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好怕的。
躺上实验台,她甚至笑了出来。
——这一切对自己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一直以来,她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现在不过是恢复到从前的生活状态,既然曾经能够这样生活,那为什么现在不可以呢。
……只是,过去坚定地相信波本会把她带出囹圄,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实在是太傻了,居然天真地以为,哪怕未来会很难过,但是波本仍然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她。
妹妹平静地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方的灯光。
负责执行任务的是年轻的医生,大概是因为年龄不大,也没怎么做过这种事情,对上她的视线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避开,不敢直接对视。
“我会……我会尽可能轻一点的。”
“哦,”她笑了一声,“谢谢啊。”
对方的手一顿,脸虽然被口罩遮挡,但还是羞愧地垂下了眼睛。
她感觉一支尖锐的针头插-进了身体里,那些人甚至不肯打止痛剂让她轻松一点,也许是避免血液里的成分受到影响,只有新鲜的,纯天然的,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如果没有调查研究过,是不会知道这一点的。
那些人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
组织一向把她列为a加级机密,外面的人就算知道有银色子弹,但是也绝对不会把银色子弹联想到活人的身上,但是知道了结果之后再进行反向推理,那么答案就呼之欲出,或者说答案其实一直都摆在眼前,只是那时她不愿意去相信。
到这种时候了,再去给他找理由、往好的方向想,她还真是……挺贱的。
身体里的血液正在不断流失,但妹妹反而很高兴。
她从不吃亏。
组织囚禁、虐待她,杀死了苏格兰,她就借着波本威士忌和公安的手除掉了组织。
日本公安把她从洛西茅斯骗回来,想要利用她的血延年益寿,她就吞下aptx-4869,让那些想要她命的人同样把自己的命奉上,给她陪葬。
至于降谷零,他为她牺牲过一条命,她还了他一颗心,他们早就已经两不相欠。缘分到那个时候其实就已经尽了,是她强求,现在则是必须承受的后果。
爱过也恨过,她这一生其实已经活得足够久,没有什么遗憾了。
唯一对不起的,只有……
妹妹揪紧了衣摆,她不是忘记了肚子里还有一个还没有成型的小朋友,只是现实容不得她想起。
她已经很认真地想过要给它取个什么样的名字,要给它买漂亮的小裙子或者小裤子,长大一点,到了读书的时候就送它去幼稚园,去小学,去国中,去高中,去经历自己曾经没有机会见的风景,她会像可怜曾经的自己一样去爱它。
它也许会长得像妈妈多一点,也许会像爸爸一样。
现在已经不会知道了。
她看着明亮的灯光,突然觉得这光刺目到让人想流泪。
对不起啊,她想,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妈妈对不起你。
身上又贴上了电极片,人鱼之心是内核,被剥夺之后还剩下人类的普通的心脏,电子屏幕上显示的心跳起伏,由于失血,心率变化得很快。
注射死亡需要多久的时间呢?她耳中的声音慢慢静下来,渐渐的,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看见了那个执行任务的医生眼中露出的悔愧,但仍然无动于衷。
再后悔又怎样?还不是做了,人的情绪是最无用的东西。不管有再多再难的理由,做了就是做了,假惺惺地装出痛苦的模样,不过就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还不是虚伪透顶。
有点羡慕小兰,被调成简单模式的人生,有人爱着,真好。她面临的总是地狱难度,活着对她来说就像生在地狱里,偶尔像普通人一样的生活都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一定是被讨厌了吧,不然怎么会这样痛苦呢?
好累啊,现在终于知道苏格兰为什么会在那种时候做出那种抉择了,如果人的一生没有太多能眷恋的东西,如果活着只能感到疲惫,那么,就和这个世界做一场告别吧。
如果人生是一场游戏,那么现在是时候登出了。
她的视线逐渐暗下,就像舞台谢幕,厚重的幕布一点一点将光彻底遮住,一如她的人生,精彩的剧目已经结束,只是没有观众,无需致谢,也许有迟迟到来的观众,她听见了微微的喧闹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有点熟悉,也许是从前在入睡之前常听到的,她想起了那首歌的曲调,叫故乡。
“追逐兔子的那座山……”她看见他弹着贝斯,就像他们初次见面那样,他朝她一步步走过来,向她伸出了手。
声音越来越近了,他的眼睛就像倒映了海洋,她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听说人死前会有一场走马灯。
这灯让人回顾一生,走到最后,最思念的人会跨越生死,渡过黄泉,引你向生。
时间太紧迫了。
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迅速推断出大致地点全力赶来这边,神经都绷到了极致。
他听见风擦过耳边的声音,心跳几乎要跳出嗓子口。
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呢?
她不是应该好好的待在洛西茅斯,又怎么会出现在日本。
“这种事情,”美代子不解地看着他,“这难道不是你原本的计划吗?”
“计划……?”
“……就是,诱捕银色子-弹计划。”
他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终于弄懂了意思,觉得荒谬不堪,但又不得不相信:确实发生了这样的事。
没有协商,公安之前答应过他可以沟通的承诺不过是口头安抚,或者根本就是敷衍。
他们从头到尾,没有打算要放过她。
如果是这样,如果一切都是欺骗……他突然发现,那他对她曾经说过的话也都成了彻彻底底的虚假,不过是一张不会实现的空头支票,是引诱她走入陷阱的口蜜腹剑,也许她会听他解释——而事实上他确实做了这样的事,哪怕根本的目的不同,但是结果一样了,目的也就变得毫不重要。
他最开始完全不是这种想法,哪怕是想将她绳之以法,也应该完全按照法律的标准,按照曾经成为警察的时候发过的誓言那样,以公正公平的态度对待每一个人,就算是犯人,在没有被审判之前,也不应该因为私利被肆意伤害。
明明是他入职第一天就背诵的东西。是他一直刻在心里,哪怕进入组织也不敢忘却的原则。
他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痛苦,他的信念现在正在背叛他,他曾经的光明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人打开了白炽灯冒充,那里其实根本没有太阳,所有人都在欺骗他,而他在欺骗她,他为她画出了天堂,其实那不过是地狱的倒影。
他凭着一种可怕的直觉终于找到了他们的所在地,没有礼貌的敲门,直接一脚将门踹开,里面的人受惊地后退一步,他的视线落在了房间中央,她躺在那里,神色安详地紧闭着双眼,脸色有些苍白,但是暂时还活着——心电图上依旧有波动。
很快就有人出来拦住了他。
“降谷先生,您在做什么?这个地方——”
被阻止的人并没有被阻止住,他目标明确,并不打算在无聊的小事情上浪费时间,果断地朝实验台的方向冲过去,但很快又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挡在他的身前。
“冷静下来——”
降谷零看见挡在眼前的人,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他皱紧了眉,“怎么会是你呢?”
怎么会是前辈呢。
不是他告诉他只要肯拼,只要能够拿到足够的话语权,到时候上面就会考虑他的提议吗?
但现在他根本无暇再去想这些事,他看见她的生命一点点在流逝,脸上白得几乎要变得透明,仿佛马上就会消失在空气里。他眼里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让开。”
“零——”
“我说让开!”
“我知道你有怨气,但是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征求过银色子弹的同意!”对方挡在他身前,两人飞快地过了几招,男人是他的前辈,降谷零的很多招式是对方亲手所教,哪怕青出于蓝,但本身就被克制着。
对方躲过了他的拳风:“我不是为我自己在骗你!如果银色子弹还活着我们就必须把它交给美国,这是你愿意看见的结局吗?zero!如果银色子弹落入美国手里,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大声怒吼:“是银色子-弹自己的选择,不要辜负一番好意!”
降谷零面无表情地踢了过去,对方终究速度慢一筹,被踢中了腰腹,狼狈地摔落在地上。
“她不是什么银色子-弹,她叫莲衣,她是我妻子,不是一件物品,更不是你们可以放在天平上衡量的利益!”
“你以为我是在为了我自己吗?”对方也狠狠回击了回来,喘气不匀,“为了多数人的利益,总会有人牺牲的。降谷零,你睁大眼睛,你去看你死去的兄弟,你的挚友,他们都死了,为了日本,为了公民……我他妈我能牺牲我就上了!”
在降谷零愣神的瞬间,他抹了把泪,不着痕迹地朝房间外的人打着手势,银光一闪,麻醉针不知不觉地没入了金发青年的手臂里。
对不住了。
强力的麻醉药在瞬间发挥作用,降谷零的眼睛几乎立刻就出现了重影,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力道大到那里绝对出现了淤血,可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立马就有人上街挟制住了他,已经失去控制的肢体无力挣扎。
透明的、晶莹的水珠滚落到了地上,砸成了碎瓣,已经无法再站立的金发男人弯下了膝盖,跪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流满面。
“前辈……我求求你……”
确实是公安最顶尖的警察,在这样的麻醉药下,他竟然还能勉强保持着清醒,让人实在不得不佩服,只是唇瓣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思维也开始混乱,语无伦次。“可以牺牲我……可以拿走我的命,我求求你们……把她还给我……”
他喃喃地说:“……我只有她了。”
心电图仪器忽然响起长嘀声。
躁动的线条成了平直的一条长线,压着他的人也松开了手,沉默地低下头。
“银色,她说……”男人有些艰难地开口,“死后要去洛西茅斯。”
尸体火化之后如何处理,是可以享有自由的事情。
他什么都没有了。
身体没有力气,大脑还在判断着,痛苦反而使意识尤其清醒。
在场的人到底是一同工作多年的拍档,有些不忍,对已经被注射了麻醉的同僚放松了警惕,却没料到半跪半坐在地上的男人会突然暴起,从身边的人腰间抽出了一把□□,所有人都防备起来,又绝望地知道防不住——创造了警校有史以来最优记录的男人,根本防无可防。
板机被按动,槍口冒出了硝烟,“砰!”
金发男人的大腿被子-弹贯穿,他忍着剧痛一路穿行,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去触碰床上的黑发女人,却没想到他的目的是实验桌上刚封好的试管。
里面装着刚采好的血液。
他一把抓住了它。
麻醉药的强度太大,能有一枪的准头已经算是运气不错。
“降谷!你不要做蠢事!”
“这是……错误的。”
男人说,“先别冲动,你还记得村上吗?在这次清剿组织的行动里受了重伤,比谁都需要这个——你去过村上家,他的小女儿才一岁,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的母亲现在又在医院里——难道你忍心吗?”
发现他的神色略有松动,对方又当着他的面拨通了号码。
“你还记得你选择成为公安发过的誓吗?”
他开了免提,里面传出了家属的哭诉声,“你听,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可是zero,你不能让别人承受和你一样的痛苦,我知道这很难……”
降谷零眼中闪过痛苦纠结。
“我知道这是错的,我向你保证。这种错误只有一次,”男人小心翼翼,“你自己决定。”
电话里也传出了老人的恳求声。
“我还记得……”降谷零轻声说,“我发过的誓。”
永远公正、捍卫正义。
他松开手,试管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响。
兵慌马乱里,他听见电话里传来的恶毒的诅咒。
“你会不得好死——”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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