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博古架旁挂着宁阳侯魏琰的手书的《百寿图》,笔酣墨饱,字字绝妙。
赵嫣陪同四公主赵媗立侍一旁,而许婉仪坐于椅中,正哭得梨花带雨。
“中秋宴上陛下才夸过茂筠,圣恩之下,茂筠怎敢犯大不敬之罪?这其中必有蹊跷,请皇后娘娘为妾做主。”
魏皇后目光投向赵嫣,而后落回许婉仪身上,平静道:“这是皇上审定的事,后宫不容置喙,许婉仪求错人了。”
“是这个理。可妾实在替侄儿委屈,又不敢去惹陛下烦心,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来求皇后娘娘做主。”
说着,许婉仪作势抹了抹眼角,看着赵媗道,“茂筠是个本本分分的孩子,与四公主亲事在即,便时常凑一块谈论诗文。前日两个孩子弄混了纸墨,茂筠误将四公主的词作带走,才引发了如此误会……”
这就是要将罪责尽数推到赵媗身上了。
魏皇后看向一言不发的赵媗,问道:“四公主,是这样吗?”
“我……”
赵媗脸色微白,下意识捂住了右耳。
许婉仪说话又急又快,从不会照顾到她的耳疾。赵媗每每过度紧张,这只残疾的耳朵就会泛起尖锐的疼痛,如针刺翻搅。
许婉仪还在尖声催促:“四公主,你说话呀!说那份道词是你写的,陛下怪错人了。”
“可是许婉仪,好端端的四姐姐怎么会写道词呢?她又在替谁而写?”
赵嫣实在听不下去了,做出疑惑的神情,“就算那份道词是四姐姐写的,两人文风笔迹全然不同,从取走到呈上时隔一日,怎会认错?”
许婉仪答不上来,就抬袖作势抹泪,哭诉道,“人难免有疏漏之时,最多治妾侄儿一个失察之罪,不至于仕途尽毁吧。”
赵嫣拿出太子的好脾性,温吞道:“不管许编修是无意间弄混词作,还是故意弄混,拿旁人的文章进献父皇乃欺君之罪。保仕途,还是保性命,许婉仪须想清楚了再言。”
若旁人来说这话,多少有些要挟之意,然而“太子殿下”是何等光风霁月之人?
其贤名加身,说出来的话无端令人信服。
“这……这可如何是好。”许婉仪立即吓得止住了哭。
她光顾着诉苦,倒忘了这层。
她深知许家只是依附他人的一颗棋子,走到今天不容易,可即便是棋子也想活命啊。
魏皇后放下茶盏,适时开口道:“此事自有圣意裁断,许婉仪不必过于心急,安心保养龙嗣才是。”
对了,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这个孩子,才是她最重要的倚仗。
“多谢娘娘宽慰,是妾鲁莽了。”
许婉仪强压下情绪,扶着宫婢的臂膀起身告退,朝赵媗道,“走吧,四公主。”
赵媗抿唇,知礼地福了福,也退出了殿。
赵嫣有些担心地回首看了眼,就听魏皇后于座上道:“四公主虽爱文墨,但素来娴静老实。今日这事,可有你的份?”
赵嫣知晓瞒不过她,颔首道:“是。许茂筠是神光教捧上来的人,放任其立足朝堂,只会是一大隐患。”
魏皇后蹙眉:“你如何得知,他与神光教有关?”
赵嫣没有说夜宴那晚在偏殿窗下听到的对话,只反问:“儿臣试过许茂筠的才学,实在平平。若许家背后无人,他何以一步登天?”
魏皇后默然。
甄妃位列四妃之首,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已直逼中宫。如今又有许婉仪仗着有孕越发蛮横,若真生下皇子还不知会如何,借此敲打一番也好。
赵嫣打量着魏皇后的神色,踟蹰道:“还有一事,儿臣想请母后帮忙。”
魏皇后俨然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你想让本宫出面,照顾赵媗?”
“是,儿臣应允过,会做四姐姐的后盾,她才有勇气……儿臣怕许婉仪降罪,刁难四姐姐。”
“赵媗与许茂筠有婚约,又承许婉仪多年养育之恩,本宫无理由插手瑰霞殿之事。”
“倒也不难。许婉仪不是要告四姐姐忤逆吗?母后以训导之由将四姐姐留在身边,许婉仪也无话可说。”
赵嫣轻浅一笑,拢袖行礼道,“儿臣先谢过母后。”
话音刚落,人已快步出了殿,生怕她反悔似的。
魏皇后看着小少年远去的背影,红唇轻启,终是轻叹一声,吩咐女史道:“去将西阁收拾出来,拨几个忠实的宫婢,给四公主备着。”
赵嫣出了坤宁宫,就见赵媗一身素裙站在阶前,望着地砖上的云影出神。
那个长相尖酸的宫婢皱着眉,不住劝道:“四殿下去给婉仪娘娘认个错吧,这像什么话呢?”
何女史交叠双手出来,朝那宫婢道:“去回禀你们娘娘,四殿下年少,难免有冲撞许婉仪之举,故而皇后娘娘要亲自训导。以后四殿下就留在坤宁宫听训,让你们娘娘安心养胎便是。”
那宫婢听罢,连声说“是”,回去复命去了。
赵嫣这才向前,走到怔然的赵媗身边道:“‘听训’只是个借口,以后四姐姐不必担心受人牵制了。”
赵媗这才反应过来,眼圈渐渐泛起了红,细细道了声谢。
赵嫣笑了声,示意何女史先派人去将赵媗的贴身之物搬来坤宁宫,这才回首对赵媗道:“孤陪四姐姐走一程?”
赵媗挽了挽鬓发,郑重颔首。
“太子……为何帮我?”赵媗沉默许久,还是问出了口。
“孤并未做什么,是四姐姐自己迈出了这一步。真正帮了你的,是你自己。”
赵嫣莞尔道,“实在要说个理由的话,天下还有许多如同四姐姐一般的勇者,或为己,或为国,孤希望他们振臂疾呼时,也有人能够站在他们身边,面不公而抗之。”
如若这样的人再多些,以人心为避风之罩,镜鉴楼的明灯或许能亮得再长久些。
两人沿着宫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行至太极门下,就见许茂筠宛若死猪般被两个太监架了出来。
许茂筠已被罢免了编修的职位,官袍被扒了个干净,后背连着大腿上一片杖刑过后的血痕,两股战战,气若游丝地哼唧着。
许婉仪候在宫门下,见状扑上去,抬起的手都不知往哪儿放,最终只按着胸口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姑母,姑……”
许茂筠费力睁开被冷汗糊住的眼,瞧见赵媗,忽而颤巍巍指向赵媗道,“是你,是你故意写下那句大逆不道之词!”
赵媗身形一僵,下意识要避退。
许茂筠一抖,凄惶道:“我冤哪!我竟不知何处得罪了你,无端受此坑害……”
“许公子慎言。”
赵嫣缓步向前,不动声色挡在赵媗面前道,“于太极殿门前喊冤,莫非是对父皇的处置心有不满?”
赵媗僵立着,颤颤闭目。
从小到大,她是皇室子女中最不起眼、最无存在感的那个。她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
可习惯了,就活该被人拿捏欺辱吗?
“四姐姐,性子可以腼腆,但该站出来的时候定然不要畏缩,该表达想法的时候定然不能沉默。”
那日太子对她说的话犹在耳畔,连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都看得比她透彻。
“等等。”
与许茂筠擦身而过时,赵媗涩声开口。
许茂筠以为她要道歉,半死不活地抬起头来。
赵媗深吸一口气,拿出平生最大的勇气,握住腰间的玉环用力一拽,将拽下的玉环往宫墙上一撞。
清泠一声脆响,玉环崩坏了一道口,渐起细碎的玉屑。
当着许婉仪惊讶的目光,赵媗将那块那块玉环递到了许茂筠面前,抖着呼吸,一字一句道:“还给你。”
许茂筠的视线落在她的掌心,顿时脸色白了白。
那块玉环,是定亲时他送给四公主的信物。而此时,玉环缺了一道口,形似玉玦。
玦者,决绝也。
四公主这是……要与他情断义绝!
“四公主,你这是做什么!”许婉仪几乎尖叫起来。
“你送的东西,还给你。”
赵媗重复了一遍,“我不要……嫁给你。”
说罢,她蹲身将那块断玉置于地上,朝怔忪的许婉仪行了大礼,起身就走。
“等等……四殿下!四……嘶!”
许茂筠方才的拿腔作势全没了,惶恐地想要抬臂阻拦,却牵连伤处,撕心裂肺地咳喘起来,狼狈至极。
他已经被罢免官职了,就靠着做驸马光耀门楣,虽说四公主出身卑微,到底是个公主,嫁妆不会太寒酸……他不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啊!
“四公主,勿要意气用事。”
许婉仪娇艳的脸扭曲着,冷冷道,“你以为退了这门亲事,还有谁肯要你?”
赵媗步伐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直至走到宫道尽头,拐过弯,赵媗强撑的背脊才骤然一软,踉跄扶住宫墙。
流萤和另一名宫婢忙上前搀住她,引她于阶前坐下休息。
赵媗仿若抽离了最后一丝力气,慢慢抱住自己的双臂,喃喃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赵嫣蹲身,与她平视道:“不,四姐姐做得很好。”
“许婉仪说,许茂筠是我的未婚夫,帮他就是帮我……能为夫家做贡献,就是女子最大的价值。”
赵媗闭目,如同在审判自己般,断续道,“我是故意那么写的……写毕压在镇纸下,是他自己偷偷取走,据为己有。”
赵嫣道:“他若不投机取巧,便什么事都不会有,可见是咎由自取。”
赵媗摇了摇头:“我私自悔婚,父皇定然震怒。”
想到此,她蒲柳般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
受尽冷落的少女总是格外脆弱,旁人的一句评论,一个目光,都能让她诚惶诚恐。
赵嫣仿佛在四姐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不同的是,当年那个小姑娘,总是选择张牙舞爪的方式来抗争。
回东宫的轿辇上,流萤见赵嫣沉思不语,便宽慰道:“殿下勿忧,许公子犯下不敬之罪,早已失了驸马的资格。圣上多半也就顺阶而下取消赐婚,不会过分责罚四殿下的。”
“我思虑的,不全然是此事。”
赵嫣抵着下颌,垂下的长睫盖住眼尾小痣,“女子若想被人记住,往往需冠以夫姓。我要做想做之事,也需借助兄长的身份……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这个世界如此不公,如此不讲道理?”
“殿下……”
“我知道,世道如此,想得太多对自己未尝不是一种残忍。可既然想了,就总得做些什么。”
譬如,或许能于明德馆外另设女馆,使女子也能读书明理,能光明正大占据文墨的一席之地。
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看似小小的一个想法,真施行起来有多难。且不论“三纲五常”的礼法束缚,
家人的阻拦或是世人的鄙夷……光是那一笔庞大的银两支出也够令她头疼的了。
这些年东宫除了父皇赏赐的那些,以及例行的年奉和田庄产出外,连一分额外的贿礼都不曾收下。
整个东宫如同赵衍其人一般,皎月无尘,干干净净。
斜阳万里,残云好似火烧。
赵嫣灌着两袖清风,轻叹一声,只觉任重道远。
刚入东宫,就见一道鹅黄的轻快身影扑了过来,脆生生唤道:“太子哥哥!”
赵嫣眼皮抽了抽,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倒忘了还有霍蓁蓁这个粘人精。
“长乐郡主。”
“唤什么‘长乐郡主’,叫我蓁蓁就可。”
霍蓁蓁笑着,颈上的璎珞项圈丁零作响,“方才经筵后不见你人,去哪儿了?”
“去坤宁宫拜见母后。”
赵嫣说着进了殿,见霍蓁蓁也跟着进来,不动声色暗示道,“姑母何时返回封地,时日定了吗?”
霍蓁蓁果然瘪了瘪嘴,怏怏道:“下个月,秦岁首(立冬)之后。”
粘人精终于要走了,赵嫣强忍住不自觉翘起的嘴角,刚想要装模作样地惋惜一声,便听霍蓁蓁继而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话题。
“不过回封地之前,我大概还得去趟华阳。母亲说,我都好些年没有见过皇外祖母了,她老人家今年身子不好,须得去尽尽孝心才行。”
说到此,霍蓁蓁神气起来,叉着小腰挺胸道,“顺便去看看赵嫣,她在华阳这些年,还不知沦落到何等模样。我定要当着她的面,从头到脚好生嘲笑她一番!”
“咳咳……”
“太子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旧疾复发了,怎么脸色这般奇怪?”
赵嫣摆摆手,摁着心口半晌,终是挤出一抹和煦的假笑道:“要不,郡主还是在京城多留些时日吧,年关的烟火和上元节的花灯皆为京中盛景,错过可惜,过完年再走也不迟。”
“真的?”
霍蓁蓁眼睛一亮,笑吟吟凑上来问,“那太子哥哥会陪我一同去看吗?”
“嗯……自然。”
赵嫣心虚地抿了口茶,“叫上颍川小王孙和裴飒他们一起。”
“好!”
霍蓁蓁丝毫未察觉出这些人碍事,反而觉得人多热闹,当即抱着赵嫣纤细的胳膊道,“太子哥哥你最好了!”
察觉到少女毫无顾忌贴上来的柔软身躯,赵嫣道了声“罪过”,正欲将手抽出来,就瞥见殿门外冷不丁站着一人。
“太傅?”
赵嫣一愣,下意识坐直了上身。
闻人蔺负,还请郡主回避。”
霍蓁蓁“啊”了声,问赵嫣:“太子哥哥夜里还要读书吗?”
偶尔也读,不过那些书嘛……
赵嫣没敢抬眼直视,只随意“嗯”了声,装模作样研墨铺纸。
“好吧,真辛苦。”
霍蓁蓁松了手,起身道,“那我先回去商议留京之事,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拍拍手,轻快地蹦跶出门。
一阵木料划动地砖的细微声响,闻人蔺拖了张圈椅坐在赵嫣对面,一手曲肘抵着额角,一手随意压住膝上的袖袍,藏住袖里一团隆起的东西。
他拿出审问的架势,温和含笑道:“殿下要和谁看花灯来着?”
“……”
“颍川小王孙,裴飒……还有谁?”
他一个一个名字复述着,每说一个名字,赵嫣的心头就蓦地一跳。
“还有……霍蓁蓁?”她迟疑道。
闻人蔺微眯眼眸,模样悠闲而又危险。
赵嫣反倒笑了起来,扬起明媚澄澈的眼,以笔管抵着下颌轻声问:“那,太傅会陪我去看花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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