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梁铮读完折子后,简直连眼睛都不敢抬,眼前浮现那个戴着半边面具的桀骜青年,心里暗叹:顾世子不愧是顾世子,实在胆大!
先是西山大营哗变,再是这道折子,顾世子几乎就是在明面上,承认了这次西山大营哗变与他有关。
更是认下了,是卫国公府在为明氏女主持公道。
甚至于,是一种威胁。
西山大营不过八千人,或许不成威胁。可谁都知道京郊还有一万天府军精锐扎营呢——这还是去年皇帝为了把卫国公从西北召回京城,才允其带回京的,如今正安置在安山大营。
当初皇帝是怕卫国公在西北拥兵自重,想以此掣肘卫国公府,而现在看,等于是豢养了头猛虎在身边。
这些梁铮能想到的,皇帝同样也能想到。
这是阳谋,顾非池就是明晃晃地在拿捏自己这个大景天子。
皇帝重重地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若是这道折子此刻在他手上,怕是已经被他狠狠地对半撕开。
庾御史面露赞赏之色,拈须叹道:“还是顾世子考虑周全。”
“本以为顾世子桀骜不逊,如今看来,却是有理有节,通晓大义。”
其他两位御史也是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犹如火上浇油,皇帝更怒,胸口的那团火焰灼灼燃烧,似要从他眸中迸射而出。
现在顾非池不仅是把手从军中伸到了朝堂,还开始笼络人心了。
皇帝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置于案头的那只手在不住地发抖。
他是气,也是怕。
顾非池已是丝毫不掩饰他的野心了。
皇帝甚至在心里怀疑,局势会不可控制地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根本就是顾非池在暗中推动的。
从大皇子检举柳汌谋反开始,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是太巧了。
心火越烧越旺。
“顾非池。”
“顾明镜。”
皇帝咬牙念着这两个名字,胸口有种沉甸甸的闷痛,霎那间,喉头泛起一股浓浓的咸腥味。
他的身子剧烈一震,口中吐出了一口血。
一大滩鲜血直喷在了案头的那封陈情书上,红得触目惊心。
“皇上!”梁铮吓得脸色一白,三魂七魄差点没散了一半,失声惊叫,“来人,快传太医!”
一个小内侍连忙跑出去传唤太医,梁铮紧张地一面给皇帝抚背,一面拿了方帕子给皇帝擦嘴角的血迹。
皇帝喘过了一口气,沉声道:“即刻宣内阁。”
“宣宗令。”
他的声音在吐血后显得尤其沙哑虚弱,喘息不止。
他从梁铮手里接过另一方干净的帕子,自己胡乱地又擦了擦嘴,才艰难地又道:“……宣卫国公世子!”
最后一个字冰冷阴沉得令人不寒而栗。
乾清宫内乱成一团,一时间,内侍们忙碌地进进出出。
夕阳落下,天色渐暗,从乾清宫乃至宫廷各处的灯笼一盏盏地点了起来,如萤火般星星点点,与夜空的繁星交相辉映。
从烈日炎炎到现在,陆续有人得了传召,经过午门进宫,都会看到跪在那里的明芮。
明芮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笔直,点点星光下,她纤细的身姿挺拔、飒爽。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着。
学子们也都在,一个也没有离开。
他们中不止有赴京参加秋闱的秀才们,还有国子监的监生、京城书院的学子们,以及翰林院的庶吉士。
他们就在午门席地而坐,好几人就地铺纸磨墨,挥毫而书,一张张书生意气的面庞上非但毫无疲态,一个个精神抖擞,双目有神。
太祖皇帝倡导学子清议,认为读书人不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要知时政,通世事,识人情,如此,将来为官才知民间疾苦,才能为民请命。
只要明氏还跪着,只要皇帝不还明氏一个公道,他们就不会离开。
天色越来越暗,夜色渐深,迎面而来的晚风中也有了凉意。
“梆!梆!”
后方街道的尽头传来了二更天的梆子声。
前方,那细目小内侍与另一名中年内侍提着灯笼再次来到了午门。
再看明芮,小内侍的表情复杂至极,一眼就看出来了,明芮连跪的姿式都没有动过。
走到了明芮跟前,小内侍抬了抬手里那道织有龙纹的圣旨道:“明氏,皇上有旨。”
不是先前的口谕,而是圣旨。
不再称呼明芮为宁王妃,而是称她为明氏。
光是凭借这微妙的差别,明芮就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双眸在灯笼的火光映衬下闪现点点亮光。
周围那些原本席地而坐的学子们也都纷纷起身,目光如潮水般向明芮这边用来,午门广场上一片肃静。
明芮郑重地敛衽一礼:“臣女在。”
她没有俯首,精致的下巴微扬,望着三步外的那细目小内侍。
那小内侍给了她一个善意的笑容,便展开了圣旨,开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明家满门忠义……”
这道圣旨先是正面肯定了明赫父子的功绩,表示大景将士保家卫国,为国捐躯,朝廷自当庇护其家眷,天经地义,让将士安心。
又提起宁王有不当言行在先,免了明芮误伤之过,并恩准明芮与宁王义绝。
听到“义绝”这个词时,明芮的眸子熠熠生辉。
她不畏死。
但是,她不想到死都和唐修尧这种人扯上关系。
更不想到死都被称为唐明氏。
于她来说,这是一种铭刻在身上的耻辱。
终于——
她得偿所愿,等到了这一天。
明芮扬唇笑了,那明丽的脸上展露出毫不掩饰的喜悦。
就像是一朵明艳的玫瑰在经历了暴风雨的摧残后倔强地活着,在月光下,倏然怒放,风姿傲然。
以为圣旨到此该结束了,明芮再次敛衽,只等着“钦此”两个字就要谢恩,却不曾想那手执圣旨的小内侍又继续往下念道:“……特追封明赫为北安伯,爵位由其女明氏承袭。”
“钦此。”最后这两个字小内侍念得铿锵有力。
话落之后,远处又响起了一下响亮的梆子声,似是重锤般敲击在众人心头,那些学子全都露出不敢置信的震惊表情。
明芮同样不可置信,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正前方这道圣旨。
她跪着,从她现在的角度,自然看不到圣旨的内容,只看到那五彩织锦的缎子在灯光中闪着微光。
明芮忍不住用手指掐了掐手背,疼痛告诉她,这是现实。
她的眼眶微酸,胸口激烈地一起一伏。
皇帝会追封爹爹为北安伯,是她根本不敢想的事,由她袭爵更是如此。
大景朝自太祖皇帝在开国之初论功行赏分封勋贵,之后这两代君主,再也没有因为战功给武将封爵,更无女子袭爵的先例。
不止是大景朝,就连历朝历代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在一阵短暂的震惊后,那些学子中爆发出一阵激动的叫好声,仿佛那些战场上凯旋的士兵在庆祝着他们的胜利。
在他们看,这是他们“大义”的胜利,是“众望之所归”。
什么众望之所归?那宣旨的小内侍表面平静,嘴角只微微地撇了一下,内心实则风起云涌。
这哪里是什么“大义”,这根本就是顾非池一人的主见,一人的胜利。
回想着方才乾清宫内的那一番火药味十足的唇枪舌剑,小内侍略有些口唇发干,心脏犹在怦怦乱跳。
最初,皇帝根本不答应追封明赫,只勉强应允不追究明芮刺伤宁王的罪,允双方和离;宗令虽略有不快,也应了。
几位阁老赞同义绝和追封,却觉得女子袭爵不妥,毕竟千百年来,从未有过女子袭爵的先例。
徐首辅便提议可以把北安伯的爵位由明将军嫡幼子明逸继承,阁老们全都附议。
可顾世子却一力反对,反而质问起首辅,说如今是明氏受了委屈,却要把补偿给其弟,是何道理?
说明氏因为亡父受折辱奋起抗争,实乃孝义两全,学子陈情、军营哗变皆是因明氏孝义之举,这爵位自当属于明氏。
顾世子更是直言:皇上若还是一意孤行,那安山大营怕是也要跟着哗变了。
当下,皇帝几乎被气得失去了理智,差点又吐血。
臣强则君弱。
这五个字清晰地浮现在小内侍心中。
顾世子如今锋芒毕露,全然不肯让步,更有咄咄逼人之势。
内阁是最先退让的。
皇帝被逼得无可奈何,又无人助力,这才不得已下了这道追封兼袭爵的圣旨。
那番情形,此时回想起来,小内侍还依然胆战心惊。
他慢悠悠地合上了圣旨,含笑对明芮道:“北安伯,您回去好生休养,待到身子养好后,皇上还指望您重回兰山城呢。”
哪怕这道圣旨是皇帝不得已才下的,但是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说,这话也不仅是说给明芮听的,更是说给在场的这些学子以及不在场的那些西山大营将士听的,要让他们知道皇帝对英烈遗孤的圣眷。
跪在地上的明芮还没有回过神来,喃喃道:“兰山城?”
“是啊。”小内侍和气地说道,“皇上有意让您回兰山城。”
“接旨吧。”他又提醒了一句。
明芮深吸一口气,高举起双手接过了圣旨,朗声道:“臣谢恩。”
眸子里闪过了然的光芒,她的眼神分外坚毅,接着道:“先父在时常言,兰山城在,则中原安。如今兰山城百废待兴,臣回北境后,定会重建兰山城!”
她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难掩的哽咽。
虽然她口中说的是谢恩,但是明芮心里很清楚,这不是君恩。
是卫国公府在帮她!
在今天以前,明芮活下来唯一的信念,就是要让兰山城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让承恩公柳汌为兰山城满城将士和百姓的偿命,让世人知道死守兰山城的父兄没有信错人,谢大元帅并非叛国之人。
她的信念没有白费,她做到了。
甚至,还全身而退地摆脱了“宁王妃”的枷锁,她该满足了。
明芮的眼眶浮现一层朦胧的水汽。
可是,她从来没有去想到过,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她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她的人生终结在任何时候都无所谓。
直到现在。
有人会告诉她,她可以回兰山城。
她真的能回兰山城?!
回到父兄和夫君拼死守护的地方……让她守在那里继承他们的遗志!
真好啊!
明芮双手捧着圣旨,郑重地对着前方叩首。
她的这个举动看在旁人眼里,只当她感念皇恩,这才行叩首礼。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叩谢的是卫国公世子。
爹爹说,谢家可以信,顾家也可以信。
她的爹爹一向有识人之明。
再抬起头时,明芮的眼眸已经恢复了平静,眉眼含笑地起了身。
小内侍在来颁旨前得过梁铮的叮嘱,因此对明芮非常客气,又道:“北安伯,可要咱家安排马车送您回明府?”
明芮既然与宁王义绝,自然是不会回宁王府了。
“多谢公公的好意,不必麻烦了。”明芮并不打算回明家,委婉地回绝了对方的好意。
小内侍也就没勉强,对着明芮揖了一礼:“那咱家先回乾清宫复命去了。”
小内侍与另一名内侍又提着灯笼往回走。
明芮没急着走,她朝周围那些学子们走近了几步,向着他们屈膝福了福。
这是她对他们的谢意。
那些学子们很快就回过神来,纷纷地回以长揖,这一双双热忱的眼眸全都以满怀敬意的眼神注视着明芮。
这位新晋的北安伯真是将门虎女。
只凭她有回北境重建兰山城的这份决心,她就担得起明家这“北安伯”的爵位。
“女承父志,亦是一则佳话。”一个方脸高额的年轻学子由衷叹道。
“赵兄说得是。”立即就有好几个学子连声附和。
回想着今日发生地一切,赵秀才不由热血沸腾。
天理昭昭,这世上仍有公义!
皇上虽年老昏庸,但幸而卫国公世子拨乱反正,为明氏女主持公道。
从前还听说卫国公世子滥杀降将,残暴无道,可如今看来,未必。
有道是,乱世用重典。
若是幽州流匪一开始就能被幽州卫一力镇压,又何至于后来死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以及将士,血流成河。
他以前只知“士人不当以世事分读书,当以读书通世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也不懂。
若非得了萧二姑娘的那通教训,至今还在坐井观天,便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那也会是一名昏官。
赵秀才目光灼灼地望着夜色中明芮远去的背影。
明芮身姿笔挺地往回走,一路穿过了端门、承天门、正阳门三道门,只觉得浑身一松。
她握紧了手里的圣旨,往前走去。
夜晚的街上没有什么路人,安静无声。
街旁停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
下一刻,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掀起了一角,露出少女熟悉的笑靥,梨涡浅浅。
“明大姑娘。”萧燕飞轻快地对着明芮挥了挥手。
明芮:“……”
萧二姑娘是在等自己?
这个念头方起,就听萧燕飞笑眯眯地说道:“我在等你呢。”
从明芮离开茶楼起,知秋就一直跟着她来到了午门,直到酉初,皇帝召见内阁,知秋才离开向萧燕飞禀明了经过。
之后,萧燕飞就来了这里等着明芮。
那日在皇觉寺,明芮曾亲口对自己说过,明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人。
换而言之,明芮必不愿回“明将军府”,那么,在她得偿所愿后,她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知秋很是机灵地打开了马车的车门,笑嘻嘻地对着明芮伸手做请状。
“还站着做什么,快上来!”萧燕飞对着明芮招了招手,笑容明媚。
被她的笑容感染,明芮扶着知秋的手,上了马车,在萧燕飞的对面坐下了。
马车里点着一盏玻璃灯罩灯笼,光线明亮。
萧燕飞上下地打量着明芮,明芮下午在午门跪了半天,滴水未进,此刻看着样子实在算不上好,嘴唇皲裂,皮肤被晒红,身上还有酒液与汗液混合后的怪味。
周身透着一种几乎油尽灯枯的虚弱。
唯独她的眼神依然明亮,仿佛这夏夜的漫天星辰倒映在她眸中。
萧燕飞笑意更深,忽然问道:“吃粥吗?”
明芮一愣,就见萧燕飞自一旁红泥小火炉上掀起了砂锅盖。
砂锅里煨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香菇鸡丝粥,发出细微的煮沸声。
一股诱人的香味立刻扑面而来,霸道地钻入鼻尖,引得半天没吃东西的明芮饥肠辘辘。
萧燕飞亲自给明芮盛了一碗粥出来,轻轻地放到了两人中间的小桌子上,随口道:“我有处小宅子,卖给你好不好?”
明芮看着她,心中暖暖的,失笑道:“好。”
“银子下个月给你。”
她一手捏着调羹舀了一口粥,放到唇边吹了吹。
她也不是真的一无所有,娘亲的嫁妆就在明府,也该拿回来了。
“你忘了吗?”萧燕飞从自己的荷包中摸出了一个累丝金镶玉镯子,信手把玩着,“你付过了。”
这是之前明芮在皇觉寺给她的那个镯子,顾非池拿走了藏在镯子里的绢纸后,把镯子留下了。
“这个。”萧燕飞侧过清丽的面庞,向着与她仅仅三尺之隔的明芮露出一个轻快慧黠的笑容。
明芮一口抿住调羹里的粥,缓缓咽下,眼眶又是一阵酸涩。
有些话不需要多少。
有些好意也不需要推辞。
她要做的,是记在心里。
明芮放下了调羹,灿然一笑:“那我买的宅子在哪儿?”
她的笑容英气勃勃,举止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的扭捏,心情更是安宁,详和,而又踏实。
似是在万丈深渊之上踩着一根细钢丝的人这一刻终于迈上了平地,脚踏实地。
萧燕飞愉快地又把那镯子收好了:“庆丰街。我带你去瞧……”
“停下!”
空旷无人的正阳门大街上,一道厉喝声突然打破了这夜晚的寂静,随之而来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四五匹快马奔驰而至,从马背上跃下四个侍卫打扮的男子,飞快地将这辆马车团团地围住了,不准她们离开。
最后抵达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留着虬髯胡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匹棕马,挡在了马车的最前方。
“王妃。”中年男子看着马车里的明芮露出一个客套而空洞的笑容,好言道,“王爷刚醒,听闻王妃还没有回府,派我等来接王妃。”
王妃跪在午门的事,宁王府早就得了消息。
无论是痛得要死要活的宁王,还是王府的其他人,谁也不觉得皇帝会答应她这种无理的要求。只等着她吃点苦头再被押解回来,谁想等到的却是宗令礼亲王。
礼亲王只说了一句:皇上已经答应了宁王妃义绝。
宁王怒火中烧,立刻派他们来把王妃“接”回去。
说的好听点,是“接”,其实就是来“抓人”的。
马背上的杨侍卫长拉了拉缰绳,慢悠悠地说道:“还请萧二姑娘不要多管闲事。”
“王妃,请。”
明芮看向了萧燕飞,见萧燕飞托腮笑得漫不经意,明白这件事不会给她惹来麻烦,放心了。
“滚。”明芮不客气地吐出一个字。
杨侍卫长笑容瞬间变冷:“王爷有命,人只要活着就行。”
四名侍卫即刻逼近,缩小了包围圈,没把这几个弱女子放在心上。
就来了这么几个还敢放肆?!坐在车辕上的知秋冷笑一声,活动了两下手关节。
她正要跳下车松松筋骨,下一刻,一阵凌厉的破空声蓦地响起,一支羽箭自右前方的一条巷子里急射而来,正中杨侍卫长的背心。
箭头包着粗布,不会至人于死地,但巨大的力道撞得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杨侍卫长痛呼一声,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在了马腿上。
这一摔,他的发髻散了些许,四肢百骸一阵酸痛,痛得他面目狰狞。
不远处,清脆的马蹄声踏着月色而来,一袭竹月色直裰的少年策马执弓,高高的马尾随着马蹄的起落甩出优美的弧度,既优雅又利落。
不一会儿,少年与白马就停在了两丈开外。
那执弓的少年不过十来岁,眉目精致隽秀,脊背笔挺,只单单这样策马站在那里,便将这寂静无人的街道衬得如同月夜竹林般高雅风致。
萧烁环视着杨侍卫长以及那些王府侍卫,斯文一笑,笑容犹如清风朗月,叹道:“这还没三更呢,京城的治安这么差了,都有人敢拦路抢劫了。”
说话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往马车里的萧燕飞瞟,目光微闪,嘀咕道:“姑娘家家的,大半夜了都不回家。”
“看,被狗拦路了吧。”
“幸好……我刚好路过。”
少年看似优雅的外表下,藏着别扭的小性子,似在说:
他不是担心她没回家,这是“偶遇”。
第102章
萧烁自从跟着顾非池随军后,就一直待在天府军的军营里。
哪怕这趟从幽州回来,他也没有进过京城,自然也没有回过殷家。
半大不小的少年郎出了这么一趟远门,又在军中历练了一番,瞧着皮肤黑了,也精瘦了,身量长了不少。
性子依然有些别扭,不过少了从前的那种拧巴劲。
军营果然是锻炼人的好地方!
萧燕飞弯了弯眉眼,笑靥更甜:“这大半夜的,还真是很巧呢,我的弟弟~”
月光下,少女墨玉般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萧烁,顾盼间,有一种既温柔又张扬的矛盾感。
又来!又来!
被她这声“弟弟”一叫,萧烁差点没从马上滚下来,下意识地拉了拉缰绳。胯下的那匹白马甩甩头打了个响鼻,朝马车又走近了两步。
萧烁知道嫡母与父亲义绝了,也知道侯府里出事了。
他只是去了一趟幽州,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让他一时不知怎么面对二姐与嫡母,所以这段日子他一直没回去。
拖得越久,他就越是不敢回……
此刻,看着萧燕飞的笑容一如往昔,萧烁陡然一松,压在心头的巨石放下了。
就算是嫡母与父亲义绝了,姐姐也还是他的姐姐。
萧烁的眉眼弯出个小小的弧度,少年的神情一下疏朗了不少。
“何人闹事?!”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承天门那边的一队禁军将士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了过来,高声质问着。
一名宁王府的侍卫正蹲在地上查看刚刚落马的杨侍卫长,另一名侍卫气急败坏地指向了马背上手执长弓的萧烁,对着那队禁军将士告状道:“有人行凶。是他意图射杀杨侍卫长!”
“射杀?”萧燕飞自窗口探出一只手,纤长的手指指了指落在杨侍卫长身边的那支箭,“说的是这个吗?”
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到,那支羽箭的箭头上包着一层粗布。
宁王府的几个侍卫脸色有些不好看,刚才杨侍卫长突然被一箭射下马,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们都吓了一跳,只当作是他被那支箭射伤,根本没有注意到箭头包着粗布。
“……没出血。”蹲在地上的侍卫见杨侍卫长无恙,松了口气,“杨侍卫长,属下扶您起来?”
两个王府侍卫连忙去搀扶地上的杨侍卫。
萧燕飞轻笑出声,梨涡里似是盛着皎洁的月辉,温温柔柔道:“京畿重地,自然不可伤人。”
“但是,这京畿重地,莫非就可以拦路抢劫了?”
明芮悠悠叹了口气,抬手往承天门方向一指,对着为首的黑膛脸将士道:“大人,皇城脚下,这样的治安可不行。”
明芮与萧燕飞一唱一和,直视着这队禁军将士,不卑不亢,一派从容自若。
那几名禁军将士默默地交换着眼神。
他们这些人今天就在宫门当值,谁不认识马车里这位新上任的北安伯?
又有谁不知道这位北安伯究竟是怎么以女子之身袭爵的!
那黑膛脸将士心里有了计较,将手里的刀鞘指向了杨侍卫长等人,冷冷地呵斥道:“何人在这里喧闹!”
杨侍卫长终于站了起来,身上的衣袍沾了不少尘土,额角磕出了一个青紫的大包,狼狈不堪。
他还来不及表明身份,就听马车里的萧燕飞又补充了几个字:“他们还诬告。”
黑膛脸将士嘴角抽了抽,一本正经地颔首道:“对,你们还敢诬告。”
杨侍卫长对着那黑膛脸的禁军将士拱了拱手,解释道:“我等是宁王府的侍卫,是奉宁王之命带王妃回府的。”
“原来是宁王府的人。”那几个禁军将士的语气稍稍客气了几分。
杨侍卫长面沉如水地看了看马背上的萧烁。
这少年手里的牛角弓至少是一石弓,而他最多才十一二岁的样子,这京城里头什么时候又出了这样一位少年郎?
杨侍卫长谨慎地说道:“萧二姑娘,我等无意冒犯,还望姑娘不要多管闲事。”
“宁王妃?”萧燕飞眨巴漂亮的大眼睛,纤长的睫毛如蝶翅般上下飞舞,“莫非宁王又要再婚了吗?哪家姑娘这般倒霉……”
“怕是不能了吧。”明芮打断了萧燕飞的话,唇角绽出一朵明艳的笑花,“他如今都成太监了,又何必再去祸害别家的姑娘!”
太监?!
这两个字像是闪电般狠狠地劈在了这些禁军将士的心头,震得他们耳朵嗡嗡作响,一个个面露惊诧之色。
这,这,这未免也太耸人听闻了!
他们都觉得胯下一凉,好几人都下意识地低头去看了看自己的裤裆。
他们也听说今天宁王妃明芮激怒之下狠刺了宁王一刀,所以才会独自来午门跪了半天。
原来竟然是“这样”的一刀啊。
一众禁军将士面面相觑,神情古怪,一个个都打算晚点跟同僚们好好分享一下。
周围有一瞬间的沉寂,安静得出奇,唯有那一支支燃烧的火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点点火星在夜风中跳跃。
杨侍卫长咬着后槽牙,宁王下腹受伤,为此王府今天请了那么多大夫,怕是也不可能瞒得死死,总会露出一点风声。
他的沉默看在这些禁军眼里无异于是一种肯定。
气氛愈发古怪。
杨侍卫长僵声道:“这是宁王府的私事,还望给宁王一些薄面。”
“我等只是要带走王妃而已……”
“凭什么?!”这时,后方承天门方向响起了一道正气凛然的质问声,打断了杨侍卫长的话。
“北安伯与宁王已经义绝,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宁王的人凭什么带走北安伯?!”另一个年轻意气的声音接口道。
“就是就是!”
一道道义愤的斥责声如海浪般响起,就见那些收拾好东西的学子们也陆续自午门穿过承天门往这边的大街走来,走在前头的几人恰好看到宁王府的护卫还敢来拦明芮,纷纷打抱不平。
学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引经据典,知乎者也,一道道声音叠加在一起,声音几乎盖过了天。
宁王府的侍王几次想说话,都找不到插嘴的机会。
“目无王法,胆大妄为,这宁王府的人在皇城脚下拦路掳人,禁军居然不管不顾,视而不见。我等必要写一张陈情书,向皇上讨个公道。”
“陈情书”这三个字一出,禁军们纷纷打了个激灵。
这些读书人可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写了一天的陈情书了,还要写?!
那黑膛脸的将士脸一板,抬手指向了杨侍卫长等人,义正言辞道:“皇城脚下喧哗闹事,速速给我把人拿下。”
后方那些禁军将士朝那几个宁王府侍卫一拥而上,废话不多说,直接就缴下了他们手中的武器。
杨侍卫长等人还在嚷嚷着“我们是奉宁王之命前来”、“放开我们”云云的,可叫归叫,却是无人敢反抗。
毕竟对禁军动手,等同谋反,是可以当场杀无赦的。
后方的学子们爆发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马车里的萧燕飞摸出一把团扇,愉快地扇了扇,笑道:“看来这京城的治好还是不错的,我也就放心了。”
她一副欣慰不已的样子。
“真装。”萧烁低低嘟囔了一声,嘴角微翘,眸底笑意荡漾,让他如春风拂柳般柔软起来。
“弟弟,”萧燕飞用团扇指着他,一双笑眼弯出一个危险的弧度,“你说什么呢?”
“没有没有!”萧烁想也不想地否认,又把他的长弓背到了身后。
“乖~”
萧燕飞这声“乖”,语声柔柔,尾音拖了个轻快的调,像在哄孩子似的,却又似乎有种血脉上的压制。
马背上的萧烁简直快正襟危坐了,又拉了拉缰绳,清清嗓子道:“天色不早,该走啦。”
萧燕飞就吩咐车夫道:“我们先去庆丰街。”
车夫高高地挥了下马鞭,驱使马车调转了方向。
马车沿着宽阔无人的街道往前驶去,很快就把那喧嚣的宫门远远地抛在了后方。
这位老车夫驾车的技术很好,马车驾得又快又平稳,连那碗被放在小桌子上的鸡丝粥都没怎么晃荡。
明芮三两口地喝完了一小碗粥,热乎乎的粥下腹后,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精神也好多了。
她以帕子拭了拭嘴角,看着马车外与马车并行的萧烁,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你弟弟是入伍了?”
萧燕飞点了点头,也去看马车随行的萧烁:“能看得出来?”
“能。”明芮笃定地说道,双眸亮如晨星,“你瞧他在马背上的坐姿,怕是还跟着打过几仗。”
她自小就随爹爹时常出入军中,对于军中的将士骑马的姿态最清楚不过了。
哪里不一样吗?萧燕飞好奇地把脸凑到窗口,上下审视着萧烁。
前方的萧烁策马与车夫齐头并进,注意到后方车厢里的两人朝自己看来,一头雾水。
“燕燕你看,”明芮学着宁舒的口吻唤着萧燕飞,指了指萧烁腰背腿的那一圈,小声道,“他这姿式,是披过战甲的。”
“在战场上,将士因着身披盔甲,他们在射箭时,就要用这种’让胯‘的姿势,既是为了防止弓弦挂到盔甲上,也是因为朝敌人射击时,必须让开马首。”
“这种姿势需要在肩膀、腰腹以及腿部用力,射箭时,盔甲容易磨伤肩膀。”
“我一看就知道了。”
从前她给韩大哥缝补战甲的时候,她都会特意在右肩这里加一块软羊皮,那他穿着这盔甲时肩上就会舒服很多。
兰山城破后,她已经很少回想起那段日子了,因为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不敢去想。
而现在,一切不同了。
“厉害!”萧燕飞忍不住抚掌赞道,“明姐姐,你可真厉害!”
她又凝眸去打量马车外的萧烁,依然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弟弟~”萧燕飞拔高音量唤道,用团扇对着萧烁招了招,笑容温柔亲切。
萧烁一抖,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下一刻,就见萧燕飞指了指他的肩膀,问道:“你的右肩伤了?”
“……”萧烁终究还不过是个青涩的少年,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惊讶地微微睁大眼。
她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她是在关心自己吗?
萧烁的唇角弯了弯,被晒成了小麦色的耳尖染上些许红晕。
这要是烨哥儿,肯定要撒娇了,但他可不是什么小屁孩,他都已经十二岁了。
“小伤而已。”萧烁漫不经意地说道,但眼珠子落在了萧燕飞的脸上,似在说,问问啊,再问问。
萧燕飞淡淡地“哦”了一声,就看到少年的耳朵仿佛跟猫儿似的耷拉下来了,不由忍俊不禁。
“等回去,我给你做个肩垫。”萧燕飞又笑吟吟地补了一句。
萧烁眼睛瞬间亮了,矜持地点点头,眼底却难掩欢欣。
明芮看着初露峥嵘的小少年,会心一笑,露出了怀念的表情:“曜哥儿从小就说,长大了,他也要跟他祖父和他爹爹一样,穿铠甲,骑大马,上城墙。”
明曜是明芮兄长的独子,也是她唯一的侄儿。
“他才三岁,已经学会骑小马,打一整套五禽戏了,去岁我在兰山城时教他背《三字经》,他才学了三天,就都会背了,那么聪明的孩子。”明芮的语气中难掩凄然,“我爹爹常说,曜哥儿的筋骨比我大哥还好,是个学武的好材料,以后定能继承父辈衣钵……”
“曜哥儿也喜欢骑马习武,别的孩子平地摔了都要哭,可他有一次骑马时摔了马,还乐呵呵的,一点也不知道害怕。”
明芮慢慢说着,眸中涌起一抹难以自抑的悲怆之色。
要是她没有回京就好了。
要是她带着曜哥儿一同回京就好了。
这时,马车向右转过了弯,车厢也随之摇晃了一下,马车里的两位姑娘晃了晃。
萧燕飞轻轻地扶了明芮的肩膀一把,摸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她,问道:“明家在兰山城的府邸里面是不是有一个枯井?”
明芮捏着帕子,先是一怔,旋即摇了摇头:“没有。”
兰山城是边关之地,明家在那里的府邸不算大,阖府上下总共也不过内院与外院的两口水井而已。
萧燕飞转过了脸,压低声音道:“明逸说,曜哥儿的尸骨在一口枯井里。”
“要是不是在明府,你可知兰山城还有哪儿有枯井?”
马车里的灯火照亮了明芮清瘦的脸庞,整张脸苍白如纸,身子不住地颤抖着,眼底泛起一片浓浓的水汽……
明芮闭了闭眼,心口弥漫起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似有一把刀反复绞动着,那散乱的鬓发被从窗口钻进的夜风吹得更乱。
“城西的王参将家,城东平安街的富商程家,还有南城门附近应该有枯井。”
“可能还有别处……”
她去过兰山城几趟,但每次都是小住,对那里也不是太熟悉,知道的这几处枯井也是偶然间听闻的。
说话间,明芮的身子颤得更厉害了,牙根紧咬,眼底泛红。
耳边响起了孩童天真活泼的声音,恍如昨日:
“姑姑,抱。”
“姑姑,爹爹说,等曜哥儿长到这么~高,就能可以和他一块儿上城墙了。”
“姑姑,曜哥儿多吃饭,很快就会长大哒~”
“我的曜哥儿,他长不大了。”明芮声音低哑地说道。
曜哥儿那么活泼、那么爱热闹的一个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黑暗阴冷的井底,他一定觉得很害怕,很孤单吧。
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自她眼角淌下。
萧燕飞轻轻地用帕子为明芮拭去泪花,怜惜地在她纤瘦的肩头轻抚了两下。
情绪只是片刻的略微失控后,她很快平静了下来,那双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眸坚毅深邃。
须臾,马车停了下来,知秋轻快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姑娘,到了。”
这处位于城西庆丰街的宅子,也只有两进,胜在清幽,也适合独居。
萧燕飞早早就让人来打扫过宅子了,又在正房换上了新的被褥、蚊帐,准备了几身换洗的衣裳,厨房的灶头也煨着吃食,还有一个厨娘和两个粗使婆子,连大夫都早早地候在那里了。
大夫是熟人,万草堂韩老大夫的儿子。
萧燕飞稍微叮嘱了韩大夫两句,请他给明芮治下外伤,再开个调理的方子,之后她没有多留主动告辞了。
这宅子既然已经“卖”了,那就是明芮的宅子了。
萧燕飞一走,萧烁自然也走了,一路跟着把她送回了葫芦胡同的殷家。
夜色渐深,远处传来了三更天的梆子声。
“弟弟~”萧燕飞笑眯眯地凑到了刚刚下马的萧烁身边,姐弟俩的面庞相距不过一尺。
萧烁正在喂爱驹吃糖,被她这甜蜜温柔的语气惊得打了个激灵。
他对他这位蔫坏的二姐已经颇有些了解,但凡她这么说话,就肯定没好事,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干嘛?”萧烁偏开了俊秀的脸庞,又给马儿喂了一颗糖,半垂着眼睫,似在看马,眼角的余光却在瞟着萧燕飞。
“你知道明家的明逸吗?”萧燕飞问道。
“知道。”萧烁优雅地点了点头。
京城的勋贵武将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也就是这些人而已。
他在京里见过明逸很多次,不过是点头之交,见面打个招呼的交情,从来不在一块儿玩。
很好。萧燕飞愉快地从袖中摸出了一包糖,塞到了萧烁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明天午后,你把明逸带去万草堂,就跟他说,我过去给他治病。”
萧烁看着油纸包,白马似是闻到了糖香,把头凑了过来,却被萧烁无情地一把推开了。
“好。”萧烁颔首道,就牵着他的马往马厩方向去了。
自他随军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他自己的马都是由他自己喂,自己给它刷洗。姐夫说了,在战场上,马是他们最忠诚的伙伴。
看着少年牵着马走远,萧燕飞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招呼知秋道:“走吧。”
知秋步履轻盈地跟了上去,掩嘴轻笑,心道:自家姑娘真是心思细腻,这是瞧出了烁少爷住在殷家有些不太自在,才特意给他找一些事做。
萧燕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嘀咕道:“困死了。”
她的确困了,一回房倒头就睡,这一觉,就睡到了次日的日上三竿。
用过早午饭,她就带着知秋一起去了万草堂。
“萧二姑娘,”伙计热情地迎了上来,笑容殷勤得不得了,“萧二少爷与明公子已经到了,就在后堂。”
伙计把萧燕飞领到了后堂,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一袭湖蓝直裰的萧烁双臂抱胸地靠在墙壁上,只抬了抬眼,没出声。
“萧二姑娘!”坐立不安的明逸在看到萧燕飞的那一瞬,精神一振。
他用了萧燕飞给的药丸后,这两天身上真的不痛了,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了。
只是药已经快要吃完了。
就是今天萧烁不来找他,明逸也会跑去殷家的。
萧燕飞在窗边的玫瑰椅上坐下,神情悠闲,随口问:“药有用吗?”
“有有有!”明逸连连点头,急切道,“我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好了不少了,也不痛了,应该快要愈合了。”
他的脸上有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两眼迸射出异常明亮的光彩。
愈合?她给的只是止痛药和安眠药,伤口要是能愈合,这才有鬼了。可萧燕飞的面上却是微微地笑:“是吗?”
“是是是。”明逸点头如捣蒜。
他忙不迭起身,近乎卑微地看着萧燕飞,哀求道:“萧二姑娘,药就要吃完了,再给我一些。”
“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已经做到了。”
说话间,明逸的眼眸更明亮了,也更灼热了。
他相信只要再吃上几天,他这“鬼剥皮”的怪病就能好的!
萧燕飞浅浅一笑:“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明逸急忙问道。
“曜哥儿的尸骨在哪里?”萧燕飞的前一句还是温温柔柔的,后一句语音瞬间变冷,似凝了冰霜般。
“那口枯井在哪里?”
第103章
在听萧燕飞说到“枯井”时,明逸的身子猛地一颤,抿紧了嘴唇。
“说说看。”萧燕飞顺手接过了知秋递来的一杯消暑茶,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明逸的目光游移不定,他的一半脸藏在墙角的阴影中,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不是的。”
“明五公子。”原本靠在墙壁上的萧烁走了过来,随意地抬臂往他肩上一按。
少年眉目如画的面庞上笑得月白风清,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一派风度翩翩好儿郎的样子。
他在军中有些时日了,平日都是随那些天府军精锐一起日夜操练,这些日子来,不但武艺长进了,连手劲也大了不少。
他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按,就把明逸又按回了椅子上。
明逸踉跄地又坐下,五官瞬间皱在了一起,脱口呼痛
“我姐让你说,你就说,别墨迹。”萧烁的语气斯斯文文,唇角噙着一抹亲和的浅笑,可手下的力道又加重了三分。
若是外人看到了,怕是会以为他与明逸相交甚好。
“明曜是你的侄儿吧。”萧烁紧紧地锁住了明逸惶惶的目光,淡淡道,“你杀了他,又把他的尸体扔进了枯井里。”
是她说出去的?!明逸的双眸猛然睁大,畏缩的目光突转厉烈,瞪向了萧燕飞,双眸中带着一点阴狠的怨毒,像是那阴沟里的老鼠。
萧烁抬起另一只手往明逸的眼前一挡,隔开了他投向萧燕飞的视线,信口道:“柳嘉早就招了。这件事,你该问问,现在满京城还有谁不知道!”
明逸瞳孔剧烈地一缩,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额角滚了下来。
柳嘉招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不信?”萧烁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又猛地出手一把钳住明逸的左臂,直接把明逸从椅子上拖了起来,强势地把人往前堂方向拖去。
明逸步履踉跄地被他拽着往前走。
“要不要我带你出去问问……”萧烁的动作很强势,可表情和语气却很温和。
风一吹,帘子被卷起一角,外头刺眼的光线斜斜地射了进来。
对明逸而言,那道光似一道利刃般。
他不要去外头,他不想看到别人嫌恶的目光!
“不要!”明逸下意识地想往角落里躲,可左臂被萧烁的手攥得生疼,痛得他龇牙咧嘴,痛得他眼角挤出泪花来。
“那就好好说。懂吗?”萧烁微微地笑。
明逸周身簌簌发抖,脚下又往后挪了挪,颤声道:“那口枯井……在,在明府隔壁的盛家。”
萧烁这才放开了明逸,从袖中摸出一方素白的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手指,仿佛手指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明逸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几乎缩在墙角,身子也隐于墙角的阴影中。
他紧紧地捂住了自己包扎着层层纱布的左臂,袖子下的手臂隐隐作痛,一抽抽的,直痛到骨髓里,与潜藏在他心底深处的恐惧交揉在一起。
被冷汗浸湿的发丝贴在鬓角,湿哒哒的,使他整个人显得格外憔悴。
“我不是故意的。”明逸喃喃自语道,似乎在告诉自己,又似乎在告诉萧燕飞与萧烁。
他让爹爹把曜哥儿给他,他是真的想带着他一起活下去的。
他带着曜哥儿爬墙倒了隔壁的盛家,躲进了盛家后院的一口枯井中。这口枯井已经废弃了几十年,被枯树遮掩,很少有人会去那里。
他们只需要在枯井里躲上两三天,躲过北狄军的搜城,之后就有机会混在幸存的流民中,活下去的。
但是曜哥儿太吵了,也太爱哭了,一会儿说他要见爹爹和祖父,一会儿说他害怕,一会儿又说他饿了渴了……
当时,他听到了井外隐约传来了北狄人的喊声,他很害怕,害怕他们会被发现的。
“我只是想让他别哭,别哭……”
他真的没打算掐死曜哥儿的,他是无心的!
兰山城死了这么多人,多一个也不算多,是不是?
“你左臂的伤,最初是不是被曜哥儿抓破的?”萧燕飞放下茶杯,看向了明逸明显不太服帖的左袖。
“对对对。”明逸急切地连连点头。
见萧燕飞盯着他的左臂看,以为是要给他看伤了,明逸迫不及待地把袖子撩了起来,又急匆匆地解下绷带。
绷带早就被血和脓所渗透,解开后,就露出至少近乎两个手掌大小的伤口,血肉模糊,上面混着黄绿色的脓液,隐约那看到那脉动的血脉……
随着这可怖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一股混着药膏味的异臭味迅速地弥漫开来。
“真臭。”萧烁皱了下眉,直视着明逸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偏移。
这次随军去幽州,他曾经见过更可怖的场景,战场上尸痕遍野,多的是死状惨烈、腐烂不堪的尸体。
真臭?
这两个字听在明逸耳中,像是狠狠地往他心口捅了两刀,柳嘉说他臭,成四郎他们说他臭……甚至于他娘在靠近他时也会微微地蹙眉。
现在,能救他的人也只有萧二姑娘了!
明逸眸露异彩,急切地对着萧燕飞抬起了血肉模糊的左臂,不惜把他最羞于示人的伤口暴露在她眼前。
“是这里吧。”萧燕飞眯了眯那双弧度优美的猫眼,以扇柄不近不远地朝着明逸指了指,“被曜哥儿抓破的地方?”
她一眼就瞧出了明逸那血淋淋的左臂上有个小小的指甲印,哪怕周围的皮肤已经烂透了,只要细看,就可以看到最初的那个伤口。
原本只是个小小的,还没指甲大小的伤口……在半年之中溃烂得越来越厉害。
“是是。”明逸愈发激动,那苍白似鬼的脸上是满心满眼的期待,“我会好的,对不对?”
“对呀。”萧燕飞笑了笑,手里的扇柄继续指着明逸的左臂,“只要从这里……”
那玳瑁扇柄微微上移,指向了肩膀的位置,“把你的左臂整个砍断,说不定就会好的。”
什么?!明逸悚然一惊,看着萧燕飞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萧燕飞又慢悠悠地扇起了团扇:“当然也有可能伤口会从你的断臂处再继续腐烂。”
“不妨事,到时候,也可以接着切。”
“哪里烂了,就切哪里。”
这个治疗方案简直堪称完美。
萧燕飞颇为满意地笑了,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不!明逸猛地站起来,不小心撞到了后方的椅子发出咯噔的声响,口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厉斥声:“你这哪里叫治病,这是凌迟。”
她这哪里是大夫,她分明就是刽子手,哪里有人是这样治病的!
“对呀。”萧燕飞直言不讳地颔首,“就是凌迟。”
“你也只配凌迟!”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如春风拂柳般,一双眼睛黑得深不可测。
“……”明逸直接傻住了,整个人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他手里那沾着血与脓的绑带掉在了地上,颤声道:“你骗我?”
“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帮我治病是不是?”
“你在利用我,是不是!”
明逸的身子如风雨中的枯树般不住颤抖着,那千疮百孔的心似有寒风呼啸而过。
曜哥儿死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怪他,难道只有曜哥儿有资格活着,他就没有吗?!
他也才十五岁而已,还没及冠,他又做错了什么?!
这些话明逸一直藏在心里,从来不曾说出口,可此时此刻,无边的绝望将他彻底压垮。
他终于克制不住地呐喊出声:“难道我就该陪着兰山城一起去送死吗?!”
他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愤恨之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他两眼通红地瞪着窗边的萧燕飞,突然窜起,朝她扑了过去……
可旁边的人突然朝他的右腿狠狠地踹了一脚。
明逸惨叫一声,狼狈地摔在了地上,那血弱模糊的左臂磕在地上钻心得疼。
他口中又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头发散乱。
“送死?”萧烁就站在明逸的身边,微微倾过身子,俯视着他,慢而清晰地说道,“兰山城的百姓都没逃,你是守城的将士,有什么资格逃?”
“百姓都死了,你一个逃兵有什么资格活?”
“为将者和满城百姓共存亡,不叫送死,叫死得其所。”
“你怕死?怕死就能坦然地当逃兵?!你的祖母,你的婶母,你的嫂子,她们都没逃,你明逸有什么资格逃?!”
萧烁那清润的嗓音中透着一种冰霜般的寒意。
可怜明家满门英烈,偏偏出了这么个明逸。
就像是……
萧烁的脑海中不由浮现父亲萧衍的面庞,拳头无意识地攥了攥。
明逸揉了揉刺痛的右腿,抬起头,一脸怨毒地瞪着萧燕飞:“我会说出去的……我会告诉别人那些信……”
“告诉别人什么?”萧燕飞轻一抚袖,优雅地从玫瑰椅上站了起来,“告诉别人,顾非池把你呈上去的信件替换掉了?”
“还是告诉皇上,那些与你无关?”
萧燕飞每说一句,就朝明逸逼近一步。
对上少女波澜不惊的黑瞳,明逸觉得自己像是被野兽盯上似的,匍匐地后退一点,再一点,直到他的背撞上墙,退无可退。
“你可知道,你为什么现在还活着吗?”萧燕飞幽幽地低叹了声,不等明逸说话,就自己答道,“因为你是‘功臣’呀。”
明逸嘴巴张张合合,一颗心直坠至无底深渊,手脚冰凉。
萧燕飞稍微偏过了脸,煞有其事地叹道:“明五公子如今病得厉害,北安伯也就这一个弟弟了,想必是惦念得很。”
“知秋,你把人送去给北安伯,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告诉她,明五公子这‘鬼剥皮’好治得很,哪里烂了,切哪里就行了。”
“让她不用为她弟弟的病烦心,只要‘养得好’,多活个一两年,不成问题的。”
她嫣然一笑,随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子,白玉般耳垂上的耳坠微微摇曳,映得她肤光胜雪,可这样一个清丽动人的少女口中娓娓道来的却是如此令人悚然心惊的话语。
“不,不……”明逸连连摇头,眼底写满了惶恐。
他不要去见明芮,他不想被千刀万剐!
看着几步外的萧燕飞,萧烁置于体侧的拳头抖了抖。
自家姐姐这不笑还好,笑起来……咳咳,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是,姑娘。”知秋笑呵呵地应了,朝锁在墙角的明逸走近,“奴婢一定把人平平安安地送到了北安伯那里。”
“不……”明逸挣扎着想要起身,想逃,可知秋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一个掌刃轻轻巧巧地劈在了他的后脖颈。
明逸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晕厥了过去,身子一软,像烂泥般瘫在了那里。
知秋一把拎起明逸的后衣领,像拖尸体似的把人往后堂后的院子拖去,动作娴熟得不得了。
很快,后堂里只剩下姐弟两人。
萧燕飞看着明逸消失的方向,突然转过脸,盯着少年俊秀的脸庞问道:“你怕吗?”
“在战场上的时候,害怕吗?”
萧烁:“……”
萧烁不禁想起他随军刚到幽州时,就有一场小规模的围剿,姐夫让他也跟着去了,还让边昀照顾他。
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看到了肠穿肚烂的尸体,看到断手断脚的伤兵……
他怕。
他怕得两个晚上没有睡好,只要眼睛闭起来,眼前就是死人。
无论身在哪儿,他似乎都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萧烁眼睫轻颤,下巴骄傲地一抬:“我才不怕呢。”
说这话时,他眼角偷偷瞟着萧燕飞。
他很厉害的,会给她和母亲挣脸,那么她会不会拿他当作骄傲?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萧烁见萧燕飞没作声,有些失望地耷拉下耳朵。
下一刻,头顶一暖,他惊愕地看了过去。
萧燕飞摸了摸他的头顶,低笑道:“小屁孩。”
萧烁微微一愣。
“怕就怕,有什么不好意思?”萧燕飞坏心眼地揉乱了他的头发,笑得戏谑。
“才没有怕。”萧烁梗着脖子道,耳尖略微发红,想说别摸他头,他又不是萧烨那种小屁孩。
“只有惧怕死亡,才会敬畏生命。”萧燕飞盯着少年墨玉般的眼睛,笑了笑,“人就是要好好活着。”
萧烁这小子啊,才十二岁的人,就给自己背上了这么多的枷锁。
这样,不好。
“……”萧烁呆住了,若有所思地垂眸。
还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
后堂内又安静了片刻,外头忽然响起了震耳的铜锣声,“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亮,吵闹得很。
伙计从前头掀帘走了进来,笑道:“萧二姑娘,外头有衙役在敲锣呢,说是有公告,皇上已经下旨裁决了承恩公谋反案,定了下月斩首处决。”
萧燕飞对着萧烁招了招手:“走,我们瞧瞧去。”
萧烁如影随行地跟在她身后,忍不住问了一句:“侯府会怎么样?”语气中透出一丝丝的涩意。
“谋反定不了,贻误军机之罪免不掉,十有八九是夺爵流放吧。”萧燕飞信手打帘,语气很平静。
对于这个结果,萧烁其实并不意外,步履略一停住。
看着萧燕飞洒脱自若的背影,他以唯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呢喃自语道:“爵位,我会挣回来的,还有这侯府……”
侯府是三弟的,他会把爵位挣回来,一起还给三弟。
下定了决心,萧烁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幽深,迈步跟上。
少年的身形修长有力,背脊笔挺,步履间有了苍鹰展翼般的气势。
万草堂外,嘈杂喧闹,“咚咚”的锣声渐渐远去。
街道的两边聚集了不少闻声而来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目光大都望着前方那几个敲锣打鼓的衙差。
“皇上的圣旨下了,这是给谢家昭雪了吗?”一个头发霜白的老妪激动地说道。
“那就太好了。”另一个中年妇人双掌合十,虔诚道,“那我可得去白云寺给谢大元帅上炷香。”
“承恩公府那边听说今天在抄家,”人群中一个青年唏嘘道,“柳家这回是完了吧,看来连皇后娘娘都保不住柳家了。”
“抄家,那我看得去看看啊。”
“……”
不少人呼朋唤友地拥去了曾经的承恩公府。
没一会儿,街上就空旷了不少。
萧燕飞眼睛一亮,愉快地拉了拉萧烁的袖子,兴致勃勃道:“我还从来没看过抄家呢。”
“走啦,我们看热闹去。”
萧烁有些无语:看热闹?看什么热闹?
抄家吗?
他心里不懂抄家算什么热闹,又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
萧烁半垂着眸子,看着萧燕飞捏着他袖口的两根手指,唇角弯了弯。
既然姐姐想看,他就陪她去看看吧。
“去阳门街。”萧烁亲自给萧燕飞拉开了马车的门,顺口说道,“这次查抄柳家,也是姐夫负责。”
萧燕飞惊讶地抬眸:“皇上肯?”
“皇上自然是不肯的。”萧烁温文一笑,唇角扬起一个轻巧的弧度。
只是,昨晚皇帝吐血病倒了,因病罢朝,也没来得及交代其它。
顾非池原本就在搜查承恩公府,自己做主,顺手就把抄家的活也给接了,根本没请示皇帝。
承恩公府奢华至极,花了整整十天,才刚刚把那些明面上的账目盘点的七七八八。
还有那暗地里的账目,更是盘枝错节,还没理清。
不算那些产业与首饰,光是府里的白银就有五十大箱,清点出了一千万两,这可是大景朝足足一年的税银。
顾非池很大方地转手就把这笔一千万两的白银给了户部,用于幽州、豫州等地赈灾,然后才递了封折子上去。
等皇帝看到这道折子时,才知道顾非池这几天竟然抄起了承恩公府的家,气得差点又吐了血。
可是,连年战乱,国库确实没有多少银子了,为此户部也是焦头烂额,从去岁冬起幽州赈灾一拖再拖,才会最后引发流民作乱,白巾军为祸幽州。
哪怕皇帝心里再震怒,如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也想把顾非池叫来骂一通,但又总觉得这些日子精力愈发不济,犹豫再三,也只能拿起笔来批了这道折子。
户部拿了这么多箱银子,还在忐忑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为此,户部尚书还特意跑去找徐首辅,试探首辅的口风。
徐首辅只给了一个字“等”,户部等了整整一天,等来了一个“准”字。
这下,户部尚书心里是彻底明白了:皇帝已经彻底压制不住卫国公世子了。
哪怕这次是明晃晃的试探,顾世子在先斩后奏,甚至插手到了户部,然而,皇帝也拿他无可奈何。
不过,这一大笔银子到底还是解了户部的窘迫,户部尚书就只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有了银子,赈灾以及抚恤流民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等到三天后萧燕飞和顾非池一起出门的时候,京城里的流民已经少了许。
“那些流民都回幽州了?”萧燕飞这一路骑行而来,明显发现街上少了很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
两匹矫健的红马并肩而行,油光水滑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顾非池含笑道:“户部刚拨了笔银子,允那些回原籍的百姓免三年税,安家费,再租借他们一年的粮种。”
这些流民在京城没有户籍,没有住处,也就是当流民乞丐,靠着救济、施粥,再做些小工,勉强度日。
对他们来说,这种漂泊异乡如浮萍般的日子并不好过。
如今官府愿意大手笔给他们安家费让他们回故土,这些流民全都喜出望外,一个个去户部领了银子当路费后纷纷都回去了。
“若是能落叶归根,谁又想背井离乡呢。”萧燕飞轻叹。
幽州之乱本是天灾,可最后却变成了人祸。
数以万计的将士与百姓为之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承恩公百死难辞其咎。
顾非池微微点头,低声又道:“我让户部给幽州拨了一大笔银子。如今幽州百废待兴,表哥在那里,没银子可不行。”
萧燕飞忽然把马往顾非池那边凑了凑,转头对着他耳边悄声说:“你说,皇上这两天心情好不?”
“要是我问他讨个爵位,他肯不肯给呀?”
那狡黠的坏心眼,明晃晃地跃于那精致的小脸上。
第104章
“他最近……怕是心情不太好。”
顾非池眉目柔和地看着少女容色鲜妍的面庞,肌肤瓷白,娇艳的瓜子脸在阳光下潋滟着淡淡的胭脂色,如朵风中绽放的茶梅,分外的明艳。
“有多不好?”萧燕飞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里的马鞭。
“吐血的那种。”顾非池似笑非笑道,仿佛一头伸着懒腰的豹子,慵懒而优雅,高傲又狡黠。
面具挡住了他的半边面庞,只露出那双深邃的狐狸眼以及形状优美的唇。
萧燕飞咯咯笑了起来,眉眼生晕。
“瞧一瞧,看一看。”路边的货郎拿着拨浪鼓热情地吆喝着,“绣品、梳子、针线、镜子……应有尽有。”
“卖桃子了!又大又甜的水蜜桃!”
“酸梅汤,消暑的酸梅汤只要两文钱一杯。”
“……”
城里的乞丐少了,城门口附近比前一阵子热闹了很多,随处可见一些摆摊的摊主、货郎,叫卖着他们的货物。
不少路人都被吸引,凑过去看那些摊位上的东西。
出城的人与进城的人一样多,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有说有笑。
两人很快出了城,沿着官道策马疾行。
萧燕飞这匹胭脂马平日里天天被困在家里,此刻似脱缰野马般肆意地撒着蹄子。
沿途时不时地看到一些拖儿带女的流民或者步行、或者赶着驴车、或者推着板车地赶路,看他们的方向,都是往幽州的那边去。
这些流民大都三三两两地搭着伴,一起赶路。
远远地能听到他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说着今年是来不及种水稻了,但八月还来得及回家种小麦;说有了官府给的安家费和借的粮种,开了荒地就能归自己,还能免三年税,等熬过了今年,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
他们的声音中带着些平凡人的烟火气和对未来的憧憬。
“真好。”萧燕飞弯了弯眉眼,由衷地叹道。
这几个月,殷家一直在京中给那些幽州流民施粥施药,她偶尔也会去帮忙,那些流民们领着粥,可眼睛里都是无光,只是在熬日子而已。
这些普通百姓所求不多,只希望能活下去而已。
“我听外祖父说了,从幽州到冀州的商线,官兵去清剿了几趟,如今连劫道的流寇也没有了。”
“他老人家还说,幽州百废待兴,是危机,也是机会,他打算派几支商队去幽州,从京城到幽州走陆路可比走水运快多了。”
“谢公子可真厉害!”萧燕飞毫不吝啬地抚掌赞道。
这才多久,幽州就跟变了天似的。
末了,她又不放心地往顾非池那边凑了凑,小声问:“咱们那位皇上不会派些不靠谱的人去幽州给他添堵吧?”
她听说,幽州的官员死的死,贬的贬,皇帝肯定是要派新的布政使、幽州卫指挥使,和一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去幽州的。
“派了。”顾非池淡淡道。
萧燕飞忙问:“然后呢?”
“我让秦漠把人打晕,丢回京城了。”说起这种堪称大逆不道的话,顾非池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表哥在幽州忙得很,可没功夫收拾他们。”
“然后呢?然后呢?”萧燕飞笑得不行。
顾非池望着女孩,微笑道:“我亲自挑了几个人,让吏部那边下了文书。”
萧燕飞笑趴在了马背上,差点没笑岔了气。
难怪他刚才说皇帝最近怕是心情不好呢。
这能好才怪呢。
没气死都算是命大了。
“你也真厉害。”萧燕飞脸上笑容更深,抬手拍了拍顾非池的肩头。
他不仅手里的配剑削铁如泥,行事的手段更狠,简直杀人不见血,气得皇帝吐几口血那也是小意思了。
上方传来一阵嘹亮的鹰啼声,似乎在附和萧燕飞的话。
萧燕飞抬眼望去,一头雪白的雄鹰展翅飞在高高的碧空之上,只轻轻一振翅,就急速地飞出了老远,很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傲气。
顾非池屈指放在唇间吹了响亮的声哨,朗声唤道:“雪焰。”
白鹰慢慢悠悠地在高空中盘旋了两圈,似是没听到。
下一刻,白鹰猛地朝东南方的一棵大树俯冲了过去。
尖锐如钩的鹰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树冠一阵激烈的摇晃,数以千计的树叶纷纷扬扬地如雨般落下。
顾非池好笑地摇头:“它偷偷跟出来,怕我生气呢。”
“它可真聪明!”萧燕飞樱唇微张,发出惊叹声,目光似天际的星子一片清亮。
她越看这头鹰,越觉得眼馋。
这可真是别人家的鹰了。
她敢肯定,她要是养头鹰,肯定没它好看,没它聪明,没它凶猛。
顾非池含笑道:“雪焰是前年我去北境时,在野外捡到的雏鸟,鹰只要沾上了人的气味,亲鸟就不会要它了,我就把它带了回去……”
两人正说着话,空中的白鹰低啸了一声,朝萧燕飞这边滑了过来,把爪子里抓的那只彩雀往萧燕飞的手上随意地一丢,又展翅飞走了。
那只彩雀落在了萧燕飞的手上,四脚朝天,一动不动。
萧燕飞赶紧勒住了缰绳,坐下的胭脂马就停了下来。
顾非池轻笑道:“表哥打小训练它抓鸽子,它看着鸟儿,就爪子痒。”
“抓鸽子?”萧燕飞垂眸去看掌心拳头大小的小鸟,见它身上没有伤口,就伸指戳了戳它柔软的腹部,鸟的眼皮轻轻地颤了颤。
它这是在装死?
萧燕飞的指头又戳了戳它暖呼呼的绒羽。
“飞鸽传书。”顾非池道。
厉害了!萧燕飞抬起下巴,又朝空中那头得意骄傲的白鹰望去。
在战场上,信息传递对军队至关重要。
有这么一双在空中的鹰眼巡视,比多少双人眼都管用,哪怕是夜间一只鸽子飞出,也瞒不过鹰眼。
顾非池横臂伸了手过来,一根修长的手指在鸟的脊背上摸了两下:“雪焰把鸟儿当作玩伴,从不伤它们。鸟不在它的食谱里,它更喜欢捕食地上的猎物。”
这鸟也就是受了点惊吓,皮毛无损。
顾非池才刚收回手,萧燕飞掌心那只原本装死的鸟儿毫无预警地张开了眼,迫不急待地展翅飞起。
可它才堪堪飞高了三尺,不远处的白鹰就飞过来了,冰蓝色的鹰眼冷睨着那只鸟儿。
那团五彩斑斓的小可怜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抖落一两片凌乱的残羽。
萧燕飞差点以为它会掉下来,下一刻,那只小鸟就怂怂地飞回了萧燕飞跟前。
它轻轻地落在马首上,也不飞了,小心翼翼地以淡黄色的鸟喙梳着羽毛。
萧燕飞觉得有趣极了,一夹马腹,继续前行。
策马跑了半个时辰,郁郁葱葱的翠微山出现在了前方。
她拉了拉缰绳,放缓了马速,停在了翠微山脚,胭脂马恢恢叫着,还有些意犹未尽。
顾非池游刃有余地配合她的速度,与她并行,从始而终,两人的距离不曾超过一个马首,节奏全然一致,仿佛骑马这件事对他来说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那只鸟儿一直乖乖地停在马首上,只偶尔轻巧地蹦跶两下,唧唧作响,时不时地往半空中的白鹰瞟去。
萧燕飞翻身下了马,来回看了看鹰霸王与小可怜,忍俊不禁。
“要养吗?”顾非池也下了马,朝她走来。
那只鸟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扑楞着翅膀自马首飞起。
空中的白鹰反应极快,立刻调转方向朝它追来。
萧燕飞下意识地侧身让开,转过身时,一头撞进身边青年胸膛厚实的怀中,他高大的身影将她娇小的身形覆住,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更是将她笼罩其中。
青年长臂一伸,拉住了萧燕飞的胳膊,扶着她站稳。
在这个姿势下,两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贴在了一起,他的手臂横在萧燕飞纤细的腰侧,隔着单薄的罗衫,擦出几分温度。
“不要。”萧燕飞摇了摇头,抓着他的胳膊扶了一把,灼灼的目光眼馋地看着把半空中的白鹰,“野外长大的鸟儿,更适合天空,而不是笼子。”
当然,要是有像雪焰这样的,她肯定养养养!
顾非池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下巴轻轻地抵在她的发顶,将她整个人拢在自己怀中。
他低低地笑。
笑声在胸腔里轻轻振动,震动着萧燕飞的耳膜,心湖微微一荡。
“唧唧……”
萧燕飞感觉左肩头一沉,斜眼看去,就见那只小鸟儿不知何时落在了她肩头,轻快地跳跃着,鸟爪子弄皱了她肩头的衣料。
白鹰得意洋洋地绕着两人飞了两圈。
“它很喜欢你。”顾非池诱惑她,“你确定不养它吗?”
微笑时,他优美的唇角微微翘起,便给那清冷的面庞添了颜色般,让凉薄的青年陡然生动了起来。
“谁让我讨人喜欢。”萧燕飞耸耸肩,大言不惭。
“说得是。”顾非池牵着萧燕飞的手往前走,“你那么讨人喜欢。”
两人要上山,这马自然不能带上山,暂时把马寄放在了山脚下。
与那摆摊的老妪说好:“我们未时来取马。”
翠微山上有一座道观,平日里来这里香客不少,常有人把马匹、骡子、驴车什么的寄放在山脚。
“公子,姑娘,尽管放心,老婆子一定给你们把马看好了。”白发老妪给了他们两块竹牌作为寄马的凭证,又热心地说道,“庆云观的姻缘牌很灵的,两位上香时记得求一块。”
“那肯定得求。”顾非池看着她,“对不对?”
“走啦。”萧燕飞回首一笑,“到时候再说。”
两人慢慢悠悠地沿着山间蜿蜒的石阶往山顶方向走去,郁郁葱葱的树冠遮蔽了烈日,迎面而来的山风很是清凉,沿途可以听见鸟雀在山林间清脆的鸣叫声,如歌似吟。
往来路上,偶尔有三三两两的香客与两人交错而过,都是去山顶的道观上香的。
当年太祖皇帝起义时,便有青霄真人以谋士的身份为太祖出谋划策,大景建国后,青霄真人被封为国师,道教也成了国教。
因而,不同于前朝信佛,大景朝对道教份外推崇。
直到了山顶,那只鸟儿还不肯走,也不知道是不是怕了天上的凶徒,就停在萧燕飞的肩膀上,一会儿梳梳羽毛,一会儿蹦跶几下。
山顶静静地矗立着一座道观,一个十来岁的灰衣小道童早早就候在了道观的大门口。
“世子爷。”皮肤白皙的小道童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对着两人行了一个道家的拱手礼。
“里边请,谢大元帅和昭明长公主殿下的灵位,观主已经做主挪到了清静殿。”小道童走在前面给他们领路,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往萧燕飞肩头的那只鸟儿瞟了两眼。
地上的人走的是门,天上的鹰是从上空飞过去的。
走进道观后,一股浓浓的香烟味扑面而来,一棵拔地而起的迎客松映入眼内,苍翠欲滴,生机勃勃,前方的一些香客们言笑晏晏地朝三清殿走去。
顾非池信手拈住了一枚朝萧燕飞飞来的松针,轻轻弹开。
他解释道:“这里的观主和谢伯父是几十年的至交好友。谢伯父夫妇故去后,我爹就请观主帮着在这里供奉了灵位。”
萧燕飞了然地点头。
当时谢大元帅背负着的是通敌北狄的污名,自然是不能光明正大地供奉他的牌位的,卫国公这才选择了这处可靠的地方。
不然,谢大元帅的牌位很可能会被一些激愤的百姓给砸了。
三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天上的鹰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偶尔发出一声嘹亮的啼鸣声,平添几分萧索的气氛。
“这边走。”小道童领着两人拐了两个弯,又穿过一片碧绿葳蕤的竹林,来到了一座挂着“清静殿”的殿宇前。
“吱呀”一声,小道童推开了殿宇的两扇大门,没有进去,对着两人行了一礼后,就退到了路口守着。
前方的殿宇内空荡荡的,只并排供奉了两个牌位,牌位前的地上放着两个黄色的蒲团,两边烛架上点着两排烛火,烛火随风摇曳。
顾非池在大门口略站片刻,这才跨过高高的门槛,缓步迈入殿内。
萧燕飞也跟着进去了。
没了白鹰盯着,那只鸟儿仿佛逃脱牢笼似的自萧燕飞肩头振翅飞起,直飞到了前方的香案上。
顾非池恍然不觉,直直地看着正前方的那两个朱红色的牌位,凝视着牌位上的名字。
殿内的光线影影绰绰,烛火的光影与浓郁的檀香味似交织成一张密实大网。
周围一片寂静,时间似乎凝滞。
过了一会儿,顾非池清冷的嗓音打破了沉寂:“爹爹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谢家,家破人亡。”
他极力克制着,声音平静无波,但那种悲怆的情绪自然而然地随着他的这句话弥漫开来。
空气中平添几分压抑。
“要跟我说说吗?”萧燕飞低声道。
清静殿内又静默了片刻,沉寂持续蔓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萧燕飞几乎以为顾非池不会开口时,他忽然开口道:“去岁冬,爹爹旧伤复发,缠绵病榻,整个冬天身子就没利索过,就一直留在京城养病。后来,谢伯父战死的消息传回了京城,爹爹拖着病体进宫求见皇上,淋了雨,病得更重了。”
那会儿顾非池不在京城,他被皇帝打发去了东海剿倭。
“一开始,爹爹只是发烧,在太医的诊断和用药后,”他停顿了一下,冷笑道,“这病竟就越来越重。”
“再后来,皇上就定了谢家通敌判国的罪,昭明长公主不愿‘指证’驸马和亲儿子通敌,在公主府一剑自刎。”
“那会儿爹爹早就病得起不来了,听闻消息时,吐了血。”
顾非池依然看着前方的那两道牌位,气血翻涌,拳头在体侧捏得咯咯作响。
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心脏在胸膛中剧烈地跳动着,仿佛又回到了他匆匆回到京城的那一晚,看到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
那晚,难以形容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在他体内翻涌……
从前,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哪怕战死沙场亦无悔无畏。
可当时他怕了。
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深渊的边缘,周围一片漆黑无光,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全都危在旦夕……
他只要再往前半步,就会坠入深渊。
顾非池深吸一口气,徐徐地接着道:“最后,我只来得及救下表哥。”
幸好,他还来得及救下谢无端!
顾非池面具后的双眼漆黑漆黑,黑得像是冬夜的星空。
四周一片静寂。
只听到他粗重急促的呼吸声,由急到缓,渐渐恢复平寂。
停在香案上的那只彩雀突地展翅飞起,在殿内溜了一圈,却完全不敢飞出殿宇,又落在了香案的另一边。
“阿池,”萧燕飞向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温润柔和,“我们去上香吧。”
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亲昵、几分抚慰。
这还是她第一次唤他阿池。
“嗯……”顾非池垂眸看她,轻轻地应了。
那漆黑晦暗的眸底又一点点地有了光彩。
顾非池大步走到香案前,拿起了几炷香,以烛火点燃香后,把三炷香递给了萧燕飞。
两人并肩在蒲团上跪下了,恭恭敬敬地上香。
顾非池看着牌位,薄唇微动,近乎无声地说了几句话后,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接着把香插到了牌位前的香炉中。
在上了香后,顾非池又另外点了三炷香,再次上了香。
这一次,是代不在京城的谢无端上的香。
等再次插好香后,顾非池这才转过了身,又回到了萧燕飞的身边,轻声又道:“再过几日表哥就会扶灵回京。”
谢家没有祖地,谢家也没有宗族,如今谢家满门皆灭,只余下了表哥孑然一人。
“昭明长公主的灵柩如今还停灵在皇觉寺中……”
皇帝本来说是让昭明葬入皇陵,可华阳大长公主反对,说昭明可不会稀罕皇帝的“恩典”,坚持将昭明的灵柩停灵在皇觉寺。
顾非池看着前方的那两道牌位,声音渐渐有些低哑:“爹说,当年他们四个人在华阳大长公主府上,一同长大,如今只有他了。”
卫国公、顾明镜、谢以默与昭明四个人,只剩下了卫国公顾延之一人了。
后方香案上的那只彩雀也飞过来,趁着两人没注意,悄咪咪地往外飞。
停在殿外一棵梧桐树上的白鹰一直注视着他们,立即发出一声示威的鹰啼。
彩雀又瑟缩了一下,耸立的毛羽直抖。
“雪焰。”顾非池不轻不重地唤了声白鹰的名字。
他转过了身,目光仰望着殿外的碧空与烈日。
“我们走吧。”
顾非池撩袍迈出了殿宇。
萧燕飞与他并肩而行,眼角看着身旁青年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自少年起就久经沙场,大半的时间都在战场上,身上伤痕累累。
不仅是卫国公失去了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顾非池亦然。
别人只看到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没有看到他的痛,他的伤疤。
战场上,人命是最微不足道的,顾非池只是人,不是神,他只能看着身边的同袍一个个地战死。
萧燕飞一阵心悸,一种酸酸的感觉呼啸而来,似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塌陷了一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斥着她。
萧燕飞主动伸出了手。
白嫩柔腻的小手紧紧贴着他的手掌,感受着掌下炽热紧致的肌肤,男子粗糙的掌心、指腹略有薄茧。
两相接触的温度格外烫人,一时分不清是她的手心烫,还是他的。
彩雀扑棱着翅膀从两人身边飞过,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白鹰自树梢腾空而起,在两人头顶绕着圈,听话地没有再去追那只鸟,不满地连续啼鸣了好几声。
萧燕飞若无其事地说道:“萧烁那小子回来也没住上两天,就又回军营去了,说什么他要把丢了的爵位再挣回来。”
“他小小年纪的,何必非要把这么重的枷锁往身上铐。”
萧燕飞偏过脸,盯着他面具后的黑眸,问道:“你说,是不是?”
少女的眼眸灼灼发亮,似能劈开夜色的晨曦,璀璨夺目。
顾非池也扭头看着她,垂下了眸子,思绪不由被她牵引,点点头:“是。”
“你也是。”萧燕飞徐徐道,三个字一字一顿。
两人的目光对撞在一起,脸与脸相隔不过一尺,近得能看到他唇角、下巴上细细的汗毛。
“不要把这么重的伽锁套在自己的身上。”说话的同时,萧燕飞微微地踮起了脚,抬起左手摸向他脸上的半边面具,在那冰冷的金属边缘碰触了一下。
指腹在面具上碰了碰,就要退开,可顾非池的动作比她更快,大掌覆住她的小手,引导她的手轻轻地为他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一点点地露出面具下青年俊美白皙的面庞。
日光下,男子肤白如雪,脸庞轮廓优美,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流光四溢,鼻梁高挺精致,漂亮的五官笔墨难描。
她从未这样仔细地打量过一个人。
她的目光专注而执着,似要穿过那双眼直击他的灵魂。
顾非池定定地迎视着她清亮的双眸,薄唇轻启,缓缓道:“我娘……是顾明镜。”
这六个字轻而缓,字字清晰,字字泣血。
“我知道。”萧燕飞的目光仍凝望着他的面庞。
哪怕之前没有明说,他从来没有隐瞒过这一点。
他的年岁。
他唤谢无端为表哥。
他的脸上明明没有伤,却一直戴着面具。
她又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顾非池莞尔,目光愈发柔和。
是啊。她知道。
从那天,她对他说“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种失败,自己摘下面具却是一种胜利”的时候,他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我们成亲吧。”
他看着她微微地笑,笑容犹如夏日暖风一点点地染暖了他冷峻的眼角眉梢,犹如那月下倏然绽放的昙花开到了最极致,丽色倾城。
第105章
成亲。
这两个字让萧燕飞呆了一下,微微张大眼。
他黑漆漆的瞳孔泛着幽幽的清光,深沉如潭。
从他那双氤氲的眸子里,她能看见自己的面颊倒映在他瞳孔中;
她能捕捉到他眼中暗藏的那一丝丝忐忑。
他为人处世总是滴水不漏,波澜不惊,将自己武装得无懈可击,让人永远找不到他的弱点,从前,萧燕飞看不透他的情绪。
而现在,她像是一点点地穿越了层层迷雾,开始懂了。
顾非池是一个很骄傲也很倔强的人。
言出必行,杀伐果敢。
像他这样高傲的一个人,如今会因为等不到她的答复而觉得忐忑?
他,很在意她。
所以愿意为了她,而放下身段。
突然之间,萧燕飞感觉眼前的青年似是走下了高高在上的神坛,真正地走到了她身边,不再令她觉得两人之间有种若有似无的疏离感。
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甜意,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那种被人在乎的喜悦。
就连今天的阳光与风似乎都是甜的。
鬼使神差地,她又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的下巴,凑过去亲了下他的鬓角。
在他满眼震惊,显然没反应过来的目光中,她又退了回去,有些莫名的得意。
与此同时,她的双颊渐渐浮现一层粉色,一点点地变红,薄薄的红晕从她的面颊漫延至耳朵、脖颈,绵延而下,如凝脂般的肌肤透着明媚的菡萏色,清极艳极。
她没有回答,但用实际动作做出了回答——
她答应了。
在短暂的震惊后,顾非池也笑了,俊美的眉目舒展开来。
他的目光缠绵如丝,脸上的愉悦显而易见,笑容仿佛那明丽的春晖,连那微翘的唇角都旖旎起来。
他可真是好看!萧燕飞看呆,情不自禁地笑了,小脸上犹有一抹似是而非的嫣色。
原来她能让他这么高兴啊。
迎上青年灼灼的双眼,萧燕飞再次踮起了脚,小心翼翼地把手中那个玄色面具戴回到了他的脸上。
他太高了,饶是他特意朝她倾身,她的双臂依然抬得有些吃力,在他后脑摸摸索索,指尖时不时地擦过他冰凉柔顺的发丝,好一会儿,才终于帮他系好了面具的绑带。
最后,双手又稍稍给他正了正面具。
那半边狰狞的鬼面再次遮蔽住了他漂亮的上半张脸。
真是暴殄天物。萧燕飞心底发出深深的叹息声。
她一把拉起了顾非池的手,往路口的竹林方向走去,脆生生道:“你之前不是说要求姻缘牌吗?”
“走,我们求姻缘牌去。”
她唇角浮现若有似无的梨涡,甜腻醉人。
“善信是要求姻缘牌吗?”站在路口的那名小道童方才隐约听到姻缘牌三个字,笑眯眯地说道,“贫道带两位过去吧,敝观的姻缘牌很灵的。”
“劳烦小道长给我们带路。”萧燕飞笑嘻嘻地说道。
“两位善信且随贫道来。”
从清静殿出来后,小道童的步伐轻快了不少,脸上也添了活泼的笑,笑容满面地吹嘘起他们庆云观,说他们的观主道法高深,算的卦灵验极了;观中的姻缘牌也很灵的,附近十里八村的新人成亲前都会来这里求姻缘牌的。
萧燕飞时不时地“嗯”一声,话语间,三人闲庭信步地沿着林间的青石板小径走到了竹林口,头上的上空白鹰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傲慢地俯瞰着大地。
“咦?”
萧燕飞突地收住了步伐,惊讶地望向了他们来的方向,就见二三十丈外的假山边,着一身宝蓝色常服的皇帝悠然走过,他只带了大太监梁铮、几个侍卫和内侍,一行大概七八人。
“唐老爷,这边走。”留着花白山羊胡、相貌清癯的观主亲自在前头给皇帝带路,隔得远,他的声音并不真切。
顾非池见她满脸写着“皇帝怎么会在这里”,含笑解释道:“三易真人近日在庆云观挂单。”
“皇上这十几年痴迷寻仙问道,三易真人颇有盛名,皇上听闻了,哪怕是病着也要过来。”
“说不定能够求到仙丹,龙体一下子就康复了……就能够重新掌住朝堂。”
“能够如从前一般,掌着生杀大权。”
求丹啊。萧燕飞默默点头,在心里吐槽着:仙丹不会有,但丹毒肯定有。
不知道为什么,这历朝历代的皇帝总是不太吸取教训,哪怕是那些被誉为是“千古一帝”的明君也照样痴迷丹药,莫不是都以为自己不是人,是真龙,是紫微星下凡,可以得到长生,位列仙班来着?
萧燕飞乱七八糟地想着。
顾非池低低一笑:“走,给你拿爵位去。”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很平静,却让萧燕飞感受到一股恣意的飞扬。
他用的是“拿”,而不是“讨”。
这让萧燕飞隐约觉得,他是不是早就知道皇帝会来,才特意挑了今天来庆云观。
不过,她从来不会去纠结这些个细枝未节,愉快地跟着他走了。
顾非池拉着她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出了竹林,转过弯,便与皇帝一行人迎面而对,相距不到二十丈远。
一瞬间,皇帝原本含笑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唇畔的笑意消失不见,步伐倏然停驻。
灿烂的阳光下,皇帝的憔悴虚弱无所遁形。
他的眼眸苍老而浑浊,脸颊瘦得凹陷,皮肤松弛暗黄,连嘴唇看起来都是黑紫色的,明明才四十出头的人,皱纹已经爬满了脸,步履间,双腿虚浮,仿佛每一步都不能落在实地。
整个人仿佛皮包骨头的骷髅架子。
萧燕飞暗暗咋舌。
算算日子,她上一回见皇帝是顾非池从幽州回京的那日,在京外的五里亭,这才过了多久,皇帝就瘦了一大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唐老爷,”顾非池停在了距离皇帝四五步外的地方,对着皇帝拱了拱手,毫不走心地随口道,“老爷看着气色好多了,那我就放心了。”
梁铮眼角抽了抽,垂下了眼皮。
这顾世子还真是明晃晃地在睁眼说瞎话。
皇帝自上次吐了血后,龙体就越加虚弱了,稍稍走上一段路就会喘息不止。
连太医们都说皇帝的龙体要好生养着,可是,皇帝生怕罢了朝,顾世子的手会伸得更长,只休朝了一日,后头几乎是咬着牙天天上朝,连折子都不敢积压太久,这一来二去的,龙体简直都快被掏空了。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总觉得顾非池这是话里有话,是在咒自己早点死。
他冷冷一笑,问道:“顾非池,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似从前一般唤顾非池的表字,而是直呼其名。
顾非池一派坦然地说道:“来给谢伯父和昭明长公主殿下上香。”
他下巴微抬,举手投足间,桀骜恣意,颇有些睥睨天下的傲慢不羁。
“谢……”皇帝的瞳孔微微一缩,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看向顾非池方才走来的那片竹林的方向。
原来谢以默的牌位被供奉在这观中?
皇帝登时觉得脊背一凉,颈后的汗毛倒竖,有一瞬间的不自在。
顾非池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轻轻掸了下肩头的一片竹叶,淡淡道:“我来告诉他们,真相已经大白,柳家就要满门抄斩了。”
“皇上您后悔不已,决心下诏罪己。”
顾非池轻而缓地道来,淡漠如水的语气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放肆!皇帝的脸色更阴沉了,浑身绷直。
罪己诏,罪己诏!
顾非池这竖子,朝上提,朝下提,一天三份折子里,通通都只写了“罪己诏”。
偏偏这些日来,顾非池威信渐重,满朝文武中的附议声也愈来愈多,让皇帝觉得如芒在背。
曾经,早朝上的皇帝自高高的宝座上俯瞰群臣,意气风发,而如今,皇帝在金銮殿上却是如坐针毡,每天都恨不得来一句“无事退朝”。
“呵。”顾非池轻轻一笑,似笑又似叹。
顾盼间,有种慵懒的蔑视扑面而来,似一支利箭狠狠地扎在了皇帝的心上。
青年那眼神、那表情似是在说——
天子老矣。
所以,他不惧自己了。
竖子敢尔!
皇帝的眼前一阵模糊,唯有顾非池那双熟悉的狐狸眼似恶鬼般死死地盯着自己,恍然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顾明镜。
一身红衣如火的顾明镜!
皇帝往后退了半步,差点跌倒,梁铮眼明手快地扶了皇帝的右臂一把,诚惶诚恐地劝道:“皇……老爷息怒。”
皇帝一把狠狠推开了搀扶着他的梁铮,眼神阴晴不定,似是怒,也似是惧。
他快步从顾非池的身边走过,走也不回地走了。
梁铮冷不防地被推,脚下踉跄了几下,后背撞在了后方的一棵大树上,树干一阵细微的摇晃,上方落下了几片残叶。
“恭送……唐老爷。”顾非池转过身,对着皇帝离开的背影随意地拱了拱手。
皇帝一走,其他人也匆匆跟上,唯有梁铮落在了后方,他赶忙扶着树站稳,正要走,却听一个平朗的男音钻入耳中:“梁公公没事吧?”
梁铮被问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寻声看去,顾非池戴着半边面具的脸庞映入眼帘。
虽不明所以,但梁铮还是答道:“谢世子爷关心,小人无碍。”
他略一整衣衫,拱手与顾非池告辞,就疾步匆匆地去追皇帝了。
萧燕飞若有所思地微抬下巴,斜睨着顾非池:“他?”
原来顾非池今天来庆云观守株待的对象不是皇帝,而是他啊。
顾非池微微一笑:“从七月初十到七月十九,御书房里抬走了十七具尸体。”
“你说,主子过于残暴,下头的人会如何?”
“……”萧燕飞想到了历史上的辽国皇帝耶律璟,他嗜酒成性,残暴妄杀,最后宫中奴仆暴乱,趁其欢饮方醉时一举将其击杀。
她顺着顾非池的目光望向了前方的梁铮。
斑驳摇曳的树荫下,梁铮的步伐略有几分踉跄不稳,但还是勉强追上了皇帝,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皇帝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似在借着疾步发泄着心头的愤懑之情。
他走得实在太急,很快就气息不稳了,喘息急促,似乎被逼上绝路的困兽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更是一阵阵的发黑,脚下虚软。
“唐老爷,”观主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提议道,“不如去前面的静心阁歇一下,三易真人正在无为殿布道讲经,很快就过来。”
皇帝沉着脸一手扶着旁边的树干,均匀着自己的呼吸,久久没说话。
梁铮瞥了眼脸色铁青的皇帝,本来皇帝是有意去无为殿听三易真人布道讲经的,而现在是没这个心情了。
梁铮察言观色道:“劳请观主带路。”
“唐老爷随贫道往这边来。”观主以拂尘给皇帝等人指了一个方向,领着他们去了一个名为“静心阁”的茶室小歇。
这间茶室一面临着池塘,一面有一片苍郁葳蕤的竹林,清幽雅致。
观主说去看看三易真人什么时候过来,就退了出去,而龚磊和几个侍卫就在茶室外守着。
“皇上息怒。”梁铮亲自给皇帝沏了茶,直递到他手边,又小心殷勤地给他按了按太阳穴,“莫要气坏了龙体。”
皇帝的气息到现在才稍稍平复了一些,但整个人一直绷得紧紧,似那被拉满的弓弦,只要再略一使力,就会崩断似的。
“顾、非、池。”皇帝一字一顿地念道,声音冷似冰,寒如霜,透着怨毒与仇恨的情绪,恨不得将顾非池千刀万剐。
“他这是要翻天了!”
“啪!”
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直拍得茶杯震动了两下,茶水溢出,连衣袍都被茶水溅湿,可皇帝浑然不觉。
“他是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他。”皇帝满面狰狞之色,眸底闪过浓浓的杀伐之气。
皇帝敢吗?梁铮半垂着头,暗暗地长叹了一口气,心口似是压着一块巨石,默默地心道,这要是一年前,皇帝的确敢。
一年前,皇帝最是意气风发,龙体也尚可,朝堂上下虽偶有些唇枪舌剑的争论,但朝政大局稳稳地掌控在皇帝手中。
彼时谢家还在,守着北境,西北有顾家,西南有华阳大长公主,四海太平,大景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
而顾世子那会儿在朝中、民间只有赫赫凶名,威望未显。
要是皇帝那个时候打算除了顾世子,十有八九能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像是谢家满门枉死在了皇帝手上一样。
但是现在——
皇帝不敢了。
梁铮动作利索地收拾了那杯溢出茶水的茶杯,重新给皇帝上了茶,飞快地瞥了眼皇帝如枯枝般的手背,那根根青色的血脉几乎要从皮肤下暴出,手指颤抖不已。
如今的皇帝早就虚弱不堪,精力不济,不仅握不牢一把剑,甚至连朝政都左右不过来了。
臣强则君弱,君弱则臣强。
顾世子这些日子来,步步逼近,先是拿捏着幽州不肯放手,再又明晃晃地插手六部事宜,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夺权。
而皇帝明显力不从心,压制不住了。
顾世子有幽州、北境和西北在手,三地连成一片,宛如一把刀子架在皇帝的脖颈上。
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若是敢下旨杀顾非池,顾非池……不,卫国公府就敢反,还可以打着“昏君无道”或者“清君侧”的大义,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连华阳大长公主与谢家旧部怕是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顾非池这边。
梁铮心如明镜,但嘴上却小心翼翼地说着一些哄着皇帝的话:“皇上,您还是要先养好龙体,其它的都是其次……”
他说得越多,心里越是发凉,没什么底气。
连自己这个阉人都看得透,皇帝怎么会看不出来,不过是……
无能狂怒。
当这四个字浮现心头时,梁铮自己都吓了一跳,周身剧烈地一颤,不敢再往下想了。
“梁铮。”皇帝突地出声打断了他,声音冷得似要掉出冰渣子来。
“……”梁铮微微抬起眼皮,呆愣地看着皇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皇帝的唇角泛起一个阴冷至极的笑:“刚刚顾非池跟你说了什么?”
梁铮双眸微张,立刻明白皇帝在疑心什么了,答道:“顾世子只是问奴婢无碍否……”
可当这句说出口时,梁铮自己都觉得奇怪,心里咯噔一下:这满朝文武谁人不知顾非池一贯目中无人,他又怎么会关心一个阉人。
“是吗?”皇帝自然不信,睁着浑浊的眼眸,眸中似要喷出熊熊的烈火来,“是不是连你也想换个新的主子了?!”
“你又对他说了什么?”
“说朕的眼神不好了,目不能视字了?”
“说朕吐血了?”
“你……是不是要换一个新主子了?!”
皇帝满口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着,话中之语像是一道道冰棱般,带着刺骨的寒意。
梁铮心口发紧,连忙道:“皇上息怒,奴婢一心效忠皇上,绝无二心!”
他这一解释,皇帝反而更怒,心头疑云重重,整个颅都在抽痛不已,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黑暗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滚出去。”
皇帝低吼了一声,心口似有火山瞬间爆发,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就往梁铮头上砸去……
那杯滚茶几乎擦着梁铮的脸飞过,重重地砸在了后方的墙壁上,“砰”的一声,瓷杯砸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与碎瓷乱溅。
梁铮低着头,赶紧退了出去。
他对守在外头的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内侍道:“你进去服侍……记得把地上收拾一下。”
小内侍咽了咽口水,“梁公公,您脸上的伤……”
他指了指梁铮的左脸,耳下赫然一道寸长的血痕,是方才被碎瓷片划伤的。
“无事。”梁铮以手背在左耳下擦了一下,“我去找观主拿药包扎一下就行。”
顿了顿,他又温声提点了一句:“大川,你小心服侍着,皇上现在心情不甚爽快。”
“是,小人明白了。”名叫“大川”的小内侍提心吊胆地应着是,口中发干发涩,心脏更是狂跳不止。
皇帝这哪是“不甚爽快”,根本就是喜怒无常,光这两天,御书房里就被杖毙的内侍宫女就有七八个了。
从前近身服侍是人人求而不得的好差事,如今那等于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
茶室内又响起一阵激烈的碎瓷声。
大川胆战心惊地进去了,而梁铮摸出一块帕子,捂在刺痛的左脸上。
他不是蠢人,蠢人是爬不到如今这个位置的。
此刻回想起来,再细品一番,就意识到了:刚才顾世子是特意与他说那句话的。
为什么……
只是为了看他被皇帝迁怒,想让他被皇帝怀疑?
不。梁铮摇了摇头。
如果仅仅是为了安插人进乾清宫,取他而代之,顾非池就不止是说那句话了。
以皇帝如今暴虐无常的脾气,顾世子若是想,可以有各种法子让皇帝怀疑自己,把自己给杖毙了。
梁铮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慢慢地看向了三清殿方向。
方才,看顾世子与萧二姑娘走的方向,他们似乎是要去三清殿?
梁铮低垂的眼眸中翻涌起异常复杂的情绪,斟酌,犹豫,思量,疲惫……可眼底的最深处又藏着一丝微光。
梁铮终于迈出了步伐,用帕子捂着面颊慢慢地往前走去,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想着这几个月的事,画面最后定格在了曾经的御前大太监高安身上。
他们内侍只是无根的浮萍。
荣辱,生死,都在皇帝的手里捏着,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恍惚间,周围香客的说话声钻入耳中,梁铮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三清殿外。
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五六丈外的一棵梧桐树下。
“顾公子,萧姑娘,这是两位的姻缘牌,两位真是珠联璧合,将来定能百年好合。”
小道童着喜庆的话,把一对姻缘牌交到了顾非池的手里。
顾非池接过了那两块婴儿手掌大小的姻缘牌,俯首将其中一块放进萧燕飞腰间的荷包里。
萧燕飞隔着荷包摸了摸里头的姻缘牌,抬起头来,眼角的余光恰对上了梁铮的眼。
她微一顿,偏头朝梁铮看来,目光落在了他捂着白帕子的左脸上。
“咦,您受伤了啊。”萧燕飞笑盈盈地对着梁铮招了招手,“我这里有药。”
少女清丽的瓜子脸笑容可掬,笑得明亮而又灿烂,仿佛周围都亮了起来。
梁铮怔怔地站在那里,不近不远地看着萧燕飞与顾非池。
皇帝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他不应该再和卫国公世子有任何接触。
他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他应该忠君。
可是——
梁铮按着耳后伤口的手下意识地使力,皮肤上的刺痛感更甚。
想起近来乾清宫中内侍宫女们近乎恐惧的眼神,想起宫中那些被杖毙的人发出的惨叫声,那浓浓的血腥味以及血肉模糊的伤口……
偶尔午夜梦回中,他们的脸会替换成他自己的脸,那死不瞑目的样子屡屡令他自梦中惊醒。
他的心脏似乎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绞住,狠狠地收紧再收紧,令他透不气来,脑海中响起一个冰冷残酷的声音:
皇上薄情寡恩,他为何要以命效忠?
梁铮发白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了一起,脚步一顿,还是向着顾非池那边走了过去。
一开始他心里有些迟疑,但接下来,步伐就稳了。
他平日里总是笑容谦和的脸上露出了坚毅如斯的眼神,那是下定了决心的表情。
他不想莫名其妙地被杖毙。
哪怕是无根的浮萍,他也是想要活着的。
第106章
梁铮从来就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
十岁那时,家乡遭了瘟疫,满村子只活下来他一人。为了不饿死,他自卖己身进了宫。
他在宫中也有二十五年了,从一个籍籍无名、一无所有的小内侍,历尽艰辛才爬到如今御前第一人的位置。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只是短短几步之间,梁铮一度混乱复杂的眼神逐渐沉淀下来,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
他很快就走到了近前,微笑地对着顾非池揖了一礼:“顾世子……”
顾非池微微颌首,顺手帮萧燕飞把荷包的系带绑好了,也隔着荷包摸了下里面的姻缘牌。
“梁公公,你这伤……”萧燕飞恰如其分地打断了梁铮后面的话,同时上前了半步,仔细地打量着他左耳下的那道血口子,“有些重。”
两人此时相距不过三步,近距离下,萧燕飞能看到梁铮耳下的这道血口子还挺深,这多半要缝针,不然伤口很容易感染,也好得慢。
而且,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脑震荡。
“头晕不晕?”萧燕飞又审视了下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与嘴唇。
梁铮放下了左手捂伤口的帕子,只见折成方块的帕子已经被鲜血浸透,眼前不由一阵阵发晕。
他确实有些站不住,只不过内宦绝不能生病,他这么多年来强撑惯了。
萧燕飞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假山边的亭子:“梁公公,我带着药呢,那边安静,我们去那边亭子坐坐?我给你处理下伤口。”
“劳烦萧二姑娘。”梁铮赶紧对着萧燕飞拱手道谢,露出不甚感激的笑容,一时也就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梁铮又另取了方干净的帕子重新捂住伤口,随萧燕飞与顾非池一起移步不远处假山边的那座八角凉亭。
亭子被那座怪石嶙峋的假山遮挡了大半,另一侧古木遮天,很有一种闹中取静的味道,亭子周围颇为幽静。
伤口有些深,担心感染,萧燕飞特意用了双氧水先给梁铮消毒伤口,接着就戴上一副蚕丝手套。
这副蚕丝手套是萧燕飞特意让海棠按照她的手量身定制的,手套的大小恰恰好,料子极薄又贴肤,让她十分满意。
“伤口有些深,我来给你缝一下。”说着,萧燕飞又从她的针线包里取出了针线,那枚弯钩形的外科缝合针乍一看类似鱼钩,针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缝一下?梁铮双眼微张,吓了一跳。
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萧燕飞随手捋了捋羊肠线,主动解释道:“华陀刮骨疗毒、妙手神针的故事听过吗?”
梁铮在内监,见识自然不同于那些普通百姓,当然也听说过这些,只是从没见过太医用针去缝人的皮肤,只是想想,就觉得汗毛倒竖。
梁铮与萧燕飞打了那么久的交道,也信得过她的医术。犹豫了片刻,他咽了咽口水,带着点提心吊胆地说:“劳烦姑娘了。”
他在萧燕飞的示意下,偏过了脸,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然而,他只是感觉左耳下有少许的几下刺痛,这才几息功夫,就听萧燕飞脆声道:“好了。”
这么快?梁铮又是一怔,下意识地想去摸左耳下的那就到伤口,只感觉到指腹下有小小的凸起和线头。
“伤口三天别碰水,也别总用手碰,免得脏东西进了伤口。”萧燕飞又看了眼他耳下那道完美缝合的伤口,便收起了犹带着血迹的针线,清理了一番后,收进了针包里,“回去后,再让太医给你开个金创药,每天涂涂就好。”
“对了,若是一会儿你头晕呕吐,一定要赶紧去找太医。”
萧燕飞还是担心梁铮被砸了头,可能会有脑震荡。
她不紧不慢地叮嘱了一番,从始而终,语气都很平淡,似是闲话家常。
“多谢萧二姑娘,咱家记下了。”梁铮连声应了,看着萧燕飞的眼神中难掩感激之色。
他爬到现在这个高位上,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那些个讨好他的,怕他的,畏他的……还有那种表面敬他,其实看不起他的人,太多太多了。
世人对他们内宦多有轻鄙,敬与畏不过是包裹在轻蔑之外的假面具罢了。
但是从萧燕飞那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梁铮没有看到“敬”,更没有“厌”,她看着自己的样子,就像在对待一个寻常的普通人,而非一个不完整的阉人。
“梁公公还有差事在身吧,那我们就先走了。”萧燕飞除下了手上的蚕丝手套后,就优雅地起了身。
顾非池也站了起来,顺手替萧燕飞掸去了肩头的一片花瓣。
啊?眼看着他们竟是真的要走,梁铮急了,脱口唤住了顾非池:“顾世子!”
顾非池侧身看着梁铮,唇角似笑非笑地翘起。
青年面具后的眼睛深黑如夜,上方的亭檐打下的阴影地覆在他的脸上,半边脸暗,半边脸明,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深不可测。
他轻描淡写地丢下了一句话:
“梁公公可以慢慢想,不着急。”
他这句话可谓平铺直述,听不出喜怒,声线淡淡懒懒,但语气明显意味深长。
顾非池竟是完全不避讳他的意图,他的野心在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中昭然若揭。
梁铮的心脏猛地一颤,鼻翼急速地翕动了两下,身子僵直地呆立原地,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顾非池迈开步伐,信步继续往亭子外走去。
既没有诱之以利,也没有挟迫,更没有威逼,顾世子真就这么走了。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梁铮的预料。
“阿池。”萧燕飞步履轻快地走在亭子外的鹅卵石小径上,一把捏住了顾非池宽大的袖口,晃了晃,“刚刚上山的时候,我看到山脚的婆婆在卖花环,待会儿下山时你买给我,好不好?”
看着她带着几分撒娇的样子,顾非池不禁露出笑容,低低地回了声“好”。
此时还不到未时,烈日灼灼,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顾非池那大红色的直裰上,宛如覆上了一层华丽的金箔,反射出耀目的光芒,刺得梁铮两眼发涩。
眼前的顾非池明明离他也不过一丈开外,却让他凭空生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感,让他感觉自己此刻似乎站在那华丽恢弘的金銮殿大门口。
从龙之功。
这四个字猛然浮现在了梁铮的心口,胸腔中的心脏随之跳得更快、更猛。
“从龙之功”这四个字,不在于“功”,而在于“从龙”。
顾世子真的非他梁铮不可吗?
当然不是。
没了他梁铮,顾世子还可以找王铮、李铮,宫里多的是内侍任他挑,愿意接受他的扶持。
是自己,非顾世子不可。
是自己想要活下去!
“顾世子。”梁铮又喊了一声,坚毅的语调比之前拔高了三分。
这一次,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了凉亭。
他望着正前方顾非池颀长的背影,缓缓地撩开袍角,屈膝跪在了那满是鹅卵石的小径上。
七八步外的顾非池收住了步伐,回头看向了跪在地上的梁铮,勾唇一笑。
阳光下,青年举手投足之间,显得矜贵、洒脱而又肆意……仿佛他天生就该站在高高的云端之上俯瞰众生。
梁铮被他慑人的气势所压倒,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顾非池淡淡道:“那梁公公就让本世子看看你的诚意。”
丢下这句后,顾非池再没有回头,也没有驻足。
而梁铮还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再次抬起头,静静地目送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山风习习,自树梢吹落了几片残叶,叶片落在了梁铮的肩头,可他似是浑然不觉。
渐渐地,他急速的心跳平复了下来,心里不似刚刚的不安、迟疑、忐忑。
此刻的他眼神十分平静,十分坚定。
庆云观的上空,一头白鹰展翅飞过,紧追着顾非池与萧燕飞离开了。
出了观的萧燕飞早就把梁铮抛诸脑后,与顾非池一起有说有笑地下了山。
到了山脚,两人找寄存马匹的那位老妪取了马,又买了两个手编的大红花环,一人一个,戴在了手腕上。
然后,就骑上各自的马回了京城,
他们回到殷家也就申时,太阳才刚西斜。
“姑娘,您回来了!”殷家的门房婆子一看到萧燕飞回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
自打殷婉与武安侯萧衍义绝后,殷家的下人们就全都开始改叫萧燕飞姑娘,把她当成了自家主子,而不是寄居的表姑娘。
“世子爷。”当婆子看到萧燕飞身后的顾非池时,又肃然起敬,完全不敢直视他,甚至还在他进门的时候下意识地连退了几步。
等顾非池也进了门,把两人的坐骑交给了门房婆子,萧燕飞这才迟钝地意识到他今天不仅仅是送她回来而已。
“不走?”
“不走。”顾非池一把牵起了她的手,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她五指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握,带着薄茧的手掌轻轻摩挲她柔嫩的掌心。
顾非池垂眸看着女孩,双眸熠熠生辉,轻轻地笑了一声:“蹭饭不行吗?”
“好啊!”萧燕飞落落大方地应了,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拉着他去正院找外祖父。
两个年轻人的归来让整个正院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
“外祖父,阿池来蹭饭了。”萧燕飞进门的第一句就逗得老爷子乐不可支。
“好好好,这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老爷子殷湛连声道好,笑着拈须。
殷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亲热地招呼顾非池道:“阿池,你以后常来家里蹭饭。”
殷太太一句话吩咐下去,廖妈妈就乐呵呵地下去厨房传话。未来姑爷来家里用膳,那自然不是多一双筷子那么简单的事。
“来来来,阿池,我们去下棋。”殷湛一看到顾非池就棋瘾发作,拉着他一起到棋盘边下棋。
萧燕飞也兴致勃勃地去给老爷子当场外指导,外祖孙俩合力对战顾非池一人。
“祖父,下这边……对,就是这里。”
“这边啊?燕儿,你确定?”
外祖孙俩亲昵地头挨着头凑在一起,每一子都落得磨磨蹭蹭的。
过了一炷香,棋盘上才断断续续地落了二十来枚黑白棋子,稀稀落落的。
顾非池并不着急,端起茶盅闻闻茶香,再浅浅地呷着茶水,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等老爷子终于拖拖拉拉地落下第十一枚黑子后,萧燕飞眼瞧着这棋盘上的局势好像不怎么好,就对着顾非池指挥着道:“你别下这里,下那边去。”
“对对对。”殷老爷子半点不知道客气,“那边好。”
顾非池听话地拈起白子,“啪”地落在榧木棋盘的角落。
完美!祖孙俩相视一笑。
顾非池莞尔,闲话家常般道:“外祖父,我想问您借几个账房。”
账房?沉浸在棋局中的殷湛惊愕地抬头,拈须的动作也顿住。
“给柳家盘账。”顾非池坦诚地说道,“柳家的账目实在太多太乱,十几个账房已经清点好些天了,但有几本账怎么也算不清。”
柳家自柳皇后上位后,就屹立朝堂,盘根错节,光是那些明面上的账现在也才理到七七八八,还有那些暗地里的账没理。
尤其是那部分“特别重要”的。
萧燕飞在棋盒里随意地摸着棋子,发出清脆的棋子碰撞声,骄傲地炫耀道:“你要算账,就找外祖父呀。”
“外祖父可是比十个账房加起来,还要能干!”
萧燕飞见识过老爷子算账查账的功力,那绝对是数学天才,这要是在现代,就是妥妥的一个搞金融的人才啊。
听外孙女这般推崇自己,殷湛笑得眼睛都成了两道眯缝,一脸得意的模样。
他都活了大半辈子了,从前各种天花乱坠的夸赞之词也不知道听过多少了,但此刻听外孙女这么真心实意地夸上一句,让他心里非常受用,这可比那些管事夸上一百句都甜。
顾非池相当识趣,顺着萧燕飞的话道:“那就烦劳外祖父帮着瞧瞧。”
老爷子矜持地拈须点头:“就看在你陪我下棋的份上。”
殷太太笑得前俯后仰,抬手指着他身后,直接拆他的台:“你们瞧他得意的样子,连尾巴都翘起来了。”
笑声止不住地萧燕飞唇间逸出,小姑娘把头歪在了殷太太的肩头,满面红晕,眉眼弯弯,殷太太爱怜地摸了摸外孙女红润的面庞。
顾非池推开了旁边的一扇窗户,屈指放在唇间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下一刻,停在庭院里一棵树上的白鹰就展翅飞了过来,稳稳地落在了窗槛上,那尖锐的鹰喙、冰冷的蓝眸以及锋利的鹰爪,近看之下,极具威慑力,屋内服侍的小丫鬟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非池随手执笔写了张条子,吹干墨迹后,就将条子绑在鹰腿上,拍了拍它道:“去找沈竞。”
白鹰低啸了一声,就展翅飞走了,一眨眼间,就直冲云霄,看得殷老爷子也赞叹不已:“阿池,你这鹰养得真好。”
“外祖父,雪焰可聪明了!”萧燕飞心有戚戚焉,就跟殷家二老说起了今天白鹰给她抓了只彩雀玩的事,说到那只彩雀在她掌心装死时,殷太太忍不住笑出了声。
殷湛与顾非池则继续在一旁下着棋,清脆的落子声时不时地响起。
当黑白棋子占据了半边棋盘的时候,廖妈妈匆匆来禀:“老爷,太太,烁少爷和一位沈参将一起来了,说是奉世子爷之命来送账册的。”
“烁哥儿也回来了啊。”殷太太眉目一喜,吩咐丫鬟去准备萧烁喜欢的碧螺春与点心。
丫鬟婆子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大丫鬟领着萧烁与一个二十来岁面瘫脸的小将一前一后地进了宴息间,那小将双手捧着一个木匣子。
自上回万草堂一别,萧烁就回了军中,后来又跟着沈竞当差抄家,好些天没回来了。
十来天不见,少年的身姿似乎又挺拔了一些,像是那鞘中之剑,隐有锋芒。
见过礼后,沈竞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顾非池,恰看到顾非池投子认负,心里有些惊讶:咦,殷家老爷子的棋艺这么好?还能赢世子爷?
“承让承让。”殷湛开怀地哈哈大笑,瞧着神清气爽。
“世子爷,账册拿来了。”沈竞行了一礼,随即就打开了木匣子,露出两本黑色封皮的账册,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往棋盘上瞟。
这一看,那张面瘫脸差点没绷住,眼角抽了抽。
这黑子下得也太臭了,连他都不如。
就这样,世子爷还得输得如此自然,佩服,实在是佩服!
沈竞一个古怪的眼神朝自家世子爷飘了过去,对上了顾非池波澜不兴的眸子,登时敛容,老老实实地呈上了那两本账册。
“外祖父。”顾非池接过两本黑封皮账册,亲手递给了殷老爷子。
殷湛心知这几本理不清的账必然不会是简单的账目,也被挑起了几分兴致,歇了下棋的心思,翻起了那两本账册。
第一遍翻得很快。
一页接着一页,没什么停顿,似乎仅仅是在翻页般,很快就把两本都翻完了。
殷太太看时辰差不多了,强势地招呼他们去用晚膳。
心不在焉地用了晚膳后,殷湛又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那两本账册。
第二遍略微慢了一点,看了整整一个时辰,天都暗了下来。
到第三遍,殷老爷子捏着账册就没松手过,一直看到了大半夜,翻翻,写写,算算。
顾非池也没有走,就陪在一旁给老爷子伺候笔墨。
本来看完第二遍后,顾非池是让老爷子明天再接着看,但是老爷子专注投入起来,谁都拉不住。
“噼噼啪啪”清脆的珠算声与窸窸窣窣的翻页声回响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夜愈来愈深……
寂静的凌晨,外头传来了五更天的打更声,一慢三快。
比之更响亮、更振奋的是老爷子的拍案声。
“在这里!”殷湛一掌重重地拍在书案上,兴奋得两眼放光,精神矍铄。
顾非池一晚上都没走,就在一旁,一手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羊脂白玉镇纸。
而萧燕飞听着那“噼噼啪啪”的珠算声,人已经有点晕晕沉沉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此刻听这一下响亮的拍案声,瞬间清醒了,“腾”地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眸子,黑白分明的瞳孔似是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可爱得像只慵懒的小奶猫懵懵懂懂。
“阿池阿池,快来看。”老爷子急切地对着顾非池招了招手,又指了指第二本账册的某一页,“你看这里。”
这是二十几年前的账册了,书页早已泛黄,但保管得很好,漆黑的墨迹没有任何褪色。
“这第一本账册上,先是多了八百万两白银,可到了第二本上,这笔白银就又不见了。”
“记账之人试图用粮草、军备的支出来掩盖。”
“但二十年前的粮价是,两百五十文到三百文一石……”说着,他枯瘦的手指在算盘上利落地拨动了一番,以狼毫笔在纸上写了两行数字,“应该是这两个数之间。”
“可你看,账册上记的却是两百万两,多了近一倍。”
“还有这里……”
老爷子如数家珍地在账册上指指点点,侃侃而谈。
这么一笔莫名来历的八百万两白银竟然在短短的九个月内,就全数花完了。
有趣。
殷湛笑得神采奕奕,瞧着像是吃了什么神丹妙药似的。
萧燕飞眉眼柔和地看着老人,自打中风后,老爷子养得再好,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次重击,人多少有点萎靡了。
但是现在,若非他还坐在轮椅上,哪里还有一丝病态。
萧燕飞没去打扰两人,独自起了身,步履无声地走了出去,外头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萧燕飞亲自去给他们准备早膳,迎面就看到了刚起身的殷太太,外祖孙俩相视一笑。
“好了,你们两个,先别说了,过来用膳。”
殷太太一句话下,屋内的一老一少全都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移步隔壁的西次间用膳。
用了一顿丰盛的早膳,殷湛依然精神亢奋,毫无疲态,逮着顾非池问道:“阿池,还有没有别的账册让我看看?”
这越刁钻的账册就越有趣,这就像是官员查案似的,在自己亲眼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这种成就的快感实在是无与伦比。
顾非池看着精神焕发的老者,眉眼含笑,刚启唇,外头一个气喘吁吁的女音恰好抢在了他前面:“老爷,太太……圣旨到了。”
“圣旨到了!”
来传话的是一个青衣婆子,圆脸上写满了惶惶。
殷家家世代为商,哪里接过什么圣旨。
连殷湛都是一愣,就听那来禀话的婆子急急忙忙地补了一句:“来传旨的太监说,圣旨是给烨少爷的。”
梁铮又急忙令人去传萧烨。
萧烨已经起床了,打算去私塾上学,这才刚出门,就被家丁急匆匆地叫了回去。
老太爷也跟着萧燕飞一起出去二门领旨,整个殷家一下子从寂静的黎明苏醒了过来,热热闹闹,人声喧哗。
来传旨的人是梁铮。
见到顾非池竟然也在,梁铮惊讶了一瞬,便恢复如常。
等众人跪下后,他就开始念圣旨。
圣旨是给萧烨的。
旨意中,义正言辞地数落了一番萧衍的无能,可萧氏先祖萧陵于大景有不世功勋,不能因为子孙无能,就辱了先祖荣威,表示既然萧衍已被萧氏除族,而爵位是太祖皇帝赐于萧氏的,武安侯的爵位自当由萧氏一支,萧陵的直系子孙继承。
“着萧烨袭祖辈武安侯爵位。其勉之。”
圣旨的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如夏日惊雷炸响天际。
第107章
“钦此”两字落下,也就代表着圣旨宣读完毕。
周围陷入一片诡异的肃静,唯有上方郁郁葱葱的树冠随风摇曳不止,在下方投下了斑驳凌乱的光影。
梁铮笑呵呵地看着跪在最前面的男童,将圣旨合拢,唤了声“侯爷”。
身着紫色竹叶纹袍子的小小男童屈膝跪在地上,大大的凤眼睁得浑圆,小嘴微张。
侯爷?
他怎么一下子变成侯爷了呢?
昨天他还跟二哥打了赌,要是他先立下军功把爵位挣了回来,二哥就把他那把犀角弓给他的,他们还拉了钩约好了的。
怎么,这才隔了一晚上,他就成侯爷了呢?
这样的话,他和二哥打的赌还算不算数呢?
萧烨的脑子里冒出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一副懵懵懂懂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跪在他后方的萧烁也呆了片刻,但最快回过神来,轻轻地扯了下萧烨的袖子,示意弟弟赶紧接旨。
“臣……接旨谢恩。”
小萧烨有些磕磕碰碰地说道,两只小手高高抬起,接过了那道明黄色的圣旨,觉得这话简直别扭极了,就像是戏文里的台词。
他怎么就变成“臣”了呢?
萧烨皱着小圆脸,在众人的簇拥下起了身,看着手里的这道圣旨依然没什么真实感。
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萧烨抬眼看向了身畔的萧烁,想让他哥掐他一把看看。
“梁公公,”萧燕飞随意地抚了抚衣裙,朝梁铮走近了一步,问道,“敢问萧衍的案子怎么样了?”
听萧燕飞连名带姓地称呼她生父的名字,梁铮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拂尘柄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微微颔首,言辞简洁地答道:“已经定了罪。萧衍殆误军机,会被夺爵流放。”
“应该今天就会有圣旨……”
这个结果正像萧燕飞原本所猜测的一样。
欲争其利,反受其害。
萧衍想要争这份军功,却不曾想他自己有没有这本事。
对这个曾经的女婿落得如此下场,殷湛在痛快之余,心里也不免暗暗庆幸:幸好女儿这义绝的时机刚刚好,要不然,怕也躲不了被萧衍牵连流放。
他啊,终究是老了,还不如外孙女一个小姑娘的杀伐决断。
“咳咳。”梁铮清了清嗓子,有心示好萧燕飞,又笑呵呵地低头看向了萧烨,提点道,“侯爷,武安侯府是太祖皇帝亲赐的,侯爷理该搬回去住。”
“侯爷如今既已归宗,又与萧衍那一支分了家,那边不相干的人也不必留着了。”
“放心,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梁铮这番话说得有点弯弯绕绕的,萧烨才六岁而已,年纪小,根本有听没有懂,懵懵懂懂地眨着大眼,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他姐。
萧燕飞揉了揉小家伙的头,笑道:“就是说,我们可以回去了,然后把侯府里头不相干的人全都赶走,就我们一家子住。”
萧二姑娘这话也说得太直白了。梁铮但笑不语,等于是默认了。
这下,萧烨听明白了,抚掌道:“娘和姐姐……还有二哥还是跟我住,对不对!”
小家伙瞬间挺直了小胸膛,很有一种一家之主的荣誉感。
他年龄是最小,可他才是一家之主。
以后这一家老小都他靠养!
他得好好读书,好好练武,像姐夫一样做个文武双全的大将军。
小家伙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乎会说话般,殷婉与殷家二老全都被他逗得一笑。
梁铮既然宣好了旨后,也就不再久待,拱了拱手道:“咱家还要回宫复命,这就告辞了。”
“多谢梁公公。”萧燕飞笑眯眯地说道,动作娴熟地把装了止痛药的红封塞给了梁铮。
“不敢不敢。”梁铮近乎诚惶诚恐地又拱了拱手。
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难。
他在御前伺候,虽然皇帝如今喜怒无常,免不了会有性命之忧,但大体上还是能揣摩君心,说得上话的。
皇帝原本是要拿武安侯给柳家顶罪的。
可武安侯也是算是开国元勋,虽然败落,在朝中多少也是有些盘枝错节的关系,拿他顶罪可以,要是拿他顶罪,还夺了爵位,让他满门尽亡,怕是难堵朝中之口。
因此,皇帝在允了萧家族长求请时,心里就打算过把爵位留给萧家人。
只是后来,柳汌事败。
这件事只能暂且作罢。
昨天,梁铮特意把三司请旨提审萧洐的折子放在了最上头,让皇帝看到。
如今再说萧洐无罪,皇帝的脸面上也下不来,仿佛是在当众认了他想让萧衍顶罪的念头,让卫国公世子抓到把柄。
梁峥又恰当地提了一下萧洐已经被除族,提醒皇帝可以以“贻误军机”定罪。
这个念头皇帝本就有过,他只需要顺着说上几句,再适当提一提爵位,事情自然而然就成了。
梁铮手心汗湿,心如擂鼓,目光忍不住又瞥向了不远处倚在一棵树下的顾非池。
卫国公世子眼看着就要一飞冲天了,权力、富贵、地位什么都不缺,想要打动他,这投名状自然要足够分量。
他必须让顾世子看到,他是有用的,他能影响皇帝的决断。
树下的顾非池稍微整了整衣袖,信步朝这边走来。
见状,梁铮如释重负,心下大定:对了,自己应当是做对了。
一直辗转难眠的梁铮此刻终于精神一振,意气风发地一振袖,对着随行的内侍们吩咐道:
“回宫。”
一众宫人就簇拥着梁铮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梁公公,小人送送您。”金大管事在老爷子的示意下赶紧送客,笑容殷勤。
梁铮走了,而顾非池则走到了萧燕飞身边,高大的身影形成的阴影笼在她身上,他身上那股子清冽的熏香味也钻入她鼻尖。
如今,萧燕飞对他身上的气息已经很熟悉了。
她抬眼斜睨着他笑。
这家伙啊,还真是,说“拿”就“拿”啊。
仿佛这爵位是枝头信手可以摘的一朵花似的。
“咔嚓。”
顾非池还真信手自枝头摘了朵娇艳欲滴的木芙蓉下来,拈在指间转了转:“这件事,我办得漂不漂亮?”
娇嫩的粉色花瓣重重叠叠,围着中央金黄色颤巍巍的花蕊,花瓣上犹沾着清晨的点点露珠。
“漂亮!”萧燕飞嫣然一笑,“漂亮极了。”也不知道是说花,还是在说他。
顾非池微微一笑,俯身将这朵娇艳的木芙蓉簪在了她的鬓角,娇嫩的花瓣轻抚着少女雪腻的肌肤。
萧燕飞摸了摸鬓角的那朵芙蓉花,对着两个弟弟道:“烨哥儿,烁哥儿,你们去收拾一下,我们一会儿去侯府。”
兄弟俩面面相看,小萧烨脱口而出:“现在吗?”
“那我今天可以不上学了吗?”小萧烨瞬间两眼发光,比他刚接了圣旨还要开怀。
“现在!”萧燕飞笃定地说道。
她做事最不喜欢拖拖拉拉,事情拖久了,容易生变。
而且,萧燕飞看得出来萧烁在殷家住得并不自在,束手束脚的。
这小子才十二岁而已,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郎,但他给他自己套的枷锁实在太重了。
殷婉和萧衍义绝了,萧烁心里其实知道,无论是以律法还是以情理,殷家都没有理由收留他在这里住。
所以,自萧烁从幽州回京后,大部分的时候都住在军营。
但武安侯府不一样。
萧烁和萧烨兄弟没有分家,萧烨袭爵后,侯府也是萧烁的家,就如同十五年前萧衍袭爵后,他的弟弟们也同住在侯府一样。
迎上萧烁似是若有所思的眸子,萧燕飞挥了挥手:“你们俩快去吧。”
“嗯!”
两个弟弟就朝各自的院子飞奔而去,回去收拾东西了。
“二哥,”萧烨一把拽住萧烁的手,孩子气地问道,“我们这算不算是‘荣归故里’?”
萧烁:“……”
“二哥?”
“算吧。”萧烁随口敷衍弟弟。
萧烨满意了:“二哥,你先去我那儿帮我挑件新衣裳吧,我再去给你挑,‘荣归故里’可不能穿成这样。”
“……”
一路上,萧烨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童言童语随着风传了过来,逗得殷家二老与殷婉全都忍俊不禁。
殷婉弯了弯唇,笑道:“燕儿,我也……”一起去。
“娘,您不用回去。”萧燕飞捏住了殷婉的袖口,轻轻晃了晃,看着她温婉的眼眸含笑道,“我带他们回去就行了。”
“烨哥儿是依着圣旨去袭爵和继承家业的,名正言顺。”
“等事情都妥了,娘可以去小住。”
萧燕飞说的只是“小住”,她与萧衍已经义绝,她可以有自己的人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享受这广阔的天地,没必要再被困于侯府这小小的四方天。
“您是侯府的太夫人,一切您说了算。”
听到女儿煞有其事地说着什么“太夫人”时,殷婉忍不住笑出了声,看着女儿的眼神慈爱温和,眸底笑意荡漾。
“但是现在,您别去。”萧燕飞皎洁如玉的小脸上一派正色,“娘,您已经与萧衍义绝,就别掺和到萧家的事里去。不然,说不定会被那帮子没皮没脸的人给缠上,那可就亏大了。”
“放心,一切有我呢。”
萧燕飞自信满满地笑了。
殷太太掩嘴轻笑,在一旁附和道:“阿婉,这事就交给燕儿吧,听她的准没错。”
听她的准没错。
这句话殷太太时不时就挂在嘴上,自己的女儿招人喜欢,殷婉比谁都高兴,笑容更深,摸了摸女儿漂亮的面庞,笑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庭院中洒落一地的笑语声。
笑声惬意又欢快,再也没有一丝的阴霾。
约莫过了一刻钟,等廖妈妈令人备好了马车与马,萧烁、萧烨兄弟俩就又匆匆地回来了,两人也只是换了身衣裳。
本想自己骑马的萧烨被萧燕飞拉上了马车,顾非池与萧烁两人则骑马随行。
一行车马停在了武安侯府的大门口,萧燕飞扶着顾非池的手下了马车。
哪怕她的脚落了地,顾非池扶着她的那只手掌依然没松开,反而将她的小手整个包裹住。
察觉到他的意图,萧燕飞先发制人地问了一句:“你的账册看完了?”
顾非池:“……”
“去忙你的吧。”萧燕飞体贴倍至地看着他笑,“我自己就行了。”
她笑得很甜,可听在顾非池耳里,却像是在说——
走走走,她要进去耍威风,他跟来做什么?!
少女在笑,笑容慧黠中透着一丝傲慢,像是只磨爪霍霍的小猫,露出了她的小虎牙。
“还有我呢。”萧烨轻快地跳下了马车,也在一旁频频点头。
顾非池不由失笑,狭长的眸子弯了弯。
他心里自是知道的,她从来不是菟丝花,从来不需要依靠着别人,也不喜欢躲在别人的身后,想要什么,她会自己设法去拿。
他的手掌缱绻地在她微凉的掌心摩挲了一下。
“那我走了。”说话间,顾非池侧脸朝武安侯府的大门方向望了一眼。
侯府的朱漆大门上那两道交叉的封条犹在,大门口还有两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一左一右地守着。
本来侯府的大门口是容不得闲人靠近的,可锦衣卫哪个不认识顾非池这个“鬼见愁”,立即就猜出了萧燕飞与萧烨的身份。
迎上顾非池略带几分示威的锐利眼神,两个锦衣卫悚然一惊,感觉像是被什么野兽盯上似的,直到看着顾非池策马离开,七上八下的心才算是放下了。
萧燕飞带着两个弟弟走过去,落落大方地对着那两名锦衣卫拱了拱手:“两位大人,这是舍弟萧烨,刚领了圣旨袭武安侯爵,劳烦两位开门让我等进去。”
锦衣卫已经得了吩咐,其中一名方脸锦衣卫爽快地从门上撕下了封条,客客气气地给他们引路:“侯爷,萧二姑娘,请。”
“吱”的一声,被锦衣卫封闭了十几日的侯府大门再一次打开了。
姐弟三人跨过了侯府的高高的门槛,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大门之后的侯府安安静静的,一眼望去,只有郁郁葱葱的花木在风中摇曳,青石板地面上满是落叶灰尘,连个下人都看不到。
“走吧。”萧燕飞招呼着两个弟弟随那名方脸锦衣卫一直往侯府的正厅方向走去。
留在侯府看管萧家人的是一名锦衣卫的千户。
严千户看到姐弟几人出现,心情也有些复杂。
在今天以前,他本以为武安侯府这回怕是要彻底没落了,不想,峰回路转,他一大早就得了消息,皇帝竟然把爵位给顾非池的小舅子。
“严千户,烦请把萧家人都带来这里。”萧燕飞含笑道。
“侯爷,萧二姑娘,且稍候。”严千户的态度相当客气,拱手见礼。
他一个手势示意,就有两个锦衣卫退出了正厅,匆匆而去。
此刻的正厅里一片空旷廖寂,没有下人走动,自然也没有人斟茶,仿佛一座空宅子。
萧燕飞随意地挑了把圈椅坐下,环视着周围。
她还得记刚刚穿来的时候,这侯府是何等的讲究、奢华,下人们井然有序,屋子一尘不染,衣食住行皆是精挑细选。
而如今……
却只让人平生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萧燕飞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心中冒出两个字:活该!
知秋十分能干,早就猜到了被封了那么久的侯府肯定没茶水,特意提了食盒进来,给厅堂里的几人全都上了花茶。
等萧燕飞手里的这杯花茶喝了一半时,萧家的几房人陆陆续续地被带了过来。
这偌大的府邸都被锦衣卫封着,自然不可能让萧家人如从前那样,每个人都舒舒服服地住在自己的院子里。
锦衣卫把萧家人全都赶到了正院住着,一房人一间屋子,全都关在一块儿,这才十来天,他们一个个就憔悴得不像样,全都瘦了一大圈。
不仅仅是因为少了锦衣玉食,更是因为担惊受怕,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萧衍牵连,也担心他们会不会被流放,没入奴籍,甚至是斩首。
刚刚锦衣卫来带他们的时候,他们全都惶惶不安,也试着向锦衣卫套话,可是锦衣卫一言不发,他们差点还以为是要把他们也押去诏狱关起来,结果却被锦衣卫像赶羊似的带到正厅。
原本空旷的正厅一下子就变得拥挤喧嚣起来,人头攒动,众人的目光全都望着正前方。
萧烨脊背笔挺地坐了主位的太师椅上,六岁的男童还太过娇小,脚根本放不到地上,只能悬在半空中;萧燕飞和萧烁分别坐在了他的左右下首。
萧家人全都惊住了,差点以为他们在做梦。
“烨哥儿?!”
萧二老爷萧衡脱口喊道,话音未落,就感觉右肩被人从后头猛地拍了一下。
萧衡狼狈地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这下死死地闭着嘴,一个字都不敢乱说了,只是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萧烨三人。
“你说什么……烨哥儿?”走在最后面的太夫人也听到了萧衡的惊呼声,她在萧鸾飞和萧氏的搀扶下,最后一个迈过了正厅的门槛,步履间颤颤巍巍,老态毕露,再不是从前那个精明高傲的侯府老封君。
看到萧燕飞、萧烨与萧烁他们三人,太夫人同样惊呆了,僵立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侯爷,人都带来了。”严千户对着萧烨拱了拱手。
侯爷?太夫人闻言更惊了,再看坐在主位上的萧烨,完全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严千户接着道:“既然贵府有私事要处置,那我们就先出去了。”
严千户微微一挥手,就带着四个锦衣卫从正厅出去了。
锦衣卫一走,萧家人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似的立刻七嘴八舌地朝萧烨、萧烁围了过去。
“烨哥儿,侯府不是被锦衣卫封了吗?你和烁哥儿怎么进来了?”
“既然你们能进来,那是不是代表侯府已经没事了?”
“烨哥儿,你继承了爵位?”
最后的这句话是太夫人问的,太夫人急急地冲到了距离萧烨不过两步远的地方,俯首盯着他,形容间颐指气使。
二十来个萧家人把兄弟俩团团地围住了,七嘴八舌,喋喋不休,衬得人群中心的两个男孩子弱小、无助,又可怜。
萧燕飞放下手里那杯花茶,走到了萧烨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好。
有了二姐在身边,萧烨登时有了主心骨,挺直了腰背,眼睛也亮了起来,炯炯有神。
萧燕飞徐徐地环视着前方窸窸窣窣的萧家人,口齿清晰地说道:“今早,宫里梁公公来宣了旨,皇上着由萧烨袭武安侯的爵位并武安侯府所的家产,以及这座武安侯府。”
在场所有人都把萧燕飞的这番话在脑子里细细地过了一遍,咀嚼着每个字的意思,瞬间,每个人的脸上涌了狂喜。
这是一种重获新生的喜悦。
一种逃过一劫的庆幸。
“太好了!”三老爷萧循简直快喜极而泣了。
其他萧家人也同样心有同感。
本来他们以为侯府定是要夺爵了,那么他们就再也不是勋贵,会变成一无所有的平民,从此再没有侯府这个门第的庇护。
他们的儿女也就不再是侯府的公子姑娘。
而现在如此,侯府还在!
只要侯府能保住爵位,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他们不会被流放了,也还有一座稳固的靠山。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形悦色,目光灼灼。
“娘,烨哥儿能袭爵,这可是大喜事啊。”萧氏看着萧烨的表情既慈爱又热切,悄悄地对着太夫人使着眼色。
萧烨是殷婉的亲生儿子,殷婉对这个幼子珍若性命,母子血脉相连,殷婉不可能看着萧烨吃苦,以后她肯定会把大笔大笔的银子往侯府里搬。
谁来当这个侯爷不重要,只要有侯府的名头,加上殷家的银子,侯府自然能回到从前那种奢华的生活,食穿住行样样都能用最好的。
太夫人接收到了长女的眼神,心里也是一阵意动。
这没钱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自殷婉走后,侯府的日子一落千丈,简直连那些寒门小户都不如,一日日地坐吃山空。
听说殷家嗣子犯了事,遭了殷家老爷子的厌,这么下去,作为独女的殷婉说不定能够继承殷家所有的家产。
殷婉的银子,就等于是萧烨的银子,更是他们萧家的银子!
殷家的这份产业足以让萧家几代吃喝不愁。
太夫人那浑浊的眸子里闪现出灼灼的光彩。
这一点,不仅是太夫人母女想到了,萧衡等其他人也想到了,不由精神一振。
萧燕飞平静地环视着在场的萧家人,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掠过,把所有人的表情尽收入眼底。
贪婪,自私,虚伪,骄傲,无措……又或精明,或释然,这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各怀心思,各有各的小算盘,却独独没有亲情。
他们由始至终看到的,只有利益。
萧燕飞唇挑浅笑,轻轻抚了抚衣袖,又道:“皇上圣旨已下,萧烨承袭爵位,为武安侯。”
“以后这武安侯府仍姓萧,但是——”
“此‘萧’非彼‘萧’。”
萧燕飞说“此萧”时抬手指了指自己、萧烨与萧烁,说到“彼萧”时,则徐徐地指了太夫人等人一圈。
迎上众人惶惶不安的眼神,她柔柔一笑,字字清晰地说道:
“诸位叔父已随祖父一同被萧家除族。”
“从此往后,武安侯府与在场众位,再无干系!”
满堂寂静。
仿佛一桶冰寒彻骨的冷水当头浇了下来,所有萧家人的心都拔凉拔凉的。
第108章
萧燕飞这是什么意思?!
包括太夫人在内的萧家众人面面相觑,心神俱震。
紧接着,厅里一阵哗然,这一张张大惊失色的面庞像是被甩了一巴掌似的。
“烨哥儿袭爵,这座侯府是太祖皇帝赐给武安侯的。”萧燕飞嫣然一笑,精致的眉眼舒展开来,身上那件绯红素面罗衫衬得她如那鬓角的芙蓉花般明丽照人。
“其他人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懂吗?”
她尾音上挑,温温柔柔。
“开什么玩笑?!”萧衡、萧循等几位老爷勃然大怒,肺都要气炸了。
二老爷萧衡盛气凌人地抬手指着萧烨的鼻子,斥道:“萧烨,你一个小娃娃这才刚袭了爵,就要把我们这些长辈赶走,哪有这样的道理!”
“信不信我立刻上道折子告你一状不孝不敬!”
萧家的三位老爷全都绷着脸,胸膛起伏剧烈。
厅内的气氛骤然发寒,剑拔弩张。
“去吧。”萧燕飞气定神闲地伸手作请状。
萧烨十分机灵,立刻学他姐的样子伸手作请状,一副唯姐姐之命是从的做派。
萧衡:“……”
不止是萧衡,连他身边的三老爷与四老爷也被噎得脸色发紫,哑口无言,心里更是惊疑不定。
这丫头是真不怕自己上折?
这个念头忍不住浮现在萧衡脑海中,心又是一沉。
萧燕飞那好看的指尖在衣袖的镶边上慢悠悠地抚了抚,淡淡道:“父亲殆误军机,被夺爵流放。”
“你们没有跟着一起流放三千里,并非因为你们无辜,只是因为我心慈手软……懂吗?”
少女悠然地微笑,明明是清雅温柔的样子,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
萧家众人的脸色又沉了几分,皆是惴惴不安,尤其几个年幼的公子姑娘更是畏缩地拉住了生母的衣袖。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萧衡忍不住问,声音略带一丝忐忑的颤意。
“天庆十二年,诚安侯刘子诚在南境勾结当地山匪,致使山匪坐大,为祸一方,被判斩首,夺爵,三族流放边关,永世不得科举入仕。”萧燕飞那慢条斯理的口吻显得意味深长。
听在萧家众人耳中,似又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三老爷萧循又惊又气,正想斥,却被四老爷萧彻拉住了袖子,面色沉沉地给他使了个眼色。
萧衍被皇帝定了夺爵流放的罪名,也就说是,“武安侯”这个爵位应该是被罢黜的,现在为什么会一纸圣旨又给了萧烨?
莫非真是萧燕飞从中做了什么?
她既有本事保下侯府的爵位,那么,要是他们不听她的,是不是也会落得“流放边关”、“永世不得科举入仕”的下场?
萧家众人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萧烁如今跟着顾非池在军中,对朝堂的事,耳濡目染地也听说了少。
他知道,皇帝只是拿了父亲定罪,除了妻随夫罪外,并没有祸及三族。
下一刻,萧烁就迎上了萧燕飞含笑的眸子。
只这一眼,就让萧烁心里咯噔一下。
少女那表情、那眼神仿佛是在说,这些人只看得到利益,只担心自身的安危,所以她只是随便说上几句,他们就怕了,也就信了。
“对嘛,弟弟~”萧燕飞用口型无声地说道。
萧烁:“……”好嘛,真不愧是他姐,连假话都说得那么自然。
萧燕飞愉快地环视着萧家众人的表情,随随便便地说道:“也是我的脾气是好,念着这么多年的情分,也想给叔父们一条生路,叔父们自行掂量吧。”
“我给你们一个时辰,你们院子的东西,我许你们带走。”
萧燕飞轻掸了下袖子,声调慵懒。
萧家众人的心更凉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们院子里头有什么?!
原本没有分家,所有的产业都是归于公中的。他们院子里头,也就是各自媳妇的嫁妆,还有平时藏下的一些私房。
那些个金银,若在民间许是算是一笔大的账富,可他们多年享着侯府的富贵,哪里看得上这些呢。
而且,还有田契、地契和屋契呢?
什么都没有,就想让他们净身出户吗?!
明明是炎炎盛夏,此时此刻,萧家众人却有种寒冬陡然降临的错觉,心口更是破了几个窟窿。
每个人的身上都似笼着一层浓浓的阴云。
这会儿,他们已经忘了刚刚还在为了走不走而闹。
只关心,他们到底能带走多少东西。
甚至连脾气都压着,四老爷萧彻好声好气道:“二侄女,就算要我们搬走,那总得先分家吧。”
二老爷萧衡也觉得老四说了一句人话,扯着嗓门附和:“没错,得先分家。”
三老爷萧循忙不迭地点头。
其他的萧家人也都簇拥在三位老爷的身后,或是出声附议,或是连连点头,或是摆出一条心的架势,一道道目光都涌向了萧燕飞。
“分家?”萧燕飞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徐徐地环视了四周一圈,“这个家有什么?”
萧燕飞在笑,笑容如三月的春风,可眼角眉梢却慢慢透出几分冷冽,字字清晰地提醒他们:“这个府里的一两一文都已经在老侯爷的时候,就被败光了。”
“为了保住他的爵位。”
“你们别忘了,过去这十六年你们白捡来的好日子,都是因为谁?”萧燕飞一字字地给他们把账算明白了,“侯爵每年俸禄不过区区一千五百石禄米,侯府的祖田共九十顷,每年的产出最多不过二万石。”
“就这么点米能换多少银子,要不要我给你们算一算?你们觉得这点银子能养得起你们这么多年,供得你们好吃好喝,富贵荣华?”
从头到尾,萧燕飞的语气一直轻轻柔柔,不急不缓,可那言辞说得毫不留情,每个字都带着尖刺。
寥寥数语等于是把那层遮羞布给硬生生地从萧家这些人的身上给揭了下来,露出那其下赤裸裸的贪婪与自私。
萧家人这些人,他们的心里从来都只有利益,而没有是非。
所以,十六年前,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老侯爷与萧衍用种种不入流的手段逼迫殷婉过门;
在小说中,殷婉在萧烨死后就得了失心疯,也根本无人在意她的生死与否。
从前,萧燕飞一度以为殷婉是因为失去幼子的沉重打击,才会得了心病。可是,在相处了这么多日子,她几乎可以肯定,殷婉的性子外柔内刚,坚韧如蒲苇,不像是那么脆弱的人。
直觉告诉萧燕飞,殷婉的失心疯大有问题。
毕竟在被当作疯子锁起来后,殷婉也保不住她的嫁妆了。
她留下的那些金银财富,让整个侯府过得愈加富裕和奢靡。
殷婉的死,得利的人是萧衍,是侯府。
迎上萧燕飞幽深清冷的目光,萧家众人不由眼神游移,几乎无法直视她,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三太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二侄女,我们怎么不知道大嫂当家之苦呢。”
“是吗?”萧燕飞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们是连得了谁的恩惠都不记得了呢!”
从前他们不知道殷婉的好,将来他们也同样不会惦记。
无论殷婉的失心疯有无蹊跷,但凡侯府的其他人真念着殷婉的好,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萧衍锁起来,最后疯癫至死了。
他们是血蛭,吸食着殷婉的血肉,却毫无感恩之心。
而她,不打算养着这些血蛭了。
萧燕飞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银嵌珐琅怀表,打开表盖后,看了看时间,漫不经心地给出了最后通牒:
“从现在开始,你们只有一个时辰。”
“如果巳时一刻,你们还没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面对软硬不吃的萧燕飞,萧家众人的心情又压抑了几分,手脚冰凉,看着她的眼神有哀求,有愤愤,有不甘,也有对未来的惶惶。
一个个失魂落魄地锁紧了眉头。
他们真的要这样灰溜溜地被赶出侯府吗?
二老爷萧衡的目光不禁看向了太夫人,嗫嚅地问道:“娘,我记得你在京城里头还间宅子?先给我们住吧。”
三老爷与四老爷立刻闻声看了过来,掩不住的羡慕之色。二哥这不就有地方住了,他们又该住到哪儿呢。
太夫人见萧衡这没出息的样子,气得够呛,袖子簌簌发抖。
她转而对着萧燕飞道:“萧燕飞,袭了爵位的是烨哥儿,这里都是烨哥儿的长辈,哪里轮得到你做主!”
她这个侯府的老封君还在呢,怎么也轮不到她萧燕飞当家做主。
太夫人冷冷地一笑,倨傲地说道:“你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在这里对着长辈大放厥词,也不嫌丢人的。”
其他人无助地看着她,一度萎靡的眼底又浮现了一丝光彩。
太夫人才是这侯府最尊贵的人,只要有太夫人做主,他们就不会被赶走了。是不是?
萧燕飞轻叹了口气,纤纤玉指在怀表的表壳上轻轻摩挲了两下,用带着几分怜悯的口吻说道:“太夫人,你也只有一个时辰哦。”
“再不快点,可就来不及了呢。”
她甚至没称“您”,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敬意。
“你……你……”太夫人几乎是结巴了,脸色刷地白了,嘴唇更是剧烈地颤抖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丫头的意思是,要连自己这个祖母也一并赶走?!
“不然呢?”萧燕飞歪着头笑,耳边两颗珍珠大小的红宝石晃来晃去,“太夫人是老侯爷的元配嫡妻,自然也是随着老侯爷一起被除族了。”
“太夫人莫非是年老耳背,所以听不懂人话了?”
“……”太夫人强行抿住了满是皱纹的唇角,却仍然止不住双唇的颤抖。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转头对着萧烨与萧烁道:“烨哥儿,烁哥儿,你们就看着你们二姐这般胡来吗?”
“你们也不认我这个祖母了吗?”
最后一句话一字一句地从她的齿缝中挤出。
萧烁沉默地看着太夫人,双手猛地握成了拳头。
他是长房长子,无论是太夫人还是父亲,从小就待他很好,把他当成心头肉般疼宠。
他享受着这份偏宠,却从来没有去深思过,这份偏宠的代价。
萧烁的心头沉甸甸的,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窒息感。
这种窒息感在他发现崔姨娘想毁二姐的脸时,感受过一次;当他得知崔姨娘调换了大姐与二姐时,他又感受过一次。
自那时起,他的世界就陡然颠倒了。
他发现他的父亲、他的姨娘、他的祖母乃至他的长姐,都不是他曾经以为的样子。
萧烁的心里泛起一股浓浓的苦涩,随即眼神变得沉静起来,直视着太夫人浑浊的眼眸,徐徐道:“我们这一房无当家主母,弟弟尚未长成,我也尚未成年,自当由嫡出的二姐作主。”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仅仅在宣示一个事实。
“对对对。”萧烨直点头。
他不是奶娃娃了,他什么都知道的。
祖母欺负娘,也欺负二姐。
祖母以为他什么都不懂,但他什么都知道的。
“二姐做主。”萧烨强调道,小小的身体笔挺似青竹。
“……”太夫人来回看着姐弟三人,气得连手都不住地抖着,喘息急促。
刚刚听闻萧烨袭爵的喜悦一扫而空,整个人似是身处一片阴冷的泥潭中,一点点地往下沉去。
萧鸾飞半垂着眸子,一言不发地搀着太夫人,轻轻地给太夫人抚着背。
萧燕飞并不在意太夫人以及其他萧家人适合反应,又看了看手里的怀表,“好心”地提醒道:“已经过了一刻钟了,你们的时间不多了哦。”
厅内一时之间有些沉寂。
萧家众人再次面面相觑,心头最后一丝希望被萧燕飞一句话无情地击碎了。
忐忑与无助清晰地是写在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
他们这几房人几十年来都是依附侯府过日子,领着各自的份例银子,他们就连在京城里的宅子都没有啊。
最多也就是二太太的嫁妆里有两处京城的小铺面,位置一般,铺子的收益也有限。
一旦离开了这富贵的侯府,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将来的日子又何以为继?
每个人的脸上都惶惶不安,充斥着对未来的恐惧,在这种忐忑绝望的情绪下,又生出了怨恨,看向萧燕飞的那一道道目光中又带着一点点的怨毒。
萧燕飞似乎没看懂他们愤懑的眼神般,眯着眼睛笑,眉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二叔父,三叔父,四叔父,我好心给你们提个醒。”
萧衡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萧燕飞接着道:“这侯府的一文一厘,你们是没份的,但是,叔父们,你们和我那位父亲并未分家。”
“论理,如今父亲被流放了,你们自当代他好好孝顺太夫人……哎呀。”
说着,萧燕飞突地抬手捂嘴,唏嘘地叹息,“我说错了,以后应该称呼为老太太了。”
母以子贵,从前萧衍是武安侯,太夫人便是侯府的太夫人,而现在萧衍被夺了爵,太夫人身上的诰命自然也是没了。
太夫人脸色一黑,心口似是千疮百孔。
是啊,她从此就不再是侯府的太夫人了,再也没资格穿上她的大妆,没资格进宫……
如今,她只是萧老太太了。
而萧衡、萧循等人却是眼睛一亮,瞬间变得目光灼灼。
“母亲。”三老爷萧循热切地唤了萧老太太一声,真恨不得挤开萧鸾飞,亲自去搀着嫡母,”您放心,就是大哥不在了,儿子也会好好孝敬您的。“
对了。
刚刚老二亲口说了,嫡母在京城有个嫁妆宅子。
他们兄弟几个还没有分家呢,他们当然可以一起住进去!
一时间,萧家其他人蜂拥着朝萧老太太围了过去,注视着她的眼神明亮又炽热,仿佛在看着一座金山,一尊该供奉起来的大佛。
萧老太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头饥饿的野兽盯上似的,被他们盯得汗毛倒竖。
“不行。”二老爷萧衡立刻反对,站到了长姐萧氏的身边,“母亲自有我来孝顺。”
他记得母亲的嫁妆宅子只有三进而已,他们二房这些人随母亲住就差不多了,要是三房、四房的人也都一起,这要怎么住啊?!
萧衡自认自己是嫡子,理所当然要和老太太住一起。
“有什么不行的。”四老爷萧彻也跳了出来,与他三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我们都唤老太太母亲,我们的孩子都唤她祖母,现在只是住在她的宅子里,天经地义。”
“哪怕告到官府,我们也是有理的。”
“对对对。”三太太与四太太是一副恭顺温婉的样子,“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一向最孝敬母亲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从无耽误,煎药侍疾也从不推托。”
这京城的宅子这么贵,他们哪有银子买啊。以后离了侯府,他们处处要花钱,这银子必须得紧着点花,先找个不花钱的住处才是最重要的事。
而且他们还没分家呢,吃用当然是靠公中,公中没银子,自当老太太贴补!
“那就分家。”萧衡皱起了眉头,以强势的语气冷冷道。
这要是让三房四房也住进老太太的宅子,岂不是代表老太太要用嫁妆养这一大家子?!
不行,绝对不行!
老太太的嫁妆应该分给他们这些亲生子女的。
从前老太太偏心萧衍这长子,不知道私底下拿出嫁妆贴补了他多少,现在萧衍都要流放了,余下的这些都该是自己的。
“分家?!”四老爷萧彻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语气也变得不客气起来,“这就算是普通百姓,家里分家,也得让儿子们都有住的地方吧。”
“就是就是。”萧循立即附和,“总不能让我们身无分文地净身出户吧?”
“这侯府是大哥败光的,若是要分家,母亲也得把我们的一份给补上。”
“没错,母亲,您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一个交代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厅内闹哄哄的一团。
萧烁薄唇紧抿,看着这一幕,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才一会儿功夫,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家姐姐三言两语之间祸水东引,把这一池的水搅得更浑了,轻轻松松地把所有人的仇恨点全都拉到了老太太的身上,再也没人烦他们了。
而她……
萧烁转头去咫尺外的看萧燕飞,萧燕飞正在乐呵呵地喝茶看戏呢,一手悠然摇着团扇。
萧衡与萧氏是同胞姐弟,迅速地结成了同盟,挡在了老太太身前。
“老三,老四,这还没分家呢,你们就敢这样对母亲说话了?”
“像你们这样,谁还能指望你们孝顺母亲。”
“你们只是庶子,庶子还想分嫡母的嫁妆,没脸没皮。”
三老爷萧循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似的怒了:“没脸没皮的是二哥你吧,想独占家业,把弟弟们赶走,为兄不慈。”
“……”
三房人加上萧氏围着老太太吵吵闹闹,嗓门越来越大。
似是感受到了萧烁的目光,萧燕飞转过脸,笑道:“你瞧,只要一点点的利益,他们就能争成这样,那也就是没本事。若是自己稍微有些能耐,又何必为了争这些蝇头小利,不念亲情。”
“二弟,你说呢?”
萧燕飞深深地凝视着萧烁晦暗的眸子,一眨不眨。
旁边的萧烨也竖着耳朵听着,哪怕没怎么听懂,也在一旁乖巧地点头如捣蒜。
对对对。姐姐说得都对。
萧燕飞空出一只手,温柔地摸了下萧烨的头,又道:“这武安侯府太安逸,也太奢靡,养得人只知吃喝,不事生产。”
“连你一个孩子都能在军中挣前程了。他们有手有脚,怎么可能养不活自己?”
他不是孩子!萧烁差点脱口道,最后抿住了唇。
他知道二姐说得有理。
他在军中,见过听过那些苦命的人多得是,祖母和二叔他们只是失了侯府的庇护,和嫡母的财富,真的算不了什么。
这么一想,他心底的那一点不忍也没了。
萧烁点了点头:“是……”
萧燕飞浅浅地笑了笑,笑容如暖阳般一点点地染暖了她的眼角眉梢,连梨涡似乎都是暖的。
萧烁这小子啊,往日里,总一副“天大地大他最大”,但其实最是心软了。
萧燕飞又浅啜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再次看向了吵吵嚷嚷的萧家众人,慢条斯理地又道:“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若是到时间不走,那我就请锦衣卫帮忙了。”
“相信锦衣卫会愿意卖我这个人情的。”
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有着振聋发聩的效果。
话音落下后,底下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一滞。
厅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三三两两地开始交换起眼神,一双双眼睛闪烁不定。
他们在侯府的院子里那可是有不少家当的,哪怕能多搬走一件,那以后他们的日子也会过得好一些。
萧燕飞定定地看着他们,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们各自的算计。
在利益的趋势下,不过是短短几息的功夫,四老爷萧彻就率先做出了选择,当机立断地对四太太道:“你先带着孩子们去收拾东西,母亲这里有我。”
言下之意是,他会看着老太太,不会让二哥抢走老太太的嫁妆。
二老爷与三老爷也警醒了过来,都吩咐妻儿赶紧去收拾东西。
“母亲,”二老爷萧衡挤开了萧氏,孝顺地说道,“儿子陪您去收拾东西吧。”
这一刻,三位老爷又变成一条心了,觉得收拾老太太的嫁妆才是当务之急,剩下的可以后头再争。
他们围着老太太,几乎带着挟迫性的,半拉半推地“哄”她去收拾嫁妆,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留在最后的萧氏左右看了看,又赶紧跟上。
眨眼间,这闹哄哄的厅堂就人走室空,变成空空荡荡的一片。
厅内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只余下了萧衍的三个侍妾和两个庶女,全都不知所措地看着萧燕飞,也都明白了,如今的侯府由二姑娘说了算。
萧鸾飞也没走,优雅地站在厅堂的中央。
一身清冷的水绿色衣裙,那双乌黑的瞳仁里蓄着难言的阴影。
“那我呢?”她抚了抚衣袖,定定地望着前方的萧燕飞,“那四妹妹和六妹妹呢?”
“敢问二姑娘打算如何安置我们?”
萧鸾飞朝萧燕飞逼近了一步,眉宇间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那从容自若的样子与周围惶惶不安的几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109章
萧燕飞纤长的指节一下两下地在团扇的玳瑁扇柄上轻敲着。
萧鸾飞望着萧燕飞的目光锐利如锋芒,冷冷道:“四妹妹、六妹妹尚未及笄,待字闺中,二姑娘是想把她们也一起赶走吗?”
“别说我们这一房如今没有分家,哪怕是分了家,按照景律,继承家业的兄弟也当抚养未出阁的姊妹。”
穿堂风一吹,萧鸾飞身上水绿色的衣裙泛起了水纹般的涟漪,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
三个姨娘都有些慌张、惶恐、不安,垂眸抱着各自的孩子,无所适从。
她们清楚地知道,大姑娘在拿她们作由头,可剧变来得突然,她们早已经乱了方寸了。
她们只是萧衍的侍妾,万一她们与女儿也被赶出侯府的话,她们就只能依附老太太与其他三房过日子,可想而知,以后的苦日子长着呢。
她们就算不为了自己考虑,也得为了女儿斟酌思虑。
姨娘们皆是默然不语,垂首站在那里,全身上下透着紧绷和小心翼翼。
萧燕飞的目光在萧衍的三个姨娘以及四姑娘、六姑娘的身上轻轻扫过,平静地叙述着事实:“李姨娘,周姨娘,文姨娘,父亲被判流放,妻妾同夫罪,身为侍妾,你们按律当随同。”
听到“流放”两个字,三个姨娘的脸色都白了,花容失色。
就算李姨娘等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被萧燕飞明晃晃地提醒这点时,还是觉得恐惧。边关苦寒之地,这路上更是辛苦,不知道有多少流放边关的人就死在了路上。
“姨娘……”四姑娘与六姑娘不安地捏住了她们姨娘的袖口,紧紧挨在姨娘的身上,七八岁的孩子还正在最依恋生母的年纪。
凝视着她们惶然无措的脸,萧燕飞刻意停顿了一下,方缓缓道:“但是,我可以作主,予你们‘放妾书’。”
放妾书?!
李姨娘、周姨娘三人皆是皆是眼睛一亮。
侍妾不是正室,并无和离或者义绝一说,她们只能算是半个奴婢,要想有自由之身,唯有主家愿意“放妾”的。
“你们可愿意?”萧燕飞朝她们笑了笑,眉眼皆弯,瞧着一副天生随和的好脾气。
“二姑娘,妾身愿意。”没有子嗣的文姨娘第一个应道。
“妾身也愿意。”
另外两个姨娘纷纷应了,一个个都是迫不及待的样子,似乎生怕说晚了,萧燕飞就会反悔似的。
萧燕飞笑如晨曦,继续道:“如今三弟袭爵,四妹妹和六妹妹也依然是侯府的千金,份例一如既往。待到两位妹妹出嫁时,也会按公中规矩备下嫁妆。”
“你们以为如何?”萧燕飞神情温和地看着她们。
这简直就是再好不过了!李姨娘等人更是喜形于色,一下子就有了精神气。
一盏茶前,她们只觉前途晦暗,不想,转眼间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仿佛在无边暗夜突然看到前方燃起了一盏明灯。
这一次,李姨娘率先福了福身,神情郑重:“谢二姑娘。”
她又连忙招呼四姑娘道:“四姑娘,你快谢过你二姐姐和三弟弟。”
四姑娘萧莺飞与六姑娘萧岚飞纷纷地屈膝谢过。
厅堂里转瞬就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之前的压抑一扫而空。
萧鸾飞眼睛微眯地看着众人,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绷紧的指尖发白。
少顷,她的指尖又渐渐放松,揉捏了两下帕子。
“呵。”她似笑又似叹的声音在厅堂内响起。
萧鸾飞眉目一冷,又道:“二姑娘的意思是,赶了姨娘们出府,让李姨娘、周姨娘和两位妹妹母女分离吗?”
“这未免也太狠心了吧。”
末了,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半是惋惜半是怜悯。
这三位姨娘的姿容都不算特别出众,李姨娘是通房抬的,周姨娘是别人送的,也就一个膝下无儿女的文姨娘是从府外头抬进来的良妾。
她们在侯府远不及崔姨娘得宠,明里暗里受了崔姨娘不少欺负,也就是侯夫人性子宽厚,并不为难她们这些侍妾,这些年她们在侯府的日子也算是安生。
先前她们一直不表态,是前途不明,尤其看着二姑娘要把太夫人和三位老爷全都赶走,心里也难免会惴惴不安。若是她们和女儿也一同被赶走,这世道,带着一个孩子,想要好生生地活下来,该有多难。
而现在,二姑娘已经表现了她的诚意,她们要是再不表态,那就是蠢笨了。
李姨娘福了福,温和恭顺地说道:“妾身既领了放妾书,自当离府,只是妾身实在是舍不得四姑娘……”
李姨娘恋恋不舍地垂眸看了看身侧的四姑娘萧莺飞,摸了摸女孩柔软的发顶,“二姑娘心善,可否容妾身带着四姑娘出府同住?”
她一脸期待地又望向了正前方的萧燕飞,少女鸦羽般的青丝在窗口的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泽,朦胧的光晕中,她清艳的脸庞似半开半待的花苞般明媚。
“四妹妹才八岁,自然不能母女分离。”
“我记得李姨娘入府也有十七年了吧,这些年也是不容易。今日我做主,给姨娘一个庄子和一处铺子。”
萧燕飞大方地给出了允诺。
李姨娘喜出望外,感恩戴德地又是福了一礼:“妾身谢过二姑娘了。”
有了这处庄子与铺子,再加上她们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私房,又能自己当家做主,以后的日子肯定能过得好。
周姨娘与文姨娘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她们都知道二姑娘这是在收买人心。
可那又怎么样?
二姑娘给的是真金白银,而大姑娘嘛……
不过就是在利用她们逼迫二姑娘罢了,待她达成目的后,又岂会再管她们死活?
应当亲近谁。
应当听谁的。
她们只要不傻,就知道该如何抉择。
“二姑娘,妾身也想接六姑娘出府一起住,还望二姑娘垂怜妾身一片爱女之心。”
“二姑娘,妾身无儿无女,也就这一院子的花草是妾身的心头好,还请二姑娘多给妾身两个时辰收拾东西。”
两个姨娘简直唱念俱佳,齐齐地屈膝对着萧燕飞自请离府。
萧燕飞便又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一会儿感慨姨娘们这些年服侍父亲不易,一会儿怜惜两个幼妹离不得生母,一会儿又吩咐人去取地契、屋契,也分别给了这两位姨娘一个庄子和一处铺子。
场面一派其乐融融。
“多谢二姑娘。”三个姨娘连声道谢,都像是吃了什么神丹妙药似的,神采焕发。
她们这些姨娘服侍萧衍这么多年,也就夫人厚道,不打不骂,吃穿不愁。
可其实,萧衍不过把她们当作玩物,又寡恩薄义,偶尔心情好了才给她们些恩赏,这些年加起来也不过才攒了几百两的私房钱。
如今得了二姑娘这一大笔赏赐,有了这些产业傍身,她们就有了底气,以后她们可以带着女儿自己过,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这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萧燕飞微微一笑,扫视着笑容腼腆的萧莺飞与萧岚飞姐妹俩。
她其实并不在意把两个小姑娘留在府里,只是,几个姨娘是萧衍的侍妾,要么放妾,要么跟着流放,按理按律,肯定是不能留下的。
这偌大的侯府里,一个萧烁十二岁,一个萧烨才六岁,再加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就跟开了个学前班似的,她想想就觉得头大。
而且,萧烨多半是会住回殷家与殷婉一起的,萧烁应当是军营、殷家和侯府三头住,总不能让两个小姑娘,独自留在府里吧。
所以,她们俩还是各自跟着各自的生母住,由生母养,最是安生。
萧燕飞想了想,还是把话给李姨娘与周姨娘挑明了:“李姨娘,周姨娘,咱们府没有当家主母,三弟年纪小,等侯夫人进门至少也要十年后了。”
“将来两位妹妹的亲事,姨娘可以自己先挑,等挑好了人,再告诉我,我会再托人查查,只要人品无碍,家世清白,便会应了你们。姨娘们放心,妹妹们日后自当以侯府千金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嫁出门。”
太好了。
李姨娘与周姨娘的眼睛又亮了三分。
这一下,她们就连最后的一丝顾虑也没有了。
周姨娘两眼含泪地一把拉过了六姑娘萧岚飞:“六姑娘,快给你二姐姐磕头。”
“四姑娘,快谢谢你二姐姐。”李姨娘也赶紧拉着萧莺飞一起屈膝跪了下来,就要磕头。
自侯府被封,她们被锦衣卫拘在正院里,这段日子过得是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好,不仅害怕流放,更怕她们与女儿会沦为贱籍,凄苦一生。
而现在,峰回路转。
女儿还是侯府千金,她们不但不会母女分离,还有了一份产业。
她们都是如释重负,每张脸上都写着对未来的期待,精神抖擞。
萧燕飞侧过身,避开了大礼。
知秋和海棠的反应很快,立刻过去把几位姨娘和姑娘纷纷地扶了起来。
唯有萧
殪崋
鸾飞一人一动不动地呆立原地,表情晦暗不明。
萧燕飞、萧烁和萧烨姐弟三人都坐着,其他人则跪着,唯一站着的萧鸾飞忽然间觉得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仿佛被他们排挤在外。
“敢问大姑娘还有什么事吗?”萧燕飞又扇了扇手里的团扇,那花朵般的袖口滑落,露出袖中一截白皙似玉似的皓腕,动作优美缓慢。
萧鸾飞攥着帕子的手又猛然收紧。
“那我呢?”
终于,她说出了这三个字,那双黑幽幽的瞳孔几乎凝在萧燕飞的脸上。
萧燕飞的嘴角轻轻漾起一丝笑意:“崔姨娘对父亲这般情深义重,肯定是不会要那张放妾书的。”
“大姑娘既然不愿意归宗,那自然也随父一同流放。将来这流放路上,你们也能相互有个照应,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萧燕飞语气顿了顿,连手里的团扇也顿了下,幽幽叹道:“从此你们一家三口互帮互助,真是让人羡慕啊。”
萧鸾飞的瞳孔猛烈地收缩了一下,一语抓住了萧燕飞这番话的重点:“你……要把我扫地出门?”
萧燕飞挑眉低叹了一声,煞有其事道:“是大姐姐你自己不愿归宗的。”
“你这是在颠倒黑白吗?”萧鸾飞唇挑冷笑。
也不用萧燕飞开口,李姨娘就乖觉地抢先道:“大姑娘,颠倒黑白的人是您吧?妾身听得清楚,明明是您说要与侯……令尊同甘共苦的。”
“没错没错。”周姨娘忙不迭地附和。
几个姨娘刚刚才得了萧燕飞的恩,这会儿,不需要旁人开口,便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道:
“大姑娘真是孝顺啊,愿意陪着令尊远赴边关。”
“也不枉你父亲过去最疼大姑娘你了。”
“大姑娘的孝心实在是感天动地。”
姨娘们说得情真意切,一派真挚,有那么一瞬,萧鸾飞几乎要以为自己真说过这话了。
萧鸾飞咬了咬下唇,忍着情绪上的翻滚。
她承认她利了她们。
可是她对她们并没有恶意,四妹妹与六妹妹年纪还小,若是自己不开口逼一逼,肯定会被一同赶出府去。
她是在帮她们。
而现在,她们不过是得了萧燕飞的一点恩惠,就立刻倒戈相向。
不过就是些无情无义之人。
不值得自己为了她们耗费心神。
萧鸾飞静立良久,好一会儿,她稍稍转过脸,看向了萧烁,语声冰冷地问道:“二弟,你就这样看着她欺负我吗?”
她微笑着,尽管她眼中毫无笑意。
萧烁定定地望着她,视线半晌未有片刻移动,乍一看,眼眸依然温和如往昔,只是多了些沉郁。
他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萧燕飞道:“二弟,你和三弟去外头瞧瞧,跟严千户他们说一声,老太太、二老爷他们一会儿要出去,请他们放行。”
“去吧。”
她的语气轻轻巧巧,还轻轻地拍了拍萧烁尚且单薄的肩膀。
萧烁是萧鸾飞的亲弟弟,崔姨娘是萧烁的生母,何必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其中,反复焦熬呢。
萧烁乖乖地起了身,招呼上萧烨,兄弟俩就一起出去了。
“知秋。”萧燕飞轻唤了一声。
旁边的知秋立即朝萧鸾飞走近了两步,清秀的小脸上笑盈盈的,那微笑、那神情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丫鬟。
萧鸾飞脸色微微一变,差点没退了半步,但勉强绷住了。
上回也是这样,一言不合,萧燕飞就让这个叫知秋的丫鬟把自己送到了侯府,在这里关了整整半个月。
现在又来。
萧鸾飞看了看与她擦肩而过,却看也不曾看她一眼的萧烁,嘴唇微动。
果然,所有人都是。
连她的同胞亲弟弟也不例外。
不过是因为卫国公世子。
因为卫国公世子带他去了幽州,给了他前程和军功,他就连自己这个亲姐姐也不认了。
幸好,她还有大皇子,她不是一无所有的。
“我要留在侯府。”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萧鸾飞表情一肃,下巴骄傲地微挑,“这对萧烨,对你们都有好处。”
“侯府会有一位大皇子妃。”
不仅如此,将来侯府还会有一位未来的皇后。
萧鸾飞不想再跟萧燕飞绕来绕去了,干脆就把话挑明,把显而易见的利益摆在了台面上。
“我只要一个侯府千金的身份,将来……”
萧燕飞的轻笑声打算了萧鸾飞的侃侃而谈。
“萧鸾飞,你还不懂吗?”萧燕飞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一点点地把掩藏在萧鸾飞心底的不安挑破:“大皇子这段日子可来找过你?”
“你让锦衣卫给大皇子递信,他可理过你?”
“大皇子妃?皇后?……你一个庶女能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我面前,靠的是大皇子啊!”
“但是……”
萧燕飞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停顿了足足三息,才问道:“大皇子如今可还理过你?”
这字字句句狠狠地扎在了萧鸾飞的心口,让她的心似在滴血,一个她不敢想的念头陡然涌了上来,在她的脑海里旋转。
大皇子确实没有来找她,难道说……
“……”萧鸾飞不由心惊肉跳,遍体生寒,嘴唇翕动不已,脸色白得似见了鬼般。
萧燕飞以缓慢的步伐一步步地走向萧鸾飞,直到距离她只有三步远的地方才驻足。
她浅浅笑着,却令萧鸾飞心头发颤,像是被剥去了身上最后一层衣物,那种赤裸裸让她恨不得原地消失。
“侯府千金?”萧燕飞侧着脸一笑,慢吞吞地说道,“我,偏不给。”
耳边传来萧燕飞温柔轻缓的低叹声,听在萧鸾飞耳中,仿佛鬼魅阴冷的低吟声。
这一次,萧鸾飞再次控制不住自己,连续后退了两步,一脚猜到了裙裾的边缘,踉跄地差点跌倒,幸好她及时抬手扶住了茶几。
眼角瞟见那绯红衣裙以及绣着山茶花的绣花鞋进入她的视野。
萧鸾飞一手扶着茶几,目光下意识地顺着那绯红裙裾一点点地上移……
对上了萧燕飞那居高临下的目光。
黑漆漆的瞳孔泛着幽幽的清光,宛如无边无际的暗夜,像是要把周围的光全都吸进去似的。
眼前的少女是如此的陌生。
萧鸾飞动弹不得,感觉连她自己的灵魂都似乎要吸进去般。
她的樱唇剧烈地抖动着,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颅涌,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再次涌现心头……
“你是谁?”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
声音似近还远,似是隔了几层纱般,让萧鸾飞甚至觉得有些陌生。
“你到底是谁?”萧鸾飞再问了一遍。
在很早以前,萧鸾飞就曾冒出过这个念头。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今生。
眼前的这个萧燕飞与她所知道的那个“萧燕飞”都不一样。
萧燕飞不该是这样的。
萧鸾飞喃喃道:“二妹妹温婉敦和,喜欢琴棋书画,喜静不喜动。”
“她不会骑马弓射。”
“她不会医术!”
萧鸾飞渐渐地又站直了身体,缓缓地再次发出质问:“你,到底是谁?”
她眼尾瞟见后方的厅门方向多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心绪慢慢沉淀下来,说道:“二姑娘,我曾听太清观的玄诚道长说过一个故事。”
“有个姓王的秀才一日落水而亡,明明断了气,可半夜里那死掉的秀才竟然又醒了,王秀才的娘以为儿子死而复生,却不想苏醒后的王秀才性情大变,每日必喝公鸡血,食生肉。”
“村人觉得不对,请了玄诚道长去村子做法事,这才知道原来王秀才竟是被那些个孤魂野鬼附了身……”
“二姑娘,”萧鸾飞朝前逼近了一步,恰如其分地挡住了萧燕飞的目光,双眸牢牢地锁住了她的视线,“你听说过吗?”
“萧燕飞,你听说过吗?”
萧鸾飞的语气轻而缓,反而愈发的咄咄逼人。
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近得清晰地能看到对方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
萧燕飞深深地注视着萧鸾飞,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不甘。
这种不甘仿佛在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仿佛她自觉天生的高人一等,仿佛她应该高高在上,却又被打落凡尘。
萧燕飞掩去眸底微闪的光亮,笑了。
她似是饶有兴致地说道:“十二岁那年,我生了一场重病,被崔姨娘赶到了冀州的庄子上,自生自灭。”
“当时我没有银子,请不起大夫,久病自成良医。”
“十四岁那年,庄子遇到一伙流寇,当时庄户就死了几十个,为了活命,我拿起了弓箭。”
“这双手上虽还没有沾过人命,却也是沾过血的。”萧燕飞将自己那双干干净净、白皙无瑕的手放在了萧鸾飞眼前。
庄子?!萧鸾飞的心沉了一沉:对了,上一世,萧燕飞没有去过庄子。
所以,萧燕飞才没有这些改变?
要是这样的话……
“孤魂野鬼?”
这四个字闯入了她的耳中,似尖针刺了进来,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萧燕飞似笑非笑地挑眉,两人身高相差无几,恰好四目平视,“我是孤魂野鬼,你又是什么东西?”
她低低一笑,淡淡浅浅的,如银铃般清脆:“十二岁那年夏天,你做了个噩梦。”
“你又哭又闹了好些天,后来,侯府里就有人口口声声地说,你被我传染了疫症。崔姨娘心急忙慌地非要把我送走,送去了冀州的庄子。”
听萧燕飞这么一说,李姨娘与周姨娘也有点印象。
他们记得那一年京中有疫症流行,得病的人基本上都是那些穷苦人家的百姓,大夫说,是因为天气热,食物与水容易变质,百姓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得了疫症。
当时二姑娘只是发了几天的烧,烧得昏昏沉沉的,崔姨娘就哭哭啼啼地说怕二姑娘得的是疫症,怕二姑娘把病气过给大姑娘和府里的主子们,非要把人送走。
萧燕飞这一走,就是两年多。
而崔姨娘像是忘了这个女儿,再没提起过……
此刻想来,三位姨娘皆是唏嘘。
“萧鸾飞,你当时为什么哭闹不休?”萧燕飞拨了拨垂在颊边的一缕头发,眼波盈然,轻轻地问道,“若非你哭闹,我也不会被送走吧。”
所以……
“为什么?”
“莫非,你知道,若是我留在侯府,会有什么不利于你的事发生?……比如,你我的身世会提前曝光?”
“……”萧鸾飞惊得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
萧燕飞没有给萧鸾飞任何说话的余地,也不由她否认,声音渐快,步步紧逼道:“你这是一觉醒来,突然有了未卜先知之能,还是说,那天,你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萧鸾飞,你告诉我,你是什么‘东西’?!”
“是人,还是鬼?”
第110章
萧燕飞皎如月华的面庞上云淡风轻,说话时,轻轻巧巧。
可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恰如其分地敲打在萧鸾飞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萧鸾飞全身一僵,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面色乍白之后又转为潮红。
十二岁。
是她重生的时候。
那年七月,她从睡梦中惊醒就发现了自己又回到了这里,从二十七岁回到了十二岁——也是她命运改变的时候。
上一世,在她十二岁的那个夏天,京城里时疫盛行,连京城周边的镇子村子也不能幸免于难,一时人心惶惶。
某一天,萧燕飞忽然生病,高烧持续不退。
崔姨娘哭哭啼啼地来跟殷婉说,萧燕飞要熬不过去了,是不是要准备丧事?
殷婉第一次痛斥了崔姨娘,然后,不顾崔姨娘的反对,把萧燕飞接到了正院,又重新请了大夫。
当时,殷婉大手笔地叫了好几个大夫过府,其中有一位宋大夫是带着他的婆娘一起来的,说是他婆娘是一个医婆,可以给姑娘行针。
宋婆子在见到殷婉的时候,大惊失色,慌慌张张,也因此,殷婉多看了对方几眼,认出了宋婆子是当年给自己接生的稳婆。
等给萧燕飞扎针时,宋婆子失态得连手里的药箱都摔在了地上,她那种惊骇的态度引起了殷婉的怀疑。
在殷婉的威逼利诱下,宋婆子根本顶不住,把那一年在豫州的那个村子里崔姨娘让她偷偷调换了孩子的那段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当时,萧鸾飞清清楚楚地听到宋婆子结结巴巴地说:“因为崔姨娘生下的孩子脚心有个胎记,我……我便告诉了你女婴的胎记在脚上,实际上,那个孩子的胎记是在手心。”
听到这句话时,萧鸾飞只觉得左脚底一阵钻心的刺痛,仿佛赤脚踩在了锋利的刀尖上一般。
她的胎记就在左脚底。
上辈子,就因为宋婆子的这句话,萧鸾飞从此坠入了深渊,仿佛天地陡然倒转了过来。
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嫡长女,她成了一个卑贱的庶女。
她常听到下人们在背后悄悄议论她,说什么“是鬼别装人”。
“是人,还是鬼?”萧鸾飞喃喃地重复着方才萧燕飞的话,咬牙道,“我当然是人!”
她的脑子很乱,两世的记忆在脑海中交错而过,让她一时恍然,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前世的十二岁。
明明是崔姨娘调换了两个孩子,可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受到折磨和煎熬的却是自己。
这不公平!
“崔姨娘把我送去了冀州的庄子,你很高兴吧?”萧燕飞轻柔低缓的声音紧逼而来,“这样,你的秘密保住了呢。”
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萧鸾飞的额角滚了下来,感觉自己的心思在萧燕飞跟前似乎无所遁形。
是的,萧燕飞被送走,自己的秘密也就保住了。
早在重生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要是她坐以待毙,那么一切会像上一世那样,两人身世的秘密很快就会曝光。
她不想再沦落到上辈子那种凄凉的境地。
她知道,崔姨娘一直都生怕萧燕飞模样长开后,会更像殷婉,早就想把她远远送走。她便故意哭闹不休,给了崔姨娘一个很好的由头。
再后来,她悄悄花银子买了个重病的老妇让对方去宋氏医堂看病,老妇病死后,就让人抬着老妇的尸身去宋氏医堂闹事,闹得宋大夫的医馆再也开不下去,只能灰溜溜地带着家人离开了京城。
一切如她所愿。
她以为她这一辈子,不会再毁在萧燕飞的手里了。
三年前,萧燕飞明明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去死?
“为什么?”萧鸾飞无意识地喃喃道。
“我为什么没有死吗?”萧燕飞笑眯眯地说出了她所思,小脸蓦地又朝她凑近了一分,“因为你呀。”
“你占了我的身份,毁了我的人生。”
“在没弄清楚你到底是人是鬼,我怎么能死呢?”
“对不对?”
看在萧鸾飞眼里,这清丽的脸庞就宛如一条吐信的毒蛇在一寸寸地向自己逼近,她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眼神心虚地游移了一下,但依然咬紧了牙关:“你胡说什么!”
萧燕飞蓦地微侧过了身,遥望着窗外碧蓝无云的天空:“你还记不记得?四月我跟你去过一趟西林寺,当时怀远大师还给我解了签呢。”
“当时,他只看了你我一眼,就说:乾坤颠倒,该在上的在下了,而该在下的却在上了。”
“怀远大师果然是佛法精湛。”
怀远大师?!萧鸾飞立刻想了起来,心脏猛然一缩,眼前浮现那位老僧睿智得似能洞察世间一切的眼眸。
那位老僧确实有些玄乎,她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一眼就看出了“蹊跷”的人。
难道,这真是一位得道高僧,能够看穿真相?
“那天,我跟你们说,我要去藏经阁,其实是悄悄回去找了怀远大师。”萧燕飞的手在袖中掏了掏,“怀远大师说,你上一世过得坎坷,才又回到这一世,你戾气太重,会害了你身边的人,让我远离你,越远越好。”
“……”萧鸾飞的眼睛瞪得更大,惊诧之色不可抑制地写在了脸上
上一世?
这一世?!
那个和尚真的知道!
萧鸾飞感觉浑身血液似要凝结般,胆战心惊地想着:那么,他会不会帮着萧燕飞害她?
萧燕飞的手在袖中掏了掏,道:“后来我又去了一趟西林寺,听怀远大师讲经,怀远大师赠了我他手书的梵文《楞严咒》,说可以驱恶鬼,让不该属于这世间的灵魂回归来处……”
说话间,萧燕飞猛地转过身来,紧握的右手露出黄色一角。
她利落地将手一扬,朝萧鸾飞的肩头拍了过来……
不,她不要回上一世!萧鸾飞吓得花容失色,身子几乎是腾地跳了起来。
她实在是太慌了,右脚不慎踩到了左脚,吓得摔倒在地。
这一摔,她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散了一半,几缕青丝凌乱地散在了颊畔,脸色雪白如纸。
萧燕飞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摔在地上的萧鸾飞,展开了她的右拳。
那白皙柔嫩的小手手心赫然是一块淡黄色的帕子。
根本没有萧燕飞所说的什么梵文《楞严咒》。
“我骗你的。”
什么?摔在地上的萧鸾飞继续将目光上移,对上了萧燕飞似笑非笑的眸子:“你,在心虚什么呢?”
“……”萧鸾飞喘息急促,冷汗涔涔。
先是被吓,又是被骗,惊怒交加之下,萧鸾飞几乎失了理智,她的心头一阵怒意翻腾,从地上朝萧燕飞飞扑过去。
一道蓝影比她更快,萧烁飞快地迈入厅堂,护卫性地挡在了萧燕飞的面前,垂眸看着地上鬓发凌乱的萧鸾飞。
萧鸾飞呼吸急促地看着少年,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
她方才就注意到了门口萧烁的影子,本是想让萧燕飞在萧烁的面前无所遁形,想要挽回这个弟弟……
“你到底是不是我大姐?”少年漆黑的眸子渐趋深邃,幽暗如无底深渊。
“前年秋天,我们一块儿去峒山踏青狩猎,原本说好了就在外围跑一圈马的,可你临时非要进山林,还说峒山有一道山泉,那里风光秀丽。”
“为什么?”
不等萧鸾飞回答,萧烁就自顾自地往下说:“你是早知道大皇子在山林里吗?早就知道大皇子会遭遇危险吗?”
“大姐,你……让我害怕。”
萧烁凝眸,用一种疏离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女。
他并非真的“害怕”,而是感觉眼前与他一起长大的长姐如此陌生,陌生得令他害怕。
萧鸾飞:“……”
她微微启唇,很想说,她不是孤魂野鬼。
可是,她又怎么能告诉别人,她是重生了一世。
他们不会信。
他们更相信萧燕飞。
萧鸾飞攥紧了拳头,将那千言万语压在了唇边。
“不管你是不是我大姐,”萧烁淡淡道,“我们都欠二姐的。”
“你,我,还有姨娘。”
“我们都欠她。”
“二弟……”萧鸾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抬手想去拉萧烁的袖子,却被萧烁偏身躲开了。
他的袖口在距离她指尖一寸的地方划过……
这一瞬,萧鸾飞感觉自己似乎又失去了什么。
萧烁依然注视着她,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面上似乎戴了一张面具般,语气平静却坚定地宣示道:“所以,我不许你们再欺负她。”
他不许萧鸾飞与崔姨娘再欺负二姐姐。
“对对对。”小萧烨不知道从哪里蹦了出来,站到了萧烁身边,点头如捣蒜,“你不可以欺负我二姐。”
萧鸾飞似乎被彻底压垮,身子无力地前倾,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双眸一片通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萧燕飞,你真是好本事!”把所有人都拢络了。
难道,就是因为萧燕飞去了庄子两年,短短两年,她就能变成跟前世截然不同的一个人吗?
萧鸾飞几乎脱力,凭两只手撑在地上勉强坐着,她的手在不住地发抖。
难道是她的决定反而成全了萧燕飞?!
看着眼神惊疑不定的萧鸾飞,萧燕飞微微一笑。
她和原主到底不是同一个人,无论是医术,还是性情,全都不同。
就算是一点点地潜移默化,让别人逐步适应她的改变,她与原主之间依然存在着一些违和感。
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曾有过疑惑。
但是,从今天以后——
这些都不会有了。
因为,比起自己,她萧鸾飞,才更像是孤魂野鬼啊。
原来,萧鸾飞还真是重生女。
萧燕飞的眉眼弯出一道兴味的弧度,眸子里波光潋滟。
“乖。”她像拍猫似的轻轻拍了拍两个弟弟的肩膀。
萧烁抿了抿唇,又看了萧鸾飞一眼,才道:“严千户有事要与二姐说。”
说话间,他牵引着萧燕飞的目光看向了厅外。
严千户身形僵直地站在屋檐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萧鸾飞,心下不免惴惴:这位萧大姑娘不会真是什么孤魂野鬼附了身吧?
要不然,刚刚怎么会因为萧二姑娘拿出了《楞严咒》就怕成那个样子?
听到萧烁的话,严千户慢了一拍才迟钝地回过神,干巴巴地说道:“萧二姑娘,敝人刚刚接了皇上的口谕,萧洐定了罪了,会在七日后启程前往岭南。”
“敝人特意来和姑娘说一声,等了了这差事,吾等也该走了。”
“多谢严千户了。”萧燕飞落落大方地笑了笑,又指着萧鸾飞道,“萧大姑娘就交给您了。”
“她自愿随家父一同流放,还请严千户带回诏狱。”
自愿流放?严千户眼角抽了抽,一脸复杂地看着萧鸾飞。这流放还有自愿的吗?
“我不去。”萧鸾飞扶着椅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昂着脖子为自己据理力争,“三代归宗。按律,我不应当被流放。”
是的,她不能被流放。
否则,她绝也不可能成为大皇子妃了。
萧鸾飞抚了抚衣裙,力图镇定地又道:“若是萧二姑娘容不下我,我可以去与祖母同住,不会在这里碍萧二姑娘的眼。”
严千户来回看了看这对姐妹。
皇帝的口谕说的是,萧家的其余人等,可由萧家自便。
也就是说,萧家其他人并不与萧衍同罪。
他若是不顾萧鸾飞的反对,非要把人带走,这不是没事给自己找事吗?
严千户对着萧燕飞拱了拱手:“萧二姑娘……”
“放心,不会让您为难的。”萧燕飞知情识趣地笑了,又对萧鸾飞道,“大姑娘,烨哥儿年岁还小,你这不知哪儿来的孤魂野鬼,我怕你惊着我弟弟。”
“这府里容不下你了,你若不愿去流放,自可和祖母同去。”
她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严千户放心了,眉目舒展,暗道:这萧二姑娘果然性子随和。
也是,这位萧大姑娘奇奇怪怪的,小侯爷才六岁,最是容易夭折的年纪,被惊着可不行。
也难怪萧二姑娘谨慎。
严千户惊疑的目光又忍不住朝萧鸾飞飘了过去,这带着提防的眼神已经把她当作不知哪儿来的邪祟一般。
萧鸾飞自然能感觉到严千户的身世,却不想再去解释什么了。
刚刚她太失态了,越说就错的越多,现在再解释,也只会让人觉得她欲盖弥彰。
萧鸾飞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抬手整了整凌乱的鬓发和歪斜的珠钗,脸色苍白如雪。
她绝对不能被流放。
她要跟着祖母住,只有这样,哪怕她不是侯府千金,至少还是“家世清白”。
她必须抓住大皇子,这是她唯一还能翻身的机会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萧鸾飞就耐着性子等着,抬眼望厅外望去。
却见闻家兄妹站在门口徘徊,没有进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兄妹俩看了萧鸾飞一眼,就立刻移开了目光。
厅外,朝阳已经高悬在了碧空中,天气越来越闷热。
连带萧鸾飞也觉得胸口憋闷得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萧老太太在萧氏地搀扶下慢慢悠悠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萧鸾飞急切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朝厅外走去。
“祖母。”她小心地搀扶住了老太太的左臂。
萧氏忙道:“鸾儿,你快劝劝你祖母,莫要气坏了身子。你祖母正生你二叔父的气……”
“别提那个逆子。”萧老太太不快地打断了萧氏,眉心的褶皱更深了。
现在萧衡以及两个弟弟正在荣和堂收拾她的嫁妆,根本没有人在意她想什么,也没有人在意她愿不愿意。
她斥了他们几句,他们就不耐烦听了,由萧衡做主,先让萧氏“陪着”她出来了。
想着,萧老太太略有些迁怒地瞪了萧氏一眼。
她是人老眼花,但心还没瞎呢。长女分明就是和她几个弟弟连成了一线,如今他们全都盯着她的那点嫁妆呢。
萧氏的目光游移,不敢直视老太太,连忙转移了话题:“鸾儿,你怎么了?眼睛怎么红红的?”她看着萧鸾飞发红的眼睛,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
萧鸾飞答非所问:“严千户刚刚说,皇上已经下了口谕,父亲被定了罪。”
老太太心里一沉,以为萧鸾飞是为此神伤,忙拍了拍她的手,一脸慈爱地哄着她道:“鸾儿,没事,以后你就跟祖母一起。不会委屈了你。”
“是啊。鸾儿,你还有我们呢。”萧氏忙不迭附和,眸生异彩。
前几天,萧鸾飞就说已经让锦衣卫带信给大皇子,很快就能救他们出去的。老太太也说过,大皇子对萧鸾飞一往情深,只要有萧鸾飞在,他们萧家总有一天能够像曾经的承恩公府一样的,君恩盛极。
“祖母,我扶您进去坐。”萧鸾飞勉强露出一个笑,搀扶着老太太进了正厅。
她扶着老太太就近挑了把椅子坐下,离萧燕飞远远地。
这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惹得老太太心疼不已,言辞关切地安抚了她好一番。闻知礼和闻知微也跟着进来了,但却站得离她远远了,兄妹俩低头说着话,时不时地对她指指点点,眼神里流露着一些惧怕和厌恶。
萧氏一进来,就忍不住去看萧燕飞,目光灼灼。
方才她只当萧燕飞这件罗衫普通,谁想,现在看阳光倾洒在萧燕飞身上,这料子竟然流光四溢,分明就是江南最出名的月光缎,这料子可谓寸缎寸金。
还有她头上戴的珠钗嵌着那么大颗的红宝石,通透无瑕,只这件发钗怕是就够在京城里买一栋像样的宅子了。
萧氏不由两眼发红,心头的嫉妒一点点地往上窜,压也压不住。
萧烨只是个小娃娃,才六岁而已,他懂什么?
这偌大的侯府,还有富可敌国的殷家,指不定有多少好东西会被萧燕飞趁着她弟弟年纪小,搜刮进她自己的口袋。
“姑娘。”海棠捧着几本册子从厅外走了进来,呈给了萧燕飞,“这是侯府的花名册。”
侯府下人的名单全都记在了这花名册中,也包括了各房太太们的陪房。
萧燕飞随手翻了一遍,道:“各房用的人,让他们带走。”
“余下的……”
“严千户,还请劳烦锦衣卫先把那些粗使婆子放出来。”
严千户招来一个刀疤脸的锦衣卫,只吩咐了三个字:“你去吧。”
那刀疤脸的锦衣卫就随捧着花名册的海棠出去了。
萧燕飞一抬眼,打算端起茶杯润润嗓,恰好对上萧氏灼灼发亮的眼眸,萧氏露出近乎讨好的表情,笑呵呵道:“我瞧着,燕飞真是有福相,天庭饱满开阔,必是能旺夫的命。”
“顾世子还真是有福气了!”
旺夫?萧燕飞莞尔笑了。
顾非池不需要,他一直都拼尽全力。
“旺夫”简直是对顾非池的一种否定。
顾非池他已经很好好了!比任何人都好。
想着顾非池,萧燕飞唇角泛起一丝笑意,直弥漫在她眼底,她的表情也随之变得柔和起来。
见状,萧氏以为自己说对了话,唇角微翘。
也是,女子在这个世上,能倚靠的还不是夫婿。
萧氏定了定神,说着讨巧的话:“燕飞,你和世子可真是天定的缘分,这可真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
萧燕飞突然又打开了怀表,看了看表面,提醒道:“你们还有半个时辰。”
萧氏说了一半的话瞬间戛然而止,差点没掀桌。
怎么说她好话也看时辰啊。
萧氏不敢发作,只能用指尖掐了掐掌心,努力地冷静下来。
一想到只有半个时辰了,萧氏就有些如坐针毡,目光时不时地朝外头看,眼角瞥到萧烁又出去了,站在门口和严千户说着话。
萧氏没在意,心里一直在惦记着老太太的嫁妆,也不知道嫁妆收拾得怎么样了。
她恨不得一起去荣和堂收拾东西,可又怕她没看住老太太,让老太太过去添乱,一会儿又担心二弟他们会不会私藏了什么值钱的东西。
耳边传来萧烨天真烂漫的声音:“二姐姐,我看这侯府太大了,回头我们把院子关起来几个,可以少花不少银子。”
“外祖父说了,要、要……”
男童抬起小下巴,苦思冥想着。
“要开源节流。”萧燕飞揉了揉弟弟乌黑的发顶。
“对对对。”萧烨愉快地点头,神采奕奕地说着有些孩子气的话,“咱们把那些不用的院子都锁上,两个花园也可以锁上一个。”
“对了对了,莲塘里还有很多莲藕,我们把那些莲藕都挖出来卖了吧……”
萧氏不屑地扯了下嘴角,心道:殷家这么有银子,有什么好省的。
就这么省个三五两的,还能上天不成?
萧氏心情烦躁,乱七八糟地想着,目光一会儿看厅外,一会儿又去看外头的日头,估算着时间。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萧衡、萧循等人却是一个也没回来。
倒是海棠带着二十几个粗使婆子浩浩荡荡地来了,候在了正厅外,一个个局促不安。
萧燕飞又看了看怀表,吩咐道:“去帮他们收拾。”
这会儿,萧氏才明白萧燕飞为什么让锦衣卫把这些粗使婆子先放出来。
某个膀大腰圆的圆脸婆子大着胆子上前了两步,拍拍胸脯应诺道:“姑娘放心,这事就交给奴婢们。”
其它的粗使婆子纷纷应诺,安心了。
她们心里都清楚,二房、三房和四房以后要住老太太的陪嫁宅子,根本就不可能带走她们,她们以后还是得靠着二姑娘与三少爷。
萧老太太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萧燕飞,你别太过份。”
这丫头哪里是让人帮着收拾,分明是要赶人!
“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萧燕飞眉眼含笑地看着老太太,“这话可是老太太您说的。”
“我从前给您抄佛经,不过是晚了一炷香,可是跪了整整三天呢。”
“我可是你亲祖母,”萧老太太气得脸都黑了,一只手颤颤地指向萧燕飞,“你为人孙女的竟然还这般记仇。”
“亲祖母?”萧燕飞转而看向了就站在老太太身边的萧鸾飞,“您放在心尖尖的上亲孙女,是您旁边那个不知是人……”
“祖母!”萧鸾飞连忙打断了萧燕飞的话,生怕她再说出那些个“是人是鬼”之类的话,往老太太那边又靠了靠。
萧老太太心疼不已,柔声安慰着:“鸾儿,别怕,有祖母的。”
萧鸾飞依恋地偎在了老太太的怀中,半垂的眼帘下,那乌黑的瞳仁里一点点地蓄起浓烈的阴影,藏着局促、慌乱,更多的是对未来的不安。
粗使婆子们一个个脚下生风,浩浩荡荡地走了。
没一会儿,她们就连拖带拽的把二太太、三太太与四太太等人全都带了过来,她们的嫁妆以及院子里的东西也收拾得七七八八,几十箱东西凌乱地堆放在外头的庭院中,寒酸得很。
接着,去荣和堂收拾东西的二老爷等人也被粗使婆子们押了过来,东西一箱箱地被装上了马车,足足装了七八辆马车。
萧衡等三位老爷就围在旁边,谁也不敢让一步,谁也不敢移开眼,生怕这一个错眼,老太太的嫁妆就会被谁给顺了去。
萧燕飞随意地扫视了一遍,发现他们连柜子、屏风、落地花瓶等大件也都带上了,就差把架子床一起给搬上了。
“啪!”
萧燕飞手指轻轻一勾,关上了那块银光闪闪的怀表。
“时辰到。”
“赶出去。”
少女的声音清脆动听,如同夏日过涧的溪流徐徐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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