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阿苗从拐角走出来,唇上又恢复了一片艳红,只不过这不是口脂的色彩。
卫昭抱着手慢悠悠跟在她身后,步子比先前轻快了些,但眉头轻轻皱起,显然刚才还未魇足。
她将卫昭带到空房外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放开,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她甩开卫昭的手,嘴角微微下压。
卫昭对她这些小表情了如指掌,知道她此刻心中有怒火,沉沉叹了口气。刚才确实是被源明仙君刺激到了才对她做出那些举动。惹她生气了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去哄,完全忘记了那日剜眼之痛。
“你不是想知道他们这次来的目的吗?庆瑜天君来这里是在向三界释放信号——天界开始逐步收拢对妖界属地的控制。万春楼只是恰巧被选上,他的来意并不在你们,大可不必如临大敌。加上他性格谨慎,这是他探入妖界的第一步,不会做出什么举动,至多住个三两日便回去了。”
他的这番情报让阿苗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天界开始明处和暗处双面布线想将妖界彻底侵吞,心情又无法彻底放松。
她看了眼卫昭,欲言又止。她刚才不是在气卫昭,而是气自己。
她已经选择了妖界,若是仙妖再起战火势必要领战。但卫昭是仙,并不知道这底下的汹涌暗流就已经被她划到了对立面。宛如走在一座独木桥上,她率先迈开了步子,而卫昭只能选择跟着她或是与她相背而行……
“你呢?三两日后也跟着他们回去吗?”她的话语中暗藏着一丝希冀。
卫昭却犹豫了:自己身体中的恶鬼还没有定数,师祖那边也还没有交代,前路如何他也说不清。刚才一时气血上头,如今冷却下来,这些事又如同大山一样向他压来。
“……再给我点时间。”他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更用力地抓住了阿苗的手腕。
夜宴快要开始,阿苗回到房中更衣,心情却更烦乱。嘴唇红肿着怎么都画不好口脂,她索性洗了脸,终于能透口气。
脸上铅华尽卸,她看着铜盆中的倒影,鼻尖悬着的一滴水落入铜盆,将她的脸孔碎成了千片。
自私的、怯懦的、贪婪的、残忍的……每一片都是她。
“很累吧?”身后传来了牡丹的声音。
阿苗收起一身的萎靡,直起身用干布巾擦了擦脸。
“还好,夜宴都准备好了?”
“我瞧过,都是妥当的。”
她点了点头。
牡丹不知道阿苗那晚跟着九衢祝出去后发生了什么,回来之后一改先前颓然之姿,换上了心事沉重的模样,让她忍不住担心。
她也想不通,为何一向不把九天放在眼里的阿苗这次会和九衢祝的命令步调一致,要如此讨好那些上使。程量街上的妖都暗地里戳万春楼的脊骨,说她们媚态,原来软骨头中也分高低……
“我们下去吧。”
“等一下,”牡丹走到她面前,将她额际一缕被水沾湿的头发别到耳后,“别一个人硬抗,你还有万春楼的大家伙儿呢。搞砸了便搞砸了,大不了我们搬出程量街回妖界去,实在不必受这份委屈。”
牡丹不知道,故土沦落,妖界已经不属于妖族了,就算回去她们依然漂泊。
阿苗回以一笑,眼角带着隐约的晶莹,“好啊,我记下了,到时候带你们回妖界。”
一定要拿回妖界。她要让所有的妖在外面受了委屈后都有底气说出这句话——回妖界去,回到他们真正的家……
夜宴开始,孔离看着姗姗来迟后坐在他身边座席上的卫昭,双眼睁大,“你怎么来了?”见卫昭道剑上的血气未散,他连连惊呼,“那可是南冥的妖兽啊,来去之间就解决了,你的仙法已经恐怖到了这个地步?”
孔离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的话,卫昭全然心不在焉,胡乱应了一声,习惯性地抬眼寻找起阿苗——不似白日里那般张扬,此时她素着一张脸,半个身子隐在角落的席位上,可能是觉得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脸上的疲态不曾掩藏。
他有些心疼,不知道该怎样帮她分担。
珍馐美馔没能让坐在最高位的庆瑜天君开怀,这场宴太过素淡。
“酒是好酒,可惜无舞乐相伴。”他佯装和下首的源明对话。
远隔了四个座席的阿苗都听到这句话了,她迟疑着,对上了牡丹的眼神。
牡丹对她一点头。有能出力的地方她都愿意去做。
于是阿苗轻轻击掌,丝竹声起。
牡丹轻步入堂中,起舞回风、莲步如同液池春波。轻歌曼舞、佳人婉柔,庆瑜天君兴致大发,抚掌和着声乐的拍子。
源明的脸却越来越僵,他知道庆瑜天君爱好声色,在天宫中养着不少舞乐天伶,但堂堂天君,忘情到为花楼女妖打节拍,实在是难堪。
他忍不住往阿苗那边看了一眼,果然见她脸上带着讥讽之色,更是坐如针毡,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丝竹中突然响起了几声金石之音,柔糜声色变得开阔,似流水反溯高山。牡丹每一步飞旋点地都踏上了那击罄之声,几步之后踏上半空,身姿淋漓,飞旋的彩石腰链如星宿摇晃……
当年凭着这支牡丹破,她成了舞动妖界的花魁,如今再凭着此舞,连九天的天君都为她起身高呼。
“妙,妙啊。”庆瑜眼中大放光彩。他养着的一众舞伶全比不上这个女妖,若是能将她带回去日日为他起舞,这趟才不算白来。
一舞毕,牡丹飘落在地,正欲退下,被庆瑜叫住。
“且慢,”他眯着眼,酒气浮上脸,“舞跳得不错。妖舞虽低贱,倒还有几分可取之处。那几下点眉展臂,我天宫中的舞伶就不如你做得有味道,妖,就得如你这般懂得取悦人……”
牡丹脸上红白交织,紧咬着唇。堂前献舞本是快乐的事,却不想赞美的话语背后句句都是羞辱。
阿苗的脸色更是冷到极点,她手心微微颤抖,忍不住要召唤越祝将心头的怒火全发泄出来。
庆瑜天君这话确实过分,连孔离都皱了眉,“这老家伙喝多了吧,我要是堂中的妖,当场就反了。”
庆瑜手指对着牡丹,轻浮地点了点,“你,后日随我回天宫……”
卫昭心下一沉,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一声冷笑。
“我的人,谁也不能轻易带走。”
阿苗一步步走出阴影,来到牡丹身边,眼神如利刃般冰冷锋利,扬起头直直看着上方的庆瑜天君。若不是为了妖界,九天之上的神仙她本来就没一个放在眼里。曲意逢迎是为了大局,但涉及到身边之人,来个玉碎瓦全又何妨。
言语中的冒犯之意已经藏不住了,更别提她此时的神态全是挑衅。
庆瑜堂堂天君,竟然被一个妖落了面子,两厢怒气一碰撞,更是引起了堂中仙妖的胆战心惊。
源明皱眉,正欲开口为阿苗求情,卫昭已经将席边的道剑握在手里——众仙在场,他保不住万春楼,只能拼死将她带出,再不行,便借体内恶鬼之力……
谁料庆瑜看清了明灯之下阿苗的脸,突然身体摇晃两下,失魂落魄地低低叫了两字。
只有离他最近的源明听清楚了,他叫的是“满云”。
待再细看,庆瑜认清了,和满云有七分相像,但不是她。
七分相像已是世间难寻,他声音微颤,“好,我不带她走,换你跟我回九天……”
“不可!”有人急急制止。
孔离兴奋地看着因太焦急不小心掀翻了案上酒具的源明——等了这么久,这才是今晚的好戏啊!
只是他这耳朵好像出问题了,源明的声音怎么一道远一道近的……
他疑惑地转头,看到了站立在席前的卫昭。
“卫昭老弟,你这是凑的什么热闹啊?”他拽拽卫昭的袖子,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
庆瑜的耐心快要耗尽,沉着脸说:“为何不可?”
源明刚要开口,却被卫昭抢先一步,“因为她早已与我订下婚约,是臣下未过门之妻。天君要将她带回天宫,于情于理皆是不合!”
孔离吞了一口口水,一瞬间,在场皆是静默。连阿苗都愣住了,没想到卫昭会当众说出两人的关系,难道他不要仙途了吗?
“咕噜噜——”只剩源明的酒杯在地上滚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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