤然醒来,紧张地去掏自己的校服口袋。
要是冰棍黏糊糊的塑料外壳还在里面,弄脏了衣服,就糟糕了。
不过衣兜里只有一团空气,看来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扔掉了。
……
第二天易晚还在想尼安德特人的事情。那几个欺负他的孩子里有一个人没来上课。其他人也怪怪的,绕着他走,或许是谁的告状起作用了吧。
五点钟。他离开学校。今天又有人把他的东西推下桌子了,不过没有昨天那么严重,至少书包还在教室里。他照例是来到老太太看守的图书馆。老太太见他又是一个人来,对他说:“现在来图书馆的人越来越少了,也就你这个小孩,会每天过来了。”
易晚还是只会说“嗯”。因为没有书或电视剧教他,这时候应该做什么“闲聊”回应。
今天易晚没有看尼安德特人的书,而是找了一些基础的英文书籍,包括绘本和《哈利波特》,还有《精灵宝钻》,配合牛津词典在看。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需要阅读这些英文书籍的。这是一本王尔德的童话的绘本,讲述一只燕子和他深爱的王子……看着看着,英文字母在他眼里变成了舞蹈的小人。易晚太困了,或许是因为昨晚没睡好。
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易晚没有睡多久。他睁开眼时,看见少年喻容时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那本他在看的绘本。夕阳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侧脸非常柔软。见易晚醒来,他笑着说:“醒了?”
易晚懵懵地看着他。
“好厉害……你才五年级,都看得懂?”
易晚说:“……还可以吧。”
为什么过来呢。
“怕你离开后又碰到那些小孩。”少年说,“你继续看书吧。我不打扰你了。”
易晚继续低头看绘本,少年坐在他对面,看他拿来还没看的《精灵宝钻》。时间流逝如水,七点钟到了。
该回家了。
易晚把书放回书架上。他离开图书馆时,戴着眼镜的老奶奶对他点了点头。
这次图书馆外没有遇见那些人。易晚在河堤上走,喻容时走在他后面。两条身影,不紧不慢。易晚说:“你的影子比我的长。”
喻容时说:“等你长高了,影子也会变长的。”
易晚说:“什么时候呢?”
“唔……男生的发育期?13岁之后?”喻容时说,“快了,还有三年。”
这次他又是把易晚送回了老楼里。老楼里灰蒙蒙,只有易晚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像是一尘不染。喻容时对他说:“我走啦。”
易晚说:“你明天还会再来吗?”
喻容时以为他是害怕:“会,至少一个月吧!一个月后就暑假了,是不是?保证那些孩子不会再欺负你。”
他挥了挥手,说了再见。易晚看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口。
一个月……
至少现在不用想,要怎么让那些坏孩子再来找他……并确保喻容时能看见了。
易晚回到他的小房间。外面的客厅依旧喧嚷。叔叔今天回来得很晚,他在饭局上喝多了酒,回来就大吐。婶婶骂他,他说“你以为我想喝,领导要你喝,拦不住的……”婶婶于是又开始哭。
他缩在自己的被子里,把自己变成一个茧。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的。
……
喻容时没有食言,说是一个月,就是一个月。每天下午,易晚都能在图书馆等到他。
然后就是暑假。今年的夏天热得惊人。易晚发现全班同学都报了少年宫的一门课,奥数班,因为是班主任的亲戚开的。没有人通知过他。看起来六年级升学后的日子,不会有多么舒服。
喻容时的假期也很忙。不过他总是能偶遇到东张西望的易晚。两个人一起压马路。
今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先是雪灾、洪水、然后又是经济危机。易晚还没有学会经济危机是什么,就已经能看到街头巷尾潦倒的店铺。喻容时问他怎么了。他说:“图书馆是公立的,倒闭不了的。”
少年于是纳闷地温柔地笑:“你怎么这么聪明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知道什么是公立、什么是私立。”
易晚说:“这样很奇怪么。”
少年说:“没事,我在想,易晚这么聪明,长大后会做什么呢?”
那不是要求易晚去做什么的语气,而是真的好奇,易晚的未来是什么样的。易晚坐在河堤上和比自己大几岁的好朋友说话,觉得心灵随着潺潺的河流走,很安心。
“喻容时。”易晚说。
“你不叫我哥哥吗?”喻容时逗他。
“你说上了初中,就会变好了。没有人会欺负我了……”易晚说,“但那个时候。”
喻容时就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道:“我还会陪着你的。”
“……哦。”
“我们是好朋友嘛。”他碰了碰易晚的额头,“加油啊,小易晚,来当我的学弟。”
前些年,蓬勃增长的经济给人们带来了近乎盲目的自信心。譬如叔叔婶婶家里购置的东芝彩电与尼康相机。现在,它们都成了不良经济下的争吵的导火索、“消费主义”的证据。叔叔为了不失去工作在饭局上喝很多酒,婶婶向来清闲的国企也开始加班。易晚晚上回家时,经常没有饭了。他开始给堂弟下面。
经济增长时的自信心也体现在另一个不必要的“购置”,即易晚。易晚的父亲寄到叔叔婶婶家里的、易晚的生活费一年没有涨过。婶婶总琢磨着从易晚父亲那里每个月再掏500出来——这样,就能给堂弟报个奥数班。现在的好学校要求可高了,报名条件都是奥赛和华赛一等奖。婶婶常说,以后的经济和就业形势更差,不多学点怎么能卷得过。
她于是明里暗里想让易晚向父亲开口……易晚也在和父亲打电话时说了。父亲说:“信号不好……你梁姨的孩子病了,我答应了帮她接送孩子去医院。先挂了啊。”
梁姨是他现在的女朋友的名字。
“算了。”婶婶怏怏地说,“怎么忘记了你有病,你没传递到位是吧?……算了,你什么都听不懂吧。”
锅里的粥在稀释,经济的低迷在持续。
易晚上初中了——其实按照他的成绩,他可以去更好的学校,但易晚没有奥赛华赛一等奖,因为他没有那个闲钱去兴趣班。当然,他的叔叔婶婶也没有上心或神通广大到知道其他的、进入更好中学的方式。在这个时代,信息就是财富。它给人和人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壁垒。知道信息的,阶级持续上升,或持续保持。不知道的,继续在对阶级滑落的恐惧里挣扎。但如果你要知道这个信息,唯一的方式,就是你正处于这个阶级里。
但一中也是不错的学校。成绩的分水岭让身边的老师同学变得友善了一点,但友善得有限——因为易晚还是不清楚怎么和其他人交际,至少,没有那么熟练。
初中对社交和合群的要求更高。同学们吃饭三五成群,上厕所三五成群。相信力量、拳头和本能的野蛮人学会了“阶级”划分。谁知道追星的知识多,谁就是上一层阶级;谁买的球鞋贵,谁就是上一层阶级;谁家里有背景,能请同学们去酒店过生日,谁也是上一层阶级。大圈子有阶级,小圈子按照兴趣爱好分,足球,动漫,韩娱,美剧,欧美流行……也硬生生分出自己的阶级。彼此都觉得对方的爱好低一等,非要凭借爱好来划分出级别。人们在课本里对阶级口诛笔伐,对集体极尽赞美,事实却是每个人都得进一个小圈子,因为没人想做被放弃的那个人。
易晚参与不了任何圈子,也不想参与,于是体育课时常是孤零零的。他尝试过学着电视剧和小说里的人和人相处的方式,甚至是模仿他们的语句,来和人相处——因为班主任是这样要求的,她很温柔,说的话却和小学时有种奇怪的类似。
班主任说:“你知道学校的目的是什么吗?就是把你们这些孩子,培养成优秀的人才,培养成对社会有用的人。沟通能力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哦。而且现在经济这么低迷,国内国外,忧患重重。你们是未来的栋梁,所以一定要努力啊。”
就像每个人都有六维面板一样。
学习能力:A,领导能力:A,外貌形象:A,社交能力:A,身体素质:A,个人事业:A。
这个社会好像天生就爱给人打分。
班主任说:“等上了高中,你就没有这么多轻松的时间了。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该干的事。你现在的沟通能力情况,已经落后了。像这样,你以后还怎么有好的发展?还怎么追逐你的梦想?趁着初中,你得赶紧把它补起来,就现在。越晚,你落下的东西就会越多,错过的机会就越多。高中,你要全身心的学习。”
“快!快快快!”
“否则来不及了!人人都在进步,你来不及了!”
好像其他孩子天生就知道应该怎么和人相处,但易晚不会,他需要读书。这对他来说有点吃力,也有点痛苦。因为他每天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来反应、注意、处理自己的反应。但叔叔和婶婶却好像很喜欢。
婶婶甚至说:“你总算懂事了。”
这算懂事了吗?可他的内心从来都没有变过啊。就好像以前的他不值得被喜欢一样。不过其他人都在开心,这样应该是好的吧。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是他想学习的……他找了一张A3纸,把不同的表情画出来:生气,悲伤,尴尬,愉快……就能把它们记下来。收集这些表情有点难,因为需要他用力记住,很多时候他不能直接当场画下来。他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这个本子,因为这会显得他很怪异,很愚蠢,除了喻容时。
已经高三的喻容时也参与了这个过程,他坐在易晚的对面,脸上露出不同的表情,让易晚来确认。
易晚说:“这是悲伤。”
“答对了。”
“这是愤怒。”
“答对了。”
“这是喜悦。”
“对了。”
一开始错误率很高,后来几乎没有。两人坐在河堤的草坪上画画。有蒲公英被吹进易晚的眼睛里,易晚不停揉眼睛。喻容时说:“别揉,会把眼睛揉坏的。”
他捧住易晚的脸开始吹。蒲公英被吹走了,易晚的眼睛红红的,呆呆地看着他。喻容时看着他的双眼,说:“……怎么了?”
向来健谈的他,这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表情是。”易晚说,“喜欢我。”
“……”
在蒲公英纷飞的草坪上,喻容时抱住他,闭着眼道:“嗯,答对啦。”
“……”
“今年九月开始,我就要上大学了。”喻容时说。
分离的预感涌上心头。易晚没说话。喻容时说:“在本地的大学哦,距离这里,二十分钟车程。”
“……嗯。”
7月是蒲公英纷飞的季节,但幸运的是,易晚又一次落地了。
“你有特殊的才能。”喻容时说,“不要怀疑自己,易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花期,你也是。”
易晚说:“好。”
……
时间还在沉闷冗长地往前走。蒲公英开了又谢,与此同时,易晚的花期,好像到了。
高中。
初中有话剧节,有校园文化节,高中的主题却变得不再一样,变成了周考,月考,半期考,和期末考。老师在课堂上说:“校长花了几十万,从四中买来了原题卷。”
四中是本市最好的中学。
老师说:“你们不要辜负校长的希望。”
终于没有人逼着易晚去参加各种活动了。因为他的成绩实在是太优异了——尤其是在分科之后,一飞冲天,一骑绝尘。他的沉默,成了“高岭之花”;他的不擅交际,成了“实际”——干点实际点的,比如学习,别搞那些有的没的。
有人问他问题,有人借他试卷,也有人偷他的笔记……这些都无所谓,他好像突然就成了所有人“喜欢”的对象。
即使他还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老师说:“其他学校的学生可以不实际。为什么?他们可以当体操生特招进北大。可以攒社会实践,出国留学去牛津哈佛。但你们呢,同学们!高考,人生一生一次的机会啊!考过了,就是阶级上升,考差了,就是阶级滑落。我见过很多人,几十年后,还为了自己高考没有拼尽全力,彻夜难眠啊!而且,其他好学校有领军计划,有博雅计划,有校长推荐,自主招生……你们能拼的是什么,是裸分啊!”
老师说:“你不要和我说什么判断标准。在这个阶段,分数,就是唯一的标准!尤其是现在,就业形势越来越差,不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就只能去扫大街!以后就连房子都买不起!”
老师说:“别看其他人,看你自己。你自己能走的路,就是高考的路!也别去看什么北京的分数线,你生在这里,就得按这里的分数竞争。”
其实也有同学转去北京读书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还有同学摇身一变,去了西藏。
老师现在倒是没有再说梦想了。
其实老师说的是对的。
喜欢跳舞的女孩说:“我要和易晚一个分!”
喜欢踢足球的男孩说:“我要和易晚一个分!”
喜欢做航模的女孩说:“我要和易晚一个分!”
喜欢写歌的男孩说:“我要和易晚一个分!”
他们都说:“易晚,你是怎么学习的?”
上课时,易晚看见有人在窥视他的课本。老师讲到哪个地方,易晚写了几行笔记。他就会同样地写下笔记,而且行数会比易晚更多。
下课时,易晚在做英语的完形填空题。旁边的人看见了,也开始买同样的书,每次都比易晚多刷一篇。易晚回教室时,看见过自己的抽屉被人翻动。
午饭时,易晚在学校食堂吃饭。他吃莴笋,有的人也吃莴笋。有的是他们自己上进,有的是他们家长要求的:看看易晚都吃什么,和他吃一样的东西。
“同样都是人,能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是吃的不一样,那就吃一样的东西。你也能像易晚一样。”
“输入就像变量,成绩就是输出。只要复制成绩好的人的模式,就有最大的概率能够成功。他做到了哪些地方,我们就要做到哪些地方。照着他的路走,否则太不保险了。”有人说。
其实也有道理。在这个阶段。
发卷子时,易晚发现有人先拿走了他的语文试卷。易晚对一首诗的回答是:“这首诗用了XX的修辞手法,形象生动地表示了XXXX,烘托了XXXX的心情,渲染了XXXX的氛围。在结构上,为后文埋下伏笔。”
后来那个人的回答也是:“这首诗用了XX的修辞手法,形象生动地表示了XXXX,烘托了XXXX的心情,渲染了XXXX的氛围。在结构上,为后文埋下伏笔。”
再后来,全班的回答都是:“这首诗用了XX的修辞手法,形象生动地表示了XXXX,烘托了XXXX的心情,渲染了XXXX的氛围。在结构上,为后文埋下伏笔。”
XXXX,按照不同的诗词填空。
后来老师大喜过望,这种统一的格式的确提高了正确率。还有人开始学习易晚的议论文格式,第一段排比,第二段论述,第三段例子1,第四段例子2,第五段群例,第六段结尾。
在中学联考里,易晚班级的分数很突出。
老师让易晚分享自己的学习经验。她说:“易晚啊,你带好了整个班级的学风。”
易晚分享学习经验。有人问他:“易晚,你平时看什么书,听什么歌?吃什么,几点睡觉?我要像你一样生活。”
只有一次,易晚在看一本中等数学。有人过来问他:“易晚,你也要参加数学竞赛?”
易晚摇头。
“别想了,省队进了国家队,是可以高考加分,甚至保送清北。但那些名额从来都是那几个学校的。不是说实力,而是说关系。”同学说,“别看这个了,没用的。”
又有同学说:“你是不是想靠这个考个国二之类的,在自主招生里加分?我知道虽然清北要求苛刻,但其他985,有国二和国一都能加分的。”
“而且数学竞赛不是大多数都保送数学系吗?”有人插嘴,“虽然比起生物和化学竞赛要好。不过基础学科啊……都很苦的。”
“哪有。”有人反驳他,“数学系可好转专业了。什么金融、计算机,都很欢迎数学系转过去的。”
易晚没说话……其实他只是想看。而且学一个学科的目的,居然是为了转专业吗。都说数学是万科之母,但这样的万科之母,也太不体面了。
但班主任也找到他,语重心长地说:“易晚啊,你成绩好。但学校确实给不了你那么多支持。但如果你想参加竞赛,也可以,老师帮你规划一下。”
易晚说:“我只是想看看……”
老师说:“那也要注意时间。高三了,时间不多了。”
易晚看见老师桌子上的试卷,很多英语作文,出自不同的学生的手,但字体都是同样的字体。老师说:“这种字体在考试时能加分,因为很清楚。而且阅卷老师看见这个字体,也会先入为主地觉得你是好学生。”
易晚说:“是……现在这样确实是对的。”
这周转过去就是国庆节。易晚又在图书馆里见到喻容时。图书馆很多年没有修葺,书还是那些旧书。易晚也逐渐知道老太太其实是有点关系的人的亲戚,被安排在这里占坑拿钱的。
这曾经是让他觉得抗拒的事,现在他觉得,这让人好安心。至少说明,这个图书馆没那么容易倒。
他还是和喻容时在图书馆里一起看书,然后走出来,在星空下散步。易晚说:“我们是一直会这样下去,还是以后会不一样的?”
喻容时说:“现在是特殊阶段。上了大学后,会不一样的。”
只要上了大学,就会不一样的,是吗?
喻容时在读博。他读自然语言处理(NLP),一个有点前途的专业。NLP在那时还是个比较新兴的概念。喻容时的研究内容包括隐马尔科夫链模型及其改良在自然语言处理中的用途。尽管国外已经有这方面的研究,但在国内的此时,这还是一个比较新兴的、而且看不到用途所在的东西。
易晚问他:“如果这个东西一直没有什么用呢?”
喻容时说:“我觉得不会。”
他在河边拔了一根小草,说:“一直走吧。去了大学,你会发现世界变得不一样。你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可以参加社团,可以辩论赛,还可以做研究……世界是多元化的。对了,你想学什么专业?”
“数学吧。”易晚说。
数学。
大道至简的数学。所有学科的最终基础,数学。
喻容时说:“数学是很寂寞的学科啊。”
易晚说:“嗯。”
“好。”喻容时和他碰了碰拳头,“我在大学等你。等你上大学了,我还要读两年博。”
易晚轻声说:“好。”
阿波罗尼乌斯,伽罗华,高斯,黎曼,罗马切夫斯基……易晚抬起头,他看见星河,看见无数数学家的名字在历史的长河里熠熠生辉。
易晚突然有点高兴。他又对未来有了一点期待。可他说:“好多人说,数学系只是好转专业。”
“不一定吧。”喻容时说,“你喜欢它,是吗?”
易晚闭上眼,把脑袋靠在他的身上:“嗯。”
喻容时依旧会送易晚回家。所有人都好像知道喻容时是易晚最好的朋友一样,对他的存在已经熟视无睹了。易晚的爸爸在易晚初三时正式和梁姨结婚,为了顾忌那边的感受,他已经不再和易晚打电话,除了新年时。婶婶对此骂骂咧咧。
企业、国企没有变好,只是苦着苦着,生命总能从中找到生存下去的法门。其实这是幸存者偏差,不能生存下去的都死了。
婶婶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嘴上说着马上就到扔掉易晚这个负担的时候了,实际也希望易晚高考顺利。高三一年,家里难得地安静——或许也有60%归功于初三的堂弟。婶婶发掘了易晚为堂弟补课的作用。易晚也理解。能有用的关系,是最稳固的。
今晚婶婶给堂弟炖了鸡汤,顺便给易晚盛了一碗。她说:“我听人八卦说啊,全国大学最赚钱的两个系。一个北大光华,一个清华计算机。哎哟哟,这是两个风口上的专业啊!要不然人大金融和上海高金也是很好的呢!”
“你听她在那儿瞎咧咧。”叔叔说,“高金是读研的地方,弄了个半懂,就在这儿跟人炫耀呢。”
“你懂什么。我之前就说过,易晚会有大出息。”婶婶横他一眼,又说,“易晚,我听说一些学校考好了会有奖学金。你们学校有没有啊?”
“读金融,要读就读金融啊。读计算机干什么,还不是给人打工的。你看报纸上说的什么,硅谷都归华尔街管。华尔街要硅谷裁员,硅谷就得裁员呢!”叔叔说。
婶婶和叔叔就易晚读计算机还是读金融展开了争吵。最后堂弟说:“要是能进最好的大学,读小语种我都行……嗯?易晚呢?”
易晚回床上去了。
他看着天空,黑暗天空中悬挂着的月亮,呆呆地,将它定格在眼中。
长大吧。
嗯,长大吧。
去往不知晓的,却更多可能性的未来。
是年六月,高考结束。是年七月,录取发布。易晚作为全校最高分,和校长握手并照相。易晚表情很僵硬,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照片被挂在学校门口的光荣榜上——每一科。
易晚的辉煌定格在了这张与校长之间的握手照中。
整个暑假,易晚没有收到任何一个同学的电话,只有他的笔记被学弟学妹们抢走了。他的辉煌和用处,在高考结束后,就消失殆尽了。
第175章 安静之三
“姓名?”
“易晚。”
“年级?”
“刚刚大四。”
“专业?”
“纯数。”
……
“易晚, 我们没有侵犯你的隐私的意思。把心理咨询内容透露给你的班主任,是学校的规定。每年一次的大学生心理评估,和对应评估的心理咨询帮助,也是学校的规定。”
“为什么知道你在学校论坛里的发言记录?呃……易晚, 我们都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你。”
“你年轻, 成绩优秀, 是青春的朝气, 国家的未来。你们这代年轻人, 肯定是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而且也想得太多了。我教你一个人生经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
易晚从学校的心理咨询室里走出,“负责任”的心理老师和班主任为他联合安排下了每个月一次的心理咨询。每次一小时,随便聊点什么,有助于易晚的心理状态。
X市的九月很热,又干又热, 烤得易晚的脸生疼。他坐在心理咨询室外的树荫下, 犹豫要不要给喻容时打个电话——喻容时今年夏天就已经博士毕业了,入职了一家高新企业。他这段时间又要跑毕业手续,又要忙着搬家入职,挺忙的,但还好和易晚还在一个城市。
按了一下,又挂了。
等易晚回过神来时, 他发现自己刚才不是在犹豫,而是在发呆。因为他其实什么也没想。心理老师已经从办公室里出来, 背着她的香奈儿cf, 从另一边的树荫下走了。她穿着即使海淘也要几千元人民币的真丝连衣裙, 踩着jimmy choo的小白鞋。心理老师没有开宝马或保时捷之类的车来回家, 因为她家距离学校就只有十分钟步行距离,在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心理老师家在本地有三套房子,她的丈夫在烟草公司上班,家里有五套房子。这叫珠联璧合的强强联手,双方都“努力”并“旗鼓相当”的婚姻。
易晚发呆的时候越来越长,也越来越频繁了。这次他一个人在学校里慢慢地走。小广场上立着各个活动的展板,无论话剧还是辩论赛,展板中央下方总有很醒目的一行字写着“有素拓”。也有急急慌慌地准备去晚上的水灯节的、穿汉服的学生。大一学生脸上还带着天真的笑容,大三大四的学生已经在脸上藏起了“择偶”的目光。他们也想像心理老师一样拥有“旗鼓相当”的爱情。
手机信息跳个不停,又有人开始呼朋唤友地开始准备参加美国大学生数学建模大赛了。易晚在大一大二时常常收到这样的邀请。他gpa够高,还是数学系的。后来就没有同年级的人给易晚发邀请了,因为他是个怪人。
怪人不参加竞赛,不主持,不搞讲座活动,不攒素拓,不竞选团支书,于是每年综合测评总在堪堪拿国奖和拿不到国奖之间徘徊。他在大一时因为优秀的外表被拉进了很多社团,最后苟延残喘地参加着的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数独社。每年百团大战,他是课桌前一个沉默的背景板。
他甚至连学校的优秀少年计划也不参与,课程倒是每次都会去,但上课时仿佛也不怎么认真听。易晚总是在课堂上看着“祖传的”课程ppt发呆。如今是201X年,ppt被忘记删除的一角标注着201X-Y年的日期,Y>10,他手里则翻着课程的课本,首次出版于15年前,翻译自30年前的一本英语教材,很多疏漏。
实验手册比课本的年龄更老。就像实验楼。12年前的学生们做什么实验,他们还做什么实验,所以在网上随处都能查到标准的实验报告回答。易晚经常在实验报告上被打低分。因为他会回答每个问题,回答完所有问题也只能写五页。易晚一直不明白那些能拿A的同学,是怎么靠一个简单的钟摆实验写满25页的实验报告的。
但实验老师很推崇,说他们这才叫认真。因为这实验确实简单,确实没有任何创新点需要做,所以能写25页,就尤其认真,这是值得学习精神。易晚想不明白为什么简单没用的东西写25页就值得推崇。和这件事一样的还有很多大作业的项目和报告。很多同学在youtube上找到类似的东西,下载下来,复制代码,有时候都忘记删去原作者署名,然后加上几个“机器学习”的名词,于是就能拿一个项目展一等奖,简历上又多几行。
很多时候这些东西甚至和数学一点关系都没有。老师们于是把它叫学科交叉,易晚不知道自己在学什么。
再说回简历。很多数学系的同学大一大二就开始四处投简历了,可见他们觉得大学里的课确实没什么用。只是他们投简历的方向往往是:咨询公司,金融公司,乃至于自动驾驶、ai lab等高级地方。数学系的同学们为自己的同学在三大咨询公司找到工作自豪,为自己的同学能申请上斯坦福计算机学的硕士感到自豪。他们说:“我们专业和计算机/金融也差不了多少。”
他们中的很多人是靠数学竞赛金牌保送来的学校。在自主招生或强基计划里,他们对招生官曾说:“我爱数学发自真心。”
是爱,是吗。其实也可以理解。大家的生存压力都很大,而大一大二过时20年的课本也让人感觉不到爱数学的可能。可即使那些获得顶尖出路的学生们也在焦虑。进咨询公司的焦虑去国外顶尖学府读博的学生,在读博的学生焦虑那些去大公司年薪百万的学生。就像高考考到750就是最好,他们不清楚自己现在的人生有没有达到最好的分数。
他们觉得自己是木桶,一条木头短了,所有水都会漏出。没有标准是最可怕的标准,他们只能想方设法地看周围的人在做什么。最可怕的事就是同龄人突然在一个他们之前没注意到的领域做出了成绩。于是他们又一窝蜂地去做,否则这就将成为另一部分人凌驾于他们之上的优点——说不定哪天,它就会起到作用,让他们在某个筛选里被筛下去。
比如社团活动,比如数学建模大赛,比如校团委活动,比如科研,比如实习。所以到底为什么要做呢,只是因为别人做了,是这样的。
大公司和顶尖学府的反馈也是这样的。无论国内外。所有人的简历都越来越漂亮。这于是说明了,他们的担心好像也不无道理:只要差了一点点,就会被社会抛下,万劫不复。越是优秀,就越害怕失败。
有时候事实也是这样:你毕业,进大公司,月薪三万,以为自己是成功人士。贷款500万,买一套房,月供一万五。这房必须买在好学区,否则孩子上不了好小学。后来裁员了,你为了不被裁员加班,猝死。贷款断供,你的父母捧着你的骨灰盒,和房子的拍卖信。
有时候生活确实就是这么脆弱。还好,易晚的父母都不要他了——这听起来有点黑色幽默。只有想到叔叔婶婶,易晚会有点愧疚,叔叔婶婶在他上大学后发生了新的变化,他们仿佛认为易晚作为一个本科生能在最好大学的招生处也呼风唤雨,一定能找到好办法把堂弟也送进来——或者,至少能给堂弟介绍好工作。
所以易晚得有好工作。
易晚只想这一部分。他不想人际交往、人脉之类的。易晚一直都感受不到这部分。虽然他知道这也是很多人焦虑的源泉:大学是个好平台,人脉总会有用的,所以谁我都得认识,万一之后用得上呢?
班主任也找易晚谈过几次话。她也很关心易晚,是真切的关心,但不是关心他的学术。她说:“领导力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尤其,你还是这样好的学校里的学生。你不能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领导力是什么,是领导学科向前发展的能力吗。班主任于是说:“你不懂,现在社会的任何地方,都需要全才。”
而且你要领导的是社会,让社会走向将来。
能被用分数量化打分的,全项满分的全才。
班主任的劝告是起了一点作用的。易晚走累了,在操场边坐下,呆呆地看着跑步的国防生。他想起班主任以前劝告他,所以他第二个学期开始,选了很多数学相关的选修课。不过直到最后,易晚才发现一件事:决定教授能不能留在学校里的考核不包括教学指标。甚至有教授一上课,就先用三节课讲述自己的生平吹牛,然后开始用蛊惑人心的语气宣传自己的实验室。
但易晚还是大三了。而且成绩很好,按照学校20%的保研率,易晚可以保研,至于保研专硕、学硕还是直博,都随他的愿。学校现在担忧人才流出的现象,鼓励直博,很多教授们也乐得收下一个月薪2000的,每天晚上11点才能离开实验室的高智商苦力。
还有的教授没钱,养不起博士。
易晚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大一的学妹,问他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参加美国大学生数学建模大赛。看来学妹还没听说过易晚怪人的名头,还想邀请易晚当队长。易晚回复说:“你不是学传媒的么。”
学妹说:“大家都在参加啊!”
易晚问:“为什么要找我。”
学妹说:“学长,我擅长写作论文。另一个师兄擅长编程,你擅长算法。我们一定要拿到O奖。”
O奖,最高奖项。但学传媒的,为什么必须要来参加这些比赛呢。
易晚拒绝了。拒绝完之后他又发呆,想自己可能真的是缺乏领导力。而且这时易晚想起来班主任非要为他安排这一串心理咨询的原因了。
他的室友跳楼了,从图书馆九楼,一跃而下,高高降落,粉身碎骨。学校每年有约定俗成的“学生自杀指标”,不能超过X个。他的室友是第X个,主任们于是人心惶惶,绝不能让X+1出现。
班主任觉得易晚很可能是第X+1。
其实易晚大概知道他室友跳楼的原因。室友被顶掉了本校保研的名额,因为一些“素质拓展”。后来,他寻求其他学校的保研机会。他刚刚以为稳住,对面就发邮件,说对不起有另一个学生,携带7篇sci超越了他,(大概率学二代)这名额给不了他了。一下子从第一档学校掉到三档都没有保底,室友家境不好,父母都指着他毕业后就能给家里买房,他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楼。
其实老师想多了。易晚的精神状态很安静。他现在被一名大牛教授收作未来的博士,实际上跟着大牛教授手下的一个小老板(同实验室的老师)干活。数院里到处都是蹭时代热度的机器学习,(而且大部分都只是在调参数)易晚想做纯数学,只有这个实验室在做这个。这对于他来说,已经非常好了。
而且大牛很慷慨。他让易晚尽早熟悉环境。易晚从大三下期开始,到这一整个暑假,到现在,都在实验室里干活。他翻遍了大牛的出版,大牛真的有些东西。他十年前提到过的一个理论让易晚非常心醉神迷。
那是一种可以被简称为“统一性理论”的东西。非常干净,这是易晚的感觉,他第一次看见这个概念,就被那像句号一样简单又完满的美所吸引。尽管很多人评价这只是个数学游戏,证明了也没什么用,而且很难证明。但易晚也很喜欢。
这可能就是大牛放弃它的原因。
大牛在其他学校当客座教授。和易晚交流只是邮件寥寥。易晚知道本科生有自己的本分,他想在正式读博后再提出这个工作。而且现在以他的能力,他还看不懂这个。
科研应该从基础开始。
易晚在香樟树下眯起眼,就像晒太阳的小猫。天下之大,总有他容身的一角。直到他收到小老板的微信。
他骑车去实验室。
数院的实验室当然没有其他学院那么豪华。更何况,是做纯数的。小老板这次看起来很和蔼,不像平时那样。易晚一直等到他图穷匕见的时候,小老板说:“有个高中生……另一个老师的侄子想来学点东西。你现在在做的那个项目,带一下他。让他做一点简单的,让他也署个名字。”
还好,不算太坏。
小老板又说易晚你知道么?前段时间xxx,对,你们学院蝉联了三年国奖和唐立新奖学金,又主持又校园十大风云人物,广告大赛获奖还音乐节表演的那个,发邮件说也想读咱们大老板的博士,那架势,势在必得,还找人来说关系。估计是听说大老板评xx快定了吧。大老板今年的名额除了外校那个定好的,就还剩一个……
易晚的呼吸急促起来。小老板说:我帮着你给推了。
呼吸又平缓。小老板说行了,别谢我,我看你表现乖,又真的有天分才这么做的。而且那人一看家里就不缺钱,也没太多心思在学术上,准备想搞学霸自媒体呢……之前让你看的那几篇英文文献看完了吗?
易晚说:“看完了。”
这一刻他有点真心地想为小老板做些什么。是他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继续下去的机会。直到小老板说:“好。那几篇文献都比较新,你……”
总结出小老板的大意。
翻译,“引用”,把它们巧饰地“译”成中文,发到中文期刊上。小老板一作,易晚二作。易晚愣了愣,说:“可是……”
没什么可是。很多都是这么干的。小老板说:“你自己跑个其它案例的证明,不就行了?”
他又说,自己之前几篇也是这么干的。小老板确实是真心喜欢易晚,才把这个机会给他。这在学界里也真不算什么不道德行为,又不是吹嘘大肠杆菌……最后他还看出易晚的犹豫,居然特别耐心地给他提了几个“修改”的想法——这样一弄,确实是什么危险都不可能有了。
易晚离开时发现实验室里的施学姐不在。博士学姐家庭不好,一年四季都在实验室里卷着干,蓬头垢面,只为了一个未来,一个教职……
而且施学姐有个男朋友。两人从大一就开始谈。羡煞旁人。
他说:“学姐呢?”
小老板说,学姐和学长分手了。学长读完两年研就出去工作了,学姐还在博三、博四、博五、博六……学长说学姐的努力是没方向的愚蠢,是努力白努力,学姐的眼界还是一个乡下姑娘,陷在实验室的一亩三分地里。但世界已经很广阔了,他看见了更多更高的平台。学姐只会拖后腿,就算毕业了又怎么样?好点的,也就是一年十多万。在这个城市,能有什么用?
可学长学姐曾经真的很好。大学六年,学长一直在用自己的一半生活费来补贴学姐。学姐去哪里打工,他就跟着也去打工。哪怕他的家境也没有那么差。也是他让学姐好好学习不要想着去打工,他会负担起一切的。
小老板的结论是:两个人的优秀不对等,是走不长久的。学长离校四年就好几次跳槽成小主管,学姐配不上学长。眼界认知不同了,就会被抛弃,或者至少是分开。
小老板说:不是说学姐不好,但人都是要长大的。
长大。
易晚从实验楼离开,走到湖边。湖边松风阵阵,傍晚路灯在水波里忽明忽暗,照着两边情侣。有情侣分手絮絮低语,有人为中秋晚会出谋划策,有人在背托福单词,有人在为考研伤心……各有各的难过。
他坐在长椅上,想着小老板的话。易晚意识到小老板是真的为他好,换一个人,哪有那么耐心为了他的犹犹豫豫再说这些。所以小老板是真的好。
因为小老板真的对他好。所以他是幸运儿。因为他是幸运儿,所以他是难过者。
这种感觉……是伤心难过吗?
“我看到一个未接电话,所以过来了。”有人坐在他身边,“这几年你一不高兴就在这里坐着。果然,一过来就找到你了。”
声音温柔。
“出什么事了吗?”
易晚呆呆地看着他。
喻容时总是比他大好几岁,喻容时总是比他更早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喻容时从来不把他自己的烦恼事和他说……
可他只是说:“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什么,因为我看不到。”
就像他曾经分辨喻容时的表情对应的心情一样。
“我是在不高兴吗。可是我很幸运了……很幸运。”易晚说,“幸运是不难过的,是吗,所以也不是难过。”
他被人轻轻拥入怀中。
“是伤心。”喻容时说。
易晚在他的怀里发出轻轻的呼吸声。
“是想要我陪你。”喻容时说。
——所以你会陪我,直到世界尽头吗?
喻容时开车带他。喻容时已经开上奔驰了,而易晚还是站在校门口的少年一样的模样。眼睛黑白分明,懵懂,明澈又茫然,与世界格格不入,好像任何东西都会路过他。他像是大雪封山的,满是森林的护林人小屋里,壁炉的火旁长大的孩子。像是对焦模糊的背景里唯一清晰的小松树。
他好像一直这样格格不入地拒绝着世界的靠近,拒绝自己的变化。本真,冷淡,单纯,又伤心。
伤心。
喻容时带他到他们小时候常走的小河的尽头。小河尽头是废弃的工业园区。接近森林,有碧绿的草坪,软绵绵的,从芬芳的泥土里钻出头来。周围没有一个人,方圆十里也没有一个人,只有鸟叫,只有星空。喻容时从后车厢里拿出一大块露营布,铺在草地上。他和易晚一起躺在芬芳的草的环绕中,看星星。
星空是简洁的,抽象的。没有光污染的世界,星空有黑,有白。恒星有的刚出生,稚嫩得像孩子。孩子长大,成为次巨星。有的灿烂燃烧,是红巨星。有的已经苍老,在坍塌成白矮星。还好,宇宙还不够苍老,这些反应还在发生。还有喻容时和他讲宇宙的故事。尼安德特人已经毁灭。但几万年后也有人讲星星和宇宙的故事。
喻容时喜欢带易晚来看星星。
易晚躺在他的身边,侧着脸,脸颊上有小小的脆弱的绒毛,呼吸里带着湿湿的气息。他的身上有柠檬味洗衣粉的香气。他把身体翻了过来,靠近他。
他主动地抱住喻容时,吻他,蜷缩身体,像一把瓷做的汤匙。这一切都是第一次发生,却像本来就应该发生一样理所当然。他蜷在喻容时的怀里,像彼得潘栖息在他的岛,只是嘴唇不熟练地吻他。喻容时回应他,低低地呼吸,在他的耳边问他:“可以吗?”
可以吻你吗?可以变成那样的……关系吗?
太奇怪了。他们之间从没说过爱,但好像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了一种拥有排他性的关系。易晚用行动说了是。他伸出一点舌尖,轻轻地去碰对方的牙齿,用湿湿的睫毛去蹭对方的脸颊。
于是喻容时也抱住他,回吻他,就像温柔的大海一样把他的气息淹没。夜晚让每个人的视力变差,鼻尖是青草的清香,易晚想起了看过的话剧,轻轻地唱着歌。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漂浮不定。】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歌词引用自《氧气》)
第176章 安静之四
喻容时说:“疼吗?”
喻容时说:“睡吧……回去我给你洗。”
喻容时说:“不好意思……太激动了。下次轻一点, 别生气。”
喻容时说:“下次什么时候?今天晚上回去后再来一次……就现在,好不好?”
喻容时说:“别遮着。我喜欢看你身上有我的印子。”
……
易晚说:“喻容时……我想喝水。”
易晚说:“喻容时……你压到我手臂了。”
易晚说:“喻容时……空调开了么?好热。下午还要出去吗。”
易晚说:“喻容时,把电脑给我一下。”
易晚说:“喻容时……窗外下雪了。”
……
喻容时说:“都好多次了。你还是像最开始时一样,容易紧张。”
喻容时说:“别害羞。我想看你因为我而舒服得不得了的样子。”
时光就这样, 在一句句声音里一年又一年地流逝过去。这一年, 易晚蜷缩在喻容时的怀里, 因为窗外又下起了雪。
他从床上坐起来, 套一件白色的羽绒服。窗玻璃映出他依旧清隽的脸, 这是易晚博士毕业后的第三年, 还在做博士后——不是一个学位,而是一个职业。
收入不怎么高的职业。
但时光没怎么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或许命运对简单的人总是有优待。唯一能被称为变化的,是他的长相因那一点婴儿肥的减少变得更薄,更白,更像雪片一样,五官分明。
这让易晚在一些家境优渥的追求者眼中很受欢迎。受欢迎这件事有两个重点。一是家境优渥, 他们并不在意为了易晚“毫无前景”的职业生涯支付更多;二是这种“受欢迎”往往来自初见。他们那时候还不觉得, 简洁、干净、单纯在亲密关系里有时也可以像单分子武器一样致命。
但易晚不需要他们。他已经有陪伴了。
喻容时说:“小老板这周生日聚会邀请了你。你记得去。”
小老板带了易晚很多年,两年前他离开学术界,去工业界一家金融公司里去了。两年内他搞了几次石油期货操作,赚得风生水起,还给几个比较有“前景”的项目当了下顾问,比如学生贷款。小老板说, 这是人在屋檐下,得和其他大佬搞好关系的社交。而且他知道这事儿亏心, 所以一分没拿。
易晚不知道这件事他能信多少。但小老板对他确实不错, 有人说他本来四年前就能走的, 就是为了易晚的毕业, 再多留了一年。如今他生日宴会,也记得找易晚过去。
易晚“嗯”了一声。喻容时又说:“还有,施学姐的孩子满月了。她请你去喝满月酒。”
施学姐在博士毕业后去了一所二本当老师。七弄八弄,好歹混上了编制,也算是熬出头来了,和同学校的教授结婚生子。易晚为她高兴。
“你的父亲。”喻容时说,“他发消息说,今年他六十岁了。今天冬至,你要是有空的话……去他家吃个饭去。他的东西到底是要留给你的。”
这几年父亲对易晚的关系倒是发生了改变。
易晚的父亲经历了一场被误诊为胃癌的胃部手术。过程中他借由自己的凉薄看出二婚的不可靠性,和琢磨着留更多钱给自己的女儿买房的梁阿姨离婚了。和梁阿姨离婚后,他依然赖不住寂寞,精挑细选了没有生育能力,无儿无女的卢阿姨。
与此同时,一方面出于对自己正在衰老、老病后无人侍奉的恐惧;一方面意识到易晚是他唯一的“血脉”。他开始加强自己和易晚之间的联系。
易晚推了很多次。但这次冬至,卢阿姨也来找他了——而且是在学院楼楼下。这个女人有一种令她自己可怜的天真淳朴。她劝易晚说,父子之间哪能有隔夜仇呢。
却没有意识到易晚的父亲只是把她当工具。
易晚看向喻容时。喻容时苦笑道:“我就不去……了吧。我会接你的。”
易晚的父亲怎么可能会接受,“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
易晚说:“好……我只是不想卢阿姨再来学校找我。”
喻容时说话总是会把最糟糕的消息放在最后。易晚很讨厌他父亲的消息,但这次,他说到这个消息时居然不是“这件事最糟糕”的语气。易晚于是问他:“还有呢。”
他戴上一条牛油果绿色的马海毛围巾,可以出门了。喻容时说了最后一个消息。
“出版社最后说……他们还是决定撤回为你出版那部作品的决定。”喻容时说,“他们说书号不好拿。非常抱歉。”
易晚没动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喻容时:“他们说过会出版的。”
还说了一整年。
喻容时说:“是。但你知道,他们得不到什么利润。”
易晚说:“他们说过要出版的。”
喻容时说:“是。但你知道,实体经济不景气。而且书号很难拿,不能浪费。”
易晚说:“好,我知道了。”
喻容时说:“小黎说,她中午来学校找你一趟,一起吃个饭。她是出版社的人,也想找你解释一下。”
小黎是易晚那个学传媒的学妹。大学毕业后,她进了这家出版社工作。一开始她经常被压力压哭,直到她学会了压别人。易晚在她比赛时给了她许多帮助,后来还有一些。所以这个出版也是她帮他联系上的机会。
易晚想出版的内容是“归一定理”内其中几个子定理的证明。也就是他大学时就魂牵梦绕的那个。他博士时就开始做这个,差点没毕业。他在一些期刊上发过相关的文章,有点艰难,因为总有更有实用性的文章。评审人对此的评价是,证明得很漂亮,但看不出对现有学科、乃至未来科学的作用。
“归一定理”中还有几个模块没能得到详细的证明。要完成它,易晚需要一些实验。但目前为止,还没有进行这些实验的技术条件。
“亲一下。”喻容时说。
易晚站在门口没动了。他等着喻容时走过来吻他的额头。
喻容时吻完他的额头,又把自己埋进易晚的围巾里,吻他的脖颈。易晚颈间的皮肤很敏感,他很快就感觉到了对方忍耐着的目的。易晚向后退了一步,靠在墙壁上说:“你想……今晚要……吗?”
喻容时平复了呼吸,说:“你爸家在东边,回来洗漱完要晚上11点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喻容时总是有个古怪的习惯:守护易晚在十二点之前睡觉的作息。时间来不及,自己再想要也不做。很多时候他们会周六周日在一起,窝一整天。
他又吻了吻易晚:“早点回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永远相信你。在你的身边。”
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有什么挫折,也只是道阻且长。
守得云开见月明。
和易晚不同,喻容时在商业上取得了很多成功……应该吧。喻容时向来更入世。已经是成熟的精英男人模样。
易晚从公寓走进x市冬天的冷风里。零下十几度,干冷干冷的,他往学院楼走。
还有一个消息他没让喻容时看。是心理医生的消息,催他赶紧来复查。
突然易晚就和一个人撞了满怀。他还没道歉,就看见自己已经在学院楼里了。他在原地呆站了几分钟,发现自己从公寓楼里走出、到走进学院楼里的时间好像被人偷去了。
这段记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学院楼里的暖气很足。易晚却打了个寒战。
这样的、经常发生的记忆空白,正是易晚去看心理医生的原因。除此之外,心理医生还怀疑易晚有抑郁倾向。
她给易晚开过一些药。但易晚没有吃。这些药物大多会带来困意和迟钝,阻拦易晚对数学问题的思考。
易晚今天早上没什么活。博士后的职责,他帮实验室里的研究生改了一下论文。这个研究生是男的,家里有钱有势,喜欢易晚。像是金钱豹渴望高岭之花。但人人都知道易晚有恋人了。虽然易晚很低调,从来不带他过来。
但研究生不太在乎。这年头抢男友的事情太常见了,尤其是他这样有钱的家庭,想要就来抢。今天他还是和易晚套近乎,说:“前几天大老板看到我的论文,说写得真不错。我都告诉他,那几篇都是你帮我改了不少。”
易晚没说话。这种态度总让研究生越挫越勇。直到有人来找他:“大老板让你过去一下。”
大老板难得莅临办公室。这几年大老板已经名利双收,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龄。在实验室很多时候都是在挂名。他来找易晚,说明易晚身上确实有他需要或喜欢的东西。
易晚进入办公室,坐在大老板的对面。大老板对易晚的态度比较和蔼。他说:“易晚……”
那种奇怪的空白感又来了。
回过神来时,易晚听见大老板说:“这八年,你把时间都花在‘归一定理’上了。这种精神值得肯定。”
“分定理的证明……以现在的科技……没有实验条件……”
易晚觉得喉咙像是被噎住。
“我可以想办法证明。”
“计算量太大……现存的电脑……做不到……即使算力再扩充几百万倍,也是天方夜谭。”
“我可以改进算法。”
“这是前无古人的东西。这个过程中需要的计算量……你要在这上面,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吗?到你去世,你也无法完成。或许几百年后算力寒武纪一样井喷,又有另一个天才,恰好对你的游戏感兴趣,于是继续你的证明,用他的一辈子来完成……而且,即使证明了它。它也不过是一个搭积木一样的游戏。它没有用。”
“……”
“……只是看到一个天才这样浪费时间,沉迷在数学积木里,我觉得很悲伤。”大老板最后说,“易晚,以你的才能,你应该去做更有意义的研究,这样对你的生命来说才更有价值。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人的生命很有限。时间没办法几十年几十年地浪费。”
“当然,我不是让你去做那些机器学习,或者骗人钱的东西。只是想让你知道,突破的点子有很多,不要钻没用的牛角尖。”
可凭什么那些是有用的呢。
“人人都说数学是一个靠天才的学科。高斯,笛卡尔,还有……他们发现让他们扬名天下的定理时,都是少年成名。有的,甚至只有18岁。数学是唯一一个非常需要天才的学科,即使成吨的努力,也很难弥补。追光者会在仰视天才的脑子的过程中自知浅薄,望而却步。所以,对于你,我更想说……珍惜你的时光。”
“想开一点,易晚。等你老了你会明白的。而且你至少依靠它已经有了几篇文章。我现在想和你说的是一个项目,我做了一半。实验室里我最看好你,我想把它交给你。”
“当然,你会很忙碌,再没有任何时间用来搭你的积木……”
易晚从实验楼里走出。
他听得很清楚,大老板再也不会支持他想做的研究了。可他很有诚意。给他看了另一条康庄大道。
——正是因为身边都是好人,我却做不到。所以我才如此悲伤。
记忆又出现了空白。再次恢复意识时,易晚已经在餐桌上。黎学妹在看他。
黎学妹请他吃学校附近最好的酒楼。燕窝,鱼翅,大龙虾……易晚没有胃口。
学妹算是一个把梦想和现实平衡得很好的人。做内容,也妥协一部分,用来恰饭流量。最开始她入职时一度因为网络上的评价嚎啕大哭,甚至产生了自杀倾向,去看心理医生——去年,她再一次理想主义发作,收下了易晚关于数学定理的稿子,同时,把心理医生推荐给了易晚。
那名心理医生也是易晚的学弟。易晚帮他写过几个模型,给学弟赚了不少钱。学弟很记得易晚的恩德,所以经常催命似的让易晚过来看病。
黎学妹的嘴一张一合,像是死鱼。
“你有理想,特立独行,社会对你的容忍度少一些。那就注定你比其他人过得差一些。都是顶尖大学的学生,每个人都有理性知道这一点。但你会想,凭什么这样啊,大家都是考六百多七百多的人。凭什么他能那样,你就这样。”
“有的人就说,先顺应潮流,积攒积攒几年能量,再去追梦。说这话的人是大多数。后来真做到了的,连极少数都算不上。”
易晚想不起之前说了什么了。他干巴巴地张了张嘴,说出自己想问的话题:“真的弄不到版号吗。”
学妹说:“可能在海外,还有点路子。把你包装成‘进口货’。但你知道学术界,海内海外都差不多……而且你在海外甚至没有名声,是吗?”
可以打造名声的时间都花在计算上了。
而且进口货。
货。
……后来商量的过程,易晚记得不太清。他记得学妹邀请他来她的工作室,做采访,打造个up主形象之类的赚外快。稿子的事不用发愁,工作室会写好。
学妹说:“社会上对你们学者的幻想还是特别多的。”
而且还能补贴家用。要在国外打开路,需要钱。
怎么找到这笔钱呢。
“对了。杨焕说你快去复诊吧。”学妹担心地说,“他说你一个月不去了。而且你刚刚……”
她说:“是不是又断片了?”
易晚想,断片是因为冬天吗?冬天的雪,确实更像断片时的空白。
下一次记忆断片是在易晚父亲家。易晚意识归位时,父亲已经和他吵起来了。他一则指责易晚不孝,没有给堂弟安排好工作,害婶婶对他颇有怨言。什么高学历,混得也没人样。他二则指责易晚的工作,指责易晚居然还和他说自己缺钱。想要从他这里拿到钱,问他要做什么,也说一些云里雾里没用的东西。造不了飞机,玩不了金融。易晚拿这笔钱去买房都还可以。但得加上他的名字,而且易晚还得起房贷吗?谁给他贷款?
易晚已经要走了。父亲又说:“你堂弟下个月来x市出差,我和他说,让他住你公寓,省钱。”
易晚说:“住不下。”
这时父亲就爆发了,说第三则——易晚多大的人了,也没有女朋友,还神神叨叨地说找了男人谈恋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你以为读个书了不起吗?告诉你,对于社会来说,你就是个废物!”父亲高声呐喊。
九点多了。易晚不想回家。他坐在长椅上,天上飘着雪,人间有人欢笑着走过。他想着他的理论,想着大老板,想着父亲……最后他去了图书馆。
不是他小时候去的图书馆。那家图书馆终于倒闭了,成了历史的尘埃。后来易晚又遇见那个老太太,老太太还记得他,和他念念叨叨易晚有多孤单让她心疼。
易晚想说没事的。他有陪伴他的数字,还有喻容时。
易晚去的是学校的图书馆。他在图书馆里有一角,像是织网的蜘蛛一样盘踞在那里。今天他不想回实验室,想在这个安静的没人的角落,继续自己的计算。大老板语重心长的话让他对自己在实验室里干“私活”充满了愧疚感。
他打开电脑和草稿纸开干。但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十二点。闭馆的音乐,响起来了。
他缓缓低头看草稿纸。上面有他看不懂的乱写乱画。那一刻,最让易晚恐惧的事情终于在他的生命里发生了——他在他最重要的事情,对真理的追寻上,也发生了空白。
他想做的学术,要做不下去了。
只有这最让他害怕。
他从图书馆里出来,向着家走。其他人热热闹闹,他一人孤独。空白再次袭来,他站在公寓门口,围巾还结着冰。喻容时把他抱到沙发上,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
又焦急又关切。
围巾上的冰化了,凉水滴下来,进入脖间潮湿,就像深海。易晚把自己缩在喻容时的怀里,爱人热烈的体温好像是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东西。他没有喝喻容时的可乐姜汤,因为他不想有一刻离开他的怀抱。
如果有什么能填上脑子就好了。如果有什么能给他永恒的安全感,那只能是喻容时了。
他是浮木,他是孤岛,他是坠落的鲸鱼。他说:“做吧。”
“已经十二点多了。”
“我说做吧。”
他主动地去咬开他的衣领,去拥抱去抚摸,像是从未有过的那样。主动的,非常主动,在沙发上,手指动作嘴唇,睫毛脖颈双腿。主动到不像在相爱,像是在溺水求欢。
喻容时一开始很抗拒,他觉得易晚的情绪有问题。可易晚太执着,喻容时不动,他就用他的眼睛看他,一直看,眼里好像有单纯的绝望。后来他的回应比易晚还热情。易晚从他的眼睛和动作里看出喻容时看懂了易晚此刻的眼神。
易晚在说:我想要你,我特别想要你,抱住我,包裹我,占有我,然后,不要走。
后来易晚开始落泪。他一直哭,一直哭。眼泪落在自己的腿上,也落在对方的身上。他说不清自己是为什么而哭,就像很久之前他也哭过一样。喻容时一直有点喜欢看易晚一些时候哭起来的小癖好,这代表易晚真的在感受他。看一个干净又漠然的人从各个地方为你流出各种各样的泪水总是让人非常满足控制欲与征服欲。
但这次他慌了,他一直在给他擦眼泪。易晚摇摇头,说:
“我想请假,这周不上班。”
第177章 自由之一
相遇。
目光。
牵手。
拥抱。
亲吻。
上床。
做爱。
然后……组成家庭。
“婚姻是私有制的产物。私有财产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划分。家庭保障了社会制度的稳定运行。自‘家庭’这个概念出现开始, 人们减少了‘攻击性’,变得倾向稳定。”
“离经叛道的攻击性本身是一种兽性。”
“家庭就像盆栽的盆,就像树木的根。它存在的意义还有一件,让人忘记自己作为个体的存在性, 像仙人掌扎根于沙漠底部一般让人扎根于两人的关系深处, 将家庭的目标视作自己的目标, 将自己的概念修正为家庭中的概念, ‘让漂泊的心得到安放’, 从而达到□□的效果。”
易晚睁开眼。他看见自己站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身后是燃着篝火的安全屋。他带着弓箭, 前方未知。
有人对他说:“走到这里就可以了。”
可他拿着箭,向着未知的前方出发。雪原深处,可能有极光,可能有湖泊,也可能什么也没有。终于,他看见了一片蓝色的湖泊。湖泊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他一直走到那个人的面前。
然后他想起来了, 那个人是智人。他是世界上剩下的唯一一个尼安德特人,被智人杀得几近灭种。
他开弓搭弦,紧张地反击,却意识到弓弦上空无一物。智人向他伸手,这世上针对最后一个尼安德特人的暴行终于要开始了。他要死了,这定理有如进化和自然淘汰一样是铁律。尽管恐惧, 但这就是结局。因为他记得尼安德特人就是这样被灭种的,事情就是这样, 只能接受, 他的死亡也是新世纪诞生所需要的……可那人把他按在湖边, 吻了他。
易晚在接吻中惊恐地瞪大了眼。目眦尽裂, 比被杀之前恐惧时睁得还要大。天空中飘来一行颤巍巍的字:“智人的领袖爱上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尼安德特人。他们组成了家庭。战争就这样结束了。家庭让他们忘记仇恨,世界过上了美好的生活。”
就这样?
一个家庭而已,就足以让人与所有的格格不入和解吗?
易晚低头看自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尼安德特人,而是长颈鹿。长颈鹿长长的脖子被一圈又一圈的银环垫高,人们看着他,对他指指点点,高处是他想要吃到的果实。可他伸不了更长了。他站在那里,一直到死。
……
易晚从噩梦中醒来。醒来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喻容时坐在他身旁的床上,在抽一根烟,脸色被火苗照得忽明忽暗。
他觉得这时的喻容时表情和平日里时不太一样,有点复杂,有点晦暗,像是另一种他在他的身体里苏醒了一样。
“醒了?”喻容时说着,把烟头按灭在旁边。易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你平时不抽烟的。”
“嗯。熏到你了?”喻容时说。
易晚说:“没有。”
他把脸靠在喻容时有淡淡烟草味的指间睡觉。易晚请了十天的假期,喻容时也请了年假,这是假期的第七天。这五天他什么都没干,只是窝在家里,和喻容时待在一起。
屋子里总开着空调。这几天喻容时做早餐时,他就只穿着一件对方的衬衫,在吧台椅上坐着发呆。然后他们在客厅里看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开始做,又或者在床上。易晚的嘴唇于是变得很红,丰润,从他的身上挤出这点颜色来不容易,像是雪地里开出的花一样。
不用去想过去,不用去想未来,不用去想现在做的事是否有意义,不用去想自己辛辛苦苦争取来的生活,比起别人来说如何,别人又正在做什么。不用去在没有线索的、荒芜的雪原上去找可能性的线头,和思考自己这样下去、四十年后会变成什么样。
从来没有过的,对感官体验的沉迷。很幸福。
但今天喻容时有点不一样了。易晚闭着眼睡了短暂的一觉,又醒来。窗外在下雪,易晚说:“今天是12月22号。我好冷。”
屋子里分明开着足够的暖气。
“等六个月吧。”喻容时说,“等六个月,夏天就到了。温暖的季节会到来的。我们会找到的。”
易晚说:“……现在也很温暖。”
他靠在对方的怀里。
喻容时没说话。他也垂着眼,玩喻容时的手指。终于,他听见男人说:“你喜欢我做的饭吗?”
“喜欢。”
“你喜欢我照顾你的生活吗?”
“喜欢。”
“你喜欢我给你挑选衣服时的品味吗?”
“喜欢。”
“你觉得我……那个技术,还行吗?”
“嗯。”
易晚在这方面说话意外地坦诚。从来不拐弯抹角。于是他听见了男人的下一个问题:“那你想要和我……走吗?”
“去哪里?”
“公司派我去国外发展业务。我们是时候在国外建立分公司了。”喻容时说,“你实验室有一些保密协议,你现在做的那些内容。可能不能再做了。但你可以去做别的,而且我们会一直像现在这样,非常幸福地生活下去。”
“……”
“我们会有一座房子。有两个车库,有前院和后院。我会在前院种花,圣诞节时摆上冬青叶花圈和小鹿,在后院放上可以看星星的凉椅。我们还会有一只你喜欢的小狗。夏天去海滩,冬天去滑雪。夜里我们在家里燃上篝火,就我们两个。你不喜欢热闹,就谁也不会来打扰你。”他说。
“……”
易晚一直没说话。
他的手指被抬起,喻容时从床边拿起一枚戒指。钻石就像他的眼睛。他说:“易晚,你愿意戴上我的戒指吗?”
戴上我的戒指。组成我们的家庭。
春天共度,夏天共度,秋天共度,冬天也共度。把我们两人的生活视为生活的新目标。与自己与理想与梦魇和解,去享受生活,把理想作为生活的点缀,让家庭成为你的“线”,就像每个成熟的人那样。
但戒指卡在了易晚的指关节上。
易晚屈起了指关节,让戒指没有戴到底。他没开口,只是指关节隐隐地在抗拒……与此同时,他发现喻容时的力道很大。
从来没有过的不由分说,就像对抗一样。
喻容时低垂着眼,没有看他:“你爱我么,易晚。”
“是所有人里面最爱的。”易晚说,“我只是……不是爱不爱你的问题。”
“那会是什么问题呢。”
“那种生活幸福吗?如果说我现在的生活是会被摧毁的。那种生活,也是容易被摧毁的。我一下就能想到几十个,它会被摧毁的理由。失业潮,经济危机,出口管制,国与国、种族与种族之间的矛盾。”易晚说,“每个世界,都会有每个世界的麻烦。”
“可我会一直爱你。”
易晚沉默。
“那你觉得幸福的解答在哪里呢?这种生活不行,那种生活也不行,你要到哪里去找呢?”喻容时说,“易晚,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没有谁能给你绝对的自由,即使它是神。”
易晚又沉默。
他最终说:“你见过长颈鹿么。你让我想到长颈鹿。”
喻容时不说话了。
最终,他让戒指留在易晚的上一节指节,轻声说:“易晚。杨焕给你语音留了言。他说去学院找你,没找到。今天下午他会在办公室,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过去找他。”
易晚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点了点头。
他还是穿上那件白色羽绒服,戴上牛油果绿色的围巾。几天来第一次出门,喻容时站在他身后,用一种有些疲惫的语气说:
“易晚,其实你很累……其实你只是很累了。你没有出问题。人都是会有想逃避的时候的。你已经非常伟大了。”
“……但真的有人会有力气一直一辈子在冬日里追逐一个、或许在未来也永远不可能发生的夏天吗。”他说,“如果神不曾驻足,这里注定是冰川纪年。”
易晚握住门把手的手顿了顿,他说:“我会回来的。”
他按下电梯按钮。喻容时站在门口。在电梯门打开时,他最后说:
“这是反人性的。”
他想表述的,只是易晚说自己想追逐自由,实则是在追逐不被任何人庇佑的痛苦。
对于人性,易晚只这样想。
人类社会拥有了秩序。人从“兽”变成了“人”。放弃社会的规则,去顺应自己对不确定性的渴求,在某种意义上,算不算屈服了自己的兽性,选择了反人性?
而且。
喻容时描述的未来,就像画报上描述的图景。蓝天白云,绿草红花。他和易晚站在那里,就像是小学生画作里的一对璧人。
对于喻容时来说,画上他身边的那个人必须是易晚,才可以。
可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来说,那个人是谁,都可以。政府官员不在乎那间房子里住着谁,就像二战期间德军在伦敦上空随机的民宅上空丢下炸弹;资本家不在乎那间房子里住着谁,即使他们用各种ai算法收集数据、判断每个人的喜好、精确投放广告——看起来精确地在分析每个人,实则只是需要他们掏钱,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看啊,人性从古至今,都这样随机地没有变过。就像那几个小学同学,如果座位上坐着的不是易晚,而是另一个有些缺陷、甚至没缺陷的孩子。他们也有可能对他/她进行和对易晚一样手段的霸凌。这和易晚是谁,易晚做了什么,根本没有关系。
但对易晚来说呢?
只要那个人是他自己,他就不可以。
因为每一件事,都很有必要。
他的经历,对于他来说,有如千钧之大的,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他自己。
易晚忽然感到浑身一震。为什么他会觉得,他没有办法决定他自己,以自己的角度对任何事情说不可以?
他的决定,为什么只能是所有事情的客观参考选项,而不能是决定性选项?
为什么……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到底是什么在束缚他,让他得不到自由?
为什么……他那么的不甘心?
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会变成什么样?我现在是什么样的?我想让自己是什么样?
一点小小的火花,燃了起来。
咨询室内杨焕看着始终沉默的易晚,说完了后半段话:“……一天服用三次,一次一片。”
“嗯。”易晚终于开口了。
杨焕说:“关于你的症状……”
他还想再说一些叮嘱。易晚却说:“其实我……很清楚我的症状。”
一直都很清楚。
杨焕愣了。他觉得易晚有哪里变了——一种让他有些害怕,甚至不得不退让的改变。他只能低声说:“好。”
“一般来说,在服药三天后,症状就能够缓解。不过,你会吃吗?”杨焕说。
易晚看着他,道:“会吃。”
但,是因为他自己的需要。
12月22号的中午。
易晚离开杨焕的办公楼。他没有回家,没有和任何人打电话。他在楼下的餐厅里点了一份米线。小心翼翼地吃完后,他在餐厅的玻璃上,第一次地,反复地看自己的影子。
过白的皮肤,寡淡的神情,总是像是茫然、又像是在好奇似的眼睛。
“原来我是长这样的啊。”他想。
他试着对玻璃做了几个自己的表情。易晚的悲伤,易晚的生气,易晚的喜悦,易晚需要其他人帮他做事似的表情。一整个中午,他盯着自己千变万化的影子看。有人从街角走过,有人不解或嫌恶地看他,易晚对此恍若未闻。
“这是我么?”
也有女孩子走到窗边对他搭讪:“小哥哥,我看你好久了。你好可爱,可以给我你的微信吗?”
易晚对此也是毫无应答。在那个女孩走后。他对着玻璃镜子,吞下了第一颗药。
第一颗药起到的作用是很小的。
距离晚饭有一段时间。易晚又去了一个地方,他回到实验楼里的办公室,并在回去时,临时发了一封邮件。
——给大老板,他今天应该也在学校。
年底将近,学生们都忙得浮躁。研究生富二代学弟正在办公室里玩游戏。见易晚来了,立刻殷勤地迎上来:“学长要做什么?”
“我在找我这几年所有的研究资料。”易晚说,“我的档案,我的出版,我所有的论文,我所有的成绩单。”
研究生不明所以,但还是帮易晚去找。终于,易晚把属于他的一切东西都放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很小,一般人都会受不了这样小的办公室,想要换个更大一点的,易晚对此却恍若未觉——这是和他平时的恍若未觉,决然不同的未觉。
易晚曾经没有意识到这间办公室的狭小。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走在路上都会摔跤,对物质世界总是注意不到。而今天,他注意到了,却发现自己依旧并不在乎。
——即使已经在物质世界里意识到了这间房间的狭小,易晚对此也并不关心。因为,它影响不到易晚真正的任何需要。
它是随意就可以被放弃的东西。因为他其实并不需要。
“这份研究,来自XXXX年。它让我获得了什么……我做它时,我需要什么,感受到了什么……”
“这份,来自XXXX年。我是为什么做它。”
“这段经历……有谁参与,是如何,组成了现在的我。”
那是一些看起来毫无相关的,只是在易晚的生命里不断出现过的片段事件。
但易晚想。
如果没有他的参加,这些经历,就不会是这样的。
女娲用泥点子造人。
“有时候人比女娲厉害多了。”一个想法唐突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因为我们身为泥偶,却也能够自己捏出自己。”
即使一开始只是一点小小的火花。即使一开始,仍然被卡在磨具之中。
但他又如何能说,他与身边的人,是没有不同的呢。
——至少,在他自己的眼里。
研究生始终在易晚的门外探头探脑。今天这样的易晚他还是第一次见,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他看着易晚花了一整天翻完了那些东西,最后盯着天空发呆。他听见易晚轻声道:“原来是这样的啊……”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研究生:?
易晚将那些资料按照时间顺序收起来。他闭着眼,在心里一点点地认识自己,梳理自己的人生。那些蒙着雾的一切原来如此精妙,就像马尔科夫链。即使一开始看起来没有概率连接……
但它们一点点,连成了他的整个人生。
就像如果没有经历A事就不会有B想法,如果没有B想法,就不会在C事件里触发D事件——一时间,世界被连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网的中央没有别人,只有他。
每个时间段,每个时间点的易晚,像是行走在四维空间里一样,被每一刻的他自己连住。
而那些一行行的简历,也不是为了社会上的哪个人根据它来判断自己。
而是自己一行行目睹它……将它视为一个提纲,用来认识自己的整个人生。
“原来我已经经历了这样的人生,度过了这么多事情,想一个下午,也想不完……好奇怪,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自己呢?”
简历一行又一行,映在他的眼底。易晚就着水,面无表情地吞下了第二颗药。
“学长。”研究生叫他,“大老板来了。”
易晚坐在大老板对面。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棵大白菜。大白菜看着他,胡须很长。易晚说:“您的提议,我想接受一部分……但那个研究,我还是想一直做下去。”
大白菜说:“这会让你失去很多机会和赞扬。”
“但有个读者,我想要给他看。”
“你的爱人?”大白菜以为自己理解了。
“他是个非常优秀的读者。在看见这篇成果之前,他走过很长很长的路,经历了很多,创造了很多奇迹。他挺过了校园暴力,学会了旁人的表情,熬过了高考,在大学里一直坚持自己,对每一项工作都很认真,还有这样高的学历。我想,被这样的一位读者认可,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骄傲的事了。”易晚说,“他的名字是易晚。”
是他自己。
大白菜愣住了。很快,他的眼睛湿润了……一个老者出现在易晚的视野里。老者像是想起了自己,又或者某个别人,已经彻底理解了易晚这样说的原因。
他于是说:“你或许会后悔的。”
“我想不到,要去屈服于其他庸常或对我漠不关心的读者们,而不为这样优秀的读者一直注视我、最爱我、尊重我……非常满足的理由。”易晚说,“他在我的判断标准里,永远是最好的。”
“人很难不被人群影响。”老者说。
“那就远离人群。只要你意识到……你没有从他们的身上,获得任何东西的欲望和必要。”
“但人活着,总会想要追逐花团锦簇的夏天的。”
此刻没有他们,只有我。
就像他忽然意识到,因为从来不曾关心自己,而从未被他发现的一点。
即使与这个世界再格格不入,再受挫,他依旧以自己为傲。只要想起前二十多年的自己……他就永远不会感到寒冷。
——非常,非常。
因为他已经为自己经历了了不起,又独一无二的人生。
除了这个世界,他可以开始期待他自己了。
易晚走出实验楼。是时晚上十一点。他用热牛奶吞下了今天的最后一颗药丸。
他忽然想起了《夏天集》里的一句话。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他苦苦寻找的夏天,原来在他的身体里。
易晚回到公寓。公寓一片漆黑,没有任何人在内。看来在他回学校后,喻容时也离开了。
易晚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很久很久,直到睡意涌上,终于,他感受到了温暖的怀抱。
“回来了?”他说。
“回来了。”喻容时说。
易晚闭上眼,他轻声道:“我处理完学校的事了。”
“嗯。”喻容时说,“你一直都很厉害。”
易晚闭上眼,像往常一样埋在让他安心的怀抱里。在天边鱼肚翻白前,他道:“容时。”
“嗯。”
“天亮后,陪我去我的家一趟吧。”
在天亮之后,易晚吃下了第四颗药。
……
12月23日。
“他很生气。”喻容时说,“你不想再和他说些什么吗?”
楼上传来老年男性的叫喊声、摔东西的声音,还有女人劝阻的声音……易晚只站在台阶旁,有来来往往的大妈大爷看他,对他指指点点。
可他穿着白色外套,绿色围巾,像大兴安岭上的一棵小松树一样面无表情。
“不需要。”易晚说,“我已经给了他我的契约书,他拥有的东西,我都不需要。还建议他,如果卢阿姨照顾了他的下半生,他不如把房子留给她。”
喻容时说:“这可真是……”
“我不需要从他身上得来的任何东西。所以,我也不用承担他的情绪为我带来的任何责任,或者说是束缚。”易晚说,“至于那些大爷大妈……我也不想讨他们的喜欢。”
不是不需要。
是不想。
喻容时说:“他刚刚说,把钱留给你,去自费出版也可以。”
易晚说:“唔。以后总会有办法的,即使没有办法,也无所谓。”
喻容时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抱住他,轻声道:“恭喜你,又一次获得了自由。”
易晚垂着眸,道:“陪我走。”
当着喻容时的面,他吃下了第五颗药。
他们在下午时,赶到了下一个地方。
婶婶一家依旧住在那栋老楼里,等待拆迁。时间过得太久,婶婶从一开始对易晚“不争气”的抱怨、愤懑,到已经转化成了对易晚现状的担心。她说:“事业上……你至少想办法混个编制吧。然后,至少要找个能一直照顾你的人啊。”
她让堂弟不要来打扰易晚。易晚家太小,那套公寓还是他外婆去世前留下来的,易晚忙,没有让堂弟过来打扰的道理。
从婶婶家出来后,易晚一直在沉默。喻容时问他,易晚说:“我没想到……时间确实能改变很多。有时候一件事做了,才发现没有之前想象中那么难。”
喻容时说:“但还是很难过吧。”
“想要承受她的温暖,就要先做好承受她的眼泪的准备。”易晚说,“虽然这样……但我也没什么办法。”
我知道自己是谁。
而且,也不打算去改。
喻容时说:“真正爱你的人,会理解你的。”
只有这时易晚的手指颤了颤,他轻声道:“希望吧。”
第六颗药被他放在衣兜里,手指握着。易晚和喻容时沿着夕阳下的河流走。走着走着,喻容时说:“你还记得么?小时候,我经常牵着你的手,带着你在这里走。”
握药的手指放开了。
易晚伸出右手,喻容时回头对他笑。两人就像小时候那样,手牵着手,沿着河堤慢慢地走。
“今天有什么故事想和我讲吗?”喻容时就像小时候问易晚那样,问他。
“我……”
手心在出汗。
“为什么突然,改变了那么多想法呢?”喻容时像是不经意似的问他。
易晚沉默。
河流浮光跃金,远远地,可以看到易晚的小学,里面走出戴着红领巾的小孩。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孤僻被孤立,或许有人也正遭受着和易晚一样的欺凌,那些都像是寻常一样,不断不断地发生。
就像初中时、高中时……每一段都在不停地发生。
“我曾经没有意识到……我很痛苦。我只是理解不了、梳理不了那些感情,但我依旧像人一样,能感受得到。”易晚说。
“嗯。”
“我常常想,为什么我会痛苦。我曾经想说,因为人都是这样的。”
“嗯。”
他们走过易晚的中学,依旧有时髦的孩子走出,有朴素的孩子走出,还有教学楼里像点点繁星一样亮起的,属于高三生的窗口。易晚说:“后来我想,失去金钱会让我痛苦,是因为我在乎金钱。在班级里格格不入会让我痛苦,是因为我想要融入他们的圈子里。高中的学习让我痛苦,是因为我必须通过高考,来让自己获得初步的自由的权力。”
“但那些都是人之常情。是人性的一部分,是注定会经受,无法阻挡的。”喻容时说,“大部分人,没有那种能跳过这一部分的,特殊的才能。”
“人生总是会经历一定比例的痛苦的。就像黑死病时代,就像一战、二战……生活在不同的时代里的人,都会经历不同的痛苦。因为大局难以被左右,因为那便是‘时代的主题’。或许我们的这些经历,也是我们这一代注定要接受的主题。”易晚说,“但它们,最终成了我的养分。即使永远不会开花结果,也早就是生命里的一部分了。”
也是讨我喜欢的,我的一部分。
“金钱,圈子,那些人的认可,好像很有所谓。但仔细一想。没有它们,好像也没有什么所谓。”易晚说,“人的身上,藏着夏天,也藏着牢笼。从前我总觉得,人们需要获得足够多的东西,才能获得自由。”
“嗯?”
“就像累充额度奖励。足够高的地位,让人无法被其他人支配。足够多的钱,足够多恃才傲物的才华。我们一直向上向上,获得分数,想要追求我们想要的自由……直到我忽然意识到,放弃。”易晚说,“真正决定我是否自由的……是我敢放弃什么。我还不够自由,是因为我敢放弃的还不够多。”
我放弃他人的赞美,便不会被他人的厌恶影响。
我敢放弃高高在上的优越,便不会被奔跑的焦虑所击垮。
我敢放弃那些金色的、镶满钻石、金光闪闪的属于天之骄子的人生……才真正获得了,作为天之骄子的自由。
我否决一切,因意识到病因,可以靠我自己治愈。
终于,天黑了。
他们最终停在一所被废弃的图书馆门口。
透过脏兮兮的玻璃,他们还能看见当初易晚坐着看书的阅览室。喻容时说:“真快啊,二十年,一瞬间就过去了。”
易晚抿着唇,没说话。
透过玻璃……他好像看见乖僻的小孩坐在那里,默默看着自己喜欢的书。他趴在桌上,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喻容时。
站在这里便松开了手。他手插在兜里,捻着第六枚药片……始终迟疑。
直到一盒热牛奶,被递到了他的手里。
“旁边有个自动贩卖机。”喻容时温柔地凝睇着他,“喝吧。你要吃药,不是么?”
他沉默着,始终沉默着。在夕阳下,在河流边,在易晚说到他的自由、他的放弃时……可现在,他依然主动为他买来了牛奶。像是看透了他的犹豫与不安。
“……”
而且他看着他,就好像要把他永远记在心里一样。
第178章 自由之二
12月24日, 早,第七片药。
“我们常把服药作为一种‘治愈’手段。”教授在讲堂上走来走去,“治愈的目的是康复。是灵魂与肉体的和谐统一。”
“精神疾病呢?”
“比精神疾病更多一个。指个人灵魂、肉体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统一。”
易晚在盥洗室前服下第七片药。他站在镜子前,进行他这几天开始维持的习惯——每天早上醒来, 在镜子里观察自己。他将镜子里的自己视为一个客体, 如过去他观察外部世界一般观察他自己。眼眸、眉毛、生活, 这让他想到是什么组成了他。于是灵魂回归肉体, 他达成了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和谐统一。
房间里静悄悄的, 依旧什么声音都没有。易晚从盥洗室里出来, 餐桌上空无一物。他再转过身来时,喻容时已经从厨房里走出,端着两碗粥放到了餐桌上。
“收拾好了?”
“嗯。”
“吃早饭吗?”
“嗯。”
他坐在喻容时对面喝粥。方才他站立的地方,是两个人的照片墙。高中毕业时的合照,大学毕业时的合照,近期出门去公园、去滑雪的照片都在上面。喻容时说:“今天想去哪里, 出去, 还是留在家里?”
易晚说:“跟我走吧。”
易晚很少说这种要求其他人跟随他去做某件事的话。喻容时也只是说:“好啊。说起来,今晚是平安夜来着。”
餐桌上又变成空无一物。易晚坐在餐厅里,等着喻容时把餐具放到水槽里。他听见喻容时在里面说:“易晚,前段时间我们都忙。厨房里留了不少灰呢。要不然今天在家里做大扫除?”
易晚说:“回来后收拾吧。”
喻容时说:“好。我老师家有个热闹的圣诞派对,明天我们一起去吗?”
易晚说:“好。”
喻容时说:“你看到早上那个DNA螺旋新发现的新闻了吗?这次你怎么看?”
易晚说:“路上再说吧。”
喻容时终于从厨房里出来了。他披着黑色大衣,戴白色围巾, 看起来就像易晚一样干净。时针指到了“10”,他们离开公寓。易晚站在门边, 等喻容时反锁门。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么干的。
但这会儿大门大开着, 喻容时站在门口, 伸着脖子看里面, 久久没有动作。易晚问他:“怎么了?”
喻容时说:“家里抽纸快用光了。后天去超市买一点。”
易晚说:“好。”
喻容时说:“你看见窗户上的玻璃风铃了么?这还是咱们一起去旧货市场时买的。”
易晚说:“知道,这个房子里,每一处都有你的痕迹。”
喻容时终于低头笑了。这一笑很轻,只让易晚从侧面捕捉到一点弧度。易晚站在电梯与公寓门之间,道:“……你不想出门是吗。”
“年底,天太冷了。”喻容时说,“易晚。我真想要待在你家里。”
“……”
易晚不动了。直到清脆的大门反锁声响起。喻容时越过他,按下了电梯按钮。他说:“今天是平安夜呢。易晚。”
……
他们早上时在大学校园里转了转。被蒙蒙雾气笼罩的学院曾承载了易晚的梦想,也承载了他们最重要的一段青春。至少,最后他们确实在这里学到了点什么。无论那是不是大学的初衷。
他们最终在小食堂打了一份砂锅。期末考试将近,图书馆旁边的食堂里很热闹。易晚坐在喻容时对面,望着他们说:“每年这时候都是这样。”
喻容时说:“是。这些都是你的学弟学妹。说不定还会有几个想要和你做相同研究的助手诞生于他们之间呢。”
易晚说:“我无所谓。只要我已经看过了我的著作,之后它们被扔进废纸堆里,也无所谓。”
喻容时说:“真好。你已经信念坚定,再也不会为这种事感到孤独了。”
易晚专注地盯着身边的学生们。青春的学生们努力假装成熟,眉梢眼角却还是藏不住的理想主义的稚气。他想,这样也很好,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天之骄子呢。
他们和他就像是统一的。恍惚间,他看见自己也在这些孩子里穿行。这些孩子是他,他是未来的孩子。于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在他的四维里变成四维的。他和这些孩子,还有每一个时间点上行走的他,这满食堂的他,是统一的。
大一统………归一定理。一种超脱了时间线的,四维层面上的法则。三维生物因获得绝对的完满和自由,而拥有窥探更高层次法则的能力。
他无意识地用筷子搅砂锅底。在食堂高峰期,这样占据座位的行为显然是不人道的。眼前却被人推过来一杯热水。易晚抬头,看见喻容时说:“你还没吃药吧?”
喻容时的手一直握着水杯,没有放开的意思。易晚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从衣兜里掏出药来。在他的手也握上水杯后,喻容时终于放开了。
把药含在嘴里时,他听见喻容时像是不经意一样地说:“我还在想,如果每次都是我把药递过来,你会不会因为我的这个行为……而不忍心把它吞下去呢?”
药片已经随着水滑进了喉管。易晚问:“怎么了?”
“我去个厕所。”喻容时没有看他。他垂着眼,淡淡地说。
一个人总不能一直占着一张桌子,尤其是一直对端着盘子试图拼桌的学生说“这里有人”。几次过后,易晚终于走到了食堂外面。他给喻容时发了个消息,告诉他自己在楼外等他。
冬天的天空很白。易晚在灰白的天空下通过呼吸制造雾气,脑内想着方才灵光一闪的归一法则,绝世的突破口。食堂和小卖部里的学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图书馆里的学生渐渐坐满,停在食堂门口的自行车一辆一辆地少。在小卖部开始蒸下午的第三屉包子时,易晚终于意识到一个事情:
喻容时或许不会再出现了。
学生们还在寥寥落落地行走,世界在易晚的眼里却一下失去了声音。可他依旧很安静。他在食堂里走了三圈,又在学校里走了三圈,从自习的图书馆,到接吻的湖边长椅。
“又一个人来这边啊?”有扫地的阿姨和他打招呼。
易晚坐车离开学校。他回到的地方是他读书的中学,中学门口已经换下了他的照片,换成了去年的高考状元。不知道校长有没有想过很多年前他们曾经也有过一个状元,好奇他如今正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的初中和高中都在这里。在那些或孤独或被嫉妒的岁月里,易晚在这里受到另一个人安静的庇护。他教会他表情是什么样的,告诉他不要看短期的孤独,要追求长期的目标……即使长期,也是孤独。
易晚又看见无数个少年的他在这座学校里了。有门卫好奇或警惕地看着他,疑惑这个青年人怎么会站在这里不动。他疑心易晚是要闯进学校,但易晚没有停留,他走了。
还有就在附近的小学……易晚曾经被霸凌的地方。他看见广场上没有了大卫的雕像,风吹日晒,他已经被学校扔进了垃圾堆里。一个个小孩子在其中列队,易晚知道霸凌孤独和天真的兽性的恶还在发生。他们选择了兽性的侵略,他选择了兽性的不融合社会、不满足。
他依旧没有翻墙。
唯一一次翻墙,发生在昨天的图书馆阅览室旁。易晚从一楼的小窗翻进去,走过空空的书架和灰尘,来到还没有被搬走的陈旧的书桌旁。夕阳从窗户里寂寞地射进来,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睡前他想起图书馆的老太太对他说:“小易晚,你总是一个人来图书馆。像你这样静得下心的孩子,是很少的。他们都喜欢和自己的好朋友一起玩。”
……
人们将反复实践、会得到统一结果的现象,称为定理。
就比如他从桌上睁开眼时,又看见了喻容时。
喻容时托着下巴,侧着脸。阳光照在他的后脑勺,他的脸对着晦暗的读书室。他的形象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只有含着阴郁的眼睛真实。
易晚说:“……容时?”
“嗯。”
“你去哪里了?”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我应该回来找你。”喻容时说,“走吧。趁着天刚刚黑,我们可以去看星星了。”
他先从图书室里翻了出去,身轻如燕,没有抖落一点灰尘。他站在窗下,伸手让易晚来握——易晚只一只手扶着窗台,另一只手握住了他。
一下,两下,终于有点狼狈地翻了出去。
喻容时握着他的手,走在夕阳沉没中的河堤道上,如他们童年、少年时那样。有叮叮当当的自行车和各种颜色的汽车驶过。但也有河水,如许久之前那样潺潺地流过。
“平安夜快乐!”路过一家奶茶店时,有穿麋鹿服装的女孩递给易晚一个红红的苹果,易晚接过苹果,没有说话。
他们一直走,走了很久。三个小时?或者五个小时?人声的喧嚣消失了。周围静得要死。一个人都没有。空气里弥漫着水的气息和静的气息。只有这种时候,没了城市的光污染,星星才会出来。
天空是漆黑的,一闪一闪的星星就在这里。
他们坐在河流尽头的草地上。喻容时坐在易晚的身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怀里。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图书馆前面,你被人欺负。你明明是个小孩子,却有着那么多让我觉得你是个谜的想法。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个客观的谜。我想解开你,最后解不开的却是我自己的心情。我想,我一定要把你养成你可以达到的,最完美的样子。”
“中学时我经常和你在河堤边散步聊天。平时你不说话,所以作为唯一能听到你的观点的我,感到占有欲被满足,而且万分荣幸。”
“高中和大学时我常带你到这里来,河流的尽头,没有人。我很高兴我们能一直在一起。你总是在神游,我总是在想要独占你。我想知道你在看什么,又想让你的眼里最好只有我一个人比较好。有时我又觉得,你眼里只有我一个人,也是因为你的眼里其实装不进‘人’。所以,我幸运地成为了那一个。你对我的喜欢,只依托于其他人没有那个契机进入你的生活。因为你不需要,而且没有兴趣去分析他们。”
“我们第一次做爱是在这里。那天我很紧张,事中很兴奋,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只有这时,你的每个反应都是因为我,只有我有。事后有些愧疚。因为像是趁人之危,趁着你脆弱的时候成为了诱骗你、让你把我当做安慰剂的坏人。”
“再后来,你读博,我们住在一起。那真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了,我一点点地填满你的生活。我甚至渴望你羸弱,所以能一直依靠我。我认为这样的心思很阴暗。又恋慕你的强大,想知道你最终能看见的风景。我来没有那么想要一个人开心。”
“然后,我两次故意把药递给你,就是私心想用一些可耻的技巧,比如这样,你就会更加愧疚,不会把药吃下去。”
“但我输了。”
易晚看着喻容时,他嘴唇轻轻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喻容时低头笑了笑,说:“我还想起来了。以前初中时,我们坐在这里,你让我当模特,通过我来辨认人脸上的表情……像是什么样呢?我这个表情……是什么?”
十多年前,易晚说:“你喜欢我。”
现在。
“你恨我。”易晚说。
“是我爱你。”半晌后,喻容时轻声道,“你对我的愧疚,淹没了你的客观判断。易晚,你开始用主观的角度进行思考了。”
“但我有点恨你……却不得不更爱你。”
“你真的只是我的幻想吗?”易晚说。
这次喻容时凝视着他,半晌,他笑笑道:“那又如何呢。易晚,我们都知道,你已经决定了要前进。你长大了,易晚。蛇长大蜕皮,蝶长大破茧。人们长大时总会主动扔掉自己曾视若珍宝的东西,比如懦弱的幻想。易晚,当你选择长大时,你就没办法在这个世界里见到我了。”
因为你知道,这样总能让人放心软弱下去的机会,诱惑如毒瘾,如深渊。
就像床,在疲惫时只要能握着手机靠上去一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们都很好。只是你没有办法选择。
泪水开始涌出,眼前的镜头开始模糊。风吹过黑夜与星辰,易晚咬着牙,肩膀一直抽抽,可他以最坚定的姿态,将那枚药片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第一次知道,干嚼药片的感觉像是在吃粉笔。很苦涩。
喻容时的身影在星光下也像是黑板上掉落的粉笔灰。他开始碎裂,模糊,消失……易晚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你又杀了我一次。”喻容时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让人心碎的话。
“……”
“但你又为我哭了,真好啊……你的眼泪。”他淡淡地,“只为我哭,好不好?”
易晚抽着气点头。他说:“……我是个坏人。”
声音里带着哭腔。
直到这一刻,喻容时眼里一直越来越深沉的晦暗,终于消融了。
他像是突然想通了。
“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喻容时笑了笑,“你没有变成一个……自我中心的坏人。你只是变得浪漫了。”
“你终于成为了一个自由又浪漫的理想主义者。”
最后的尾音消失在空气里。易晚伸手去抱,什么都没抱到。
陪伴他最久最好的朋友,在这个平安夜里,消失了。
其实一开始就没有喻容时。
被霸凌时,孤独时,因焦虑无法喘息时,面对梦想迷茫时。他没有获得来自外界的安慰,没有在信仰迷失时依靠外界的笃定才能走下去。他应该为这一件事感到更加骄傲、更加伟大:因为他居然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了今天。一个孤独的行者。
其实生活也可以有两个解。只要他相信喻容时存在,他就能一直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就像一个美好的幻梦,从今以后,还能继续存在下去。但他选择了另一个解。
他终于认清自己,成为了一个更加强大的存在。
可他就像他精神的一部分,他要怎么不爱他。
易晚在草坪上一直躺,直到天边鱼肚皮泛白。早上八点时,他接到杨焕的电话。
“学长,那些药你吃了吗?”
“嗯。”易晚说。
“其实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那些药没有实际的精神作用,而是补充营养的安慰剂。”杨焕说,“你的心理问题非常棘手。如果你做到了什么,那一定是你自己战胜了你自己……”
他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有点慌张地说:“你怎么哭了?”
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康复了。在他人的世界里,终于病了。
最清醒者,是最精神病。
“我终于自由了。在任何世界里。”这是易晚在这段通话里的最后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因为,我让自己自由了。”
杨焕有点慌了:“学长,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这种话对于其他人来说往往都是死志的泄露。可易晚说:“去楼下超市买抽纸,一个人收拾橱柜,看DNA的新闻。”
生活的结束和开始,往往会出自同一句话中。如果故事要在哪里停止详写,那么最好就是这里。
……
“黎曼几何一开始并不受到重视,直到相对论的诞生。”
“布劳威尔不动点定理在被证明后并未显示出可用性。直到数十年后,它成为了博弈论和经济学的基石:证明均衡存在性。”
“99%的数学定理在被刚刚证明时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需要十年后,二十年后,数百年后,甚至永远都不会有。”
“一如我们生活中的每个决定,每一条不受人瞩目的,不属于‘主角’和‘主流’的行为梦。”
“但即使如此,朝闻道者,也将永远走在自由而无用的道路上。”
易晚坐在车站旁。
这是一个白色的车站,每天都有带着灵魂抵达此处的列车。他白发苍苍,戴着眼镜,坐在长椅上,是一个沉默的老人。
一个不耐烦的售票小伙子站在他的身边,他本应负责引导易晚去下一辆列车。
第一天,他问列车上的人:“今天怎么样?”
列车上的人说:“归一理论?那个证明得很漂亮的数学游戏?”
第二天,他问列车上的人:“今天怎么样?”
列车上的人说:“归一理论?那个没用的东西?”
第三天,他问列车上的人:“今天怎么样?”
列车上的人说:“归一理论?那是什么东西?”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是如此。车上来的人有时候西装革履,有时候贫苦积弱。来者说了很多天相同的回答。
第N天,他问列车上的人:“今天怎么样?”
列车上的人说:“嘿,我没兴趣和你找乐子。有空问我现实,不如给我讲个故事,带黄的那种。”
这一波列车上的人都是残胳膊断腿。看起来,新的战争纪元在人类世界打响了,并且还会持续。其中一个失去下巴的人因为失去下巴而不能闭嘴,所以他说:“数学定理?你知道吗,二百多年前,有个数学定理被证明。那个数学家是个吃饱了撑的富家子弟,没什么屁事干。搞出这个数学定理,发现诺贝尔没有数学奖后,自己那东西也没一点用后就回他的家族吃喝玩乐泡妞去了……哦,我想说的不是泡妞。我想说,两百年后,那个数学定理有用了!有人用它造了个武器,真刺激,电磁力一炸能炸飞一块大陆。老子的下巴就是这么没掉的。”
另一个人比较善意:“这几天你们会忙一点。每天都会有很多车人被送过来。而且,因为被炸残,他们体积变小,每车装的人会变多。”
他回头看易晚,老人却在和列车上一个失去了手的小女孩讲故事——甚至是个夜莺和玫瑰的童话故事。小伙子很震惊。他说:“你们不是最讲究真实和现实的吗?”
易晚说:“是,但有时生活也需要一点想象和童话。这么一点东西,还不足以让人失去自由。”
小伙子不得不连续处理了好几天的沙丁鱼罐头。易晚每天给列车上下来的小孩讲故事,有时是海的女儿,有时是燕子和快乐王子。二十几天过去,列车上终于开始出现完整的人了。他于是对易晚抱怨:“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数学家。有什么用?我敢说,你的定理没用。要么,就也被拿去做了这种武器。你还不如天天讲故事。”
易晚说:“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想在这里坐着。”
小伙子说:“你放屁。你肯定想得到一个答案来满足你的虚荣心。”
易晚继续耷拉着眼皮。和平又持续了一些日子,列车终于又开始拉来形状奇怪的人了。有人告诉他们:“外星的高等生命入侵。”
“我们战胜不了他们了!一切方法都被堵死,除非超光速,达到更高维。”另一个人说。
小伙子说:“我觉得我要下岗的日子快到了。”
他也不记得要帮易晚问那个问题了。虽然易晚没让他帮他问,他只是想赶他走。
列车还是一列一列地送来,死伤惨重。终于有一天,一辆列车来了。为首的人却带着笑。小伙子问他,他说:“我们要胜利了!”
“高维飞船的诞生,让人类摆脱了被灭亡的命运。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从一百多年前的书籍里找到的一条定理。因为当年的算力有限,那个人没能算完它的后半部分。一个同样孤勇的数学家完成了后半部分的计算,他没有奉献一生,因为算力已经到达了。最终,我们依据它得到了高维飞船——还有随后的高维武器。”
“那个定理叫归一定理。创造它的人,叫易晚。一个人生很孤独的数学家。生前,他好像什么用都没有。在熠熠生辉的历史里的一个路人。”
“真不赖。”那些人走后。小伙子对易晚说。
易晚说:“逃跑到高维。一个用来逃跑的工具?也挺合适的。”
小伙子见他居然没有丝毫喜悦。
一个人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但直到现在,还不愿意转车。小伙子弄不明白了。他问:“你为什么非要等在这里?”
易晚:“因为自由。”
“好吧,我不明白。”小伙子承认。
列车还是一列一列地来。有时和平,有时战争,甚至有一场毁灭性的宇宙战争让地球被重置回了原始状态,新一季的文明诞生。从水下生命,到细胞,到行走的人类,尼安德特人,智人,长颈鹿……周而复始,第八个纪元过去后,列车不再有人来了。宇宙热寂,列车终于停运了。
小伙子下岗了,也离开了。
只有易晚还坐着等待。
终于,在半梦半醒的白色之间。他看见又一辆列车向他驶来。
列车打开门,空无一人。但易晚知道它是为他来的。他坐上列车,列车沿着另一条轨道行驶。在那一刻,他恢复了年轻的模样。
列车里传来声音:“好久不见,易晚。”
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平淡,宁静,却温柔。它说:“为什么知道我会来?”
易晚说:“我不知道你会来。人们需要现实的生活,但生活里依旧需要一些童话和漂亮的故事。我曾靠着给自己编造一个故事活了下去。即使那之后是70年的悲伤。”
声音说:“可这不够真实。”
易晚说:“80%的真实,15%的故事,一个故事,还不会妨碍到我的自由。因为是我听故事,我讲故事,而不是故事支配了我。而且,来自故事,就是我的真实,是我需要接纳的我。我应该看见的,是我。不用逃避,不用离开。混乱和矛盾,妄想与真实,从来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需要一点好故事,用来指引真实赖以行走的方向。”
而生活,属于我。
因为我的灵魂,始终无用,始终放弃,始终自由。
这是无论在哪里都无法改变的自由。来追求一点精彩和快乐,也没什么。
声音说:“剩下5%呢?”
易晚说:“再加一点爱。”
声音说:“你以前对这很嗤之以鼻的。”
易晚说:“它就像冬天的花。冬天可以看雪,但有一点花,也不错。”
白云褪去,列车行驶在星空下。易晚靠在列车车厢上,开口了。
“我一直有个疑问。他说,我又杀了他一次。这就是我在这里等待的理由。”易晚说,“现在,你终于来了。”
“验证了自己的最后的猜想。安静地等待了数亿年。现在,你想哭吗?”那个声音说。
“我答应了一个人。”易晚哑着嗓子说,“不会再为了他之外的事情,掉眼泪。”
列车停在了一片湖泊边。
“是的。在你真实的人生里,他也曾依托你的幻想,来过。”
“……”
“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这样的悲伤吗?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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