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吟叫跟鲛人的潜音在海底深渊轻轻应和,灯希没等太久,他藏身的洞穴口前的那些海草就被拨开。


    银尾浑身散发冷气地游了进来。


    迫于鲛人强大的压迫力,感知到人鱼歌声里那股力量,本来能稍稍平定的海蛇霎时又被激发出凶性,浑身上下的腹眼螺纹一瞬颜色加深。


    数十条海蛇立刻冲了过去。


    灯希惊恐地瞪大眼,也顾不得隐藏,放下自己紧紧抱着的大尾巴,喊,“小哑巴!”


    鲛人体表的皮肤坚硬得堪比机甲,要不是祀寂生是从几千米的高空掉落进大海,也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面对大白鲨能高达将近两吨的咬合力,祀寂生在重伤之时会避其锋芒。


    但现在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更不用提海蛇的咬合力根本不够入眼。


    灯希紧紧抓着手里的荧光水母,水母一闪一闪,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洞穴。


    鲛人的利爪在昏暗下闪过银光,十几条摆尾直冲的海蛇还没触动到祀寂生分毫,就被拦腰斩断,紧接着是七寸、海蛇头、腹眼……


    灯希呆滞地看着小哑巴一条鱼,一双爪子,轻轻松松地把围困他多时的大海蛇群们通通解决掉。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看得清清楚楚。


    祀寂生平静了一下激涌的情绪,鼻尖弥漫着的海蛇血腥味,让他眼中的银色竖瞳始终没有变回原样。


    兽形独有的冰冷竖瞳穿透过黑暗,直直朝自己看来,灯希忍不住缩了缩身体,像在看陌生鱼似的,茫然地问,“小哑巴?”


    小哑巴有这么厉害吗?


    这是他的小哑巴吗?


    祀寂生想起之前的隐瞒,身体一僵,随后沉默地微微俯身,强大的鲛人低下了头颅,向角落里蜷缩的小人鱼伸出了手。


    这只手并不好看,指尖还沾染着海蛇的血污,指缝里还塞着内脏碎片,手心的纹路里全是血水。


    很脏。


    祀寂生垂眸看了一眼,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


    下一秒,冰冷的指尖毫无预兆地搭上来温暖白皙的手。


    刚刚还在害怕地看着银尾的灯希,主动握紧银尾的手,他被海蛇群吓得面无血色,牵起唇色发白的唇角,微微弯了一下眼,“谢谢小哑巴来找我。”


    祀寂生紧绷的身躯微微松懈,牵起灯希往外游,即将离开洞穴时,银尾转头看了眼海水里漂浮着的海蛇尸体,挑了几尾抓起来,准备带回去做明天的口粮。


    灯希静静地看着银尾动作。


    突然想起在之前的那片海域里,他也在旧巢穴前的红珊瑚里,曾经找到过一尾海蛇。


    毒牙都被磕没了的毒蛇。


    但真的是被礁石磕掉了吗?


    他真的有这么幸运,每天出去捕食,都能在家门口前,找到足够他跟小哑巴刚好饱腹的食物吗?


    灯希垂了垂眼睑,看着牵住自己的冰凉掌心,忍住疑惑,因为除了这个,他还有一个更想知道的问题。


    当吵吵闹闹的灯希安静下来,没有说话的人,两个人之间就变得格外得死气沉沉。


    灯希鼓起勇气,“小哑巴。”


    祀寂生垂眼看他。


    银色的竖瞳即便没什么情绪,也看着一片寒意。


    灯希顿了下,犹犹豫豫地小声说,“你是不是……”


    祀寂生表示疑惑,竖瞳微微眯起。


    灯希被盯得头皮发麻,又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我想抓几个水母,这样巢穴里就不会暗暗的了。”


    祀寂生颔了下首,松开牵着的灯希的手,示意灯希去抓。


    灯希游到峭壁上的海草旁边,随手抓了一只荧光水母,呆了一会儿,用手捏了捏,嘀嘀咕咕,“问,不问,问,不问……”


    每说一个词,灯希就抓一只荧光水母到手上,直到抓到最后一个,“……问。”


    灯希抿唇。


    他怀里已经抱不了再多的水母里。


    那就问!


    灯希游转过身,再次鼓起勇气,“小哑巴?”


    祀寂生静静地看着他。


    灯希正想开口,但因为他抓得太多水母了,他一动作,怀里就掉了一只水母进海水里。


    变成了“不问”。


    灯希烦恼地皱了皱小脸,突然松开手,把所有水母通通放走,只留下一只。


    也仅限这一只。


    荧光水母们挥舞着透明的触须,在灯希的身边盘旋地游着,它们天生会被人鱼种自带的亲和力吸引,水母们会碰碰灯希的金发,摸摸灯希的手。


    一接触,水母们就会发光。


    祀寂生的眼里,他眼前的蓝鲛身周闪着细碎的柔光,蓝眸里倒映着他一人的身影,语气是说不清的好奇。


    “小哑巴,你是不是能说话了?刚刚是你在叫我吗?是你在呼唤我的名字吗?”


    是为了他,才开口的吗?


    祀寂生握紧另一只手里的海螺,微微颔首。


    灯希弯眼笑起来,“我还想再听一遍。”


    祀寂生喉结微滚了滚,指尖摩挲了一下海螺表面的纹路,灯希的眼神非常开心,单纯地为他高兴,蓝眸亮晶晶的,很是欣喜。


    让人拒绝不了。


    “灯希。”


    祀寂生唇间冰冷地抿直,淡漠地吐出了两个人鱼语字音,但看着灯希的视线却微微移开,不再直视着灯希。


    银尾的嗓音极为低沉,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过话,带着沙哑的质感,语气又冷又淡,将灯希的名字念得很好听。


    灯希满意地翘起唇角,“这是第一次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的族人喊我的名字。”他想了想,蓝色的尾鳍悠然摆动,有些落寞地道,“如果我族里还有比我大的族人在,他们应该会喊我什么呢?”


    蓝鲛对比正常加上鱼尾有三米多高的鲛人来说,体型实在娇小,如果鲛人族健在,那灯希在族内一定是脾气最好,也最乖的那一个。


    虽然有时候会捣乱,但也没有鲛人会舍得责怪他。


    祀寂生想,应该会取一个偏软糯的小名,听起来就像是鲛人族内宠爱的幼崽。


    如果是他……


    祀寂生下意识用星际语含糊地吐出了两个字音。


    因为陌生的语言,再加上银尾的声音太小,灯希没有听清,茫然地眨眼,“什么?”


    祀寂生唇角僵直地抿紧,一个字都不肯说,却又在心里念了一遍。


    希希。


    祀寂生深呼吸一口气,二话不说便回身往深渊的出口往上游,灯希不知道银尾怎么了,茫然地跟着游了上去,“等等我,等等我。”


    祀寂生顿了一下,放缓游速。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才游出了深渊,游到正常的海底世界,再过了十几分钟,才回到新巢穴里。


    灯希跟银尾一起坐在洞穴口,长尾垂落,漂浮在海水中,他把手心里的荧光水母松开,轻轻用指尖推了推,弯着眼看水母晃晃悠悠地往巢穴里游。


    他半夜被惊醒,又经历过几波惊吓,精神早就疲惫,眼睛也快困得睁不开了,但灯希还是拉着银尾坐在洞穴口,“小哑巴,把你的手给我。”


    祀寂生的竖瞳才消失不久,鲛人的爪尖还没有收回,手心已经很脏,平常他会等到爪子收回才慢条斯理地清理干净。


    祀寂生下意识把手伸出去。


    灯希小心翼翼地避开锋利的爪子,将几根海草团了团,一点一点用海草团擦干净祀寂生手心纹路里的血水,再挑出指缝里的内脏碎片,爪尖的血污也擦了干净。


    祀寂生的手重新恢复洁白,他微微怔忪地看着灯希。


    灯希突然倾身过来。


    祀寂生身躯一僵。


    灯希抓住祀寂生的一缕银发。


    银尾的银发也被鲜血染红,锋利的指尖让他无法自行清洗,灯希用人鱼圆润的指腹一点点将血腥的黏液清洗干净,将银发重新变得顺滑。


    像打理洋娃娃一样,把脏兮兮的小哑巴打理得干干净净,然后笑了笑,“好啦,小哑巴,我们去睡觉吧。”


    祀寂生僵硬地点了点头,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灯希甩了甩尾鳍,往洞穴里游,疲惫地蜷缩进贝壳里,这次他牢牢记得要关上贝壳。


    半夜偷鱼的事灯希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他天生对自然界的生物有亲和力,但相对的,这样也会让他在食物链比他高等级的生物眼里,灯希的存在感会特别高。


    每次搬了新家,如果没有跟邻居浑熟,贝壳又没有严丝合缝地盖上,就会发现自己被这片海域里的原主人,理所应当地当作储备粮,二话不说就偷鱼。


    虽然每次都能用人鱼的歌声有惊无险地谈下来,但也是在冒着生命危险,在钢丝线上游走。


    灯希困泛地揉了揉眼,关上贝壳前,突然好奇地看向坐在洞穴口,一动不动的银尾,问,“小哑巴,你有名字吗?”


    祀寂生回过头看向灯希。


    他能说得出灯希的名字,却说不出自己的名字,最终,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就一直叫你小哑巴好不好?”


    “唔,小哑巴,我好困,晚安。”


    润白的贝壳“啪嗒”一声被关上。


    天已微微亮起,海底有了点微光。


    已经是第三天了。


    祀寂生重新打开光脑,又严谨地看了遍自己写的演讲稿,将海螺放在耳边,静静听了一会儿,打开音频,开始录制。


    这不是一份认罪声明。


    祀寂生总觉得,帝国跟联邦的这场战斗还有他没找到的地方存在。


    祀寂生反反复复录制了许多遍,艰难地复健完成后,才录制出一段语速正常,字音没有出错,可以入耳的音频。


    病还没有完全好。


    祀寂生放下海螺,将音频发给副官。


    事情告一段落,祀寂生看了看光脑这段时间内所有联系过他的人跟发给他的消息,分析了一下他失踪后,首都星现在的政势。


    突兀地,他指尖微微一顿。


    银眸微微凝起,看向蓝屏上的一道通讯记录,时间是刚掉落进这颗星球,光脑失踪,自己也处于昏迷的时候。


    对象是一直跟军部作对,长老会的阁老。


    通讯时间将近有两分钟。


    两分钟。


    如果是砸落过程中的误触,长老会的阁老根本没有必要跟空空如也的对面通讯,浪费这两分钟。


    这颗星球除了他,还能有谁可以主动拨出这段通讯?


    祀寂生呼吸滞停一瞬,紧紧闭了闭眸,缓缓侧过脸,看向巢穴里闭合的贝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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