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霏睁开双眼,东方既白。


    层层叠叠雪色的床帐在他眼前浮动,一如蕴含着磅礴杀意的阵法。


    他迟疑抬手,发觉身上仅剩一件薄如蚕翼的单衣。


    窸窸窣窣,宽大的衣摆顺着沈玉霏雪白的肩膀跌落,堆叠在臂弯里,将他的小臂衬成了皑皑白雪中横斜出的一柄玉如意。


    那片肌肤比雪还要柔嫩,当真称得上“肤若凝脂”。


    只是,他看似纤细的五指深陷进柔软的锦被后,根根都冒出了能轻易割断人脖颈的灵气。


    沈玉霏的眼皮微微一跳:“嗯?”


    “宗主……”痴缠沙哑的呼唤从他身侧传来。


    沈玉霏微怔,循声偏头。


    床帐外有人撩起了帘帐,身影摇曳。


    那人毕恭毕敬地唤:“宗主?”


    沈玉霏习惯性地挥手,将床帐外的人赶走,继而倾身向声源凑去。


    雪白薄衫再次翻涌出细碎的浪花,他窄腰软塌,窈窕的身段一览无余。


    斑驳的光透过轻纱,照得沈玉霏身上的衣衫愈发透明起来。


    沉重又熟悉的呼吸在他的耳畔响起,酥麻也呼啸而至。


    刻入灵魂的异样感让沈玉霏的面颊泛起了如水的潮红,眼尾亦逼出了几滴热滚滚的泪。


    白玉如意亦染上红霞,粉嫩水润。


    吞咽声热烘烘地炸响在沈玉霏的耳侧,像是热浪,一滚又一滚。


    他眉心紧蹙,抬起的手虚虚一拦,掌心却是一热——有什么人在舔他的手掌,粗粝的舌贪婪地刮过细嫩的皮肤,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沈玉霏想也不想,喊出了尘封在记忆里的名字:“梵楼!”


    话音刚落,那舌已经卷住了他的指尖,恋恋不舍地一吮,继而在他彻底暴怒前,干脆利落地离开。


    舌的主人翻身跪在塌下,雪白的轻纱堆叠在他宽阔的肩头,绵延如雪。


    “宗主。”低沉的嗓音染了欲,格外撩人。


    沈玉霏却冷笑着支起了身子。


    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娇丽的面庞荡漾着一层足以让人疯狂的艳色。


    沈玉霏倾身凑过去,一点一点地勾住梵楼的衣襟,桃花眼中冷光凛冽。


    “滚上来!”


    梵楼迟疑一瞬,听话地起身,从跪在榻前,改为跪在榻上。


    “愣着做什么?”沈玉霏缓了缓神,发觉自腰腹向下,麻痒绵软,忍不住双颊飞霞,对罪魁祸首怒目而视,“扶我起来!”


    梵楼的迟疑又多了一瞬,但还是伸手,揽着他的腰,将他扶坐起来。


    沈玉霏趁机捏住梵楼的下巴,将人狠拽至面前。


    近在咫尺的,是一张被无数绸缎缠绕住的脸。


    沈玉霏因练习的功法有异,每月十五,都会深陷难堪的情毒,此时若不与人双修,就会功力尽失,筋脉寸断,成为人尽可欺的废人。


    梵楼就是他寻来的“解药”。


    梵楼听话,忠心,愿意为他去死。


    梵楼什么都好,但沈玉霏不想看见他的脸。


    因为看见了,沈玉霏就会想到无数个日夜,自己苦于功法之故,受制于人的模样。


    故而,他在功法练就之初,就封住了梵楼的脸。


    “梵楼。”沈玉霏眯了眯眼睛,猩红的眼尾滑过点点水光。


    他像是吸足精气的妖精,餍足地将唇贴在梵楼的嘴角——柔软,温热,还在轻轻颤栗。


    沈玉霏探出舌尖,心满意足地在梵楼的唇角刮了一圈,然后毫无留恋地扭开头:“行了,滚吧。”


    他将呆住的梵楼踢下床榻,安然闭上双眼。


    梵楼跌坐在榻前,直勾勾地盯着沈玉霏,那抹纤细柔软的躯体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如无边墨色中的一抹月光。


    梵楼眼底暗潮翻涌。


    他似是迷茫,又似是沉醉,手指按在唇角,痴痴地来回抚摸。


    半晌,梵楼碍于命令,恋恋不舍地离去,而躺在床上的沈玉霏却豁然睁开了双眼。


    那里面清明一片,哪还有半点睡意?


    沈玉霏记得,自己死在了此生最信任的人手里。


    死无全尸。


    沈玉霏抬起了手臂。


    这的的确确是他的胳膊,白嫩柔软,还没被凌厉的阵法搅成肉泥。


    沈玉霏冷笑一声,闭上了双眼。


    他想,自己大抵是重生了。


    他本就是冷心冷肺之人,哪怕经历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做的第一件事,也是睡觉罢了。


    不过,沈玉霏的前世,也没什么好回忆的。


    他死得着实离谱又窝囊,像本烂俗小说里忽然失了智的反派,在阴沟里翻了船。


    身为合欢宗的宗主,沈玉霏的名声,臭不可闻。


    修士不屑与他为伍,名门正派视他为败类。


    可那又如何?沈玉霏一身修为诡异阴毒,敢在他面前嚼舌根的人,都死了。


    偏偏,一个孟鸣之打破了沈玉霏所有的底线。


    孟鸣之是天下第一宗门,玉清门宗主,长灯真人座下的首席弟子。


    他为人古板,遵守教条,往那儿一站,从头到脚都写着四个字,“名门正派”。


    可这样一个人,为了沈玉霏,叛出宗门,背负累世骂名。


    沈玉霏自然待孟鸣飞极好。


    玉清门不要孟鸣飞,沈玉霏就让合欢宗中弟子以孟鸣飞为尊。


    他就差没把心挖出来给孟鸣飞了,结果换来的,却是彻彻底底的背叛。


    沈玉霏错信了孟鸣之,被稀里糊涂地骗入阵法,生生磋磨去一身骨肉,死无葬身之地。


    许是天道都觉得沈玉霏死得窝囊,让他的魂魄苟存于世。


    沈玉霏成了孤魂野鬼,看着合欢宗树倒猢狲散,天才地宝被所谓的正派修士瓜分殆尽,最后拼了命要替自己报仇的,居然是那个从不被他放在眼里,连面容都不能露出来的梵楼。


    昔日,梵楼在合欢宗里,最多算是他的“男宠”,私下里,甚至有宗门弟子当梵楼是他的炉鼎。


    若不是功法有异,沈玉霏万万留不得梵楼。


    替他报仇的梵楼不知练了什么邪功,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满头乌发尽数变白。


    他面上还覆着层层叠叠的白纱,鬼魅般闯入玉清门。


    梵楼杀到孟鸣之面前时,筋脉寸断。


    他说是为沈玉霏报仇,实则求死。


    彼时,孟鸣之已成了玉清门的掌门,望着梵楼,嗫嚅半晌,羞惭得说不出话来。


    但孟鸣之最后,还是挺直腰杆,说了句:“我无愧于心!”


    梵楼冷笑一声,燃尽最后一丝灵气,坠入了沈玉霏曾经误入的阵法。


    他死的时候,抱着沈玉霏最后一点碎骨,哭得撕心裂肺。


    +


    合欢宗的宗门立在忘忧谷,四季如春。


    梵楼从临月阁中出来时,山中的杏花尽数盛开,熙熙攘攘,仿若红霞满天。


    他站着看了半晌,被沈玉霏吻过的唇角依旧在发麻。


    宗主又吻了他。


    梵楼露出白纱的双眸里,绽放出了小小的喜悦。


    宗主上次吻他,有什么时候的事?


    梵楼低下头,看着自己因每日练剑而粗糙的掌心,苦涩地想,那是三千四百五十六天之前的事了。


    十年前的事。


    十年前,沈玉霏刚成为合欢宗的宗主,修习秘术《白玉经》,需要找一契合者双修。


    《白玉经》是合欢宗最上乘的功法,不是俗世所嗤之以鼻的,只能通过苟合来修习的心法。


    有秘术在,修习者不需要任何肢体上的触碰,以神识结合,修为就能达到意想不到的顶峰。


    刚进入合欢宗的梵楼,忐忑又贪婪地跪在沈玉霏的脚边。


    他身边,是无数同样贪婪的弟子。


    只不过,梵楼的贪婪,不是对功法,而是对沈玉霏——他们的宗主,着一袭滚金玄袍,慵懒地窝在堆满雪白狐皮的躺椅里,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美艳绝伦的妖修。


    他露出半张雪白艳丽的脸,恹恹地打量着跪在自己脚边,戴着相似面具的弟子,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梵楼能感受到独属于沈玉霏的冰冷威压浸透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陌生的灵气入体,任谁都会排斥。


    沈玉霏试了一个又一个弟子,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暴躁显而易见地写在了脸上,以至于后来,用于试探的灵气愈发暴虐,待到探入梵楼的身体时,直将他逼得口吐鲜血。


    可即便如此,梵楼也没有生出抗拒之心。


    “嗯?”


    最后,他如愿以偿地听见沈玉霏发出了一声轻叹,紧接着,磅礴的灵气涌入他的灵台,以摧枯拉朽之势,冲溃了丹田中原有的一切。


    剥皮抽筋,无异于此。


    梵楼疼得近乎晕厥,而寻到合适人选的沈玉霏压根不在乎他的疼痛,勾勾手指,就将他勾到了身前,狂喜地吻上来。


    意识消散前,梵楼感受到了唇角源源不断的热源。


    待他再苏醒,就被告知,成了宗主选定的双修之人。


    梵楼欣喜若狂,却很快发现了异样。


    他脸上的面具被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又一层的白纱。


    “宗主所为。”引着梵楼去往沈玉霏卧房的女修面露怜悯,“非宗主,不可解。”


    梵楼如愿以偿,走到了沈玉霏的身边,却也失去了自己的脸。


    “你在这里做什么?”


    冰冷的质问从梵楼的身后传来。


    他转身,看见了记忆中出现过的面庞。


    那是宗主身边的剑婢,黄莺。


    梵楼抱剑行礼。


    “宗主醒了?”黄莺厌恶的视线在他被白纱覆着的面上刮了一圈,“老规矩,宗主不想看见你,还不快滚去受罚?!”


    梵楼不为所动。


    他沉默地直起身,像一座即将被风沙和时光淹没的石碑,经久地立在他该立的地方。


    黄莺皱了皱眉。


    她不喜欢梵楼。


    合欢宗的秘术,唯有宗主可习,受益者自然也是宗主。


    但即为双修,梵楼不可能得不到一点儿好处。


    偏偏,此人资质平庸,与宗主修习十年,修为在宗门内竟只勉勉强强与寻常弟子持平,实在是朽木中的朽木,废柴中的废柴。


    梵楼还毫无羞耻之心。


    若是旁人,拖累宗主十年,早就羞愤自尽,唯有他,月月恬不知耻地跪在临月阁外,祈求宗主的亲近。


    黄莺最不喜梵楼之处,便是他只要能与宗主在一起,就任打任骂,毫不反抗的模样。


    ……不知死活,不知悔改。


    再多的规矩,说上一千遍,也无用。


    梵楼在黄莺满是嫌弃的目光注视下,缓慢地对着临月阁的方向行了大礼。


    “还愣着做什么?”剑婢的忍耐终是到了头,“等着宗主亲自罚你?”


    梵楼以同样缓慢执拗的动作直起了腰。


    他身形高大,健硕的身躯裹在沉闷的黑色劲装下,除了一把剑,周身无半点配饰。


    单看身材,梵楼绝对算得上“男色可人”,在崇尚双修的合欢宗里,他也鹤立鸡群,打眼得很。


    但黄莺看见了梵楼露出白纱的两只眼睛。


    漆黑的瞳孔如死寂的深潭,任何的话语,都激不起零星波澜。


    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鬼气森森。


    黄莺的后颈无端滚过寒意,但她没有理会,而是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像是和梵楼呼吸同一片空气都受了侮辱,抬手挥了挥鹅黄色的衣袖:“剥皮抽筋,焚骨剜肉……再不走,宗主就要亲自动手了。”


    黄莺有恃无恐。


    沈玉霏对梵楼的厌恶,满宗皆知。


    梵楼往日听了这话,必定会挪着沉重的步伐离去,今日却用沙哑的嗓音问:“今日……你替宗主束发?”


    “与你何干?”黄莺挑眉。


    梵楼似是笑了一下,可惜,唇角掩在层层白纱里,表情做多了,愈发阴森可怖。


    黄莺翻着白眼移开视线。


    梵楼也没有再纠缠。他如剑婢所愿,拖着沉重的步子,默默地离开了临月阁。


    高大的背影融进血红色的花海,黄莺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有些反常。


    不过,黄莺没有时间再耽误了。


    她推开临月阁的门,面上的不屑尽数散去,只剩发自内心的敬畏:“宗主。”


    暗香浮动,挂满穹顶的金铃随风叮当作响。


    玄妙阵法幻化为雾气般的轻纱,其间符文随风涌动,时而幻化为赤金色的蝶,时而幻化为闪着金芒的鹿。


    它们在白雾中游荡,最后轰然散去,变成漫天飞舞的杏花花瓣,落雪般坠入地上漆黑的阵眼。


    合欢宗的宗主,沈玉霏,已经拢起了松散的衣衫,斜倚在了榻前。


    他身上欲色难掩,嗓音甜腻如蜜,把玩着一缕垂在肩头的青丝,如玉双足亦从玄袍下探出,露出惊心动魄的一抹白。


    “何事?”


    沈玉霏说话间,身上的玄袍歪歪斜斜地垂下半截。


    春色满园,黄莺却不敢细看。


    她如临大敌:“宗主……可要沐浴?”


    剑婢将恐惧压抑在心底,颤抖的手却令她的心思展露无遗。


    沈玉霏循声垂眸,慢慢想起了此人似乎叫黄莺。


    勉强算是个忠仆。


    前世,他的死讯传到合欢宗,黄莺是最后才离开宗门的人之一。


    “可。”沈玉霏缓缓眯起了眼睛。


    黄莺长舒一口气。


    她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用灵石催热灵泉时,免不了再次记恨起梵楼来。


    宗主心狠手辣,性情乖张,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唯有每月十五,梵楼来以后,宗主会变得喜怒无常,格外难伺候。


    黄莺记得,曾经有一回,她外出办事,服侍宗主沐浴的差事交给了一个刚入宗门的女修。


    那女修打了什么主意,黄莺不知,但她回来时就听闻,女修已经被扒皮抽骨,剜出灵台,丢去了凡间的庄子。


    黄莺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还贴心地将女修的灵台打成了笔筒,端端正正地放在临月阁内的博古架上。


    直到机缘巧合下,她又遇到了那个女修。


    “我没有……没有勾引宗主……”女修已然疯魔,只会说一句话,“我只是……我只是说宗主的颈侧有……有红印……”


    黄莺如遭雷击。


    红印,自然是梵楼留下的。


    她是合欢宗的弟子,以沈玉霏为尊,不会将错归结到沈玉霏的身上。


    那错的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下犯上的梵楼了。


    “在想什么?”


    冷冽的寒意入耳,黄莺如坠冰窟,手指一颤,失手打碎了一颗灵石。


    她头皮一炸,重重地跪在地上:“宗主,我……”


    细碎的玉石粉末沾染在沈玉霏的玄袍上,闪烁如星辰。


    沈玉霏不以为意:“起来。”


    黄莺不敢动。


    沈玉霏默了默,半晌,失笑:“怕我?”


    “宗主,我有罪!”黄莺抖如筛糠,“我……我打碎了……”


    “一块灵石罢了。”沈玉霏勾了勾手指,染着寒意的灵气迫使黄莺起身。


    剑婢被逼无奈,局促地立在灵泉边。


    沈玉霏见状,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竟这般可怕吗?


    那梵楼怎么还敢不要命地往上贴?


    不待沈玉霏细想,肩头便是一轻。


    原是黄莺小心翼翼地替他脱下了玄袍。


    剑婢敢替沈玉霏脱一件无伤大雅的外袍,连里衣的半片衣角都不敢碰。


    她用灵气包裹住十指,生怕扯断哪怕一根发丝,额角开始往外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最后,黄莺终是艰难地拢起了沈玉霏披散的墨发。


    沈玉霏沐浴时,总会让侍女将一头青丝束起。


    这是他的习惯。


    黄莺却无端想起了梵楼方才说过的话——今日,你替宗主束发?


    他为何要多嘴问这一句?


    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只要她在宗门内,就会服侍宗主沐浴束发。


    他为何明知故问?!


    黄莺的鼻尖也浮现出了汗珠,她神经质地咬着泛白的唇,直至尝到血腥味。


    不对……


    哪里不对?!


    墨发如上好的绸缎,水似的在剑婢的手里流淌。


    她用灵石制成的簪子将其束起,余光不可避免地窥见了沈玉霏雪白的颈子。


    轰!


    黄莺眼前发黑,耳鸣不止,惶惶差点当即跪下。


    “你……看见什么了?”


    偏生,沈玉霏蕴藏着冷意的质问如山泉叮咚,悄然响起。


    红梅落于白雪。


    沈玉霏的后颈上有一枚新鲜的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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