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由闻人蔺提醒,皇帝这才看向默默跪在一旁的“太子”。
赵嫣暗中掐了自己一把助力,直身恭敬道:“儿臣愿伴君左右,为父皇分忧。”
因为疼痛,她气息有些微不可察地颤意,容色惨淡,见之生怜。
再看一旁闻人蔺,依旧神色淡淡,不见波澜,好似只是顺口一提。
皇帝徐徐吐息,放缓声音道:“还是冬日最难将养。太子体弱,不必操劳了,下去吧。”
赵嫣垂目,再拜道:“是,儿臣告退。”
她撑着地砖,缓了缓那阵骤然涌上的酸麻,方抿唇起身,躬身退出大殿。
太极门下,流萤于凌寒的朔风中快步迎来,以斗篷拥住赵嫣纤细的身形。
“殿下今日请安,怎的去了这么久。”
“别说了。刚入殿就撞上诸位大人奏请平复洛州动乱之事,父皇心里有气,连带我也跪了小半个时辰。”
说话间,赵嫣裹着斗篷穿过门洞,朝马车行去,“父皇还破天荒问我,对此事如何看。”
“殿下如何回答的?”
“父皇哪能是真心问我想法?我总觉得父皇那会儿的语气有些复杂,遂没敢答实话,搪塞过去了。”
赵嫣眉头皱了皱,余光瞥了眼空旷的周围,压低声音,“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前朝废太子之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因何谋逆?”
“嘘,殿下慎言。”
流萤有些紧张,附至耳旁道,“这是十九年前的旧案了,奴婢并不十分清楚内情,宫中也严禁提及。奴婢只听闻前朝废太子本颇有贤名,后来却因私囤大量甲胄兵刃,被宣王和瑞王联名检举,先帝遂以谋逆罪废了太子,将其流放房陵……流放途中,废太子便服毒自尽了。”
宣王和瑞王,赵嫣在华阳时倒是听太后娘娘提过一嘴。
那时太后娘娘一心向佛,红尘俗事都看得很淡了,提及这二人时仍是隐隐的厌恶,手中念珠滚得飞快。
现在赵嫣算是明白了,哪个母亲会对逼死自己孩子的人有好感呢?所幸宣王和瑞王最后亦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结局甚为凄惨,也算平了皇祖母心中之愤。
黯淡的云层低低压在皇城之上,冷风如洪流,像是要将一切吞噬。
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中,父不父,子不子,兄弟相残若猛兽争斗,毫无亲情可言。
回到东宫,赵嫣坐在书房一边揉着跪疼的膝盖,一边揣摩父皇今日微妙态度中的深意。
去年蜀川乱党逼京,父皇亦是处变不惊,为何今日一见洛州起义的奏折就反应如此之大?
是因为牵涉前朝废太子吗?
前朝太子被废,宣王和瑞王两败俱伤,父皇在闻人大将军的大力扶持下登基为新帝,闻人将军领十万将士战殁于孤城……这其中,可否有何关联?
她又想起了迈入殿中,威慑朝堂的闻人蔺。父皇一开始派的别人去平定洛州骚乱,如今却被逼得不得不再次倚重闻人蔺,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思绪有些乱,赵嫣捂了捂额头,听门外孤星来报。
“殿下,仇醉回京了。”
听到这个名字,赵嫣回神。
“他在哪儿?”
“今晨在明德馆出现,见了柳公子一面,托他带给殿下一物。”
得到准许,孤星进殿,双手递上一物,“卑职已检查过了,请殿下过目。”
那是一枚铜制宫牌,供宫人临时出宫采办之用。
“这东西从何而来?”赵嫣凛然。
孤星回道:“仇醉从神光教派去洛州的使臣身上所得,据闻那‘使臣’是个女子,但已自尽。柳公子已去追查此事。”
宫里的,女子……
赵嫣思忖片刻,将宫牌交予身侧的流萤:“请母后暗中查查,看宫中六尚女官和宫婢中,有无人员失踪。”
流萤道了声“是”,将宫牌藏入袖中,福礼下去安排。
一阵北风紧骤,灰蒙蒙的天空飘下零碎的雪沫子。
继而越来越大,从细若粉尘到鹅毛飘洒,果真下雪了。
赵嫣行至廊下,仰首看着重重雪影,朝指尖呼出一团白气。鼻端湿冷的霜雪味,让她不自觉想起了闻人蔺每至月初时袖口沾染的味道……
雪断续下了一日。
赵嫣以身体不适为由,亲自提笔回帖,婉拒了霍蓁蓁新雪煮茶的邀约,顺带让膳房做了两盒她最爱吃的糕点赔罪,免得小祖宗又撅着嘴来兴师问罪。
年关考校和私事皆繁杂,赵嫣实在没有精力应付旁的。
翌日从崇文殿归来,赵嫣意外地发现闻人蔺竟然已倚坐在书房之中了。
赵嫣有些意外,屏退身后宫侍,进门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毕竟每个月初,他的毒……
闻人蔺放下手中的书卷,倾身抬臂,扫去赵嫣狐皮领子上的雪沫子:“入宫面圣,顺便来见见殿下。”
微凉的指节蹭过赵嫣颈侧,带来一阵熟悉的寒霜气息。
她忍不住垂眸,观摩着椅中闻人蔺的面色,好在除了有些苍冷外,似乎并无其他异样。
“殿下总傻傻地看着本王,本王会疑心殿下对本王有所图谋。”
闻人蔺忽而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每当月初那几日他就会如此,漆眸很深,很平,像两汪枯寂的深潭,倒映着血月的暗光。
一个念头在赵嫣脑海涌现。
她不退反进,挑眉凝望他那双浅浅瑰丽的眸道:“如若我所有图谋,太傅给,还是不给?”
“给。”
闻人蔺轻声,没有丝毫迟疑。
赵嫣一怔。
再欲细看,闻人蔺仍是一片淡然神色,仿佛方才那个字只是她的错觉。
半晌,赵嫣眼中弯起两泓轻浅的笑意。
“那你等等。”
赵嫣直身朝殿门外走了两步,又叮嘱他,“在这候着不要动。”
闻人蔺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依言坐在椅中未动。
赵嫣出去了有两刻钟,闻人蔺抬手置于炭盆上烘烤,看书等候,然翻阅书页的次数明显慢了许多,凝目半天才翻了一页,望向殿门之外。
不多时,廊下总算传来了温吞的脚步声。
直至进了书房,赵嫣才卸下太子的伪装,脚步变得轻快起来,拉着闻人蔺的手道:“裹好大氅防寒,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的手沁凉无比,闻人蔺眉头一皱,披衣跟上她:“偷玩雪了?”
赵嫣一顿,像是被抓住干坏事的小孩,乜眼看他:“别问那么多!”
闻人蔺笑笑没说话,负手顿步,示意候在远处的内侍过来,低声吩咐了句什么,才跟着赵嫣的步伐转过回廊。
承恩殿后有一处僻静的园子,里头假山错落,种着十数株傲骨峥嵘的寒梅,一半是热烈的红,一半是清雅的白。
这是九岁那年,赵嫣和赵衍一同种下的,取他们生辰的岁数,一共十八株。
去年此时,赵嫣一度没勇气面对这满院的梅花。而现在,她终于能坦然站在此处,面对枝头无声绽放的白梅了。
“站在这,面朝回廊,我出声了你再转过来。”
赵嫣吩咐闻人蔺,接过流萤递来的火折,朝院中堆好的几盏雪灯行去。
直至点燃最后一盏,她方吹灭火折道:“可以……”
回首一看,正撞上闻人蔺深沉的视线。
他压根没有好好听话,早早就转过身来了,正噙笑看着她。
“你怎么偷看啊,不守规矩。”
赵嫣拢袖站在灯火深处,似嗔非嗔。
闻人蔺静静望着她。
她身披杏白的狐狸毛斗篷,周围点着七八盏雪做的灯,晶莹的雪灯中置有小灯盏,将其烘得暖黄而又温馨,一盏盏像是散落在庭院中的星子,映着梅影,颇有几分琼林仙境的意味。
而她,就是雪灯中心精致夺目的仙人。
闻人蔺眸中褪去寒潭般沉寂,也染了几分暖意。
他接过内侍呈上的一双柔革手衣1,缓步走向灯火深处,迎向赵嫣。
离近一分,他面上那慑人的苍冷便褪去一分,渐渐脸颊也镀上了暖玉般温润的色泽,仿若谪仙临凡。
“殿下做的?”
他认真凝望石桌、石凳上那些错落有致的雪灯,每一盏都仔细过了目。
赵嫣点了点头。
“我呢,等闲出不了宫,不能带你去别处赏雪。思来想去,东宫里唯有这处雪景还算雅致,就想邀你一同来散散心。”
说着,她似乎想起了有趣的回忆,“我在华阳时,冬日最爱做雪灯,也只会做这个。可惜,华阳不怎么下雪,大多时候雪还没落地就化了,今夜倒尽了兴。好看吗?”
闻人蔺静静听着,应了声“好看”。
赵嫣正不满他的敷衍,就见闻人蔺俯身拉起她捂在袖中的手,搓了搓冷到发红的指尖,将手衣轻轻套在她的指节上。
这次语气认真了些,带着些许缱绻之意:“不及殿下好看。”
赵嫣指尖一热。
珍珠白的手衣,比着记忆中她的手掌大小裁量的,不长不短,轻薄柔软,于灯火下泛着珍珠般的浅光。
下雪了,闻人蔺今夜过来,原本也是为了送此物。
“这是,手衣?”赵嫣蜷了蜷手指,对手上这物感到新奇。
手衣她倒见过,就是难得碰上这般轻薄柔软的,戴在手上毫无笨重之感。
“冬日苦寒,殿下没事戴着此物,不易冻伤。”
说罢,他隔着手衣惩戒似的捏了捏她的小指,抬起漆沉的眼来,“再直接用手捏雪,这么漂亮的手指迟早冻掉。”
赵嫣下意识蜷了蜷手指,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宫侍们都候在院外,夜阑人静,唯有雪灯映着梅下二人。
赵嫣将怀中手炉交到闻人蔺手中,暖着他微凉的指节,而后转身大步走到庭中梅树下,隔着手衣拘了一捧净雪,团了团,然后毫无征兆地朝闻人蔺掷去!
她早就想这样做了。
在无需顾忌的地方,和无需顾忌的人痛快打一场雪仗。
然而那颗雪球压根没有挨着他分毫,被他轻描淡写侧首躲过。
“站那儿,不许躲。”
赵嫣又松松团起一捧雪,虚晃一朝闻人蔺抛去。
闻人蔺抬袖一卷,雪球在他宽大的墨色袖袍中转了个圈,卸力准确砸在赵嫣的心口,很轻的力道。
赵嫣愣愣睁目,起了好胜心,遂撸了撸袖边,又团了一团更大的:“我就不信了!不许用手,也不许用脚。”
闻人蔺面容平静,满是纵容。
赵嫣这回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扳回一局。
闻人蔺果然垂手挺身,不移不动,游刃有余。
然而雪球还未碰到他,就如琼花碎开在空中,于灯下绽出无数雪沫,纷纷扬扬将二人笼罩其中。
轻柔,微凉,对面闻人蔺的脸庞似乎也变得影绰起来。
“你……你怎么做到的。”
赵嫣顶着一头轻柔的雪沫,眼睫上也沾着几点碎雪,好奇上下打量他,“莫不是会什么妖法吧?”
闻人蔺轻笑,翻开掌心给她看。
赵嫣掰开他修长的指节,只见他指间夹着一节细小的冰棱,大概是方才拂袖时顺手摘的。指甲盖那么点大的东西,却能在他指间迸发出强悍的冲击力,而赵嫣却连他何时出手的都没看清,实在令人咋舌。
她钦佩,而又艳羡。
“上次太傅说,要教我一套剑法强身健体,可还作数?”
赵嫣握着他的指节,期许道。
手被攥着,闻人蔺只好俯首,以鼻尖蹭去她眼睫上那点痒人的雪沫,直至她眼睫不安地拂动起来,才得逞轻笑:“劳烦殿下,去摘两枝梅来。”
赵嫣虽疑惑,但也只得依言照做,红梅白梅各折一支。
“殿下要认真学。”
闻人蔺随手点了红色的那枝,梅枝在他指间挽了个潇洒的剑花,随即一手负在身后,竟是以木代刃,为赵嫣演示起一套简单的剑法来。
这是赵嫣第一次见闻人蔺舞剑。
因是演示,他将动作放得很慢,有种写意的优雅,暖光勾勒着他暗色的袍服,似是在舞剑,又似只是随意描绘,飘若回雪,矫若游龙。
然而下一招刺出,铮然的树枝竟在他手中刺出锋利的剑啸,耳畔满是空气的战栗声,震得红梅簌簌抖落。
赵嫣看得入了神,完全忘了反应。
直至闻人蔺挺身收势,于落梅簌簌中抬眸,赵嫣才惊醒似的回神,笑着小幅度地抚了抚掌。
“殿下来。”
闻人蔺仿若看透一切,站在雪中花雨中,如浓墨一笔。
赵嫣一僵,只得捻着白梅花枝磨蹭向前。
她一前一后岔开双腿,摆出起势,片刻又忽的泄气,老实恳求:“太傅能再演示一遍吗?方才,没怎么看清……”
“殿下方才是看什么,看得走了神。”
闻人蔺眸中晕着一点促狭的笑意,以花枝扫过赵嫣的手臂,一路滑到手背上,轻轻点了点,“心不静,是要受罚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尽职尽责地重新演示起来。
因招式基础简单,这一次赵嫣学得很快,不稍片刻就能依样画葫芦地跟着闻人蔺舞动起来。
衣袂相触,于雪灯下拉出金色的弧光,熠熠生辉。
一黑一白,执梅舞动,雪地上一大一小的两道影子出奇地和谐。
待赵嫣记住了动作,闻人蔺便负手停下观摩,时不时从身后纠正动作。
“剑比花枝重多了,殿下需稳住腕子。”
他低沉轻语,手中花枝抵了抵她的腕子,声音几乎是压着耳廓传来,“凝神。”
属于男人的气息拂过,赵嫣耳廓一麻,险些手抖。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手腕上,一遍遍纠正,一遍遍重来。
不知何时,夜空又飘起了碎雪,被光一照就成了团团金屑,洋洋洒洒落在梅园,落在赵嫣的眼中。
她力气太小,基础不足,无论如何刺都刺不出闻人蔺那般的风声。
几遍下来,已是鼻尖渗出微汗。
闻人蔺轻而易举包住了她的腕子,取走她手中的梅枝道:“欲速则不达,殿下不必如此努力。以后有的是机会。”
赵嫣微微喘气,有些讶异地回头看了闻人蔺一眼。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明白,闻人蔺抬指抚了抚她发顶的碎雪,问道:“怎么了。”
赵嫣摇首,笑道:“没怎么。”
原来,还有“以后”啊。
她将这份意外之喜藏在心底。
二人朝廊下行去,赵嫣又回头看了眼院中辛苦做的雪灯。
“可惜了。明日醒来,这雪灯就会被新雪覆盖。”
她轻叹,“费了我好些力气的呢。”
“这点东西,也值得殿下心疼。”
闻人蔺笑她,语气却很低柔,“殿下若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回头本王让人取冰做些冰灯挂着。殿下想挂多少就多少,便是将来四季都以冰雪为灯,本王也可满足。”
“将来?”
赵嫣停住了脚步,站在廊下看他。
见她没跟上来,闻人蔺顿足回首。
四目相接,闻人蔺望着她眼底细碎的亮光,开始思索自己方才哪句话说得不对,惹得小殿下如此神情。
“闻人少渊!”赵嫣唤了他的字。
一阵风穿廊而过,明丽的宫灯摇曳,晃落满地金黄。
她站在光下,微弯眼眸,大声道:“你知道吗,你开始设想未来了。”
这次,轮到闻人蔺怔神。
“你是多难搞定的一个人哪,总是高高在上,说什么‘没有未来’。”
赵嫣大步过来,身上落着毛茸茸的光,仰首看着闻人蔺,“但你已经开始设想未来了。我忽而对我的选择有些信心,我觉得我能行的,闻人少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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