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小筑坐落在一碧如洗的湖中央,蜿蜒曲折的回廊贯通内外两院。
阳光斜射在临湖的薄纱窗上,窗外湖面水波荡漾,微光粼粼,如碧玉般莲叶仿佛无穷无尽,绿得生机勃勃。湖中万顷芙蕖娉婷袅娜得探出了粉色的花骨朵儿,点点粉色在碧绿的荷叶里若隐若现,仿佛一夜之间由深春转入了盛夏。
晨风吹动碧纱窗,月白色的纱幔微微扬起。
四月中旬的天气,自湖面拂来的微风犹带着几分沁凉的湿气。
单凤与叶孤城临窗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檀木小桌,桌上摆放着三足金蟾香鼎。鼎盖刻有镂空花纹,三只金蟾仰头吐出一缕袅袅青烟。
青烟盘旋而上,清雅的淡香模糊了两人相望的目光。
叶孤城伸手执起桌上的茶壶,如竹节般骨节分明的手微倾茶壶,滚烫的茶水翻腾着雾气自壶口如瀑布般飞流直下,落进瓷玉杯盏里。
分明是倒茶这样简单的举动,在叶孤城做来时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凌厉剑意,就好像他手中执的不是茶壶而是古朴的乌鞒长剑,偏偏叶孤城的一举一动却又透出世家贵族的矜贵高雅,冲淡了他身上如山巅之雪般终年不化的冷意。
“请。”
水流声渐歇,一杯沏好的极品毛尖被冷白的手掌推至单凤手边。
单凤接过茶杯,垂眸凝望着叶孤城。葱白的指尖托着如玉的白瓷,眼波流转之间,眸光潋滟动人。
叶孤城替彼此倒完茶,静静端坐在单凤对面。
从不离身的寒铁长剑就摆放在他的右手边,沉默的散发着凌冽的寒意,叶孤城也如他的剑般安静的望着单凤,一双沉静深邃的寒眸在氤氲而上的热气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的神色冷而淡,从单凤遇见他起,叶孤城的脸上除了冷淡、平静以及漠然以外从没露出过其他的表情,就好像他练的剑是天外飞仙,人也早已成了七情六欲淡薄的天上仙。
或许,叶孤城本身便是这样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
单凤甚至开始怀疑,她从叶孤城身上察觉到那点子暧昧与亲昵,不过是她的错觉。
“叶城主。”许久,单凤打破沉默,“想必城主已经收到消息了罢?”
轻唤时,湖面的风穿窗拂面而来,撩起单凤鬓角乌黑的长发,那一缕发丝在风中幽幽飘荡,也荡进了叶孤城的心里,不安分的挠着他的心弦。
“是。”
叶孤城冷冷应声,本是清冷的嗓音却被低沉的声线压出了沙哑,语气中的凛冽犹胜往日七分。
“圣旨已下,本宫与史天王的婚期定于一个月后。”单凤她声音很轻很柔,似风轻抚过叶孤城耳畔。
“非嫁不可?”叶孤城眸色沉沉,询问的语气依旧平静,然而微微上扬的语调却似含着刺骨的冷意。
“非嫁不可。”单凤回得斩钉截铁。
“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叶孤城继续问道。
“没有。”单凤语气坚定。
“很好。”叶孤城忽而勾起薄唇,那浅浅扬起的弧度里勾勒出冷讽,话峰一转道,“我以为,公主并非那等循规蹈矩之人。”
虽是疑问的语气,叶孤城却说得极为肯定。
一个连刀剑架在脖子上都面不改色的女人,叶孤城不相信她会轻易受制于所谓的圣旨,而忠君本也不该出现在暗中发展势力的异姓公主身上。
“本宫确实不是。”单凤干脆利落的承认道。
她拿起茶杯润了润唇,水光落在她淡色的弧度饱满的唇上折射出诱人的光泽,“那么,城主想听本宫的真心话吗?”
叶孤城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眸色渐深。他冷冷的开口:“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假话是……”单凤垂下眼眸,“欲带其冠,必承其重。本宫身为公主之尊,婚姻之事身不由己,纵使不是史天王,也会是旁的什么王公贵族。嫁的既然不是心悦之人,那本宫下嫁与谁,又有多大差别呢?”
“呵。”叶孤城轻笑了一声,周身冷意无形消散,“这话确实不该从公主的口中说出来。”果然是拿来糊弄旁人的虚伪之言。
而推心置腹的真心话,单凤虽还未说出口,却已令叶孤城眼中染上了笑意。
因为如单凤这般心机城府极深的女子,与人相交素来七分真三分假,便是被她视为好友的花满楼也很难真正触碰到她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因此,仅仅只是推心置腹四个字便已道尽了她的心绪,足以令叶孤城动容。
叶孤城想,他已经猜到了单凤想要说什么。
果然。
“而真话便是,我与朝廷目前的利益是一致的。”单凤红唇亲启,一双盈润的秋水眸里折射出锋利的眼刀,话中已是透出重重杀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如果没有她,朝廷或许会寻个人册封公主联姻,但如今史天王矛头直指单凤,而单凤也早已将铲除海寇岛之事写入复国计划之中,如今不过是将这个计划提前了一步而已。
“很好。”叶孤城回道。
很好?
只有一句很好吗?
单凤轻嗤一声,压下心底忽然涌起的复杂的情绪,是失落也是叹息。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心中闪过的期待是什么,或许是因为没有在叶孤城身上得到意料之中的反应。
叶孤城几次三番相救,若说单凤心中没有半点涟漪,那必然是假话。而撇开叶孤城身上的光环不谈,他本身就是个很容易让人动心的男人。
女人对感情上的敏锐远超想象,单凤在相处之间察觉到了叶孤城对她的那点儿亲呢,而叶孤城也从没掩饰过那点心动。
可是此时此刻,单凤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她何德何能让当世绝顶高手青睐有加?
她对叶孤城而言,真的是最特别的那个人吗?
香鼎中青烟袅袅,盘旋不散。
叶孤城与单凤沉默相视,四目交接之间,空气中似有暗香浮动。
对视许久,单凤率先避开了叶孤城的目光,撩动心弦的那一点纷乱的隐秘的旖念在瞬间被她碾碎。
或许情爱这种不在计划中的东西,于她,本就是庸人自扰之。
单凤目光渐渐平静下来,眉间染上几分落寞。
“本宫该回阳城了。过几日,宗人府会将本宫嫁妆送到公主府,府中不能无人主事。”
叶孤城没有接话,黑色的眼眸仿佛含着暗沉的雾霭,暗得找不出人影。
“今日多谢城主的热茶,”阳光落在单凤如天鹅般纤美的脖颈上,有种如琉璃般易碎的美好,她推开茶杯轻声道“来日有机会再与城主共品好茶。”
回应她的是一室静谧。
话已至此,单凤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慢慢站起身,绕过软凳,从叶孤城身侧擦肩而过。
逶迤及地的紫色裙摆在行动间翻出朵朵花浪,一点点走出叶孤城的视线。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冲动涌来,叶孤城忽地如闪电般伸出手。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不等叶孤城抓住那一抹艳丽的紫色,舞动的裙摆却已从他掌中飞快消失。
“其实……你应该留她的。”
一阵轻轻的足音由远及近,陆小凤与花满楼相携而来,在叶孤城的对面和右侧落座。
“你们都看到了。”叶孤城语气冷淡。
“我们不仅看到了,我还知道方才……”陆小凤举着酒壶,摇头叹息道,“公主一直在等你开口。”
叶孤城淡淡道:“我知道。”
“你知道,但你却什么都没有做。”陆小凤道,“原来名震江湖的白云城城主原来也生了颗冷硬的铁石心肠,是个不解风情的大木头。”
“陆小凤,若你的红颜知己即将出嫁时,等你开口留她,你留是不留?”
叶孤城冷冷的反问道。
“我是个浪子,更是个混蛋。”陆小凤神情一顿,摸着下巴上刚长出来的胡茬苦笑。
“所以你不会留她。”叶孤城嗤道。
陆小凤仰头猛灌了一口酒,酒水自下巴滑落,湿了他的衣襟,“没错,像我这样的浪子本就不该耽误姑娘家。”说着,陆小凤抹去嘴角的酒渍,大笑着将酒壶抛向叶孤城:“叶城主,我猜你现在需要这个,酒可解千愁!”
“多谢。”
叶孤城勾唇伸手接过酒壶,仰头猛灌一大口,酒水如茶水直流而下,烈酒入喉穿肠而过,辛辣烧灼的滋味回涌而上。
花满楼默默的看着陆小凤与叶孤城灌酒,温声叹息道:“朝廷圣旨已下,公主与史天王的这场婚事已成定局。想来城主默然不语,只是不愿让公主陷入两难的抉择之中。”
有些话不该在此时说出口,说了只是徒增困扰。
这已不是叶孤城愿不愿意留人的问题了,而是世情没能给他开口挽留的机会。
公主与史天王的婚事已成定局,若是抗旨不尊,等同违逆。株连九族的惩罚不是谁都能担待得起,若他执意留下单凤,又能如何呢?难道要让一个女子为他豁出性命去抗旨吗?叶孤城从不是那等没有担当只图一己之利的男人。
更何况,单凤也从来不是那种为了情爱而背弃一切的愚蠢妇人。
此情此景,无论叶孤城说什么都是错,所以他只能沉默以对。
“这道圣旨并非没有转圜余地。”
叶孤城丢开空了的酒壶,忽而说道。
陆小凤何等聪明,只一句话便已猜到了他话中之意。
既是赐婚的圣旨,主角必然有两个。只要其中一人消失,那么这道圣旨自然就作废了。叶孤城已然对史天王起了必杀之心。
“纵横海域的史天王若是那么容易解决,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海寇岛了。”陆小凤摇头失笑道。
“史天王,必会死于我叶孤城的剑下。”
叶孤城眼中杀意顿起,他冷冷的执起放置在右手边的寒铁长剑,长身而起,大步走出湖心小筑。他的身影长风掠过树梢,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消失无踪。
“若是旁人,或许很难杀死史天王。但叶孤城……一定会如愿。”
花满楼叹息着,温和的俊脸染上怅然之色,“没有男人会甘心将心悦之人拱手让人。”
“确实。史天王若是不死,叶孤城心底的那点念想就永远也无法说出口。”陆小凤望向叶孤城的消失的方向说道,“若我是他,我也不会容史天王活到成婚之日。”
当白云城主抱着必杀的决心去取一个人的性命的时候,那么此人想必离死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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