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六分半堂的会面地点定在三合楼,雷损先至,苏梦枕后到,两方人马来时还是傍晚,三合楼下的街道却瞬间不见了人影,一整条街的贩夫走卒行人过客全部消失,只留一地热闹景象诉说荒唐。
有孩童瞪大眼睛,想要打开关闭的门户,却被家人死死捂着嘴拖进屋去,一条热闹长街立刻成为无人之境,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既醉仍旧跟在杨无邪身边,泼皮风的部队在三合楼下遭遇另一支部队,那是六分半堂二堂主雷动天的人,刀南神与雷动天遥遥相看,面上都是露出冷笑。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自然是狄飞惊,他几乎从不在人前露面,三堂主雷媚是个美貌妩媚的女子,和雷损关系亲密有加,四堂主雷恨也是雷损亲信心腹,再往下的人便不被苏梦枕看在眼内。
雷损长得有些丑,苏梦枕一直觉得雷损能够生出雷纯那样的漂亮女儿,大约是靠夫人美貌,等到见了既醉,不由怀疑起此人易容的可能性,这当然是说笑,以雷损如今的地位,他就算长了个龙脑袋,也敢大大方方站出来走在街上。
金风细雨楼崛起的这几年,雷损一直是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才会厮杀,而往往是金风细雨楼获胜。六分半堂在明面上的势力已节节败退,苏梦枕却知道六分半堂在暗地里还有一股力量,丝毫不会弱于他苦心经营之下的金风细雨楼,但任何力量只要不拿出来,那就永远是鬼蜮伎俩,上不得台面。
雷损对苏梦枕一向是很客气的,见面必口称“公子”,以显示苏梦枕不同于江湖人的身份,苏梦枕同样投桃报李,尊称他雷堂主,双方人马落座,在三合楼上清空桌椅,坐成一个对峙的平行线,每个人之间都隔着一点距离,且绝不是团团坐在一起,这是方便拔出兵器随时翻脸。
雷损已在对面落座,苏梦枕上楼来时,雷损便起身相迎,仍旧是客客气气地道:“苏公子。”
仿佛完全没有相争数年的血雨腥风,苏梦枕看了雷损一眼,只是笑了一下,他的笑是很轻的,转瞬即逝,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傲气。
既醉走在杨无邪的身侧上楼,一眼就看见了雷损,眉头皱了皱,然后也没有多话,跟在苏梦枕后边,在杨无邪身侧落座。
六分半堂的人至少有一大半将视线落在了既醉身上,连雷损这样的老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而六分半堂的那一侧,正和一个白衣年轻人一起说话的少女怔愣半晌,忽然跳了起来,冲过来对着苏梦枕叫道:“苏师兄,你怎么能这样对纯姐?”
少女是温柔,她身着热烈红衣,佩一把极漂亮的刀,长手长脚,颇有些侠女风姿,她是“洛阳王”温晚的掌上明珠,即便人在金风细雨楼,经常在六分半堂周边活动,雷媚看她不顺眼,也只是偶尔去惹惹她,绝不敢动杀心。
苏梦枕拧着眉头看温柔,他还没有说话,温柔已是先缩了缩脖子,她在师门里受到所有师兄弟的倾慕,来到京城之后苏梦枕对她却不甚热络。
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子,虽然对苏梦枕没有什么旖旎心思,却也难以忍受这样的忽视,尤其在她无意闯过几次祸事之后,苏梦枕对她的态度更为冷淡。
刚才的指责只是脱口而出,温柔反应过来之后就不敢再惹苏梦枕,而是退了两步,瞪着既醉,瞪了没几眼语气又软和下来,“你……你知不知道,我师兄是有未婚妻子的?”
既醉莫名受到这样的指责,不觉得生气,狐狸精怎么会因为被指责勾引男人而生气呢?她娇娇柔柔地笑了一声,望向苏梦枕,眼里仿佛带着星光,随即星光黯淡,“公子的未婚妻,一定很美貌吧。”
温柔几乎看呆了眼,她从前见雷纯,只觉得她美得如同夜晚,而她自己是白天,这是同为美貌女子的相惜,可她见到既醉,竟然一丝一毫都升不起拿自己比较的念头,只有伸着脖子呆看。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尤物?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铁打的男人都要软化下来,然而被无数人嫉妒的苏梦枕只是微微蹙眉,低喝道:“不要作怪。”
既醉脸上那哀怨的神情便刷一下消失了,她瞪了一眼不解风情的苏梦枕。
苏梦枕面不改色,从容翻过这一篇,看着雷损道:“可以商谈正事了。”
雷损有些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既醉,他倒没觉得熟悉,年轻时的关昭弟虽然美貌,但她的美貌和既醉的容貌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他惊疑的是苏梦枕身边竟然会有这样的美人,他自己便是离不得女人的,自然有许多龌龊猜测,然而猜测再龌龊,也还是指向让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点。
苏梦枕有了女人,很快就会有孩子,金风细雨楼也会有血脉相承的少主,倘若金风细雨楼落败,那自然没什么好说,但苏梦枕若是活着,金风细雨楼的凝聚力只会越来越强,君上有储而国不疑,江湖势力同样如此。
此时的雷损便不再是个慈父了,准女婿带着美人赴会,他却连多问一句苏梦枕的话都没有,心里思量了半晌,仍旧是扯出笑容来,客客气气地和苏梦枕商谈起对付关七和迷天盟的细节来。
商谈了半个时辰左右,对于江湖势力,这场谈话时间已经够长了,就在苏梦枕起身将走的时候,雷损忽然开口道:“纯儿今日也来了,在二楼雅间小阁,公子与纯儿也有些时日没见,不妨去看看她吧。”
雷纯和温柔是差不多前后脚进的汴京,她们在路上相识,同行的还有一位叫做白愁飞的年轻人,温柔对白愁飞有些别样情愫,白愁飞却爱慕雷纯,三人到了汴京之后,温柔和白愁飞争吵之下去了金风细雨楼,白愁飞则是入了六分半堂,如今在三堂主雷媚手下做事。
温柔偏偏又舍不得白愁飞,常带着几个江湖朋友找借口去找白愁飞玩,苏梦枕每日忙得很也不管她,倒是杨无邪特别交代了风雨楼子弟,不许有人向温柔透露任何楼中情报。
杨无邪也很头疼,岭南温家千娇百宠的大小姐,打不得骂不得赶不得,也不知道公子的师父是怎么想的,要把这位小祖宗送来“帮衬”公子,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整日里去找雷纯和白愁飞,她何不直接入了六分半堂呢?
雷纯今日其实没有出门的打算,是商谈刚开始时,雷损暗示雷媚回了一趟六分半堂总部,将雷纯打扮一番带出来的。
小阁里布置简单,窗边摆放了一把琴,雷纯妆容淡淡,云裳玉佩,一身装束柔美而矜贵,听见推门的动静,款款回过身来,含笑看着苏梦枕,不似江湖势力的大小姐,更像一个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
苏梦枕微微点头,他的语气变得像雷损那样客气了,道:“纯儿今日很美。”
雷纯便含蓄地笑了笑,仿佛是为他精心打扮过的,苏梦枕找了个椅子坐下,和雷纯相处时他一贯是不带别人的,连茶花都不带,他对待其他女人从不多看一眼,对雷纯时却可以随意打量。
他一眼就看清了雷纯发鬓上的钗环,那是宫里流传出的手艺,项链上的珠子是他经手过的买卖,一颗海珍珠就要上百两银子,首饰搭配得精心,让人看不出累赘,还有种清丽脱俗的美。
苏梦枕忽然便想起了既醉,她脸上从来没有脂粉,也没见过她佩戴首饰,也许是没有,但他在见到她的时候不会注意到那些,光是从她脸上移开视线便要花去很大力气。
雷纯不知又说了什么,她一贯轻声细语,苏梦枕没有听清,于是也没有回应,接着耳边就响起了歌声和琴声。
与雷纯相处本是难得的放松时刻,苏梦枕却第一次叫停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纯儿,我今日没有心情听歌。”
雷纯面上露出些惊愕,苏梦枕发觉自己应当确实是不爱这个女人的,因为他还在思量这惊愕有几分真假,完全没有像刚才三合楼上,明知是做戏,心头却还是一跳,几乎想不顾一切去哄她的悸动。
“公子是有什么烦心事吗?”雷纯的心沉下来,柔柔地看着苏梦枕。
她在白愁飞面前是矜持的,在狄飞惊面前是疏离的,在苏梦枕面前却温柔如解语花,这是她天生对男人的智慧,永远知道什么样的态度应对什么样的男人。
苏梦枕看了一眼窗外渐升的明月,只道:“太晚了,回去吧。”
雷纯忍住了没再问下去,轻柔一礼,款款离去,苏梦枕走到窗边,静立许久,才压下心头的反胃之意,对门口的茶花道:“倒一杯清水来。”
他应该再也不会和雷纯见面了,一见到她,便想起那日哭着回眸的既醉,无法再带着欣赏的目光去看待雷纯的矜贵姿态,甚至厌烦到反胃的地步。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心已怜鹊,如何见鸠。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