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闻人蔺脸上半点倦怠也无。
见赵嫣怔怔,他敛了笑意,凑近些。
“吓着了?鼻尖都红了。”
闻人蔺朝赵嫣伸出一手,稍一带力,轻松将她从石阶上拽起。
“没,大概风吹的。”
赵嫣露出个笑,柔软的指尖从他掌心划过,而后掩饰般低头,拍了拍斗篷上沾染的尘灰。
凌晨时分,残星未陨,天际一线晦暗的蓝白。
闻人蔺身高腿长,即便闲庭信步亦有种说不出的凌寒之势。他腰间那枚略显粗糙的玉佩微微晃动,刻意放慢脚步,与赵嫣比肩而行。
赵嫣走在他身边,只觉宫道上的凛风都被尽数遮挡,沉稳而可靠。
“你和父皇说什么了?”她问。
闻人蔺嘴角提了提。
魏琰擅度人心,临头还不忘扎下一根刺。闻人蔺自然不会傻到以为皇帝单独留下他,是真的想听他这位“遗孤”对御审的看法。皇帝只是想问清楚,这背后有无他在推波助澜。
所以,他只回答了一句:“臣信陛下会给天下一个交代,全凭陛下圣裁。”
“就这?”
“就这。”
“我还以为你定会趁热打铁,让父皇定下魏琰死罪呢。”
赵嫣揣摩着,又道,“我说怎么一直查不到那名婢女的下落,原是落在你的手里。”
闻人蔺似笑非笑:“等殿下想明白其间始末,那婢女恐早成了一具枯骨了。”
“……也是。”
赵嫣有些挫败,自己拼尽全力才能想通的难题,于闻人蔺而言不过易如反掌。
她没有追问闻人蔺,为何不提前告诉她证人在他手中,为何不将计划和盘托出,再一手遮天替她荡平荆棘……
有时赵嫣觉得,闻人蔺是理解她的。
真相要自己探索,血仇要自己肃清。闻人蔺教她强大起来的方法,提醒她如何自保反击,以深沉的注视,陪伴她跌撞前行,却不会将她视作笼中鸟雀、以关切之名行禁锢之事。
两人有各自的目标,或短暂交集,或背道而驰,虽然走得艰难些,但赵嫣觉得踏实。
闻人蔺见赵嫣拢着袖子或展眉或凝思,神情灵动,不由失笑。
“殿下也不必自惭。东宫危若朝露,殿下回京一年,能走到今天这步已是十分不错。”
他抬手,自然而然地按了按赵嫣的发顶,“以后即便本王不在,殿下亦能自保。”
明明是纵容夸赞的语气,赵嫣却听得不是那么开心。
“对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舅舅当年做的事,太傅为何选择今夜才挑破?”
难道仅仅因为她做出了反击,两人目标一致,闻人蔺才顺水推舟将舅舅一军吗?
闻人蔺停住脚步,垂眸望向赵嫣。
漆眸在夜色下深若寒潭,泛着浅淡的冷光,但他的嗓音甚是轻和:“因为本王想要的,不只是他的性命。如今天时地利,自然不想再等了。”
赵嫣下意识道:“那太傅想要什么呢?”
闻人蔺没有回答,目光扫向宫门外停着的轿辇,笑道:“殿下回去好生睡一觉,眼底都熬青了。”
赵嫣下意识摸了摸眼下。
为了应付这场迎冬郊祀,她前夜绷着精神未曾睡好,昨晚又熬了一宿,的确快撑到极限,脑袋宛若锤凿般隐隐作痛。
“那你呢?”她轻声问。
“本王先送殿下回东宫。”闻人蔺回答。
赵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垂下眼笑了声:“好。”
回到东宫,赵嫣整个人宛若漂浮般疲乏无力,简单洗漱一番,便解了斗篷随手一丢,歪身倒在榻上,扯过被角随意一盖。
闻人蔺走过去,弯腰给她脱了靴履,听她困顿的声音含混传来:“舅舅没有招供,我怀疑他还有什么招数。譬如拖到父皇圣寿,大赦天下之时……”
她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小,眼皮都困得粘在一块儿了,还有精神想这些。
闻人蔺以掌托着她的双足塞入被褥中,替她慢慢掖了掖被角,方撑着榻沿俯身道,“放心,人言剐之,刀尚未出鞘。本王这样的恶人,怎会让仇者死得轻松。”
赵嫣意识昏沉,无力思索他话中深意,只隐约觉得闻人蔺大概还未拿出最后的底牌。
她下意识往床榻里头挪了挪,让出一半被子,让闻人蔺也躺下歇会。
闻人蔺顺势坐在榻边,就见一双手臂藤蔓般缠上,拥住了他革带冰冷的矫健腰肢,甚至还贴得更近些,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很快绵长起来。
闻人蔺凝望侧蜷在身边的柔软身形,视线从她眼角的泪痣到绯色的唇,眸中晕着缱绻的暖意。
他抬指摩挲她的鬓角,俯身以唇轻吻那片耳尖,悠然低语:“睡吧。”
……
赵嫣直至几日后,才明白闻人蔺那句“人言剐之”是何意思。
宁阳侯魏琰因私怨残害闻人苍,间接导致雁落关近十万将士惨死之事不胫而走,一时举国震惊,民怨四起。
先是曾与闻人家交好的霍锋等武将请命彻查,继而以明德馆为首的年轻儒生们亦振臂高呼,紧接着无数战殁将士的遗属自发从各地赶来京城。
宫外万人静跪,上至八十老者,下至垂髫小儿,无一不身披缟素,相搀跪于宫门外,为那以尸骨筑墙、宁死不降的十万英灵讨要说法。
此案愈演愈烈,民意如水,稍一动荡便是狂澜大浪。
一封封奏折纷至沓来,飞页如雪,皇帝已经连着数夜未曾安寝,迫于民怨不得不加快刑部审问的进程。
四日内提审三次,几乎没有给魏琰留下任何斡旋的余地。
或许他也清楚,走到这一步,皇帝只能用他的性命平息民愤,给天下一个交代。
今晨赵嫣醒来,就听孤星前来禀告,说宁阳侯府的大门已经被愤怒的百姓泼了狗血和烂菜叶,连石狮子都被砸毁,一片狼藉。
孤星道:“卑职担心,此事会牵连到殿下身上。”
孤星的担忧是多余的。“太子”亦是魏琰一案的受害人之一,民间非但不曾迁怒于东宫,反而夸太子大义灭亲、英明神武。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魏琰的供词中始终没提及以冒名信毒害太子之事。
赵嫣忖量许久,决定亲自走一趟刑部天牢。
朔风冷冽,冬阳黯淡,枯枝在宫墙上投下一片张牙舞爪的暗影。
顺义门下仍跪着不少请愿的英烈遗属,最前方是一对耄耋之年的夫妻,颤巍巍互相搀扶着,瘦得如一截伛偻的枯枝,时不时以指拭去眼角渗出的浑浊液体。继而是搂着孩子的遗孀,半大的孤儿,一个跪得晕厥倒下后,后头之人自发补上空缺,一如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那般,在战场上前赴后继,以血肉筑墙换身后安宁……
可那些将士不是死在敌人手里,而是自己人的暗算中啊!若是闻人苍将军没有被害死,若是那天他们诱敌成功,坍塌矿脉葬送敌军主力……那数万人或许就能活着回来,与家人团聚。
赵嫣从马车上下来,望着宫门外跪守在瑟瑟寒风中的人,难掩悲戚。
每一张麻木哀戚的脸庞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他们一直跪在这吗?”她问。
“回殿下,跪了五天了,一拨人倒下就替上另一拨,皆是来为战死的将士讨说法的。”
刑部尚书躬身远迎,恭敬道,“那对耄耋之年的老夫妻,生有三子,三子皆先后在战役中亡故,如今孤苦伶仃甚是可怜。还有第三排最末的那几名女子,皆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寡妇,刚成亲丈夫就北上出征,连尸首都没能殓回……令人扼腕哪。”
寒风袭来,赵嫣眼中一片湿凉。
她闭目,轻声道:“去给他们备些御寒之物,再煮些姜汤驱寒,所需费用尽管来东宫支取。告诉他们,朝廷一定严惩恶人,绝不让捐躯赴国难者心寒。”
刑部尚书连声道“是”,下去安排。
赵嫣定了定神,跟着提灯的吏员入了刑部大牢。
天牢内,阴冷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赵嫣见到了关押在最里间的魏琰。
他瘦了些,但看上去并无多少狼狈,头发以布带束着,囚衣穿得齐整,依旧风雅洁净。
他跪坐于牢中唯一一张破案几后,正以羊毛毡打磨一支廉价的竹箫,举手投足慢而不散,仿佛餐云卧石,而非身处囹圄之中。
那双温润如玉的手曾教过赵衍悬腕练字,曾笑着将她举上头顶,温情的回忆被现实割裂,而如今她只觉得这双手可怖。
见她神情复杂站立牢门外,魏琰放下手中竹箫,倒是先一步开了口:“圣上有悯囚之心,准我在牢中摆弄音律,消遣时光。太子想问什么,一并问了吧。”
赵嫣望着他自若的神情,沉静问:“舅舅听着门外将士遗属的哭泣声,难道不害怕、不惭愧吗?”
魏琰平静道:“做都做了,怕有何用。”
“你现在肯招供了。”
“是。闻人蔺要以人言杀我,事到如今,我无力回天。”
魏琰目光中有种看透一切的平和,“倒不如坦诚些,至少能保阿月不受牵连。”
他越是情深义重,朗月入怀,赵嫣便越觉得嘲讽。
她缓声道:“舅舅不配提舅母的名字。以爱之名行伤天害理之事,那是在玷污爱。”
魏琰提笔润墨的动作一顿,半晌,轻叹一声。
“你们都以为,我对闻人苍下手,是为了抢阿月。”
“难道不是?”
“不,当然不是。我与阿月相识时,闻人苍还未与她定亲。我十四岁为侯府家主,空有爵位而无殷实家境,寒酸年少,于士族贵胄中并不受待见。我也曾写诗文投递名门自荐,祈求结交,换来的却是无情嘲讽,呕心沥血之作被扬得漫天皆是,纸页纷纷践踏入泥,他们却哄堂而笑……太子不妨猜猜,折辱我的人是谁?”
赵嫣陡然一寒,抿紧了唇线。
重阳那日她登宁阳侯府,见有不少文人儒士于门外投诗自荐,待遇颇过:“臣年少时自荐吃过闭门羹,不想他们也受此轻视罢了。”
“是闻人家的两兄弟。那时闻人大将军是圣上身边肱骨,闻人家于京中一呼百应,被他们否决的我,自然成了奚落的对象。只有阿月,敢站出来维护我两句,那时我便下定决心不负阿月,不负天下有才之人。”
魏琰望着窗外的逼仄冷光,徐徐道,“可未等我长大,阿月就与闻人苍定了亲,我最厌之人抢走了我视若皎月的女子……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罢了。”
“属于你的……东西?你把舅母当什么了!”
赵嫣几乎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声线,同为女子的她难掩战栗。
魏琰一怔,而后自嘲道:“是,我卑劣。可做了一件错事,就要用无数件错事去圆,我无法回头,也从不后悔。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阿月。”
拥有过光的人,怎甘心再回到黑暗的沼泽中?
他不顾一切地往上爬,哪怕踩着尸山枯骨,只要能摘到那束光、能振兴宁阳侯府,将当初轻视他的人一个个都踩在脚下,那便在所不惜。
“你对不住的,只有舅母?那枉死的将士呢!”
这份君子假象下的偏执,令赵嫣心中刺冷,更遑论被他欺骗了八年婚姻的舅母?
“就算你对闻人家动手,是为了私怨,那对孤下手又是为何?”
赵嫣暗中攥紧手指,“母后生辰宴上,舅舅能模仿百种‘寿’字的写法,又曾为我们兄妹启蒙,对我们的笔法了如指掌。那日在宁阳侯府,舅母说长风公主的字迹大有长进,这说明你们曾见过她近年来的字迹,以舅舅的书法造诣,模仿吾妹赵嫣的字迹想必也是信手拈来。”
魏琰并不否认,道:“那封信,你果然猜到了。”
真相就在眼前,赵嫣情不自禁向前一步,涩声道:“如今所有线索都指向你,但孤不知道你下此毒手的动机为何。是因为太子新政……触动了你的利益吗?”
谁知魏琰听闻此言,只是摇首轻笑起来。
“读书人经世治国乃是天理,太子为国为民,虽伤及我半生积攒的家业,然其心可敬,我没有这么狭隘。”
“那你究竟为何?”
“太子是忘了,还是,真不知道?”
魏琰起身,缓步向前,隔着牢门道,“去年避暑前,太子来宁阳侯府与我手谈,曾说过一句话。”
赵嫣不露声色,镇定道:“……你指哪句?”
魏琰定定望着赵嫣,徐声道:“太子说,当年雁落关一战,恐是内部出了问题。”
即便早有准备,赵嫣脑中仍是轰鸣一声,险些站不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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