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交给嬷嬷,我自己自然是放心的。”萧燕飞娇娇柔柔地对着祝嬷嬷道。

    祝嬷嬷喜笑颜开,老脸笑开了花。

    黎才人温婉柔顺地笑了笑,对着萧燕飞又福了福道:“太子妃宽仁。”

    “妾身进宫已有七年,还从不曾回过娘家,老父年迈,妾身这次能回去一趟在老父膝下略尽一番孝心,也是心满意足。”

    “妾身谨记太子妃的恩德。”

    她话中没提废妃柳氏一句不好,却似在说,太子妃比柳氏宽仁,三言两语间,不动声色地吹捧了萧燕飞一番。

    后方的其他几个嫔妃听说她们可以回娘家省亲,全都眼睛一亮,一个个面露喜色。

    “多谢太子妃。”王才人机灵地赶忙福身也谢过了萧燕飞,何昭媛等其他妃嫔们也纷纷行礼谢恩。

    殿内的气氛显得轻快了不少。

    萧燕飞与众嫔妃们又寒暄了两句,就笑眯眯地把她们都给打发了。

    没一会儿,正殿内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萧燕飞在扶手上支肘,懒懒地斜靠着,眼睫低垂。

    就在刚刚,她意识到了一桩特别麻烦的事,宫里没皇后了,岂不是意味着她日后还要打点宫务?

    这些天,光是武安侯府的中馈就够让她头痛了。

    好不容易她才甩了手,这又来了一件更大的麻烦事啊。

    这么一想,她整个人就不好了,耷拉着螓首,另一手的指节漫不经心地叩动着,直到熟悉的臂膀从后方环住了她。

    那男性的手臂结实有力却又很温柔,还有一股子熟悉的清冽的熏香味随之而来,将她笼罩其中。

    “燕燕……”

    “都是你的错!”萧燕飞掀了掀眼皮,没好气地看着他,明明是在抱怨,却更像在撒娇,仿佛一只傲娇的长毛狮子猫。

    顾非池一头雾水,不是太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但参考他爹犯蠢的经验,想也不想地先认了:“我错了。”

    萧燕飞本来有些蔫蔫的,被他这句话逗乐了,“咯咯”地笑出了声,惬意地倒在他的臂弯里,调了个自己舒服的姿势。

    顾非池干脆顺势坐到了椅子上,让她搂在自己怀中,一手按在她小小的腰肢上。

    萧燕飞数着手指说:“你知道皇上有多少妃嫔吗?足足二十个,以后这些人有什么事,不都得来找我?”

    “除了唐越泽外,还有五个皇子、四个公主,大公主八岁,最小的皇子才两岁。”

    “你瞧瞧,你给我找了多大的麻烦啊!”

    顾非池微笑着听着,轻轻搂着她,右掌若有似无地在她的腰身上揉搓了一下。

    “以后……”萧燕飞按住了他不太安分的那只手,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她们要是愿意,把她们放出宫吧。”

    她说的是,等皇帝驾崩后。

    方才萧燕飞大致看了,皇帝的这些嫔妃年长的三十出头,大部分也就二十来岁,正是大好年华,就和萧衍的三个姨娘一样,没有必要赔上她们的一辈子。

    “随你,你做主就是。”顾非池对皇帝嫔妃们的去留与否,完全不在意,那满含笑意的眸子自信而张扬。

    这个天下,是他的。

    也是她的。

    萧燕飞心中甚是妥帖,腾地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往寝宫的方向走,得意洋洋道:“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她兴冲冲地拉着顾非池回了寝宫。

    那些宫人都很会看眼色,全都避了开去。

    萧燕飞从梳妆台上的一个匣子,取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瓶,显摆地对着顾非池晃了晃,瓶子里那半瓶透明的液体随之晃动。

    “这是青霉素。”

    说着,她又拿出了一支小巧的注射器,“这是注射器。”

    大婚前的这段日子,萧燕飞的时间几乎都花在了这些青霉素上,她已经尽她的努力,尽量多地提炼了青霉素出来的。

    “注射器?”顾非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所谓的“注射器”,略一挑眉。

    “这是我托外祖父按照西洋的注射器改良的,也亏得外祖父有办法。”萧燕飞笑眯眯地说道。

    殷家的管事之前从西洋带回来的是纯金属的注射器,纯金属的筒身看不到筒身内,多少有些不方便,萧燕飞就让工匠按照现代的注射器改良了一番。

    现在萧燕飞拿给顾非池的这个已经是改良过的成品了。

    古代的工匠果然不乏巧手,这种中空的注射针头,还有透明的琉璃筒身,按照她的描述,居然都能做出来了,与现代的注射器不算一模一样,也像个七八成了。

    顾非池从萧燕飞手里接过了这古怪的玩意,拿在手上打量着。

    中间是透明琉璃的筒身,一端是尖针,另一端是一根金属细杆,他信手往那细杆上一推,便将之推进了筒身。

    “注射器。”他若有所思地又念了一遍,隐约明白它为何叫这么一个名字。

    萧燕飞又道:“你给我几个,不,十几个军医吧。”

    “等我教会了他们,就让他们去北境。”

    萧燕飞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笑得神采奕奕。

    打针和皮试不难,多练习几次甚至几十次就能学会,也就是多往人胳膊上扎几针练练手的事。

    “好。”顾非池点点头,放下了手里的注射器,“等明……等后天,我就让墨珏把人带去万草堂。”

    萧燕飞眼睫一颤,敏锐地听出了些什么:“你明天就走?”

    “陪你回了门后,我就走。”顾非池揽住了她纤瘦的肩膀,安抚地在她肩头轻轻摩挲了两下。

    “悄悄地?”萧燕飞盯着他的狐狸眼问道。

    顾非池轻轻点头:“只有内阁,怡亲王,礼亲王,还有爹他们知道。”

    萧燕飞垂眸,伸手往袖袋里掏了掏,摸出了一个绣着并蒂莲的大红色锦囊,郑重地交到了顾非池的手里,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平安符!”

    它会护他平安。

    而她会在京城等他回来!

    入手的那个锦囊一片温热,犹带着她手指的温度。

    这是……顾非池的目光凝固在了锦囊上绣的那对小巧精致的并蒂莲上。

    他自然认得这个锦囊。

    这里面放着他与她的一缕头发,用红绳系在一起。

    解缨结于发,代表他们是结发夫妻,会永世不分离。

    顾非池心情激荡,心头似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柔情慢慢地荡漾在他的眉宇间。

    他一手握紧了那个锦囊,另一手在她的鬓角温柔地抚了抚:“那京城就交给你了。”

    “好。”萧燕飞粲然一笑。

    顾非池握住她的小手,在她的掌心塞了一块金色的令牌。

    萧燕飞看了看,缓缓地将它捏在掌心里,握得死死地。

    “太子殿下,太子妃,”门帘外,响起了知秋恭敬的声音,“戏楼那边准备好了。”

    萧燕飞把手上的令牌藏在了袖袋中,拉着顾非池的手一起出去了。

    候在外头的知秋根本就不敢直视顾非池的眼睛。

    她也不想打扰太子和太子妃的,可是,礼部那边催了又催。

    今天太子妃认亲,宫中会设宴,这是太子妃入主东宫后的第一次宫宴,相当重要。

    萧燕飞拉着顾非池的手熟门熟路地往天音阁那边走,很快,就又来到了那栋熟悉的戏楼。

    守在戏楼大门口的内侍遥遥地看到了太子与太子妃的仪仗来了,便高声喊道:

    “太子殿下驾到!”

    “太子妃驾到!”

    东西两座戏楼里的人都站了起来,准备迎驾。

    两人走到大门口时,萧燕飞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顾非池的袖子一角,问道:“明天回门,我们去武安侯府,还是去殷家?”

    顾非池停下了脚步:“你说呢?”

    “殷家。”萧燕飞捏着他的袖口换晃了晃,“好不好?”

    “好。”顾非池那妖魅的狐狸眼尾轻轻一翘,将她的手执起,飞快地低头在她白皙的手背上亲了一下,“都听你的。”

    萧燕飞满意地笑了,指尖若有似无地从顾非池的手心轻挠了一下,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氤氲着春水般的明媚。

    门槛内的礼部尚书裴谨本来是下来迎驾的,恰好听到了太子与太子妃的这番对话,脸控制不止地僵了一瞬。

    他早知道太子纵着太子妃,但还是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很快,他就自我安慰道:好吧。只是改个地方而已,没事,自己再改改仪制就好,也就改一两笔的事。

    这都不算什么事。

    于是乎,太子妃三朝回门的地方,就从武安侯府改到了殷家。

    顾非池就如同寻常的姑爷一样,向殷婉和老两口见礼上茶,又给了两个弟弟全副弓剑作见面礼。

    殷家在京城并无亲眷,因此屋里也就他们五人而已,并无外人。

    顾非池陪着老爷子下了两局棋,又被萧烨一口一个“姐夫”,哄得心情大好,顺着他说了很多从前与谢无端一块儿打仗的事,一家人一起用了午膳后,他与萧燕飞这才告辞。

    在仪仗回了宫中后,太子大婚所有仪制才算终于结束。

    随后,顾非池又宣了内阁去了文华殿。

    在交代了一番他离京后的事宜后,顾非池留了他们在宫中用膳,自己就先走了。

    礼亲王和阁老们好不容易有了片刻的安逸,用了膳,又喝着茶。

    礼部尚书裴谨简直如释重负,对着礼亲王感慨道:“王爷,看我这头,为了太子大婚,我这白头发至少多了一倍……”

    话还没说完,有内侍来向礼亲王禀道:“太子命奴婢传话,他带太子妃回卫国公府小住去了。”

    什么?!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安静了好一会儿,裴谨清了清嗓子,讷讷道:“太子原来就不住东宫,大婚礼成又住回卫国公府,也挺正常……”

    太子不住在东宫哪里正常啦!礼亲王眼角抽了抽,特别想这么嚷嚷几句。

    忍了又忍,他好不容易才忍耐了下来,只得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这很正常。

    反反复复地念叨了几次,才终于是把自己给说服了。

    礼亲王心知肚明,顾非池是生怕去了北境后,新媳妇独自在宫里住得不安全。

    比起这座戒备森严的皇城,顾非池更相信的人是卫国公。

    这一点,不仅礼亲王明白,其他几人也明白,只是不好斥诸于口罢了。

    众人再次互相看了看,千头万绪化作一声叹息,一声苦笑,全都心照不宣。

    宗令与内阁有志一同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这京城的不少双眼睛都盯着东宫的动静,见太子携太子妃回卫国公府小住,不免也在暗地里起了一片涟漪。

    这一天的京城异常宁静,颇有种喧嚣后的沉寂,到了黄昏,风越来越大。

    夜里更是狂风呼啸,吹落枝头的片片黄叶,风裹着落叶撞在窗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整个京城都静悄悄的,唯有夜风呼啸不止,吹落枝头的片片黄叶,风裹着落叶撞在窗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风刮了一夜。

    四更天的时候,顾非池就起了身,不用点灯,他就在黑暗中轻手轻脚地穿好了衣裳,俯首在榻上少女的额心轻吻了一下。

    一触即退。

    他深深地盯着她的睡颜片刻,似要把她的脸铭刻在心中,跟着他就转身离开了,步履无声无息。

    帘子被掀起又落下。

    几乎下一刻,榻上安眠的少女蓦然睁开了眼,望着那道簌簌摇曳的门帘。

    她侧耳倾听着,凝神听着外头他的脚步声远去……

    黑暗中,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似寒星般熠熠生辉。

    神色间全是对顾非池的信任。

    她知道,他说到的,就一定能做到。

    萧燕飞又往窗外望了望,片刻后,才闭上了眼。

    明天还有事呢。

    他有他该做的事要做,她也有她想做的事要做呢。

    顾非池一走,萧燕飞就忙开了,每天早出晚归。

    顾非池走之前,就下了令,从军中挑了十个军医去万草堂,萧燕飞花了两三天的时间,教了他们怎么用注射器,怎么做皮试,以及什么情况下需要对伤者使用青霉素。

    这种土法制的青霉素与现代的青霉素是不能相比的,首先在纯度上肯定不如现代青霉素,青霉素中的杂质可能会提高患者的过敏率。

    “这个青霉素还只能算是粗制,目前来说,效果还不太好说,这次用在军中,也是一种尝试。”

    “暂时,它只用在那些无药可用、性命垂危的伤兵身上。”她在“无药可用”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又道,“等你们观察过效果和副作用,以后再慢慢扩大使用的范围。”

    “记住,务必要记录好每个伤者的脉案。”

    “明白了?”

    萧燕飞郑重地交代了一番,环视着在场的这十名军医。

    “小人明白。”为首的老军医率先抱拳道。

    其他几个军医也纷纷点头,明白太子妃的意思。

    这些被顾非池挑中的军医都是来自天府军中,他们之前就都见识过太子妃给的那种白色药片。那种药片数量不多,但也救了很多受伤的士兵,让他们可以从战争上活着回来。

    而如今这个青霉素,说是和药片效果相仿,若是可行的话,那足以拯救上千、上万条人命。

    另一名中年军医紧接着道:“太子妃放心,用药的注意事项、禁忌等等,小人几个全都倒背如流。”

    见他们都明白了,萧燕飞向着后方娃娃脸的小将墨珏点了头。

    墨珏对着萧燕飞抱了抱拳,朗声道:“太子妃,末将明日就会带一千精锐,亲自护卫他们和药品去北境,绝不会有失。”

    他的模样长得亲和,微笑时还会露出一对酒窝,让人看着就生出好感。

    萧燕飞笑了笑,又问墨珏身边的萧燕飞道:“烁哥儿,你也一起去北境吗?”

    她知道,自打从幽州回来后,顾非池就让萧烁一直跟在墨珏身边,跟着他在军中操练,跟着他参加天府军的演习,还跟着他去剿过一次匪。

    她以为这一次萧烁也会跟着墨珏。

    不想,萧烁摇了摇头:“姐夫让我留京。”

    姐夫私下给了他一道军令,让他跟着他姐,保护她的安危。

    “墨珏,一路顺风。”萧燕飞笑了笑,又示意知秋给了对方一袋东西,“这是我做的肉干,你带路上吃。”

    “多谢太子妃。”墨珏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乐颠颠地接过了那袋子肉干,觉得太子妃人真是太好了!

    韩老大夫的儿子韩大夫这时来了,对萧燕飞道:“萧……太子妃,活性炭已经风干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制炭粉,也不知道对不对。”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们都是按照您给的法子制的,一个步骤也没省,您放心,全程都是由我亲自看着的。”

    活性炭可以吸收青霉素,这是提取青霉素不可缺少的一个步骤*。

    墨珏见她这边有正事,便笑眯眯地告退了:“太子妃,末将先告退了。”

    他带着几个军医一起离开了万草堂。

    而萧燕飞则跟着随韩大夫走了。

    萧烁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姐姐,安分地当姐姐的小尾巴。

    韩大夫领着萧燕飞来到了万草堂后院的药堂。

    药堂内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十几个罐子整整齐齐地安放在长桌上,每个罐子里都装着黑沉沉的炭粉。

    药堂内,除了韩老大夫外,还有十几个身着一式青袍的药童待命,所有人都戴着口罩,目光灼灼地看着萧燕飞。

    不久前,她就已经把那份制作青霉素溶液的笔记给了韩老大夫与韩大夫父子,亲自带着他们做了一遍。

    她一个人精力有限,就算不分昼夜地干,能制出的青霉素溶液也是有限的。

    所以,她就打算先在万草堂试行,然后,再逐步地教给更多大夫,循序渐进地在大景推广。

    医学的意义,在于治病救人。

    青霉素本就不属于她的,而是属于这个世界的。

    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萧燕飞不由笑了,眸子熠熠生辉。

    果然是人多力量大啊,她一个人就是长出三头六臂,也没办法一次性制出这么多活性炭来。

    萧燕飞径直走到了第一个罐子前,用干净的勺子舀出一勺炭粉,看了看,满意地颔首。

    她一一检查了炭粉后,笑道:“把第一步粗制的青霉素溶液都倒进罐子里吧。”

    “以木杵搅拌*。”

    药童们两人一组,拿着粗粗的木杵搅拌起罐子里的炭粉与青霉素溶液,直将它们搅成了黑芝麻糊状才算完工。

    “再将吸收了青霉素炭粉倒入下一个容器,浇入放凉的蒸馏水。”

    这“蒸馏水”也是她教他们制的。

    这一句话下去,药童们就去搬了,桌上没一会儿又多了十几个沉甸甸的罐子,每个罐子上都贴了“蒸馏水”的标签。

    众人忙忙碌碌,一个个都全神贯注地投注于手头的事,连汗液自额角滴落都毫无所觉。

    全然不知时间流逝。

    眼看着快午时,萧烁想着姐夫说过要提醒姐姐按时用膳,便道:“姐……”

    “太子妃。”后方传来了祝嬷嬷的声音,压过了萧烁。

    祝嬷嬷眉头深锁,神情凝重地走到了萧燕飞跟前,低声禀道:“太子妃,皇上许是不太好了,您恐怕得进宫一趟。”

    萧燕飞自打三朝回门后,就再也没回过宫,这几天一直住在卫国公府。

    萧烁离得近,也听到了,眼睫一颤。

    萧燕飞眨了眨眼,慢慢地问道:“谁来禀的?”

    “是梁公公的义子山海。”祝嬷嬷恭声答道,“礼亲王、怡亲王也已经进宫了。”

    “您是太子妃,若皇上真不好了,您还是得去的,尤其……”

    尤其是现在太子不在京城。

    萧燕飞抚了抚衣袖,摘下了脸上的口罩,交给了知秋,淡淡道:“那就进……回宫。”

    相隔六天,萧燕飞又一次回了这皇城。

    严格说来,她也就在这里住了两晚上而已,这个地方对她来说,还是很陌生。

    不过,去往乾清宫的路再好认不过了,就是沿着金銮殿一直往前走就对了。

    一路上,所有宫人见到她全都俯首行礼,不敢直视她。

    穿过乾清门,来到乾清宫也不过午时过半,扑面而来的是一如先前一股子的药味。

    皇帝没有在寝宫,萧燕飞一直被内侍领到了东暖阁。

    一眼看到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虚弱地半靠在罗汉床上,脸色蜡黄,眼窝与双颊凹陷,人又瘦了一圈,那件龙袍空空荡荡,脖颈间的青筋愈发凸显,老态龙钟。

    萧燕飞的目光先是落在了皇帝的身上,在他面上转了一圈。

    从皇帝的面色和呼吸上来看,虚弱是虚弱,却不像是性命垂危的样子。

    礼亲王也在,就坐在下首,僵着一张老脸,面沉如水。

    “皇叔,太医说您这段日子肝阳上亢,不可动怒,您要保重身子,莫要气坏了身子,有话好好与皇兄说便是。”怡亲王在一旁轻飘飘地和稀泥。

    周边服侍的内侍宫女全都低垂着头,噤若寒蝉。

    萧燕飞一边往皇帝那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扫视着东暖阁,徐首辅也在,低眉顺目地站在怡亲王身边。

    罗汉床边,一个着樱草色褙子的嫔妃正服侍皇帝,轻轻地给皇帝捶着腿。

    萧燕飞也不是很擅长记脸,皇帝的那些嫔妃她大部分都没什么印象了,不过眼前这位她记得,是朝见天见过。

    黎才人。

    那天,主动求归宁的那个妃嫔。

    她默默地收回了目光,一副恭顺的样子,缓缓地走到了距离皇帝三四步远的地方,温温柔柔地见了礼:“皇上。”

    她没有称皇帝为父皇,而是喊的皇帝。

    皇帝阴沉着脸,双目阴冷似毒蛇般,语声如冰地质问道:“顾非池呢?”

    这四个字近乎一字一顿,是对着萧燕飞说的。

    见状,礼亲王的脸又沉了三分,眉心深深地拧成了一个结。

    “太子妃刚过门,皇上别为难她。”礼亲王神情肃然地说道,毫不退缩地迎上皇帝阴冷的四目对视,“太子事忙……”没时间陪着皇帝胡闹。

    后半句礼亲王也只是想想,并没说出来,但这前半句的言下之意,连皇帝也听得懂。

    皇帝嗤笑了一声,在黎才人的搀扶下,坐直了身体,冷声道:“顾非池忙?”

    “是啊。朕这个皇帝都被他软禁了,能不忙吗?”

    “让他过来!”

    顿了顿,皇帝一抬手,指向了萧燕飞,“他要是再不过来,……给朕把太子妃拖下去,打。”

    礼亲王的眉心皱得更紧了,正想怼上一句,就听到他那个温温柔柔,说话从不大声,面上从来都是浅浅笑着的侄孙媳妇柔柔道:“皇上这么急着要见太子……”

    “这是要禅位吗?”

    第162章

    禅位?

    萧燕飞的这句话如同当空一个炸雷,震得殿内众人头晕目眩。

    礼亲王先是一惊,眉头蹙起。

    下一刻,他便闭上了嘴,目光闪动,来回看着皇帝与萧燕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

    自己费了好大的劲,才哄得阿池对自己和颜悦色了几分。

    这趟他出京前还托自己照看京里, 第一次唤了他一声“叔祖父”。

    当下把礼亲王激动得简直热泪盈眶了。

    这要是阿池知道他才刚离京,自己就偏帮着皇帝欺负他媳妇,只怕这孩子才刚迈出的一脚又要收回了,以后更不愿意搭理皇室了。

    说不定啊,日后皇家的玉牒上再会多几个顾姓。

    每每想到玉牃上的那个刺眼的“顾”字,礼亲王便是一阵心梗。

    不行,绝对不行。

    礼亲王不由打了个激灵,转头问梁铮道:“梁公公,皇上病得更重了,又在说胡话了,今天的药喝了没?”

    他这么一说,就等于把皇帝方才下令杖责太子妃的话定性为胡话。

    “药还在熬。”梁铮答道,又吩咐一个小内侍,“耿忠,你去看看。”

    小内侍便掀帘往外跑,去看汤药熬得怎么样了。

    礼亲王也不看皇帝,又把头偏向了另一边,笑容慈爱亲切,以长辈的口吻柔声安抚萧燕飞:“太子妃,你别怕。”

    “有叔祖父给你做主。”

    萧燕飞乖巧地说着好话:“叔祖父,您真好。”

    乖!礼亲王笑着捋了捋胡须,心中暗叹:真是个好孩子。

    一旁的怡亲王眼角抽了抽,在心里默默道:太子妃连禅位这种话都敢对皇帝说,哪里像是怕的样子。

    皇叔年纪大了,这眼神也不太好使了。

    皇帝咬着后槽牙,整个人仿佛暴雨前的天空般,更加的阴沉,皮肤下怒气充盈。

    那冰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三步外的萧燕飞,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她的脸上,虽然以他昏花的老眼,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脸。

    “皇上……”梁铮见皇帝气得不轻,上前一步去搀扶。

    “啪!”

    梁铮的手被皇帝烦躁地拂开了。

    皇帝满是皱纹的唇边抿出僵直的线条,慢慢地对着萧燕飞说道:“萧氏,你……把话再说一遍!”

    萧燕飞吐字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皇上这么急着要见太子,是要禅位吗?”与第一遍没有一点差别,甚至于,唇畔的笑涡深了三分。

    她的声音始终温温柔柔,令人如沐春风,那种安然自若的样子看得一旁的徐首辅暗暗咋舌。

    他们这位太子妃的胆子也太大了。

    徐首辅用眼角瞥了一眼面上如疾风骤雨的皇帝,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心里对这位大景天子多少还是有些敬畏之心的。

    皇帝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可萧燕飞连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一下,目光不偏不倚地注视着他。

    “皇上,您这几个月来万事不理、荒于朝政,各地纷乱四起,现在各处递上来的折子快堆满御书房了。”

    “既然皇上力不从心,那也只能太子能者服其劳,代君处理政务,还天下太平。”

    她的神情从容不迫,语速不急不缓,话中之意却是咄咄逼人,一刀子一刀子地捅在了皇帝的心口,等于是在说,皇帝不配为这大景天子。

    说皇帝在位期间,天下不平,纷乱四起。

    她怎么敢?!皇帝气得血直往上涌,心角隐隐作痛。

    萧燕飞温温柔柔地说着:“皇上若没什么事,就在乾清宫里好好养着龙体。”

    “太子日理万机,等闲下来,再陪您胡闹,可好?”

    哪怕口中说着堪称忤逆不孝的话语,萧燕飞依然是一副轻言细语的样子,就像在哄一个病得神智不清的老人。

    那温柔的神情与语气,如和风细雨地拂进礼亲王的心头。

    哎,皇帝都恨不得杖毙她了,这孩子还能这般好脾气,实在是难得。

    “是个好孩子。”礼亲王由衷地拈须叹道。

    坐在罗汉床上皇帝环视着底下的几人,感觉自己似乎站在了众人的对立面,怒火更是被方才这一句一句给激了起来,灼烧着他的心肺。

    他被噎得脸色发紫,四肢颤抖不已,好一会儿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这些人现在还有哪个真把他当皇帝,这一个个全都向着顾非池那孽障了!

    突然,皇帝从胸膛深处吐出一声“呵”的叹息,嘲讽地勾唇笑了:“好啊,真是好啊。”

    这笑容狰狞而扭曲。

    “皇上这是想明白了?”萧燕飞睁眼说瞎话,笑容恬静。

    “明白。”皇帝虚弱地抚掌,青紫的嘴唇一阵抖动,阴侧侧地说,“你们想让朕禅位,是不是?”

    “那朕就‘禅位’。”

    最后的“禅位”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黎才人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又慢慢地继续给皇帝捏肩。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连旁边几个低眉顺眼的宫人都震惊地抬起了头。

    萧燕飞嫣然一笑,犹如黑玉般的眸子光彩洋溢,如星辰璀璨:“皇上说的是。”

    啊?

    礼亲王几乎都听傻了。

    他在脑子里把方才的事反复过了好几遍,还是没想明白,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最初的震惊过后,礼亲王便渐渐地冷静了下来,禅位好啊。

    自古以来,禅让便是佳话。

    若是在皇帝还活着的时候,禅位太子,那么太子这皇位自然更加的顺理成章,还可以避免后世之人拿阿池姓顾,又在卫国公府里长大的事来大做文章,斧声烛影地质疑阿池的身世。

    礼亲王的脑子转得飞快,心里很快就有了决定:左右皇帝都病成这样了,太医都说了,皇帝的龙体再拖也拖不过年底。

    为了大景江山稳固,皇帝在他临死前做出些牺牲,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礼亲王当机立断地附议:“皇上英明。”

    说话的同时,礼亲王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扶手上,目露异彩。

    皇帝脸上的笑更显阴冷。

    他千疮百孔的心头恨意更浓,那是一种众叛亲离的愤怒,自万寿节后,就一直在他心头酝酿……

    “好、很好。”他嘶哑的声音从咬紧的牙关中艰难挤出。

    皇帝总共也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但大半的精力似乎被消耗完了,喘息急促,在黎才人的搀扶下,虚弱地倒在了后方的迎枕上。

    礼亲王与徐首辅互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按古礼,皇帝提出禅让,太子必须要三跪九叩地辞上三次,直到皇帝第四次下诏禅位,太子才能却之不恭地应下。

    现在别说太子不在京城,就算太子在,让他对着皇帝三跪九叩的请辞,估计也不太可能。

    无须言语,两人便有志一同地达成了一致,当作不知道这古礼,让礼部烦心去。

    礼亲王含笑道:“禅位是国之大事,但既然皇上心意已决,臣等自当遵从。”

    皇帝默不作声,唇挑冷笑。

    礼亲王就当皇帝默认了,转头向着萧燕飞使了个眼色,语气和善地说道:“太子妃还要料理宫务,先回去吧。”

    他的笑容分外慈祥,那眼神似在说,好孩子别怕,这里有叔祖父,去歇下吧。

    “叔祖父,那侄孙媳就先告退了。”萧燕飞意会,屈膝又福了福,对着礼亲王盈盈一笑。

    像一朵月光下静放的昙花,闲淡安然,就仿佛禅位这件事的挑起,与她没有一丝关系一样。

    顾非池跟她说过,礼亲王他们并不知道留吁鹰让萧鸾飞给皇帝递了口信的事。

    在礼亲王的心里,皇帝只是一个从前犯了些错,如今只盼着能够安稳终老的老人,一头拔了牙的病虎。

    萧燕飞不动声色地扫过罗汉床上眼神阴戾的皇帝,若无其事地先行退了出去,梁铮的义子山海走在前面,为她打帘,领了她出去。

    待走出东暖阁后,山海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太子妃,皇上先前晕厥了过去,黎才人慌了神,说皇上怕是不好了,奴婢才会去请您。”

    山海生怕萧燕飞有所误会,有些紧张地解释了两句。

    萧燕飞也朝后方那簌簌摇曳的门帘看了看,笑了笑:“梁公公做事,我当然是放心的。”

    “告诉梁公公,让他好好办差。”

    她目光明亮,嘴角轻翘,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见太子妃的眼眸里满是信赖,山海看得感动不已,连忙道:“太子妃真是明理,奴婢定会转告梁公公。”

    跨出正殿的门槛,萧烁正在檐下背手而立。

    衬着秋日下午的阳光,少年越发显得丰神俊朗,一袭蓝色直裰被习习秋风吹得鼓起。

    腰上别了一块锦衣卫的腰牌。

    这腰牌是顾非池给的,让他能够自由出入宫廷。

    见他出来,萧烁挑眉问道:“姐,要回去了吗?”

    萧燕飞摇了摇头:“不了,今天我住东宫吧。”

    萧烁“哦”了一声,当着萧燕飞的面,从袖袋中掏啊掏,掏出了一块东宫侍卫的腰牌,往腰头一挂,再把锦衣卫的腰牌取下放回袖袋。

    萧燕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萧烁眼尾挑起个小小的弧度,淡淡道:“姐夫给了我好多令牌。”去哪儿都能挂上!

    他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话语中的炫耀之意根本藏也藏不住,平日里总是故作老成的少年,此刻眉眼间多了几分属于少年的飞扬。

    的确是阿池会做的事!萧燕飞愉悦地笑了出来,笑声似银铃般清脆。

    她缓缓地沿着汉玉白石阶往下走,还回头看了乾清宫一眼。

    耳边再次回响起顾非池对她说的那番话:

    留吁鹰是一个牵制,皇帝也是。

    萧燕飞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唇边笑意清浅。

    今天怕是不会太平静。

    如萧燕飞所料,今天的皇宫注定不太平静。

    在她回了东宫不久,内阁的阁老们、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大理寺卿、英国公、燕国公等等重臣也都被陆续传进了宫里,齐聚在乾清宫。

    皇帝禅位是关乎整个大景的大事,足以让整个朝堂震上一震。

    不知前因后果的众臣全都震惊了,怎么都想不明白,皇帝居然会突然想要禅位。

    难道是因为人之将死,所以皇帝想通了?!

    这么一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礼部尚书裴谨却是愁白了头。

    这才刚忙完了立太子、太子大婚这两桩大事,现在就又到了皇帝禅位,而这些大事竟然发生在短短一个月内。

    无论是本朝,还是前朝,都没有禅位的先例,虽然尧舜禅让的佳话人人皆知,可这具体的仪制到底该怎么来呢?

    众臣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对于皇帝而言,就像是有无数苍蝇在耳边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皇帝冷眼旁观着。

    哪怕如今他的眼神不太好,眼前似是蒙着好几层纱,只勉强看得清一尺外的事物,也能够感受到这些官员们形容间的喜色。

    他的心底弥漫起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悲凉。

    混浊的瞳仁中,翻动着的是异常强烈的情绪,有憎,有恨,有怨。

    在他说出禅位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试图阻止他,让他三思而后行,也没有一个人说太子不配为新君。

    皇帝一会儿看看徐首辅,一会儿看看裴谨,一会儿看看英国公……一会儿又看向了礼亲王,他甚至能够看到礼亲王脸上淡淡的笑意,在自己的面前,他们是连一点掩饰都懒得装了。

    他们都巴不得他早点死了,好给顾非池腾位子呢。

    君不君,臣不臣。

    皇帝心寒如冰,双手慢慢紧握成拳,深吸了几口气,沉声又道:“朕要去清晖园。”

    “不妥。”礼亲王第一反应便是反对,觉得不妥,“太医说了,皇上的龙体还太虚弱,这万一路上……”

    “皇叔,”皇帝轻咳了两声,疲惫地打断了礼亲王的话,“朕都要禅位了,把这皇城、这天下让给了顾非池,朕想安稳一点过个晚年,不行吗?”

    “你……还有你们是真想朕……临死都不能瞑目吗?!”

    皇帝的语气越来越虚弱,断断续续,仿佛下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似的。

    黎才人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给皇帝按摩手部的穴位。

    周围的臣子们都低眉顺眼地躬身而立,只余下皇帝粗重的喘息以及嘶哑的声音回响在众人耳边。

    礼亲王一言不发地缓缓拈须。

    徐首辅等其他人面面相看,也都不说话。

    东暖阁内,一片寂静,久久无声,只闻得窗外竹林的枝叶摇曳声。

    “皇叔,”皇帝放柔了姿态,好言道,“朕只是想去行宫小住,都不行吗?”

    说着话,他用帕子捂着嘴又猛烈地咳了起来,那花白的头发也在簌簌颤抖着。

    梁铮连忙为皇帝抚背,黎才人花容失色地低呼了一声“皇上”。

    看着眼前苍老又憔悴的皇帝,再回想二十年前皇帝刚登基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礼亲王心中一阵唏嘘,又有那么一丝丝心软。

    哎,这样也好。

    皇帝与顾非池这父子俩就如同仇人一般,皇帝既然禅了位,也不适合继续住在乾清宫了,得从宫里重新挑一处宫殿给“太上皇”居住。

    这么一想,皇帝去清晖园里住着也好。

    也免得皇帝在宫里一天,阿池就不愿意住进宫。

    这要是阿池登基后,还赖在卫国公府住,自己那得愁死。

    “哎——”

    礼亲王长叹了一口气:“如此,也好。”

    “清晖园景致好,冬暖夏凉,是个适宜休养的好地方。”

    皇帝的咳嗽终于缓了下来,移开帕子,帕子零星几点黑血。

    梁铮连忙又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给皇帝擦了擦嘴角。

    在场众人再次深刻地意识到了一点,皇帝命不久矣了。

    礼亲王迟疑了一下,发自内心地劝道:“皇上,当年是你对不起明镜,如今阿池也长这么大了,皇上也别和他对着来,你们终究是亲父子,总能慢慢修和。”

    皇帝禅位不管是自愿,还是方才被太子妃话赶话地走到那一步,他终究是应下了,又主动提出避到了行宫,也算是退了一步。

    说不定阿池能念上皇帝的一分好,自己日后再劝劝,毕竟皇帝也时日无多了,要是能在皇帝临死前父子修好,也了结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皇帝拿过梁铮手里的那方帕子,默不作声地擦了擦嘴。

    好一会儿,他哑声道:“朕乏了。”

    “禅位的事,你们下去商量吧。”

    他想挥退他们,但手才抬起三寸就觉得疲惫,又放下了手。

    礼亲王等人看着皇帝这日薄西山的样子,也都没再留,纷纷作揖:“臣告退。”

    一个个心头有种既亢奋又唏嘘的感觉。

    那是一种一个时代即将落幕的感慨。

    罗汉床上的皇帝微眯着眼眸,表情阴冷。

    这一晚,武英殿的灯一夜未灭,徐首辅、阁老们以及几个宗室实权的亲王,一整夜都没有离开宫。

    内廷同样一夜未眠,他们需要准备皇帝摆驾去清晖园的事宜,不仅是要准备仪仗,还得派人去清晖园那里收拾一番。

    皇帝出行可不仅仅是龙辇而已,要准备大驾卤簿,足足有三千人的队伍随行。

    时间实在太紧,忙了一夜,仪仗总算在天刚亮的时候堪堪备好。

    这一天没早朝,可文武百官却准时地齐聚宫门,齐刷刷地跪地,恭送皇帝离宫。

    三千人的大驾卤簿威武壮观,气势恢宏,浩浩荡荡地驶出了皇城,所经之处,自有随行的銮仪卫清道,将那些闲杂人等拦在路边。

    金碧辉煌的龙辇在一众禁军将士的护送下,缓缓地往前行驶着。

    龙辇中,黎才人跪坐在皇帝的身边,动作轻柔地给他按摩着小腿,那染着大红蔻丹的手指纤细优美,如玉一般的皓腕盈盈不堪一握。

    “你……”皇帝目光沉沉地看着黎才人,无力地靠在龙辇的板壁上,“告诉留吁鹰,他说对了,顾非池现在不在京中。”

    黎才人按摩的双手顿住,原本的低垂的眼帘颤了颤,抬眼朝皇帝看了过来,表情沉静:“皇上确定?”

    她的语气凉薄,毫无对皇帝的敬意,同时又开始温柔体贴地继续给皇帝按摩,言辞与举止有种诡异的不和谐。

    皇帝的眼皮微微耷拉,显得憔悴无神,一手揉着太阳穴,点了点头。

    他又不是疯了,明知道朝臣们不把他放在眼里,还瞎闹腾。

    太子妃三朝回门的次日,黎才人与其他几位嫔妃也出宫归宁,留吁鹰令黎才人带消息进宫,让皇帝去确认顾非池在不在京。

    所以,这几天皇帝一直在传召顾非池,可顾非池没来。

    直到他不惜装作病危,宗令、首辅、怡亲王甚至连太子妃萧氏也都来了,却少了最重要的一个人——最盼着他死的顾非池始终没有来。

    哪怕他当下一狠心,被逼得顺着萧氏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声称自己要禅位,顾非池也依然没有出现。

    顾非池对这皇位蓄谋已久,若是得知自己愿意禅位,对于这么大的诱饵,这竖子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皇帝疲惫地闭上了眼。

    清晖园是他抛出的第二块探路石。

    礼亲王只犹豫了一下,便轻易地同意了,甚至没有去问顾非池的意思。

    当下,皇帝便确认了。

    顾非池若是在京城,岂会让自己出宫?!

    顾非池对自己怀恨在心,巴不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折磨死自己,看着自己生不如死!

    想起顾非池挑拨柳氏对自己下了毒手,皇帝心头一阵翻江倒海,又猛地睁开了眼,眼神阴鸷异常。

    皇帝一手抓住垫在身下的软垫,将之捏成了扭曲的形状。

    他也没有去跟黎才人解释什么,只冷冷道:“顾非池不在京城。”

    看着皇帝骨瘦如柴的手背上根根凸起的青筋,黎才人轻轻应了一声。

    龙辇内,安静了下来。

    可以清晰地听到外头隆隆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似轰雷般连绵不止,衬得这龙辇内的气氛格外凝重。

    片刻后,黎才人微仰首,凑到皇帝的耳边,红唇轻启,以极低的声音耳语道:“元帅说,顾非池若是离了京,必是去长狄。”

    “皇上,这是大好时机。”

    她凹陷的眼窝里,波光流转,目光看着皇帝脖颈上那跳动不已的青筋,用柔和又极具蛊惑力的声调低缓地说道,红唇几乎贴到了皇帝的耳朵。

    皇帝默然不语,只是抓着软垫的那只手愈发用力,眼神晦暗阴翳。

    内阁和宗令他们现在向着顾非池。

    可一旦自己夺回了权柄,他们自然也会重新回到他这一边。

    他们这些人心里只有正统,效忠的永远只会是大景。

    这是一场豪赌,他不能输。

    他才是这大景之主!

    第163章

    偌大的仪仗以龙辇为中心向着西城门前进,那明黄色的九龙曲盖上绣有九条金龙,饰以流云火珠纹,色泽鲜艳的黄缎垂幨在风中轻轻摇曳。

    在经过西大街时,龙辇内突然暴起一声怒喝,一道樱草色的倩影从行驰的龙辇中滚了下来,狼狈地摔到了地上……

    “滚!”

    皇帝沙哑的呵斥声隔着帘子传来。

    黎才人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稳住了身体,跪伏在地,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了一半,满头珠钗歪斜。

    她将额头抵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皇帝的銮驾过去。

    直到龙辇驶到西城门口,一个小内侍从后方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了,将跪伏在地的黎才人扶了起身:“才人,您没事吧?”

    黎才人抚了抚衣裙,摇了摇头,柔柔弱弱地说道:“我没事。”

    她在内侍的搀扶下往后面的那辆马车走去,脚不着痕迹地往后踢了一脚,一颗拇指头大小的檀木珠子就骨碌碌地往路边滚去。

    那辆路边一个头戴灰色头巾的高瘦男子一脚踩住了那颗檀木珠子,沉沉的目光看着黎才人被那内侍扶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也追着龙辇的方向去了,一盏茶后,仪仗队就都出了城门。

    那高瘦男子见无人注意他,连忙蹲下身,捡起了踩在脚下的那枚珠子。

    他将木珠子牢牢地捏在手心,疾步匆匆地离开了,确认没人跟着自己,这才进了街尾的一家酒楼,直上了二楼的一间雅座。

    留吁鹰面沉如水地坐在窗边,目光还望着圣驾离开的方向。

    随从阿屠垂手站在他身旁。

    高瘦男子谨慎地合上门,将那颗木珠子在自己的腰带擦了擦,这才恭敬地双手呈给了留吁鹰。

    “元帅,这是阿黎刚刚送来的。”

    留吁鹰接过了那枚珠子,指腹在上面摩挲了两下,便取出小小的木塞。

    那檀木珠子是中空的,留吁鹰用指尖往木珠里一戳,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团,珠子里还留有一张被折成指甲盖大小,封有火漆印的纸条。

    留吁鹰深深地看珠子内一眼,便迫不及待地先将那手中的纸团展开。

    绢纸上,以炭笔写着两行长狄的文字。

    留吁鹰凝眸盯着那两行字,褐眸眯了眯,厚唇在浓密的虬髯胡中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以狄语低声自语道:“顾非池果然不在京城。”

    留吁鹰的眼里掠过一抹鹰一样的利芒,将那张绢纸又揉成了一团,扔进了杯中的酒水中。

    最近这一连数天,先是兰峪关失守,南征军左大将战死,大军退守到长狄乌寰山,再是谢无端率大军猛攻乌寰山,丝毫不给长狄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心里既恨又急,差点想不顾顾非池的威胁,冒险返回长狄,但终究被理智按下了这个念头。

    留吁鹰眸光闪动,又望向了窗外,这一次却是望向了北方,目光似是穿过了那遥远的空间,若有所思道:“谢无端这是在逼着本帅向王上求援。”

    阿屠脸色一沉,失声道:“莫非……”

    “是。”留吁鹰艰难地点了点头,肯定他的猜测,“谢无端的目标,其实是王庭。”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无比艰涩。

    兰峪关犹如中原的门户,对大景而言,至关重要;而它对长狄同样重要,固守兰峪关也等于守住了长狄,将大景的军队阻挡在兰峪山脉以南,无法踏足他长狄的领土。

    先前正是因为拿下了兰峪关,优势在他长狄,他才敢亲自来京城与大景皇帝“议和”。

    谢家的覆没让他看到了机遇。

    大景皇帝心胸狭隘,眼界浅薄,只要挑起大景内乱,就给了他们长狄入主中原的机会。

    这是一个长狄等了百年的机遇。

    他带着雄心壮志而来,结果却落了个被困在京城的下场。

    留吁鹰的眼底浮起浓浓的阴影,以指尖沾了些许酒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大致的地形图。

    阿屠一眼就看出来了,元帅画的这是兰峪山脉。

    留吁鹰的手指在代表兰峪关的位置,轻轻地叩了叩:“谢无端拿下了兰峪关,相当于困住长狄近十万的兵力。”

    这十万长狄大军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乌寰山,与兰峪关的景军形成僵持。

    “待王上调兵支援乌寰山……”留吁鹰的手指屈起,又叩了叩,“‘困’在乌寰山的可就是二十万大军了。”

    阿屠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也以手指沾了些许酒水,手指微颤,很快定了定神,在桌上画出了代表王庭的城池,接口道:“十万大军支援乌寰山,便意味着,长狄势必会面临后方空虚的危机。”

    “王庭危矣。”

    阿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脖颈上的汗毛根根倒竖,有种铡刀逼近的寒意。

    留吁鹰闭了闭眼睛,语速缓慢地接着道:“如果本帅是谢无端,也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对大景来说,智计百出的谢无端是一把最锋利的剑,而谢家的覆灭等于是淬炼谢无端的一把火,让他有了杀性,像是那种出鞘必见血的凶刃。

    留吁鹰的口腔中满是苦味,直蔓延至心口,道:“谢无端此人,心思缜密,雷厉风行,但凡对手有一点破绽,他就会立刻趁虚而入。”

    北境只有谢无端一人时,留吁鹰并不担心谢无端会放下兰峪关,兵行险招。

    可现在,顾非池也去了北境。

    留吁鹰垂眸又朝那酒杯看去,那团绢纸已经彻底沉在了酒水中,炭笔写就的字在酒液中一点点地融化开来……

    他双眸怔怔,喃喃自语着:“我不明白,为什么顾非池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率大军从后方绕道王庭,这若是胜了,对顾非池来说,确实是一桩为人称颂的功绩,可是,顾非池已经是大景的太子,他都快继位了,一国之君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亲自带兵去往敌国?!

    战场如炼狱,一支不知道从哪儿飞出的流箭就有可能要了将帅的命,这一点身经百战的顾非池不可能不知道。

    顾非池到底图什么!?

    他想不明白。

    但是,顾非池会在这时悄悄离京,也只有这一个可能,这唯一的一个可能性。

    阿屠谨慎地提议道:“元帅,要不要向王上那边去信,让王上赶紧把援兵撤回王庭?”

    留吁鹰的指节又在桌面上叩动了两下:“不妥。”

    如今的谢无端,进可攻,退可守。

    又有顾非池倾举国之力相助。

    自己远在京城,南征大军连连挫败,士气不足,若是再无援军,以谢无端的能耐,乌寰山也危。

    援军必不可少。

    乌寰山有了援军,钦志犇他们至少可以牵制住北境的谢无端。

    届时,顾非池身陷于长狄境内,谢无端在北境又无暇他顾,自己才更快地控制住大景京城。

    “顾非池此去长狄,十有八九从勃托达山脉以东绕道而行,再抵王庭,就算大军再轻装简行,也得有辎重随行,行军至少要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我们拿下大景!”

    现在后方空虚的可不仅仅是长狄,他们大景现在同样是少了顾非池坐镇。

    长狄王庭有英明的王上和英勇善战的九部亲王。

    而大景京城有的只是些老弱病残。

    “砰”的一声巨响,突然自雅座外头响起,似乎连他们所在的这间雅座的地板都随之震了一震。

    留吁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看,那高瘦男子察言观色,连忙开门走出了雅座,往二楼的厅堂看了一眼,很快就回来禀道:“元帅,外头是宁王。”

    留吁鹰摸了把络腮胡,微微一笑,立即站了起来,从雅座出去了。

    一眼就看到了厅堂一角醉醺醺的宁王正歇斯底里地指着一人,破口叫骂着:“贱人!”

    “都是贱人!!”

    他一边怒吼,一边抬起右脚,狠狠地朝一个十三四岁瘦巴巴的小丫头踹去。

    “囡囡!”旁边另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衣妇人惊呼着扑了过来,义无反顾地挡在小丫头的跟前,宁王的那一脚就重重地踹在了妇人的背上。

    青衣妇人痛呼一声,狼狈地抱着女儿一起摔在了地上。

    “娘,您怎么样?疼不疼?”那小丫头两眼雾蒙蒙地看着娘亲,泫然欲泣,身子缩了缩,畏惧地看着面目狰狞的宁王。

    那青衣妇人死死地抱住女儿,将她护在自己怀中,背对着宁王。

    旁边还有一些酒客围观,全都避得远远地,又有几名酒客从二楼的其它雅座里出来了,好奇地找人打听:“咦?这是怎么了?”

    “那卖唱的小丫头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客人。”一个中年酒客摇头又叹气地说道,脸上带着几分同情。

    任何人都能从宁王的穿着看出来,此人非富即贵,轻易得罪不得,因此大部分的酒客都在一旁静观其变。

    楼下的小二也听到了二楼的动静,“蹬蹬蹬”地踩着楼梯上来了。

    小二也有些为难,有些紧张,正要相劝,却听一个洪亮的男音以略显古怪的腔调高喊道:“这不是唐公子吗?”

    背对着留吁鹰的宁王一愣,转过了身,对上留吁鹰粗犷的脸庞,面露惊讶之色,醉醺醺地拱了拱手:“是你啊。”

    留吁鹰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一把揽住了宁王的肩膀,笑呵呵地说道:“相逢不如偶遇,唐公子,与我喝一杯如何?”

    留吁鹰强势地推着宁王进了他的那间雅座中。

    见状,后方的小二松了口气。

    京城多达官贵人,他们酒楼也怕得罪人,幸好有人把这位客人给劝住了。

    小二连忙去问候那对卖唱的母女,就听雅座的房门“吱呀”一声又关上了。

    雅座的门一关,宁王就挥开了留吁鹰的手,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挺拔起来。

    那双之前还醉醺醺的眸子此刻一片清明,毫无醉意,与方才发酒疯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径直走到窗边的桌子前,也不用人请,就自己撩袍坐了下来,淡淡问道:“留吁元帅,东西呢?”

    他说话的声音略显尖细。

    留吁鹰也走到了窗边,将之前黎才人送出的那枚檀木珠子推了过去。

    宁王拿过珠子,很快从里头拿出了一张被折成小小一块,外头还封着火漆印的绢纸。

    确信火漆印完好,宁王这才拆开,仔细地将那绢纸摊开了,瞳孔微微翕动,认出了皇帝的笔迹。

    这是皇帝亲笔所书的密旨。

    宁王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封密旨,取出一个火折子,转瞬就把那张绢纸给烧了,又看向了留吁鹰:“元帅打算如何?”

    留吁鹰却是不答反问:“宁王现在可以调动多少兵力?”

    “一万。”宁王与他四目对视,手一挥,绢纸烧成的灰烬飞舞在半空中,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留吁鹰眉梢微动,眉宇舒展,心里有些意外:这一万人马就是皇帝留的后手吗?

    皇帝的后手居然不是他的同胞弟弟怡亲王,而是这个不甚起眼的宁王。

    可见大景皇帝果然多疑,对他的胞弟看似信重,其实心里也是防了一手的。

    留吁鹰勾唇笑了,露出森森白牙,亲自执壶倒了杯酒,推给了宁王。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对着宁王做举杯状,仰首豪爽地一饮而尽,敬了对方一杯酒。

    那动作似在说,合作愉快。

    然而,宁王没去沾身前的那杯酒,而是从袖袋中掏出一张预先准备好的纸,放在桌上推给了留吁鹰,但见纸上分别以景语和狄语写了两段话。

    这是一份协议,大景与长狄的协议。

    “北境六磐城以北以后归属长狄,”宁王吐字清晰地徐徐道,一手在协议上按了按,这是写在协议上的条款。

    此外……

    宁王顿了顿,又提了一个协议外的要求:“还有,元帅要把北安伯明芮给交给本王。”

    “要活的。”

    最后三个字阴恻恻的,像是毒蛇吐信般。

    明芮既然嫁给了他,这一辈子就是他唐修尧的女人。

    既然她不稀罕当宁王妃,那她就当一个卑贱的奴好了。

    留吁鹰将那份协议看了看,当机立断地拍板道:“好。”

    他取出他的那枚元帅印,在那份协议上盖下赤红的印记,印记上的鹰首线条简洁,弯喙尖锐如钩。

    宁王收起了那份协议,白皙光洁的俊面上这才有了些许笑容,执起身前的那杯酒也是一口喝完,将杯口朝下,表示滴酒不剩。

    “希望元帅不要让皇上失望。”

    留吁鹰微微地笑,再次给宁王斟了酒。

    “不是说皇上病重,怎么突然就移驾行宫了呢?”酒楼外头的街道上,一个响亮的男音透过半敞的窗户传了上来。

    雅座中的二人只需垂眸便可见路边一些看热闹的百姓流连不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

    “难不成是皇上要禅位了?”

    “那我可得赶紧进些烟花爆竹、大红灯笼什么的,到时候肯定好卖!”

    “说得是,这新帝登基肯定大赦天下!”

    下面的百姓越说越亢奋,越说越激动。

    这种热闹的气氛似乎会传染般,急速地在整个京城扩散,连续数日,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人人都在盼望着来年新帝登基。

    虽说还没有公文明示,但是朝廷也没有阻止民间的这些议论,甚至于乐见其成。

    以礼亲王的意思,最好让民间渐渐谈论开来,等到时候传位诏书一下,也能更加的“顺应民意”,要不是卫国公阻止,他还想催着顾非池尽快从北境回来。

    他终究还是被卫国公劝住了,继位是国之大事,开疆辟土同样也是。

    礼亲王忍了下来,每天闲来无事,一面盯着礼部拟禅位仪式的章程,一面盯着北境的战况。

    留吁鹰同样也盯着北境的动静。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北境那边风平浪静,继谢无端打下兰峪关后,就没有任何军报传来。

    没有消息,有时候,便是好消息。

    留吁鹰亲笔写了“坚守”两个字,交给了阿屠。

    他不确定那只白鹰还在不在京,这些日子以来的飞鸽传书也几乎断了,阿屠特意让人到了翼州后再放飞鸽子。

    然而,一连几天,留吁鹰都是噩梦连连。

    在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后,他从榻上起来,推开了窗。

    十月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得他打了一个激灵。

    留吁鹰神情难安地看着北方,似要穿过那无边的黑暗。

    鸽子应该快到了……除了鸽子,他还另派了人回去,应该很快就会消息递来。

    乌寰山易守难攻的地势,再加上长狄十万南征大军,面对谢无端,不能说固若金汤,以钦志犇与拓跋豹之能,再守上乌寰山大半个月,等来王上的援军总是可以的吧?

    留吁鹰这么想着。

    然而,千里之外的乌寰山,此时并非固若金汤。

    而是城门大敞。

    地面上、城墙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具具尸体,尸横遍野,一地狼藉,地上血流成河。

    空气中弥漫着大战方歇的血腥味,浓郁呛鼻。

    一只鸽子扑楞着翅膀飞了过来,似乎也闻到了血腥味,身子微微颤颤,飞行的动作略有几分木讷,下一刻,就被城墙上的一个少年轻而易举地抓住了。

    他清亮的目光落在鸽脚上的信筒上。

    “公子。”风吟抓着信鸽,快步跑下混乱不堪的墙楼,动作敏捷地避开了这一地的尸体与兵械,在周围天府军的将士中间穿行,跑向了骑在了一匹白马上的谢无端。

    谢无端那银白的铠甲上,也沾了血,却半点不显狼狈,依然是一派月白风清的样子,唇畔噙着温润的浅笑,仿佛他所在的地方不是战场,而是什么星台仙阁的雅地。

    五六步外,钦志犇与拓跋豹两人双手被麻绳束缚在后,被几名天府军将士押着跪在地上,他们的铠甲上、身上都是血。

    尤其是拓跋豹,他的左耳被削去了一半,到现在耳朵还在滴答滴答地滴着血,血染红了他的下巴与肩头,形容既狼狈又狰狞。

    “公子,是信鸽。”

    风吟取下了信鸽脚上那支细细的信筒,抬起手呈给了马背上的谢无端。

    谢无端慢条斯理地拧开了火漆封好的信筒,取出了一张绢纸,展开后,赫然见上面以长狄文字写了两个字——

    坚守。

    谢无端看完了那张绢纸,随手一扔,绢纸就从半空中轻飘飘地落下,像一片羽毛般缓缓地落在了钦志犇与拓跋豹面前。

    “坚守”这两个字赫然映入二人眼帘。

    原本就耷拉着脑袋的钦志犇像是被刺痛了眼睛般,闭了闭眼,哪怕跪在地上也比常人高出了一截的身躯这一刻如垂暮老者般伛偻起来。

    坚守?!

    那也要他们守得住啊!

    谢无端在使诡计拿下了兰峪关后,经过几天休整,就对乌寰山发起了猛攻。

    十天前,大军更是直接兵临城下。

    本以为凭着乌寰山的天险地势,谢无端想要在短时间内强势硬攻是绝对不可能的,最多也就是拉长战线,一点点地耗光他们的兵力。

    乌寰山的山势险峻,背靠北狄,东南是几面峭壁,西临沙漠,易守难攻,是天神赐予他们长狄的瑰宝。

    只要等来后方王上派遣的援兵抵达,那就该是他们反攻的时候。

    谁也没想到的是,在谢无端率大军兵临城下的第三天,他们被前后包抄了。

    至今回想起来,钦志犇犹觉得仿佛置身一个无止尽的噩梦中。

    “得得得……”

    前方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伴着马匹轻快的恢恢声。

    “表哥。”

    红马的马蹄进入钦志犇与拓跋豹的视野。

    两人下意识地抬头去看。

    一袭红袍如火的青年骑在矫健的红马上,俊美如画的面庞上,那双深邃的狐狸眼闪着灼灼锋芒,令人不敢直视。

    青年就像一头伸着懒腰的豹子,慵懒而高傲,傲慢又矜贵,蓄势待发。

    是顾非池。

    钦志犇与拓跋豹二人用一种近乎敬畏的目光看着他。

    他们原以为只要全力应对攻城的谢无端,却不想,顾非池却在他们以为是绝对安全的后方,给了他们最致命的一击!

    第164章

    “边昀已经在北城门布防了。”顾非池利落地甩镫下马,目光往地上的那张绢纸瞥了一眼。

    他也学过些狄语,一眼就认出了这两个字。

    坚守。

    顾非池低低地轻笑出声,顾盼间自有一股傲慢的睥睨之姿。

    这笑容看在跪在地上的钦志犇与拓跋豹的眼里,充满了讽刺。

    “滴答,滴答……”

    拓跋豹的那半边左耳还在滴血,那细微的声响此时此刻似在他耳边无限放大,他的心脏也随之怦怦加快。

    曾经,要是有人敢说,凭他与钦志犇,乌寰山竟然连五天都守不住,此人只会被他们以动摇军心的罪名,于阵前斩杀。

    可是从谢无端兵临城下那天,到现在,真的只有区区五天而已。

    直到此刻,拓跋豹依然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谢无端对着顾非池略一颔首,又对旁边一个面瘫脸的小将下了一连串的军令:“沈竞,尽快打扫战场。”

    “关城门。”

    “搜查城内每一寸。”

    这几句话是直接当着钦志犇与拓跋豹的面说的。

    两人面若死灰,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似的,摇摇欲坠。

    顾非池正是于五天前抵达了北境,并与从西北来的天府军援军会和。

    之后,顾非池竟不可思议地率兵穿过被称为“无人之地”的黑沼泽,自乌寰山西南方绕道进入长狄,四天前这支骑兵神鬼莫测地出现在了乌寰山的后方,和谢无端率领的大军形成前后包抄,对乌寰山完成了合围。

    接下来,对于钦志犇以及满城的长狄将士来说,是一场无比艰难的攻防战。

    面对大景的前后夹击和强袭,他们靠着乌寰山地势奇佳又易守难攻的优势,还是勉强守住了第一轮进攻,只盼着王上派来的援兵能尽快抵达乌寰山。

    可当晚顾非池就截断了乌寰山脚的乌寰河,断了城内的水源。

    在断水三天后,城内的长狄士兵士气大溃。

    钦志犇与拓跋豹召集麾下亲信将士商议之后,决定孤注一掷地反守为攻。

    城内的将士们需要水源,且急需一场胜利来助长军中的士气。

    他们选择了先解决顾非池,以化解来自后方的危机。

    他们几次从北城门突围,可先后派出的两万兵马全都折在了顾非池的手里。

    直到那时,他们才知道这位大景的新太子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而是一员不逊于谢无端的猛将。

    城内的士气愈发低迷,而在这个时候,又从后方传来了一个噩耗,来自王庭的粮草被顾非池率兵劫走了。

    这就意味着,在断水的同时,城中的长狄将士们又彻底断了粮草。

    这个消息如最后的一记重锤击溃了将士们心头最后一道防线……

    接下来,他们溃不成军,大景军队却是配合默契,势如破竹。

    直到今早,乌寰山城被攻破了。

    乌寰山失守!

    他们长狄人守了六十余载的乌寰山竟然失守了。

    这个念头像雷霆霹雳般反复冲击着钦志犇,脑子里轰鸣作响。他不止无颜面对王上与留吁元帅,更会是整个长狄的罪人!

    谢无端依然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钦志犇与拓跋犇两人。

    风一吹,衣袂飘飘,风满袍袖。

    一双黑眸沉静似水,如深不见底的潭水般幽深。

    从前,他曾一度以为,战场归战场。

    战场上,两军对垒,他们这些将士是各为其国。

    可是,在长狄大军攻陷北境后,他看到的却是屠城和无止尽的杀戮。

    数十万手无寸铁的大景百姓葬身于长狄人的屠刀之下,偌大的北境,堆满了枉死者的枯骨。

    慈不掌兵。

    谢无端微垂下了眼睫,瞳孔似结冰的湖面般又静又冷。

    他语气平静地又下了一道军令:“不留生俘降兵。”

    钦志犇与拓跋犇两人震惊地抬起头,仰首朝谢无端望去,觉得眼前之人是这般陌生。

    以前的谢无端从不杀降兵的。

    谢无端真的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金鳞军少将军了!

    而面瘫脸的沈竞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抱拳应命:“末将遵命。”

    谢无端下了马,从钦志犇与拓跋豹的身边走过。

    “阿池,走吧。”

    谢无端指了个方向,两人肩并着肩缓步而行,朝着元帅府的方向走去。

    之前还满是尸首、兵械的街道才被清理了一两成,那一张张七窍流血的面孔在晨曦下狰狞扭曲。

    白鹰展翅在两人的上方打着圈儿,盘旋不去。

    顾非池一直偏头盯着身边的谢无端,目光在他隽秀清瘦的脸庞上转了又转。

    风吟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自然也注意到了顾非池那古怪的眼神,狐疑地挑了下眉稍。

    顾非池继续盯着谢无端,眉心又拧紧了几分,轻轻地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表哥,你又熬了几夜?”

    顾非池眯了眯眼。

    万寿节前和表哥分开时,他明明养得还不错,可现在,表哥明显瘦了,也憔悴了,眼下都有青影了。

    表哥肯定是又没有好好休息和吃饭。

    “……”谢无端无言以对。

    他把拳头放在唇畔轻咳一声,默默地回避了目光。

    他这个小表弟成了亲后,怎么变得这般敏锐了?!

    这小子从前心里只有打仗,从不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

    顾非池从谢无端那里得不到答案,又斜睨了后方的风吟一眼,打了个响亮的响指:“你说。”

    风吟几乎无法直视顾非池的眼睛,讷讷答道:“两天一夜。”

    “我这就去给公子弄吃的……”

    话音未落,风吟就像一阵风似的跑了。

    于是,顾非池不赞同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谢无端的脸上。

    谢无端:“……”

    谢无端又轻咳了一声,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墨珏护送那些军医三天前就到了。”

    “此役,重伤的当有千人以上,轻伤两千人。”

    这一次他们攻下这乌寰山,哪怕谢无端提前布置再巧妙,也是实打实地与长狄南征大军硬碰了几仗,伤亡也比之前要高得多。

    谢无端的手在体侧握了握,接着道:“军医已经在十人的身上使用过青霉素了,全都是伤口溃烂,高烧不退,已无计可施的伤兵。”

    “其中五人已经退烧,还有四人状态有所好转,一人死亡。”

    说话间,半空中的白鹰突然俯冲下来,稳稳地落在了谢无端的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鬓发。

    谢无端一手摸了摸白鹰油光水滑的羽毛,食指轻轻摩挲了几下,含笑道:“这种新药很不错。”

    谢家世代从军,谢无端自小在军中长大,在战场上受伤更是家常便饭,他也见过数之不尽的伤兵。

    像那十个伤兵那样严重的伤势,按从前的经验,百人中不一定能活下一两个,青霉素的药效令他大为惊喜。

    两人来到了位于城池中央的元帅府。

    四名天府军将士就守在大门口,他们提前就将元帅府上下都搜查、清理了一遍,此刻,府内空荡荡的。

    见庭院里的一棵老树下有石桌、石凳,两人便在石桌边坐下了。

    顾非池从怀里取出一本手札,放在了石桌上,推向了谢无端。

    “燕燕说,表哥一定会对青霉素感兴趣,让我把记录的手札带来了。”顾非池的视线落在谢无端的右手上,他的食指正轻轻地摩挲着拇指。

    他与谢无端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对于他这个表哥自小就有的一些小动作最了解不过了,这是饶有兴致。

    谢无端的脸上难得露出惊讶之色,接过了那本手札。

    顾非池笑道:“我家燕燕是不是很细心?”

    谢无端:“……”

    白鹰似听懂了萧燕飞的名字,从谢无端的肩膀上飞起,又落在了顾非池的肩上,发出亲昵的“咕咕”声,仿佛在应和着什么。

    风吟很快捧着一个托盘来了,托盘上摆着馒头、肉汤和热茶。

    谢无端也不讲究,一手拿着馒头吃,一手慢慢地翻起了那本手札。

    于京城中的那些贵公子而言,这样子实在不算得体,更不像那个传说中优雅如谪仙的谢无端,但是,顾非池早就见怪不怪了。

    表哥对吃喝并不讲究,年少时就时常这般一边咬着馒头点心,一边看书。

    白鹰觉得无趣,又展翅飞走了,长啸着飞向高空。

    顾非池唇畔浮起一抹浅笑,闲适地喝着粗茶。

    旭日徐徐升起,当谢无端看完手头这本手札,天色已经大亮。

    “太子殿下,谢少将军,”沈竞大步流星地来了,一丝不苟地对着两人抱拳禀道,“战场已经清扫完毕。”

    “城中各处搜出躲藏的北狄人共十二人,其中两人意图发射信号弹,被神弩营一箭毙命。”

    “并截获了三只被放飞的信鸽。”

    顿了下后,沈竞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上方与他一起回来的白鹰,补充一句:“信鸽都是雪焰截的。”

    白鹰得意地长啸。

    沈竞接着禀:“末将审讯了放信鸽的狄人,他们是要给北狄的九部亲王之一吐谷霍报信,吐谷霍率三万援军正往乌寰山赶。”

    “是他。”谢无端喃喃道。

    上方的树影摇曳在他俊逸的面庞上,给他深邃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显得有几分肃杀。

    顾非池的脸色也是一变。

    这吐谷霍是在青潼谷一役中,亲手砍下了谢以默头颅的人。

    当时吐谷部的亲王病逝,几个儿子为了亲王位争得不可开交。

    最后是吐谷霍凭着这份偌大的军功,被召回了长狄国内,继承了吐谷部的亲王衔。

    谢无端的失态只是在弹指之间,只闭了下眼,神情又归于平静,轻叹了一口气:“倒是巧了。”

    又转头吩咐风吟道:“取笔墨来。”

    风吟两眼通红,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来:“是,公子。”

    他声音嘶哑,很快就取来了笔墨。

    这笔与大景的毛笔不太一样,是木笔。

    这是长狄人用的笔,以香柏木制成。

    谢无端从袖袋中取出了一封信,摊开后,放在石桌上,又拿起木笔,以笔尖沾了沾墨。

    盯着信上的长狄文字看了一会儿,他从容地执笔在另一张麻纸上落笔,仿照着信上的笔迹写了起来。

    不用半盏茶功夫,他就伪造好了一份书信。

    顾非池拿过那张麻纸看了看,帮他吹干了墨迹,比照着桌上的那封信。

    两张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甚至连转折的运笔也一般无二。

    怕是连钦志犇本人来看,都要怀疑这封信是不是他亲手写的。

    少顷,风吟又捧来了一只白色的信鸽子,少年的身形依然绷得紧紧,似有一股难以抒发的郁气凝结在他胸口。

    这是刚刚截到的鸽子之一,脚环上还有北狄的记号。

    上方的白鹰看到鸽子,喙间发出了愉快的鹰啼,下降了些许,绕着几人的头顶盘旋着,直把那白鸽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顾非池将那封谢无端写好的信折好塞入了信筒中,谢无端则以火漆封好信筒,盖上了钦志犇的印。

    片刻后,那只白鸽就被风吟放飞,白鹰蠢蠢欲动地绕着顾非池飞了一圈,很想追上去,却被顾非池一声口哨唤回。

    白鸽一路往北方飞去,逃离白鹰的势力范围后,越飞越快,直飞到了七八百里外的一处驿站。

    驿丞一见到白鸽,看到信筒的火漆上那代表中将钦志犇的印记,半点不敢懈怠,以最快的速度前去求见在十里外扎营的援军。

    在层层通报后,捧着信鸽的驿丞终于被人领到了中央营帐中,前方铺着豹皮的高背大椅上,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编着满头小辫的褐发男子,一袭华丽的金黄色翻领袍子裹着男子健硕的身躯。

    “吐谷亲王,这是钦志犇送来的飞鸽传书。”

    一名亲随接过了白鸽,取出里头的绢纸,看了看后,如实禀道:“亲王,钦志犇在信里说,谢无端正率大军攻城,请您尽快支援。”

    王上此次共派出了十万援军驰援乌寰山,此行由吐谷亲王率领的这支先锋军是第一批三万人,皆为骑兵。

    吐谷霍张嘴咬了口羊腿肉,粗鲁地啐了一口:“没用的东西!”

    “连纵虎归山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留吁鹰也是老了。”

    “本王杀了谢以默,为我长狄除一祸患,给了留吁鹰那老东西这么大的便宜!这么好的机会,他居然没能斩草除根,现在才会给了谢无端反扑的机会,如今还得狼狈地向王上讨援军。”

    “废物,真是废物!”

    亲随打发了那名来呈信鸽的驿丞,笑容满面地附和着主子:“亲王说的是,王上真是所托非人。”

    “去年也是因为亲王您悍勇无敌,才能一举斩杀了谢以默。哎,当初若不是亲王为了回去继位,早就拿下大景了。”

    吐谷霍又狠狠地咬下一口羊腿肉,随手把那羊腿骨丢到了地上,冷嘲道:“可惜啊,王上就是信任留吁鹰,要兵给兵,要粮给粮,可这个废物连个北境都拿不下!”

    他也没擦手,就拿过了亲随手里的那张麻纸,抖了抖,嗤笑道:“现在快守不住了,就让钦志犇求援。”

    他随意地扫了麻纸一眼,又把那沾上了油渍的信纸丢还给了亲随。

    “这封信你收着,将来本王要亲手丢到留吁鹰的脸上,看他日后还敢不敢再猖狂。”

    “马奴就要当好马奴,仗着救了先王的命,争了点战功,就想翻身?”

    “不自量力!”

    “奴隶就是奴隶,一辈子当不成贵人!”

    在长狄,人分三等,贵人、平民与奴隶,留吁家原本是马奴出生,是留吁鹰的曾祖父在战场上救了先王的性命,又经过了三代人屡立军功,家族才一步步地崛起。

    若是留吁鹰顺利拿下大景,“留吁”这个姓氏将成为第十姓,与其他九部亲王同列。

    但是,自己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亲随赶忙给主子倒了杯马奶酒,恭维道:“有亲王您出手,区区谢无端不足为惧,王上会知道您才是我长狄的战神!”

    吐谷霍哈哈大笑:“谢家也不过如此,也只有留吁鹰把他们当劲敌,哄得王上也以为谢家不可战胜。说穿了,他留吁鹰还不就是为了亲王之位。”

    吐谷霍举杯一饮而尽,眼神阴鸷,将空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当机立断地下令道:“传令下去,我们要在三天内赶到乌寰山。”

    “快马加鞭,日夜行军。”

    “谨遵亲王军令。”亲随铿锵有力地应了声。

    一声令下,整营三万骑兵即刻拔营。

    他们长狄骑兵个个精锐,十人为一队,这十人命运一体,荣辱与共,连行军时也可以相互配合,轮流在马背上睡觉,由同队的其他人牵着缰绳。

    用这种方式,大军可以日行九十公里,原本要五天的路程被强行缩短到了三天。

    当熟悉的乌寰山出现在前方时,赶了三天路的吐谷霍却依然精神抖擞,士兵也不见疲惫。

    “亲王,”前方的斥候匆匆来禀,“再往前三里路就到乌寰山了。”

    “咚!咚!咚……”

    远处传来了一阵阵战鼓声,还有呜咽的号角声断断续续地随风而来。

    很显然,谢无端正在攻城。

    “走!”

    吐谷霍眸放精光,一鞭子重重地抽在了马臀上,马匹飞驰而出。

    远远地看过去,可见那半山腰的城墙上代表长狄的帅旗飘扬在风中。

    远远地由风传来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三万大军在吐谷亲王的率领下,气势汹汹地逼近乌寰山城,抬头就能看到城墙上的站立着一个个着长狄盔甲的士兵。

    亲随策马往前了几步,一手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镀金的青铜令牌,仰首对着高高的城墙上的长狄守兵喊道:“吐谷亲王奉王上之命,前来驰援乌寰山。”

    很快,便有一条绳索将一个竹篮从城墙上慢慢地放了下来。

    亲随将手里那块令牌放入了篮子里,篮子又开始徐徐上升。

    “钦志犇呢?”后方的吐谷亲王嗓门洪亮地问道。

    站在帅旗边的一名身材高大的将士就答道:“吐谷亲王,谢无端在三个时辰前再次发动攻城,来势汹汹,中将军在北城门守城。

    他说得一口流利的长狄语,还带着长狄西南地区的口音。

    后方的战鼓声似闷雷般声声不断,带着一股子汹涌的杀气,似在验证他的话。

    这时,那个放着令牌的篮子也拉到了城墙上。

    身材高大的将士取出了篮子里的令牌,看了看后,将右手放在胸口,对着城墙外的吐谷霍行了长狄的礼节:“末将见过吐谷亲王。”

    他右臂往后做了个手势,下令道:“开城门。”

    “隆隆……”

    沉重的城门被人从里头慢慢地开启,缝隙越来越大……

    城门后,可见两排长狄将士一手挎刀,一手执盾牌地站在街道两边,恭迎援军的到来。

    吐谷霍望着城门内,鼻尖动了动,感觉萦绕鼻端的血腥味更浓了,不由战意酣然。

    “进城!”

    吐谷霍意气风发地大臂一挥,率先驱马进城。

    跟在他后方的三万长狄骑兵也陆续进城,隆隆的马蹄声重叠在一起,震得城门附近的地面都在微颤。

    城门后,很安静。

    只有北边传来战鼓声,以及隐隐约约地喊杀声。

    吐谷亲王熟门熟路地策马往前,对着那开城门的将士又问:“拓跋豹呢?”

    “他也在北城门对敌吗?”

    高大的将士再次行礼:“回亲王,正是。”

    吐谷亲王看也没看他,只目光灼灼地望着喊杀声传来的方向,带着几分迫不及待地说道:“速速领本亲王过去。”

    “是。”高大的将士再应,同时对着后方挥了挥手。

    后方街道的尽头,那沉甸甸的城门在最后一名援兵进城后,就轰隆隆地再次关闭了。

    严丝合缝。

    “砰!”

    当这记重重的关门声响起时,空气似随之一震。

    周遭什么也没变,又似乎陡然间了,空气中莫名地多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吐谷亲王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那名高大的将士以极快的速度往一旁闪开,原本候在街道两边的迎接吐谷亲王入城的那些长狄将士也都无声无息地退入后方的狭窄的巷子里。

    “咻!咻!咻!”

    下一刻,无数道羽箭自两边的屋舍、城墙与巷子中袭来,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

    吐谷亲王身边的几名亲兵连忙挡在了他身边,挥刀挡箭,以自己的□□作为盾牌挡在了前方。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

    凄厉而绝望的惨叫声四起。

    外围的骑兵或是被射穿了脖颈,或是身中数箭,或是被刺穿了心脏,或是坐骑中箭,一具具尸体从马背上摔下,两眼怒睁地倒在了地上。

    他们不仅是死不瞑目,甚至临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脸色阴沉的吐谷霍也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横刀一挡,厉声道:“本王是王上派来的!”

    下一瞬,更多的羽箭自街道两边的阴影处射来,犹如疾风骤雨,杀气凛冽。

    只刹那间,又是横尸数百,血腥味浓得似要把空气都染红了。

    这一下,吐谷霍能够肯定了,瞳孔一阵翕动。

    他中计了!

    钦志犇这废物,竟然连区区这么几天都守不住,乌寰山竟然已经失守了。

    “散开!”吐谷霍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对着身后的三万骑兵下令,“谢无端已经攻占了乌寰山!”

    一声令下,三万长狄骑兵们便各自分开,以十人为一队,在乌寰山城的大街小巷中急速地穿行,犹如大江之水分散成无数支流。

    这一幕也被远处的一支千里眼收入眼内。

    谢无端放下了手里的千里眼,微微地笑,笑容一贯似朗月清风。

    “化整为零。”顾非池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手里也有一支千里眼,一支嵌满红宝石的千里眼,颗颗红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吐谷霍这是想分散我们的兵力。”

    长狄骑兵十人一队,配合默契,灵活机变,这是他们在战场上常用的战术。

    只可惜啊……

    谢无端最擅长的就是强袭和……巷战。

    第165章

    “咚!咚!咚!”

    节奏性的战鼓声响彻整座城池,随着山风远远地飘了出去。

    在这街巷纵横的城池中,三万长狄骑兵选择弃马而行,三万匹骏马被留在了主道上,将士们则化为游兵,灵活地穿梭在一条条陌生的巷子、街道以及房屋中,隐匿于阴影之中。

    长狄士兵们以十人为一队急速地分散开来,他们既是在化整为零,也同时是在化明为暗。

    这是他们常用的战术,为的是将敌人各个击破。

    领头的十夫长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又时不时地以手势给下属下指令,他身后的同袍默契十足地跟随在后方。

    哪怕身陷在敌人中间,他们也并不慌乱,步履无声,身手敏捷。

    可战可退。

    他们分散开来,那么敌人为了追击他们,势必也只能分散兵力。

    这样,他们就不至于处于被动的弱势了。

    走到一处无人的巷子里,十夫长抬头望向高高的墙头,下令道:“上墙!”

    说话的同时,他回过了头,双眸瞪大,发现后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了。

    这黑漆漆的巷子里头,不知何时,就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下一瞬,破空声响,一支利箭从黑暗中射来,他想躲,可慢了,只觉得喉咙一痛,微张嘴,连喊叫都来不及,身躯就往后倒下了。

    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这黑黢黢的巷子,就仿佛是吞人的野兽般,静静地蛰伏着。

    一开始,军靴踏地的声响如急促的暴雨声般,四处可闻。

    后来,脚步声渐轻,几乎被周围的风声压过。

    再后来,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城池中。

    空气中弥漫开来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浓郁得似有一层猩红的血云笼罩在了城池的上方……

    早在这三万长狄骑兵进入城池,城门关闭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这座城池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般把这些长狄人困住了。

    从下午到黄昏,从夜晚再到黎明,旭日自东方的天际冉冉升起。

    “呼——,呼——”

    吐谷霍急促地喘着粗气,一手紧紧地握着弯刀,往前奔跑着,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心里生出了强烈的恐慌。

    耳边回响着他一个人的喘息声与脚步声,再没有其它的声响。

    他已经逃了整整一晚上,有好几次,当他看到城门就在前方,生机触手可及的时候,下一刻,那丝生机就会被掐断。

    他试过各种方法,也曾让亲随发出信号弹求援,但信号弹的引线还没拔出,亲随就被一箭射穿了咽喉,死在了他脚边。

    不止是亲随,原本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亲兵也一个个地倒下了。

    他们全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

    逃了那么久,吐谷霍已经精疲力竭,头发几乎被汗水所浸湿,面颊、肩头、手臂都受了点伤,衣衫褴褛,被鲜血染得一块块红。

    他惶惶的目光一会儿往后看,一会儿往左右看,生怕下一刻就会有流箭从哪里飞出。

    “嗖!”

    一支流箭从西南方射了过来。

    吐谷霍急忙右拐,避开了那支疾射而来的羽箭,可拐弯后,他却发现这是一条死胡同,前面没有路了。

    他的脸色愈发难看,转过身又想往胡同外跑,一箭钉在了他的左脚前方。

    他感觉自己的左脚趾前一阵灼热,靴头被锋利的箭尖蹭破,这一箭只要再往前半寸,他的脚掌就会被钉穿。

    吐谷霍的鼻翼一阵翕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嗖!”

    又是一支羽箭朝他射来,这一箭再次射在了他的靴子前方,他的脚趾从破烂的鞋面上露了出来,狼狈得好似一个乞丐。

    他又踉跄地往后退,羽箭持续地从巷子边射来,一箭又一箭,逼得他节节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他的后背抵上一片冷硬的墙壁。

    他就仿佛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般被猫儿一步步地逼到了死路上。

    巷子两边的高墙上分别出现一个弓箭手,他们手中的长弓都被拉满,寒光闪闪的箭尖对准了他,似在宣告着,他已是砧板上的一块肉了。

    前方旭日升起的地方,胡同口出现两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疾不徐地并肩走来。

    左边那个气质温润,雪白的披风在晨风中飞扬,翻卷。

    黎明的晨曦在白衣青年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衬得他不似凡人。

    是他!

    “谢无端!”吐谷霍艰难地以景语吐出了这个名字,心情极是复杂。

    去岁,他亲手斩杀了谢以默,意气风发,还以为谢无端也死定了,却不曾想,短短不到一年,他竟然再次见到了谢无端。

    而且两人之间的处境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一次,他败了,一败涂地!

    吐谷霍慢慢地将手中的弯刀指向了巷子口的谢无端,嘲讽地说道:“怎么,你是想替父报仇?”

    他的景语不甚流利,腔调呆板,但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能听懂。

    谢无端一言不发地朝吐谷霍走去。

    吐谷霍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目光又落在谢无端身边的红衣青年身上,那鲜艳夺目的红色似烈火般张扬,一种傲慢矜贵的气质扑面而来。

    从对方毫不逊色于谢无端的气势,吐谷霍心里已经猜到出了此人的身份。

    大景的新太子,从前的卫国公世子顾非池。

    望着前方逼近的两人,吐谷霍的身形绷得更紧了,脑海中被一个可怕的念头占据:他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不,他不会死的!

    今天如果来的只有谢无端一人,那么自己死定了,可现在大景的太子也来了,这就意味着,自己又有了一线生机。

    吐谷霍一咬牙,仰首狂笑:“谢无端,你确定真要杀了本王吗?”

    “看来你还是没有吸取从前的教训啊!”

    “本王活着,无论是吐谷部的割地,还是金银,什么都可以谈。”

    “但本王若是死了,谢无端,你今日这泼天的军功说不定就是来日悬于你脖子上的一道白绫了。”

    “谢无端,你可要想清楚了!”

    吐谷霍这话表面是对着谢无端说的,但其实上却是说给顾非池听的。

    现在也许因为顾非池帮着谢家洗雪冤情,君臣相得,传为佳话,可这些只是一时的,君与臣之间,天生就不可能彼此信任。

    他方才的这番话是在警告顾非池,若是谢无端的功劳太大,顾非池一个新太子以后要怎么挟制像谢无端这种功勋卓绝的功臣?!

    将来,大景百姓只会知谢无端为大景所立的赫赫战功,反而会让顾非池这个新君黯然失色。

    这时,顾非池停住了脚步。

    吐谷霍心中一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中闪现出一抹微弱的光芒,隐隐看到了希望。

    果然,顾非池果然被自己说动了。

    对于顾非池而言,其实最好还是留下自己这条命。

    只要长狄还在,谢无端就会被困于北境,他的功绩也仅仅只会是一员猛将。

    没有了开疆辟土,也不会功高盖主地压了顾非池的锋芒。

    吐谷霍眼底闪过一丝冷笑,还想再说什么,下一刻,他的眼前一道银光一闪而过……

    吐谷霍死前最后所见的,便是谢无端挥剑砍向了自己的脖颈。

    鲜血自他的脖颈极速地喷涌而出,喷溅开来。

    剑光过后,他双目圆睁的头颅飞起,“扑通”一声坠落在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那死不瞑目的脸庞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少了头颅的躯体靠着身后的墙壁慢慢地往下滑去,在那斑驳的墙壁上留下一大滩血迹。

    一剑斩首!

    几滴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了谢无端的脸上,殷红的血映着他白皙如玉的肌肤如此刺目。

    谢无端闭了闭眼睛,微微仰起了线条优美的下巴。

    金色的晨曦倾泻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他明明在笑,神情间却透着一种难言的悲怆……

    乌寰山的兵戎声持续了一夜,直到黎明方歇。

    遥远的京城中,武英殿的烛火也燃了一夜。

    礼部花费了近半个月的时间,翻阅了各种关于古礼的书籍,终于制定出了禅位的仪制。

    熬得礼部尚书裴谨的头发又白好多,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仪制一写完,裴谨就兴冲冲地去了武英殿,和礼亲王商量了一番

    两人熬了一晚上,仔细地修改了些细节,又誊抄了一份后,一大早,就递到了萧燕飞的手里。

    萧燕飞是一看到这些枯燥的仪制就头疼,可还是得硬着头皮看,耳边听曾郎中一丝不苟地解释着仪式的细节。

    大致看了一遍后,萧燕飞也没挑什么错,只随口问了一句:“曾大人,这仪制已经呈给皇上了吗?”

    “回太子妃,已经送过去了,”曾郎中恭敬地作揖答道,“是礼亲王亲王送去清晖园的。”

    “我知道了。”萧燕飞柔柔一笑,“劳烦大人回去跟裴尚书说,这段日子真是辛苦礼部几位大人了。”

    瞧太子妃这般温柔和善,曾郎中简直如释重负,忙道:“这是臣等的分内之事。”

    他觉得太子妃真是比太子爷好相处多了,这要是太子爷,肯定是要把这仪制再丢给礼部,不改上十遍不会罢休!

    “利叔,替我送送曾郎中。”萧燕飞笑盈盈地吩咐候在一旁的利叔。

    曾郎中也知道利叔是卫国公的长随,自然也不敢摆什么架子,客客气气地随利叔从国公府的正厅出去了。

    送走了客人,萧燕飞也起了身,拿着这份禅位的仪制去了正院。

    卫国公夫人正在宴息间里翻着一本花名册,田嬷嬷在一旁伺候着,主仆俩偶尔低语几句,萧燕飞隐约听到两人提起了“悦姐儿”。

    “娘,”萧燕飞走到近前,给卫国公夫人见了礼,之后,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儿媳想请您给我娘、还有外祖父、外祖母他们下个帖子吧。”

    “放心。”卫国公夫人微微地笑,眉眼沉静,神情与举止一贯的端庄娴雅,“你看。”

    说着,她放下花名册,从一旁拿出了一张大红洒金帖子给萧燕飞看,帖子上墨迹犹新,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显然是刚写好不久。

    不愧是夫人!萧燕飞心道,卫国公夫人办事总是这般妥帖周到。

    卫国公夫人又转手把帖子给了田嬷嬷,吩咐道:“你现在就去一趟殷家,把这帖子给亲家送去。”

    距离萧燕飞与顾非池大婚已经快一个月了,依着民间的习俗,夫家要请娘家人上门,大开酒宴,热闹一番,这也意味着,从此以后,两家人可以像普通的亲戚一样彼此走动。

    田嬷嬷拿了那份帖子,笑容满面地走了。

    “燕飞,你过来,帮我一起看看。”卫国公夫人对着坐在下首的萧燕飞招了招手,让她也坐到罗汉床上,又把那本花名册也递给她看。

    萧燕飞垂眸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

    董预,十八岁,青州人,家中行二,今秋解元,父翰林院侍读学士董籍……

    下面还有好几个名字,都写明了年纪、祖籍、出身等等。

    萧燕飞唇角一翘,想起刚才进来时听到她们提起顾悦,一下子就明白了,侧首去看卫国公夫人:“娘是在给悦悦挑夫婿?”

    卫国公夫人既然都把这花名册拿给萧燕飞看了,也没打算瞒着,颔首道:“悦姐儿这丫头啊,性子太……”她斟酌了一会儿用词,含蓄道,“太‘耿直’了。”

    “我琢磨着,这高门宗妇应当不成……咱们府里也没有姨娘侍妾。”

    自己怀胎十月生的女儿,卫国公夫人再了解不过了。

    她这个女儿啊,聪明是聪明,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可就是性子不够圆滑,这高门大户的宗妇除了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主持中馈,还得面对妻妾问题,妯娌问题,从上到下的弯弯绕绕。

    卫国公夫人怕女儿嫁入这样的人家会受委屈,会有苦难言。

    “所以,我考虑着,要么给悦姐儿找一户像董家、裴家、韩家这样的书香门第,要么就把悦姐儿嫁回卢家,卢家有族规,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但族中,哪怕无子,也大多是过继别房子嗣,鲜有纳妾的。”

    说到娘家,卫国公夫人满是自豪之色,他们卢家可是两百年传承的世家,门风自是不必说。

    “燕飞,你说哪个更合适呢?”卫国公夫人笑容温和地看着萧燕飞,表情一如既往的优雅,心里想的是,儿媳和女儿最是要好,说不定女儿悄悄和她说过。

    萧燕飞将脸凑过去,又将卫国公夫人手上的那份花名册看了看。

    这董家她也有所耳闻,是书香门第,但是……

    “娘,董家是清贵的书香门第,可规矩过于森严,我瞧着不妥,悦悦她不喜拘束。”

    顾悦是喜爱看书,但也同样喜欢骑射,骑射都学得极好。这董家,她记得对女子的要求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怕极了。

    “卢家嘛……”萧燕飞含笑道,“娘舍得妹妹嫁这么远?”

    卫国公夫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舍得。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恨不得女儿时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萧燕飞轻轻叹气:“我娘是远嫁,从江南远嫁到京城,自她出嫁后的十六年,与我外祖父母总共才见过不到五次。”

    出门不便,从京城到江南路上就要耗费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点,卫国公夫人也是心知肚明。

    她自己就是远嫁,也就是比殷婉的娘家近一些,可最多也只能两三年回娘家见一次双亲与兄长他们。

    萧燕飞又道:“娘,悦悦日后会袭爵,这亲事让她自己决定吧。”

    卫国公夫人微微蹙眉。

    室内静谧无声。

    好一会儿,她才低低地叹了口气:“这赘婿,又哪有好的。”

    任何人都知道,但凡人品出色、才学出众的男子,又岂会屈就于一个赘婿!

    卫国公夫人的眉心又蹙得更紧,难掩忧色地说道:“悦悦是个姑娘家,袭爵的事……”最后一句话化作无声的叹息。

    卫国公也跟她提过,国公府的爵位会由顾悦来承袭,当时,惊得她差点没摔了手上的杯子。

    明芮是大景朝的第一个女爵,这让顾悦袭爵显得没那么惊世骇俗。

    但是顾家与明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顾家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勋贵,是手掌西北二十万天府军的卫国公府。

    “卫国公”要继承的可不止是爵位,还有天府军,以及守卫西北,抗击西戎的重任。

    卫国公当时说得云淡风轻,可卫国公夫人却有些苦恼:他们卢家养女儿,重的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仪态风骨,还从没养出过能上阵杀敌的姑娘。

    她娇滴滴的小闺女承爵后是要上阵杀敌,还是去军营里头和将士们同饮共食?

    卫国公夫人一想到她那依着世家仪态养出来的悦姐儿,日后跟着军中那些五大三粗的将士们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心里就有点发毛。

    萧燕飞看着对方娴丽的侧脸,微微地笑:“娘,这亲事,咱们说了不算,总得妹妹自个儿瞧上了才好。”

    据她所知,现在宗室勋贵里头,没有儿子的不止一两家,若是亲生女儿能够袭爵,谁又会真的愿意把自家的爵位给过继来的隔房侄儿。

    女子袭爵,但凡有了一例、两例的先例,慢慢地,也就能成为常态。

    但凡能扛得起爵位的女子,至少也得心有主见,不会在亲事和后继者上,被夫婿和旁人轻易摆布。

    萧燕飞拿过了卫国公夫人手里的花名册,轻轻合上后,放在了一旁,用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道:“我们悦悦有她大哥撑腰呢。”

    卫国公夫人笑了笑,任由萧燕飞把花名册拿走了。

    就是有顾非池撑腰,在其位谋其政。顾悦虽是女儿家,可一旦日后真的继承了卫国公府,那么西北的太平就是她的责任。

    “大姑娘。”外头传来了丫鬟的行礼声。

    帘子被人从外面掀起,一袭水绿色双喜宝瓶纹褙子的顾悦姿态优雅地走了进来,目光随意地瞥了一眼茶几上的那本花名册。

    “娘,大嫂。”

    顾悦给两人见了礼,悄悄地拉了拉萧燕飞的手,轻轻晃了晃。

    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顾悦笑吟吟地对萧燕飞说:“昨天宁舒使人给我捎了几本书,说是她在书铺里无意间掏到的,其中一本是关于锻造兵器的。”

    “我有些看不懂的地方,就拿去给爹爹看,爹爹说改日带我去锻造兵器的工坊看看。”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兵器工坊?!萧燕飞闻言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要要要。

    顾悦的瞳孔也又亮了几分,使唤大丫鬟去把那本书给拿来。

    见她们说得投契,卫国公夫人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

    等顾悦的大丫鬟把那本书拿过来时,田嬷嬷也回来了,回禀道:“夫人,太子妃,亲家那边收下了帖子。”

    “亲家老爷子让老奴给太子妃带话,说是家里都安顿好了。”

    卫国公夫人挥手打发了田嬷嬷,意味深长地对萧燕飞说道:“燕飞,你放心,客院都已经给亲家准备好了。”

    “你们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卫国公府就在你们后头。”

    “别怕。”

    与曾经的带着一点疏离的温和有礼不一样,此刻的卫国公夫人神色真挚赤诚,字字句句犹如一股暖流淌进了萧燕飞的心肺。

    萧燕飞眉眼绽放,笑容明媚欢快:“是,娘。”

    “我不急的。”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慢,娇娇柔柔,软软糯糯。

    她不急,因为别人会比她更急。

    萧燕飞心知肚明,皇帝并不是真心想要禅位,礼部的这道折子递上去后,恐怕没那么容易批复。

    也正如她所想,哪怕是礼亲王亲自跑了一趟清晖园,皇帝也以龙体不适为由,暂时先把折子按下了。

    礼亲王也不是蠢的,多少是看出来皇帝这会儿是后悔了。

    但禅位这种事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哪有随便乱说的。

    不管是不是气话,皇帝既然亲口说了禅位,天子金口玉言,那就必须得禅位,不然皇家的威信何在……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了?!

    礼亲王早就都想好了,等顾非池从北境回京,怎么在他面前说说好话劝和这对父子,若是现在皇帝要反悔,那怎么行?

    礼亲王是个执拗的性子,一连几天,天天往清晖园这边跑,一副“皇帝不应,自己就不罢休”的架势。

    无奈之下,皇帝只能装病。

    他这一病就又接连“病”了几天。

    眼看着十一月上旬就要过去了,礼亲王干脆一狠心,令礼部先准备起了禅位的事宜,自己就索性赖在了清晖园不走了。

    不死心地纠缠了好几天,皇帝似乎不堪其扰,终于宣来了礼亲王。

    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皇叔,朕允了。”

    皇帝在清晖园养了半个月,人瞧着精神了一些,但依然骨瘦如柴,显得那双嵌在凹陷的眼窝中的眼眸晦暗似渊。

    真的?!礼亲王喜形于色,惊喜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太好了,他终于是把皇帝说服了!

    那么……

    “还请皇上祭祀皇陵。”礼亲王含笑道,眼尾的皱纹笑开了花。

    “禅位”仪式的第一步,就是由皇帝带领君臣祭祀皇陵,宣读禅让太子的圣旨。

    皇帝淡淡道:“就由礼部定日子吧。”

    “越快越好。”

    “……”礼亲王迟疑了一下,想到了此刻不在京城的顾非池。

    但转念一想,顾非池身在千里之外的长狄,为了我大景开疆辟土。

    就算祭祀皇陵的那天,顾非池不在,自己把这件事一说,群臣、百姓乃至列祖列宗也不会有任何不满的。

    先仪式过了七七八八,等到顾非池回京,就可以直接举行登基大典!

    礼亲王的眼睛似那旭日般越来越明亮,畅想起大景繁花似锦的未来。

    第166章

    得了皇帝这边的准信,礼亲王的心里一片火热。

    他兴冲冲地就从清晖园回了京,又亲自跑了钦天监一趟,盯着何监正卜算了几个黄道吉日。

    最后他挑了又挑,择了一个冬月中旬的好日子。

    再由徐首辅等内阁阁老们昭告群臣,皇帝即将禅位的消息,并将于十一月十五日亲往千秋山祭祀皇陵。

    为此,宗人府以及礼部的官员特意来了卫国公府,恭请萧燕飞回宫。

    “太子妃,祭祀皇陵,乃国之大事。”

    “祭祀后,太子妃您得在午门携内外命妇们恭迎皇上回京。”

    “还请太子妃摆驾回东宫。”

    这是礼数,也是规矩。

    两个来国公府的官员事先准备了一整套的说辞,不想,萧燕飞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她这么爽快,令礼部曾郎中心下又是一阵感慨:太子妃真是明理之人啊!比难搞的太子爷实在是好说话多了!

    半个时辰后,萧烁摸出了东宫侍卫的腰牌给自己挂上,护送萧燕飞的车驾离开了卫国公府。

    他们的车队不紧不慢地行驶着京城的街道上。

    这一路上,热热闹闹的,眼看着腊月就要到了,京城里头不少百姓都开始准备年货了,喜气洋洋。

    马车里的萧燕飞不时掀帘往外看着,对着外头骑马的萧烁招了招手。

    “弟弟!”

    “给我去买炸糕。”

    她指了指路边的某个摊子,颐指气使地使唤着自家弟弟。

    摊子的主人是对小夫妇,热腾腾的油锅里漂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炸糕,香气扑鼻,甚是诱人。

    萧烁蹙了蹙眉,不赞同地嘀咕了一句:“路边的点心不干不净,会吃坏肚子的。”

    他还是乖乖地驱马去了那小摊子,帮她买了几块炸糕,刚出锅的炸糕以油纸包着,金灿灿的,香气四溢。

    “乖!”萧燕飞自己吃一个,还分给了萧烁一个,最后一个给了知秋。

    “哪有骑马还吃零食的。”萧烁说归说,还是张嘴,很诚实地咬了一口。

    热腾腾的炸糕外酥里嫩,里头裹着甜而不腻的桂花豆沙馅,每咬一口,便给唇齿间留下甜丝丝的味道。

    直甜到了萧烁的心坎里,眉眼微微弯出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姐,最近京城里头外地的行商好像多了不少。”

    话语间,他们的车队经过了路边的一家杂货铺子,铺子口停着三辆马车,四五个异族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卸货。

    迎面还有一队行商迎面而来,赶车的车夫粗声吆喝着:“让让,麻烦让让。”

    萧烁把手里的那块炸糕三两下往嘴里一塞,目光不动声色地自车夫以及随行护镖之人身上一一掠过,注意到他们的腰间都佩着弯刀。

    几个大汉的手掌厚实,虎口还有厚厚的老茧。

    萧烁单手按在了自己的佩剑上,另一手提了提缰绳,谨慎地往萧燕飞的马车靠得更近了,眸色微凝。

    他的身子也有些绷紧,目光注意着这行人的一举一动。

    “让让,请让让!”那队商队的人咋咋呼呼地喊着,发出一下下的挥鞭声,很快就与萧燕飞他们的马车擦过,商队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远了。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萧烁收回了目光,放下了按在佩剑上的那只手。

    马车继续往着皇宫方向前进,从供女眷进出的西华门进了皇宫。

    太子妃今日回宫的消息早就传了回来,两个内侍正抬着肩辇候着,毕恭毕敬地把萧燕飞送回了东宫。

    萧烁也跟着一起进了东宫。

    祝嬷嬷这段日子一直留在东宫,把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萧燕飞回来,她第一时间率领一众宫人在东宫的大门口相迎,老脸笑得像开了花似的。

    “太子妃,您要先去试礼服吗?”祝嬷嬷领着萧燕飞往里走,笑呵呵地说道,“针工局的文姑姑已经在里头候着您了。”

    于是,萧燕飞连坐下地时间都没有,就匆匆去了西暖阁。

    作为太子妃,萧燕飞应该有几套正式的礼服,因为大婚的时间比较急,当时针工局也只来得及做了一整套大婚的婚服,其它的礼服只能先搁着。

    这一个多月来,针工局紧赶慢赶,又赶制了几身出来。

    季嬷嬷等四个教养嬷嬷在大婚后就被宗人府留在了东宫。

    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为主子服侍,那自是使出了十八班武艺,四人配合默契地帮着萧燕飞试翟衣,深青色的翟衣上织有共一百三十八对翟纹,领子、袖口以及裙裾底边都缀以红边,饰有金云凤纹,还要搭配各种繁复的饰品,华丽异常。

    试完了新衣,文姑姑又亲自给萧燕飞重新量了尺寸,这一次甚至比之前做婚服时,量得更加仔细。

    这是为了赶制皇后的朝服。

    皇帝禅位太子后,紧跟着的,就该是太子登基大典和立后大典。

    针工局的人简直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忙得是没日没夜。

    文姑姑熬得眼下一片青黑的暗影,还是强振作着精神,仔仔细细地量着,又同时吩咐旁边的女官记下尺寸。

    萧燕飞由着文姑姑给她量体,耳边则听着季嬷嬷细细地与她解释祭祀皇陵当天的流程。

    嬷嬷们的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她们在宫里几十年,大半辈子都耗在这宫廷之中,她们的生存之道就在于识时务,任谁都看得出太子妃马上就会是这座皇城的女主人。

    萧燕飞听得头晕脑涨,只记得季嬷嬷说,祭祀皇陵前要斋戒沐浴,皇帝与群臣皆是如此,当日皇帝会携群臣往皇陵,告知先祖禅位之事,而太子妃要携内外命妇们在太庙行祭礼……

    明明都入冬了,萧燕飞却觉得耳边似有蚊子在嗡嗡嗡地叫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抿嘴笑了笑,道:“季嬷嬷,待会儿你写下仪程给我看看。”

    这话的言下之意等于是在说,她没记住。

    季嬷嬷诚惶诚恐地屈膝福了福:“太子妃莫急,奴婢再和您说一遍。”

    “黄嬷嬷,你赶紧去写一份仪程给太子妃。”

    “那就劳烦季嬷嬷了。”萧燕飞笑容温柔地略一颔首。

    太子妃真是和善!季嬷嬷受宠若惊,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祝嬷嬷斜睨了季嬷嬷一眼,心里嫌弃地暗道:这季嬷嬷真不会说话,连说个仪程都说不清楚,根本不配服侍太子妃。

    真是没用!

    当祝嬷嬷的目光看向萧燕飞时,又变得明亮了起来,目光灼灼,仿佛看着信仰般。

    也是太子妃性子好,待谁都是这般好脾气。

    回头自己得好好敲打敲打季嬷嬷才行。

    文姑姑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才给萧燕飞量好了尺寸,就带着针工局的几个女官捧上那些需要修改的礼服退下了。

    西暖阁内一下子空落了起来。

    黄嬷嬷也写好了仪程,先给季嬷嬷过目后,这才拿来呈给了萧燕飞看。

    萧燕飞一目十行地大致看了看,季嬷嬷小心地说道:“太子妃,女眷不可进太庙前殿,当天会在外头设置香案,不仅要祭拜历代皇帝,还要祭祀天地。这回要由太子妃您代皇后主祭……”

    “季嬷嬷,”祝嬷嬷阴阳怪气地打断了季嬷嬷,“我们做奴婢的就是要为主子分忧解愁的,你说那么多车轱辘话,还不如演示一遍给太子妃瞧。”

    “累着了太子妃,你担待得起吗?”

    祝嬷嬷殷勤地给萧燕飞上茶,仔细地试了试茶碗上的温度,这才放到她手边。

    “是是是!”季嬷嬷二话不说地连声附和,急忙使唤宫女去搬一张香案和几个蒲团过来。

    又对黄嬷嬷道:“你去找个画师,把当天的步骤画下来。”

    季嬷嬷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文字哪有图像清楚啊。

    萧燕飞:“……”

    好嘛。

    她总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戏文里头祸国的奸妃,身边围着一群献媚的佞臣。

    黄嬷嬷还真回宗人府找了个宫廷画师来,花了两天,把祭礼的步骤一步步地画得清清楚楚。

    有了图文备注,萧燕飞总算在祭祀的前一天把流程都记住了,干脆让人把这些图给造了册,忙碌之中,便到了十一月十五日祭祀皇陵的日子。

    皇帝禅位是关乎举国的大事,当日皇室宗亲以及文武百官都要同往千秋山皇陵。

    往日里,祭祀皇陵都是群臣随圣驾从承天门出发,可是这一次,皇帝身在清晖园行宫,礼部只得改了仪制,让礼亲王率领群臣在千秋山麓迎驾。

    千秋山距离京城足有三十里,群臣卯初就从京城出发,天刚亮,就等在了皇陵入口的新红门外。

    这一等就等到了近半个时辰,旭日自东方冉冉升起。

    中间礼亲王命人往清晖园方向去看了好几趟,可一直没看到圣驾。

    眼看着天光大亮,礼亲王眉头直皱,正想再遣人去看,便有人匆匆来禀:“圣驾来了,已经到五里外了!”

    等在新红门的众臣已经等得脖子都快直不起来了,闻言,不由精神一振,齐刷刷地极目望去,街道的尽头,明黄色的九龙曲盖以及天子旌旗摇曳着进入众人的视野中。

    皇帝的大驾卤簿终于到了。

    群臣簇拥在礼亲王与怡亲王之后,纷纷躬身作揖迎接圣驾。

    “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百道喊声整齐划一地重叠在一起,似雷鸣般震天。

    梁铮亲自挑开了龙辇的帘子,着一袭玄色袞衣,头戴十二旒冕的皇帝就坐在金灿灿的龙辇中,十二旒五彩玉珠似帘子般垂在他苍老消瘦的面庞前,衬得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皇帝沉沉的视线慢悠悠地扫过众人,目光在人群中的卫国公身上停顿了一瞬,一手摩挲着左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地问道:“太子呢?”

    按照古礼,此时应当是由太子率群臣叩拜皇帝,以示父子情深。

    其实,其他官员心里也有同样的疑问,太子爷呢?

    只不过,想归想,谁都知道皇帝与太子父子不和,便没人不开眼地主动去提这件事,只当作没这回事。

    回应皇帝的是一片沉默。

    皇帝目光所及之处,每个官员都低下了头,只除了礼亲王与卫国公。

    礼亲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只当没听到皇帝的问话,对着龙辇中的皇帝拱了拱手,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皇上,时辰不早了,赶紧摆驾太庙吧,万一错过了吉时,不利于国运。”

    徐首辅也跟着附和:“王爷说的是,请皇上摆驾太庙。”

    皇帝来回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呵呵”冷笑两声,喊道:“宁王,扶朕下辇。”

    原本站在礼亲王后排的宁王立即从队列中走了出来,昂首阔步地来到龙辇边。

    他粗鲁地挤开了梁铮,亲自搀着皇帝的手下了龙辇,再将皇帝扶上旁边的一架肩辇。

    “起驾!”

    随着内侍拖着长调子的一声高喊,那肩辇被前后两个内侍稳稳地抬起。

    庄重的礼乐声在皇帝穿过新红门的那一刻奏响,弥漫起一股肃穆的气氛。

    内侍抬着肩辇不紧不慢地往前缓行,一路穿过正红门,睿功圣德碑楼,龙风门,一直从隆恩门的中门走过。

    后方的文武群臣浩浩荡荡地跟在皇帝的后方,一起步行至隆恩殿外。

    冬月的寒风凛冽,刮在人脸上已有了几分刀锋般的锐利。

    肩辇停在了前殿外的青石板地面上,皇帝又在宁王的搀扶下了肩辇,群臣下跪,礼官唱报。

    皇帝两腿虚浮地往前走着,每一步都微微颤颤,犹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若非是宁王搀着他,他怕是连站也站不住。

    在众臣的目光中,皇帝慢吞吞地迈入了隆恩殿,喘息急促,身子簌簌抖着。

    钟鼓齐鸣,气氛愈发庄严。

    礼亲王、怡亲王等宗室王亲也跟在皇帝后方进了隆恩殿,与皇帝一起跪在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其他文武大臣与勋贵等都跪在了殿外的青石板地面上。

    隆恩殿内,跪在最前方的皇帝仰首看着前方,金漆神座上摆放着一列列牌位,这是大景朝历代皇帝和皇后的牌位,香炉中飘起袅袅青烟。

    皇帝幽深晦暗的目光落在了最下排刻着先帝谥号的牌位上。

    他登基快二十二载了。

    他没有辜负先帝临终时的嘱托,这大景在他的治理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他自认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列祖列宗。

    “皇上。”礼官恭敬地将三炷点燃的香交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举着香郑重地对着牌位磕头叩拜,香柱上冉冉升起的白烟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将手中的三炷香捏得更紧。

    现在,朝中有奸佞乱国。

    卫国公府筹谋几代,想要谋取大景江山。

    一缕烟飘入皇帝的眼眶,眼中一阵刺痛,被激出一片泪雾,心头恨意翻涌,似有一头猛兽在他浑浊的瞳孔中叫嚣不已。

    他堂堂天子乃天下之主,却被群臣所弃,被顾延之与顾非池这对父子逼得不得不避走清晖园。

    皇帝心头憋屈不已,喉头弥漫着一阵浓浓的咸腥味,狠狠咬住了牙。

    这段日子,自己忍辱负重,颐养龙体,就是为了静待时机,铲除奸佞,肃清朝堂!

    他唐弘诏才是真龙天子,大景江山姓“唐”,不姓“顾”!

    皇帝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艰难地在宁王搀扶下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前方的金漆神座,将手上的三炷香插在三足青铜香炉中。

    殿内殿外,一片肃穆,只有那钟鼓与礼乐声回荡在整座皇陵之中。

    “咳咳,咳咳咳……”

    皇帝突然咳嗽了起来,身形伛偻,那骨瘦如柴的背影也随着咳嗽轻颤不已,似那风雨中的枯枝般。

    跪在隆恩殿外的群臣看着皇帝单薄的背影,心头不由一阵唏嘘。

    英国公凝视了皇帝一会儿,就收回了视线,眼角见跪在他身边的卫国公轻轻皱眉,便低声问了一声:“老弟,怎么了?”

    他还以为卫国公是身子不适。

    “你看。”卫国公抬手指向了东北方,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到,“这是不是火光?”

    英国公便顺着卫国公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眯了眯眼。

    遥远的东北方,隐隐可见一团火光,在有滚滚灰烟升腾而起,将那碧蓝如洗的天空染上了一丝污浊的颜色。

    就像是……烽火?

    英国公瞬间脸色大变。

    自古以来,烽火燃起就意味着有战事。

    那里是京城的方向,莫非……京城有变?!

    英国公的瞳孔一阵收缩,死死地盯着京城的方向。

    他一时间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烽火,心乱如麻。

    不止是英国公和卫国公,跪在殿外的其他官员们也有不少注意到了京城方向的异变。

    越来越多的目光朝着京城的方向眺望过去。

    原本气氛凝重的皇陵中,渐渐地多了几分窸窸窣窣的骚动,一种森冷的寒意弥漫了开来。

    “这是京城走水了,还是烽火?”

    “肯定是走水!”

    “这太平盛事,京城怎么能燃起烽火呢……”

    “……”

    众臣纷纷地鼓噪了起来,多少有些神思恍惚,心底的深处翻起了一股可怕的寒意。

    每个人都在害怕,在怀疑,在不安。

    “拿下。”

    从隆恩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男声,不轻不重。

    话落的同时,外头銮仪卫的指挥使傅川第一个拔出了佩剑,长剑寒光闪闪。

    跪在地上的群臣立即注意到了傅川的异动,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守在的殿外的銮仪卫全都动了,一个个都拔出了佩刀。

    “傅川……”

    甚至连话都来不及说完,銮仪卫手里一把把锋利的长刀齐刷刷地对准了他们。

    群臣都被銮仪卫给包围了,连四周的那些禁军也同时被控制住了。

    那锋利的刀刃在冬日的阳光下散发着冷厉的光芒,令看者不寒而栗。

    气氛陡然之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明明今日阳光灿烂,在场众人却觉得这座皇陵似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阴云下。

    变故突生,周围的礼乐声也倏然而止。

    殿内殿外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空气瞬间好似凝结住了,气氛阴暗而又压抑。

    隆恩殿内的皇帝依然背对着群臣,目光仰望着太祖皇帝的牌位。

    众臣下意识地屏息,面面相觑,一个个脸色难看至极,心陡然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都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那不是走水,是烽火!

    京城怕是真的有变故了!!

    每个人的心都似压着一块巨石,几乎透不过气来,都在担心远在京城的家人。

    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以及其他的亲人全都在京城呢!

    尤其女眷幼儿手无缚鸡之力,这万一出了什么意外的话……

    英国公简直不敢想象,紧紧地捏着拳头,下意识地想起身,却被旁边的卫国公轻轻地拉了一把袖子。

    英国公没有理会抵着他脖颈的那把刀,灼灼的双目死死地望着京城的方向,望着远处那滚滚的浓烟……

    风起。

    两边两排郁郁葱葱的松柏随着冬月的寒风疯狂地摇曳着。

    狂风大作,火随风起,烽火越烧越旺,染红了天空。

    整个京城的百姓都看到了直冲云霄的烽火,也包括此刻身在承天门的唐越泽。

    他身有重孝,今天就没随驾去祭祀皇陵,留在了京城接驾。

    一袭皇子蟒袍的唐越泽愣愣地望着那赤红的烽火,蹙了蹙剑眉。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殿下。”后方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音。

    循声望去,一袭水色衣裙的萧鸾飞拎着裙裾匆匆地朝他跑过来。

    “殿下,”萧鸾飞跑得双颊绯红,像是涂抹了胭脂般,双眼异常的明亮,一手亲昵地挽住了唐越泽的右臂,“这是您的机会。”

    “顾非池矫诏,乃乱臣贼子,殿下才是正统,只要您趁现在控制住京城,殿下您便是太子!”

    唐越泽的眉心又蹙得紧了一些,语声有些僵硬:“你在说什么?”

    萧鸾飞只以为他是觉得办不到,嫣然一笑,急切地又道:“留吁元帅说过,他会帮您的。”

    “……”唐越泽直勾勾地看着萧鸾飞,半垂的双眸一眨不眨,瞳孔中无波无澜,看不出一点情绪,却看得萧鸾飞心中隐隐有点不安。

    萧鸾飞定了定神,正色道:“殿下,我一心都是为了您,只想帮您能拿回本该属于您的一切!”

    “为了我?”唐越泽轻声道,似自语,又好像在问她。

    她真的是为了他吗?!

    “那是当然!”萧鸾飞另一手也搀住了他的右臂,目光灼灼,柔柔道,“我心里只有殿下您一人。”

    她会帮助唐越泽登上那至尊之位。

    萧鸾飞微微踮着脚尖,把脸凑向了唐越泽,秋水双眸中深情款款,似要把人溺死在其中。

    樱唇凑近唐越泽的鬓角,一点点地……

    下一刻,她就猝不及防地被唐越泽一把推开。

    萧鸾飞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一脸迷茫地看着唐越泽,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殿下!”萧鸾飞唤了一声,心里咯噔一下。

    “萧鸾飞,”唐越泽连名带姓地叫着她的名字,看着她的双眸中写满了心痛与失望,“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那么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可是她太令他失望了!

    她一次次地践踏他的真心。

    一次次地辜负他的信任。

    一次次地踩着他的底线。

    唐越泽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曾经的温情与爱恋淡去了,疏离的目光中再没有了一点温情,仿佛在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一转身,朝着皇城的方向跑去。

    萧鸾飞想叫住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人好似被雷劈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的天地陡然间颠倒了过来,世界仿佛崩塌了。

    她不明白。

    她所做的全是为了他。

    现在可是大好的时机,他距离大景天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唐越泽怎么就不明白她的心意呢!

    第167章

    火焰冲天,浓烟滚滚。

    留吁鹰自一家酒楼二楼的窗口遥遥地远望着烽火燃起的方向,厚唇自得地扬了扬。

    “元帅,成了!”一旁的阿屠也看着那团火光,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热血沸腾。

    留吁鹰轻轻地“嗯”了一声,一颗心放下了大半。

    哪怕一夜未眠,他身上依然不见丝毫疲态,反而神采奕奕。

    从十月下旬开始,他终于陆续地收到了几封来自长狄乌寰山的飞鸽传书。

    所有信鸽都是先飞到幽州岳道郡,再由长狄的探子快马加鞭地送到京城,亲手送到他的手里。

    三封来自中将钦志犇的军报上说,谢无端率兵围城,兵临城下,把他们困在了乌寰山,双方胶着。

    钦志犇的信验证了留吁鹰之前的推测,谢无端攻城是为了牵制乌寰山的南征大军。

    钦志犇在信中还说,因为谢无端这段日子围而不攻,他怀疑北境军兵力不足,据查后,确信北境的兵力应该只有三五万,并请示他,他们是否应当还击,尽快夺回兰峪关。

    从钦志犇的军报中,他窥见了一个机会。

    顾非池不在京城,也不在北境,那就表示,他果然正从勃托达山脉绕道后方王庭,而且还带走了北境的大部分兵力。

    他即刻亲笔手书了一封信给王上,请王上亲自率大军驰援乌寰山,留檀石部和段日部的兵力镇守王庭。

    留吁鹰扬起下巴,凝望着远处熊熊燃烧的烽火,目光灼灼。

    他如今被困京城,以致北境失守,这是大过。

    不仅九部亲王对此颇有微词,恐怕王上心中也是有点芥蒂的。

    他必须要设法挽回王上对他的信重,才能坐稳这元帅之位。

    想着,留吁鹰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自袖中掏出一张满是折痕的麻纸,又看了看。这是他昨夜收到的飞鸽传书,来自王上。

    旁边的阿屠一直察言观色,隐隐猜出了留吁鹰的心思,好言宽慰道:“兰峪关失守是钦志犇与拓跋豹无用,想来王上不会怪罪元帅的。王上对元帅还是信重的。”

    “王上是个胸有丘壑之人。”留吁鹰微微点头,双眸熠熠。

    檀石部和段日部野心甚大,对王上并不完全服从,之前王上向九部亲王借兵,这两部也是用各种理由推托。

    对于王上而言,他们是威胁。

    让檀石部和段日部这两部留守王庭,就是为了把他们留给顾非池的大军。

    留吁鹰把手里的麻纸凑近旁边的烛火,火焰点燃纸张一角,急速地将麻纸连着上面的文字一并吞噬。

    王上在信里说,他已经率大军南下,即将抵达乌寰山。

    赤红的火焰倒映在留吁鹰的褐眸里,映得他的眼眸格外明亮。

    风一吹,那烧成灰烬的信纸便散了开来,变成无数细碎的灰烬与尘埃,飞向了窗外。

    留吁鹰透过半敞的窗口看着窗外。

    外面的西大街上,一辆辆马车来来去去,那些路人也看到了远处的烽火,大都面露不安之色。

    “这是哪里走水了吗?”

    “那个方向是城外了吧……”

    “好像是。”

    “……”

    大部分百姓甚至不知道那是烽火。

    阿屠也顺着留吁鹰的目光望向了酒楼外,眉头一皱,低语道:“他们还没行动吗?”

    阿屠总觉得街上好像过于平静了,就仿佛今天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这些日子,长狄的探子们奉命装扮成行商和镖师,陆续抵达了京城,足足有两三千人。他们最近都奉命在京城各处暗中踩点,只等着今天时辰一到,就会群起而动,在京中的所有官宦勋贵的府邸、王府等等纵火,制造一场骚乱。

    “已经巳时了……”留吁鹰眯眼看了看天色。

    大景皇帝自诩仁君,觉得他自己是拨乱反正,所以是不会杀了那些朝臣的。

    而要真正让大景乱起来,就必须大开杀戒,死上“一些人”才行。

    那么,待皇帝从皇陵回京,群臣看到家眷惨死,难免人心动荡,君臣离心。

    大景越乱,越是无暇顾及北境,再由王上亲自带兵,一举攻下北境,甚至一鼓作气地继续南下,拿下中原。

    留吁鹰眼底掠过一道戾气,一股锐利如出鞘锋芒般的气息在举手投足之间释放出来。

    “阿屠,你令人去看看。”留吁鹰沉声吩咐道。

    “是,元帅。”阿屠匆匆地走出了雅座,又合上了门。

    只留下留吁鹰一人站在窗前,遥遥地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烽火,滚滚的青烟疯狂地往天空飞窜,张牙舞爪。

    留吁鹰一手紧紧地抓着窗槛,骨结粗大的手指几乎要陷进了木头里。

    心头莫名地有些不安。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军令不可违抗,除非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他们无法按照军令行事。

    留吁鹰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忍不住开始思索起可能会有的变故。

    雅座内,寂静如死,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

    时间在恍惚间静静地流逝。

    当留吁鹰回过神来时,忽然打了个激灵,意识到阿屠出去很久了。

    一炷香?

    或者更久?

    他再也没有回来。

    怎么回事?!

    留吁鹰转过了头,耳朵一动,听到雅座的外头有急促的脚步靠近。

    “踏、踏、踏!”

    留吁鹰皱了皱眉,心里咯噔一下。

    阿屠是他的亲信,他一听就知道外头的人不是阿屠。

    这脚步声浑厚有力,应该是战靴。

    一种战栗恐惧的危机感自脊背攀爬而上。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可多年在战场上练就的直觉告诉他——

    有危险。

    留吁鹰毫不犹豫地翻窗而出,在窗槛上踩了一脚,灵活地爬上了屋檐。

    几乎下一刻。

    “砰!”

    他听到了下方雅座的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地撞了一下,连他脚下踩的瓦片似乎都随之一颤。

    “这里没人!”一个洪亮的男音紧接着自雅座内响起。

    留吁鹰的心凉了半截:果然,局势有变。

    他不再停留,踩着屋顶的瓦片继续往酒楼旁的那条巷子走去。

    他身躯高大魁梧,但是动作却很灵活轻盈,很快就借着巷子边的一棵大树,三两下地从屋顶爬了下去,双足再次落地。

    狭窄的巷子里有些阴暗,前后无人。

    留吁鹰又朝他来的那间酒楼望了望,隐隐听到了些许喧哗声,“人呢”、“跑了吗”等等的词随风断断续续地传来。

    难道说,计划败露了?

    又或者,皇帝那边出了什么差错?

    留吁鹰眸中阴晴不定,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对自己说,顾非池现在不在京中,大景朝的那些个文武百官、勋贵宗亲,所有有实权的人全都随着皇帝去了千秋山皇陵,也包括卫国公。

    他今天在酒楼亲眼目睹礼亲王、卫国公他们离开的。

    这一点肯定错不了。

    现在京城空虚,无人号令。

    就算京营有上十二卫的数万禁军,那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哪怕一时有什么变故,京城的局势也不会完全脱离他的掌控。

    留吁鹰当机立断地转了个方向,没有去外头的西大街,而是疾步往巷子深处走去,打算从巷子的另一头离开。

    他现在不能回四夷馆,阿屠又下落不明,他得设法和另一个亲信阿廆会和,或者留下暗号让阿廆来找他才行。

    留吁鹰的脚下加快了步伐,听到后方西大街那边传来了“踏踏”的战靴声,就跟刚刚在雅座里头听到的战靴声相似。

    不仅是巷子后头,连巷子前方的街道上同样有“踏踏”的军靴声,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

    留吁鹰一手按住腰刀,打算强势突围。

    可是,当他走到巷子口谨慎地往外面的大胜街一看,不禁怔了怔。

    街道上空荡荡的。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两边的店铺也全都关闭了,仿佛一座无人的空城。

    大胜街的东边,一支十几人的禁军停在路口的一家铺面前,为首的将领拔高嗓门喊道:“上头有令,今日城禁,百姓归家,所有店铺一律关门!”

    “所有百姓不得在街上游荡!”

    京城的百姓过惯了安逸的日子,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多禁军齐齐出动,心下都有些不安。

    秉着民不与官斗的想法,这些普通百姓甚至也不敢质问今日为何城禁,铺子的老板赶紧让伙计们关门,而临街的路人也都二话不说地立即调头,四散而去。

    “砰砰砰”的关门声四起。

    外头这空无一人的街道反而令留吁鹰愈发心惊,感觉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的心脏捏在了掌心。

    从外头宽阔的街道到这条狭窄的巷子里,都是一片绷得紧紧的宁静。

    留吁鹰的脸色又沉了三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打算先等这队禁军离开。

    后方一个陌生的男音蓦地响起:“留吁元帅这是想去哪儿?”

    这个声音不轻不重,不冷不热,平板得没有一点起伏。

    可听在留吁鹰耳里,却感觉脚底升起了一股寒气,极速地蔓延至全身。

    他意识到,有什么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间彻底失控了。

    他一手紧紧地握着刀柄,慢慢地转过了身躯。

    七八步外,一个皮肤黝黑、身形颀长的小将带着七八个禁军将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

    上方稀疏的树冠打下一片斑驳的阴影,覆在他们的脸上,衬得那小将五官深刻的面庞冷漠异常。

    “太子妃说了,”黑皮肤的小将黎昊挎着佩剑,朝留吁鹰走近了一步,瞳深如夜,“留吁元帅哪儿都不许去。”

    他俊朗的脸上面无表情,就像是戴了一张面具似的。

    留吁鹰与黎昊四目对视了片刻,一颗心直坠而下,沉向了无底深渊。

    他猛地转过了身,一言不发地快步往巷子外的大胜街跑去……

    然而,几把长刀似鬼魅般横在了巷子口,那银色的刀刃像镜子般反射着阳光,直刺进留吁鹰的眼眸中。

    冰冷的刀芒交织成一张网,似在等着人自投罗网。

    留吁鹰的瞳孔不由一阵收缩,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无法冷静思考。

    他想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失算了。

    “黎参将!”后方巷子的另一头,一个脚步声急促地跑来,伴着战甲摩擦的声响。

    来人气喘吁吁地禀道:“怡亲王府,礼亲王府,豫郡王府,还有永安伯府都被人泼了火油,人犯已经全都拿下。”

    什么?!背对着黎昊的留吁鹰也听到了,眸色阴鸷,握着刀柄的手背迸出根根青筋。

    “继续搜。”黎昊淡淡道,“太子妃有令,北狄蛮夷图谋不轨……”

    留吁鹰这时转身望了过来,与黎昊四目相对。

    目光交接之处,隐隐有火花闪现。

    顿了一下,黎昊接着道:“将京城内的北狄蛮夷尽数拿下。”

    当着留吁鹰的面,他毫不避讳地用了“蛮夷”这两个字,丝毫不给留吁鹰留一点情面。

    太子妃?留吁鹰深深拧眉,面色一变,想起了萧燕飞那张总是笑语盈盈的面庞。

    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留吁鹰冷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们大景待客之道吗?”

    他微转头,目光看向了巷子口那一把把指着他的长刀。

    “错了。”黎昊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面不改色地说道,“我大景是这样对待敌人的。”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在这寂静的巷子里,带着一股子森冷的杀伐之气。

    巷子外的那几把长刀似在响应黎昊一般,刀锋又朝留吁鹰逼近了一寸,其中一把刀的刀尖几乎碰上了他的脖颈,颇有一种一言不合就要让他血溅当场的架势。

    留吁鹰僵立当场,脸上阴沉如铁。

    这一刻,这狭窄的巷子里,时间似乎停止了。

    “得!得!得!”

    巷子前后的两条的街道上,各种马蹄声、战靴声、吆喝声交杂在一起,此起彼伏。

    时不时就能看到一队队禁军骑着马风驰电掣地驶过,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不知何时,空中的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所遮蔽,沉甸甸的阴云压在京城的上空。

    短短的半个时辰内,这偌大的京城变得空空荡荡,酒楼店铺一家家地关了门,街道上也没几个百姓在外面走动了。

    整个京城很快就被禁军控制住了局势。

    街上的人越少,就衬得这个时候还流连在外头的路人格外显眼,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凡是看到可疑人等,禁军将士们纷纷上前搜查,盘问。

    “你们不是京城人士吧?”

    “有路引吗?”

    “不许走!他们是北狄人,拿下他们!”

    “……”

    在禁军将士们严厉的盘查下,有人一味逃跑,有人解释自己只是外地的行商,有人用别扭地口音叫嚣着官兵凭什么抓人……这些声响也传入街道两边的房屋中。

    渐渐地,京城的百姓也都看明白了,官兵这是在京中搜拿那些北狄人呢。

    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百姓们既是忐忑,又是紧张,纷纷锁紧了门户。

    一种风声鹤唳的气氛在京城中一点点地弥漫开来,从京城的大街小巷,一直到皇城的周围,越来越多的北狄人被禁军将士们拿下。

    刚跑到端门的萧鸾飞远远地看到禁军押走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异族人,又惊又怕,眼神更是惊疑不定。

    整个京城并没有她所料想地混乱起来,禁军竟然雷厉风行地先行控制了局势,把隐藏在京城中的那些北狄人一一缉拿。

    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有很多疑问,但一时间也顾不上这些了。

    刚刚唐越泽说的的那些话让她很不安,他看她的那种淡漠的眼神更是让她害怕。

    她所有的一切都来自唐越泽。

    没有了唐越泽,她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了。

    她必须挽回他才行!

    萧鸾飞咬了咬银牙,不再管那些禁军在干什么,拎着裙裾继续朝着唐越泽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越跑越快。

    她一口气跑到了午门广场,娇喘连连,可还没靠近,已经被两个守宫门的禁军将士以长枪拦住了。

    “宫门重地,闲人免进!”一名高大的侍卫冷声道,手里的长枪示威地逼近了一寸。

    “我是来找二皇子殿下的!”萧鸾飞急忙道,抬手指向了站在午门城楼上的唐越泽。

    “殿……”萧鸾飞想叫唐越泽,话才说了一半,戛然而止,眼角瞟见那高高的城楼上还坐着一道熟悉的倩影。

    一袭华丽的翟衣,头戴九翬四凤冠的萧燕飞就坐在一把高背大椅上,风盈襟袖,那宽大的袖口在风中犹如彩蝶般飞舞着。

    那珠光宝气的九翬四凤冠那般璀璨夺目,象征着一种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是只有太子妃才可以佩戴的钗冠。

    萧鸾飞一下子忘了后面要说的话,怔怔地仰望着城楼上的萧燕飞,看着锦衣卫指挥使龚磊躬身站在一旁,俯首抱拳,一副低眉顺眼、俯首称臣的样子。

    不似自己,被一个区区的普通侍卫拦在了宫门之外。

    萧鸾飞被这一幕刺痛了眼。

    此时此刻,她深刻地感觉到了一点,萧燕飞站在了让她永远都够不到的高度。

    她在云端,可自己还站在卑微的尘埃里。

    明明这一切都应该是她的。

    萧鸾飞下意识地往前又进了一步。

    “放肆!”那禁军将士一点也不客气,尖锐的银色枪尖直接划破了她脖颈的肌肤。

    少女白皙似玉的颈项上一下子多了一道一寸长的血痕。

    萧鸾飞感觉脖颈一阵刺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喊道:“殿下。”

    城楼上的唐越泽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了下方的萧鸾飞,眸色微凝,默默地把脸别了过去,不去看她。

    萧燕飞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拿下。”

    下方的禁军将士即刻领命,两个人一左一右地钳制住萧鸾飞,合力把人给拖了下去。

    只听下方传来萧鸾飞激动的喊声:“殿下!”

    “殿下,我有话跟你说……”

    “你听我解释……”

    她带着几分不甘、几分凄楚的声音很快远去。

    唐越泽薄唇微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若未闻般。

    挺直的鼻梁在俊朗的面颊上遮出一小块暗影,衬得他的表情有几分晦涩。

    萧燕飞头也不回,只专注地听着龚磊的回禀:“太子妃,四道城门业已关闭,百姓们也都劝归。”

    “上十二卫已经完成京城布防。”

    “到现在为止,锦衣卫和禁军共搜拿到试图纵火的北狄人共五百多人,还在继续搜查京中的北狄探子。”

    唐越泽听着这些禀报,有些瞠目结舌,也有些后怕,他完全没想到这些北狄人如此狠毒,竟然打算在京城纵火。

    一旦大火烧起,风长火势,烧得的可不是一栋两栋房屋,而是一排排的房屋,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葬身火海,多少人流离失所。

    就和被屠的北境诸城一样!

    这若是让北狄人的阴谋得逞,那么今天京城必是要大乱了。

    萧燕飞微微颔首。

    “殿下,我刚得了消息,宁王在千秋山皇陵挟持了皇上和百官。”

    唐越泽立刻明白了:“是宁王勾结了北狄?”

    萧燕飞轻叹了口气,神情温柔婉约。

    看在唐越泽的眼中,又带着一种超然的悲悯。

    唐越泽不由握紧了拳头,心里既庆幸京中的百姓躲过一劫,又不免担心身在皇陵的皇帝以及礼亲王等人,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萧燕飞站起身,从宽大的袖口中摸出了一块金色虎形的令牌,朗声道:“禁军听令。”

    “太子妃,臣在。”锦衣卫指挥使龚磊第一个单膝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下方午门广场上,其它锦衣卫以及那些禁军侍卫也如风吹麦浪般纷纷折腰,单膝跪在了地上,全都矮了一截。

    城楼上的纤弱少女与广场上那些高大威武的将士形成鲜明的对比,像是一幅气势恢宏的水墨山水画中突兀地被画上了一朵精致的牡丹花。

    萧燕飞又道:“宁王勾结北狄,上不敬皇上,下祸害百姓,罪证确凿,视同谋反。”

    少女清脆的声音极具穿透力,清晰地传到了城楼下方每个将士的耳中,自有一股俯瞰天下、不怒自威的威仪。

    萧燕飞高举着手中那块还没手掌大的虎形令牌。

    这是虎符。

    是顾非池亲手交给她的虎符,可以号令上十二卫侍卫禁军。

    跪在地上的那些将士齐齐地仰着头,仰望着城楼上的太子妃,一个个表情郑重,目光灼灼似火。

    “太子妃,吾等自当戎卫京师。”龚磊抱拳,朗声道。

    下一瞬,其他人将士也纷纷高喊道:“吾等自当戎卫京师!”

    如轰雷般的喊声震天,气势凛然。

    “勤王救驾!”

    第168章

    唐越泽也被周围禁军将士们的呐喊声激起了血勇之气,主动开口自请:“萧……太子妃,我想带兵去千秋山。”

    他心里想着,哪怕让他给龚磊打下手也行。

    “殿下莫急。”萧燕飞含笑,“我已派了人前去千秋山救驾。”

    “让我去吧。”唐越泽忙又道,“太子妃,你放心,我不会擅自行动的。”

    他心急如焚,实在不想在京城干等着。

    萧燕飞想了想,颔首道:“殿下,那您带上一百禁军,在千秋山……听命行事。”

    “谢湛,你陪殿下一起去。”

    一个高瘦的方脸小将立刻站了出来,抱拳领命:“是,太子妃。”

    事态十万火急,唐越泽即刻点了一百禁军精锐,与那名叫谢湛的小将一起从皇城策马离开。

    此刻京城的街道上,除了往来的上十二卫侍卫禁军,再没有其他人,一路过去街上空荡荡的,与平日里热闹繁华的京城迥然不同。

    一行人策马疾驰,急速地穿梭在京城的街道上,穿过西城门,再继续往西……

    唐越泽每年都会随皇帝去千秋山祭祀皇陵,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也不用人指路,就一马当先地策马狂奔在最前面,快马加鞭。

    清脆的马鞭声此起彼伏地回荡着,马蹄飞扬。

    然而,就在快要接近千秋山的时候,却被两名身着玄色轻甲的斥候拦在了路中央。

    “殿下,这是天府军的人。”谢湛来到唐越泽的身边,提醒了一句。

    谢湛是天府军中的一名校尉,两名斥候也是认得他的,抱拳行了礼,说了一下他们的来意。

    于是,其中一名斥候对着唐越泽伸手指了个方向:“殿下,请往这边。”

    唐越泽提了提缰绳,和谢湛等一起随那斥候往西北方的一片长满松林的小丘而去。

    即便是寒冷的冬月,这片松林依然葳蕤,在寒风中傲然挺立。

    斥候一边走,一边解释道:“殿下,皇陵四周都是宁王的人,不能靠太近了,免得惊动了宁王。”

    “我明白。”唐越泽随那斥候走入松林,就看到数以千计的天府军将士藏身其中,一个个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甚至没人往唐越泽的方向看一眼。

    丘顶一袭紫衣轻甲的少女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玄色的披风在山风中猎猎飞舞,一股子斯文的书卷气与习武之人才有的英气在她身上完美地糅杂在一起。

    优雅不失轻灵,端重又不失恬淡。

    唐越泽几乎呆住了,无意识地勒住了缰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率天府军来皇陵救驾的是顾悦?!

    顾悦也听到后方的动静,回头睨了唐越泽一眼,眼底无波无澜。

    旁边,另一个身形精干的斥候正对着顾悦禀道:“姑娘,围着皇陵的羽林卫与銮仪卫共有近万人,今天随驾的禁军已经被对方控制。”

    “羽林卫守在皇陵外围,銮仪卫负责隆恩门内。”

    “那皇上呢?”唐越泽插嘴问了一句,整个人还有些懵。

    顾悦向那斥候轻点了下头,那斥候才转向了后方的唐越泽,抱拳答道:“回殿下,皇上和满朝文武都被宁王挟持在皇陵内,生死不明。”

    唐越泽心头一颤,就听前方的顾悦平静地说道:“强袭会让对方孤注一掷。”

    不错。唐越泽忍不住朝千秋山的方向望了望,也同意顾悦的看法。

    顾悦一眨不眨地盯着皇陵最外头的新红门,问道:“对方多久巡逻一次?”

    “羽林卫的人分成几队绕着皇陵巡逻,末将计算过,每一盏茶功夫,就会有一队百人的羽林卫经过新红门;还有,宁王正着亲卫以及一队羽林卫肃清回京的官道。”斥候仔细地禀道。

    唐越泽攥紧了缰绳,沉声道:“宁王果然对京城图谋不轨。”

    “他挟持父皇,又勾结北狄,这是要逼宫吗?!”

    唐越泽沉了脸色,认定了宁王定是有不臣之心。

    顾悦道:“别吵。”

    唐越泽生怕把自己送回京城,听话地闭上嘴。

    顾悦的拇指在缰绳上轻轻地摩挲索了两下,下令道:“韩参将,你带两千人伏击负责清道的宁王府亲卫和羽林卫,小心点,别引起太大的动静。”

    韩参将即刻领命,带着一队人马如潮水般迅速地退出了松林,很有一股令行禁止的气势。

    顾悦的目光依然遥望着皇陵。

    大哥和谢家表哥教过她,敌在明,我在暗,可以……

    “点五百人随我一起,我们逐个击破。”少女的声音清越果断,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余下的人留守待命。”

    下一刻,顾悦转头再次看向了唐越泽:“你,跟哪队?”

    “你。”唐越泽当即道。

    “那你要听我的。”

    顾悦除去披风,下了马,留了谢湛以及五百人马断后,自己则带着唐越泽以及五百人下坡,悄无声息地隐匿在了官道边的松林中。

    唐越泽紧紧地跟着他们,屏息静待。

    没有等多久,就远远地看到一队巡逻的羽林卫从皇陵入口的新红门出来,不过是百余人,朝他们这边策马而来,越来越近……

    唐越泽握紧了佩剑的剑柄,好几次都想说他们是不是可以动手了,但一直忍着没说话。

    眼看着那一百人马自他们身边完全过去了,就看到顾悦突然抬手打了个响指。

    这细微的响指便是信号。

    刹那间,数以百计的羽箭齐发,下一刻,地面上就多了一百具尸体。

    偶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也当即就被天府军将士一刀斩杀。

    这是一场占据绝对优势的全歼战,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唐越泽几乎看呆了。

    紧接着,顾悦把五百人又分成了两队,一队人穿上了那些羽林卫的衣裳去新红门,剩下的四百人留在路边继续设伏。

    不消片刻,那队乔装成羽林卫的天府军将士又领了另一支两百人的羽林卫过来。

    再一次,发动伏击。

    刀起刀落,羽箭齐飞,那些羽林卫根本插翅难飞。

    顾悦极有耐心地潜伏,花了近半个时候,把皇陵周围巡逻的羽林卫尽数剿灭。

    这就意味着,羽林军的“眼睛”没了。

    顾悦盯着唐越泽看了一会儿,看得他有些心里发毛的时候,说道:“你,带上一百禁军,去闯西侧边门。没我的命令,不能动手。”

    啊?唐越泽答应了要听她的,虽然不太明白,但也没问,乖乖地去了。

    顾悦带着其他人,尾随着他,悄悄逼近。

    她看着唐越泽和守门将士争了起来,唐越泽非要硬闯,羽林卫不敢对他动手,趁着混乱,顾悦带人继续逼近,然后便是……

    “攻击!”

    羽林卫大部分的兵力都留在了正门。

    守着左侧边门的,也就近千人。

    本来有人巡逻还好,可是现在巡逻的人也没了,他们一乱起来,连顾悦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就已经被尽数清剿。

    顾悦抬高手臂,学着军中惯有的动作,往唐越泽的后背拍了一下,随便夸了一句:“干得不错。继续。”

    不错吗?唐泽越愉悦的弯了弯嘴角,士气高涨:“是。”

    他为诱饵,顾悦带人潜伏。

    如法炮制,把皇陵的另外三处边门也尽数拿下,由始至终,都没有惊动皇陵中的宁王等人。

    只剩下正门了!

    顾悦的眼中流露着雀跃,面无表情道:“边旭,你可以进去了。”

    边旭早就换上了羽林卫的服饰,他把头盔一戴,领命而去。

    守新红门的羽林卫盘查了几句,查验了腰牌,就开门放边旭进去了。

    边旭策马穿过正红门,睿功圣德碑楼,龙风门,一直在隆恩门前下了马。

    进入隆恩门后,就看到了隆恩殿前被銮仪卫控制住的禁军以及文武百官,那一把把寒光闪闪的长刀交织出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边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径直地迈入了隆恩殿内。

    皇帝就坐在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一手用帕子捂着嘴,不断地咳嗽着,如同风雨中的枯枝般颤抖不已。

    殿内的其他人都站着,礼亲王、怡亲王等人都被人用长刀抵着脖颈、胸口的要害,面沉如水。

    也唯有宁王背着手悠然站在皇帝身边。

    “皇上,回京的道路已经全部肃清。”边旭躬身抱拳禀道,“没有埋伏。”

    “咳咳咳……”皇帝还在持续咳嗽着。

    宁王紧紧地盯着边旭,淡淡地问道:“你……是谁的手下?”

    “回王爷,末将乃羽林卫张副指挥使麾下校尉。”边旭早有准备,神情自若地答道,又从腰间解下了一块腰牌。

    宁王眯了眯眼,还要再问几句,就见殿外起了些骚动。

    卫国公似是身子不适,踉跄地差点跌倒,手里的玉笏掉在地上,他身边的英国公赶忙扶了他一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卫国公与英国公的身上,旁边看守两人的銮仪卫更是下意识地将手里的刀又凑近了半寸。

    气氛陡然间又冷凝了三分,不少臣子将头伏得更低了。

    瞧着殿外群臣噤若寒蝉的样子,宁王撇了撇嘴,收回了视线,低头对着皇帝道:“皇上,可以起驾回京了。”

    皇帝终于止住了咳,看着帕子上的点点黑血,眼神暗了暗,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收入袖中。

    “是该回京了。”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在宁王的搀扶下,艰难地起了身,朝隆恩殿正门走去,才走了两三步,就听到怡亲王自后方叫住了他:“皇上,京城燃起烽火,说明京中有变。”

    这是怡亲王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皇帝一愣,目光沉沉地转过了头,就听怡亲王不顾周围指着自己的刀剑,直视着他问道:“皇上此刻回京,莫非已知烽火是为何而燃?”

    不待皇帝回答,他就接着道:“宁王把控了銮仪卫和羽林卫,据臣弟所知,銮仪卫与羽林卫各有五千人。”

    “现在为了控制住这座皇陵和随驾的禁军,怕是已经动用了两卫全部的兵力。”

    “那么……”

    “此时此刻,在京城搅风搅雨的人又是谁?”

    怡亲王的语速不紧不慢,却透着一股子咄咄逼近的意味。

    皇帝深深地拧起了眉头,面色铁青地与怡亲王四目对视,怒道:“放肆!你这是在质问朕吗?”

    皇帝很想痛斥怡亲王一番,可他太虚弱了,声音虚浮无力,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抽搐似的喘息不止,幸而有宁王搀着他。

    看在怡亲王的眼里,皇帝的勃然大怒无异于心虚。

    怡亲王心里有了答案。

    哪怕是早有猜测,哪怕是他早就看透了这个皇兄的冷心冷肺,这一刻,他还是觉得失望,更是为了对皇兄寄予厚望的父皇感到痛惜。

    “皇兄!”怡亲王的声音从咬紧的齿缝里挤出,当着太祖皇帝以及先帝的牌位,语声如冰地质问道,“你是不是勾结了北狄人?!”

    此言一出,殿内的宗室王亲像是被雷劈似的,惊得目瞪口呆。

    殿内一片寂静,外头寒风大作,刮得两排松柏急速地摇曳,吱嘎作响。

    皇帝低低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转过了身,对着怡亲王失望地摇了摇头:“唐弘冀,你太令朕失望了。”

    唐弘冀是他的同胞亲弟弟,他信任这个弟弟,过去这二十多年一直让他担任京营总督的要职。

    要不是唐弘冀背叛了自己,自己又哪里需要去和北狄人合作!

    皇帝那浑浊的瞳孔中,翻涌着异常强烈的情绪,有愤怒,更有识人不清的悔恨。

    “要不是因为你,朕何须出此下策!!”

    这句话就相当于是承认了他勾结了北狄人。

    这个念头像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在礼亲王的心头,他全身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礼亲王气得浑身簌簌发抖,咬着牙道:“你……你竟然……”

    “唐弘诏,你这是要葬送了大景江山吗?!”

    礼亲王低吼道,两眼似染了血般通红,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皇帝。

    皇帝疯了!

    他真的疯了!

    礼亲王的话刺激到了皇帝,等于往皇帝心头扎了一刀子。

    “是你们!”皇帝愤然道,“你们才是把我大景江山拱手让给姓顾的!”

    “是你们要葬送大景江山!”

    皇帝的话中带着浓浓的怨恨,眼神似尖锐的刀子般一一划过殿内众人的脸。

    这个“你们”指的不仅仅是礼亲王、怡亲王,还有豫王等其他宗室王亲。

    话语间,外面的风更大了。

    枝叶疯狂摇曳的声响几乎压过了殿内的声音。

    殿外群臣被銮仪卫拦在七八丈开外,看到殿内在争吵,却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殿内又静了一静。

    礼亲王直愣愣地看着皇帝,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连眼角的皱纹都深了一倍,四肢冰凉。

    方才变故突生之时,他还以为是宁王心怀不轨,正要呵斥宁王,却看到了宁王小心翼翼地扶着皇帝坐了下来。

    看到了銮仪卫火速地控制了隆恩殿内外的的所有人。

    看到的是皇帝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乱臣贼子,说他有负□□和先帝的信任。

    皇帝刚才说的每一个字,礼亲王都记得清清楚楚,心头沉沉的。

    皇帝与太子父子不和,自己作为宗令,自当尽力调和父子间的矛盾。

    那日皇帝同意禅位,礼亲王就想着,也许太子会念着皇帝的好,自己再从中劝和,毕竟他们是亲父子,能化戾气为祥和的话,再好不过。

    他所作一切皆是为了大景江山,可在皇帝的心里,自己却是一个颠覆江山的乱臣贼子。

    礼亲王更没想到的是,皇帝竟然不顾江山和百姓,暗中勾结了北狄人。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但心绪依然无法平静,气得声音都在发抖:“阿池为了我大景百姓,他浴血沙场,抗击北狄,就是为了北境诸城的悲剧不再重演。”

    “他是皇太子,本不需要以身涉险,但还是不惜身入险境。”

    “而皇上你呢?”

    “你为了一己私利,居然勾结北狄,置江山百姓不顾,你根本就不配为一国之君!”

    礼亲王几乎是指着皇帝在骂,指向皇帝的那只手颤抖不已,发须乱颤。

    皇帝自打登基后,一贯高高在上,还不曾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那张蜡黄憔悴的脸泛出了一丝青,羞恼交加。

    礼亲王朝皇帝逼近了一步,声音嘶哑不堪,甚至对着皇帝直呼其名:“唐弘诏,你从前只是畏战。”

    “如今,你竟是叛国了!”

    “放肆!”皇帝咬牙道,表情从羞恼变成了怨毒,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觉得心肺似都在被烈火灼灼燃烧。

    他是大景天子,所有人都该以他这个天子马首是瞻,可现在,他们却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他们都站在了顾非池这个逆臣的那边。

    一股气血直冲颅顶,皇帝只觉脑门发烫,耷拉的嘴角勾出一个冷酷扭曲的笑容,冷冷道:“皇叔不识分寸,不尊君上,忤逆犯上!”

    “论罪当诛!”

    皇帝在“诛”自上加重了音调。

    此话一出,銮仪卫指挥使傅川“刷”地拔出了佩刀,挥刀向着礼亲王砍了下来。

    “皇叔!”怡亲王反应极快,一手拉住了礼亲王,把人往他这边扯,一手用玉圭去挡刀。

    长刀削铁如泥,轻轻松松将那玉圭劈成了两半。

    半截玉圭落地,在金转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与此同时,刀锋划过了怡亲王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寸长的血痕。

    怡亲王护住了礼亲王,用手中剩余的半截玉圭指向了神座上的那些牌位,怒声道:“皇兄,太祖、父皇还有我唐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在这里,你是想在他们的面前,杀了皇叔,还是……要灭了我们唐氏九族?!”

    “皇兄,你就不怕死后,无颜再见列祖列宗吗?!”

    怡亲王手背上的那道血痕流着血,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那雪白的玉圭碎片上。

    皇帝下意识地去看神座上的那些牌位。

    他的眼神不好,在这个位置根本看不清牌位上的字,只看到那昏黄的烛光在牌位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一阵阴冷的山风忽然自正门拂来,强劲的风刮得殿内的烛火时明时暗。

    皇帝有一瞬间的失神,脖颈的汗毛一下子倒竖。

    感觉似有一道道看不见的身影正在这隆恩殿内望着自己。

    下一刻,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对礼亲王道:“皇叔,朕不杀你。”

    “不过,皇叔你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人也糊涂了,这宗令也该换一个人做了。”

    “至于你们……”

    皇帝冷着脸,阴鸷的目光徐徐地扫过其他的宗亲,“你们自己在太祖和先帝的牌位前好好想想!”

    “冥顽不灵者,杀无赦。”

    “为了大景江山,列祖列宗不会怪朕的。”

    风停了,一度跳跃的烛火又稳定了下来,光线昏黄。

    殿内一众宗室王亲全都绷着脸,鸦雀无声。

    搀扶着皇帝的宁王忙不迭道:“皇上仁慈,太祖和先帝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皇帝又望了那些牌位一眼,笑了。

    “回京。”他又转过了身,在宁王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走,迈出了隆恩殿的门槛,步履微微颤颤,可双眸灼灼,斗志昂扬。

    之前他不得不搬出皇宫避顾非池的锋芒,现在他终于可以风风光光地返回皇宫。

    他会把朝堂重新捏在了手心。

    至于顾非池,应该会死在北狄,客死异乡。

    皇帝意气风发地昂起了头,望了望京城的方向。

    他没有再回头,自然也没有注意到隆恩殿内的怡亲王、礼亲王以及豫郡王等人脸上流露出浓浓的失望,那是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殿外被銮仪卫拦住的文武百官看着皇帝和宁王一同从隆恩殿出来,表情凝重。

    方才他们远远地看到殿内皇帝与宗令宗亲起了争执,又眼睁睁地看着傅川挥刀砍向了礼亲王,怡亲王为了护着礼亲王还受了伤,他们差点就以为今天两位亲王要血溅当场了。

    众臣的目光都落在了皇帝与宁王身上,一个个心惊不已。

    宁王扶着皇帝在卫国公与英国公身边慢慢地走过,忍不住就多看了卫国公一眼,冷酷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样。

    别人也许还有一条活路,但是,卫国公顾延之是死定了!

    宁王勾出了一个冷笑,对着傅川挥了一下手,做了个手势。

    意思是,把这些人一押到殿内,并礼亲王等人一同看管。

    “是,王爷。”傅川意会,抱拳领命。

    他一声令下,周围的銮仪卫就训练有素地行动了起来,三三两两地把殿外的这些朝臣们陆续押进了隆恩殿内。

    众臣全都忐忑不安,心不断地往下沉,额角、脊背早就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寒冷的山风一吹,吹干了冷汗,众人的身上冰凉冰凉的,寒至骨髓。

    每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前途未明的忐忑中,宁王胆大包天,联合銮仪卫与羽林卫挟制了皇帝,分明意图谋反。

    接下来,宁王到底会如何处置他们呢?

    英国公默默地向着卫国公使了一个眼色,卫国公却是摇了摇头。

    皇帝才走上几步,就已经气喘吁吁,两腿战战,步伐越来越慢。

    宁王回头看了眼后方被押入隆恩殿的群臣,微微地笑,用略显尖细的声音宽慰道:“皇上,肩辇就在隆恩门外候着您。”

    “我们马上就起驾回京。”

    他的声音比皇帝还要热切,带着孤注一掷的亢奋。

    皇帝轻轻地拍了拍宁王的手,喟叹道:“宁王,朕能信的,就只有你了。”

    “你放心,朕答应你的,不会食言。”

    “能为皇上分忧,是臣之幸。”宁王恭敬地说道,半垂的眼帘下,瞳孔异常明亮,闪着一种名为野心的光芒。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早就油尽灯枯,时日无多了。

    皇帝就是上位,也无力执掌朝政,日后必须仰仗于他!

    这是他的机会。

    他要让明芮看看,他也是能一步登天的。

    但她已经不配做他的王妃了。

    想着,宁王唇畔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扶着皇帝迈出了隆恩门的中门。

    “咻咻咻!”

    在两人以及后方随行护驾的銮仪卫将士迈出门的那一刻,阵阵令人胆寒的破空声响起,一道道羽箭密密麻麻地自两边坠落。

    伴着一个清脆如铃的女声悠悠响起:“天府军顾悦带兵前来救驾。”

    声音斯斯文文,在这刀光箭影中显得分外突兀。

    紧接着,又是一阵扑天盖地的箭雨袭来,疾似风,迅如雷,一支支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寒气森森的弧度……

    第169章

    漫天箭雨,遮天蔽日地射来,把宁王吓了一跳,面色大变。

    箭矢之声“咻咻咻”地回响,又狠又准。

    惨叫声四起,只是眨眼间,宁王身边就倒了一片亲卫,后面的亲卫以及銮仪卫赶忙朝前涌去,护卫在皇帝与宁王身侧。

    宁王额角渗出冷汗,当即从腰上拔出了佩刀,以佩刀挡箭。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特意把羽林卫留在皇陵外头,护卫四面的门禁,天府军的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为什么他这边没有得到一点儿禀报?

    宁王完全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让他一头栽进了这天罗地网里。

    他的身边又倒下了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个个被羽箭射中了要害,鲜血横流。

    “王爷,小心!”

    宁王的侍卫长嘶声高喊,早就汗透衣袍。

    他手里的佩刀不住地挥动着,挡下一支支羽箭,“铮铮”的声响不断响起,兵器交接之处,偶有火星闪烁。

    周围的箭雨太过密集,侍卫长只是一个岔气,便错过了一支流箭,羽箭擦过他耳际射向了后方,一箭射穿宁王的胳膊。

    宁王痛苦地惨叫了一声,长刀脱手落地。

    那血淋淋的箭尖刺穿了他的小臂,鲜血滴落,甚至还沾到了皇帝的袞衣上。

    皇帝的眼睛不由瞪大,脸色苍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救驾?

    卫国公府的人倒是说得出口,这些箭根本没有避开自己的意思,这叫什么救驾?!

    “来人,快护驾。”皇帝抖着嘴唇,颤声喊道,“卫国公府要弑……”

    皇帝想说顾悦这是要弑君,但是他太虚弱了,声音低哑,被周围的惨叫声、弓射声、兵器交接声各压了过去。

    宁王痛得冷汗涔涔,当机立断道:“退回去。”

    “皇上,我们先退回去。”

    不管外头的羽林卫出了什么意外,好歹在这里,他们还有数千銮仪卫。

    也不等皇帝有所反应,宁王就强势地扶着皇帝往后退去,往后方的隆恩殿方向跑。

    皇帝脚下虚浮,走不快,就跟累赘一样,连带也拖慢了宁王的步伐。

    “嗖!”

    又一支流箭擦过宁王的脸颊,脸颊上火辣辣的疼,有那么一瞬,宁王几乎想把皇帝给一把推开了,但还是按捺住了,死死地搀着皇帝,就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或者是挡箭牌。

    宁王在亲卫和銮仪卫的护卫下,狼狈地退到了隆恩门内。

    后方,大部分的朝臣已经被銮仪卫押进隆恩殿内,只余下十几人还在殿外。

    宁王指着前方站在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下的卫国公,厉声下令:“来人,快把卫国公拉过来!”

    他刚才听得清清楚楚,外面率领天府军来救驾的人是,卫国公之女顾悦。

    只要挟持卫国公,顾悦势必要投鼠忌器。

    “是,王爷。”

    銮仪卫指挥使傅川听命,大步上前,手中的佩刀毫不犹豫地抵向了卫国公的脖颈,喝道:“快过去!”

    卫国公轻轻叹口气,下一刻,出手如电地一把捏住了对手的手腕,也不知怎么地一拽一拉,只听“咔哒”一声,傅川的胳膊就被卸了。

    佩刀直直地落地。

    卫国公看也不看,以脚尖一挑,恰挑在刀柄上,那柄长刀飞起,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掌中。

    一道如雪的刀光闪过。

    卫国公手里的刀只简洁地一劈一收,傅川的颈动脉被划破,鲜血极速地喷涌而出。

    卫国公随手扯过一个銮仪卫,作为人盾,挡住了喷出的血,同时一刀自对方的背心刺入,刀尖丝滑地穿过肋骨的缝隙,自胸膛刺出。

    只是叹口气的时间,两具尸体倒在了他脚下。

    而他身上绣麒麟的绯袍干干净净,没有沾染一点血渍。

    唯有那银色的长刀微微地染上了几滴血珠,晕染开丝丝缕缕的红色。

    他轻轻地抖了下长刀,血滴落刀尖,落在下方的青石板地面上。

    卫国公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

    他只是回京安养了些日子,怎么所有人就都把他当病猫了?!

    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挟持他了?!

    山风一吹,宽大的衣袖飞起,男子的笑容疏朗,自有一种岳峙渊渟的傲气,看得不远处的皇帝与宁王脸色更难看了,两人皆是咬牙切齿。

    也就是这点时间,隆恩门外的天府军似潮水般闯了进来,最前面的数百人个个手持长弓,箭在弦上。

    为首的少女一袭修身的紫色胡服,搭配银色轻甲,步履轻盈不失矫健地走了进来,手里握着一把三尺长剑。

    宝贝女儿真是长大了!

    卫国公带着一种骄傲感地看着顾悦,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

    “顾老弟!”后方的英国公喊了一声。

    两个銮仪卫一左一右地朝卫国公袭来,两把长刀狠狠砍来。

    卫国公回过神,敏捷地侧身避开了第一刀,手里的长刀横刀朝第一人的腰间劈去,杀气四溢。

    一劈一削,又是两条人命葬身与他刀下。

    长刀似电,一连串的攻击中,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流畅自如。

    一把长刀在手,便是所向披靡。

    英国公三两步走到卫国公身边,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着顾悦,老脸都笑开了花。

    “老弟这是咱闺女吧?”

    “我闺女。”卫国公没好气地瞪着英国公。

    这老东西还真是个老不羞,他大孙女都跟悦姐儿一样大了!

    英国公似完全没接到卫国公嫌弃的眼色,乐呵呵地又道:“咱闺女许人了吗?我家老幺今年刚二十,文武双全,一表人才……”

    他把自家幼子吹得天花乱坠。

    卫国公懒得理他。

    英国公不死心地又提议道:“我让我家老幺入赘到你家怎么样?”

    这总成吧!

    英国公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他们程家人丁兴旺,他膝下有九个儿子,嫁出去一个也没啥。

    卫国公眼角抽了抽,有种自家白菜要被猪拱的不快,把手里的那把长刀强塞给了英国公。

    “老程,你这老胳膊老腿,还能动吗?”卫国公轻轻松松地随手又夺过了一个銮仪卫的刀,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当然能!”英国公一手拍拍胸膛,腰板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地说道,“本公也就比你大十岁,还没老呢!”

    说着话,当下就把刀舞得虎虎生威,四下里,鲜血飞溅。

    卫国公将手里的长刀指向了站在隆恩殿与隆恩门之间的宁王,正气凛然地朗声道:“宁王挟持皇上,逼宫谋反,我等当先救驾!”

    卫国公的这字字句句简直是在戳皇帝的心窝子。

    “你……”皇帝铁青着一张脸,想喝骂卫国公颠倒黑白,呵斥他才是乱臣贼子。

    但是,他方才跑得太急了,连喘息都难,更不用说话了,若非宁王还扶着他,他怕是已经跌坐在地。

    尚在隆恩殿外的几个勋贵武将若有所思,纷纷地交换着眼神。

    被宁王挟制,又被人拿刀子架在脖子上,让他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哪怕心里对于卫国公所言尚存一丝质疑,这会儿大部分人都懒得去细究。

    卫国公说得对,就是宁王逼宫谋反!

    永安伯立刻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刀,挥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名銮仪卫,嘴里高喊着:“救驾!大家快救驾!”

    其他几名武将也趁乱脱身,当机立断地加入了战局,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卫国公的身边。

    漫天箭雨更是一波接着一波,几乎没有丝毫的停顿。

    宁王府亲卫已经死伤大半,逼得他们只能在箭雨中节节败退。

    “皇上,我们退进隆恩殿。”宁王的脸色因为失血越来越苍白殿内的文武百官都还在銮仪卫的控制中,就是卫国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这些人的安危。

    宁王紧紧地拉着皇帝,几乎是半拖半推,皇帝几乎虚脱,枯瘦的身躯抖动不已。

    亲卫护卫着他们狼狈地退到了隆恩殿内,宁王高声喝道:“关门。”

    他放开手,皇帝像一滩烂泥似的瘫软倒地,身子无力地歪倒,喘息不已,连头上的十二旒冕都有些歪了,那十二旒五彩玉珠乱颤不已。

    此时此刻,宁王也顾不上皇帝了,阴鸷的目光看着殿外厮杀的天府军与銮仪卫。

    他的两个亲卫连忙去关隆恩殿的大门。

    两道门扇之间的缝隙在“吱”的关门声中越来越小……一尺,三寸,两寸,又是一支流箭自门缝间钻入,射在地上的一个蒲团上。

    宁王透过那狭窄的门外,遥遥地望着外头的顾悦。

    顾悦举起了手中的薄剑,指向了隆恩殿的方向,吐字清晰地说道:“降者不杀。”

    简洁的四个字在一片刀光箭影中掷地有声。

    宁王眯着眼,一瞬不瞬地瞪着外头的顾悦,不由想起了明芮,心头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般,一阵锐痛。

    这女人就应该安份守己。

    明芮就是一个不安份的贱人,是他对她太好了,才让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当初,他就该用锁链锁住她的脖子,打断她的腿,把她像女奴一样锁在王府里。

    眼底掠过一抹怨毒,宁王一咬牙,猛地将插在手臂上那支羽箭拔了出来,箭尖带出些许碎肉,痛得他的五官都有些扭曲,差点没咬碎牙齿,只能发泄地将那支羽箭丢在了地上。

    “王爷。”一名亲卫赶紧撕下衣角,给宁王简单地包扎了伤口。

    宁王深吸了好几口气,表情才平稳了一些。

    他忍着痛楚想去搀扶地上的皇帝:“皇上。”

    可一转头,就看到一把寒光四溢的长剑指着自己,雪亮的剑尖距离自己不过一尺之远。

    面对眼前的剑锋,宁王身子一僵,还算镇定,目光顺着长剑一点点地看了过去。

    握着剑的人是怡亲王。

    宁王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右臂上的伤口钻心得痛,僵硬地朝四周的其他人望去。

    心里咯噔一下,直到此刻,才迟钝地注意到殿内的情况不太对。

    殿内的王室宗亲和文武大臣全都望着自己,而原本看守他们的那些銮仪卫都已经丢下了手上武器,一个个跪倒在地,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

    那些长刀、长枪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宁王的视线掠过了跪在地上的銮仪卫指挥佥事左岸,想质问,可对方先一步说道:“礼亲王,末将等绝对不是谋反。”

    在场的这些銮仪卫此刻心很乱,当顾悦带着天府军进来救驾时,他们就意识到有些不对,而接跟着,傅川也死在了卫国公的刀下。

    傅川死后,礼亲王只问了他们一句话:“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们是降,还是死?”

    这句话说中了他们每个人心底深处最大的恐惧,所有人都动摇了,尤其看到外面前来救驾的天府军更是心凉,一一弃了刀。

    谁的家里没妻儿老小,他们一个人的生死不算什么,可若是连累举族……

    “是宁王,”左岸抬手指向了宁王,愤愤道,“宁王告诉傅指挥使,这是勤王救驾。“

    左岸以及其他銮仪卫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悔了,也怕了。

    这从龙之功从来都不是那么好挣的,他们就不该听傅川的!

    宛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宁王的心瞬间凉了。

    外头的羽林卫才是他的心腹,銮仪卫是傅川的人,而现在傅川死了,这些墙头草就全都怕了,倒向了另一边。

    “皇上,”宁王一把拉住了皇帝的右臂,连忙道,“您快告诉他们,谁才是乱臣贼子。”

    宁王用力地攥着皇帝的胳膊,神情凌厉中带着些阴鸷,想让皇帝亲口说自己是救驾,乱臣贼子应当是卫国公和顾非池!

    只要皇帝还在位一天,皇帝便代表着正统,他说谁是乱臣贼子,谁就是。

    然而,皇帝没说话,耷拉着头,一动不动。

    “皇上!”宁王又喊了一声,晃了晃皇帝的身体,可皇帝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皇帝这是怎么了?宁王有些心惊,也有些忐忑。

    他一狠心,抬头又去看执剑的怡亲王:“我有皇上的……”

    宁王想说,他手上有皇上给他的一道密旨,但下一刻,眼前闪过一道剑光。

    雪亮的剑尖毫不留情地朝他刺来。

    下一瞬,他的脖子一阵剧痛,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脖子,温热的鲜血从指缝里流淌出来。

    “皇上……”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连这两个字都含糊不清,小腿又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踉跄地摔在了金砖地上。

    从指缝间溢出的鲜血染红他的衣襟,滴落在地……

    “王爷!”宁王的两个亲卫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刀,跪在了地上,担忧地看着主子。

    “弘冀,”礼亲王走到了怡亲王的身边,“皇上怎么样了?”

    怡亲王蹲下身来,喊着:“皇兄……皇兄,你觉得怎么样?”

    他的声音中透着关切,担忧,以及焦急。

    可脸上没有流露出半点情感,眼底无波无澜,仔细地打量着皇帝。

    皇帝睁着眼,呼吸微弱,整个人似是虚脱了般,肩膀轻颤不已。

    他动了动嘴唇,想喊太医,可声音低若蚊吟,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怡亲王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皇帝,兄弟俩四目相对。

    时间静了一瞬。

    怡亲王的眼眸幽深得好似一汪深潭,蓦地道:“皇叔,皇兄他、他驾崩了!”

    短短的一句话压抑着哭腔,哽咽,肩头还微微颤了两下,头上的九旒冕随之簌簌抖动。

    正对着皇帝的那张脸依然面无表情,怡亲王慢条斯理地把手上沾着的血擦在了皇帝的前襟上、袍裾上。

    这是宁王的血,刚刚喷溅了他一手。

    什么?皇帝也听到了,瞪大了眼。

    礼亲王躬身看着皇帝,虽然老眼昏花,但也能看出皇帝还活着。

    他转头和怡亲王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共识。

    只要皇帝还“活着”,就是大景皇帝,就是正统!

    他再昏庸,为人臣者也不得不从,就像那些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昏君肆意妄为,搅得江山飘摇。

    自己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景江山葬送在皇帝手中。

    皇帝是该驾崩了。

    他活着,对大景有百害而无一利。

    “哎!”礼亲王深深地叹了口气,“宁王逼宫谋反不成,弑君罔上。”

    他的声音里带着哀痛,但表情毫无变化。

    说话间,礼亲王直起了身体,转身面向了后方的王室宗亲以及文武朝臣,宣布道:“皇上,驾崩了!”

    礼亲王苍老的面庞上满是凝重、悲怆之色。

    殿内一片哗然。

    众人齐齐地到抽了一口冷气,有人脱口道:“皇上驾崩了?”

    众人都下意识地去看皇帝,礼亲王与怡亲王挡住了皇帝的身体,他们只能看到皇帝的衣袍上沾染了不少鲜血。

    “……”皇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还活着!还活着!

    他张开嘴,拼命地想说话,但声音实在太过微弱,外头的厮杀声以及殿内众人的惊呼声把他的声音彻底压了过去。

    倒在地上的皇帝艰难地抬起手,但是,礼亲王和怡亲王默契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怡亲王缓缓地抬手,盖在了皇帝的脸上,做出为皇帝合眼的动作。

    皇帝满眼惊恐地看着怡亲王。

    这一刻,他害怕得浑身不自主地发着抖,瞳孔收缩了成了一个点。

    他们说自己驾崩了,难道说——

    他们要弑君?!

    这个念头像刀子般狠狠地刺在皇帝心头,眼底交织着恐惧、绝望、不甘、愤恨等等的情绪。

    他要死了吗?

    下一刻,他觉得后颈剧痛,眼睛一黑,无边的黑暗似潮水般汹涌而来……

    “吱呀”一声,大殿的门几乎是在同时被人从外边推开了。

    殿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大门方向望去,寒风夹着浓浓的血腥味自殿外扑面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顾悦。

    唐越泽紧跟在她身后也走进了隆恩殿,一眼看到躺在地上,满是鲜血的皇帝,脸色倏然一变。

    “父皇。”唐越泽大踏步地冲了过来,紧张地喊道。

    “二皇子殿下。”梁铮抽噎着拦住了他,“皇上……皇上他驾崩了!”

    “您可要保重啊。”

    梁铮泪如雨下,哭得不能自己。

    唐越泽如遭雷击,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僵立原地,脑子嗡鸣作响。

    “父皇……驾崩了?”唐越泽喃喃自语,眼前一片模糊,望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皇帝,双脚仿佛被浇铸在了地上。

    太医不是说,父皇的龙体好好养着,至少还有几个月……

    怎么会突然就……

    他冰冷地目光望向了宁王,满腹的恨意都落到了那个罪魁祸首的身上,一股悲怆、义愤的情绪填满了他的胸口。

    “宁王,亏父皇如此看重你,你竟然谋反。”

    他紧赶慢赶地前来救驾,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连父皇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想着,唐越泽双眸不由赤红,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还勾结北狄,在京中行凶纵火……”

    殿内静了一静,之后炸开了锅,喧嚣了起来。

    宗室勋贵,文武百官这会才知道京中出了什么事,齐齐变了脸色。

    “那烽火示警,是因为北狄人在京城纵火?!”

    “我家老母、夫人还有几个儿女还在京城呢……北狄人个个冷血凶残,杀人不眨眼。”

    “回京,我们得赶紧回京!”

    “……”

    所有人都急了,担心家人在京城的安危,尤其是想到去年北境诸被北狄人屠城,十几万百姓惨死在北狄人的屠刀下,更是吓得快要魂飞魄散,甚至有人脚下一软,瘫软地摔坐在地。

    唐越泽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配剑:“……幸好太子妃警觉,令上十二卫戎卫京师,否则,怕已是酿成弥天大祸了!”

    群臣方才急坠直下的心又回归了原位,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后怕地抓着胸口的衣襟,也有人合掌说着菩萨保佑云云的话。

    对于周围的这些声音,唐越泽充耳不闻,大步地走向了地上的宁王,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宁王,你勾结外敌,逼宫弑君,当处凌迟!”

    唐越泽恨不得将宁王千刀万剐,对着礼亲王道:“求皇叔将宁王凌迟处死,方能安父皇在天之灵!”

    宁王捂着脖子的伤口,身子簌簌发抖起来。

    礼亲王与怡亲王对视了一眼,叹道:“宁王之罪,人证物证确凿,谋反弑君,自当凌迟!”

    今日之事,唯有让宁王当众受刑,才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不给唐越泽再说话的机会,礼亲王大臂一挥,断然道:“把宁王押回京城。”

    “呜……”宁王呜咽着,想告诉唐越泽他没有谋反,谋反的人是卫国公府,可他的声带被方才怡亲王一剑割断,根本发不出声音,无法为自己辩驳。

    禁军把宁王从隆恩殿内拖了出去,仿佛在拖一具尸体。

    第170章

    殿内殿外的所有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人为宁王求情,都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断。

    皇帝的“尸体”也被梁铮和内侍山海合力抬去了隆恩殿的后殿。

    “王爷,”一个形貌儒雅的中年官员看向了礼亲王,唉声叹气地揖了揖手,“皇上驾崩了,太子又不在此,还请王爷主持大局。”

    其他官员也纷纷点头附和。

    礼亲王当即道:“先回京。”

    “江山社稷为重,尔等速速回京,助太子妃安朝堂、稳人心,务必护卫京畿太平,不能让北狄人在我大景为所欲为。”

    “是,王爷。”众臣都被激起一片热血,纷纷应和。

    他们心里也都担心京城的家人,恨不得插翅飞回京城去。

    礼亲王又转头唤住了唐越泽:“二皇子,现在京中大乱,你是皇子,责无旁贷,不能只顾自己,你也一同回京去。”

    唐越泽本想跟去后殿,闻言收住了步伐,目光望着皇帝被抬走的方向,眼眶酸涩。

    至今他还无法相信,他的父皇竟然就这么走了……

    唐越泽的心绪有片刻的迷失,被礼亲王这一唤,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是啊,皇叔祖说得对,他是皇子。

    唐越泽收起了佩剑,也同时压下了心头的悲怆,作揖应道:“是!”

    声音中透着一丝艰涩。

    礼亲王转头又让顾悦率天府军先护送其他人回京,并留了徐首辅、英国公等重臣勋贵,商量皇帝大行事宜。

    顾悦应了是,留下了一千天府军守卫皇陵,护送其他朝臣们一起离开了。

    其他人一走,隆恩殿的大门就关上了。

    足足一个时辰,殿门才再次打开。

    内阁、卫国公、英国公以及一干宗室王亲由着留下的天府军护送回了京城。

    隆恩殿内空荡荡的一片,安静无声,唯有那地上的血迹和兵器宣告着之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动乱。

    礼亲王和怡亲王望着消失在隆恩门外的众人,一起走进了后殿。

    皇帝就倒在地上,两眼睁开,人已经醒了。

    梁铮和山海识趣地往后退。

    “皇叔,”皇帝对着礼亲王虚弱地喊着,满脸惶恐之色,两眼圆睁,“朕知错了……”

    他还活着,所以,他们不会弑君的,是不是?!

    皇帝的心里浮现一丝微弱的希望。

    礼亲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皇帝,心里似一潭死水,再没有一点波澜。

    皇帝已经将他心底最后一丝温情给彻底浇灭了。

    礼亲王淡淡道:“大行皇帝于十一月十五日,因宁王谋反被刺,伤重不治,驾崩。”

    “太子为国之储君,当继承大统。”

    他似乎只是在宣布一个既定的事实。

    皇帝:“……”

    皇帝想说他还没死呢,可怡亲王根本不想听他说话,接口道:“皇兄,太子不能有一个通敌的父亲。”

    礼亲王微微颔首。

    怡亲王凝眸锁定皇帝的视线,慢慢道:“太子会给大景带来盛世。”

    礼亲王深以为然。

    怡亲王正色又道:“为了大景,太子必须是民心之所向。”

    皇帝为了废太子,竟不惜和北狄勾结,这种荒谬的事传扬出去的话,不仅是大景的耻辱,还会让人觉得太子无德暴虐,不配为储君,不然,皇帝又何必非要废太子?

    甚至会有人怀疑太子是否得位不正,这些只会导致朝堂不稳,民心动荡。

    “……”皇帝想说,他愿意禅位,愿意当太上皇安享晚年。

    晚了!怡亲王摇了摇头,眼神淡漠地看着皇帝。

    对他来说,皇帝虽还活着,却等于已经死了。

    “皇叔……”皇帝忍不住又去看礼亲王,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试图动之以情,他想说礼亲王曾在先帝临终前发誓会辅佐自己,想说礼亲王难道忘了他在太祖灵前发的誓言吗?

    耳边却传来了礼亲王近乎残酷的声音:

    “天庆帝已驾崩。”

    “唐弘诏,你死后不配进皇陵!”

    字字如刀,捅得皇帝生不如死。

    皇帝一张嘴,口中呕出了一大口黑血……

    不是的。

    他是大景皇帝,是真龙天子,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他们不能这么对他!!

    礼亲王不再看地上的皇帝,对着梁铮道:“以后太医不会来了,他就留在这里。”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皇帝。

    皇帝的命是太医用药吊着的,太医不来了,那也就意味着,他时日无多了。

    “是,王爷。”梁铮恭敬地低头作揖,贴心地说道,“这件事绝对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

    他后方的义子山海也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礼亲王满意地拈须,心里暗自感慨:连一个奴婢都知道是非,偏生皇帝不懂。

    皇帝吃力地仰望着礼亲王,眼神一点点地变得晦暗,心头极度的绝望,眼前似被无边的黑暗所笼罩。

    他还是不愿放弃,不愿就此等死,虚弱地抬起了手,低不可闻地唤道:“别走,朕知错了……”

    礼亲王略一顿足,回头看了皇帝最后一眼,皇帝眼睛微微睁大,以为礼亲王改变了主意,但下一刻,就见礼亲王转回了头,对着怡亲王唤道:“弘冀,我们走。”

    叔侄俩一起往前殿方向走。

    就听到后殿传来皇帝近乎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乱臣贼子……”

    “你们都是……”

    礼亲王与怡亲王并肩迈出隆恩殿,殿门被山海从后头关上了,彻底隔绝了皇帝的声音。

    隆恩殿外,銮仪卫和宁王府亲卫的尸体已经被清理掉了,但地上还残留着血迹、羽箭、刀刃、长枪等等,一片狼藉。

    空气中的血腥味依然浓郁得呛人,极目望去,这偌大的皇陵中透着一种大战后的萧索。

    礼亲王的心里还有些沉甸甸的,就听旁边的怡亲王冷静地说道:“皇叔,我们回去吧。”

    “皇上‘驾崩’,京中还有好些事等着您回去主持大局。”

    顿了顿后,怡亲王安抚地拍了拍老者略添上几分伛偻的脊背,“我们还有阿池。”

    笼罩在皇陵之上的阴云逐渐散去,冬日高悬于上空,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这璀璨的光辉瞬间驱散了礼亲王心头的阴霾。

    礼亲王又打起了精神,在心里告诉自己:是的,他们还有阿池。

    大景的气数没有因为唐弘诏而断。

    礼亲王环视了周围一圈,这皇陵见了血,终究不详。

    他招来了一名随行的旗手卫参将,让人赶紧将皇陵打扫干净,心里又惦记着京城那边,便与怡亲王一起匆匆离开了千秋山,往京城而去。

    礼亲王老当益壮,一路快马加鞭,和怡亲王一起在半路追上了徐首辅等人。

    所有人其实都记挂着京城的安危,哪怕唐越泽信誓旦旦地说京城无恙,但大部分人心里还是存疑,毕竟二皇子这个人一向不怎么靠谱。

    这一路,整支车队中都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众人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黄昏夕阳西落时赶到了京城的西城门。

    原以为会面对的是一个风声鹤唳的京城,可没想到的是一切井然有序,只是城门由锦衣卫的人加强了守备。

    锦衣卫指挥使龚磊自城墙上探出头,看见队伍中的礼亲王、怡亲王、徐首辅等人,就下令城门守卫开了城门,放他们进城。

    城门后的京城街道异常的安静。

    街道两边的酒楼、店铺、房屋等全都关了门,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仿若一座空城。

    远远地往过去,西大街的尽头,一队巡逻的禁军策马飞驰而过。

    龚磊踩着石阶匆匆自城墙上下来了,对着礼亲王一行人拱了拱手:“礼亲王,怡亲王……”

    他报了一连串的名字,也包括首辅以及内阁阁老们,“太子妃请各位大人速速进宫。”

    礼亲王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心直到这一刻才算是落到了实处,点了点头。

    龚磊飞身上了马,策马在最前方带路,礼亲王、徐首辅等人紧随其后,朝皇宫那边赶去。

    一行人驶过西大街,周围依然是空空荡荡,与往日繁华的京城迥然不同,让众人都有些不习惯。

    徐首辅策马来到龚磊身边,问道:“龚指挥使,京城还好吧?”

    “首辅放心,京城安好。”龚磊含笑答道,“北狄人奸猾,自入冬月来,派遣了数千暗探分批入京,潜伏在京中,今天这些北狄探子意图在京城纵火,几伙探子分头行动,在礼亲王府、怡亲王府、豫郡王府、永安伯府等府邸都泼了火油……”

    什么?!后头的礼亲王与怡亲王等人也都听到了,齐齐地变了脸色。

    龚磊也没打算卖关子,连忙往下说:“太子离京前将虎符交给了太子妃,这段日子,因为觉察京中潜进了不少北狄探子,太子妃一直派人盯着京中各处,这才第一时间发现北狄人的异动,及时将那些纵火的人犯拿下。”

    “得知北狄人心怀不轨后,太子妃当机立断,命上十二卫在京中布控,又下令城禁,全力缉拿潜伏在京中的北狄探子。”

    “局势已然控制,百姓无恙,留吁鹰和那些作乱的北狄人都已经被上十二卫拿下。”

    说着,龚磊对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这一回,多亏太子妃杀伐果断,思虑周全,这才没酿成大祸。”

    随着龚磊的娓娓道来,礼亲王满意地连连点头,拈须赞道:“太子的眼光是真好。”

    礼亲王疲惫的面庞上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笑得眼睛发亮。

    “今天乱成这样,也亏得太子妃反应及时。”

    “不然,若是让北狄人得手……”

    礼亲王几乎能够想象若是让留吁鹰的阴谋得逞,京城的场面怕会是一场灾难,甚至重演北境诸城的悲剧。

    要是京城失控,就算宁王事败,等他们回到京城,怕是也为时已晚。

    京城一乱,就等于动了大景的根基,这片万里江山怕真要落得动荡飘摇的下场!

    想到这里,礼亲王不由一阵后怕,脊背出了一身冷汗。

    说话间,大景门出现在了前方,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异常恢弘庄严。

    礼亲王以及其余众人明明不过是离京大半天,此刻却仿佛有种跨越千山万水的艰辛与疲惫。

    看着眼前这熟悉的皇城,众人都放松了下来。

    这一路上,从西城门直至皇城内,一切都秩序井然,也就是巡逻、守卫的禁军比平日里多了一倍。

    “太子妃在文华殿等着诸位大人。”

    在午门下马后,龚磊领着众人去了文华殿。

    还在殿外,他们就听到里头传来顾悦不紧不慢的声音:“大嫂,各位大人都已经由天府军的人送回府了。”

    “两千天府军在午门待命,还有一千人我留在了皇陵护送礼亲王他们回京。”

    “这是天府军的兵符。”

    礼亲王走入殿内时,顾悦正双手将兵符交到了萧燕飞手里。

    萧燕飞坐在一张紫檀木大案后,身上还穿着那袭华丽繁复的翟衣,雍容优雅。

    她信手把玩着那枚小巧的兵符,笑道:“等你大哥回来,就正式把天府军交给你。”

    事关天府军的传承,得由顾非池把顾悦带到军中,当着数万天府军将士的面,将这个兵符传递下去。

    如此,才算郑重。

    顾悦双眸亮晶晶的,在萧燕飞的跟前,表情很是乖巧,与她在皇陵时统领天府军的样子判若两人。

    “……”徐首辅抿了抿唇,与其他阁老们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这若是从前,他定是会认为天府军交给女子不妥,可现在,顾悦才刚把他们从宁王手里解救出来,他们要是反对,那岂不是让世人觉得他们不知好歹?!

    反正朝中有一个军功彪悍的华阳大长公主,也不算太过离谱。

    萧燕飞也看到了礼亲王、许首辅等人,与众人见了礼。

    坐在窗边的唐越泽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整个人显得魂不守舍,周身笼着一层悲伤的气息。

    顾悦行礼之后,就退了下去,其他人则一一坐下,有内侍进来给众人都上了茶。

    闻着熟悉的茶香,礼亲王、徐首辅等人浅啜着热茶,周身才算热了起来,呼吸间犹萦绕着那股子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萧燕飞也喝了口茶,温温柔柔地对着礼亲王道:“皇上驾崩,丧葬事宜还得劳烦皇叔祖操持。”

    她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进入了正题。

    一听到“皇上驾崩”这四个字,唐越泽端着茶盅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溢出杯口。

    他将茶盅又放回了茶几上,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背上的茶水。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悲痛。

    礼亲王与坐在他右手边的怡亲王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道:“大行皇帝现在停灵在皇陵。他临终前,曾言他在位二十年,无甚功绩,实在是愧对先帝,交代我们丧事简办。”

    “等停灵七日后,就尽快下葬吧。”

    礼亲王说得煞有其事,若非怡亲王知道真相,怕是要信了。

    通常情况下,皇帝下葬前都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甚至是更久,皇帝只停灵七天,何止是“简办”,简直就是“草草”。

    萧燕飞眼睫轻颤,捏着方帕子轻轻地拭了拭眼角,做出一副悲伤的样子,低声道:“既是大行皇帝的意愿,我等自当遵从,以慰他在天之灵。”

    礼亲王点点头。

    三言两语间,两人定下了大行皇帝丧葬事宜。

    “殿下,”萧燕飞又看向了另一侧的唐越泽,正色道,“太子不在,殿下是众皇子皇女之首,守灵之事,还当辛苦殿下了。”

    为大行皇帝守灵本就是唐越泽身为皇子的分内之事,唐越泽点了点头,又顺口问了一句:“太子呢?”

    今天太子没去皇陵,直到现在尘埃落定,还不见人影,唐越泽此刻方觉察出不对劲。

    “他在北境。”萧燕飞一派坦然道。

    时至今日,她也没必要再隐瞒。

    萧燕飞的眸子熠熠生辉,“乌寰山已经拿下,北狄前后五万援军,被尽数清剿。”

    她的语气中透出一丝骄傲,笑容明媚似春花。

    真的?!唐越泽惊得倒吸了一口气,有些不敢置信。

    我大景的军队竟如此神武,破开了北狄的大门?!

    从前父皇总在他跟前说,北狄人彪悍,自前朝起就是北方一霸,战不如和,大景方能休养生息,可谢家穷兵黩武,一力主战,导致国库空虚,北境战火不休。

    可是,大景真的如父皇所说的这么弱吗?

    从前金鳞军守了北境五十载,现在太子与谢无端更是率大军破开了北狄南境的大门,歼灭了北狄数十万大军!

    大景不弱!

    父皇主和,可带来的是北境百姓的惨死。

    太子主战,为大景开疆辟土,赢得的是永远的太平安宁。

    唐越泽不禁想到了那日在朝上,留吁鹰张狂地索要割地赔款的一幕幕。

    而如今,连乌寰山都让大景拿下了。

    这一次,该轮到北狄俯首乞和了。

    想着,他不免热血沸腾,心底浮起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快。

    他郑重道:“为父皇守灵的事,自有我和皇弟皇妹们,太子妃放心。”

    旁边的礼亲王、徐首辅等人也都是眼睛一亮,这一日的疲惫似乎都一扫而空。

    这可是大捷啊!

    整间文华殿的气氛都变得振奋了起来,尤其是礼亲王真恨不得现在就跑去太庙告诉列祖列宗。

    可眼下还有更紧急的事,就是大行皇帝的葬礼。

    礼亲王匆匆告辞,急招礼部、宗人府、太常寺的人到武英殿。

    当天,当夕阳落下之时,皇宫中响起了一阵洪亮的撞钟之声。

    “铛!铛!”

    撞钟声一下,两下,三下地响起,不绝于耳……

    似轰雷般响亮的撞钟声以皇城为中心,传遍了整个京城,也传到了百姓的家里。

    当钟声连续响了十几下后,城中的百姓都明白了,这是丧钟声。

    宫里头有贵人薨逝了。

    此时,京城的百姓还都在家里闭门不出,不少人都在心里头默默地数着数。

    “……二十七,二十八……”

    “……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

    丧钟声整整敲了四十五下,方止。

    之后,外头一片死寂。

    钟鸣四十五声,乃大丧之音,意为九五至尊,这天下只有皇帝一人可用这大丧之音。

    皇帝驾崩了!

    丧钟中透露的这个讯息让满京城的百姓皆是一惊。

    紧接着,各户人家都骚动了起来,一盏盏的烛火在漆黑的房屋内亮起,甚至有的人家悄悄地推开窗户,往外面寂静无人的街道张望着。

    “是四十五下,我没数错吧?”一个青衣妇人转过头,对着她男人道,“孩子他爹,皇上驾崩了,那我们是不是该守国孝了?”

    男人小心翼翼地又关上了窗户,点了点头。

    妇人唉声叹气:“我去准备丧服。”

    她有些心神不宁,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桌角上,倒抽了一口气,心里想着今天白天先是封城,后来不许他们出门,路上又到处都是禁军巡逻、拿人。

    黄昏时,她还远远地看到那些官老爷们都从皇陵回了京,一个个狼狈极了。

    而现在,皇帝又驾崩了。

    妇人在樟木箱里翻箱倒柜,神情恍惚地翻出两身白色的丧服,把其中一身朝男人递了过去,忐忑地咽了咽口水:“孩子他爹,你说……是不是要乱了?”

    “别胡说。”男人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道,“乱什么乱!外头好好的呢,官兵抓也是抓北狄蛮子……”

    说着说着,男人的语气中也透出了一丝不安。

    妇人咽了口唾沫,讷讷道:“那皇帝老爷今天怎么就突然驾崩了呢?”

    话音还未落下,外头寂静的街道忽然就炸响一下下震耳的铜锣声,似重重地敲在了他们的耳膜上。

    “咚!咚!”

    有人边敲着铜锣,边扯着嗓门嚷嚷道:“宁王勾结北狄,逼宫弑君。”

    “北狄人意图在京中纵火,太子妃已将一干逆贼拿下!”

    这掷地有声的喊叫声,在这寂静无人的夜晚,极具穿透力,清晰地传了起来。

    一遍又一遍,外头的人在街上边走边嚷,声音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

    夫妻俩彼此看了看,先是震惊,接着又恍然大悟,最后两人齐齐地吐出了一口气,一脸的如释重负。

    “原来是这样。”妇人拍拍胸口道,“难怪白天官兵都在城里抓那些蛮子。”

    “北狄蛮子真是杀千刀的,竟然纵火,这要是一把火烧起来……”

    男人也是唏嘘:“我听我姨母家的表弟说,北狄人去年在北境又是放火,又是屠城的,幸好他们一家人逃得快……他媳妇的娘家人全没了。”

    男人与妇人面面相看,全都露出后怕的表情。

    妇人双手合十,喊了声“菩萨保佑”,感恩戴德地说道:“得亏有太子妃娘娘出手,把那些北狄人都拿下了!”

    “也难怪官兵让我们都归家,这是怕北狄人伤到我们老百姓呢。”

    “太子妃娘娘真是心善啊,定是那天上的仙子转世投胎!”

    夫妇俩说话间,还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敲锣声和吆喝声,越来越远……

    当夜,数百名官兵举着铜锣走街串巷,召告着这些讯息。

    一个多时辰后,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已知道了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越来越多的人家都亮起了烛火,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

    这是礼亲王的主意。

    今天这件事的真相耸人听闻,与其让人私下议论揣测,生出一些不必要的事端,不如直接公之天下。

    不止是京城,礼亲王提议在发往各地的文书中,也要求各地官员也同样行事,盖棺定论。

    吃一堑长一智,礼亲王已经打定了主意。

    绝对不能让太子的继位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无论是“弑君矫旨”的罪,还是“粉饰太平”的过,有他一个人来背负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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