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紧,满城灯影灭了大半。
通天台上,两名蒙着布巾的道士正奉命将囤积的药材倾倒在丹炉中。
“仙师为何突然要毁去所有药引?”一人问道。
另一人捂着口鼻回答:“谁知道呢?南疆烛蛇本就濒危,这是最后的存货了……可惜,真是可惜。”
哗啦一声,异香扑鼻,一两百金的珍贵药引瞬间化作炉中灰烬。
长生殿,明黄垂纱上的灯影张牙舞爪地跳跃着。
皇帝从噩梦中惊醒,掀开被褥坐在龙床上揉捏刺痛的太阳穴,绸缎亵服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陛下。”
一道温柔的女音传来,甄妃身着紫纱青华裙,头戴金莲冠,执拂尘端坐床沿。长明灯的火光落在她身上,宛若神妃临世。
“朕又梦见他们了。”
皇帝就着甄妃的手饮了盏茶,长舒一口浊气,“近来朕总是频频梦见那些亡魂,精神越发不济。”
“陛下只是近来多思多虑,累着了。您是道君临凡,仙人之体,千魔万鬼近不了身。”
甄妃柔若无骨的素手轻轻替皇帝推拿穴位,温声道,“妾去给您燃些香,宁宁神。”
皇帝捏捏鼻梁,抬手示意她去。
甄妃莲步轻移,跪坐于案几后净手,而后才接过宫婢递来的香羽、香匙等繁琐精巧之物,取了无上香屑置于香篆中,以香铲清扫压成花纹,灯下螓首蛾眉,举手投足典雅无比。
不稍片刻,乳白的一线香烟袅袅晕散,沁人心脾,还真有几分云游仙境的缥缈之感。
皇帝感觉好受多了,深吸吐息睁目,燥郁的心逐渐飘然安-定。
死者纠缠,活着的也不省心。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将叛党匪首枭首示众,整个大玄也只有闻人蔺能做到。
可,叛军真的平定了吗?
这把锋利的刀刃,还属于他吗?
当闻人蔺回京的第一件事不是来面圣述职,而是接管幽禁在朝露殿的长风公主时,皇帝竟有种被手中刀刃割伤的危机感。
“这些年,朕待你不薄。能给你的都给了你,哪怕朝臣弹劾你、背地里骂朕昏聩,朕也还是竭尽所能相护。”
昨日在集英殿里间,皇帝忍着喉咙深处的咳痒,抬首久久审视面前这个和闻人晋平年轻时一样挺拔强悍的年轻人,噩梦潮水般涌来,脑仁中像是刀割般锐痛。
皇帝深吸一口气,看了眼红漆药盒中刚炼成的解药,沉声道:“朕费尽心思为你求药炼药,不是让你自寻死路的!你想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句话几乎已是挑明一切,那时闻人蔺如何说的呢?
“臣要真相,和长风公主。”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不曾折腰认错,亦不曾有半点遮掩避讳。
经年的愧疚在此刻烟消云散,掌控的锁链化作指间流沙,再也攥不住。
皇帝收拢思绪,撑在腿上的指节微微一紧,自语般斥道:“一个个的,都要反了。”
甄妃调香的手微顿,一旁伺候衣物的冯公公更是吓得伏地跪拜,颤声道:“老奴惶恐,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近来疲惫,越发不能控制脾气了。
他端正上身,平声道:“行了,不是说你。去,命兵部司的人来见朕。”
养不熟的狼崽子,果真还是负了皇恩。可惜天子能赐予闻人家无上权势,亦能收回。
再狂妄也不过是个将死之人,何足为惧?
与此同时,鹤归阁,窗下的玉片占风铎随风轻响。
闻人蔺眺望远处蓬莱殿的阑珊灯火,慢慢地将蔡田递来的密报扫视一遍,随即置于炭盆中点燃。今日和小殿下观了灯会,他心情尚好,焚烧时也带着浅淡的笑意。
“将死之人,不足为惧。”
闻人蔺淡然重复,眸色也染上了夜的凌寒莫测,“不知说这话时,皇帝可曾睡得安稳。”
世上之人渡己都难,又如何渡得了天下。可惜小殿下努力了这么久,恐怕又要失望了。
连日奔波,胸骨骤然寒痛,闻人蔺握拳抵着唇轻咳一声。
拿开时,肺腑里有淡淡的血腥气。
蔡田看出了他面色的不对,忙取了帕子向前:“王爷可是身子不适?这才半个月……”
闻人蔺倒是无甚在意,思索片刻,不疾不徐地拭净手:“看来,还需劳烦孙医仙再改改药方。”
……
上元节后连着几日晴好,雪化后,冬末新春的褐色枝丫嶙峋地支棱在墙头。
赵嫣以戴罪之身受太后娘娘教养,不能随意离开蓬莱殿,索性将从东宫带来的那箱书籍拿出来。
不稍片刻,果真从她常翻阅的那本《帝策》下,找到了孤星夹在其中情报线索。
密笺上记载,她被囚的那半个月,北乌使臣除了入宫拜谒商讨和亲之事,便是流连于秦楼楚馆。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人流量极大,颇难排查。但孤星是个忠诚可靠的,赵嫣让他留意每个和北乌使臣打过照面的人,他还真事无巨细记录了下来。
赵嫣发现出入使臣团身边的有舞姬乐伎,还有女冠暗娼,看似荤素不忌,实则有迹可循。
譬如他们去得最多的是万寿观旁的那家乐坊。这家乐坊有些特别,收留了许多沦落贱籍的罪臣女眷,这些妙龄女子都是家中犯事、不得不官卖为奴的。
一行异国人去此处消遣,与乐伶们载歌载舞,实在诡异。
赵嫣心中疑窦丛生,捧了本书坐在垂花门的石阶上,裙摆葳蕤,就着和煦的冬阳思索下一步的计划。
时兰将箱箧中的书搬出来晾晒,见赵嫣捧卷静坐,不由脆生生笑道:“一年多没见,殿下变了好多呀!以前小周先生让您读书,您都是避之不及的,现在倒是能安静坐下来捧卷了。”
时兰自小跟着赵嫣长大,主仆俩身段相似,性格亦是如出一辙地跳脱。
在华阳时,赵嫣欺负周及识人不清,时常让时兰扮做自己的模样坐在学堂中,自己溜出去玩耍。
如今听时兰提及旧事,赵嫣一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执卷抵着下颌,笑吟吟回道:“你不懂,本宫遇到了事必躬亲的好先生,自然就能领悟到读书的妙趣了。”
时兰却是用布绳缚住袖子,凑上来道:“殿下所说的‘好先生’,可是上元节那晚抱殿下归来的肃王殿下?”
将赵嫣乜眼,时兰也不惧,继续说:“奴婢都听说啦,肃王殿下是太子太傅,您虽是假扮的……但好歹行过拜师礼,可不得算您半个‘先生’吗?您瞧,您笑了,奴婢从未见您笑成这样过。”
两人是主仆,更似姐妹,无拘无束谈天说地,亲密无间。
赵嫣下意识摸了摸嘴角,问道:“我笑成怎样,不还是和在华阳时一样么?”
时兰也跟着坐在石阶上,捧着下颌摇了摇头,由衷开怀道:“不一样的。殿下笑得很甜,就那种,让人看了就让人心里冒泡的甜。”
“是吗?胡说八道。”
赵嫣故意板着脸,试图将自己不经意间翘起的嘴角压下,心中想的却是上元节那夜祖母的问话:
“那如此亲近、信赖他,又是因为什么?”
赵嫣心中有答案,可她没法说出来。
那个人不讲理得很,只许他退却底线,不许她放弃原则。
话说都好些时日没见着闻人蔺了。
忙的时候不觉得,一旦心神闲暇起来,还真有点想他……
正思绪飘飞,就见时兰一边翻着下层的书,一边嘀咕:“怎么这些书都用绸布包裹着,藏得这般严实?”
赵嫣回神,顿时如临大敌,忙叫停道:“等等!那些书不用晒!”
“为何?”
时兰不解,捧着绸布包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这些书压在箱底,很容易发霉虫蛀的呀。”
赵嫣哪有脸跟时兰解释,她的殿下已经不再是一年多前的殿下了。
这些不正经的书籍,都是深夜闻人蔺对她的“额外教导”,见不得光的!
赵嫣不忍直视,只得以书抵额,胡乱编了个理由:“那是‘太子’才能碰的书,你快放下。”
时兰以为是什么经世治国的机密文书,果真不敢造次,忙毕恭毕敬地将书“请”回了箱箧底层。
赵嫣舒了口气,正欲起身将这几包书藏得更严密些,就听远处传来一行人的咕哝声。
抬眼望去,是礼部尚书领着乌阙一行人游逛北宫蓬莱池,领略大玄五步一阁、十步一景的殿宇园林构造,正巧路过。
赵嫣一袭红罗裙坐在垂花门下看书,腊梅寻香,枯枝无挡,是以对方很快就瞧见了她。
乌阙问了礼部尚书几句,而后不顾那几位汉人臣子的劝止,大步朝赵嫣走来。
近来天气稍稍回暖,乌阙脱了御寒的貂皮,只穿着束袖翻领的夹绒胡服,衣襟开得很低,露出飞扬的锁骨和些许深麦色的胸膛。浅色的胡裤宽大,裤管灯笼状收束在革靴中,耳饰叮当,醒目的白发迎风而舞,就这样摸着下巴好奇地打量赵嫣。
赵嫣正要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遂合拢手中书卷,起身迎上乌阙的目光。
“我们又见面了,大玄的小公主!啧,还是如今的模样顺眼些。”
乌阙似乎对眼下的赵嫣展现出了莫大的兴趣:男装是匣中美玉,女装是盛世明珠。
他金瞳璀璨,直勾勾的,满是异域人毫不掩饰的兴味审视。
“可惜,我看你就不顺眼。”
赵嫣站在门内,提着嘴角淡然还击,“十三王子难道不知,蓬莱殿不能涉足吗。”
“为什么?因为你假扮男人犯了玄朝的律法,被禁足于此吗?”
乌阙很开心自己找到了儿时那个记忆深刻的姑娘,惫赖一笑,“你留下来也是个死,不如答应皇帝跟我走吧,我护着你。”
乌阙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却并不精通,不知道只言片语的不同,就能泄露出某些细微的线索。
“父皇尚在犹疑如何处置我,你又凭甚笃定,我留下一定会死?”
赵嫣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握着书卷向前一步,“你到大玄京城不过一月,却好像比我还了解大玄的朝局。”
乌阙一怔,很快调整好神情,以胡语咕哝了一句什么。
赵嫣皱眉:“说人话。”
“你们汉人的男子太过倨傲,不会给女人留活路。但我们北乌不一样,每个北乌男子都只会娶一个妻子,且女子也可做官领兵,可以像鹰隼一样翱翔绿洲之上,不受到任何限制。”
乌阙眯了眯眼,向前俯视赵嫣,“你这样聪慧胆大的女子,甘心埋没在这种地方吗?”
他欠身伸手,发出诱人的邀约,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件可以炫耀的战利品,侵略性极强。
赵嫣并不喜欢这样不知分寸的眼神,视线落在乌阙递来的手掌,蹙了蹙眉。
寒风乍起,一只冷白的手攥住乌阙挨得过分亲近的手掌。
那手修长好看,手背的经络微微凸起,看似轻松一握,却令乌阙眸色骤变,忙旋身卸力扭开。
闻人蔺收手护在赵嫣身前,殷红的王袍衣袂无风自动,背影高大,沉稳可靠。
他似是路过,又似是刚巧来此,不疾不徐道:“哪儿来的脏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赵嫣闭了闭眼睫,再睁眼,闻人蔺苍冷的俊颜依旧在眼前,眸色深沉旖旎。
她眼睛弯了起来,方才因时兰的打趣而压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朝上扬起。
“脏东西”乌阙就没那么高兴了,捂着手腕,眉头皱成八字。
北乌使臣见王子受辱,一窝蜂涌上来,却被乌阙抬手止住。
他打量着闻人蔺,一个疯狂大胆的想法浮现脑中,忽然想验证情报的真伪。
乌阙眸色一沉,毫无征兆地抬掌击去,闻人蔺一手还握着帕子,另一掌迎上。
两掌对击,疾风震荡,乌阙毫无防备地听到了自己腕骨错位的清脆声响。继而左胸剧痛,他被击得连连倒退数步,站稳时喉中涌上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点到为止。
乌阙看着自己软绵绵脱臼的手腕,一时神情复杂。
他是北乌排得上名号的勇士,方才那一招用了他八、九成的力气,却连对方一片衣袖也没摸着。两掌对击,方觉他与大玄战神的实力差距……
这还只是拼蛮力,若论用兵布阵,还不知结果如何。
莫非,是那人给的情报有误?
这个男人,怎么也不像是身中奇毒的样子。
乌阙眸色几番变化,赵嫣心中解气,便也取过闻人蔺手中的绸帕替他擦了擦手,学着他的语气皱眉道:“哪儿来的脏东西,污了肃王的手。”
乌阙反而失声笑了起来,一点也不介意赵嫣的揶揄。
他抬手将腕子拧回原位,单手按胸行礼,兴奋道:“上次射殿一战,小王没过够瘾,故而冒犯了。下次若有机会,希望能在战场上以兵法再战一场。”
闻言,礼部几名大员虽有不满,但为了两国和谈,也只能强忍。
赵嫣捏紧帕子:茹毛饮血的北夷蛮夫,到底把战争和人命当做什么?
乌阙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嫣一眼,方倒退数步,领着面露凶色的下属们退去,继续闲逛游玩。
赵嫣低头,继续为闻人蔺擦了擦手掌,又拉起他温凉且长的指节左右翻看,问道:“好些时日没瞧见你了,怎么突然想起过来了?手掌疼不疼?”
闻人蔺任由她牵着手,慢条斯理道:“想见殿下,自然就来了。”
低哑的话语,带着几分慵懒之意,却令赵嫣心间蓦地一紧。
闻人蔺平日嗓音低醇好听,话。她记得,只有在月初的那几日,他的情绪才会外放,透出几分自毁的缱绻异样。
赵嫣握紧了他的指节,抬头看着闻人蔺被红衣衬得苍冷的面容,眼底的笑意渐渐消散。
好像是从上元节伊始,他触碰的指节就有些微凉。只是那时在马车中耳鬓厮磨,赵嫣根本无暇顾及这点异样。
闻人蔺咳了声,神色如常,唇瓣上却洇出不正常的殷红。
这是时隔半年,赵嫣再次见他毒发,猝不及防。
时兰去沏茶了,内侍远远地在洒扫,太后娘娘还在后殿诵经念佛,无人顾及这边动静。
晴空仿若笼罩了厚厚的云翳,赵嫣抿了抿唇,牵着闻人蔺的手指一声不吭地朝配殿行去。
配殿布置成了清净的小书房,赵嫣关上门窗,随即垫脚将闻人蔺按在椅子中。男人的眸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亮,好整以暇的,任由她安排。
赵嫣凑近嗅了嗅闻人蔺身上的气息,有些无措道:“现在才月底,怎么就这样……”
“这个月开始,王爷停了宫中的药,在玉泉宫疗养了数日。”
随行的张沧叩门进来,从瓶中取出一颗药丸奉上,解释道,“公主也不必担忧,现在还不算彻底毒发,捱一捱就过去了。本来孙医仙今日是不放王爷回来的,但王爷自个儿吧就是耐不住想见您。”
赵嫣心口一窒,这番话解释了还不如没解释。
如果这都不算毒发,那真正毒发的时候得是什么样?
褐色的小丸,并非先前服用的那种暗红药丸,也没有那股奇怪的冷香味。
“怎么回事?”
赵嫣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干涩,艰难道,“是父皇他……”
“是本王不愿放任自流。”
闻人蔺接过药丸服下,却没有之前那般立竿见影的效果,感受着脏腑中蔓延的寒痛,“殿下不是嘱咐本王,要长命百岁吗?所以本王尝试着换换别的药方,只是这毒太过复杂,孙医仙也有些棘手。”
赵嫣静静站着,眼圈酸热。
“殿下怎么呆了?”
见她隐忍不说话,闻人蔺眸底翻涌的暗色稍稍平息,抬臂将她揽入眼前,指腹轻轻按了按她咬得发白下唇,“松开,别咬。”
“闻人少渊,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不要总这样,这样……”
赵嫣呼吸一哽,说不下去了。
半个月的幽禁思念,灯下的亲昵无间,还有这几日反复琢磨压抑的答案,都在此刻决堤而来。
闻人蔺静静凝望她的难受,有些后悔要以这副模样来见她,不由放低嗓音:“放心,死不了。本王许诺过,朝前走,我为殿下撑腰;后退,我让殿下撒娇……”
话音未落,暖香入怀。
赵嫣拥住了他,紧紧贴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你说过,让我对你保持理智和清醒。我试过了,但是好像做不到,凭什么你可以肆无忌惮,我却要克己复礼?真是不公平。”
赵嫣深吸一口气掩饰呼吸的颤抖,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然而更多的是柔软的坚韧。
她弯腰逼近,看着难得微怔闻人蔺,一字一句地宣告:“反正我总是不听你的话,这次也一样。我违约了,但并未违心。”
她提高了声音:“闻人少渊,我想,我是心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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