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站在雅座口的族长深深地凝视着坐在窗边的萧燕飞,心头复杂。
他们站着,她坐着;
他们有四人,她只有一人。
可眼前的少女脸上却不见半点气弱,优雅而慵懒,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自信来,似乎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族长只是在雅座门口停了一瞬,就继续往里面走去,苍老浑浊的眼眸中愈来愈深沉。
几天前,萧锦瑟在殷家的大门口与殷家人起了些口舌之争,被经过的路人看到,“武安侯府要被夺爵”的消息实在是有些耸人听闻,短短几天内就闹得沸沸扬扬了,在京城上下几乎快传遍了,他们也不免有所耳闻。
也都想到了十六年前的旧事。
那个时候,萧衍之父萧勖在西北战败,三万将士命丧敌手,皇帝雷霆震怒,整个萧氏宗族都陷入惶惶不安,生怕被牵连流放,要是如今再来一次,他们简直不敢想象。
他们四下打听,可是,也实在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直到萧燕飞让人给他们递了口信,说——
萧衍先是在幽州不战而败,躲于尚古城畏战不出,后因纵容将士烧杀抢掠,搜刮民脂民膏,引发民乱,尚古城险些不保。
这几句话透露的信息让族长与族老们全都胆战心惊,他们这才去了侯府求证。
太夫人没直接承认,含糊其辞的,但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
这些事居然全是真的!
族长还算绷得住,后方三个族老的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忧心,花白的眉头深深地拧在了一起。
萧燕飞闲适地喝了口花茶,似笑非笑道:“出了这等大事,族里怕是也要被牵连。”
确实如此。族长的面色变得更沉郁,心中五味杂陈。
从前老侯爷萧勖只是战败,而现在萧衍不但战败,还败得那么惨,甚至搞出了民乱,罪名可不仅仅是战败这么简单……
萧燕飞看着族长眉间掩不住的忧虑,适时地又道:“若是侯府获罪,萧家儿郎们将来无论是从文,还是从戎,怕是都会被牵连。”
“我记得前年张家就是因为张将军战败而亡,举族被流放了吧?”
她所说的字字句句都像刺一样往族长他们的心坎里戳。
几人的心急坠直下,一个个面沉如水,鼻息渐粗,知道萧燕飞所言不虚,他们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他们这把老骨头了,自然无所畏惧,可他们家里还有小辈们要挣一份前途呢。
雅座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起来。
“哎,我也是挺急的。”萧燕飞幽幽地叹了口气,似是闲话家常地问道,“听闻伯祖父的小孙儿今年有七岁了吧,开蒙了没?”
这时,族长终于缓步走到了桌边,哑声道:“跟着先生读了两年书了。”
他的小孙儿天资聪慧,远超其他几个孙子,连先生说他记性好,是个读书的材料,但若是萧氏一族被牵连的话……
族长的拳头不由自主地在体侧紧紧地握了起来。
坐于主座上的萧燕飞唇角翘了翘,优雅地伸手做请状,这简简单单的动作无声地宣示了一点,她是主,他们是客。
族长第一个在下首的位子上坐下了,心神不宁。
三个族老面面相觑,也跟着坐了下来。
“知秋,给伯祖父和三位叔祖父上茶。”萧燕飞吩咐道,姿态惬意,笑容清浅。
族长:“……”
明明他们四个大男人个个都比她年长,全都可以当眼前这个小丫头的祖父了。
可现在,族长却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么几十年,竟然生生地被一个丫头片子压制住了气势,被她占据了主动权。
就仿佛她是执棋之人,而他们只是她手中的棋子。
按下心头这种古怪的不适感,族长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说道:“燕飞,承恩公也在尚古城,皇上对承恩公一向多有照拂,应该不至于因为尚古城民乱的事迁怒吧?”
族长也知道萧太夫人说的这些话不过是在糊弄自己,但心里多少还是抱着一丝期望,毕竟皇帝确实因着皇后对承恩公多有偏爱,甚至没有因为兰山城的事治罪承恩公。
萧燕飞清亮的眼眸仿佛看透了族长心中所思般,淡淡道:“这回和兰山城可不同,大皇子也在。”
族长与族老们闻言皆是震惊地看着萧燕飞。
雅座内,茶香袅袅,楼下断断续续地传来茶客们的说笑声。
歪胡子族老急不可耐地问道:“燕飞,你说大皇子也在尚古城,这是真的吗?!”
萧燕飞慢条斯理地浅啜了口茶水,点了点头。
她从容不迫地说道:“去岁兰山城的事,皇上的确一直压着没有治罪,可再如何,也堵不了悠悠众口,这半年来,承恩公在朝堂和民间都饱受骂名,为世人所鄙夷。”
“伯祖父,大皇子是皇上瞩意的继承人,未来的储君。”
也不用萧燕飞再往下说,在场的任何人都能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未来储君的身上绝对不能有畏战的名声,更不能让人说大皇子搜刮民脂民膏,这种污名对未来的天子是致命的。
大皇子必须光风霁月。
所以,皇帝不可能再用当初的手段一味强压了。
族长本来才刚端起了茶盅,这会也没胃口喝茶了,茶盅又放了下去,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萧燕飞的话所牵引,额头沁出点点冷汗。
萧燕飞幽冷的声音似从地狱中传来一般残酷:“伯祖父觉得尚古城的事,皇上是会让承恩公背锅,还是让家父呢?”
这二选一的问题就连傻子也能得出毋庸置疑的结论,萧衍注定会被当作一枚弃子牺牲。
室内一片死寂。
周围越是安静,外头的各种声音就越是清晰,街上货郎的叫骂声,大堂里说书先生发出的惊堂木声,楼梯那边的上楼声……
“哎——”
少女清冷的叹息声回响在雅座中,宛如一缕夜风吹进他们惶惶不安的心中。
“族里也是无辜的,”萧燕飞轻轻叹道,“平日里没占到侯府什么好处,可倒起霉来,却要受到牵连,真是不公。”
“伯祖父,您说对吗?”
族长下意识地点头,整个人有点浑浑噩噩的,想着他以及族人说不定会为了萧衍这不成器之人被治罪,被流放,他这把年纪还能活着到边关吗?
歪胡子族老冒出了一额的冷汗,烦躁地抓起茶杯,一气灌下了杯中的茶水,又重重地把空茶杯放在了茶几上。
可心头憋的那口火气根本宣泄不出去。
萧燕飞目光平静地扫视了烦躁不安的族长、族老们一圈,用轻轻柔柔又极具蛊惑力的声调含笑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伯祖父,三位叔祖父,要不要听一听?”
不知不觉中,谈话的整个节奏都已经让萧燕飞把控住了。
歪胡子族老忍不住急躁地说道:“燕飞,你就别卖关子了,你也姓萧,族里好,你才能好。”
虽说罪不及出嫁女,可一个女子总要有娘家作为后盾,萧家落魄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萧燕飞微微一笑,缓缓地吐出两个清晰的字眼:“除族。”
除族?!
这两个字犹如电闪雷鸣般回响在雅座内,族长、族老们都倒吸了一口气。
自古以来,汉人就十分注重宗族的延续和血脉的传承,姓氏代表着一个人所属的宗族,一个人的根。
“除族”等于是扼杀了一个人的根,一旦除族,这个人的名字就从族谱上移除,从此被逐出家族,那么,他就不属于九族之列,就是说,萧衍哪怕是犯了事,也不会牵连到本宗了。
从此,荣辱皆不相干。
萧燕飞刻意停顿了一下,等他们都领会了她话里意思后,才接着说道:“是把萧勖除族。”
殷婉会被逼嫁进萧家,罪魁祸首其实是早已过世的老侯爷萧勖。
彼时他为了保萧家的富贵,生生地毁了殷婉一生。
她淡笑道:“如何?”
族长几人本来就被萧燕飞“除族”的提议惊住了,更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是要把她的亲祖父除族。
族长与族老们一头雾水地面面相看,一时间有点想不明白。
一个族老微微蹙眉,不敢苟同地捋着胡须,心里甚至觉得萧燕飞有点大逆不道,这丫头说话行事未免有些太出格了。
雅座内又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萧燕飞似是根本没看到他们那微妙的神情般,若无其事地浅浅一笑:“三代归宗。”
“三代归宗”本是指男子入赘女方后,其第三代子孙,可择一支改姓回归本宗。
可在大景朝,“三代归宗”还有另一层含意。
太祖皇帝出身太低,不过是豫州的一名小小捕快,一朝称帝,那自是鸡犬升天,建太庙,修族谱,可这一支的族谱实在是太过寒酸,盖因太祖的祖父唐廷年少轻狂时犯了不睦罪,被晋阳唐氏除族。
还是当时的礼亲王出了个主意,以“三代归宗”的名义,把太祖这一支又回归到了晋阳唐氏的族谱中,而晋阳唐氏也巴不得如此,双方一拍即可,重修了唐氏族谱。
萧燕飞淡淡道:“太祖皇帝曾有律,除族是为惩戒子孙,自当小惩大诫,故而,被除族后,其子孙在三代后,可回归本宗。”
“三代归宗。”族长喃喃自语地念着,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一手成拳在圈椅的扶手上反复叩动着。
突然,他眼皮一抬,眸子里精光四射,猛地看向了萧燕飞:“你……是想让烨哥儿回本宗?”
萧烨正好是萧勖除宗后的第三代,这丫头打的主意很明确了。
被除宗的是萧勖、萧衍父子,保的是他们姐弟。
“对。”萧燕飞一派坦然地含笑点头,很高兴族长终于是明白了。
但其实族长根本就没搞明白,甚至还有点懵,就直接问了:“为什么要这么绕呢?”
三个族老也同样不懂。
“爵位。”萧燕飞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武安侯的爵位是曾曾祖父萧陵传下来的,可惜后辈不孝无能,被‘除族’了,但这爵位理该还是曾曾祖父这一脉的。”
“伯祖父,您说对吗?”
萧燕飞歪着头看了看他,微微地笑着,漆黑的瞳孔似乎比适才又璀璨了几分,明明清雅可人,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
听到这里,族长终于恍然大悟,心头一震。
萧衍的这个女儿是想跟生父撇清关系,不受牵连,但又要帮她的同胞弟弟拿了武安侯的爵位。
这丫头好贪,也好狠,竟然连生父都要弃了!
只是这么想想,族长就觉得心惊,此刻再看眼前这个柔弱如白兔般的小姑娘,仿佛看到了什么豺狼虎豹似的。
这哪是什么白兔,分明就是头披着兔皮的狐狸!
“这件事不可。”族长有些心神不定地摇了摇头,心头各种滋味混在一起滚了滚,艰声道,“把勖弟除族,不妥。”
“除族”就无异于给萧勖判了十恶不赦之罪,代表宗族认为他犯下了天地难容的罪过。
萧燕飞这丫头太狠了,她哪里是好心地来告诉他们萧衍犯了事,她分明是来借刀杀人的,要一刀子连着她祖父、父亲全都捅死呢。
而他就是那把她伸手欲执的刀子。
族长心头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猫抓般烦躁不安。
他压下心头的异样,端正了神色,义正言辞道:“这要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人觉得我们萧家寡廉鲜耻,不仁不义,出了事,就迫不及待地要撇清关系?”
萧燕飞轻轻击掌,悠悠一笑,朗声赞道:“萧家果然重情义?”
这话听在族长的耳中,却充满了讽刺,老脸一红。
萧燕飞笑得无比愉悦,唇畔那对可爱的梨涡更深,“那当年找上殷家来填窟隆就不寡廉鲜耻了?”
这似笑非笑的一句话似是往族长与族老们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轻轻巧巧地揭开了这层遮羞布。
族长与族老们瞬间哑口无言,一个个老脸都涨得通红。
萧燕飞又是柔柔一笑:“伯祖父,叔祖父,都做过一次了。”
“再做一次又有什么难的?”
她的声音轻柔婉约,犹如春风轻拂着柳枝。
可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极尽讽刺之意,似又往他们的老脸上甩了一记又一记巴掌,直甩得他们皆是两耳嗡鸣,脸色难看得微微发紫。
歪胡子族老恨不得甩袖而去,双腿却似是浇铸在了地板上,动弹不得。
“啪!”
萧燕飞把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上,那轻微的撞击声却令族长等人差点没跳起来。
“伯祖父,一切都是为了萧氏,为了大局……您说是吗?”她的语速慢悠悠的,声线逐渐清冷,陡然间,锋芒毕露,显得咄咄逼近。
族长:“……”
族老们:“……”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中。
注视着族长神情变化的萧燕飞知他已心中动摇,唇角微微向上勾了勾,优雅地起了身,温温柔柔地说道:“伯祖父,我先走了,您若是想通了,可以来殷家找我。”
“但要尽快,要是皇上的旨意下了,您再想撇清关系,那可来不及了。”
“你们,好好想想吧。”
萧燕飞闲庭信步地从雅座出去了,没有再回头多看族长他们一眼。
知秋放下了一枚银锞子用作茶钱,跟着萧燕飞也走了。
雅座的房门大开着,外头少女轻盈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很快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室内的四人好一阵沉默,只偶尔响起一两声瓷器碰撞声。
片刻后,歪胡子族老率先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没规矩,没教养,竟然在长辈面前这样说话!”
他想说殷氏是怎么教女儿的,可想到萧燕飞是被崔姨娘养大的,又闭上了嘴。
他以为族长会附和,然而,等了半天,族长都没有说话。
族老们互相看了看,心想:族长不会真要答应那个丫头吧?
三角眼的族老清了清嗓子,对族长道:“大哥,说不定那丫头只是危言耸听,卫国公世子已经打退了白巾军,战事很快就会结束,尚古城的事自然也就平息了……”
他心里犹抱着一线希望。
另一个族老唉声又叹气:“萧衍这回办的事确实不像样,若是把他除族还好说,可是,萧勖……这都已经死了啊。”
萧勖人都死了十五年了,早化成白骨了,他们把他除族,那不是等于鞭尸吗?!
传出去,定会被世人质疑,被世人轻蔑。
过了好一会儿,族长才游移不定地讷讷道:“再看看……”
是啊,再看看。
族老们也全都犹豫不决。
四人不约而同地朝临街的窗口望去,就见下方一袭绯色衣裙的萧燕飞正抚着丫鬟的手上马车。
仿佛注意到了上方投来的目光,萧燕飞转过头往来,小巧的下巴扬起,嫣然一笑。
这一笑,那样的笃定,释放出一种令人炫目的神采,阳光下的少女光彩照人,神采奕奕,双眸生辉。
二楼的族长几乎无法直视少女的双眼,心中更加不安了。
“王兄,”忽然一个中年男子快步在马车边跑过,兴冲冲地跑进了四方茶楼的大堂中,嘴里激动地喊着,“你听说了没,幽州那边刚刚又有捷报传来了!”
“真的?”
这个消息令所有听到的茶客们都是面露喜色,精神一振。
“真的,卫国公世子率三千天府军精锐直捣幽州上郭郡,那伙白巾军残匪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区区五天,卫国公世子就已拿下上郭郡,现在只数百流匪还在四处溃逃。”
“幽州收复了!”
这道捷报像长了翅膀似的急速地传遍了京城上下,整个京城为之欢呼,为之雀跃。
幽州之乱从最初上郭郡的民乱开始,已经持续四个月了。
幽州离京城最近,因此那里的流民也是第一时间涌到京城,幽州的安危对于京城百姓所带来的冲击,远比边境战乱要强烈得多。
这才隔了七八天,又有捷报传来了,不少人都在暗自揣测着,莫不是卫国公世子已经抓住了白巾军的首领?
从茶楼,到街头巷尾的百姓,到朝廷上下,所有人都在关注这个消息,观望着皇宫那边的动静。
此时,来传捷报的小将单膝跪在御书房里,正向皇帝禀报:“幽州大捷,世子爷已拿下白巾军首领刘子林。”
御书房里,除了皇帝外,还有数名天子近臣也在,包括怡亲王,首辅以及内阁阁老们。
大臣们闻言如释重负,皆是面露喜色。
顾非池拿下了匪首,那就意味着幽州之乱彻底平息了。
唯有坐于御案后的皇帝面无表情。
“办得不错。”皇帝随口赞道,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冠冕堂皇道,“幽州之乱能平,顾非池率兵驰援也是有功。”
“传朕口谕,令顾非池尽快回京,幽州后续事宜交由大皇子即可。”
站在皇帝左侧的首辅抬了抬眼皮,朝皇帝那边飞快地看了一眼,但终究还是垂下了脸,默然不语。
其他人的表情也是微妙,皇帝这卸磨杀驴的态度也太明显了。
御书房内的气氛又变得有些僵硬。
那名单膝跪在地上的小将抬起那张黝黑俊朗的面庞,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前方的皇帝,年轻的面庞上仍保有着自己的坚持,双眸灼灼:“世子爷令末将问皇上,若再起民乱,如何处置?”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顾非池早知皇帝会有此意,早有准备。
顾非池这是在威胁自己?!皇帝冷着脸,字字清晰,语声如冰道:“顾非池不是已经平了尚古城之乱?若再有民乱,那也是他之过,战事未平,却报称大捷。”
“可谓欺君!”
最后四个字更是掷地有声,如闪电霹雳般铿锵有力。
气氛陡然凝结,似是一下子就酷夏进入了凛凛寒冬。
底下的几个臣子不由都倒吸一口冷气,互相交换着眼神,心如明镜。
皇帝太狠了,这是连面子情都不留了。
也是,幽州尚古城起了民乱,大皇子就在城内,这件事现在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但压根是压不住的。
显而易见,皇帝这是要给大皇子遮羞呢!
第82章
“是,皇上。”短暂的寂静后,那年轻的小将维持着抱拳的姿势,言辞简洁地应道,“世子爷有言,谨遵圣命。”
皇帝眉睫一动,抬起了手,本要挥手让那小将退下。
可手掌才抬起了一寸,话音还未出,就顿住了。
皇帝抿紧了唇部的线条,忍不住怀疑地眯眼,想道:顾非池会有这么好说话?他不会是以退为进,别有所图吧。
疑心一起,便有些收不住。
皇帝又将右掌放回到御案上,收成了拳头,道:“这次顾非池立了大功,平息幽州匪乱,待他回京,朕会亲自去迎他。”
说着,皇帝幽深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卫国公,略显憔悴的脸上蓦地浮起了一丝笑容,笑意却不及眼底,“延之,你长年为国征战,时常旧伤方愈,又添新伤,这几十年,也是辛苦你了。今夏是酷暑,不如和令夫人到清晖园里去歇上些时日,一来避暑,二来也让太医好生调理调理。”
这番装腔作势的言论说得简直唱念俱佳,周围其他人的表情却更僵硬了。
站在卫国公身边的怡亲王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垂下了眸子,谨慎地掩住眸底的不赞许。
皇兄此举未免也太不妥当了。
顾非池这才刚刚在幽州立下大功,为大景解了燃眉之急,可皇兄就迫不及待地要把顾非池的功劳转给大皇子,以弥补大皇子的过错。
为此,甚至还不惜要软禁卫国公夫妇,让顾非池投鼠忌器。
这一件件,一桩桩,简直蠢极了。
换作往日,怡亲王必是要提醒皇帝几句,甚至出言缓和一二的,可是现在……
怡亲王藏在袍袖中的双手紧紧捏住,外表仍是一派平静。
皇兄登基二十年了,这些年他一直记得父皇临终前的交代,让他好好辅佐皇兄。他也做到了,为了皇兄、为了朝廷鞠躬尽瘁,问心无愧。
然而,皇兄却为了保柳家,竟然连宁舒都能随便牺牲,半点不念兄弟的情分,委实让怡亲王心寒。
如今连怡亲王也不得不掂量下自己在他这位皇兄心中的分量。
这次承恩公在幽州犯下弥天大罪,皇兄为了给承恩公收拾烂摊子,又会生出什么心思?是不是连他这个同胞亲弟弟都得给承恩公腾位子,把京营总督的位置拱手相让呢?
这是有可能的。
怡亲王的胸口一片□□,体内冰凉,弥漫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的皇兄早就不是二十年前的皇兄,也早就忘了当初他对自己的承诺:“七弟,有朕一日,朕便护你一日。”
怡亲王目光冷冷,一句话也没说。
卫国公就站在怡亲王的左侧,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怡亲王的神色变化,注意到对方眼神中的淡漠以及唇畔的讥笑。
卫国公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过表情控制得很稳,不动声色,嘴角在皇帝与怡亲王看不到的角度翘了翘,又很快归于原位。
天家无兄弟,这对曾经一条心的兄弟终究是疏远了。
皇帝为了扶不起的柳家,生生把自己的兄弟推远了,自断一臂。
自家这未来儿媳为人处世还是挺有能耐的。卫国公眼底浮现一抹愉悦的笑意。
下一刻,就听皇帝徐徐问道:“延之,可好?”
四个字已经透出了威逼之意。
卫国公回过神来,整了整衣袖后,揖了一礼:“臣谢过皇上体恤。”
举手投足间,一派优雅从容,天生自带一种夺目的光芒。
当他朝着那单膝跪地的小将看去时,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那小将若无其事地垂下了脸,朗声应道:“末将遵旨。”
“退下吧。”皇帝一声令下,那小将便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自幽州快马加鞭而来,不曾休整,出宫后,就直接上了一匹新马,又离开了京城,策马往幽州那边赶。
快马加鞭,他沿途又在各个驿站换了好几匹马,也就三天三夜就赶到了幽州尚古城。
顾非池如今率天府军驻扎在尚古城中,那绣着大大的“顾”字的大红旗帜就插在高高的城门上方,在狂风中肆意飞扬。
小将策马穿过城门,熟门熟路地朝着城中央而去,一直来到了府衙的大门口。
马还未停稳,他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马丢给了守卫,径直往府衙内走,没一盏茶功夫就在演武场中见到了顾非池。
顾非池身穿一袭修身的大红胡服,手执红缨枪,飞跃,突刺,抖枪,回旋……舞得是虎虎生威,锋利的枪尖随着他的动作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银光。
灼灼的阳光在他身上染上一层璀璨的金粉,那深红如血的衣袍随着他灵活的身形飘起,猎猎作响,仿佛卷起了漫天的血色。
“世子爷。”风尘仆仆的小将站在演武场外,恭敬地对着正在舞枪的顾非池抱拳行礼,注视着他的眼神充满敬仰。
他一五一十地把皇帝所言全都禀报了,也包括皇帝要把卫国公夫妇软禁在清晖园行宫的事。
十八岁的青年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那张年轻的面庞上满是义愤之色,毫不掩饰他对皇帝的轻蔑与讥讽。
皇帝要用卫国公府,又时刻高举着铡刀防着卫国公府,真以为他们世子看不出来吗?!
可笑!
“刷——”
顾非池将手里的红缨长枪抖出了一个漂亮的枪花,随即就收回了长枪,执枪站定,修长的身形犹如山峰般挺拔。
“边昀,传我的军令,拔营回京。”顾非池语声淡淡地下令道。
他相当平静,面具后那双狭长的狐狸眼波澜不惊,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只随手把长枪丢给了小厮,神情莫测。
“是,世子爷。”小将边昀立刻应道,语调透着一股铿锵之意,又匆匆离开了演武场。
天府军一向令行禁止,训练有素,顾非池一道军令下,麾下将士没有丝毫耽搁,不过半天的时间,就已经整军完成。
天府军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住人,城内的百姓看到了,守城的神枢营将士也看到了,很快大皇子唐越泽闻讯而来,恰在府衙的大门口拦下了正要出门的顾非池。
“顾非池,你这是要回京?”唐越泽略带急切地问道。
唐越泽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宝蓝色直裰,皮肤被晒成了粗糙的小麦色,身形更精壮瘦削,与从前在京城养尊处优的样子大不一样。
黄昏的晚风吹乱了他鬓边的发丝,映得他的眼眸明暗不定。
顾非池背着手,淡淡道:“皇上有口谕让臣即刻回京,令殿下处置幽州的后续事宜。”
看着唐越泽的黑眸犹如剑锋般明亮,清冷,没有一丝温度。
唐越泽:“……”
唐越泽哑然无声,全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看着他的眼神复杂难言。
在尚古城民乱前,他满怀雄心壮志,想凭借招安来收拢白巾军,以为这样就可以在顾非池率援军赶到前兵不血刃地平定幽州。
但是——
那天清晨,民乱突起,那伙愤怒的百姓如决堤的洪水般撞破府衙的大门,疯狂地涌进府衙,叫嚣,打砸,放火……
局面彻底失控了。
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了一点,在京城,在朝堂上,他是高高在上的大皇子,除了父皇以外,人人都敬他,让他;可在这遥远的幽州,在那些义愤的百姓面前,他这个大皇子微不足道,顷刻间就会被这股洪流所吞没,宛如蝼蚁般。
他怕了。
他知道自己是未来的储君,不能畏战,可方才,当他听闻顾非池要走的消息时,那一瞬,他深深地感觉到了恐惧。
“大皇子殿下,保重。”顾非池随意地对着唐越泽拱了拱手。
最后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平静的目光在唐越泽绷紧的脖颈与手背上轻轻掠过,毫不留恋地在他身边走过。
他在府衙大门外翻身上了一匹红马,一夹马腹,策马而去,几个玄衣亲卫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
那抹血色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站在门内的唐越泽感觉四周空空荡荡的,明明是七月酷暑,阳光灼灼,他却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觉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非常没有安全感。
他心神不宁地站在那里,看着府衙外不时有面黄肌瘦的百姓经过,看着这明显被打砸过的府衙……
尚古城的民乱已平,之前围城的那伙白巾军也已经被击溃,但是这段时间,城内城外还是不太平,尚有些残匪流窜。
而且,上郭郡、樊阳城和尚古城在经历了战乱后,百废待兴,后续的事宜繁复纷杂。
本来他以为有顾非池在,他什么也不用管,现在顾非池要走了,这一大摊子的事就全都落在了他的手里。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唐越泽抿住嘴唇,心里没什么底气,生怕一个行差踏错又再次引起民愤,导致民乱。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民乱那一日的一幕幕,彼时,城内外都是一团混乱。
城内是愤怒的百姓,城外是围城的白巾军,他的几个亲卫护送着他和鸾儿朝城外跑。
眼看着那伙白巾军就要破城,千钧一发之际,顾非池率他的天府军精锐出现了,杀得那伙围城的白巾军溃不成军。
顾非池一剑一骑在数千乱军中所向披靡,剑锋所及之处,鲜血飞溅,那些凶残的流匪全数倒下,鲜血染红了他身上银色的轻甲。
战场上,一片刀光剑影,血流漂杵。
而他只能傻愣愣地仰望着马上的顾非池,狼狈不堪。
当时,顾非池在马背上傲慢地俯视着他,下垂的剑锋还在滴着血,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虽然顾非池的声音中根本毫无敬意,甚至于有些高高在上,傲慢轻狂,但不得不说,他的及时到来的确让唐越泽如释重负……
“殿下!”
耳边传来承恩公熟悉的声音,将唐越泽从恍神中唤醒。
唐越泽转头看去,就见一袭太师青直裰的承恩公步履匆匆地朝他走来。
“顾非池已经走了?”承恩公跑得是气喘嘘嘘,眼神晦暗地抬头朝门外望了一眼,双下巴随之颤了颤。
“走了。”唐越泽点了点头。
他正想往里走,就听承恩公又道:“殿下,您不去送送顾世子吗?”
送送?唐越泽不明所以地挑眉,看着几步外的承恩公,忽然发现他的额头布满了汗珠,那游移的眼神中夹着一丝慌乱,连腰上的革带歪了都没注意到。
承恩公蹙眉叹了口气,看了看左右,这才推心置腹地说道:“皇上疼爱殿下,用心良苦,这才传口谕把顾非池召回了京城。”
“那些百姓愚昧,看到顾非池要率军回京,只会以为是殿下‘抢了’顾非池的功劳,哎,臣就怕民心会因此不稳,万一再有什么动乱……”
听到“民乱”二字,唐越泽的表情慎重起来,颔首道:“大舅父说得是,我是该去送送顾非池。”
他转头吩咐一名亲卫:“快,备马。”
亲卫连连应声,赶忙去备马,而唐越泽迈出了高高的门槛,遥遥望着之前顾非池离开的方向。
门内的承恩公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捏了捏自己的袖袋,指腹触及袖袋中的信,心里七上八下的。
“国公爷,”他的亲随从后方快步走来,附耳对承恩公轻声道,“已经都准备好了。”
他的音调低得只有承恩公一个人能听到。
承恩公点了点头,也把声音压得很低:“等大皇子走了后……”
亲随朝门外的大皇子唐越泽瞥了一眼,就利落地退下了,步履无声。
晚风自门外吹来,灌进承恩公的领口中,出了一身冷汗的身体黏糊糊的,不太舒服。
他忍不住转过身,从袖袋中把那封信拿了出来。
那是一张布满折痕的淡黄色绢纸,纸上写着一行行古怪的文字,笔锋凌厉。
这是北狄的文字。
承恩公能看懂个七七八八,阴鸷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信纸上“谢无端”这三个字上。
那目光似要把信纸烧出两个洞来。
怦!怦!怦!
承恩公的心跳不由加快,心如擂鼓,几乎要从胸腔跳出。
他抬手以袖口擦了擦额头愈发密集的汗滴。
“大舅父……”
身后冷不丁地传来唐越泽的唤声,声音很近,吓了承恩公一跳,手一抖,手里捏的那张绢纸脱手而出……
承恩公的瞳孔缩成了一个点,又连忙接住了那张落下两寸的绢纸。
他仓皇地又把那张绢纸塞回到了袖袋中,接着才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身,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事?”
唐越泽不知何时又从大门口倒转回来,撩袍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迎上承恩公强作镇定的眼神,唐越泽心下疑惑,总觉得他看着古怪得很,似有点慌,又有点惧。
应该说,最近这两天承恩公一直有些神神叨叨的,一惊一乍的。
唐越泽也曾问过他,承恩公只说因为尚古城的民乱,担心皇帝责怪。问了两回后,承恩公的回答千篇一律,唐越泽也就不再问了。
“大舅父,我待会出城送送顾非池,这边就交给你,千万要守好城门。”唐越泽郑重地叮嘱道,“万万不能再出一点岔子了。”
承恩公自然是满口应下,信誓旦旦。
这时,门外的小胡子亲卫牵来了一匹矫健的黑马,喊了声:“殿下,马备好了。”
唐越泽急着去追顾非池,也就没再跟承恩公多说,赶紧上了马,沿着街道一路往南而去,追着顾非池走了。
唐越泽带着两个亲卫在尚古城的南城门口追上了顾非池以及那三千天府军精锐,以相送为名跟在了顾非池身边。
三千骑兵策马奔驰,所经之处,马蹄声隆隆作响,犹如万马奔腾般气势惊人,踏起一片浓浓的尘雾。
空中碧蓝如海,万里无云,偶有雄鹰翱翔飞过。
唐越泽和顾非池向来不熟,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这么跟了一路,直到夕阳落下大半时,顾非池下令原地扎营。
天府军精锐个个是久经沙场,训练有素,扎起营来动作极为利落,不过须臾,唐越泽就看到这片依河的空地上多了一片连绵的帐篷。
令他震惊的是,连顾非池堂堂世子竟然也在亲自扎营,动作娴熟得似乎他曾经做过上千上万次,如流水般顺畅。
在一股莫名的冲动下,唐越泽忍不住就朝顾非池走去,目光怔怔。
他有些心不在焉,与一名端着一锅水的士兵撞了个满怀。
凉水自铁锅中泼洒而出,溅湿了唐越泽的胸襟,连他的鬓角都被水弄湿了一片,狼狈不堪。
“殿下恕罪!”那士兵连忙放下了铁锅,单膝跪在地上,抱拳告罪。
“无妨。”唐越泽拨了拨鬓角的湿发,目光迎上两丈外顾非池那似笑非笑的眼眸,突然间就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的,不知如何自处。
唐越泽又往前走了几步,清了清嗓子,拱手道:“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城了。顾世子,你回京后,记得替我向父皇问安。”
最后一句话唐越泽说得愈发艰涩。
他转身欲走,却又被顾非池唤住:“殿下,换身衣裳再走吧,免得着凉了。”
“边昀,带殿下去更衣。”
顾非池也根本没给唐越泽拒绝的机会,吩咐小将边昀一声。
边昀便大步走到了顾非池与唐越泽之间,对着唐越泽伸手做请状。
唐越泽随边昀去了就近的营帐,换了身簇新的竹青色直裰,再也没见到顾非池,倒是边昀殷勤地亲自送他往回走了一里,才调头。
夕阳差不多彻底落下了,只余下天际的最后一缕红光。
高空中,一头白鹰展翅盘旋了几圈,嘹亮地鸣叫了几声,又飞远了。
经历过此前白巾军之乱后,官道上根本没有人,空荡荡的,灰暗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了上空,宣示着夜晚就快要来临。
在这种情况下,迎面而来的马蹄声在这空无他人的官道上是如此清晰,如此响亮。
唐越泽的两个亲卫如临大敌,警惕地望着尚古城的方向。
不一会儿,一道柳黄的倩影映入唐越泽等人眼中,少女骑着一匹白马朝着这边疾驰而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她身上染上了一片血色。
即便这个距离下,唐越泽根本就看不清来人的脸,却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
是鸾儿。
唐越泽的心头五味杂陈,心湖不由自主地荡起了涟漪。
萧鸾飞心急火燎地策马而来,白皙细腻的额头上香汗淋漓,鬓发也因为疾驰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吁——”
她勒紧缰绳,将马停在了两三丈外,娇喘连连,焦急地说道:“殿下,别回尚古城!”
“承恩公要伏击您!”
什么?唐越泽一愣:“这不可能吧。”
生怕他不信,萧鸾飞急切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封被烧得只剩下一半的信函,递给唐越泽:“殿下,您看。”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唐越泽,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招安的事,是她提的。
上一世,白巾军匪首刘子林被带回京受审时,声声凄厉地说官逼民反,若非郡太守和粮商不给他们这些百姓一条活路,他又怎么会反?!
她想,要是大皇子能够出面处置了那些害得他家破人亡的昏官与奸商,刘子林必是会愿意招安的。
谁想,尚古城竟会因此起民乱,差点就城破了。
只是想想,萧鸾飞就觉得一阵后怕。
她心知肚明,大皇子对她多少有了芥蒂,这几天也是避而不见,今天更没有和她说一声,就自己出了城。
唐越泽狐疑地看着这纸被烧毁了大半的信,信纸上犹留着一点焦味,上面那古怪的文字一看就是——
“北狄文?!”唐越泽脱口道。
他急切地读起了这封残缺的信,耳边传来萧鸾飞略显沙哑的声音:“殿下,我今天无意中看到承恩公和他的亲随鬼鬼祟祟的,听到他们说起伏击,说起大皇子您……”
“后来,承恩公偷偷地烧起了这封信,信烧了一半,他就被人叫走了,我这才侥幸拿到。”
萧鸾飞盯着那封被唐越泽捏在手里的信,目光游移了一下。
这番话她说得半真半假。
她其实没亲眼看到承恩公与亲随说话,只是因为听到府衙内有人说承恩公在整兵,大皇子和承恩公要跟顾世子一起回京城了,她心里着急,生怕大皇子把她丢下,便去找。
结果人没找到,却无意中在一个未燃烧完的火盆里,发现了这封烧了一半的残信。
萧鸾飞懂得北狄文不多,但连猜带懵,也能看得出来信大致的意思,心惊不已。
上辈子的承恩公也同样不过是个佞臣,三年后,他会随李大将军一起攻打南安国,景军遭受瘴疫之苦,几乎全军覆没,可承恩公胆大包天地遮掩败绩,连续伪造捷报上书朝廷,害得五万大景将士枉死在南安。
萧鸾飞丝毫不怀疑承恩公为了自保,连大皇子的性命都可以舍弃。
大皇子是她唯一的依靠。
所以,她立刻追了出来。
“……”唐越泽同样被信中的内容惊得说不出话来,将那满是焦痕的信纸攥得死死。
从上面残存的文字,他大致能够拼凑出大概的内容,北狄元帅让承恩公趁幽州民乱之际,取他性命,并在信未,提到去岁承恩公畏战而逃,为保活命向北狄泄军机的事,以作把柄威胁承恩公。
信上的每个字都像刀子扎进了唐越泽的眼睛。
不会吧……
唐越泽的脸上渐渐褪去了血色。
萧鸾飞似乎看出了唐越泽在想什么,又道:“殿下,承恩公悄悄命人整军,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亲自带了千余人出城。”
“殿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才是最重要的!”
唐越泽见萧鸾飞眉宇间掩不住的忧色,心下也是感动,吩咐一名亲卫道:“王钊,你先回城去看看,小心点。”
“是,殿下。”王钊一夹马腹,领命而去。
天边的夕阳完全落下了,昏暗的官道上那急促的马蹄声渐远……
一头矫健的白鹰在唐越泽与萧鸾飞的头顶盘旋了一圈后,急速地往南方飞去,它欢快地又叫了两声,收起羽翼,轻轻地落在了一人的肩膀上,以鸟喙梳着羽毛。
一袭竹青直裰的谢无端放下了手里的千里眼,夜风将他的袍裾吹得鼓起,猎猎作响,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一派月白风清。
那银色的千里眼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着点点冷光,衬得青年的手指修长好看。
“阿池,”谢无端转头身旁一袭红衣如火的顾非池,温声道,“柳汌应该快来了。”
俊美的男子秀雅如玉,唇角浮现一丝清浅的笑容,眼底深邃如潭,自信从容,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脱离不出他的预料。
第83章
夜风呼啸,如泣似嚎。
“表哥,”顾非池似笑非笑地挑起优美的狐狸眼,瞳孔中寒气逼人,“你在这里,柳汌能不来吗?”
谢无端只要活着一日,承恩公柳汌就如芒在背,寝食难安,时刻要担心有朝一日谢无端会回来找他们一大家子报仇。
谢家满门惨死,金麟军十万忠魂冤死,此仇不共戴天。
白鹰在顾非池的肩头抖了下羽翅,一片洁白如雪的羽毛在夜风中打着转儿慢悠悠地飘落……
“咳咳。”
谢无端垂首轻咳了两声,清瘦的肩膀微微抖动。
接着,他再次举起千里眼,又往另一个方向遥遥地望了一眼,温润的眼眸半眯。
“阿池,你该走了。”谢无端唇畔依然噙着笑,只不过笑容之中,多了些凛冽,多了些决绝。
“……”顾非池看着谢无端略带几分潮红的面颊,蹙了蹙眉。
“放心。”谢无端随手把那支千里眼抛给了顾非池,眼神坚毅而笃定。
两人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顾非池轻唤了声“绝影”,原本在旁边吃草的一匹红马就闻声而来。
这一人一马很快就踏着月色离开,习习夜风卷起他的大红披风,白鹰振翅高飞,在他上方盘旋着,逐渐远去。
只留下谢无端独自静立在原地良久。
幽州早晚的温差很大,白天烈日灼灼,而夜里的晚风却透着丝丝寒意,似要浸透那单薄的衣衫。
“啪啪。”片刻后,谢无端突然抬手击掌两下。
两个谢家亲兵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也不用谢无端再吩咐什么,就点了一团篝火,烧起了一锅水。
三人围着篝火坐下。
篝火的光芒照亮了方圆几丈,火上的那锅水渐渐发出了低低的烧水声。
天色越来越暗,无边无际的夜空中月明星稀,唯有荒野上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衬得这夜晚格外静谧。
任何一点声响都会在静谧的环境无限放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远远地有些许骚动,似有什么人躲在阴影中窥探着这边。
清凉的夜风猛地灌入领口,谢无端又轻咳了两声。
“公子。”一名面目平凡的灰衣男子恭敬地将一杯茶送入谢无端手中,感觉到他冰冷的指尖,眼中闪过一抹心痛。
谢无端捧着茶杯,慢慢地喝着茶,气息又变得平稳起来。
当那杯茶喝了一半时,灰衣男子耳朵一动,陡然绷紧了身子,低声提醒道:“来了。”
后方的破空声瞬间临近。
下一刻,灰衣男子刻意抬高声音喊道:“公子小心。”
几乎同时,他动作麻利地将谢无端推开,一支羽箭恰好射在了谢无端原本坐的位置。
箭尖深深地扎进了土里,尾翎轻颤不已。
谢无端回头望向了那支羽箭射来的方向,旁边的篝火映照下,竹青色的直裰闪着微光,他俊美清癯的脸庞清晰地映入远处的承恩公眼中。
那眉眼、那鼻梁、那嘴唇、那轮廓……
“谢无端!”
果然是谢无端!
马背上的承恩公咬牙切齿,抬手摸了摸那封被他藏在袖袋里的信,眼眸阴鸷如枭。
尚古城收复后不久,就有北狄暗探假装樊阳城的流民,趁乱找到了他,说是元帅收到了他的去信,并告诉他,谢无端确实还活着,而且已经到了幽州。
承恩公心知谢无端肯定是来找幽州自己报仇的,立马托了北狄人帮他寻找谢无端的下落。
这几天,承恩公越想越觉得不安,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直到,今天一大早,他收到了这封信。
承恩公如冰锋般的目光直直地凝在了谢无端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个笃定的笑容,露出胜利者的傲慢。
这一次,是他赢了!
只要谢无端死了,谢家就绝了后,再也不会威胁到自己了,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承恩公抬手指向了谢无端的方向,语声冰冷地对着身后的一众亲军下令道:“拿下谢无端!”
“不,杀了他!”
“本公论功行赏!”
话音刚落,他的亲随就激动地喊道:“国公爷,他们要逃!”
承恩公凝眸一望,果然,坡上的谢无端几人已经上了马,策马往东南方驰去。
“大名鼎鼎、所向披靡的谢无端,如今倒也成了胆小鬼。”承恩公仰天大笑,心里对谢家最后一丝恐惧也随之淡去。
绝对不能让谢无端跑了!
承恩公冷冷地心想,大臂一挥,果断地再次下令:“追!给本公赶紧追!”
他带来的这支亲军策马驰出,如潮水般一涌而上,朝谢无端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激烈凌乱的马蹄声回荡在这夜晚的荒野中。
所经之处,一片血腥的杀气荡过。
一道道羽箭的破空声时不时地在夜风中响起,此起彼伏,混在宛如雷鸣般的马蹄声中不甚清晰,那些羽箭或落在地上,或扎进树木,或隐于黑暗中……
前方的谢无端一行人一路逃,承恩公率兵在后方紧追不舍。
双方的距离时而拉近,又时而拉远,谁也不肯放弃。
眼看着谢无端他们策马逃入河畔的一片树林,后方追了半晌的承恩公眉头紧蹙,从下巴到身上的那些肥肉轻颤不已。
现在天色已晚,周围黑黢黢的,这片树木密集的林子等于是一个绝佳的藏匿之处。
若是让谢无端给逃了……
不可以,绝对不能放过谢无端。
承恩公额头闪过一抹煞气,凶相毕露,一马当先地冲入这片幽暗无光的树林中,语声高亢地喊着:“拿下他,生死不论!”
谢无端是逃不了的。
追!
士兵们紧随其后,策马也驰入树林中,横冲直撞。
他们手里举的那些火把照亮了周围,火把上偶尔炸出几个滋滋作响的火星,跳跃在夜晚清冷的空气中……
包括承恩公在内的所有人都在四下搜索着谢无端的踪迹。
后方,忽然有一名士兵指向了东南方,喜出望外地喊道:“国公爷,人在那里!”
树林深处,有数人策马奔驰,领头的那个青年看不清容貌,但身上的竹青色直裰在月光下青翠欲滴。
是谢无端!
“追!快追!”承恩公不知道第几次地下令道。
又是数十箭羽箭急促地朝前方的那伙人射去,箭如雨下。
“铛!铛!”
兵器撞击声还在时不时地响起,对方依然在奋力地挥剑抵挡着,但动作明显远没有方才那般灵活,疲态毕露。
承恩公精神一振:“拿下他!”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因为亢奋,他的声音显得尖锐,在寂静的夜里,划破天际,几乎响彻整片树林。
“殿下,这声音……果然是承恩公!”
满头大汗的亲卫王钊谨慎地护着大皇子唐越泽,一刀挡开了一支射来的羽箭,声音发紧,“承恩公果然有不臣之心。”
树林中黑黢黢的,黑暗让唐越泽看不清来人的容貌。
但这熟悉的声音,他绝对不可能认错。
是承恩公,是他的亲舅父!
“……”唐越泽回头朝承恩公的方向遥遥望去,神情凝重。
半个时辰前,王钊回来后,向他禀说,承恩公确实点了千人亲自率兵出城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唐越泽很清楚,幽州民乱已平,白巾军大部队也都剿灭,只有极少数的流寇在上郭郡一带流窜,承恩公根本不需要带一千人马出动。
更令唐越泽觉得讽刺的是,当初白巾军围城时,他也不见承恩公这么积极带兵,他这个舅父只会缩着脖子躲在城内。
当时,唐越泽就心知不妙。
他原本是想回去找顾非池,找个借口在天府军的营地留一晚,等到天亮再说,没想到营地还未到,却遭到了伏击。
唐越泽紧紧地攥着缰绳,转回了头。
耳边听到后方的承恩公还在嘶声喊着:“杀了他!”
“绝对不能让他逃了!”
过去,承恩公面对他时,总是笑容满面,声音亲和,而现在,他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阴冷无情。
就像是一个伪善之人终于揭下了面孔上的假面具。
唐越泽一个恍神,右臂传来一阵刺骨的剧痛,一支羽箭从后方射穿了他的上臂,鲜血急速地浸红了衣袖。
“殿下……”与他同骑的萧鸾飞慌张地低呼了一声,纤细的身子在他怀中轻颤不已。
唐越泽咬牙忍着痛,用力将右臂中的那支箭拔出,口中逸出了一声闷哼……
尖锐的箭尖自伤口带出了更多鲜血,鲜血“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染红了衣衫与地面。
唐越泽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花容失色的萧鸾飞环在他的臂膀间,低声安抚了她一句:“鸾儿,没事的。”
“就快到了!”
他不会记错,顾非池扎营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处。
快!
唐越泽一夹马腹,目标明确地朝着东南方驰去,冷汗涔涔。
“踏踏踏……”
后面追击的马蹄声更急了,宛如雷动,时不时有羽箭的破空声响起。
如暴雨般的乱箭愈来愈密集,有一箭险之又险地擦过了唐越泽的耳际,他几乎以为自己今晚会死在乱箭中。
终于,几道黑暗中的火光进入唐越泽的视野中,前方,一个个营帐连绵起伏,似延伸到了天际。
营地中的一支支火把以及一团团篝火如萤火般照亮了黑夜,那面写着“顾”字的旗帜在夜风中迎风招展。
“到了!”
唐越泽眼睛一亮,目露异彩,就仿佛一个在暗夜中徒步跋涉一夜,精疲力尽的旅人终于看到了曙光。
“顾世子呢!”
唐越泽一口气策马冲到了营地入口,迫不及待地询问几名守兵。
他的坐骑嘶鸣地踱着步,鼻孔中喷着粗气,焦虑不安。
后方,王钊和另一名亲卫也形容狼狈地赶到了,如释重负地喘着气,眼里也都有了神采。
这可是卫国公世子的营地,里面有三千天府军驻扎,承恩公只有区区一千人马,不足为惧。
“大皇子殿下?”营地内,边昀惊讶地朝唐越泽迎了上来,“您怎么回来了?”
他仿佛没有看到唐越泽的狼狈和那染血的衣袖。
“边昀,快领我去见你们世子。”唐越泽满头大汗,气息急喘地下了马,把马背上的萧鸾飞也扶了下来。
他右臂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滴血,染红了一半的袖子。
“殿下,这边走。”边昀笑容满面地伸手作请状,目光不着痕迹地朝远处那片幽暗的树林望了望,若无其事地领着人往营地中央走去。
唐越泽根本没注意边昀的异样,心里惊魂未定。
刚刚有好几次,几支羽箭在他身旁擦身而过,有一次若非是一支不知从哪来的流矢将箭打飞,他怕是要被一箭穿心了。
幸好,他与鸾儿命不该绝,活着逃到了这里。
唐越泽心头一阵后怕,鬓角的发丝被冷汗浸湿,大步流星地朝中央主帐的方向走去。
右臂伤口的痛疼也渐渐明显了起来,他咬了咬牙,眉头深锁,脸色苍白。
萧鸾飞紧紧地跟在唐越泽的身边,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裹在其中的娇躯瑟瑟发抖,形容间掩不住的惊恐,步履蹒跚。
营地中点着无数支火把,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前方,一个守帐的士兵掀起了中央大帐的门帘,一袭大红胡服、戴着半边面具的顾非池从里面走出来,目光准确地投向了唐越泽。
“顾世子!”唐越泽仿佛看到了什么救星似的,快步朝他走了几步。
“殿下?”顾非池随意地拱了拱手,平静地看着满身狼狈的唐越泽与萧鸾飞,一派岳峙渊渟的气度。
唐越泽六神无主,惶惶不安地脱口道:“承恩公他……”
承恩公他要谋反!
可唐越泽话没说完,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就紧紧地抿住了唇,把后面的话全都憋了回去。
方才他太过慌乱,一心只想让顾非池救驾,直至此刻才略微冷静了一些,突然间意识到谋反事关重大,不能乱说。
承恩公是他的舅父,而顾非池则姓“顾”,父皇也一直说:“顾家能用,但更要防。”
顾非池略一挑剑眉,朝唐越泽又走近了两步,轻飘飘地问道:“殿下去而复返,是为何事?”
唐越泽捏了捏拳,迟疑再三,硬生生地改了口:“我想再送顾世子一程。”
顾非池眸色幽深地凝视了唐越泽半晌,直看得他有些不自在了,目光漫不经心地在他右臂的伤口扫过。
鲜血顺着唐越泽的手背缓缓地滴落在地。
滴答,滴答……
“不必了。”顾非池似笑非笑道,“天色已晚,殿下还是早点回尚古城,以免民心不稳,城内又起乱子。”
也不等大皇子再说话,顾非池抬手打了个响指,几步外的边昀便走了过来,含笑道:“末将送殿下出去吧。”
边昀抬臂作请,遥遥地指向了营地外头。
出去?唐越泽一愣,徐徐地转头看着营地外。
沉沉夜色如墨染,那黑暗无光的地方似乎藏着一些见不得人的魑魅魍魉,随时都会蹿出来,一口啮咬住他的咽喉。
唐越泽的心口更沉重了,似有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淌血的右臂发凉、发麻,痛彻心扉。
下一刻,他感觉到萧鸾飞从斗篷中伸出冰凉的小手,轻轻拉住了他的手,似在说,她会与他在一起。
唐越泽定了定神,道:“顾世子,天色太晚,我就在此留一晚上,明天就走。”
他紧紧地咬了咬后槽牙,表情很是古怪,又怕顾非池非要送他回尚古城,有点不甘愿地硬声道:“说来让世子见笑,我自幼怕黑。”
周围静了一静。
明明方圆几丈寂静无声,可这一瞬,唐越泽却似乎听到了一阵低低的轻笑,让他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顾非池轻挑唇角,面具后的眸子如一潭深水,无波无澜,仿佛早就看透了唐越泽的心思。
唐越泽强撑着与顾非池对视,伤口的疼痛让他额角的冷汗愈发密集,须臾,就听顾非池又道:“边昀,带他们下去休息吧。”
跟着又转头对唐越泽说:“军营重地,你们只能住在外围。”
从头到尾,顾非池甚至没以后看萧鸾飞一眼,仿佛她根本就存在似的。
“这是自然。”唐越泽心下一松,连声应了。
边昀便又领着唐越泽和萧鸾飞往营地的西南方走,还随手从旁边借了支火把。
火把明亮的火光照在边昀年轻俊朗的面庞上,投下了略显诡异的阴影。
边昀领着两人往前走了两步,又蓦地停步,想到什么似的,提醒了一句:“大皇子殿下,我们世子一向说一不二,军规森严,除巡逻士兵外,其余人等三更天后均不可在营地乱走,否则一律视作探子,从严处置。”
这话就差直说,哪怕唐越泽是大皇子,既然身在营地,就必须守顾非池的规矩。
唐越泽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后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夹着马蹄声、说话声以及凌乱的脚步声。
唐越泽心口剧烈地一跳,不由驻足,转身望了过去,承恩公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了营地前,黑压压的一片,有一种来者不善的气势。
唐越泽目光凝住,还看到,顾非池信步朝承恩公那边走去,步履不紧不慢。
“咦?承恩公来这里是在找殿下吗?”边昀举着火把往承恩公的方向照了照。
“……”唐越泽双眸微微睁大,心跳逐渐加快。
边昀又道:“承恩公许是有什么事找殿下吧。殿下不如过去瞧瞧,也免得我们世子爷难做。”
萧鸾飞纤细的身形瞬间绷紧,紧张地拉住唐越泽的衣袖,指尖发白,对着唐越泽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过去。
上一世,萧鸾飞与顾非池并无交情,只是远远地见过他两三眼罢了,但是关于顾非池的事却听过不少。
顾非池就是个疯子,视人命为草芥,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尤其在卫国公和谢无端死后,他再无忌惮,死在他手上的人不知凡几。
承恩公柳汌就是死在顾非池手中。
他被斩断四肢做成了人彘,人不人,鬼不鬼,还被挂在高高的城墙上,承恩公足足哀嚎了七天才断气。
后来,他力排众议,率十万大军灭了北狄,北狄王被他挫骨扬灰,连皇帝也被他软禁,传言,皇帝之所以英年早逝与顾非池脱不开关系……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触目惊心。
萧鸾飞怔怔地看着顾非池走到了承恩公跟前,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跟着,承恩公就抬眼往唐越泽的方向望来。
这一眼,看得唐越泽和萧鸾飞全都心一沉,下一刻就看到顾非池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萧鸾飞的脸色又沉了三分,咬了咬苍白的下唇。
承恩公是冲着大皇子来的,他只带了一千兵马,绝对不可能与顾非池的三千天府军为敌,可要是承恩公对着顾非池许以好处,让他交出大皇子呢?
顾非池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需把大皇子交给承恩公,就可以借刀杀人。
前世,顾非池把大皇子当成傀儡,在朝堂上几乎一手遮天,满朝文武惧之畏之。
大皇子是皇帝的嫡长子,顾非池野心勃勃,对他来说,若是能借此机会除了大皇子,将来完全可以扶持一个年幼的皇子,还更方便。
今天在场的人都是顾非池的亲军,没有人会把今晚发生的一切说出去。
承恩公就更不会说了。
思绪间,另一个方脸小将自营地口朝这边走了过来,对着唐越泽抱拳道:“殿下,世子请大皇子殿下过去。”
唐越泽四肢凉得发麻,右臂的箭伤钻心得疼,火辣辣的,提醒着他方才承恩公有多狠心。
杀了他!
生死不论。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每个字此刻回想起来,都让唐越泽胆战心惊,心寒无比。
世人素知自己与承恩公这舅父亲厚,今晚承恩公若是坚持要带走自己,顾非池根本没有理由拒绝,那自己的下场显而易见。
唐越泽握紧了拳头。
右臂的伤口更痛了,却不比他的心痛。
他与父皇这般信任承恩公,委以重任,可承恩公竟然如此不忠不义,想要自己的命!!
唐越泽心里失望无比,慢慢地朝承恩公的方向走了过去,想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走近了,就听到承恩公颐指气使的声音:“……顾非池,把人交出来!”
怦!
唐越泽的心脏又是猛然一跳,不由加快了步伐,心头怒意翻涌,压过了失望与痛惜。
“承恩公!”唐越泽咬牙切齿地唤道。
“殿下,您……”营地外的承恩公惊讶地看向了唐越泽,注意到他的右袖一片血红。
大皇子怎么还在顾非池这里,还受了伤?!
承恩公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唐越泽冷冷地打断了。
“顾世子,承恩公勾结北狄,要谋反!”
青年义愤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夜风中,宛如凭空炸响了一记惊雷。
第84章
承恩公大吃一惊。
大皇子在说什么?什么叫他要谋反?!
承恩公不禁想到了袖袋中那封来自北狄的书信,目光心虚地游移了一下。
顾非池闲适地双臂抱胸,清冷的目光来回扫视着这两人,看不出喜怒,眼神平静得出奇。
这个态度让承恩公有些心神不定:莫不是顾非池在大皇子面前挑拨离间?
承恩公的额头沁出点点黄豆大小的汗珠:“殿下,您怎么还在这里,先跟臣回去吧。”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什么谋反不谋反的,这种话怎么能在顾非池面前乱说呢。
承恩公心急如焚,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往前跨了一步,伸手要去拉唐越泽。
摇曳的火光下,他的那种急切落在唐越泽的眼里,显得表情狰狞。
唐越泽双眸微张,下意识地往后退,挥袖避开了承恩公的手。
这个动作拉扯到了右臂的伤口,痛得他不由龇牙咧嘴,眼周的肌肉跳了跳。
从小到大,他在京城长大,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样的伤!
见大皇子躲闪,承恩公心里更急,又去拉唐越泽:“殿下,听臣说,是顾非池,他窝……”
承恩公想说是顾非池窝藏谢无端,其心可诛,他的话不能信。可话才说了一半,就被边昀一拳狠狠地打在腹部。
承恩公痛得□□了一声,后头没说完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放肆,胆敢对大皇子殿下无礼!”边昀下巴微抬,方正英朗的脸庞瞧着一派正气,英气勃勃。
“国公爷!”
承恩公身后的亲兵纷纷拔刀,周围连连响起了长刀出鞘的声响。
唐越泽瞳孔翕动,见这凛凛刀锋全都指向了自己,耳边又响起了树林中承恩公凶狠无情的话语:“生死不论!”
他这位舅父是打定主意要他的命了!
唐越泽心头恨意大起,抬手指向承恩公,厉声道:“承恩公柳汌勾结北狄人,意图谋反。”
“顾世子,将他拿下!”
“谋反”两个字震得承恩公的心跳都要停了一拍,惶惶不安,实在想不明白顾非池到底给大皇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大皇子竟然会认定自己谋反。
“不……”
承恩公想说不是,但腹部那仿佛肠子绞动般的剧痛让他的声音含糊不清。
“臣,遵命。”顾非池冷冷应道,紧接着,那如剑锋般的视线扫向了承恩公。
火光在青年的脸上形成对比鲜明的光影,映得他白皙俊美的脸庞轮廓分明,面具后的那双狐狸眼中迸射出凌厉的锋芒,锐不可挡。
“大皇子有命,承恩公谋反,一众人等,全数拿下。”顾非池不疾不徐地说道,声音不轻不重,语气极为平淡,似是闲话家常般。
“是!”
一声令下,那些个夜巡的天府军将士全都拔刀,拉弓,下一瞬,一道道利箭就如闪电般脱弦射出,每一箭都例无虚发,地上一下子就横七竖八地倒下了好几道尸体,血腥味四溢。
承恩公带来的这些亲兵也就只会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跟前逞威风,抢百姓的粮食,连对流匪都畏之如虎,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瞬间慌了神。
有的人手足无措地去看承恩公,有的人往悄悄往后退了几步,缩在别人的后头。
“临战脱逃,杀无赦!”
承恩公的一个亲信破着喉咙高喊:“临……”
一箭急速飞来,自喉咙贯穿,染血的箭尖从他后颈透出,仿佛野兽露出了血淋淋的獠牙。
原本还残留的一点点士气,彻底溃散了。
他们也顾不上承恩公,慌乱地四下溃逃,却被更多的羽箭挡住了去路,更有人被一箭射穿了脚掌,钉在了地面上……
在这些身经百战的天府军精锐跟前,承恩公带来的这队亲军就似孩童般脆弱。
边昀也拔出了鞘中的长刀,高举长刀,意气风发地说道:“降者不杀!”
年轻人中气十足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下一瞬,刀锋一闪而过,狠厉地朝承恩公砍了过来……
眼看着刀锋朝自己逼近,承恩公的双眼几乎撑到了极致,眼底写满了不甘与恐惧。
顾非池他怎么敢?!
怎么敢?!
他拼了最后一口气对着唐越泽大喊:“殿下,顾非……”
后脖颈传来一阵剧痛,黑暗如潮水般袭来,承恩公两眼一翻,往后倒了下去,像一头死猪似的倒在了地上。
边昀只一击,就轻轻松松地用刀背敲晕了承恩公。
承恩公的倒地仿佛是一个信号般,紧接着,“咣当”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一把把长刀、弓箭、长枪等等全都掉落在地。
犹如那一泻千里的浪潮,崩溃之势,无可阻挡。
这一战还未真正开始,承恩公的人已是一败涂地。
营地外,一地狼藉,全都是兵器。
承恩公带来的亲军一个接着一个地跪在了地上,矮了一截,呈现投降拜服的姿态。
不过区区一盏茶,一切便尘埃落定。
唐越泽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脑海中回想起当初顾非池率兵围剿白巾军时的场景,剑起剑落,每一剑挥出,就有一个凶残的匪徒葬身他剑下……
在顾非池以及天府军的跟前,白巾军也好,承恩公带来的这帮亲军也罢,不过是乌合之众。
幸好,自己当机立断地带着鸾儿逃来了这里。
顾非池目光淡淡地环视着营地外那些跪地不起的士兵,吩咐边昀道:“把人带下去,这里交给你了。”
边昀自是应诺,令两个将士把昏迷不醒的承恩公给押了下去,这两名将士动作粗鲁得狠,直接把人在地上拖行,哪怕承恩公不慎撞到了旁边的树桩,也浑不在意。
顾非池又侧脸看向了唐越泽,道:“殿下既然说承恩公谋反,与北狄人勾结,那还请殿下与臣一同回京,面禀皇上。”
唐越泽这才回过神,毫不犹豫地满口应了:“好好好。”
“如此甚好。顾世子,我随你回京。”
是了,还有北狄人呢!
说不定藏在幽州的那些北狄人会孤注一掷地来刺杀他,他还是回京城更安全!
“殿下可有暂代的人选主持幽州的后续事宜?”顾非池又道。
“……”唐越泽一愣。
方才这短短一个时辰,他经历的事比他过去十八年加起来还要跌宕起伏,经历了性命之危,还经历了来自舅父的背叛,即便此刻脱险,心绪犹未平,脑子略有些滞涩,一时没有主意。
经过尚古城的民乱,他也是看出来了,承恩公也好,幽州官员也罢,这些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但凡他们靠得住,尚古城也不至于民乱。
幽州也不至于有这次的白巾军之乱。
唐越泽迟疑了一下,定了定神,沉声问道:“顾世子可有什么提议?”
顾非池笑了笑,却是答非所问:“令牌。”
唐越泽愣了愣,这才想了起来。
对对对。
皇帝命他处理幽州事宜,是令人传了八百里加急的圣旨过来的,他一走了之,得把这些事交代下去。
唐越泽忍着右臂的痛楚从左袖袋中掏出了一块刻有“如朕亲临”这四字的金色令牌,令牌上染上唐越泽手上的血渍。
“边昀。”顾非池面无表情地唤了一声。
边昀双手从唐越泽手里接过了那块令牌。
“你带一千人留在尚古城。”顾非池吩咐边昀道,又对唐越泽说,“殿下,天色不早,你可以去休息了。”
他的口吻理所当然,就仿佛他面对的人不是堂堂大皇子,皇子嫡孙,而是一个普通人。
话音刚落,又有一名三十来岁的国字脸将士走到了唐越泽跟前,一双眯眯眼又细又长,笑呵呵地说道:“殿下,您的胳膊受伤了,末将找一个军医给您看看吧。”
直到此刻,唐越泽的心绪才算平静了下来,右臂的伤口更痛了,指尖末梢都因为剧痛轻颤不已,手指无力。
“殿下。”不远处的萧鸾飞也跑了过来,苍白秀美的小脸上犹是后怕,目光朝营地外的那些尸体看了一眼,又惊惧地收回了目光,缩在了唐越泽的身后。
看着心上人,唐越泽心中爱怜不已。
这一次若非是鸾儿,他怕是要丧命于舅父手中了。
“我没事。”唐越泽对着萧鸾飞安抚地一笑,又对那眯眯眼的将士道,“你带路吧。”
“殿下请。”那眯眯眼的将士领着唐越泽和萧鸾飞又往营地的东南方走去。
一路上,他的嘴巴就没停下过:“殿下,幸好您及时发现了承恩公与北狄人的阴谋,这北狄人素来凶残,每逢秋冬时常突袭我大景边境,烧杀掳掠,甚至有屠村之举。”
“我大景将士从前被北狄人所俘虏时,全都生不如死,被活埋,被酷刑虐杀……”
这一字字一句句听得唐越泽悚然一惊。
是了。
自己是该回京的!
舅父犯下了这等天理不容的弥天大错,自己必须在父皇与满朝文武跟前揭穿他的种种罪状。
望着唐越泽离开的背影,顾非池面具下的嘴角慢慢地挑了起来,露出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
他轻一振袖,悠然转过了身,朝中央大帐后方的一个营帐走去。
“咳咳,咳咳咳……”
他还没进去,就在帐子外听到男子隐忍压抑的轻咳声,断断续续。
顾非池不由蹙眉,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帐内点着一盏油灯,一阵夜风随着门帘的掀起吹入帐内,油灯的火苗好一阵摇曳,里面明明暗暗地闪烁不已。
谢无端就坐在茶几旁,垂首以帕掩唇咳嗽不已,连气息都有些急促。
他已经换下了原本身上那件竹青直裰,改穿了一袭霜白色道袍,领口隐约露出凸起的锁骨,苍白的皮肤下可见淡青色的血管,衬得他的身形格外清瘦单薄。
比起之前在京城的时候,谢无端更瘦了。
须臾,谢无端止住了咳,只是气息仍有几分微喘,再抬眼时,眸中因为咳嗽而浮起一层淡淡的水汽,形容间更是掩不住的疲惫之色。
如今的谢无端身子大不如前,虽日常起居不是问题,却比寻常人更体弱,不能劳累,不能吹风,不能受凉,不能吃寒凉的食物,不能再动武……
之前这一路的策马急奔引承恩公去找大皇子,后又要在暗中护着大皇子不被乱箭射杀,确保他“活着”到营地。谢无端一直是在强撑着,现在已是强弩之末。
顾非池在谢无端的旁边坐下,亲自给他斟了杯温茶,递到他手中。
谢无端慢慢地喝了两口温茶,才道:“我没事,别担心。”
“我的身体,我知道。”
温润的嗓音因为咳嗽而略有几分沙哑,虚浮无力。
他的眼眸沉静而坚韧,似在告诉顾非池,他不会倒下的,在他为谢家满门洗雪沉冤以前,他是不会倒下的。
勾结北狄,叛国,屠杀……该是谁,就是谁。
这些罪名,谢家不背。
顾非池拿了个茶杯,也给自己斟了茶。
哗哗的斟水声中,清新的茶香弥漫开来,他淡淡道:“表哥,你留下来,主持幽州大局吧。”
尚古城民乱刚平,流匪已剿,但幽州从上郭郡到樊阳城再到尚古城,乱了近半年,早就千疮百孔,不仅仅是民乱和流匪的问题了……
半个幽州百废待兴,这时候,但凡走错一步,就有可能再激起民乱,生出第二个“白巾军”,幽州怕是真要彻底翻天了。
这些不仅是顾非池知道,谢无端同样清楚得很,他到幽州比顾非池更久,所见所闻所感也更深切。
幽州百姓太苦,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从幽州逃难往京城的这一地更是饿殍遍野。
想要重兴幽州,可不是一句“剿匪平叛”、“抚恤赈灾”那么简单的。
“不会有人在这里碍事了。”顾非池又把那支银色的千里眼放在了茶几上,交还给谢无端,眸光璀璨。
他早料到,皇帝会把幽州给大皇子。
更料到,幽州要是落在大皇子的手里,就完了!
顾非池眯了眯眼,望向了挂在前方的那幅羊皮舆图。
这是大景的舆图,描绘了大景十三州。这片万里江山,是当年合顾家、谢家以及华阳大长公主府三家之力,花费了二十年,反复修改,增添细节,才有了这幅最完善、最详细的舆图。
这舆图在整个大景不超过一个手掌,其中一幅就在宫里。
幽州北连北境,西接并州,南面又临冀州与京城,是大景一道重要的关卡。
得幽州就等于是将一把刀架在了京城头上。
幽州,他要了!
顾非池蓦地起了身,走向前方的舆图,信手自茶几上的小匣子中取出一枚红色的小旗子,将它插在了舆图的“幽州”上,笑容恣意而嚣张。
似看出了他的心思,谢无端用轻缓却笃定的口吻道:“幽州可以拿下了。”
既然到手,皇帝就别想让他们再归还。
他又垂首低咳了几声,苍白的脸颊咳得有些潮红,视线无比的灼热明亮。
“这里有我。”
四个字轻轻淡淡,却又令人不由信服。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很多事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只淡淡的一个眼神,浅浅的一个微笑,彼此就能了然于心,目光交集之间,流淌着一股无言的默契,这是一种生死莫逆之交才有的信任,是彼此可以把后背交托给对方的信任。
谢无端捏着茶杯,以茶代酒敬了顾非池一杯,微微笑了笑,好似清风拂过湖面,云雾立散。
顾非池动作潇洒地回敬了谢无端一杯茶:“幽州就交给表哥了。”
有谢无端在,何愁幽州不定。
幽州也唯有交到谢无端手里,顾非池才能放心。
这时,谢无端也起了身,优雅地从小匣子中取出一枚白色的小旗子,将之插在了舆图的“并州”上。
他又退了一步,低低道:“下一步,就该是并州了。”
只要再拿下并州,他们就可以将北境、西北、幽州与并州连成一片,进可攻,退可守。
顾非池低低一笑,又取了枚小旗子拈在修长的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茶几上的油灯发出细微的噼叭之声,灯火轻轻摇曳,插着两面小旗子的舆图上光影交错。
一盏茶后,顾非池就离开了谢无端的营帐。
夜色更深更沉,营地内一片死寂,营地外早就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似乎之前的那场骚乱不曾发生过。
周围不闻半点嬉笑声,只有谢无端抑制不住的轻咳声,断断续续。
“墨珏。”顾非池轻唤了一声,下一刻,右手边的一棵树木上一阵细微的摇曳,就有一个二十出头身穿青衣的小将自树上一跃而下。
他拍了拍手,拍去掌心的碎末,这才笑嘻嘻地对着顾非池抱拳道:“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娃娃脸的青年一脸期待地看着顾非池,将那满心满眼的跃跃欲试直接写在了脸上,身上还带着些椒盐花生的香味。
“你明天一早先行一步回京城,禀报皇上……”顾非池下巴微抬,遥望着京城的方向,“就说,我七日后,就会抵京。”
“皇上不是说会亲自来迎吗?”顾非池唇边浮起一抹兴味的笑容,语速缓慢。
“是,世子爷。”墨珏兴奋地应道。
上回边昀去京城看了一出好戏,这回总算是轮到他了。
“末将保证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的。”他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膛,将掌心的油渍不一小心沾染在了衣襟上。
“去吧!”顾非池挥了挥手,继续往中央营帐的方向走去。
当夜,墨珏就骑上一匹骏马,连夜出发了,快马加鞭。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寂静的夜晚,在这空荡荡的荒原上回荡不去。
从幽州尚古城到京城,不过千余里路,顾家的天府军全员皆是精锐骑兵,擅奔袭,日夜行军也只需要五天左右而已。
墨珏赶到京城后,即刻进宫面圣传话。皇帝此前曾亲口说过,会出城去迎接顾非池凯旋而归,天子金口玉言,这会儿他也不能失言。
皇帝便下了诏书,公告天下,卫国公世子不日将凯旋返京,自己将亲携众臣亲往五里亭相迎。
这个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整个京城,百姓们也都翘首期盼了起来,纷纷等着那一天的到来,一时间,整城上下几乎都在说幽州与卫国公世子的事。
就连萧燕飞也使人去打听了一番。
“姑娘,奴婢打听到了,世子爷三天后就能到京城了!”
知秋自有她的消息渠道,没一个时辰,就欢欢喜喜地回来禀道。
“真的?!”萧燕飞眼睛一亮,放下了手里刚编了一半的络子,小脸上神采焕发。
“肯定没错,奴婢去国公府打听过了。”知秋笑眯眯地答道,“皇上还下了诏书,当天除了文武百官外,百姓也可同往,里长可一里择一人,一同出城去迎世子爷。”
萧燕飞心下了然,轻轻击掌,低叹道:“这做秀做得真好看啊!”
皇帝这是在对着天下人表示,他对顾非池君恩深重,并无卸磨杀驴之意。
这也就是面子工程罢了,看似荣宠,实际上,毫无一点切实的好处。
“做秀?”一旁侍候茶水的海棠不解地嘀咕了一句。
萧燕飞又把那编了一半的络子拿了起来,抚着她才编了一半的猫,戏谑道:“是啊,皇上这是当自己在登台唱戏呢。”
海棠把茶水放下了,问道:“姑娘,那您要不要去迎世子爷呢?”
“当然啊!”
萧燕飞不止自己要去,还写了两张帖子,约了宁舒和顾悦一块去。
然后,又让人去盈福居,在那里定了间视野最好的雅座。
当天一大早,萧燕飞就带上知秋出了门。
盈福居位于北城门附近的北大街上,正好在街道的中段,从盈福居的位置恰好可以望见城门口,视野最好。
今天的北大街格外热闹,不少人都打算来看热闹,连着附近的店铺都因此受利,客人络绎不绝,掌柜、伙计们笑得合不拢嘴,整条街都有种喜气洋洋的气氛。
萧燕飞在盈福居的大门口下了马车,正要在小二的引领下进酒楼,就听到后方有个耳熟的女音唤道:“丫头。”
萧燕飞寻声望去,就见后方一袭玄色胡服的华阳大长公主骑在一匹矫健的黑马上含笑望着她。
“夫人。”萧燕飞笑呵呵地唤道,笑靥如花。
“看热闹?”华阳挑眉。
对对对。萧燕飞点头如捣蒜,尤其乖巧。
华阳似笑非笑地勾唇:“这热闹得出城看才行。”
“丫头,要不要一起去?”
华阳抬眼望着城外的方向,语气与神情都带着点意味深长,苍老却锐利的眼眸熠熠生辉。
第85章
萧燕飞顺着华阳的目光望了过去。
北城门附近十分热闹,不仅有特意来看热闹的百姓,也有一些小贩货郎在叫卖着,还有进出城的路人来来往往。
乍一看,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不似此前因为幽州流民的纷至沓来而风声鹤唳。
萧燕飞又回过头,对着华阳笑了笑:“好。”
她把知秋留下了,让她在这里等着:“一会儿郡主和顾悦来了,你给她们捎话,就说我很快就回来。”
“给她们带最新的热闹回来。”
知秋笑嘻嘻地应了,与此同时,华阳的一名女亲卫把自己的坐骑让给了萧燕飞。
萧燕飞动作潇洒地上了马,她天天都会练习骑射,如今上马下马都一气呵成,流畅自如。
这一老一少策马往城外驰去。
“夫人不随驾吗?”萧燕飞好奇地问道,身子随着马儿的奔驰一起一伏。
知秋说,皇帝下了诏书,文武百官和宗室勋贵今天都会随驾一同出城迎顾非池回京的。
华阳摇摇头,嘲弄道:“浪费一个时辰陪他装腔作势?”
她全然不避讳萧燕飞,一派坦然自若。
皇帝出行,可不仅仅是出个门而已,一堆的繁文缛节,还要文武百官齐聚宫门恭迎,摆足了派头,并由禁军开道护卫。
这一套流程下来,没一个时辰好不了。
萧燕飞觉得自己和华阳还真是心有灵犀,一本正经道:“夫人高见。”
话音刚落,萧燕飞自己先绷不住,忍俊不禁,笑声清脆欢快。
华阳的目光落在萧燕飞腰侧配的那把嵌猫眼石的金鞘匕首上,问:“这匕首使得可还趁手?”
这是上回在四方茶楼第一次见面时,华阳赠与萧燕飞的见面礼。
萧燕飞抿唇直笑,猫样的大眼眨巴眨巴:“我不会,这是佩着吓唬人的。”
华阳被小丫头逗乐,朗朗一笑:“下回来我府里,我教你。”
“好好好。”萧燕飞连连点头,乖乖巧巧地笑了。
马蹄飞扬间,她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洒,神采飞扬,看得华阳也觉得心情愉悦,眉目轻舒。
两人策马直行,一路顺畅地沿着城外的官道前行,不到一刻钟就到了五里亭附近。
周围一片喧哗嘈杂,附近已经等候着不少人了,官道两边还有銮仪卫将士提前在这里守着,驱散无关的闲杂人等。
大长公主自然没人敢拦着,两人仿入无人之地,慢慢悠悠地驱马来到五里亭边,也是视野最佳的地方。
萧燕飞从随身的小包中掏出一支嵌着红宝石的千里眼出来,对着它朝北边望了望。
官道的尽头空荡荡的。
“还没来。”萧燕飞放下了千里眼,瞥见华阳的视线看向自己手里的千里眼,就递给了她。
“你这‘远镜’倒是精致,”华阳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对着这千里眼远眺了一番,“比我的那支看得更远更清楚。”
“我那支只能看清百来丈远的一只鸟,再远就模糊了。”
千里眼又称为千里镜或者远镜。
华阳也有一支远镜,但是论精致,论远眺的距离,论清晰度,倒是比不上萧燕飞这支。
“这支是我外祖父的海船今年五月刚从西洋带回来的千里眼。”萧燕飞含笑道。
华阳垂手探进马背上系的鹿皮囊中摸索了一番,取出了一个陈旧的筒状远镜,递给了萧燕飞。
她的这支远镜足足比萧燕飞这支大了一倍,那铜嵌玳瑁的外壳略有些磨损,一看就已经用了很多年。
萧燕飞拿起华阳的这支远镜也窥视了一番,又试着转了转。
少顷,萧燕飞放下了那支远镜,指了指它两头的镜片道:“镜片不同。”
“镜片?”华阳倾身凑过来看,只看了两眼,便敏锐地察觉出材质的不同,“我这支是水晶石打磨的,你这支是……玻璃。”
西洋的玻璃制品如今在京城里也不算罕见。
聪明!跟华阳这种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萧燕飞笑吟吟地比着两支千里镜的镜片道:“不仅是材质……夫人,您看,这镜片是凸透镜,这两支上的镜片打磨的弧度不同……”
两人亲昵地头挨着头,说着话。
没一会儿,北城门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好些百姓此起彼伏地喊着“皇上”、“圣驾”云云的词。
萧燕飞转过脸,遥遥地朝北城门的方向望去,官道两边的禁军更多了,十步一岗地清道。
远处,那明黄色的天子旌旗在半空中摇曳飞舞,乌压压的一群人簇拥着皇帝的龙辇朝这边而来。
附近那些从各乡各里挑选出来的百姓也全都望着皇帝的方向,片刻后,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跪了下去,齐声呼喊着“皇帝万岁万万岁”,喊声如雷动似海浪。
华丽的龙辇越来越近。
龙辇中的皇帝望着这些臣服于自己威仪下的百姓,颇有几分意气风发,徐徐环视着四周……很快,目光就对上了五里亭旁的华阳,对着华阳微微颔首。
不仅是皇帝,龙辇后不远的承恩公世子柳嘉也同样看了过来,在看到萧燕飞的那一瞬,双眸睁大,目光阴冷如毒蛇。
那副样子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萧燕飞毫不躲避地迎上对方怨毒的目光,莞尔一笑,露出一对浅浅的笑涡。
尸体中存在大量的细菌与病毒,被民间称为“尸毒”,这“鬼剥皮”就是因为伤口感染了尸毒后,久不愈合,扩散溃烂,鲜血淋淋,仿佛被鬼剥皮般。它不是天花,没那么容易过人的。
那一天在阑珊阁,她只不过在小郡主的鞭子上涂上了大剂量的抗凝血的药,让柳嘉的伤口在短时间内不容易愈和罢了。
目的就是要让柳嘉心中生畏,为了活命,主动哀求不要赐婚。
瞧他这小样,这会儿身上的那些鞭伤似乎是快好了。
也回过神来,知道他自己上当了呢。
萧燕飞笑眯眯地摸了摸下巴,顺手解下了配在腰侧的马鞭,举起鞭子挑衅地对着柳嘉挥了挥,提醒他阑珊阁外他被小郡主打得屁滚尿流的事。
下一瞬,就看着柳嘉气得额头青筋暴起,脸色都青紫了,浑身更是绷得紧紧。
饶是再怒,柳嘉也不能过来找萧燕飞算账,毕竟他今天要伴驾。
华阳就在萧燕飞身边,同样看到了小丫头举着鞭子示威的小动作,就跟头亮爪子的小狐狸似的。
华阳不由失笑,眉眼愈发柔和。
这丫头倒是有意思得很,阿池自小就比同龄人早熟,死气沉沉的,就该娶个生气勃勃的媳妇儿。
萧燕飞不再理会柳嘉,又拿起了她那支千里眼远眺北方,过了一会儿,面露喜色道:“夫人,他们来了!”
透过千里眼小小的镜片,可以看到官道尽头一支数以千计的骑兵飞驰而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披玄色披风的红衣青年,脸上的半边玄色鬼面在阳光下闪着幽冷的光芒。
是顾非池。
顾非池的身后,一袭玄衣轻甲的萧烁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后方一丈内,少年黑了,也精瘦了,深黑如墨的眸子神采奕奕。
“咦?”萧燕飞转了转千里眼的筒身,注意到顾非池身边还有另一道熟悉的身影,惊讶地挑了下柳眉,“大皇子也在?”
咦咦?!
她手里的千里眼又往旁边挪了挪,看到后方还有两辆囚车,其中一辆囚车里那个戴着镣铐、堵着嘴巴的矮胖男子实在是有些眼熟。
这人好像是……
哦豁!
萧燕飞的眼睛更亮了,宛如熠熠生辉的宝石般。
“夫人,快瞧。”萧燕飞转头对华阳说道,小脸上止不住的兴奋,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是承恩公。”
华阳不明所以,也拿起了自己的那支远镜,窥视了过去。
千里镜的尽头,官道上被数千骏马踏得尘土飞扬,形成一片灰蒙蒙的尘雾,身着玄甲的天府军将士全都昂首挺胸,意气风发。
“得得得……”
马蹄隆隆,尘烟滚滚,端的是气势惊人。
天府军将士个个是精锐,素养好,一路奔行,夜里只休息三个时辰,白天快马加鞭,依然精力充沛。
而大皇子唐越泽自小娇生惯养,虽然也善骑射,但与这些将士比,不过是会射靶子的花架子而已,他从来没有这样每天七八个时辰地待在马背上。
唐越泽瘦了一大圈,满脸憔悴,几乎快要撑不下去了,只拼着最后一口气。
坐在他马前的萧鸾飞也是疲惫不堪,这几天早已被颠得浑身酸痛,喉头充斥着一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可她早就吐过好几次了,此刻肠胃中空荡荡的,根本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唐越泽看着萧鸾飞苍白的小脸,心中愈发怜爱,用没受伤的左手在她的香肩缱绻地轻抚了两下,柔声安抚道:“鸾儿,你再忍忍,这里距离京城不远了,马上就到了。”
“到了京城,一切就好了。”
“殿下,我没事的。”萧鸾飞很识大体地说道,强撑着笑,脸色明显煞白。
说完后,她死死地抿住了唇,又是一副难受煎熬的欲呕状,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唐越泽心疼不已,目光朝右前方的顾非池望去,那袭玄色的披风迎风招展,宛如展翅的雄鹰飞起,令人无端生出一种仰望的感觉。
从幽州出发时,唐越泽是试过跟顾非池讨一辆马车给萧鸾飞坐的。
结果得了顾非池这么一句:“不然,殿下慢慢走?”
顾非池的意思很明确,唐越泽若是不愿随大军奔驰,那就自己带着萧鸾飞管自己走。
唐越泽当然不肯。
他这趟来幽州是背着父皇私自出京的,随身就只带了两个亲卫。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们要是四个人这么明晃晃地走在路上,谁知道回京的途中会不会遇到北狄人的刺杀!
这些天他在军中听了不少关于北狄人的凶残暴行,不仅屠村屠城,坑杀俘虏,还会对俘虏行车裂之刑,五马分尸……十八般酷刑层出不穷。
前两天,他还听说北狄人有意与大景恢复邦交,会遣使臣进京给父皇贺万寿节。
可北狄人不远千里地进京真的仅仅是为了万寿节吗?
其他皇弟年纪还小,只要除掉他,父皇,大景就后继无人了,北狄可以占据优势,狮子大开口了,届时大景危矣。
唐越泽想想就觉得胆战心惊,根本可不敢去赌。
过去这几天,他只能死死地咬牙,紧紧跟着这两千天府军将士一起行军,生怕落后了就会被抛下。
“世子爷!”一个在前方探路的方脸小将调头朝这边策马驰来,声音洪亮地喊道,“皇上在前头五里亭迎世子回京。”
五里亭距此已经不远了。唐越泽面上一喜,不禁朝前方京城的方向远眺,连周身的疲惫也似乎消散了不少。
“顾世子,”唐越泽一夹马腹,驱使□□的白马来到顾非池身边,与他并骑而行,“父皇定是特意来接你凯旋的。”
“这次幽州平乱,你当居首功,我会如实与父皇说的。”
唐越泽明显对着顾非池释出了善意,而顾非池只淡淡地“嗯”了声。
对于顾非池的寡言,唐越泽已经习惯了,尤其想到马上可以见到父皇,他更是满怀激动,有种游子久别回乡的迫切。
一行人又策马往前奔驰了百来丈,前方那明黄色的旌旗就映入众人的视野中,上方,冉冉升起的旭日高高地悬于碧空。
唐越泽远远地就看到了龙辇中的皇帝,就仿佛看到了他最坚实的依靠般,悬了好些天的心此时终于彻底放下来了。
各种滋味在他心头来回滚了滚,藏了满肚子的话想要告诉他的父皇。
“父皇!”唐越泽远远地就对着皇帝激动地高喊道,喜形于色。
与他相隔百丈远的皇帝也看到了策马疾驰而来的唐越泽,愕然地以手指擦了擦眼睛。
有那么一瞬,皇帝几乎怀疑自己是幻觉了。
“顾世子,我先去和父皇见礼。”唐越泽丢下这句话,就快马朝皇帝冲了过去,将马停在了距离皇帝两三丈外的地方。
他急忙翻身下了马,留了萧鸾飞在马上,自己往前又走了几步,郑重地对着坐于龙辇中的皇帝作了一个长揖:“父皇,儿臣回来了。”
他看着皇帝的眼眸浮起一片淡淡的水雾,满是孺慕之情。
他这次能从幽州回来可谓九死一生,无论白巾军攻城时,还是后来被承恩公追击于树林中,他都差点以为他要死了,再也不能回来见父皇了。
可他终究是平安地回来了!
“……”皇帝又呆呆地揉了揉眼,才确信眼前的这个形容憔悴的青年是他的皇长子。
一片半枯的残叶被微风刮来,恰好落在了皇帝的肩头,可皇帝毫无所觉,用古怪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问道:
“阿泽,你怎么回来了?”
皇儿不是应该在幽州主持大局吗?
说话间,皇帝狐疑的目光投向了顾非池,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心道:难道是顾非池抗旨不遵,强行把皇儿给带回来的?
皇帝眯了眯眼,浑浊的瞳孔中闪现危险的锐芒,周身的气息也冷了几分。
后方的那些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一阵骚动,大都望着前方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一袭郡王蟒袍的宁王拉了拉缰绳,□□的黑马往前踱了两步。
他轻嗤了一声,在心里暗自冷笑。
顾非池这小子的胆子还是真是大啊。这一回,哪怕再大的功劳也要功过相抵了。
咦?
那是……
宁王的目光落在了顾非池后方的那两辆囚车上。
两辆囚车,一辆关着个蓬头垢面、皮肤黝黑的糙汉;另一辆则锁着一个锦衣华服、肤白肥胖的中年男子。
这第二辆囚车里那个被团抹布塞住了嘴的人实在是太眼熟了,分明就是承恩公……是承恩公柳汌?!
宁王瞳孔翕动,脱口道:“皇上,是承恩公!”
承恩公怎么会被顾非池关在囚车里?
大太监梁铮飞快地朝囚车那边瞟了一眼,囚车里的承恩公激动地望着皇帝的方向,似乎想说什么,只是嘴巴被抹布堵住了,“吚吚呜呜”地发不出声音来。
梁铮心中一惊,他知道皇帝如今的眼神不好,就俯身在皇帝耳边悄声说了一句,指了指被关在其中一辆囚车的承恩公。
皇帝的脸像是被泼了墨似的,一下子黑了,两边太阳穴跳动不已,对着刚下马走到近前的顾非池怒道:“放肆!”
“顾非池,你……”该当何罪!
“皇上。”顾非池铿锵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皇帝的未尽之言:“大皇子言,承恩公勾结北狄,意图谋反。”
“臣奉大皇子命,已将承恩公擒获。”
“请皇上定夺。”
寥寥两句话清晰地随风传扬了开去,震得在场所有人皆是心口一颤。
四周那些翘首引颈的百姓俱是一片哗然,犹如起伏的海浪般骚动不已。
而皇帝身后的那些文武百官全都像是哑了似的,一个个露出那种仿佛被掐住了咽喉的古怪表情。
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勾结?谋反?
所有的字他们都听得懂,但当这些字放在一起,怎么有点理解不能呢?!
“胡说八道!”震惊了片刻后,承恩公世子柳嘉脱口斥道,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旁边的一个内侍轻咳了一声,低声提醒柳嘉:“柳世子,皇上还在呢。”承恩公是否谋反自有皇帝来定夺。
唐越泽抬起头来,先闻声看了气急败坏的表兄柳嘉一眼,又直直地看向了皇帝,挺直的鼻翼在憔悴的面庞上遮出一小块阴影,表情略有几分僵硬。
他本来是想回宫后,再亲自跟皇帝说这件事的。
柳家是他的舅家。
众目睽睽之下说起柳家谋反的事,让柳家被人唾弃,被人指指点点,总是不太好。
就算大舅父对他这般无情,不念舅甥的情分,他也不想让母后伤心。
唐越泽看了看右袖子下那包着绷带的伤臂,心情沉重,维持着作揖的姿势道:“父皇,此事……”
他用带着点祈求的眼神看着皇帝,想说此事一会儿自己再和他禀。
但是,皇帝没注意唐越泽的眼神,依然眯眼死死地盯着顾非池。
顾非池微微一笑,面具下的薄唇轻挑起一个凉凉的弧度,笑意不及眼底,使得他整个人清冷傲慢起来。
这笑容看在皇帝的眼里,就是一种挑衅。
顾明镜明艳的身影瞬间掠过皇帝的脑海,那轮廓相似的狐狸眼,那傲气如霜的表情,那犹如剑锋般凌厉的眼神……
每一样都像是撕开了皇帝心口的陈年旧伤,皇帝一把捏住了茶几一角,几乎将之捏碎。
顾非池却像是全然没看到般,气定神闲地又重复了那句话:“还请皇上定夺。”
皇帝的脸色愈来愈阴沉,满额青筋凸起,仿佛下一刻整个人就要暴起似的。
顾非池一字一顿地又道:“皇上可还记得那日在四方茶楼所言?”
罪己诏!
后方好几个当日随驾在四方茶楼的近臣不由悚然一惊,脊背沁出了一片冷汗。
若是承恩公勾结北狄,谢大元帅无辜,皇帝没有查明真相,就妄杀谢家满门,怕是真的如当日所言,得下诏罪己了。
不然,不足以平民愤。
稳军心!
“顾非池,”皇帝黑着一张脸,一掌重重地拍在旁边的茶几上,咬牙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直到此刻,皇帝才想明白了,难怪这次顾非池之前这么好说话,肯奉旨回京。
他这是打算了主意,要拿大皇子和柳汌做威胁,给谢家翻案呢!
皇帝两眼射出灼灼怒火。
顾非池简直狼子野心。
谢家一案他早有圣旨定夺,天下皆知,绝不允许再有变故。
“以下犯上,空口诬陷,藐视皇命……”
皇帝咬着牙,一字字地给顾非池定罪,一桩比一桩严重,整个表情变得阴狠异常,显然是动了杀心。
不远处囚车里承恩公也听到了皇帝的这番话,频频点头,发出“呜呜”的声音,满是血丝的眼里浮现一丝希望的火苗。
顾非池幽幽叹了口气,对着皇帝拱了拱手:“皇上,您错了。”
“承恩公谋反,是大皇子检举。臣只是奉命行事。”
顾非池定定地直视皇帝,目光凌冽,如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皇上莫不是在说大皇子以下犯上,空口诬陷,藐视皇命?”
皇帝噎了一下。
顾非池看向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只比他矮了小半个头的唐越泽,语气平缓淡然:“皇上说殿下空口诬陷承恩公。”
他好言规劝道:“殿下,通敌叛国,事关重大,你可不要信口胡言。”
皇帝气极,怒意翻滚,连一脚朝顾非池踹过去的冲动都有了。
大皇子是未来的储君,必须光风霁月。
无论是污蔑朝中重臣,还是信口胡言,都会是他身上洗不掉的污点。
四周的百骚乱不已,喧嚣的声音此起彼伏。
顾非池的这些话引来了百姓的私议纷纷,无数道灼灼的目光如浪潮般全都涌向了大皇子的身上。
这一刻,皇帝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错了,不应该亲自出来“迎”顾非池!
第86章
眼看着皇帝脸色不佳,气氛更是僵持不下,宁王驱马上前了两步,打圆场道:“皇上,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不如先回宫后,再做定夺。”
“……”皇帝两眼早已充血,眼神愈来愈阴戾,鼻息渐粗,心里疑云重重。
他不知道柳汌是怎么回事。
更不知道在幽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让顾非池抓了把柄,让谢家有机会翻案。
谢家就是死罪,满门就该尽诛!
皇帝抑住胸口的起伏,语声如冰地断然道:“摆驾回宫。”
“不行。”顾非池直接驳了皇帝的话。
皇帝的目光象冰刀一样在顾非池的脸上刮过,因牙根咬得太过用力,绷得他太阳穴开始抽痛不已。
顾非池敛了唇畔的笑,眼神愈发锐利,宛如寒光凛凛的利剑朝皇帝直刺而出,冷峻中带着股山崩海啸般的惊人气势。
他直视着皇帝惊怒的眼睛,用极慢的语速说道:“到底是承恩公谋反有罪,还是大皇子空口诬陷朝中重臣……”
“这件事,还是得弄个清楚明白才行。”
“也免得臣如谢家一般,无故背锅。”
这番话只差没直说,等回了宫后,皇帝会为了给承恩公遮掩罪行而把勾结北狄的罪名往他的身上推。
风卷起那玄色披风的一角,飒飒作响,扬起的披风在顾非池身上形成了一片变化莫测的斑驳光影,让他看着格外张扬、凌厉。
话都说到这份上,几乎是不给皇帝留一点情面了,群臣皆是心惊不已,倒抽气声此起彼伏。
气氛愈发绷紧。
“顾、非、池!”皇帝恨恨道,心口的怒火好似火山般随时都要爆发出来。
“皇上有何旨意?”顾非池凉凉一笑,一手轻抚着坐骑的脊背,红马油光水滑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说话的同时,后方那些傲然挺立在马边的玄甲将士也都整齐划一地将一只手搭在他们坐骑的背上。
简简单单的动作因为由两千将士同时做来,无端地透出一种惊人的威慑力,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也包括皇帝。
两千匹骏马的马背上都配有胡刀和弓箭。
这是天府军精锐。
皇帝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心里发寒。
天子出行虽有禁军护驾清道,但随行也不过区区千人,更何况这两千天府军还是精锐中的精锐,个个都有以一敌十之能。
孰强孰弱,显而易见。
此时此刻,皇帝不得不怀疑,顾非池是不是故意在激怒他,让他激愤,进而怒极出手。
顾非池就可以抢占一个“师出有名”的道义制高点,在这场君臣博弈中占据主动。
也难怪顾非池这次这般痛快,说回京就回京,半点不曾拖沓。
皇帝一时间僵住了,捏着桌角的手愈发用力。
卫国公一脸欣慰地笑着,像是没有嗅出皇帝与顾非池之间的火药味,用带着追忆的口吻道:“这天府军,还是当年太祖皇帝亲自命名的。”
“阳焱军和金鳞军亦是如此。”
“谢家人坚守北境,三代人,代代皆有子弟战死沙场,却守得北境五十年安稳,打得北狄人听谢家与金鳞军之名闻风丧胆,北境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皇帝的脸色随着这番话越来越难看,觉得他话里藏话,似在指责自己昏庸残暴,冤枉忠良。
大皇子唐越泽却听得心惊不已,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般。
从前在京城,他只是知道北境与西北边疆是大景抵御外族的关卡,知道那里时有战乱,直到这次去了幽州,他才亲眼目睹,亲身体会了战争的可怕。
而他面对的仅仅只是一些不成气候的流匪,与北狄这种素以强悍残暴闻名的蛮夷,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唐越泽神情凝重,身形绷直,不禁又想到回京这一路在军中所闻,各种唏嘘声、叹息声沉重地回响在他耳边:“哎,幸好大皇子您够机警。”
“北狄人一向狼子野心,怕是对大景有所企图,才会先要除掉大皇子殿下您。”
“皇上后继无人,我大景基业势必动摇……”
是的,北狄凶残无比,若是让他们的野心得逞,入主中原,那百姓势必会陷入水生火热之中。
他是大景朝的皇子,江山为重,岂能因为一己私心就纵容了承恩公,还让谢家背负着叛国的污名!
他想到了自刎而亡的昭明皇姑母,想到了被人劫走后生死不明的表哥谢无端。
承恩公是他的亲舅父,谢家人也同样与他血脉相连。
唐越泽的喉头发涩发酸,艰难地闭了闭眼。
卫国公冷峻的声音又钻入他耳中:“……北境如今失了谢家,我大景如断了尖牙的虎,只会引来虎狼的窥视。”
唐越泽心知卫国公所言句句是真,心头似压着万斤巨石。
“为了大景,为了天下百姓,此事必须查得一清二楚,到底是谁勾结北狄?!”卫国公掷地有声地说道,话语间似带着雷霆般的力量,激起了众人的满腔热血。
“是承恩公!”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响起,每个字都像从唐越泽的齿缝间挤出。
当起了头后,后面的话就简单多了:“父皇,承恩公勾结北狄,还意图谋反,在幽州时意图行刺儿臣,其心可诛!”
“是儿臣命顾世子拿下了承恩公的。”
“还请父皇定夺。”
唐越泽目光坚定地抬眼看着皇帝,字字清晰地说道。
这一字字、一句句像是一记记耳光重重地甩在了皇帝的脸上。
皇儿啊皇儿。皇帝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浑身颤抖不已,用一种怒其不争的眼神看着他的皇儿。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皇儿当着文武百官与百姓的面亲口指认了承恩公……
皇帝的口中弥漫起一阵浓重的腥味,一口气梗在了喉头。
亲耳听到大皇子亲口指认承恩公叛国的话语,朝臣们一时哗然。
周围的百姓更是瞬间炸开了锅,一个个交投接耳,窃窃私语:
“承恩公勾结了北狄人,那谢家岂不是被冤枉了?”
“这承恩公胆小怯战,去年在北境时不是弃兰山城而逃了吗?说不定他是和北狄人暗中商量好的,让谢大元帅腹背受敌,金鳞军才会大败,那么多将士枉死。”
“谢家满门忠烈,我从前就说,谢大元帅不可能叛国的。哎,我们村里的人还说我没脑子,说什么谢家野心勃勃,是想当皇帝,才会谋反。”
“谢大元帅要是清白无辜,那谢家被满门抄斩,就太冤枉了!”
“……”
一开始,人群中只是一两个人在说,渐渐地,骚动似乎会传染般,越来越多的人出声附和,骂承恩公无耻卑劣,先后害了北境与幽州两地,又热烈地追思起谢家满门英烈,语声渐响,一派义愤。
人群中的每一个字都像带毒的刺般,让皇帝觉得刺耳至极,皇帝的胸口翻腾得更激烈了。
五里亭边的华阳不近不远地望着这一幕,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这个老二还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拿不起,又放不下。”
“多疑多虑,以为人人都要害他呢。”
他忌惮天府军,也畏惧天府军,生怕顾家与天府军会反。
身为君王,他既然早一步发现局势不对,就当佯怒甩袖而去,这光天化日之下,顾非池为人臣者又如何能拦他?
到了现在,大局已定,可他又做不到当机立断地应允替谢家翻案,并下罪己诏,以至于落入了更被动的境地,让民心动荡,对他这个天子的威仪产生动摇。
大概也唯有华阳大长公主敢用这种数落不孝子侄的口吻评价皇帝了。
萧燕飞深以为然,觉得华阳这番话实在是一针见血。
她□□的马匹打了个响鼻,似在附和着什么。
华阳看着皇帝直摇头:“也难怪会被阿池牵着鼻子走。”
说着,她唇角浮现一抹柔和的笑意,眼底荡起脉脉温情,转过头,带点玩笑地对萧燕飞道:“阿池这小子打小就是混世魔王,谁要是退了一步,他就能往前占上十步。”
“小时候,他跟谢无端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明着暗着不知道打过多少次了。生怕我责罚,两人打完了就又凑在一块儿套好了说辞,想瞒着我。”
“他啊,自小话不多,但性子霸道得很。”
萧燕飞听得菀尔一笑,朝顾非池那边望了望,漫不经心地问道:“那皇上会如何?”
华阳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似讥非讥道:“如今嘛,两害相较取其轻。”
萧燕飞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手里漫不经心地甩了甩缰绳。
两害相较,也就是到底保大皇子,还是保柳家了。
在皇帝心中,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承恩公勾结北狄人,叛国谋逆在先,诬陷谢大元帅在后,若为公义,不仅此案当审,谢家通敌案也理应重审,”人群中一个年轻的男音嘶声大喊着。
男音洪亮而雄厚,极具穿透力,在各种嘈杂的声响中清晰可闻。
萧燕飞又摸出了她那支千里眼,循声看了过去。
透过千里眼的镜片,人群中那个振臂高呼的青年清晰可见,二十出头,形貌斯文,方脸高额,清楚得仿佛人就在几步之外。
咦咦咦?
萧燕飞惊讶地发现这居然还是一张熟面孔。
上回萧鸾飞去葫芦胡同又跪又闹了一通,最后有个学子遥遥地对着自己揖了一礼,她记得好像是姓赵。
“不错!”与那赵姓学子同行的两名学子也随他一起振臂高喊起来,“否则,十万金鳞军忠魂何以安息,北境枉死百姓何以瞑目!!”
“天理昭昭,真相自当大白于天下!”
几个读书人以那赵姓学子为首,正气凛然地发出呐喊,一声比一声高亢。
萧燕飞记得,后来有一次她和小郡主在某间茶馆里也见过这姓赵的,好像还是个中了“小三元”的秀才,是为了今秋的秋闱才来的京城。
随着这些读书人的声声呐喊,周遭的百姓也被激起了一腔义愤,热血沸腾,纷纷喊道:“承恩公通敌叛国,必须严惩!”
“谢家通敌案理应重审,还冤死者清白!”
“……”
那些百姓犹如一锅煮沸的热水般躁动了起来。
皇帝的脸色更差了,阴沉得好似一块铁板,从心脏到四肢全都凉得发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哪怕他再不甘心,这会儿,也必须做出抉择了,事实上,他也只有一个选择而已——
保大皇子。
未来的储君可以大义灭亲,揭发亲舅父的罪行,却绝对不可以在天下人跟前“诬陷”朝中重臣通敌叛国。
他的心头似有烈火灼烧,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稳:“承恩公谋逆一案,着令三司会审。”
这句话皇帝说得无比艰难,仿佛要了他半条命似的。
大皇子这才去了幽州几天,怎么就被顾非池撺掇得自断一臂呢!
囚车中,被堵上了嘴巴的承恩公一下下地用身子猛撞着囚车的栏杆,直撞得囚车“砰砰”作响,嘴里呜呜叫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皇帝面无表情地对着唐越泽继续道:“阿泽,由你亲往承恩公府抄家搜查。”
“若证据确凿,绝不姑息。”
这话更多是说给朝臣,说给在场的这些百姓听的。
“皇上,”顾非池又朝皇帝走近了半步,逼问道,“那谢大元帅呢?”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皇帝的脸色急速地精彩变化了一番,置于膝头的一只手更是轻颤如筛糠。
谢家若是翻案,他这个为谢家定罪的皇帝,势必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他登基二十余载,就是有再大的功绩,都会被人质疑年老昏庸。
气氛再次凝结。
无视皇帝阴沉的脸色,顾非池咄咄逼人地继续道:“还有罪己诏……皇上也别忘了。”
顾非池!皇帝喉咙的腥味更浓,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他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前方是无底深渊……
停顿了许久,皇帝才又启唇,极不甘心地说道:“若谢以默确属无辜,朕自当下诏罪己,还他清白。”
“顾世子现在可满意了吗?”
说到最后一句时,皇帝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黑沉沉的眸中暗潮汹涌,带着浓烈的恨意和杀机。
过去与现在的回忆在皇帝的脑海中交错着掠过,激起他心头的愤懑与厌恶。
这些顾家人,一个两个简直和顾明镜一般无二,桀骜不驯,不识抬举!
顾非池没有回答皇帝,反而看向了唐越泽:“大皇子殿下觉得如何?”一手轻轻地在那修长的马脖颈上抚了抚。
哪怕做出了抉择,唐越泽并未因此觉得释然,心情依然沉甸甸的。
看着承恩公柳汌狼狈不堪的样子,他有点于心不忍。
但右臂上一阵阵的刺痛,又像是在提醒他,承恩公狼子野心。
“拿下他,生死不论!”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一晚,承恩公尖利冰冷的嘶喊声仿佛恶鬼咆哮般又一次回响在他耳边,如同过去这几晚午夜梦回时一样。
唐越泽打了个激灵,猛地警醒过来,正色道:“父皇,柳家是儿臣的母家,为免有循私之嫌,还请皇上把抄家搜查一事,交由顾世子。”
他无法保证自己绝无私心,更无法保证会不会在母后的苦苦哀求下,心软替柳家遮掩。
“……”皇帝额角的青筋又是一阵乱跳,头一抽一抽得疼。
第一次对这个长子生出了一种无言以对的无力,更不知道回宫后该如何面对皇后。
皇帝忽觉疲惫不堪,这一次,他也没犹豫太久,就淡淡道:“……好。”
“皇上,家父是被冤枉的!”柳嘉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涕泪横流,哪有平日里的嚣张跋扈。
不过是短短一炷香功夫,他就陡然间从高高的云端跌至深渊,摔得满身是血。
“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皇上。”
然而,皇帝毫不理会,冷冷地丢下了四个字:“摆驾回宫。”
经过方才这一出,他已经连戏都不想做全了。
皇帝一声令下,就有两个禁军把哭嚎的柳嘉拖到一边,不让他扰了圣驾。
随侍的内侍们以最快的速度将龙辇调转了方向,护驾的那些銮仪卫将士也随之改变了队列。
顾非池傲然站在原地,含笑拱了拱手:“臣恭送皇上。”
他面具下的薄唇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唐越泽从内侍那里又弄了匹马,就与萧鸾飞一起追着皇帝的龙辇离开了。
承恩公的那辆囚车等于被遗忘了。
顾非池转头对一个三十来岁、眯眯眼的将士下令道:“秦漠,你带兵回安山大营安顿。”
接着又吩咐另一个面瘫脸的小将:“沈竞,你带五十人随我进京。”
两个将士皆是恭声应诺。
顾非池牵起缰绳,打算上马,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五里亭边,注意到了华阳与萧燕飞分别骑在一匹骏马上。
咦?
顾非池远远地对着两人拱了拱手,华阳略一颔首,萧燕飞则举起手里那支嵌着红宝石的千里眼挥了挥。
那红宝石的光芒映得她漆黑的瞳孔明亮生辉,少女洒脱灵动的笑容宛如初升朝阳,清艳动人,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明快起来。
顾非池不由也笑,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明亮,就仿佛在黑暗中负隅前行的人终于窥见了光芒。
他凝眸望着浅笑盈盈的少女,目光柔和,仿若冰河消融。
“世子爷。”小将沈竞带着精挑细选的五十精锐回来复命,顾非池这才移开了目光。
华阳来回看着这两个孩子,越看越觉得有趣,心情大好,对萧燕飞道:“丫头,走吧。”
“回京了。”
“嗯嗯嗯。”萧燕飞将她的千里眼收回到随身小包中,笑吟吟地点点头。
附近的百姓还被在场的禁军将士拘在原地,暂时不能乱动,得等皇帝一行人全走了,他们才能离开。
百姓们在原地鼓噪不已,私议声越来越大:
“承恩公实在可恨,就该将他千刀万剐。”
“没错没错。谢家满门死得那么惨……”
“幸好大皇子与顾世子发现了承恩公叛国的真相。”
“……”
这些议论声自然也不免传入华阳与萧燕飞耳中。
“人云亦云。”华阳嘲讽地嗤笑了一声。
萧燕飞默默点头,遥望着那些百姓。
她还清楚的记得,当初,谢无端被锦衣卫押送回京城时,所有人都在谩骂谢家通敌,骂谢家害了北境,骂他们死有余辜,就该千刀万剐。
华阳冷冷道:“这些京城的百姓离战乱太远,过于安逸,他们只听得到谢家在北境拥兵自重。”
“但凡是北境的百姓自是会知道谢家守关不易,以谢家三代儿郎们的性命,才保得边关太平,谢家早与北狄人不死不休。”
“说得难听点,就是皇上通敌,谢家也不会通敌!”
华阳的声音难掩悲怆,眼眸也微微发红。
她转过头,一夹马腹,毫不留恋地策马朝着北城门的方向驰去:“我们走,丫头。”
萧燕飞也拉着缰绳调转了马首,驱马跟上。
迎着暖洋洋的东南风,一老一少策马驰骋而去。
五里亭距离城门也就五里路而已,驱马疾驰只用一盏茶。
当她们回到北城门时,城门内外更热闹了,被禁军隔离在道路两边的百姓全都翘首望着城外,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两人又来到了盈福居的大门口,萧燕飞笑嘻嘻地指了指盈福居的大堂道:“夫人,要不要进去一起喝茶,听小曲?我还约了宁舒和顾悦。”
“我今天请了一个极好的女先生,说书唱曲都好听。”
华阳失笑地摇了摇头:“我要进宫。”
明白!萧燕飞朝皇帝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龙辇刚行至北大街的尽头,犹能看到那摇曳的明黄色旌旗。
“总得让皇帝知道,这天下不是他唐弘诏一人的天下。”华阳淡淡道,也望着空中的那面旌旗。
清癯的下巴微微抬起,勾起一个傲气的弧度。
话音落下,华阳一挥马鞭,驱马离开。
她的几个亲卫也紧随而上。
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萧燕飞抿唇直笑,眸光璀璨。
她正要下马进盈福居,突然,前方一道苍老的身影激动地扑了过来,挡在马前:“燕飞!”
青衣老者粗噶的声音激动无比,仰望着萧燕飞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什么救星。
“伯祖父?”萧燕飞惊讶地挑眉看着形容惶惶的族长,他怎么会在这里?
族长脸色难看至极,额头冷汗涔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萧燕飞心里有数了。
族长紧紧地盯着萧燕飞,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颤声道:“救救萧家!”
“上次你说的事,我们应了!”
第87章
族长的后方还跟着五六个气喘吁吁的族老,频频点头,响应着族长的话,用带着祈求与忐忑的眼神仰首看着萧燕飞,满是讨好之色。
所有人此刻都是一条心,那表情似在说,咱们有事好商量。
萧燕飞优雅闲适地跨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纤长眼睫垂下,俯视着比她矮了一截的族长。
“伯祖父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她唇角含着一抹浅笑,一脸的无辜,目光一片清亮纯洁,似是一个天真不解世事的小姑娘。
“……”族长噎了一下,脸色微僵。
若非那天在四方茶楼的雅座中早就窥见了这个侄孙女的真面目,族长怕是要真信了她的单纯。
族长苍老下垂的嘴角抿出尴尬的线条,委婉道:“就是你祖父和你父亲的事……”
族长以及族老的心中都沉甸甸的,有种窒息般的压抑感。
今日之前,族长琢磨着,皇帝就算为了保承恩公,让萧衍背了锅,也总得留上三分情,不至于往死里折腾他吧。
他们若是为了避罪,就要把萧勖、萧衍这一支除族,还是太过了,怕会被人戳脊梁骨说闲话的。
于是,这段日子以来,他们商量了又商量,一直踌躇不定,总想再观望一下局势,想着最多也就是侯府被夺了爵而已。
然而,谁又能想到还有比夺爵更可怕的事。
萧燕飞不说话,只随手把玩着缰绳,晃啊晃的。
“燕飞啊,”歪胡子族老用亲热的口吻唤道,露出近乎谄媚的笑容,“我听萧征说,承恩公叛国,皇上着三司会审了。”
他说的萧征是族长的长子。
萧征运气好,被挑中了今天随驾迎卫国公世子凯旋,今早天刚亮就出了门。可方才,他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满头大汗地告诉他们,承恩公柳汌勾结北狄人谋反了。
把他们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萧燕飞淡淡地“哦”了一声,似只是在说,她知道了。
族长与族老们面面相觑。
现在是他们有求于人,也只能放低姿态,歪胡子族老好声好气地又道:“你父亲这次随承恩公一块儿去幽州,不会被牵连吧?”
这要是皇帝心一狠,把通敌叛国的罪名也往萧衍的身上一扣,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萧氏一族能够承受得住萧衍“贻误军机”的罪名,却承受不了“通敌叛国”的重压。
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他们深深地后悔了,后悔当日就该听萧燕飞的,提早和萧勖、萧衍父子撇清关系。
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歪胡子族老急忙扯下了族长的袖子,示意他赶紧说话啊。
失魂落魄的族长这才回过神来,干巴巴地说道:“燕飞,上次你在四方茶楼说的关于你祖父的‘那件事’,我与你几位叔祖父商议过了,觉得你所言甚是有理……”
族长实在说不出“把萧勖除族”这句话,只盼着萧燕飞能主动提,自己再顺水推舟地应下。
几个年纪足以当萧燕飞祖父的老者全都眼巴巴地仰望着她。
萧燕飞自然是看得懂他们的心思,只作不知。
“伯祖父若是无事,我就先告辞了。”萧燕飞动作敏捷地下了马,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嫣红裙裾在微风中翻飞如蝶,“我还约了郡主和顾姑娘听小曲呢。”
族长和族老们迟疑了一下,恰在这时,听到北城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嚣声。
“放肆!放开本世子!”
一个尖利张扬的男音歇斯底里地高喊道,几乎喊破了音。
族长循声望去,就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俊朗青年被一名高大威武、留着虬髯胡的禁军将士横放在马背上,他不断地挣扎,叫骂,却被那禁军将士轻轻松松地钳制住了。
这人是……
族长眯着浑浊的眼眸望了过去,瞳孔猛地一缩。
立刻认出了这被当成沙袋一样制住的锦衣青年竟然是承恩公世子柳嘉。
柳嘉脸庞狰狞扭曲,涨红着一张脸,怒道:“你们竟敢对本世子无礼!就不怕本世子治罪你们吗?!”
那虬髯胡的禁军将士皮笑肉不笑地嘲弄道:“世子爷,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话语中毫不掩饰轻蔑的意味。
旁边的另一名禁军将士更是用马鞭不客气地往柳嘉的背部抽了一鞭子,威胁道:“末将劝世子还是安分点,万一从马上摔下去,有个好歹……”
这一幕看得族长悚然心惊。
这可是堂堂承恩公世子,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啊。
柳世子在京城里头可是一等一的人物,谁看了不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
而现在,因为承恩公罪涉谋逆,连承恩公世子都成了这副德性,他们萧氏能保得住命吗?!
族长的脚底升起一股寒气,冷彻心扉。
他是真的怕了。
“燕飞燕飞。”族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去追萧燕飞,又一次拦住了她的前路,果断地说道,“我想好了!还是除族吧。”
“嗯?”萧燕飞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宛如羽毛般上下蹁跹,纯真无邪。
“……”族长眼角的肌肉急速地抽了抽。
这丫头真是狠辣,又狡猾,明明是她自己的提议,现在又装得无辜单纯。
族长深吸一口气,艰难道:“当年兵部以草充棉,将劣等棉衣发放西北军中,萧勖与兵部勾结,知情不报,导致数万将士因那些不能御寒的棉衣冻死在西北,大景兵败……令我萧氏蒙羞。”
“这些天,我和族里的人商量过了,萧勖理当除族。”
一旦萧勖被除族,那其子萧衍以及他的几个兄弟自然也同样被萧氏一族除名。
说话间,那两名禁军将士押着柳嘉策马离开,柳嘉还在外强中干地叫嚣着:“你们会后悔的!本世子一定会让皇后娘娘治罪你们这些逢高踩低的小人!”
嘶喊声随着马蹄声远去,像是一记记重锤敲在族长心头,惹得他心跳加速。
族长近乎卑微地看着萧燕飞,好声好气地问道:“燕飞,你意下如何?”
萧燕飞摸出把绣着猫扑蝴蝶的团扇,笑吟吟地扇了扇,并不正面作答:“伯祖父,这是族中的大事,我只是小辈,不便插手。”
族长:“……”
狡猾!
这些萧家人有志一同地想着,把这个词赤裸裸地写在了脸上。
族长心里一阵无力,这会儿,也没气了,简直想给她跪了。
“这是族里的意思。”族长咬牙艰声道。
萧燕飞那双狡黠的猫眼眨巴眨巴,叹道:“族中有此心,也算是大义。”
她露出一副欣慰的样子,族长与族老们闻言松了口气。
可下一刻,就见萧燕飞将手里的团扇遥遥地指向了南方:“既如此……”
“族长可去长安右门敲登闻鼓,以表萧家清誉,不与叛国之人同流合污。”
族长以及一众族老都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望向了皇宫的方向,即便从他们此刻的位置,也根本看不到皇宫。
族长差点没掐了自己一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转头再看向萧燕飞红扑扑的小脸,族长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正视她了。
狠,这是真狠。
这丫头是要把她亲生父亲往死路里推啊!
萧燕飞又收回团扇,悠然扇了两下,脸上始终漾着一抹清浅的微笑。
“伯祖父对萧家的良苦用心,族人们必是会看在眼里的。”她云淡风轻地直视着族长晦暗不明的眼眸。
可族长根本就笑不出来,疲惫无力地问道:“燕飞,非要这样吗?”
族长心里清楚地知道,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却又忍不住勉力一试,希望萧燕飞能改变主意。
萧燕飞脸上的笑意深了三分:“乾元十年,李澄犯了谋叛之罪,被先帝下旨夷三族,其余六族流放边关,女眷入贱籍。”
族长与几位族老们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顿了一下,萧燕飞徐徐环视几人,道:“伯祖父觉得,李氏族人当时想不想和李澄脱离关系,以保性命?”
“……”族长沉默了。
当年李澄在南境因为不敌,主动开城门投降,成了降将,这是大景的耻辱,彼时先帝雷霆震怒,下旨夷李氏三族。
李澄三族的男丁在菜市口被一一斩首,据说当时血流成河,那里的血腥味更是弥漫了月余才消散。
李氏族人又何尝会想死!?
想起这段几乎快被遗忘的往事,族长的心情也觉得压抑,面色苍白,如枯枝般的手指在体侧轻颤不已。
萧燕飞说完后,也不管族长和那些族老们什么反应,就径直往盈福居的大堂里走。
跨过大堂高高的门槛后,萧燕飞又蓦地驻足,回首淡淡一笑。
精致的眉眼微弯,如新月般清亮皎洁,带着一丝灵动的狡黠以及恣意的飞扬。
这娇艳明丽的笑容落在族长的眼里,只觉心里发寒。
只这么一笑,萧燕飞就又回过头,继续往盈福居里面走去。
“表姑娘,里边请。”盈福居的小二甩着块长长的白巾,热情地迎了上来。
盈福居是殷家的产业,因此小二也认得萧燕飞,言辞之间除了热情外,还透着股亲热劲:“郡主与顾姑娘已经到了,就在二楼的梅间。”
“把你们拿手的点心、蜜饯和果子露全上一份。”萧燕飞一边走,一边吩咐道。
那小二唯唯应诺。
盈福居外,族长与族老们齐齐地望着萧燕飞的背影,一个个如丧考妣。
那歪胡子族老甚至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粗声问道:“大堂哥,怎么办?”
“这丫头真是狡猾!”另一个三角眼的族老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
其他几个族老也全都眉宇深锁。
他们之前就打算好了,这件事最是由萧燕飞来做领头人,是她想大义灭亲,决心将她祖父、父亲除族,而族里是拗不过她,才不得不同意。
可结果,萧燕飞这丫头片子狡猾得跟狐狸似的,完全不搭话,反而想逼族中当这个出头的恶人。
“燕燕,你可来了!你再不来,我都想去五里亭找你了。”
二楼某间雅座的一扇窗户后,探出了两张年轻娇美的面庞,其中一个头戴赤金红宝石鸾凤发钗的少女娇滴滴地对着萧燕飞唤着。
另一个梳着双丫髻斜插碧玉簪的少女也对着大堂的萧燕飞轻快地挥了挥手,眉目含笑。
歪胡子族老抬眼望着雅座中的这两个少女,双眸瞪大:“刚刚萧燕飞那丫头说什么?”
“我好像记得,她说,她约了郡主和顾家姑娘?”
另外几位族老点了点头,就看着大堂中央的萧燕飞抬手向着二楼的宁舒与顾悦挥了挥:“来了来了。”
她说话的语气轻快随意,难掩亲昵,而非恭敬。
这丫头竟然与堂堂郡主这般亲近,与顾非池的妹妹也走得很近……
“走!”
后方突然响起了族长铿锵有力的声音,颇有种一锤定音的气势。
“去哪儿?”三角眼族老愕然问道。
“敲登闻鼓。”族长断然道,眸中迸射出坚定之色。
歪胡子族老咽了咽口水,心里仍有几分犹豫:“真要去?”
“去。”族长沉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一度混乱纠结的眼神沉淀了下来,徐徐环视众人。
族长语气冷静地又道:“萧衍已经完了,不能让他连累我们全族。”
“燕飞那丫头将来是要嫁进卫国公府的,看她与顾家姑娘这般亲热,也就是说,卫国公府那边对这桩婚事并不排斥。”
“而且,她还与郡主交好。”
“她这一房才是我们萧家未来的希望。”
既然萧燕飞要让萧烨以“三代归宗”的名义,回归萧氏一族,那他们就是一家人。
一荣俱荣。
“大堂哥说得对,既然要做,这件事就得做得漂亮点。”歪胡子族老一拍大腿,咬牙道,“为了萧家!”
族长以及其他几位族老的老眼中都绽放出灼灼的光芒。
族长又说了一句“走”,他们几人上了两辆马车,不一会儿,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沿着北大街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二楼的雅座中,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望着这两辆马车渐行渐远,那把团扇自窗口探出,随意地扇了两下。
知秋从盈富居大门走出,回头与楼上的萧燕飞对视了一眼,立刻翻身上了马,耳边隐约听到窗口传出小郡主清脆中略带几分急躁的声音:“燕燕,快说说,后来呢?”
知秋利落地一夹马腹,策马朝族长他们的马车追了过去,不急不燥,根本就不怕把人追丢了,毕竟她很确信他们的目的地。
穿过八九条街道,路上愈来愈热闹,人流川息不止,知秋抬眼望去,遥遥地看到了正前方的承天门。
路上往来的百姓一个个面露异彩,四下都有人在说承恩公叛国的事,斥承恩公乃奸佞,唏嘘谢家满门英烈,死得悲壮……
“咚!咚!咚!”
道路的尽头隐约传来了一阵阵的擂鼓声,知秋勾唇,继续往皇宫的方向驰去。
街上的那些路人也大都好奇地闻声望去,前方的人群渐渐嘈杂,有人在激动地拔高嗓门喊着:“登闻鼓被敲响了!”
登闻鼓被设在皇宫的长安右门边,任何人只要敲响登闻鼓,便意味着要告御状,求皇帝亲审,而这御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告的,若是一介白身,第一关便是要廷杖三十。
“老大媳妇,这京城的登闻鼓已经二十几年没有敲响过了吧?”路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兴致勃勃地与自己的儿媳说道。
“娘,我们也过去长安右门瞧瞧热闹吧。”
“……”
街上的不少人都被挑起了好奇心,一些好事者都吆喝着说想过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咚!咚!”
震天的鼓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不仅传到了宫外,也同时传遍了整个宫廷。
凡登闻鼓被敲响,必会禀到皇帝那里。
大太监梁铮得了外头的禀报后,小心翼翼地朝凤仪宫内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东暖阁里,有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传出。
“皇上,您不能不管臣妾的大哥啊……”柳皇后伏在皇帝膝上抽抽噎噎地低泣着,一双美目中含着莹莹泪光,满头珠钗花枝乱颤,看着皇帝的眼神楚楚可怜。
皇帝已经摘了金丝翼善冠,露出额上两指宽的黑色抹额,抹额下隐约可见一角白色纱布。
“莲儿,朕也是无奈之举。”皇帝心疼地看着心爱的女子,眉头紧锁,一手在柳皇后的背上轻轻地拍抚着,好声好气地劝着,“你别再哭了,免得哭坏了身子。”
他眼底又隐隐藏了一点点的不耐,一想到不争气的柳汌,心头余怒未消。
他给了柳家这么多次机会,一次次地拱手把功劳送到柳汌手边,更维护了柳汌这么多次,帮他压下这么多事。
也是柳汌无用,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每一次好好的事,都会被他弄成一副难以收拾的烂摊子,连他这个皇帝也为了柳汌被朝臣、被百姓质疑。
柳汌实在蠢不可及,否则,又怎么会轻易被顾非池拿住了把柄。
想着柳汌,想着大皇子,皇帝心中躁动,有些头晕脑涨的。
见梁铮无声地走了进来,皇帝转头看向他,此时才注意到外头有些声响,似闷雷,又似鼓声。
“皇上,”梁铮在几步外作揖禀说,“外头有人敲了登闻鼓。”
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有些意外,更多的是烦躁。
登闻鼓乃太祖皇帝所设,目的是“用下达上而施于朝”,太祖明令,凡登闻鼓敲响,天子必须亲审击鼓者。
自他登基后的这二十载,登闻鼓还从不曾被敲响过。
“朕知道了。”皇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起身欲走,“把击鼓者带到乾清宫吧。”
“皇上,臣妾求求您了。”柳皇后一把拉住了皇帝的衣袖不让他离开,满眼的祈求,声音也哭得有些沙哑了。
“莲儿!”皇帝的额角隐隐地抽痛着。
从回来到现在,他已经安慰她很久了,也把道理都细细说了,可她怎么就还是听不懂呢?
莲儿为何不肯体谅他的难处,体谅他的不得已?!
他是天子,但不意味着他可以为所欲为。
这一瞬,皇帝忍不住想道:若是顾明镜会怎么样?
记忆中,顾明镜从来就不会这般胡搅蛮缠。
她是非分明,风骨铮铮,是个烈性刚强的女子。
顾明镜会为了顾家与他相争,言辞激烈,却从不会为了保顾家的荣华富贵,软磨硬泡地缠着他不放,不顾大局地让他为难。
应该说,顾明镜也不需要如此。
是啊。皇帝无意识地喃喃道:“顾家又怎会出这种丢脸的事。”
皇帝也只是心头一时唏嘘而已,却不知道怎么地,一不小心说出了口。
旁边的梁铮也听到了,不由眉头一跳,只当自己聋了瞎了。
“……”柳皇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红肿的美目,露出了受伤的表情。
顾明镜……
她就知道皇帝的心里始终是有顾明镜的,顾明镜才是他的原配发妻,他总说最爱的人是她,可实际上呢?
顾明镜死了,反而在皇帝心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只有死人才会被永远铭记。
皇帝心中记住的永远是顾明镜最明艳、最夺目的样子。
这一回,分明是顾家人陷害自己的兄长,可皇帝在顾家与柳家之间,却选了顾家。
原来如此!
“是为了顾明镜吗?”柳皇后满心悲痛地说道,染着大红蔻丹的手指将皇帝的衣袖攥得更紧。
“你说什么呢?”皇帝仿佛被她刺痛,嘴唇抿紧,语气更是难掩不耐。
气氛随之紧绷、冷凝。
柳皇后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一瞬不瞬地盯着皇帝,厉声道:“皇上是为了顾明镜,为了维护顾明镜的侄儿,才会对柳家出手的,是不是?”
“你根本就忘不了顾明镜,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当年为了她,与顾明镜决裂。
“够了!”皇帝勃然大怒,不悦地一把推开了柳皇后。
柳皇后狼狈地摔倒在地,手里还攥着皇帝的袖口,撕出了一道口子。
皇帝看着柳皇后,心里既失望,又愤怒。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可她呢,心里只有娘家。
他冷冷道:“朕再说一遍,阿泽和柳家只能保一个。”
“你要保柳家,那么阿泽此生再无继位的可能!”
“你愿意吗?”
皇帝略显苍白的脸上冷得似是覆了一层寒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摔跪在地上的柳皇后,目光威仪而森然
“你选吧。”
三个字如雷霆万钧,令人胆寒。
第88章
“皇上……”
柳皇后双唇剧烈地颤抖着,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皇帝。
过去的这二十几年,皇帝一直待她如珠似宝,她完全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对她说这样的重话。
柳皇后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云鬓间斜插了一支金步摇,凤口颤颤地垂下三串流苏,在鬓边摇曳不已。
慌乱、无措、震惊的情绪难以掩饰地流露在她哭花的脸庞上。
皇帝也看着她,眉峰隆起,满面寒霜,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之情。
柳皇后惨白的嘴唇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喉头弥漫起一股火辣辣的苦涩。
帝后彼此对峙,僵硬的气氛持续着。
东暖阁内沉寂如水,衬得外头的阵阵击鼓声愈发响亮。
皇帝铁青着脸,重重地一拂残缺的右袖,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梁铮连忙跟上。
看着皇帝决绝离开的背影,柳皇后红肿的眼睛里又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面颊淌下,心痛难当。
皇帝变了,不似从前那般对她温柔、体贴、细致……
他没有给她擦拭泪水,反而冷漠地甩袖而去。
“呜呜呜……”柳皇后一时心如刀割,倾身伏在美人榻上,低低地呜咽出声,圆润玲珑的香肩随之轻颤不已,哭得不能自已。
“娘娘,地上凉,奴婢扶您起来。”郑姑姑担心地看着柳皇后,小心翼翼地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搀着她坐回到了美人榻上。
一缕暖风自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吹拂着皇后凌乱的鬓发,即便哭得妆容都花了,她依然美丽动人,如池塘里雨打的莲花。
“娘娘,您得想想办法才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忧心忡忡地说道,“奴婢听说世子爷被禁军像游街似的押走,世子爷自小养尊处优,哪时受过这样的罪!”
老嬷嬷捏着帕子直抹泪,声音哽咽,难掩心疼。
郑姑姑蹙了蹙眉,暗暗摇头。
这董嬷嬷是随皇后从柳家陪嫁过来的乳嬷嬷,心里自是惦记着柳家,可她也不想想,对皇后而言,最重要的是皇帝与大皇子。
偏偏皇后最信赖的就是这个董嬷嬷。
“乳娘。”柳皇后一脸无措地看着董嬷嬷,语调碎不成声,心头惨然,“本宫也……”
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得皇帝盛宠二十余载,她所有的仰仗都来自皇帝,如今她求也求过了,哭也哭过了,皇帝就是不肯帮柳家,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低头看着手中那块从皇帝袖上撕扯下来的袖布,心里备受煎熬。
柳家是她的娘家,也是大皇子的舅家。
皇帝方才让她二选一,可皇帝难道没有想过,要是柳家获罪,大皇子也一样会颜面扫地,以后大皇子永远会有一个通敌叛国的外家。
柳皇后闭了闭眼,更多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喃喃道:“为什么皇上就不能为我考虑?!为大皇子多考虑一些……”
这话难掩责怪之意,多少有些大不敬。
“娘娘,您要保重凤体啊。”董嬷嬷又摸出一方新帕子,体贴备至地给皇后擦了擦眼泪,“大皇子、国公爷、世子爷他们都要靠您呢。”
她喋喋不休道:“娘娘,您莫要和皇上赌气。这天下人谁不知道,皇上最宠爱的人是您。您再去好好求求,皇上一定会心软……”
柳皇后根本没注意她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一手死死地攥紧那块明黄色的龙纹袖布。突然间,她站了起来,果断地喊道:“来人,给本宫脱簪更衣。”
郑姑姑与大宫女闻言皆是一惊。
《列女传》载:周宣王晚起,姜后即脱簪请罪。
自古以来,后妃犯错请罪,便会卸下珠钗,解开发髻,换上一身素衣,下跪求皇帝宽恕,这相当于负荆请罪。
“皇后娘娘,请三思。”郑姑姑忍不住开口劝道。
“脱簪待罪”非同小可,皇后母仪天下,怎可衣冠不整地现于人前!
“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柳皇后根本不听劝,快步朝寝室方向走去。
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救柳家脱罪。
郑姑姑忧思重重地看着柳皇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很快,两个大宫女就亲自伺候柳皇后脱簪,解发,再为她换上一身素白的罗衫。
乌黑浓密的青丝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双眼红肿,面颊上泪痕纵横……
柳皇后怔怔地看着倒映在铜镜里的自己,心潮起伏,往事汹涌而来。
她记得二十年前,皇帝连发八道圣旨宣当时远在西北的卫国公顾延之回京,可卫国公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拒绝。
那个时候,皇帝对顾家满门已经起了杀心。
卫国公“抗旨不遵”,闹得沸沸扬扬,就有言官朝臣规劝皇后顾明镜“脱簪待罪”。
当时还是贵妃的她听闻时,也很想看看素来骄傲的顾明镜狼狈不堪地跪在皇帝跟前乞怜,彼时,她就躲在养心殿的屏风后,翘首以待。
然而——
她看到的是一身红衣如火的顾明镜,如盛夏的骄阳般耀眼夺目,肆意张扬,英气勃勃。
顾明镜非但没有脱簪请罪,还当着朝臣的面,义正言辞地怒斥皇帝一顿,以顾家几代的功绩质问皇帝是否打算狡兔死走狗烹,然后绝然而去,自封了坤宁宫。
自此,顾明镜与皇帝彻底决裂。
柳皇后不由恍惚了一下,编贝玉齿咬了咬下唇。
顾明镜敢。
她不敢。
唯有皇帝的宠爱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才能让柳家躲过这一劫。
柳皇后披着发、赤着脚,坚定地走出了凤仪宫,后方的宫女、内侍们为她撑起了仪仗。
她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极为醒目,所经之处引来一道道异样的目光,可柳皇后毫无所觉。
七月盛夏,烈日灼灼,地面被阳光炙烤得火热,她足下一片滚烫,仿佛踩在了烧红的炭火上,步步艰难。
她强忍着足下的灼烫感,快步朝乾清宫那边走去,嘴里喃喃自语着:“皇上曾亲口跟我说,我生的儿子才是他最期待的。”
“顾明镜比不上我,就算是顾明镜生下了那个孽种,也比不上我的阿泽!”
她的阿泽才是未来的储君,未来的天子。
等柳皇后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到了乾清宫前,一个青衣内侍在她身边匆匆走过,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柳皇后抬眼仰望着前方恢弘的宫殿,二十年前,一袭红衣的顾明镜站在乾清门前傲然一笑的样子再次浮现眼前,宛如昨日般记忆犹新。
柳皇后又上前了一步,盈盈拜倒,跪在了乾清宫前的汉白玉地面上,穿堂风一吹,披散的青丝随风飘摇,愈发衬得她楚楚动人。
她这一跪,乾清宫的宫人们都怔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才他们见皇后这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就已经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此刻见皇后跪下,更是不知所措。
立刻有小内侍往里头通禀,没一会儿,大太监梁铮步履匆匆地闻讯而来,神情复杂难言。
“娘娘。”梁铮想去扶跪在地上的柳皇后,“刚有人敲了登闻鼓,皇上正在里面审着呢。”
他委婉地告诉皇后,皇帝怕是不能立刻召见皇后,想扶皇后先进去乾清宫坐着。
可是,跪在地上的柳皇后摇了摇头,面庞惨白,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睛蒙着层水汽。
梁铮头大如斗,也完全没想到柳皇后会突然搞出一出“脱簪待罪”的戏码。
“娘娘,奴婢这就去禀皇上。”梁铮也只能先返回乾清宫。
柳皇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跪在地面上,静静地等待着。
这一跪便是良久良久……
灼灼烈日晒得她头脑发晕,鬓角、后背更是被晒出了一层薄薄的香汗。
柳皇后素来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样的苦,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当一炷香后,京兆尹随青衣内侍匆匆而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看着披头散发地跪在那里的柳皇后,京兆尹惊得目瞪口呆,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柳家真要完了!
京兆尹不敢想,也不敢看,跟着那青衣内侍匆匆进了乾清宫,从正殿往里走,一直来到了御书房。
一股淡淡的龙涎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室内放着几个冰盆,气温恰到好处,宛如春日。
京兆尹一眼就看到御案前跪着一个身形伛偻、神情惶惶的青衣老者。
联想之前登闻鼓被敲响的事,京兆尹大致能猜到此人想必就是那个孤注一掷的击鼓者了。
京兆尹目不斜视地走到老者身边,恭敬地对着坐在御案后的皇帝作揖行礼:“参见皇上。”
“一个时辰前,原武安武夫人殷氏亲往京兆府状告武安侯,要求判处与夫义绝,臣刚刚才判下。”
他双手将卷宗呈上,梁铮赶忙接过了那份卷宗,又转呈给了皇帝。
听到“义绝”这两个字,跪在地上的萧氏族长萧勉不由抬头飞快地朝京兆尹睃了一眼,鼻翼翕动,难掩惊色。
适才萧勉在敲响了登闻鼓后,也曾想过,萧燕飞这丫头狠心地把她亲生父亲和祖父推到这般境地,确实是能够保住他们姐弟不受牵连,但是,殷氏怎么办?
殷氏是萧家妇,嫁给了萧珩,若是萧珩获罪的话,殷氏也不能得赦免,只会一同论罪,身为女眷沦为贱籍,生不如死。
可他没想到,萧燕飞打的竟然是“义绝”的主意!
竟然是义绝!
萧勉的眼角急速地抽动了两下,额角淌下一行冷汗,脑海中又浮现萧燕飞单纯天真的笑容。
这丫头真是太狠了!
而且,他前脚来宫门敲登闻鼓,她几乎同时让她娘去京兆府与她父亲义绝,连时间也算得这么正正好好。
御案后的皇帝根本没打开那份卷宗,眸色幽深,右拳在案上轻轻地叩动了两下,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问道:“殷氏为何要与武安侯义绝?”
“回皇上,”京兆尹低眉敛目,一五一十地禀道,“殷氏来京兆府敲击鸣冤鼓,告武安侯宠妾灭妻,联合侍妾崔氏偷换她的女儿,以庶充嫡;事发后,武安侯非但不知悔改,还辱骂岳父岳母,多有轻鄙之言。”
皇帝的右拳又收得更紧了一些,苍白的手背上浮起根根青筋。
他淡淡地问道:“这些可有证据?”
虽说这件事在京城中早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但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还能有证据?!
“有。”哪怕没抬头,京兆尹也能从皇帝这轻飘飘的几个字中感觉到蕴含在其中的怒意,目光只看着下方光滑如鉴的金砖地面,“殷家找到了当年为侯夫人接生的稳婆。”
“十五年前,萧家人扶灵回兖州老家,路上遭遇流匪,侯夫人是在兖州的一处村子里生下的孩子……殷家找到了那村子里的几个村民,还有给侯夫人看过的老大夫。”
“人证物证俱全,臣已经判了。”
京兆尹心下忐忑不安。
他想着萧衍是勋贵,殷氏也有诰命在身,因而在判了义绝后,他当下给皇帝上了道折子。
不想,皇帝竟然派内侍宣他觐见。
京兆尹咽了咽口水,不知皇帝宣他到底所为何事。
他已经按律判了武安侯与殷氏义绝,不会是判错了吧?
问题是,夫妻义绝这等私事,就算是涉及勋贵,他也不好拿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请示皇帝吧?
皇帝久久不语,场面一时之间有些沉寂。
京兆尹的心一点点地提了上去,额角开始沁出冷汗,觉得自己这个京兆尹当得实在是太难了,这天子脚下的父母官简直就是给人当孙子的。
沉寂延续了一会儿,待京兆尹与跪在地上的萧勉几乎要脱力时,头上才传来了皇帝不冷不热的声音:“萧勉,朕准了。”
意思是,皇帝准萧勉所求。
萧勉悬得高高的心此时终于归回原位,磕头谢恩道:“谢皇上恩典。”
他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萧氏九族总算是捡回了命。
皇帝又对京兆尹道:“关钟,这件事你跟进。”
除族并非小事,族里也是要只会当地父母官的,要在官府备案,还要修改户籍。
京兆尹关钟唯唯应诺,其实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他总不能问皇帝吧?
“退下吧。”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一手揉了揉太阳穴,手指不经意间碰触到额头的抹额,那角白色的纱布更加明显。
京兆尹只瞟了一眼,便与萧勉一起退下了,脑子里回荡着一个念头:皇上受伤了?
梁铮亲自送京兆尹与萧勉出了乾清宫,他心知京兆尹还一头雾水,走到檐下时,就附耳对他说了两句萧氏族长萧勉敲击登闻鼓请求将萧勖、萧衍父子除族的事。
京兆尹惊得瞳孔一缩,联想到殷氏告义绝的事,心里唏嘘,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萧勉,暗道:狠。太狠了。
而萧勉毫无所觉,忍不住用袖口擦了一把汗,浑身脱力。
刚刚他是真的怕了,怕他拼死一搏非但没能和萧衍撇清关系,反而激怒了皇帝。
幸好啊幸好……
“关大人,萧老爷,请。”一名小内侍过来给京兆尹与萧勉领路。
从乾清门走过时,萧勉也看到了跪在那里披头散发的女人,只以为是后宫的哪个妃嫔,没敢多看,默默地随着小内侍一路往南直行,跪得僵直双腿走起来直打战,心头还留有一丝余惊。
穿过午门、端门、承天门三门,就看到几个族老就引颈翘首地等在长安右门旁,烦躁地打着转,都被烈日晒得满头是汗。
“大堂哥。”
见他出来,歪胡子族老率先迎了上去,紧张地看着他,想问他事情怎么样。
萧勉无心解释,先微一点头,表示事成,接着当机立断道:“我们去侯府。”
他又转头吩咐自己的随从:“你去一趟殷家,请殷氏也过去侯府一趟。”
他心里想得是,这件事必须得尽快了结,不能拖了。
万一皇帝改变主意的话……
随从领命而去,而族长萧勉辞别京兆尹后,和族老一行人又坐上了那两辆马车,火急火燎地赶往了武安侯府。
也没等人通禀,萧勉等人就被迎到了外院正厅坐下,不一会儿,太夫人步履匆匆地闻讯而来。
“大伯兄怎么来了?”太夫人对着萧勉时,笑得极其客气,姿态也摆得很低。
萧勉半点也不客气地坐了上首位,语气平淡地说道:“我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会儿等殷氏到了,我有一件要事要说。”
殷氏终于肯回来了吗?太夫人大喜过望地眼睛一亮,只以为是族长和几位族老他们施压让殷氏回侯府的。
也是,都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殷氏与她的一双儿女总要回府的。
这些时日,侯府的日子过得实在艰难。
正值壮年的萧衍自右腿截肢后,身体一下子败落了许多,瘦得几乎皮包骨头,每天都要用百年老参温养,各种各样的补药更是如流水般往闲卧阁那边送。
再加上,府里的开支一向大,每日的膳食、四季的衣裳首饰、府邸修缮、几家红白喜事送的礼金、各种仪典开销……零零总总的花销太多了,短短两个月间,侯府已经捉襟见肘了。
只要殷氏肯回来,他们的手头自然就宽松了。
太夫人心下欢喜,脸上的笑容就深了几分,笑道:“阿衍与殷氏闹了些‘误会’,倒是让大伯兄见笑了,还劳大伯兄为他们晚辈操心。”
“改日等阿衍的身子养好了,我让他亲自去府上给您请安。”
萧勉沉默了,唇角微微地抽了抽。
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太夫人。
瞧她这副样子,莫不是还不知道今天城外五里亭发生的事,不知道殷氏去京兆府告了义绝?
也对。“义绝”意为恩断义绝,夫妻之间恩义情谊完全断绝,从此双方不相往来,不似“和离”遵循的是以和为贵的原则。
“义绝”甚至不需要夫妻双方都到场,只要官府依证据判了,状告者就能得一份义绝书。
萧勉想着索性等殷氏来了再说,便没提这事,只是顺着太夫人的话问道:“阿衍怎么样了?”
一说到儿子的伤,太夫人就两眼发红,露出心疼的表情道:“阿衍的右腿伤得太重,实在是保不住,只能请大夫截了……”
“右腿的伤口到现在还没愈合,一直在渗血……”
说着说着,太夫人的声音便发起颤来,心如绞痛。
明明右腿都截了,可萧衍还是会觉得右腿疼痛难当,夜里总睡不着,侯府为此又请了不少大夫上门,大夫说这种情况在截肢伤患的身上时常发生,也只能忍着,熬着,时间久了,等萧衍接受了现实,自然会好。
萧勉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句,说他那儿还有几支老参,晚些叫人送来,看着太夫人的眼神有些不忍,但心念却愈发坚定了。
说了一会儿话后,就有侯府的门房婆子笑吟吟地跑了过来,禀说:“太夫人,夫人与二姑娘一起回来了。”
侯府的下人们同样因为这个消息而喜形于色。
自打夫人不在,侯府的日子太难了,连带这些下人也都只能勒紧裤腰带,各种待遇是一减再减。
太夫人脸上又是一喜,但还是维持着她侯府太夫人的威仪,只略一点头。
又过了片刻,就见萧燕飞亲昵地挽着殷氏,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并肩而行,言笑晏晏。
母女俩穿着一色的樱草色衣裙,只是衣摆绣的花样不同,萧燕飞的裙子上绣着柳燕图,殷婉的则绣着一片如火如荼的大红牡丹。
鲜艳的衣料衬得殷婉容光焕发,凤眸如骄阳般璀璨,步履轻盈而不失优雅,乍一眼望去,瞧着像是年轻了好几岁,气色极好。
太夫人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太师椅的扶手,注视着殷婉与萧燕飞走进了厅中。
“太夫人。”殷婉略略地福了福,与太夫人见礼,萧燕飞也同时福了一礼。
时隔多日,再见萧太夫人,恍如隔世。
如今殷婉不再唤对方母亲,她唤的是太夫人。
太夫人从恍然中回过神来,没有注意到殷婉称呼的变化,淡淡道:“回来就好。”
“阿婉,以后可切不要任性了,都是一家人。”
太夫人端着婆母的架子地训起了殷婉。
而萧勉和几个族老在一旁几乎快听不下去了,表情古怪至极。
“太夫人,”殷婉低笑了一声,云淡风轻道,“我与萧衍已经义绝,这是官府出具的文书。”
说话间,殷婉的乳娘赵嬷嬷摸出了一份有京兆府大红盖印的文书,展开给太夫人看。
“义绝?!”太夫人如遭雷击般瞪大了浑浊的眼睛,身子如筛糠般颤抖不已,失声道,“你要义绝?”
一瞬间,她只觉得手足冰凉,眼前更是明一阵暗一阵,有如天崩地裂。
第89章
面对大惊失色的太夫人,殷婉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笑得一派云淡风轻。
殷氏随即又与族长萧勉、族老们也一一含笑打了招呼,就自己在下首的位子上坐下了,笑容自若,优雅从容。
太夫人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怒气就涌了上来,气急败坏地斥道:“阿婉,你还没闹够吗?!”
“你也是有一双女儿的人,就是不为你自己,也要为孩子考虑!”
她恶狠狠地瞪着殷婉,眸中燃起熊熊怒火,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的萧勉等人全都直摇头,用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殷婉的表情平静依旧,示意赵嬷嬷把那份义绝文书送了上去,道:“萧衍宠妾灭妻,与崔氏合谋以庶换嫡,是为不仁不义不忠不慈,京兆尹关大人已判了我与萧衍义绝。”
“文书在此。”
“今日造访是为办理户籍事宜。”
殷婉的语速不急不缓,从始至终,语气都没有一丝起伏,即便提起萧衍,都仿佛在说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非与她结缡十六年,育有一双儿女的丈夫。
太夫人感觉萧勉他们朝自己投来一道道刺人的目光,颇有种家丑外扬的羞恼,气得脸色发青,怒道:“阿婉,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与阿衍夫妻十六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你居然闹上公堂,闹什么义绝,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阿衍可是失去了一条腿,他都伤成这样了,你不念一点夫妻情分,竟然还要闹!”
太夫人越说越气,替长子感到委屈,感到义愤。
自长子从幽州回京后,殷婉明知他右腿重伤,这段日子却从不曾来探望过他,甚至没问候过一句。
商贾女果然是冷心冷情!
“拿着。”
萧燕飞不耐地从赵嬷嬷手里拿过了那份义绝文书,往茶几上一拍,打断了太夫人的喋喋不休。
太夫人一口气噎在了喉咙口,气得浑身发抖,脸都憋成了酱紫色,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份文书上,清晰地印有代表京兆尹的朱红官印。
也就是说,殷婉真的不是在随便说说,她与阿衍“义绝”已经是定局。
太夫人颤着手,拿起那份文书,气得袖子簌簌发抖。
她霍地起身,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摇摇晃晃地,差点没摔倒。
“太夫人息怒。”王嬷嬷连忙扶住了太夫人,给她顺气抚背。
太夫人浑身直哆嗦,心里一时如火灼烧,一时又似被冰刀扎了一下,颤声道:“阿婉,你真要这般狠心吗?!”
她的语气不负之前的尖锐,那受伤的语气就像一个弱女子在质问一个无情的负心汉。
殷婉端庄明艳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冷冷道:“萧家嫡庶不分,偷换走了我的女儿,是萧家不义在先。”
殷婉一手紧紧地拉着萧燕飞的小手。
鬓边那支金凤步摇上垂下的长长珠饰纹丝不动,镶嵌的颗颗金刚石熠熠生辉,映得她的眼眸格外清亮,眼神凌厉而坚定。
过去的十六年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漫长的噩梦,而现在,她已经从这个噩梦中走出来了。
殷婉咬字清晰说道:“我自当与萧衍义绝。”
她姣好的面庞上,始终是一派平静无波的神情,唇畔带着一抹洒脱的浅笑。
这抹笑容又一次刺痛了太夫人。
殷婉太狠了,竟要弃儿子、弃萧家而去!
太夫人咬了咬发酸的牙根,心头的那股子邪火疯狂地乱窜着。
可无论她再不甘心,现在也只能先哄住殷婉。
“阿婉,”太夫人憋着一口气,放柔嗓音道,“你别听燕飞这丫头挑拨?换孩子什么的,绝无此事,你不能因为这丫头天马行空的臆想,就连你自小养大的鸾飞也不认啊。”
“分明是这丫头想攀高枝,想以庶充嫡……”
事到如今,太夫人居然还要睁眼说瞎话,殷婉心头的怒气渐渐充盈,真恨不得往她脸上掴上一巴掌。
萧燕飞按了按殷婉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节奏性地拍了拍。
“太夫人不识字吗?”萧燕飞似笑非笑地截断了太夫人的话,“还是觉得是关大人收了殷家的银子,这才判了‘义绝’?”
少女的声音一惯的温温柔柔,如珠玉相击,听在萧勉等人耳中,却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又来了又来了!萧勉以及几位族老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忌惮之余,心里又一次庆幸着:幸好这次这丫头对付的人不是他们了。他们与她现在站同一边!
“……”太夫人哑口无言,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毕竟都过去这么久了。
崔姨娘交换两个孩子是十五年前的旧事了,又发生在兖州,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这空口白牙的,谁又能说得清呢!
殷家巨富,定是殷家老爷子贿赂了京兆尹,京兆尹这才判了长子与殷婉和离。
只要自家咬死不认,回头再去京兆府衙撤了这纸义绝书也就行了。
太夫人低头去看手上的那封义绝文书。
此刻才看清了上头的证词。
这是……
太夫人捏着文书的手剧烈地一抖,文书差点脱手而出,心寒如冰。
殷家竟然找到了十五年前兖州那个村子的几个人证,很显然义绝之事定是图谋已久。
太夫人怒极慌极,脸色更是又难看了三分,一时六神无主。
萧燕飞凝视着太夫人阴晴不定的眼眸,眼底宛如一片清冷的寒潭。
十五年前,那个稳婆在收了崔姨娘的银子后,就从兖州的那个村子搬走了,一家子搬到了豫州,若不是她找了顾非池帮忙,靠她自己,肯定是找不到人的。
就是顾非池的人也花了近两个月才找到了稳婆,又把村人和那老大夫千里迢迢地一起送来了京城。
义绝的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
太早,会让萧家有所准备,武安侯府虽然势弱,但也是开国勋贵,几代下来在朝中多少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不能给萧家提前准备的机会。
太晚的话,娘亲作为侯夫人肯定会受到萧衍的牵连。
届时,外祖父为了保住娘亲,说不得又得掏殷家的家当,帮萧家摆平这倒霉的破事。
娘亲在侯府委屈了十六年,一个人的人生又有几个十六年呢。
不能再让她受一点委屈了。
“太夫人,可识字?”萧燕飞一字一顿地对着太夫人说道,抿唇一笑,显出一对可爱的梨涡。
寥寥数语,嘲讽至极。
“你这丫头……”太夫人捏着椅子扶手的手颤抖不已。
她的气息又粗又重,胸口一起一伏,语声如冰地斥道:“萧燕飞,你是见不得你父母好吗?”
“是啊。”萧燕飞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清澈的目光如夏夜皎月般明亮、清冷,看着太夫人时没有一丝的温度,“不然呢?”
“难道还让我娘亲陪着你们一块儿流放边关吗。”
流放边关?太夫人蹙了蹙眉,下一瞬,却注意到萧勉似是欲言又止。
太夫人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太夫人还不知道吧?”萧燕飞唏嘘地叹了口气,悠闲地转了转手里的团扇扇柄,“承恩公柳汌勾结北狄,意图行刺大皇子殿下,罪犯谋反。”
“皇上下令三司会审,承恩公已经被押送去了天牢,就等着抄家问罪呢。”
萧燕飞的这番话犹如天边响起一阵阵震耳的闷雷声,又好似闪电一下接着一下地劈在太夫人的身上。
“怎么可能……”太夫人两耳嗡嗡,喃喃自语,“这不可能!”
绝不可能。
太夫人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复地嘶吼着,忐忑的目光转而看向了萧勉等人,坐于上首的族长萧勉向她点了点头。
萧勉拈须叹了口气,神情凝重地又说了一句:“弟妹,现在就连皇后娘娘都跪在了乾清宫外头,脱簪待罪。”
太夫人一口气没有上来,声音被憋在了喉咙里,脸色可怕得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这话若是萧燕飞说的,太夫人不会信,但这话是族长亲口说的,她不得不信。
连皇后都要脱簪请罪,可见承恩公谋反的事怕是证据确凿,这次的罪名几乎不可挽回了。
皇帝这是连皇后的情面都没有卖。
这件事非同小可啊。
想着,太夫人的指尖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力图镇定地反问道:“这和阿衍有什么关系?”
没错,萧衍只是跟随承恩公出征幽州剿匪,承恩公在幽州尚古城畏战不出,乃至流匪白巾军坐大,这个罪名是逃不开的。
萧衍也许会因此被皇帝问罪,可也仅此而已。
承恩公谋不谋反的,跟她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她的儿子是清白的!
是的!
这件事不可能牵扯到儿子头上的。
心里正一团乱时,太夫人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瞥见不远处的萧燕飞悠闲地摇着团扇,心头的怒火蹭地直冲天灵盖,迁怒地对着萧燕飞道:“萧燕飞,你还笑。”
“要是侯府真有什么事,你也逃不了!”
她娘可以义绝,自此与侯府一刀两断,可她和她弟弟都还姓萧呢。
萧燕飞浅浅一笑:“太夫人,那可不一定哦。”
那笃定的神情,狡黠的眼神,瞬间让太夫人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
“咳咳。”
萧勉这时尴尬地轻咳了几声,顶着一张热辣辣的老脸,有点艰难地说道:“弟妹,萧勖十六年前勾结兵部克扣棉衣,乃至西北无数将士冻死,实乃不赦重罪。”
“族里已决定将他……除族。”
除族?!太夫人悚然一惊。
这一次,手里的那封义绝文书脱手而出,飘飘荡荡地落向了地面,而她毫无所觉。
最难的一句话出口后,接下来的事那就好办多了,萧勉干巴巴地接着道:“今日我和几位族老前来是打算开祠堂,修改族谱的。”
“等一会儿把阿衍他们也叫出来,他父亲已经没了,但其子嗣也该从族谱中一并除名。”也不管太夫人惨白如死人的脸色,萧勉一口气把话说完。
太夫人:“……”
太夫人的嘴唇抖了又抖,惊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了。
萧勉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夫人,一狠心,一口气把话说道:“太祖曾有律,除族是为惩戒子孙,小惩大诫,故而,萧勖被除族后,其子孙在三代后,可自愿回归本宗,谓之‘三代归宗’。”
几个族老在一旁连连点头,赞同地说道:“□□皇帝实乃大善。”
“不错不错,不用让子孙也背负祖辈的罪过,实属仁政。”
“……”
“不行!”太夫人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绝对不行!”
“大伯兄,族里这是想跟侯府撇清关系吗?皇上这都还没定罪呢,你们就已经迫不及待了吗?”
“你们对不对得起老侯爷!?”
太夫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声凄厉地对着萧勉等人发出质问,几乎喊破了音。
“当然对得起。”萧勉板着脸,吹胡子瞪眼,也同样一掌拍在了茶几上,“十六年前萧勖犯下错事,令阖族蒙羞,族里倾尽一切替他平了。”
“但是现在,萧衍又搞出这么一遭,咱们族里,从老到少,有两百余口……这么多人的性命,赔不起。”
在这之前,萧勉多少有些心虚,有些愧疚,觉得“除族”是不是太狠了,可现在看着毫无自省之意的太夫人,那点子残存的愧疚消失殆尽。
曾经,“萧”这个姓氏是荣耀,可自从萧勖当年战败后,他们萧氏族人在外头也不知道因此遭遇了多少难堪。
“我不同意。”太夫人咬牙否决。
萧勉语声渐冷,断然道:“这是族里的决定。”
他与族老们来侯府并不是与太夫人商量的,而是告知。
他已经上奏了皇帝,除族一事势在必行,没有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
萧勉再次拍案:“今日就开祠堂。”
“大伯兄……”太夫人脸色更白,身子摇摇欲坠,王嬷嬷连忙扶住了她。
“阿婉,”萧勉含笑看向了殷婉,示好地提议道,“你在此稍候,正好今天开祠堂,也把你的名字从族谱中去掉,再交由京兆府重新办理户籍。”
“多谢伯父。”殷婉含笑应了,神情温和平静。
她本就是为了这事来侯府的,不然,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萧勉轻一振袖,便起了身,招呼着几位族老往厅外走,打算去祠堂。
“大伯兄不可,万万不可……”太夫人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勉他们离开,慌忙去拦,又赶紧对着大丫鬟使了眼色。
一众侯府的婆子们便也围了过来,帮着太夫人拦人人,把人拦在了厅外的檐下,不让他们离开。
一时间,场面有些僵持住了。
厅内,萧燕飞仿佛没看到外头的混乱般,自顾自地喝着茶,嫌弃地嘀咕道:“这茶味也太苦了。”
“双井茶本是前朝贡茶,可惜这应该是陈年的旧茶了。”殷婉端起茶盅,闻了闻茶香,低笑道,“侯府这些人金贵得很,陈茶从前可是从来不入口的。”
而如今,都沦落到了拿这种陈年粗茶待客的地步,可见这段日子过得有多拮据了。
“娘,‘金贵’那是有银子使惯出来的,没银子的时候,别说陈茶,不喝茶这日子也过的。”萧燕飞随手把那盅茶一放,巧笑倩兮,哄得殷婉莞尔。
是啊,以后还有苦日子等着他们呢。
殷婉波澜不惊地望着檐下的太夫人,吩咐人上两杯温水。
远处,四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了过来,正是侯府的其他四位老爷,萧衍的几个弟弟。
他们显然也知道了族长要把他们这一宗除族,全都围着萧勉一行人,不让他们离开。
厅外一下子乱得好似菜市场一般,闹哄哄的。
萧燕飞只冷眼看着这场闹剧,闲适地喝着刚适合入口的温水。
萧家四位老爷全都正值青壮年,自是精力充沛,轮番上阵,有人试着动之以情,以往日的情分游说;有人有理有据地表示大哥萧衍绝对不可能涉及谋反;也有人说族里无情,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四兄弟有人扮白脸,有人扮黑脸,有人扮红脸,足足说了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挪开步子。
他们半点不累,可人群中心的族长萧勉经历过击登闻鼓和进宫面圣这两件事后,早就疲惫不堪,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迸出了一句:
“够了!
两个字如惊雷声响起,把乱糟糟的众人都惊了一下。
萧勉揉了揉眉心,方才那一下喊破了嗓子,声音略有点嘶哑:“萧衡,萧循,萧彻,萧彷,若是皇上下旨抄家,你们四个是想跟着你们大哥一起流放,还是同去菜市口?”
他神情肃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冰冷冷的“菜市口”三个字宛如一把铡刀晃在萧衡几人眼前,寒光闪闪。
萧衡四人耸然一惊,呆住了。
周围的声音仿佛被吸走似的,陡然间静了下来。
萧勉语重心长地继续提点道:“将你们父亲这一宗除族,不止是对族里好,对你们也好。”
“除了族后,你们几房就赶紧分家,大家还能有一条活路,再拖延下去,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说话间,柳皇后跪在乾清宫前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萧勉不禁胆战心惊,无数次地庆幸,幸好自己早下决断。
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他又怎么可能因为他们这三言两语而改变主意。
族老们频频点头,全都站在了他身后。
站在厅前石阶下的萧衡四人闻言诧然,面面相看。
这件事真有这么严重吗?!
他们可以确信大哥萧衍绝无谋逆之心……也没这个胆子啊!
但是——
十六年前,萧家是变卖了大部分产业,几乎耗尽家产总算勉强保住了侯府的爵位。
后又靠了殷家,才维持住了侯府这十几年的荣光和体面。
而现在,殷婉与萧衍义绝了,殷家也就靠不上了。
萧衡四人都怔怔地呆立原地。
萧勉又长叹了一口气,走下了石阶,从萧衡兄弟三人之间走过。
太夫人急了,激动地喊道:“阿衡,阿循……快拦住你们伯父,不能开祠堂。”
“堂伯父。”萧三老爷萧循往前走了半步,却感觉袖口一紧,萧四老爷萧彻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给他递了个眼色。
萧五老爷萧彷转身想去追,不小心被旁边的石阶绊了一跤,这一摔,便像是泄了力气似的,瘫坐在那里。
“怎么就到了要除族的地步呢。”萧二老爷萧衡恍然未闻,失魂落魄地看着太夫人,喃喃自语着,“不会的,大哥他肯定不会跟着承恩公谋反的……”
他似是无法接受这个打击,神情惶惶。
这兄弟四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去拦。
将他们的小动作以及眉眼官司收入眼内,厅内的萧燕飞用团扇掩面,转头对殷婉笑说:“娘,有趣吗?”
看着女儿笑得两眼弯弯的样子,殷婉心口一片柔软,眉目柔和地点点头:“有趣。”
她只顾着看女儿,根本没在意外头那些萧家人,又让人给上了一碟五香瓜子。
看热闹怎么能缺了瓜子呢。
萧燕飞愉快地嗑着瓜子,见外头的萧勉以及几位族老终于脱开了身,朝着侯府西路的祠堂方向走去。
“大伯兄,除族非同小可,需从长计议啊。”
太夫人惊慌失措地追了上去,而萧衡四人这才“回过了神”,也赶紧跟上,但一个个跑得比太夫人一个老太太还慢,萧衡还殷勤地亲自去搀太夫人,一副孝顺的样子。
没一会儿,周围就空荡荡的,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连那些个粗使婆子都随太夫人一起去拦萧勉他们了。
风一吹,地上几片枯黄的残叶被卷起,在地面上翻飞,打滚……
“骨碌碌……”
沉重的轮椅压在了地上的枯叶上,轮椅滚动时,发出粗噶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
厅内的萧燕飞一边嗑瓜子,一边闻声朝厅外望了过去。
前方空旷的庭院中,崔姨娘推着一个木制的轮椅朝这边走来,一袭宝蓝直裰的武安侯萧衍就坐在轮椅上,俊朗的面庞瘦得面颊凹了下去,一侧裤管空荡荡的,哪怕膝上盖了薄毯,也掩不住那缺失的右腿。
萧衍眼神阴戾,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阴霾中,与他先前跑去殷家叫嚣的张狂样,判若两人。
只是这么看着他,殷婉的心头就涌起一股浓烈恨意,如跗骨之蛆般啃噬着她的骨髓。
在整个萧家,殷婉最恨的就是他,还有过世的老侯爷萧勖。
是这对父子为了一己之私毁了她半生!
殷婉不由攥紧了椅子的扶手,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殷婉!”萧衍熟悉的声音钻入她耳中,语声冰冷地质问她,“为什么你要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抛弃我?”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我夫妻十六年,你怎么可以说舍就舍,你这个人还有没有良心?!”
萧衍的轮椅停在了厅前的石阶前。
轮椅上不石阶,更过不了那高高的门槛,此刻周围也没有下人可以帮忙把轮椅搬过去。
萧衍只能在崔姨娘的搀扶下自轮椅上站了起来,右臂拄着拐杖,步步艰难地迈上石阶,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厅堂中。
他看着殷婉的眼神宛如淬了毒般,恨不得死死地咬住她的咽喉:“无情无义,冷心冷肺……这些年我真是看错你了!”
殷婉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徐徐地朝萧衍走近了一步,垂眸望着对方那空荡荡的袍裾,袍裾下只露出了着黑靴的左脚。
“你的脚……”
殷婉温柔的声音很轻,似乎一阵风过来,就会吹散似的。
她在关心自己?萧衍一愣,阴沉的面庞总算稍稍缓和了一些,声音放柔了三分:“阿婉,我可以原谅你,只要……”
说话间,他看到殷婉缓步向自己走来,幽深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空荡荡的裤管。
他微微地对着殷婉抬起了手,等着她来搀自己。
然而——
殷婉停在了两步外,毫无预警地猛一出脚,狠狠地朝他的拐杖踹了过来……
“你……”
萧衍也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字,毫无提防下,他的拐杖被殷婉一脚踢落,身体也随之失去了平衡。
“咣当。”
拐杖落地声清晰地响在萧衍耳边,他闷哼地摔落在地。
右腿根没愈合的断口也撞在了坚硬的地面上,疼痛直入骨髓,让他再次体会了钻心蚀骨的断腿之痛。
他口中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声,直冲云霄。
殷婉目光冷冷地俯视着摔跪在地的萧衍,平静地把方才未尽之言说完:
“你的脚,活该。”
第90章
“侯爷!”
崔姨娘花容失色地看着狼狈摔倒的萧衍,拎着裙子飞扑向了他,跪到在地。
这重重一摔,萧衍的发髻散了一半,抱着一截断腿哀嚎地滚了两下,痛得撕心裂肺,面容狰狞。
“殷、婉!”
忽然,萧衍暴起一声怒喝,想起身朝殷婉扑过去。
可他如今失了一条腿,根本站不起来,才起来一点,又踉跄地摔了回去。
这一折腾,伤腿更痛了,截肢的断处传来钻心的剧痛,痛得他身子都蜷缩了起来,额头的冷汗控制不住地滑落面颊,和伤腿渗出的血一起滴落在地面,狼狈不堪。
“侯爷,您的右……伤口又流血了……”崔姨娘泪眼盈盈地颤声道,心痛难当地看着萧衍的右裤管。
殷红的鲜血不断地自他的裤腿渗出,染红了厅堂的大理石地面。
“夫人,一切都是妾身不好,您该怨的人、该恨的人是妾身才对,您怎么能忍心这般待侯爷呢?”崔姨娘抬眼看向了殷婉,双眸中噙满泪水,娇弱的身躯轻轻颤抖着,一副楚楚可怜、柔弱绰约的样子,宛如一枝梨花春带雨,惹人心怜。
“侯爷在幽州受了重伤,失了一条腿……夫人,您就心疼心疼侯爷吧。”
“如果夫人心里有怨怼,都冲着妾身来。”
崔姨娘泪如雨下,耳垂上精致的白玉耳坠微微摇晃了两下,细腻般的肌肤似雪白皙。
倒地的萧衍被断腿的伤痛折磨得不行,后槽牙咬得死死,满额都浮现黄豆大小的冷汗,密密麻麻。
剧痛折磨得他简直生不如死,也分不出心神去安慰崔姨娘了。
殷婉冷冷地看着这对有情人,幽黑的眼睛沉了沉。
十六年前,她虽是迫于无奈才嫁进了这武安侯府,但她嫁也嫁了,曾经,她也是想好好地与萧衍过日子的,双亲已经年老,她不想他们再为她的将来忧心。
她对这段婚姻有过憧憬,可惜婚后,等着她的却是萧衍的冷漠和蔑视。
即便萧衍没亲口说过,敏锐如她也能感觉得到他嫌弃她是商贾女,嫌她的出身不够高贵,嫌她不如他的表妹崔映如那般精通琴棋书画……
他对她一直冷冷淡淡,也鲜少歇在她那里,侯府的下人们惯会逢高踩低,从萧衍的冷漠中察觉到了他对她的不喜,以致刚嫁到侯府的第一年,她的日子很难。
她从来不是什么菟丝花,更不会为此要死要活,她靠着自己在侯府站稳了脚跟,而萧衍不曾过问过一句,也不曾帮过她。
对于她,他永远只有要求,只有挑剔:
“母亲身子抱恙,你作为长媳,应该日夜在母亲那里侍疾才是,你还有闲心在这里歇息!”
“如儿那边的份例为何连二弟妹都不如?你既是当家主母,自当一碗水端平。”
“如儿如今有了身子,你为何还让她来你这里立规矩,你到底存着什么心?”
殷婉从来不喜欢让人立什么规矩,可萧衍只会看到他想看到的,他没有心……这个冰冷的侯府从上到下都是一个德行。
过门没多久,殷婉就看透了这些,从最初的期待,到逐渐的心冷,到后来,夫妻相敬如“冰”。
再到如今——
“如儿,我……没事。”萧衍无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气息急促粗重,满额更是青筋暴出。
崔姨娘小心翼翼地扶着萧衍的右肩,转头对着厅外高呼道:“施嬷嬷,快,侯爷的伤裂开了,去请大夫!”
施嬷嬷神色慌张地唯唯应诺,连忙转身跑出去找大夫。
“侯爷,您别吓妾身,”崔姨娘低声啜泣,葱白般的纤纤手指抹过眼角,又攥了攥胸口的衣料,哀哀凄凄道,“看您这样,妾身的心真的好痛……”
崔姨娘泪眼婆娑地望着痛苦不堪的萧衍,千般柔情万般怜惜,一副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柔情款款,哭得是气息低哑。
殷婉就站在两步外,冷眼看着萧衍与崔姨娘这情深义重的样子,心中早已激不起一丝波澜。
她觉得她像是在看一场戏,一场与她毫不相关的戏。
她动作优雅地抚平了裙裾上的褶皱,微微一笑:
“崔映如,这男人给你了。”
“我殷婉不要了。”
既然他们两人心里只有对方,那她“成全”他们的一生一世。
殷氏洒脱地转过了身,对上了萧燕飞清亮的眼眸,对着女儿豁达一笑,通透的眼底再没有一丝阴霾。
她不紧不慢地走向了萧燕飞,几缕阳光透过窗口照耀着她挺拔婀娜的身姿,让她有种说不出来的优雅。
后方,崔姨娘死死地盯着殷婉的背影。
平日里柔婉的眸中克制不住的怨毒之色。
是殷婉抢走了她的人生。
十六年前,殷婉嫁给萧衍成了他的正室,而自己沦为侍妾,只能卑微地跪在蒲团上,仰首向着身着大红衣裙的殷婉敬主母茶。
从此,自己不得不在殷婉的跟前执妾礼,永远卑躬屈膝。
不仅是自己,甚至连自己的儿女也会永远低殷婉的儿女一筹,被他们踩在脚下。
当时,崔姨娘就在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要让殷婉跪在自己的面前。
而现在,殷婉输了。
她与萧衍义绝,也就意味着她放弃了侯夫人的身份,而萧衍对她没有半点爱意,可为什么跪在这里还是自己?!
崔姨娘的心绪激烈地起伏着,眼眸愈来愈红,那抹浓烈的阴鸷似要化成有形的利箭刺在殷婉的后背,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殷婉回到了萧燕飞身边的圈椅前,闲适地坐下。
崔姨娘用指甲深深地抠着掌心,一时有些恍神,直到萧衍难耐的痛呼声钻入耳中,这才回过神来,俏脸一白,又朝萧衍扑了过去:“侯爷!”
萧衍痛得周身一阵抽搐,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崔姨娘想扶昏迷的萧衍起身,可方才施嬷嬷已经被她打发去请大夫了,此刻,厅堂里除了殷婉与萧燕飞外,就是祝嬷嬷与知秋。
四人皆是冷眼旁观,根本就没人打算多管闲事。
崔姨娘不知所措,呜咽地抽泣了起来,口中反反复复地喊着“侯爷”,鬼哭狼嚎的声音惊飞了窗外的一片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远,几片残羽被风吹了进来。
知秋看着这两人只觉可笑:这个崔姨娘没腿吗,有空在这里哭,不会去找人帮忙啊。
崔姨娘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个不停,泪水滴在萧衍的肩头,湿了一片,与他满身的汗水混在一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厅外蓦地响起太夫人悲怆激动的声音:
“阿衍!”
太夫人心急慌忙地第一个跨入厅堂中,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萧衍心疼不已。
尤其看到他的右腿根还在渗血,太夫人更是不能自抑地落下泪来,老泪纵横。
“快,还不赶紧把侯爷扶起来。”太夫人失声道,“大夫呢?大夫在哪里?”
今天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弄得她身心俱疲,眼角、额头的皱纹一下子多了一半,形容瞧着苍老了好几岁。
族长萧勉以及几个族老跟在太夫人的身后也鱼贯地走了进来。
看了一眼地上一动不动的萧衍,萧勉疲惫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萧勉目不斜视地走殷婉的跟前,给了她一份盖了朱印的绢纸:“阿婉,这是切结书。”
殷婉可以凭此去官府重新办理户籍。
“多谢伯父。”殷婉起了身,郑重地双手接过了这份切结书,如释重负。
有了它,她与萧家才算是彻底了断。
萧勉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用带着点讨好的口吻说道:“我方才也顺便把燕飞和鸾飞两个丫头的名字各归各位了。”
他心里也觉得太夫人与萧衍实在不像话,姐妹掉包的事如今满京城人尽皆知,都这么久了,可这对母子还在掩耳盗铃,连族谱都不改,也不给燕飞这丫头正名。
也难怪让殷婉寒了心,不惜义绝。
这一次,殷婉郑重地对着萧勉福了个身:“劳烦伯父了,我们母女铭记于心。”
“应当的应当的。”萧勉连声道。
这事早晚都得做,他要是不机灵点,萧燕飞这丫头可不会放过他。
萧勉满面含笑地看向了萧燕飞,笑容更深,就差直说,丫头,你该满意了吧?
萧勉心知,以萧燕飞这丫头的狡猾和狠辣,必是早有成算了,虽说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法子来保住武安侯的爵位,交给她弟弟。
可是她都这么说了,那么想必是有法子。
这丫头步步筹谋,手段频出,屡出惊人之举。
除族、义绝、三代归宗。
这每一件说来都耸人听闻,却都让她办成了。
她既然都做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是冲着爵位来的,不太可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管怎么样……
萧衍现今已经是个废人了,保不保得住爵位且不说,他这辈子是再无崛起的可能了,而他膝下这个嫡女却是前途一片光明。
如何选择,显而易见。
自己也好,族里也好,还是得和萧燕飞这一房搞好关系,就算沾不上什么光,总也能互惠互利。
殷婉收好了那份切结书,就对萧燕飞道:“燕儿,我们走吧。”
萧燕飞乖乖巧巧地应了,起身时,对着萧勉粲然一笑。
那笑容仿佛拨开乌云的晨曦,笑得明亮而又灿烂,厅堂里似乎都亮堂了一些,让萧勉以及几位族老们精神为之一振。
看来他们办的这事,这丫头果然很满意。
萧燕飞没理会屋里的其他人,随殷婉一起往外走。
太夫人刚已经从崔姨娘口中得知是殷婉踢掉了长子的拐杖害得长子伤上加伤,一脸怨毒地看着她们。
这对母女简直无情无义。
明知萧家正在最艰难的时候,却弃萧家而去,不能共患难。
太夫人冷冷道:“殷婉,把烨哥儿送回来。他是姓萧的,没道理跟你住在殷家!”
“还有这死丫头,她和烨哥儿都是姓萧的。”
“殷氏女不可带走。”
太夫人近乎怨毒地看向了萧燕飞,攥紧手里的佛珠串,毫不掩饰她的恶意。
“哎呀。”萧燕飞摇头又叹气,“太夫人,您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
顿了一下,她嫣然一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三代归宗。”
“是啊是啊。”萧勉拈须,与萧燕飞一唱一和地连连点头,“烨哥儿、燕飞他们已是第三代了,我做主,让他们回归本宗。”
末了,他又提醒道:“被除族的,只是萧勖、萧衍以及他的兄弟姐妹,与第三代无关。我刚刚提醒过的。”
萧勉心知肚明:太夫人为了除族和义绝的事,一直魂不守舍的,怕是没听到吧。
还可以这样的?太夫人震惊得瞪大了眼,一时哑口无言。
萧燕飞煞有其事道:“娘怜我和烨哥儿孤苦无依,给了处宅子,写在了烨哥儿名下,以后我这个姐姐就跟着弟弟过活。”
殷婉嫁妆丰厚,名下的宅子多得像是宅子大批发一样,把京城的宅子给她与烨哥儿平分了,现在光萧燕飞名下的就有五处宅子。
迎上太夫人阴鸷的眼眸,萧燕飞悠闲地扇了扇手里的团扇,故意气她:“我们萧家本宗的事,太夫人这个被逐出族的萧任氏,怕是无权干涉吧。”
太夫人喉头涌起一股浓重的咸腥味,差点没吐血。
“侯爷……侯爷醒了。”
崔姨娘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就见地上的萧衍幽幽地又睁开了眼,嘴里发出痛楚难耐的□□声。
太夫人再也顾不上殷婉与萧燕飞了,关切地问道:“阿衍,你觉得怎么样?”
“来人!还不赶紧叫大夫!”
见殷婉母女走来,还在大门口的萧衡、萧循四人都不由向两边让开,自动给她们让出了一条道。
灿烂的阳光倾洒而下,走出厅堂的母女俩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朝侯府的正门方向走去。
一路上,经过的侯府下人们都用一种不安的眼神看着殷婉。
短短半月间,先是侯爷被截了肢,现在又是侯夫人与侯爷义绝,侯爷甚至还被族里除了族,侯府怕是要翻天了!
他们这些家生子又会怎么样?
殷婉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挽着女儿一起迈出了侯府正门高高的门槛。
走到殷家的马车前,殷婉转头望过去,幽深的目光定在匾额上那龙飞凤舞的“武安侯府”这四个大字上,这是建国时太祖御笔亲题,笔力雄浑苍劲,自有一股恢弘的气势。
十六年前,一台花轿带她从这道门走进了侯府,彼时她抱着百宝瓶,满怀对这桩亲事的无奈,以及对未来的不安。
一入侯门深似海。
她曾以为她这辈子都会困在这侯府的内院之中,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她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而且,还不会失去她的两个孩子。
殷婉紧紧地拉住了萧燕飞的手,耳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女儿自信满满地告诉她:“娘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她看着萧燕飞的眸子里荡漾起脉脉温情,心口淌过一股暖流。
真好,她是有女儿的人呢!
“娘,走吧。”萧燕飞似乎看出了殷婉在想什么,甜甜一笑,眉宇间洋溢着不容错识的欢喜。
为殷婉感到欢喜。
“好!”殷婉含笑点头。
萧燕飞亲自扶着殷婉的手,让她先上马车,殷婉一边踩上马凳,一边兴致勃勃地说道:“燕儿,我们先去城南的大虞街的杂货铺子瞧瞧。”
“我记得大虞街那边多的是杂货铺子、绣庄、瓷器铺子,家里的那间杂货铺子反倒是不显,没什么足以当招牌的东西,我琢磨着可以把它改成洋货铺子。”
“京里的洋货比不上江南,从前都是江南卖不动的那些才往京城运。最近家里有一艘商船马上要从运河抵京,应该还要七八天吧,我还来得及在商船抵达前把那间铺子重新修缮布置一下……”
“我打算在京城先开四家分店,再以京城为中心把分店开到冀州、并州和青州。”
“我得取个好记的铺名,要让百姓一想到西洋货,就想到我们殷家的铺子。”
“……”
殷婉侃侃而谈,听得萧燕飞忍俊不禁,感觉娘亲接下来是要开始女强人模式呢。
霸道女总裁?
看着容光焕发的殷婉,萧燕飞忍不住笑出了声。
刚在马车里坐定的殷婉也不知道女儿又在乐什么,也同样露出了笑容。
萧燕飞抿唇直笑,正要跟着上马车,就听后方一个陌生的女音唤住了她们:“弟妹,燕飞,且留步。”
萧燕飞收住了上马车的动作,寻声望去。
不远处,一个身穿月白色褙子的美貌妇人朝着萧燕飞与殷婉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以及十四五岁的少女,模样有三四分相似,似是一对兄妹。
萧燕飞定睛一瞧,这三人对她来说,全都眼生得很,一个也不认识。
殷婉柳眉轻轻一挑。
这是,萧衍的长姐萧锦瑟。
“弟妹。”萧氏快步走到了殷家的马车前,语气亲热,“你与燕飞可算回来啦。”
“礼哥儿,微姐儿,来给你们大舅母见礼。”萧氏又招呼起一双儿女。
少年少女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口称“大舅母”。
马车里的殷婉但笑不语,萧氏又道:“弟妹,你这才来不久吧,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
“侯府是你的家,你是侯夫人,侯府还有很多事等着弟妹你来主持呢。”
“阿衍这次遭了大罪了,你就看在我的份上,别与他计较了。”
萧氏笑容亲昵地对着殷婉谆谆相劝着。
两步外的微姐儿上下打量着萧燕飞,目光落在她鬓发间的那赤金发钗上,一瞬不瞬。
钗头叠堆着三朵小巧的赤金累丝莲花,花蕊镶着一颗颗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红宝石璀璨夺目。
萧氏见殷婉不说话,就又往萧燕飞走了两步,想要挽她的胳膊:“燕飞,你长大了。我上回见你时,你才五六岁大……这一晃眼,你就这么大了。”
萧燕飞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萧氏不安分的手,注意到对方一身素净,周身没有佩戴半点钗环,她后方的婆子手里提着一个放着香烛、纸钱与檀香的篮子。
萧燕飞含笑问道:“姑母方才可是去了皇觉寺?”
“是啊。去给你大姑父做法事。”萧氏幽幽叹了口气,声音中难掩苦涩。
萧燕飞眼珠子微微一转,明白了。
萧氏母子三人去皇觉寺给闻家大爷做法事,才刚刚回来,怕是还不知道今天京城发生的那些大事。
“您回来得刚好。”萧燕飞笑吟吟地说道,“府里有喜事,太夫人就在里头等您呢。”
“喜事?”萧氏眉目一亮。
“是啊。”萧燕飞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今日卫国公世子率大军从幽州回京,大皇子和承恩公也一并回来了。”
真的?萧氏瞬间喜形于色,目光已经忍不住往府内瞟去。
大弟说,大皇子是追着鸾飞去幽州的,两人一直是在一块儿的,有鸾飞在,萧家就多了一层保障。
也对,大皇子对鸾飞这般情深意重,天地可鉴,他怎么会忍心让鸾飞成为罪臣之女呢?
所以,连这么久不着家的殷婉也带着女儿回来了。
这是想沾他们萧家的光吧!
萧氏面上的热络一扫而光,眸中也冷淡了下来,矜持地抚了抚衣袖道:“那我先走了。”
“弟妹慢走,我就不送了。”
萧氏对着马车里的殷婉微一颔首,就带着一双儿女往府内走。
鹅蛋脸的小姑娘好不容易才收回黏在萧燕飞发钗上的目光,慢吞吞地随着萧氏往里走。
走到角门前时,小姑娘委屈地抱怨了一句:“娘,大舅母没给见面礼。”声音压得低低,只有萧氏一人听到了。
“微姐儿,”萧氏心疼地搂了搂女儿,朝门外的那辆马车又瞥了一眼,用笃定的口吻说,“以后会补上的。”
闻知微轻咬下唇,点了点头。
萧氏讥讽地轻哼了一声:“上次我亲自去殷家请你大舅母回来,她还拿腔作调的,呵,如今她再想回来,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萧氏刻意没有压低声音,马车边的萧燕飞听得清清楚楚,唇角弯了弯。
她赶紧憋住笑,也不用人扶,就自己利落地上了马车,把头靠在殷婉肩头闷笑不止,直笑得肩膀轻颤不已,差点没被口水呛到。
外头的婆子关上马车的门后,马车就徐徐驶动。
殷婉低声凑在她耳边,含笑道:“好了,她进去了。”想笑就笑吧!
说着,她轻轻地给萧燕飞抚了抚背。
萧燕飞抬起头,透过马车的窗户往后方的侯府望了一眼。
果然——
侯府的大门口空荡荡的,人已经进去了。
下一瞬,侯府的角门就从里面关闭了,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萧燕飞正要放下窗帘,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迎面而来,一队着飞鱼服、挎绣春刀的锦衣卫策马飞驰,在她们的马车边疾驰而过,马蹄隆隆。
街道上的路人看到锦衣卫前来,纷纷避让。
三十来个锦衣卫勒住缰绳,把马停在了武安侯府的大门口,马蹄嘶鸣不已。
为首的锦衣卫指挥使大臂一挥,语气冰冷地指着侯府大门道:“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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