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沉没有揉他的脑袋。
而是撩起枯草似的额发,在他眼角轻轻一吻。
刹那间,像平静湖面漾起的水波,那处眼尾颤起了皱纹,木桩鸟抬起手摸了摸眼睛,发出很短促的,“啊”的声音,似乎在喟叹,又在高兴。
“……谢谢您。”木桩鸟垂下头,认真地道谢。
他很礼貌,专门递了纸巾给郁沉,让郁沉擦擦亲过自己的嘴唇。
郁沉告诉他:“我明天还会去车站等人。”
木桩鸟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他蜷缩着肩膀,仿佛被丢弃多年,关节锈死的机器人,浑身的骨骼都在这场震颤里僵硬扭响。
木桩鸟退得很远,但房间太小,他能退到最远的地方,只有窗子旁。
他打开窗户,让潮湿的空气流进发霉的屋子,声音低微地解释:
“这病不传染人的,别害怕。我只是,只是……”
木桩鸟说了好多个“只是”,也没有说出来病因。最后,他艰难呼吸着,也尽力笑了下:
“我明天肯定就好起来了。”
郁沉没有揭穿木桩鸟,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那时候的他尚未懂得一个道理。
对于孤独久了的人,任何一点温情,都是毒药。
如果不能下定决心捡走照顾,就不要给予任何希望。
木桩鸟把郁沉送出门。
一路上,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一前一后走着,犹如两个尴尬的陌生人。
快到巷子,木桩鸟说自己还有事,不方便继续送了,穿过这条小巷,外面就是宽敞的大街。
木桩鸟走后,郁沉掏出终端转过身,往来时的方向录了段短短的视频。这样一来,即使郁沉看不见,也能让ai通过画面推测位置。
ai读取了视频,研究一会,问道:“呃,你们是吵架了吗?”
郁沉不明所以,但下一秒ai就通过地图比对到了位置。
次日,郁沉再次去车站等待。出乎意料,网友还是没有出现。
郁沉直接让ai驾驶飞行器,带自己找上门。
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
之后的几天都是如此。
郁沉觉得木桩鸟可能出远门了,又或者这是一种游戏策略,等一等也无妨。毕竟他们已经做了二十年网友,不差这两天。
于是,郁沉停了药,用一双恢复视力的好眼睛,自己慢慢走着,闲逛过去。
贫民区的沿街商铺十分热情,有人从当铺探出脑袋,好奇张望他的发色。
还有小孩拽着他的袖子,反复追问:“今天不买花吗?”
郁沉走到门口,发现紧闭的门竟然开了。
原来是房东来收房子。
房东满口抱怨,说自己接到了租户死亡通知,晦气得要命,既然要自杀,为什么不走之前拉掉电闸,害得他要多付好几天的电费。
房东找郁沉索要这部分电费:“你不是他的朋友吗?你应该帮他付。”
郁沉想解释,自己不算对方的朋友,只是网友,不算熟悉,更多的是陌生。
话到嘴边,他说不出口,只觉得大脑仿佛沉入锈湖中,一时间难以做出反应。
或许,他应该对自杀这个词表现出悲伤,可他漫长的人生经历,又使得他奇怪地趋于麻木。毕竟在大萧条时期,人们的心理都很脆弱,特别是长期应激的老兵,发生类似的事件早已算不上新闻。
郁沉本着善意给了钱,看着房东骂骂咧咧四处逡巡,才发现,木桩鸟走之前,谨慎地拔掉所有电器插座,只剩下一个冰箱。
郁沉掠过一种触电的感觉,盯住了那只矮小的老式冰箱。
他以为里面会放着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比如血肉,心脏,甚至是木桩鸟丢掉的那条腿。
但当房东拉开它时,橙黄色的灯光温暖撒下,只照亮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保鲜膜。
保鲜膜裹成细细的长条,被褐色的橡皮筋,牢牢捆在一块缺角的旧木头上。
郁沉从房东手里接过它。
他先去看了旧木板,上面有斑驳的格子纹路,原来是一张老式棋盘。
它破烂的程度送去回收站都没人要,右上角却贴了一张小标签,显示它在当铺以五星际币的价格被抵押过。
然后,他拆开了保鲜膜,花瓣掉落在掌心。
这是一支花,不是什么珍贵的品种,就是最普通的,普通到郁沉都叫不上来名字。
即便过了三天,在仔细用心的保存下,它依旧鲜艳如故,和旧棋盘的灰败破损形成了怪异又鲜明的对比。
郁沉暂时没能搞懂这其中的关系。
他只和房东说,剩下的东西他来处理,这才让房东停止了喋喋不休的谩骂。
回去的路上,ai操控飞行器来接他。
机器人扫描到他怀里抱的花,转了转后视镜,乐呵呵问:“吵架和好了吗?”
郁沉觉得奇怪,到底是哪里给了对方吵架的错觉。
ai理所应当说:“就是主人给我看的录像啊。”
生平第一次,郁沉的心脏颤抖了。
他用颤栗的手指点开那段视频。长度很短,只有十五秒,画质也不够清晰,因为天色不好,看起来灰蒙蒙的,笼了一层霉菌似的晦暗。
仔细辨认后却能看清,在镜头转向那条路的瞬间,有个男人肩膀一颤,僵在了路中央,面对盲人手持的镜头,他猛得羞愧低下了头。
咚咚,咚咚,义肢撞击在支离破碎的水泥地,慌乱不堪。
男人拼命抬起手臂遮住脸,快步躲进旁边的巷子里。
视频画面停在了他将躲不躲的瞬间。
那一刻,木桩鸟的怀里抱着两样礼物,那20元的资费换来的花与棋盘。
用5元赎回棋盘,用15元买下一朵花。
他纠结了一路,离别之后再偷偷跟上来,想要把东西送给你。
哪怕只有一丁点,也想让这场单纯的媾.和以一点浪漫的意味作为结局。
他说,我不喜欢花。
可他看见你带了花来,便心怀愧疚,忍不住想要回报。
他买了花,安慰着自己。
第一次相见,我们为彼此都准备了花。
然而,当你举起镜头时,他以为自己被发现,被你用这种方式讽刺了。于是,他抱着遗憾与不甘默默离开。
咚,咚咚……
一步一回头,破木头痛苦敲击着,舍不得走,但不得不走。
郁沉按灭屏幕,麻木地望着窗外景色一掠而过。
他拿起折叠的棋盘,里面掉出一张字条,字迹规整的印刷体,是一张广告剪报。
标题是:人生中的事与愿违是因为另有安排,感谢你我有缘相见。
除此之外,旁边有四个手写的小字,他说:
下次再见。
·
雕塑广场。
冰雨沿着石雕纹路缓缓流动,额头抵着墙壁,水汽源源不断渗进骨头缝里,那种熟悉的潮湿感,很快惊醒了他。
白翎下意识要摸床单,触手却是滑腻寒凉的楼梯。
他倏然睁开眼睛,耀目的射光一闪而过,他被迫扭转脸,对着昏暗眨着眼适应了一会,再回头打量周围的环境。
他好像……爬到雕塑肩膀上来了?
白翎头痛地揉着太阳穴,伸腿时踢倒了两个空啤酒罐。
要命,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不过面对这种情况,白翎还算适应。
毕竟不是谁都能有一睁眼发现自己重回19岁的经历。
更何况他死前那一年里精神障碍频发,经常在陌生的地方醒来。摸摸身上的财物,找个公厕洗把脸,再闷声不吭自己慢慢走回去,已经成了刻在dna里的习惯。
白翎可不会指望有人把自己捡回去。
当年他可是全身器官衰竭,连血管都黏着了,医生拿着检查单不会想着救他,只会奇怪他为什么还活着站在那里。
就算他屡屡倒在街上,黑.市贩子都懒得把他捡走拆分卖器官。
他们会说:“你这身破烂肉,卖出去还不够老子两小时解剖费呢。快走快走,拿着这两块钱自己坐公交滚。”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白翎面无表情捏捏自己的脸颊。
这身皮肉还嫩着,光看脸的话,应该能值不少钱。
他收拾好垃圾,裹成一包带下去。广场周边有许多自动贩卖机,他又搞到了一些酒,靠在房檐下继续喝。
凌晨时分,时不时有喝夜酒的混混路过。
他们看见靠在雕塑下的人,俱是一怔,接着色咪咪地笑起来,三五成群心照不宣地使个眼色,把小白毛团团围住。
白翎十分顺从,跟着他们去了小巷,然后……
狠揍一顿,掂着他们的钱包,凶恶地在广场上撒币,不可理喻地把大钞塞进捐赠箱里。
终端响了一声,提示电量只剩10。
白翎习惯性拿出来看了眼。
通讯99+,信息99+。
最近一条是半小时前,那条人鱼拿下棋的赌约说事,让他务必给个机会解释。
有什么可解释的?
白翎弯着腰笑出了声。
既然对方料到他会遵守赌约,他当然不会让对方失望。
白翎直接打过去,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他根本没给郁沉说话的机会,不怒反笑道:
“听说你心里有人。挺好的,人之常情,我特别能理解,谁还能没个过去?你都活一百来年了,没有个把前任,我还觉得你不对劲呢。”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郁沉知道他在说反话,斟酌了用词,才缓缓说:
“我没有亡妻,我的配偶登记经历是空白,文件已经发你了。那个只是故友,我和他只算能见过一次,话都没说过几句。”
“我不信。”白翎斩钉截铁。
这条百年老毒蛇几次三番糊弄他,根本掏不出实话来。不用他多猜,这话绝对真假参半,里面有不少水分。
老毒蛇轻叹一声,用哄慰的语气,坦然承认:“我只有你一个。”
“我一个啥?大声点说。”白翎满身酒气,口齿不清地冲着送话器喊。
“小宝贝。”声音温柔,一如既往的磁性低醇。
“……呵。”还当他和以前一样好敷衍吗?
白翎冷笑一声:“答错了,再见。”
听到“再见”二字,郁沉反射性心头一震,血液都像是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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