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小山村,三面被山环绕,刚才他们看到的烟就是村里人家做饭时燃起的炊烟。
进村没多久,三人被一老妇拦住。
老妇挡在他们前面,指着他们嘴里不停说着什么。
被山隔开的地方总是会发展出一套自己的方言,卫昭和阿苗压根听不懂。
阿苗有些不耐,“叽叽咕咕,说的什么鸟话。”
“我好像听得懂一些。”岑大亮走上前去,和老妇比划了几个来回,败下阵来。
“听不懂……”
好在外面的一番动静引来了村里的其他人,有个穿着褂子的老汉走了过来。那老汉后背微驼,眼神却锐利,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一开口其他人都安静下来。
“你们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老汉会说官话,口音虽然有些重,但卫昭他们总算听懂了。
卫昭估摸他是这里的村长,冲他微微一点头,“我们三人本来是去往河汉村,不想在山林里迷失了方向,天色将歇,还请行个方便,容我们在村里过一晚。”
“河汉村……确实是东山下的村子,你们怎么会走到这里来,那可绕了一大段远路呢……”
村长心善,当即领着三人去了自己家,不仅为他们提供了落脚之所,还给他们蒸了几个暄软热乎的玉米面馒头。
馒头就着凉茶,岑大亮吃得狼吞虎咽,卫昭虽然吃得文雅,但进食速度比往日快了不少,可见两人都饿狠了。
只有阿苗拿着手里的馒头,一口未动。
房门一声微响,她眼神一转,看见门框后躲着一个小孩。那小孩约有四岁大小,瞳仁又大又黑,像是山林里的小兽,正默不作声地盯着三人。
阿苗眼睛一亮,冲小孩儿招招手。小孩儿犹豫了会儿,小步走到阿苗身边。
阿苗把手里的馒头递给她,她摇摇头,指了指阿苗手腕上的绿珠手串。
“这个不能给你玩。”
小孩儿失望地走了几步,又看中了卫昭腰间的囊袋,偷偷地探手去摸。
“啪嗒”一声,阿苗打掉了她的手,在小孩儿哭闹之前,把绿竹手串一褪,往她细小的手腕上绕了两圈,“给你给你。”
小孩儿转着手串,依偎在阿苗身边,两人看着有些亲密。
卫昭看了阿苗好几眼,从未见过她如此好脾气,总觉得她过于反常。
“咚——咚——”
晚间的沉闷钟声惊扰了山鸦,也让屋内三人突然一惊。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快回去睡觉!”
村长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冲小孩儿招招手,小孩儿叫了一声“阿公”,乖巧地走到他面前。
村长蹲下身,“我们要出门了,你在家乖乖的。”
小孩儿点点头,瞳仁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
“你们也快歇息吧,没事不要跑到外面去。”村长对他们说完话,就领着小孙女出去了。
阿苗走到窗边,看着村道上亮起了点点火把,慢慢地人聚集得愈来愈多,像一条火蛇,在路上游动。
“不好奇吗?”她的神态难以捉摸。
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卫昭的脸色就变得有些沉闷,他眯眼盯了阿苗片刻,率先走出了房门。
两人远远地跟着队伍移动。
卫昭压着声音,“你早知道这里不对劲,却故意隐瞒。”
阿苗一脸无辜,“我这不是帮你们找到地方歇脚了吗?外面没水没吃的我倒是没关系,你们还能撑多久?”
卫昭冷哼一声,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队伍。
阿苗耸耸肩,也跟了上去。
村民的队伍停在了一间木舍前,这木屋比一般的房子要矮上一截,四四方方如同一个大木盒,浓重的油彩在夜色里显得古朴。
越靠近那间矮屋,卫昭的不适感越强烈。
木舍的门开得很矮,村民们一个个屈身进门。阿苗和卫昭在门关之际闪进屋内,飞身翻上房梁。
屋内倒是宽敞,底下乌泱泱跪了一群村民,每个人都围着屋子正中的神龛,表情敬虔。
房梁上的视角看不见神龛内摆的东西,只能看见村民们逐个上去献香火。渐渐,房间内香烟弥漫。神龛上面聚起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房间的四角也走出几道小小的黑影,只是村民们似乎看不见那些黑影,依旧敬虔地跪拜着。
阿苗正看得兴致盎然,却听见“砰”地一声,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面上的声音。
她一转头,见刚才卫昭蹲着的房梁处空无一人,于是慌忙看向下面。
卫昭扶着心口,吃力地站了起来,正对上神龛里的东西。
他面前的神龛中,摆放着一个面容可掬的瓷娃娃——白面、黑瞳、红唇。
竟然被供奉成了邪神么……
这邪物和他冲撞得太厉害,他才会支撑不住,摔下房梁。
刚才在他落地的一瞬,屋子四角的黑影立刻消散了,唯有神龛上方的黑影越发浓烈。
卫昭当机立断,从袖中摸出一颗五鼎珠,射向瓷娃娃。瓷娃娃的脸慢慢裂开,竟露出一张血盆大口的鬼脸来。
村民们如同被控制一般,神情愤怒,渐渐向卫昭围拢。
好戏看够了,阿苗才轻飘飘地落到卫昭身旁,“你也太不讲理了,偷偷摸摸来就算了,还把人家供奉的神像给打碎了。”
“这哪是什么神像!”卫昭咬着牙,“这些村民都被控了心神,就交给你了,不可伤他们。”
阿苗看着那鬼脸慢慢从瓷娃娃的身体中爬出,“这个呢?”
“这是灵体,你的妖术不好对付,我来。”
卫昭话音刚落,阿苗打了个响指,冲上来的村民被她的妖法给定住了,动弹不得。
她抱臂看着卫昭,“需要帮忙吗?”
“……”
卫昭闭眼立起两指,微风卷起他脚边的细小尘土。指尖金色光轮刺入左眼,他睁眼,金目肃容,似是天神降临,惩定四方。
他双指一翻,一张符咒飞出衣袖,于此同时,那鬼娃突破了瓷娃娃的束缚,阴笑一声,向卫昭的面门飞扑而来。风吹乱了他额边的发丝,但他的眼神都没偏移半分,寻到鬼娃身上的破绽后,利落地飞出下一道符咒。
鬼娃尖利的指甲离他的眼睛只有半寸距离,连阿苗都下意识屏住呼吸。
符咒打中鬼娃的肚脐,一条火龙腾然生出,瞬间卷过鬼娃的身体,随着惨厉的婴儿啼哭声把鬼娃吞吃干净。
卫昭终是体力不支,单膝跪倒在地,额头挂着细碎的汗珠。
“幸好还没完全成型,不然你还不够它塞牙缝呢。”阿苗又打了个响指,村民们跌坐在地,面上惊疑未定。
看样子鬼娃一灭,对村民的控制也不存在了。
村长最先反应过来,刚才那样貌可恐的东西哪里是神仙,分明是个恶鬼。面前这两人是整个村子的救命恩人!
村民们也跟着连呼恩人。
“先别急着道谢,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村叫山阳村,村里一共三十三户人家,因在山林之中,里面人不出,外面人不进,渐渐后代凋零。几年前,我家儿媳妇在山间捡到这个瓷娃娃,觉得好看就带回了家摆着玩。过了不久,她就有喜了,一家子人高兴得不得了。儿媳妇说这瓷娃娃是送子神像,那时没人当回事,后来她把瓷娃娃送给了娘家妹妹,没成想娘家妹妹也有了喜。后来……”
“后来瓷娃娃就被一户户传下去,然后供奉起来?”
村长点点头。
“哼,你们再拜三个月,这邪神就完全长成了,到时候就把你们吞吃个一干二净。”阿苗转过身,“蠢,真正的神仙哪会有求必应。”
村长一听,冒了一头冷汗,正要再次下跪。
“事情还没有结束。”卫昭缓了口气,双手撑在地上,眼睛却死死盯着阿苗的背影,“那些因为瓷娃娃生下的孩子也是鬼胎化生,不能留。”
这一番话毫不留情。
其实那时阿苗阻止村长家的孩子碰他的符咒囊袋时,他就起了疑心——
这女妖似乎有意袒护那只小鬼……
村长怔住了:他宠爱了四年的乖孙女竟是邪物?
“不……不可能。”
“若你执意留他们,这村子还是难逃灾劫。”
屋内有妇人难以接受,一时痛哭出声。
阿苗叹了一口气,果然这死道士不肯放过那些孩子。
“出来吧。”
村民们纷纷抬眼,这姑娘是在叫谁?
“他现在力竭,你们拼一拼,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卫昭听到这句话,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但是有我在,这家伙的性命在我手里,我不会让你们伤到半分。”她的双眼如同利刃,扫视过屋内的几根木柱。
……
几个身影从柱子后显现,竟是村里的孩子们,有几个明明还是襁褓婴儿的模样,却能手脚并用,像只野兽一样攀爬。
有村民认出自家孩子,想要过去,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
“今夜寅时,我会在这里为你们做往生之法,若你们还冥顽不灵,就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阿苗走过去,温柔地拿下为首孩子手中的斧头,“喂,好划算的,往生之法不是谁都能做,你们运气好,碰上的这个道士还算靠点谱,三五十年后就可以转生做人了。”
“……”
“还有些时间,和家人们好好道别吧。”
村民们领着自家孩子散去。
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下,又朝夕相处这么久,即使知道这些孩子不是人,村民们还是舍不得。
村民家中,孩子母亲收拾着东西。
“把这个也带上,荣儿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木猴儿。”
“行了,又不是出远门……”
汉子说完,背过身去擦泪。
“荣儿别走,娘的命给你!”妇人终是忍不住,扑上去抱住孩子。
汉子拉开妇人,“这是为了他好啊……”
寅时将近,孩子们排着队来到神龛前,一个也不少。
神龛前有一个金色的光阵,是卫昭以地为符、以血为文布出来的往生阵。此时他在阵前打坐,阿苗护法,往生之式开始。
孩子手牵手,一个个走入阵中,瞬间融化在金光之中。
最后一个走入的是村长家的孩子,在最后的一瞬,她回过头,看着阿苗报以一笑。
金光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地上的阵法也不见了。
阿苗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绿珠手串,套回自己手腕上。
看她站在原地未动,卫昭猜不透此时的她在想些什么。
“不用伤心,这是天道。”
“天道?是天不容邪还是你们不容邪?”阿苗怅然,“天道……何谓天道?天道自存,谁生谁死、命数如何,他从来都不在意。多此一举的从来都是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
卫昭一时语塞,不知道阿苗为何会变得如此。
“修道者、天界仙……在他眼里,我这个妖也是诸恶之恶,应该自殒于天道,对么?”阿苗离开时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事情解决,卫昭精神松懈下来觉得有些脱力。他化盘坐为后仰,撑着地看着天,发起了呆。
他不认为自己除魔卫道是错的,虽说万事各缘其法,但仍需要可以站出来修正道路的执法者。这个执法者可以是凡人、妖族、神仙……
循道而趋,这条路本就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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