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刚下过雨,阶前如洗,一片阴冷的潮湿之气。
霍蓁蓁果然如期而至,人还未进殿,先闻笑声清脆传来:“太子哥哥,好消息!母亲和爹爹同意我留京过完年再走啦!”
说罢进了书房,在宫婢的服侍下解开遮蔽湿气的斗篷,“咦”了声凑上前来。
“太子哥哥在看什么呢?哦,严书圣的《临湖饯别序》,有何问题吗?”
前日抄没的江家贪墨之财中,有一幅前朝严书圣的真迹,赵嫣临时拿来一用。
她拧眉做思索状,望着案几上展开的飘逸书法道:“此乃孤偶然所得,本想进献给父皇赏玩,又担心是赝品犯欺君之罪。郡主,你过来替孤瞧瞧。”
霍蓁蓁辨别胭脂水粉的色泽是内行,可文墨却不大精通,当即犯了难。
“应该……是真的吧。”
“可是纸墨的颜色不太对。”
“唔,墨迹是淡了点。不过看其笔锋与题跋印章,不似作假。”
“是吗?我看悬,若有内行人能帮忙鉴别就好了。”
霍蓁蓁装模作样地同赵嫣辩论了一番,闻言便道,“明日经筵,太子哥哥拿去叫那些老翰林们辨别辨别不就成啦。”
她说话时,总习惯于尾音上扬,轻快得很。
赵嫣想起自己儿时和霍蓁蓁拌嘴,总爱说她是“撒娇鬼”,气得霍蓁蓁又握拳又跳脚,不由失笑。
霍蓁蓁看了过来,赵嫣收敛了笑意,做出为难的神情道:“毕竟是要进献给父皇的东西,不可太过张扬。”
霍蓁蓁点头表示赞同,歪着头盯着那幅画看了半天,忽而道:“对啦!宁阳侯不是通晓书画吗?咱们找他去。”
赵嫣等的就是她这句。
“可是孤为太子,不能随意出宫……”
“这还不简单!你换上便服,悄悄上我的马车,那些禁卫不敢严查的。”
霍蓁蓁拍了拍胸脯保证,随即又垮下肩来,小声哼唧道,“就是,你得多带几个高手暗中保护。”
毕竟若太子在宫外出了什么事儿,她可兜不住。
“好,当然。”
赵嫣颔首微笑,“多谢郡主。”
这幅字只是个引子,其实没有霍蓁蓁,她也能想法子出宫。只是若自己单单为一幅字去拜访舅舅,终归有些冒昧突兀,麻烦也多,而和霍蓁蓁做赌就大不相同了。
毕竟这位小姑奶奶一向众星捧月,又与太子关系匪浅,拐带个人出宫实属正常。
宁阳侯府外,有数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围在一块苦吟,见到侯府门开,便争相将手中的诗作呈上。
赵嫣早听舅舅有“魏伯乐”之称,慧眼识人,为朝廷举荐过不少人才。是故时常有苦读落第的书生蹲守在侯府四周自荐,期盼能得伯乐一顾。
赵嫣以斗篷风帽遮面,跟着霍蓁蓁下了马车。
宁阳侯府的管家见到霍蓁蓁腰间的宫牌,吓了一跳,忙躬身行礼道:“二位贵客请移步上座!侯爷正与侯夫人在行止轩谱曲,容仆前去通传一声。”
“是我们不请自来,不必惊扰宁阳侯雅兴。”
廊后传来阵阵清雅的琴音,赵嫣接过李浮递来的书法卷轴,与霍蓁蓁一起朝琴音流淌之源行去。
行止轩前,梧桐落叶萧萧,墙边墨菊垂瓣如丝。
容扶月一袭月白长裙端坐,素手抚琴,指下叮咚,清雅若月中仙子。而魏琰一袭襕衫立于琴旁,以玉箫和之,风流蕴藉之态,宛若一幅画卷铺展。
琴箫和鸣,悠扬婉转若云间天籁,涤荡心神。赵嫣示意身后随行之人放轻步伐,安静欣赏。
一曲毕,余音不绝,竟引得附近的鸟雀于枝头啁啾。
抬首见到赵嫣等人,魏琰有些意外,扶着妻子起身,一同向前行礼道:“太子殿下。”
“舅舅、舅母不必多礼。”
赵嫣回礼道:“方才入府时,我见外边有不少自荐诗文的儒生,舅舅还给他们备了坐凳和茶点,倒像是门客的待遇了。”
“殿下过誉。臣年少时自荐吃过闭门羹,不想他们也受此轻视罢了。”
魏琰伸手示意赵嫣进屋落座,温润笑道,“太子来寒舍,可有要事?”
赵嫣还未开口,霍蓁蓁便连珠炮般抢着回答:“太子哥哥得了一幅严书圣的真迹,不知真假。我俩争论了好一会儿,实在难分高下,特来请宁阳侯帮忙鉴定。”
“原是如此。”
魏琰谦逊道,“殿下要鉴字,召臣入宫即可,怎敢劳烦殿下屈尊来此。”
“不打紧。孤也想来看看舅舅。”
赵嫣抿了抿笑意,从锦盒中轻柔取出字卷,一寸寸铺展于书案上。
魏琰俯身仔细观摩题跋印章,又风雅地扼袖抬手,以指腹碾了碾纸张上的墨迹。
霍蓁蓁托腮在一侧等了半晌,没忍住问:“如何,是真迹还是赝品?”
魏琰笑了笑,温柔招手,示意自己的妻子也过来瞧瞧。
“到底如何,我与太子哥哥谁看得准?”霍蓁蓁催促。
容扶月审视良久,莞尔道:“这幅画不算赝品,也不全然算真迹,太子殿下与郡主应当算平手。”
意料之中的答案,赵嫣并无多少惊愕的神色。
霍蓁蓁却是瞪大双眼道:“为何?”
魏琰指着卷轴的装裱处,指腹从宣纸边缘轻轻划过,解释道:“这种宣纸名为‘夹宣’,为双层夹。若将其小心揭开,便可将一幅书画真迹拆分成一模一样的两层,上层墨稍浓,下层墨稍浅,殿下的这幅便是揭出来的下层。”
“也就是说,这幅字确然出自严书圣之手,只不过是从真迹里揭下来的一层纸皮?”
“不错。”
赵嫣做出了然的样子,颔首道:“舅舅慧眼,孤受教了。”
魏琰道“不敢”。
他看了赵衍片刻,忽而想起一事。
“去年殿下来寒舍时,似落下一枚佩玉。后来臣带着阿月离京休养,一时也将此事忘了,今日殿下既在此,臣便将其物归原主。”
“有这事?”
赵嫣讶然抬眼,兄长遗落的佩玉?
魏琰点头道:“请殿下稍后,臣去取来。”
赵嫣正愁如何开口打探消息,闻言忙不迭颔首道:“好。”
行止轩是魏琰为爱妻打造的谱曲看书之处,布置得极为雅致,窗边一张美人榻,屏风后书案笔墨一应俱全,供着一张价值千金的古琴,三面墙壁围满了书架,墨香与熏香混合,沁人心脾。
而外间是一间茶室,置有小炉与茶具,还有长案和柔软的坐席。
容扶月花费数道工序,方沏出两盏琥珀无尘的清茶来,供霍蓁蓁和赵嫣品鉴。
赵嫣端着茶盏,适时开了口:“舅母身体可好些了?”
容扶月恬淡如兰,温婉答道:“多谢殿下关切,妾今年已好许多。”
“我观舅母气色,亦是大好之兆。”
赵嫣笑了笑,好奇道,“孤自小体弱多病,灌了多少汤药也不见好,不知舅母平日吃的什么药?是何来头?既大有裨益,孤也想试试不一样的方子。”
容扶月失笑:“殿下,药哪能乱吃的呢?”
“也对,不知是否对症。”
说着赵嫣侧首,拿出炉火纯青的装病技巧,掩唇轻咳两声。
许是病患间的惺惺相惜,容扶月动了恻隐,柔声道:“妾的药,是侯爷从一名云游方士那求来的。殿下如有需要,稍后可问问侯爷。”
闻言,赵嫣略一错愕。
舅舅明明是从神光教手中求药,为何要骗舅母说是云游方士?
此事若当面刨根问底,就太刻意了。赵嫣只得摇首道:“孤开玩笑的。孤这弱症,真交给外面的人,母后也不放心。”
又问:“那云游方士开的,可是丹药?”
容扶月答道:“是。”
“定然很苦吧?”
“不算太苦,气味也甚是沁人。”
赵嫣想看看那药丸是何模样,正打着腹稿,就听容扶月担忧道:“殿下近来,可有长风公主的消息?”
赵嫣下意识心脏一突,不动声色道:“怎么了?”
“许久没有那孩子的音信了,不知其近况如何。”
“还能如何?她被逐去华阳,定然羞于与夫人联系。”
霍蓁蓁撇了撇嘴,哼了声,“虽然,我并不认为她那时犯了什么大错。”
赵嫣没想到她竟会为自己说话,颇有几分意外。
容扶月也有些惋惜,轻柔道:“妾自患心疾,这一生恐怕再无自己的子嗣,说句僭越之言,是殿下与长风公主填补了妾的膝下遗憾。”
舅母素来温柔如兰,只是严重的心疾使她再难以承受过重悲喜,才收敛情绪,养成了孤傲安静的假象。
赵嫣也陷入了斑驳的回忆中,应和道:“是呢,儿时我……我与妹妹的书画启蒙,还是舅舅与舅母您一手教习的。”
容扶月浅笑:“殿下从小端正好学,时常一练就是两个时辰。而小殿下生性活泼,坐不住一刻就扭动身子,眼睛飞到窗外去了。”
顶着赵衍的身份听舅母评论自己儿时的窘态,赵嫣一时尴尬,掩饰般看向手中的茶盏。
舅母是没看到她在华阳念书的模样,唯一一个没被她气得拂袖走人的,就只有周及。
容扶月知晓太子极为疼爱妹妹,见她不说话,便补充道:“稚童难免贪玩,长风殿下一向聪慧。观其近年书信,字迹倒是进步颇大……”
正说着,忽闻内间书架前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是霍蓁蓁在踮起脚尖寻书看,却不小心拂落了藏在书架上的一个小木盒。
“抱歉抱歉!我没看清上面有个盒子!”
霍蓁蓁歉意地蹲身去捡拾,随即“咦”了声,好奇端详起来。
那是一面巴掌大的黄铜圆片,如同一面镜子,光可鉴人。
“无碍。”
容扶月起身,将盒子放置一旁,柔荑素手轻轻抚着霍蓁蓁光洁的额头,温声道,“没砸伤郡主吧?”
“没,没有。”
容扶月这般温柔,霍蓁蓁反而不好意思,闹了个脸红,“对不起……”
“没伤着就好。是妾放置不妥,惊到了郡主。”
容扶月安抚着霍蓁蓁,将那枚铜片捧起,轻轻放入匣中。
赵嫣这才认出来,那是枚护心镜——
奇怪。舅舅不通武艺,而舅母亦是出身书香门第,身边怎会放着武将的护心镜?
正想着,身后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魏琰笑道:“聚在一块商量什么呢?”
“妾未照顾妥当,差点让坠物惊吓到郡主。”
说着,容扶月将那小匣子重新放回书架上。
那层有些高,容扶月举得有些吃力,魏琰顺势从身后帮了她一把,温柔道:“我来吧,阿月。”
放置好东西,魏琰这才转身,将那枚玉佩交予赵嫣。
“殿下看看,是这块么?”
那是一枚莲花玉,与赵衍平时佩戴的那枚极为相似。
赵嫣伸手去接,临近了却发觉不对。
自她被逐去华阳后,赵衍就只用华阳所产的水玉琢玉佩,而这枚莲花玉的材质却是和田暖玉。
赵嫣一时也疑惑起来,迟疑道:“这枚……不太像……”
“不是殿下所遗落的吗?”
魏琰也有些讶异,望向手中的暖玉。
容扶月过来看了眼,“兴许是别的客人落下的。”
魏琰这才收回手,将玉置于桌案上道:“也对,许是臣记混了。看到是莲纹,就自然而然想到了殿下。”
侯府备了午膳,但赵嫣并未留用。
出了侯府,赵嫣戴上兜帽遮面,上车前想起一事,问霍蓁蓁道:“郡主可知,容家曾与哪家武将交好?”
“宁阳侯夫人?”
霍蓁蓁想了想,一拍手道,“我听阿爹说起过,容夫人在嫁给宁阳侯前曾订过亲。”
“是谁?”赵嫣忙问。
霍蓁蓁皱眉,泄气道:“不记得了。他们说得隐晦,我也没听清。”
霍蓁蓁还未答复明白,就听街对角传来了马蹄声。
蔡田驭着肃王府的马车,缓缓靠边停下,垂帷中伸出一截冷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一角。
赵嫣知晓,闻人蔺回来了。
她顿时一轻,朝霍蓁蓁笑道:“郡主先回府吧,不必送孤了。”
“不送?那你怎么蒙混回宫?”
“有人来接。”
说着赵嫣快步向前,上了闻人蔺的马车。
宁阳侯府。
魏琰看着手中的莲花玉,直至它从指间滑落,摔成三块。
玉似君子,连破碎声都是轻淡而内敛的。
他从碎玉上踏过,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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