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都在互相打量。
“这是我在谷正山收的徒弟，叫长舆。”卫昭站在阿苗身旁，两人的袖口紧紧挨着,亲密得根本不用向长舆介绍她的身份。
长舆挑着眉，少年的心气高,这声“师娘”就是不叫出口。
阿苗心中了然,这孩子怕是并不喜欢她。也无所谓，卫昭的徒弟，只要向着卫昭就好了。
“妖主,那天界使者都说什么了？”使者突然地来又愤愤地走,庄乐难免好奇。
“天界想和我们谈和,但是他们不肯归还妖界的属地，所以我拒绝了。”
“妖主英明啊，天界使者盛气凌人,果然是没安好心，不还我们的属地就想我们退兵，打得一手好算盘。我们不谈和，直接一鼓作气打上九天！”
沙同泰的话一呼百应,妖兵们变幻出手里的法器，举臂高呼。
欢呼声中，阿苗垂下眼盖住了忧色。
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你想说什么就勇敢说出来，妖主和你族长不一样,她会听我们每个人的声音。”庄乐温柔地对着勉说。
勉曾向他说起过自己的过往，庄乐总觉得两人的族群在某些地方同病相怜，所以他对勉格外关照。
勉犹豫一番，说话的声音很轻，他不得不低下身去听。
“我今早听到有个妖兵躲在帐中哭，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的哥哥刚刚战死。大家都在庆功，所以他只能躲起来伤心……”
庄乐叹气，有战争必有伤亡，确实不是所有妖都有血战到底的决心和勇气，但他们不得不随着洪流而动。
“你可以将这些话告诉妖主，她会抚恤那些亡者的亲友。”
勉却摇摇头，“妖主姐姐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让她再忧心。要是九衢大人在就好了，他一定能帮妖主姐姐解决这些事情的。”
可惜九衢祝和恒都不在，军中在妖主之下主事的现在是沙同泰。两妖看看在妖主和妖主夫婿面前正卖力讨好的沙同泰，同时摇了摇头。
阿苗三言两语遣散了围聚在她帐前的妖兵，便带着卫昭去军营里走了一圈。
沙同泰暗自舒了一口气，妖主仍将军中事物交给他，便是没有怪罪他刚才的失礼，但愿这妖主夫婿也是一样大气。
可惜卫昭并不像沙同泰期望的那般。在军营中一路察看，他细心留意着许多事。
“你的这几个下属似乎都不太得力。”那只鼠妖空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蛟妖怯懦，雀妖迟钝……一眼望过去没有一个能成事的，难怪让她如此辛苦。
“才不是，”阿苗笑笑，“这几个妖将平时看着不起眼，但章塬一战能胜，多亏了他们。沙同泰机敏，庄乐勇敢，勉重情义，还有那次在观池界遇到的恒，也是我手底下的妖将，他的本事你也知道。既然妖脉选择了他们，那他们便是和我最契合的搭档。”
“听闻妖界之主身边都有四将一司，似乎并没见到你身边的司祝。”
“其实你见过他，就是九衢狐狸。只是他的身体……恒送他回万春楼了。”阿苗声音突然低落下来，卫昭捏捏她的手心表示宽慰。
其实早在万春楼初见，卫昭便看出这只狐妖在用身体养鬼。他劝说过，但九衢祝似乎是抱着必死的心在做这件事的。他并不喜欢九衢祝，因为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留在阿苗身边反倒是一种危险。
“他是不是真的没救了？”阿苗仍抱有侥幸。她知道卫昭懂得多，说不定有让九衢祝续命的办法。
“生死无法可逆，那些鬼在他体内太久，就算有万年修为也挡不过这样日日消耗生气。”
就算心中已有准备，听到卫昭这话她仍是心头钝痛。她有时候真是恨，恨九衢祝不惜以生命做代价也要得到力量，更恨自己没能早些发现他的异常，现在只能在这里做无谓感伤。
卫昭心中有个想法，“既然司祝之位空缺，我想我可以胜任。”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妖族。”阿苗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能掌控全局、擅思擅辩、想你所想，这些我都满足，不是妖族又有什么关系？”卫昭看着她，眼底似有流光，像个急于谋生的末路之徒。他的目的又是如此明晃晃，不加任何遮掩。“我愿意为你指引方向，你可以全心全意地信任我，因为我对你绝无欺骗和背叛。”
这一番表忠心的话说得像是情话，又或许本来就是，阿苗听完颇为触动。不知什么时候起，沉闷无趣的臭道士变成了言语惑人的情话篓子，每句话都能往她的心里填。
“那好。卫司祝，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些什么吗？”
“那我得好好揣摩下，”卫昭慢慢贴近，嘴唇贴着她的额头，一点点蹭着，像是真在搜寻她脑海中的想法，“苦恼、纠结，还有些许后悔……你还在想着谈和的事。”
阿苗讶然，他倒真的猜中了。
“没错，我在想我是不是不应该一口拒绝景燕生的条件……”
阿苗还未说完便被卫昭打断，“是源明仙君。”
“……好吧，源明。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救出所有妖族俘虏才答应当这个妖主，但现在却越来越不满足，我想收回妖界所有的东西，甚至有一瞬间想让妖界在三界称霸……我一直能听见妖脉的声音，那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日日夜夜提醒我要为妖界而争，去得到主宰一切的力量。那次在妖关用血脉之力驱动勉和庄乐，杀了那么多天兵，我心中竟然无比振奋，明明以前我是那么讨厌战争。卫昭，我已经开始被妖脉之力影响了，我怕最后变得和碧阴他们一样，变成嗜杀好战的傀儡。”
“那次在神魔井，你知道我是怎么从恶鬼手里夺回自己的身体吗？”
阿苗摇头。
“本来我都已经放弃了，意识消散的时候听到了你的哭声，哭得实在是太伤心了，让我觉得你会立刻随我而去。我一直以为自己爱得比你更深些，原来不是。我想着你，所以我回来了。你也要想着我，别让妖脉之力夺走你。”
但这样太辛苦，连他都差点没撑过来。想了想，卫昭又说：“如果实在做不到也没事，如今有我这个司祝在你身边指向，你只管一往无前，等你睁眼便是最想要的那个终点。”
阿苗细细回味着他这番话，终而笑开：
“有劳你，卫司祝。”
“不客气，妖主大人。”
是夜。顾及军中法纪，阿苗毅然拒绝了卫昭和她同帐的请求。想起卫昭站在帐前那哀怨的眼神，她嘴角一翘，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这是她近日来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甚至入了梦。
她梦见她来到芜山。那阵雷火后，整座芜山都化为死寂，空气中的焦味甚至近千年都未散去。任谁见了都不会想到这里曾经长着荫天的大树和苍郁的草植。
芜山令自她的怀中飞出，围着芜山上空一圈圈盘旋。
四处都是焦土，阿苗闭上眼在脑海中将芜山还原成记忆中的样子，她一步一步上山：这里是那两只松树妖的真身，绕过他们淌过一条小溪，再沿着苍晶石点缀的小路向左走，渐渐耳边的瀑布声越来越大，便到了芜山的中心——整座山生灵汇聚的地方，也是她和阿娘的家。
她睁开眼，眼前依旧一片荒芜。
身边是一块大山岩，花纹独特，是阿娘专门从别的山头劈下来放在此处当摆设的。小时候她总觉得这块山岩高耸无比，爬上去一坐便是一下午，俯视着芜山，像只管家的猫。
阿娘打趣她，“好好看牢了，以后整座芜山都是你的。”
现在再看，这山岩原来没记忆中那么高，才堪堪到她的肩头。但依然巨大，山火烧不死，她也带不走。
她背靠着那块山岩，心中默语：阿娘，好久没有和你说话了。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情，有好事也有坏事。狐狸快死了，我留不住他，就像当年我没能留住芜山一样，但我不是没有长进，我当上了妖主，打了一场胜仗。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我成亲了。以前你和那些老树奶奶总在说不知道以后芜山的女婿是谁，现在知道了。他叫卫昭，是个道士，后来又变成了九天仙，现在是个凡人，在我手底下谋生。你也别笑他是个赘婿，他其实本事可大，救过很多人的命，也救过我的命……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带着他来芜山看你。你要是满意他，就入他的梦，让他瞧瞧你的样子，等他醒了肯定会很惊讶地对我说‘你们母女长得真像’……”
她忽然哽咽，妖死了什么都没了，哪有入梦的机会？世间知道阿娘模样的人不会增加只会减少。所以她得长长久久地记着。
下山时，芜山山脚多了一个身影，那人外罩一身素白纱衣，黑发垂着身后，用一根月白丝带绑起，像是来吊唁的。他手一伸，芜山令飞了下来，他凝着悬浮在掌心的芜山令，神情似有哀伤。
芜山令只会亲近有芜山之主血脉的人。
阿苗向他走近，芜山令脱离了他的掌心飞回她身边。
“费了这么大功夫引我的魂魄来这里……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看到萜玄的那一刻，阿苗就知道这不是梦，因为她不会让自己梦到他。
萜玄落下手掌背在身后，“你拒绝了源明的谈和。”
“和……仙妖之间到底怎样才算和？不打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我们筹谋了那么久，你以为找个人来三言两语就能让我们退却？”
“三花峡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再不回头，就会一败涂地。你手下的妖兵会因你的自负和愚蠢而死，这份痛苦你承担得了吗？”
“这么说来天界已经打算在三花峡孤注一掷了，看来我们也得全力以赴，谢谢你告知。”这里是芜山的地界，阿苗尽量平和自己的情绪，不想扰了这里的安宁。
萜玄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为什么非要和我作对？你们筹谋了那么久？有我久吗？你知不知道我弃绝神族的自由和高贵，在九天争这个天君是为了什么？”
阿苗一愣，反正不可能是为了她，“你是为了自己的权力。”她不欲再和萜玄多言，向着军营的方向走去。
两人擦身而过之际——
“小叶……”一声叹息随风散去。
阿苗忽然顿住脚步，这名字是阿娘后来给她取的，他怎么会知道！
她神魂一惊，刚回头却对上了眼前泛着金光的阵法，顿时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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