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轩初至岭南,便敏锐地发现此间地界与隋朝全然不同,晋时陶渊明所言之桃花源,大抵就是如此。
尚不识乱世之苦,无论大隋,这是一个巍巍世族自南北朝起就开始经营的地方,从自古以来流放犯人的荒僻之地,到安居乐业的桃源梦乡,宋阀无疑是极会治理地方的门阀。天下四大门阀之中,宇文独孤,那是外道之人,关中李阀虽也家大业大,却混了外族血统,不为正统所喜。
石之轩也图谋过天下,他本有意一统魔门,再支持一位愿意博采众家的君主,将魔门发扬光大,出师未捷先倒在温柔乡里,和阴癸派传人祝玉妍误会重重乃至结下情仇,逢静斋仙子放下一切隐居小筑,却落到如今全江湖喊打喊杀。
清醒的石之轩将岭南走了一遍,隐匿入宋家山城里,魔门两派六道,他一人独占其二,花间派缥缈潇洒如仙,补天阁专精刺杀隐匿,这两种不同的特质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总之,这是一个看起来风雅潇洒,却比老鼠还滑溜会隐藏的家伙。
能在中原第一高手宁道奇和各方高手眼皮子底下逃生,邪王风度翩翩的外表无疑立过大功。
石之轩在宋家山城隐匿了下来,他清醒时就避着宋缺所在的第九层至少百里远,更狠心每次失去意识前将自己浑身上下拆散一遍,疯癫的石之轩口不能言,仅有一只完好的手,他却没有那个完整思维去将浑身筋骨复原,如此,一直相安无事到宋缺的两个孩子满月宴。
阀主有后,这对整个宋阀来说都是喜事,宋缺年近三十才肯成婚,这年头三十岁已经是可以给孩子相看人家的年纪,若再过几年生不出孩子,那还是得过继,不料新主母进门没多久,肚子里就连揣两个,不仅令阀主有后,还一下子儿女双全了。
此时任谁都没想过,往后几十年,这天下的主角不是这对龙凤胎中的兄长,宋缺的长子师道,而是那位小名狐儿,大名玉华的大小姐。
宋玉华睁着一对无神的大眼睛,襁褓隔壁摆着它预订的躯壳,大约是那只母狐见它眼熟,还特意给它起了个狐儿小名,是的,它对母狐来说应该是很眼熟的,因为几百年前她生过它一次。
皇帝是很坑的位置,天命设七龙,引导三千宇宙的智慧族群繁衍生息,所谓盛世紫龙,乱世金龙,其余还有些周成守业之龙,谓之“天命紫微”。
它是紫金双色之龙,能平乱一统,也能治理盛世,用得上它的场合不多,苍生大劫之时才轮到它,但这套流程它是很熟悉的,唯一不熟悉的是一入胎中有两个未成形的躯壳,它是爱漂亮的那种龙,一下子就挑中了更漂亮的婴孩躯壳。
它入胎心后,龙气渐隐,才有普通婴灵来投胎,经一场胎中之谜,诞在这人世间。
今日是二月二,龙抬头,令它觉醒一日记忆,然后它就摸着隔壁兄长那原本属于它的小鸡,一直呆滞到现在。
“两个玉质无暇之体……”轻柔文雅的语调在头顶上方响起,宋玉华抬起头看来人,见到一张俊美而神经质的面容,它慢吞吞收回手,深吸一口气,刚要大哭出声,就被轻轻地抱了起来,捂住了嘴巴。
石之轩本只是想来看看宋缺的孩子,一对龙凤娇儿,便是他也没见过,他一眼就看见了用花色绸缎包裹的女婴,石之轩定定地看着,忽然生出了一种别样的心理,有嫉妒,有不甘,想起秀心为他生的女儿,如今应该在静斋手里了吧?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怀抱空空,想抱一抱。
简称,见孩起意,起了偷心。
只是偷走一个女娃娃,他抱了就走,宋缺应该不会放下长子不管来追杀他吧?
石之轩从产生这个意识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开始疯癫了,天刀之威,拿命去试?
可他抱着婴孩,来不及把自己拆散,而且他疯癫的情状是逐渐在进步的,上一次把自己拆散后醒来,他居然发觉疯癫时的自己已经会接脱臼了,浑身上下的脱臼骨头被接了一大半。
总有一日,他会分裂成两个同时具有理智的个体,石之轩想到这里,只觉一种深切的恐惧。
那一点属于正常人的恐惧心态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个疯癫含笑的邪王,他抱着怀里的婴孩,脚步飞掠而走,迎头撞上一个遍体绫罗,满头珠翠的美妇人。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似在天宫,见此惊鸿。
石之轩愣住了,那美妇人被撞个仰倒,他一手抱着婴孩,一手下意识地去接,没接到。
他看向第一时间扶住妇人腰身的那只手,顺着手向上,见到冷着脸的天刀宋缺。
面对武林第一美男子的寒冰俊脸,疯癫的石之轩一下子理智回笼,清醒万分,他抱着婴孩,脸上带起笑容,双手将婴孩递给宋缺,笑道:“宋兄别来无恙?我恰巧路过,顺便来看看孩子。”
宋缺即便有提刀砍死他的心,面对笑盈盈递来婴儿的石之轩,还是第一时间双手接过,石之轩趁着这个空档一下子飞掠出了几丈远,笑着说道:“宋兄如今佳人在抱,夫妻和美,不会也要像那些秀心的追求者一样,来追杀石某吧?”
果不其然,那刚刚站稳的妇人露出怒容,狠狠一脚踩在宋缺的脚面上。
宋缺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倒是既醉踩完宋缺的脚,目光落在石之轩身上,确认他一袭青衣虽然缥缈宽大,但绝对藏不了一个婴儿,再往里看,见到正熟睡的另一个婴孩,才安下心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石之轩,接过孩子,踹了宋缺一脚,“什么狐朋狗友,你自去招待他吧!”
美人之怒,令人心向往之,石之轩呆看片刻,直看到那美妇人抱着孩子进了房间,有天刀冷脸迎面而来。
片刻之后,石之轩凭着口舌之利,还真得了一桌酒菜,设在九层待客的百花苑里,有仙鹤在池边啄食小鱼,姿态风雅,与正在怡然饮酒的石之轩有八成相似。
宋缺冷淡地道:“我与你并无交情,反有仇怨,天下之大你哪里逃不得,要来岭南找我庇护?”
石之轩笑容文雅,像个风度翩翩的文士,只道:“宋兄这话说错了,我与你有何仇怨?”
宋缺刚要开口,石之轩也冷下脸来,轻声说道:“秀心、秀心……你可知她是怎么死的?”
宋缺沉默了,想到慈航静斋和宁道奇两种不同的说法,他正有些入神,忽听石之轩提出了第三种说法,“你我都明白,真正厉害的武学从来都是自创。靠学他人武功传承,除非将自己改变,变得无比像当年创下此武学的人,将自己变成为另一个人,否则绝无可能入道,就如慈航静斋坐拥奇书多年也不曾出过盖压武林之辈。”
宋缺愣了,还有这事?他自创武学是因为天赋异禀,武功秘法不是琢磨琢磨就能练出来的吗?
石之轩叹道:“我隐居后一直在自创武学,秀心研读之后,知晓我的功法毫无破绽,所以她就要让自己成为那个破绽!”
宋缺悚然一惊。
石之轩忽又变得十分温柔,说道:“秀心知道她的死会给我带来极大打击,她当年委身于我,如今自损自身,都是为了要除去我这一魔门大敌,如今她已死了,她成了我此生最难忘的女人。宋兄,这就是静斋手段,你可见了?”
可怕的不是含笑说这话的石之轩,而是石之轩明明清楚这一点,却还是因碧秀心之死受到极大打击,疯癫着坐在这里。
宋缺想到自己二女同游的过往,心里恐惧不安,面上越发冰寒,他怅然地想到,若有一日清惠也这样死了,那他、他好像不大伤心。
俊美无俦的宋阀主愣了一下,他不信地再想了想,将自己想象成石之轩,若是清惠死于研读他的天刀八诀,要将自己变成他武学上的破绽……不,清惠凭什么研读他的刀法?
不仅是武功秘籍属个人私密,宋缺还想到了床帏情话,他的刀法在夫人那里可是有另一种解读含义的,宋缺只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法接受,眉头也蹙了起来。
石之轩如看透他一般,轻柔地笑了起来,“宋兄,上天待你实在不浅,你如今心里只有那位绝色佳人了吧?也怪那梵清惠当年好事不做到底,图那菩萨尊位,她若真心系苍生,如何不舍身给你,替隋帝平了这岭南祸患?”
宋缺把酒倒给石之轩,冷冷地道:“今日你初来乍到,我不计较,往后当着我夫人的面,不可提那三个字。”
石之轩立即明白了宋缺的家庭弟位,他嘴角含笑,轻轻点头,算是定下了在岭南长住的计划。
作为四大门阀之首的宋阀,百年经营,兵强马壮,坐拥岭南沃土,宋缺本人不受静斋迷惑,有实力,有战略,有眼光,更能庇佑他这昔日情敌,心胸堪称宽广,还很好说话(骗)。
魔门将要支持的那位君主,不就在面前了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