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了,出事了!”
烈日当空的午后最是让人昏昏欲睡,暑气在半空蒸腾,满树的蝉鸣声几乎往人的脑壳深处钻……
“这鬼天气……喊么子喊,出啥事了?”坐在自家门槛上的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着村道喊了一嗓子。
“有娃娃落水了。”
汉子立刻站起,一步蹿出门外,“哪个河沟头?”
“洨龙河!”
汉子赶到时,河岸边站着不少人,盯着河面上时不时冒出来的脑袋,“五六个汉子,上下多少回了,还捞不着一个孩子?”
岸边还站着个七岁大的孩子,浑身湿漉漉的,谁叫也不应,一副痴傻的模样。
想必是贪凉一起下水的,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这么烈的日头,身上竟然还在滴水……
汉子走过去,“水下还有几个娃娃?”
“就一个,王成家的小子。”
他把衣服一甩跳下水去,一入水就打了个激灵,寒气从脚底板直浸进身体里,这水冷得邪门……
来回潜了三趟,水下干干净净,别说孩子了,连条鱼都看不到。
汉子再次出水换气,看到岸边王家的人已经赶来了,王婶子哭得瘫软在地。落水的王横是个老来子,王家人的心头肉,这回落水连个人也寻不到,叫他们怎么不伤心。
下水捞人的都以为孩子被水底的水草缠住了,所以只是往深了探。若是被冲到别的地方去了呢?
“我去河下游找找吧。”汉子抹了把脸,决定再去寻寻。
“小小娃子,哪游得了那么远……”
汉子没搭话,自顾自往远处游。下游显然水更深,正午的日头都照不穿水底,越往下潜眼前越是漆黑。他心里有些发毛,别说那些娃娃了,懂水的大人来也可能栽在这里。
他游了一圈,发现个狭窄水道。这水道约有三四尺宽,望过去黑漆漆的。他迟疑了会:万一娃娃贪玩钻进去了呢?
眼前冒出王婶子哭得快晕过去的模样,他咬咬牙,张手一划游进水道里。游了大概二三十尺远,前面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着了,在水道中间上上下下浮动着。一阵水流涌过,那团东西翻了个面,水道深处反而有光线从缝隙里穿过。
汉子眯了眯眼,待看清那团东西后差点吓得呛了水。
圆团外,一只白惨惨的脚丫子露了出来……
汉子瞳孔一缩:找到了。
一朵巨大的水花从水面炸开,“娃娃在这!”
所有人赶紧围过去,帮着把孩子拖上岸来。
都这么长时间了,谁也没指望这个娃娃还活着。可是这尸体未免也太奇怪了,落水的尸体村人也见过,可从没有像眼前这样的——
王横的头整个缩在腹部,双腿也盘在腹部,泡了水后整个人……就像是一团肿胀的肉球。
所有人面面相觑,半晌不敢说话。
王婶子强撑着爬到王横身边,搂住就不撒手。王家人赶紧连孩子带大人扛回了村子。
“横死的娃娃得赶紧落葬啊!”
“……才淹了多久,怎么就僵成这副样子……”
“别说了,怪吓人的……”
河边人慢慢散了,只有下水的汉子还站在岸边。
他回想起刚才水下的情形:把娃娃拖出来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洞道——里面有亮光透出,还有“熙熙”的怪声回旋,他不敢多看,赶紧带着尸体出水来。
现在想想,那后面可能是个水下孔洞。他曾听人说过,这种洞一般就在狭小水道之后,洞穴奇大,只有一半是水,另一半是空的,所以有一丝风流动,整个洞就如恶龙啸鸣。
洨龙河底下竟有这样的洞穴……
在日头下站了好久,汉子的身体才回暖,捡起地上的衣服拍拍灰,随意披上就回了村。
日头一落山,村里的狗不知道发什么疯,一个个吼叫不止,怎么打骂都不停声。
王家已经挂起了白。因为没的是个没成年的,所以丧事只能悄悄地办。王婶子伤心过度,不能主事,邻居家几个好心的来帮忙。
只是给孩子穿寿衣的时候个个都发了难。孩子团成这样,这寿衣根本穿不上啊!有个胆子大的妇人去掰孩子的腿,“咔哒”一声,众人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地上落下个物什来。那东西大约有个鹅蛋大,黑不隆冬,似乎是被王横包在身体里。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窗外刚才隐隐约约、络绎不绝的狗叫声都止了。
那个大胆的妇人正要伸手去捡……
“别动!”
屋里唯一一个年纪大点的开了口,脸色有些发青,“快去找乌头爷。”
一句话让一屋子的人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乌头爷今年一百零五岁了,是村子里年纪最大、也最有权威的人。什么大事要在深更半夜里惊动他老人家呢?
两柱香时间后,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靠近了王家。家门口的灯笼一照,逐渐照出一头乌发和一张老得皱了皮的脸。
龙头杖子一杵,众人心立刻安定下来,“乌头爷,你来就好了,快里面瞧吧。”
众人赶紧围着老爷子进了屋。老爷子绕着地上那物件儿转了一圈,又看看木板子上的孩子。
“水里带出来的?”
“正是呢,这东西有没有邪啊?”
老爷子沉吟一阵,“取香灰水来。”
灵堂上正点着香,香灰水很快拿了来。
老爷子往上一泼,松了口气——没冒烟气,不是个邪性大的。他把手往龙头杖上搓了搓,蹲下身去捡那玩意儿。
轮到众人提着一口气了。
“唔——”乌头爷来回翻转、沉吟半天,“是个石转罗盘。”
罗盘啊,众人松了一口气。今晚是白事第一晚,后面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正准备四散离开——
“金罗盘化煞,石罗盘镇邪。要是洨龙河底真镇着什么东西,恐怕村子里有劫难了……”
一屋子的人都白了脸,胆子小的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外面起了风,吹得纸灯笼摇摇晃晃的,屋后的槐树叶子被风震得哗哗响。
“风哭丧,大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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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那场妖族与天界的大战已过近千年,最终以碧阴妖主的陨没为收场,妖族落败。天界步步紧逼,欲图侵吞妖界。
程量街位于人妖两界的交接之地、地冥承合之处。
妖恋着人间的烟火气,人向往着妖的肆然心。
这里的妖终日过着醉生梦死、悠闲自在的生活,什么骨气尊严、妖怪风范全都不讲,只顾自己的自在快活,是妖界中最早被天界招安的一个地界。
这条街上最热闹的一处当属万春楼——三分美艳四分皮肉,全了五分意趣。
万春楼本是家做皮肉生意的花楼,出过三届妖界的大花魁,也算是了不得。但是自从程量街“改邪归正”后,天界多次下派了督察使来肃地方风气,万春楼直接被批了个“乌烟瘴气、不堪入目”的评价。
为保万春楼不被上面解散,楼里的妈妈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解读天旨,最终决定改变万春楼的经营路线。
饭还是要吃的,巫妈妈媚眼一抛——万春楼从此不做真刀实枪的皮肉生意了,只为来往客人提供清水的恋爱服务。
上面要扫黄,但没说姑娘们不能搞点小粉红的事情。再说,近年来三界单身孤闷的青年越来越多,去岁还有个单身三百年的熊妖因为内心太过压抑,走上了报复人间的道路。
何其可悲啊……
万春楼姑娘多,个个都是调情解闷的好手。出了这服务,简直是为和谐三界做出了极大贡献。
巫妈妈觉得自己的决定太过睿智,娟红真丝团扇下的一双狭长眼本就不大,现在更是眯成两条细缝了……
日子渐消,这是万春楼改换门面的第三个月。
“大姐头,听说昨日二二六号房打起来了。”
靠坐在门口廊柱下的一人从倦懒睡意中回归,眼皮一掀,声音懒散带着些微哑,“说说?”
这人身形瘦削,一身窄袖立领、长靴束发让她平添一丝英气。偏偏抬眼间,眉梢又带着点女儿家的娇俏,是这楼里头一份的与众不同。
——她正是万春楼的保安头子阿苗。
谁都不知道阿苗到底是个什么妖,有能耐见她真身的还未出现。
阿苗脾气大、心眼小,虽然外形看着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但楼里的老熟客都知道这是块难踢的铁板。
而对楼里的姑娘们来说,阿苗是最有力的依靠。所以平日里,姑娘们老是给她送些香软糕点、稀奇玩意儿,吹她、惯她,把她捧上了天。
“还不是黑熊和豺狼,为了争夺花娇姐的下月档期,出手打了起来。”小弟三金见阿苗来了精神,趁机剥了个橘子,殷勤地递到阿苗手边。
阿苗直接丢了半边橘子进嘴里,含糊地追问,“求偶中的争斗算不得什么大事……那后来谁打赢了?”
“黑熊。”
“哦,那下月二二六号的客人就是黑熊了。”
“不是,是豺狼。花娇姐说什么……爱情,是献给落败者的颂歌。”
“……”
三金又挑了个新鲜事说给阿苗听,“大姐头,牡丹姐房中那位书生明日就走了。”
“打赌吗?我赌那人最终要挨我一顿揍。”
“为什么?”三金一脸惊疑。
“那人非妖非仙,区区凡人而已,又一身寒酸布衣,指不定是个穷苦书生。外面的人管万春楼叫什么?销金窟!明日结账的时候,我看他是拿不出那么多金银的。”阿苗一番经验之谈。
“原来是个书生。”三金的神色也染上些鄙夷。不过他不傻,不愿意和阿苗打这个赌。不管书生最后能不能拿钱结账,大姐头总是能找到理由打人家一顿,这个赌他必输无疑。
“砰——”
楼里传来东西碎裂的闷响。
阿苗神色一肃,瞬间在三金面前消失……
此时的花厅里乱作一团。一只虎妖半化妖形,身上的衣服都碎裂开,露出一身遒劲横肉。
他挺身一扑,竟然有一丈多高,把花狸姑娘逼进墙角瑟瑟发抖。
“一句话,陪不陪?”虎妖一身吼,在场的人都腿脚发软。
“客官,我们是正经生意人,不提供那种服务了。”小二抖着腿上前,被虎妖吼翻在地。
花狸的手腕更是被磨红了,她只能尖声叫:“阿苗!”
一道黑影如闪电般射出,直直缠住虎妖的脖子,未等虎妖反应,阿苗飞身进场,轻巧地在他脑门上一踏,落地后发狠一拽,巨型虎妖竟被生生拽翻在地。
阿苗跳上旁边的桌子,手腕一翻,原来刚才那黑影是一根皮鞭。
虎妖怒极,迅速爬起一个聚力,虎掌朝阿苗的天灵盖一拍。那掌携着万钧之力,落到普通小妖身上必死无疑,怕是最后只剩下滩肉泥……
阿苗嘴角含笑,一个轻巧后翻,脚下两寸厚的黄花梨木桌顿时粉碎。
虎妖寻找阿苗身影,正欲落下第二掌,突然,喉间掐上了一只冰凉细嫩的手。
“新来的?”
那语调似在调笑,语气却冰冷入骨。
下一瞬,他竟被人掐着脖子生生摁到在地。
比第一次摔得更响更重,虎妖像一座小山倒下,地砖瞬间龟裂,激起一阵粉尘。
阿苗勾勾手,一旁倒下的木椅飞到她腿边,她慢悠悠坐下,左脚踏在虎妖的胸口。
“问你话呢。”
虽然阿苗和虎妖没过几招,但看客谁不知道此局的高下已然分明,纷纷为阿苗叫好。
虎妖只觉受了奇耻大辱,正要起身再战,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心下大骇,胸口处的那只靴子看似只是轻巧地踏在他胸口,但他使出浑身劲儿都挣脱不得。他怒目大睁,一个看着瘦弱娇秀的小女妖而已,竟有如此能耐,今日他不认怂,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俺从北域妖界而来,听说这里有一座万春楼,姑娘都特别漂亮,就想来见识见识……”一丈高的大汉,此时说话就像猫叫似的。
阿苗松了些力道,“怪不得。不懂万春楼的规矩,我来教教你。这里的姑娘都改行不做皮肉生意了,我们现在都是正经谈恋爱。”
她上下扫视虎妖,“有银子没?”
虎妖连连点头。
“想不想找个姑娘谈恋爱?”
虎妖点头更用力了。
“还打人吗?”
虎妖小幅度摇头,委屈得像个小媳妇。
“行,”阿苗回头喊了一声,“小翠雨,有客到。”
翠雨姑娘连忙从人群里钻出来,小心扶起虎妖,拍拍他身上的灰尘,“你的衣服都破了,我来帮你补一补。”
和彪悍的阿苗相比,眼前的翠雨显得如此温柔可意,虎妖一颗心都要化了,“俺……俺,谢谢你……”
花厅中的闹剧结束,人渐渐散了。
二楼转角的连廊后站着一人,松松披着外袍,眉眼间带着轻懒倦意,似乎是刚睡醒,被刚才这场打斗的动静吸引,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
“虎妖……”他轻轻点着栏杆,目光盯着楼下那道娇小身影。
那虎妖修为至少四百年,和对手的差距还是如此悬殊,简直是被压着打……
没想到小小一个万花楼,竟然也卧虎藏龙,这当真是一座普通花楼吗?
阿苗察觉到楼上的目光,抬头望去,栏杆后空无一人。
一片石青色衣角消失在三零八房间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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