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一阵强劲的夜风猛地吹来,刮得城墙上那一支支火把的火焰剧烈地摇晃着。

    火花四溅,滋滋作响。

    那摇曳的火光在大都尉与那中年谋士的脸上投下了诡异的光影,衬得两人的表情十分阴郁,光怪陆离。

    城墙上一时沉寂得可怕。

    “大都尉,”中年谋士朝大都尉走近了一步,谨慎地请示道,“要不要禀元帅?”

    “不妥。”大都尉摇了摇头,蒲扇般的大掌重重地拍在了城墙的角墩上,“元帅如今正在大景的京城,这一来一去太费时间了。”

    中年谋士又想了想,又问:“那是不是求援?!”

    “求援?为什么要求援!”大都尉的脸色沉了下去,语声如冰道,“若真是谢无端,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他一度惊慌的心绪又平复了下来,目光陡然转为锐利,又慢慢地添上了几分戾色。

    城墙上的空气也跟着一变,平添了一股森然的寒意,中年谋士心中微微一颤,看着大都尉的眼神愈发沉凝。

    大都尉的唇角抿出冷硬的线条,眸色凛凛。

    去岁冬的那一役,谢家完了,但是他们长狄也是损失不小,副帅乞伏逻死在了谢无端的长枪下。

    那之后,副帅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元帅留吁鹰曾当众言,麾下诸将,功高者得。

    当初,就是大都尉带兵第一个攻破了兰山城。

    兰山城可是一座宝库,明家人这两年把城池守得似铁桶般,素有北境小江南之称,城内的百姓颇为富庶,这一战,让他和麾下的将士得了不少金银财宝。

    他也是因此立了大功,从万骑长升到了现在大都尉的这个位置。

    大都尉置于角墩的那只大掌猛然收紧,似是把什么东西握在了他的手中,浓浓的野心昭然地写在了他粗犷的脸上。

    他低低地对着中年谋士道:“要是我能够拿下谢无端的话……”

    这副帅的位置谁还有谁能与他争呢?!

    又还有谁有资格来与他争?!

    摇摇晃晃的火光下,他的眼睛如刀锋般锐利,眉角棱骨愈发凌厉森然,表情无比的坚定。

    这一刻,他内心对名利的渴求,似烈火般熊熊燃烧,压过了心底深处对谢无端那种深深的恐惧。

    大都尉再次抬头看向了那颗挂在旗杆上的头颅。

    这一次,他直直地望着头颅上空洞的双眼。

    “谢以默的头颅在这里,要真是谢无端,肯定是为此来的。”大都尉语气笃定地说道。

    中年谋士摸了摸人中的短须,双下巴一颠一颠的,思忖道:“谢无端没有强攻,而是在兰山城以逸待劳,那足以证明,他手上的兵力不够。”

    “伊什应当没有探查错,谢无端的手上最多也就千余人。”

    大都尉眸色森森,慢慢道:“不错。不然以谢无端的骄傲,不会像那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不敢露头。”

    而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谢无端出现在兰山城的消息肯定瞒不住,快则今夜,慢则再过两日,必会传到兰峪关,那么整个南征军就都知道了。

    留吁元帅熟读大景兵书,常言:用兵之害,犹豫最大。

    机会往往只有一次,畏头畏尾之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传昙达和蒙巽。”

    大都尉一声令下,不一会儿,两个身形高大魁梧的长狄武将一前一后地过来了。

    一个三十来岁,一个十七八岁,两人大步流星地走上城墙,齐齐地给大都尉行礼。

    大都尉目光坚定,冷声下令道:“昙达,传我军令,点一千骑兵即刻前往兰山城,务必确认兰山城如今的主将到底是谁……”

    “蒙巽,你听从昙达调遣。”

    三十余岁留着大胡子的昙达将拳头放在左胸口,率先道:“是,大都尉。”

    蒙巽也跟着应命,半垂下头,年轻方正的脸庞上,神情晦暗不明。

    大都尉看着二人欣慰地点点头,用力地拍了拍昙达的肩膀,又交代了一番。

    昙达是他的亲信,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了,从一个小兵被他一路提拔到了如今千骑长的位置。

    他在一年前曾和谢无端有过短暂的一次交锋,亲眼见过谢无端,这桩差事交给他去办再合适不过。

    不过短短一刻钟时间,昙达与蒙巽两人就火速点了千余的骑兵,趁夜从六磐城出发。

    此刻浓浓的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一行人马如幽灵般穿梭在荒芜的平原上。

    夜行十里后,昙达就下令兵分两路,让蒙巽带领大部队一千人继续朝兰山城逼近。

    而他自己带着不足百人从另一条路绕到了兰山城的后方,他们在五里外就弃了马,在昙达的带领下,步行地穿过崎岖的小路,来到兰山城西南方的一处城墙下。

    城墙下有一大片横生的灌木。

    昙达令两个士兵拨开那丛灌木,逐渐露出了城墙根的一个破洞,正好够一个成年人潜入。

    这个洞果然还在这里。

    去岁他们在攻破兰山城后,曾屠城十日,这兰山城的角角落落他都很熟悉,这处城墙根的破洞还是被一名长狄勇士用流星锤破坏的。

    当时他生怕有景人从这里逃走,这才用荆棘丛遮掩了起来。

    “千骑长?”一个精瘦的长狄士兵压低声音喊了一声,询问昙达是否即刻潜入城中。

    “不急。”昙达抬了抬手,示意下属们稍安勿躁,抬眼望着上方的夜空。

    夏夜的夜空繁星密布,似是坠满了无数璀璨的宝石。

    夜凉如水,方圆一里分外寂静,只有这百余人的呼吸声回响在夜风中,偶尔夹着一两声轻微的“咕咕”声。

    昙达摸了摸绑在腰上的两个鸽笼,小巧的竹笼中分别关着一只信鸽,一只绑着红色的布条,一只绑着黑色的布条。

    若城内真是谢无端,他就会放飞那只绑着黑布条的鸽子。

    而现在,还不能着急。

    他得耐心,耐心等着蒙巽那边发出的信号。

    按照他们的计划,蒙巽以及那一千骑兵会从正面接近兰山城的北城门,吸引城内守兵的注意力,转移他们的视线,为他制造潜入城中的机会。

    也就是说,蒙巽只是一枚弃子,或者说,死士。

    大都尉要用他们这一千人的命去探路。

    夜风隐隐地送来了隆隆的马蹄声,夹着断断续续的喊杀声。

    听在昙达的耳中,这就是信号。

    他再一次摸了摸腰侧的鸽笼,对着后方的一百人打了个响指,下令道:“进城。”

    说着,他躬身从城墙根的那个破洞悄悄地潜入了城内,洞口的蛛网与尘土弄得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迎面而来的夜风中夹着一股子令人不适的古怪气味。

    一眼可见银色的月光下,一具具白森森的尸骨歪七竖八地躺在前方地上,周遭空荡荡的一片,乍一眼望去,这就是个无人的空城。

    昙达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唇角勾出了一个不屑的弧度。

    时隔近八月,他又回到了这个破地方。

    上一次来,还是去年腊月破城的那天。

    他随大都尉在城破后,直驱而入,杀了个尽兴。

    这兰山城的人都是蠢的,明知不敌他们长狄,还非要跟着明赫父子力战,坚决不肯降,直战到了最后一个人。

    哎,虽然他们就算是降了,等待他们的也是一个“死”字,但杀起来过瘾啊。

    可以让他们排排地跪在地上,一刀杀一个,轻轻松松,也不用在城里掘地三尺地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与精力。

    昙达发泄地踢了一脚,把脚边的一个骷颅头踢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出去……

    “骨碌碌……”

    后方,他带来的一百人马一个接着一个地从这个墙根的破洞钻入了城内,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染了不少灰尘。

    昙达转过身,打算先清点人数,却见身后的几人突地倒吸一口冷气,一双双眼睛猛然瞪大,那样子似是见了鬼般。

    昙达微微蹙了蹙眉,下一刻,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地上有道长长的影子,从他身后缓缓地朝他靠近。

    那道影子在那一地皎洁的月光中拉得长长。

    昙达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地转过了身,却见一丈开外,一张熟悉又有点陌生的俊雅脸庞映入他的眼帘。

    “熟悉”是因为他见过。

    “陌生”是因为对方周身透着一种似月下雪霜般的病弱感。

    和他印象中那个如骄阳般灼灼,意气风发的青年判若两人。

    但是——

    此人是谢无端!

    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身穿一袭月白道袍,披着白色披风,眉目如画,那被夜风吹起的袍角翻飞如蝶,周身有种如浮云明月般的淡雅气质。

    几步外的谢无端仿佛一道银白的闪电直刺入昙达的眸中,让他的身体瞬间冻结般动弹不得,目光完全看不到谢无端后方的百余名将士。

    “好久不见。”谢无端眉眼含笑地看着昙达,一派云淡风轻。

    温润的眸子在月光的映衬下透着一种渊停岳峙的气势。

    看着眼前的青年,昙达感觉似乎浑身的血液都流向了心脏,四肢发凉发麻。

    这一刻,昙达也不知道,是该惊讶谢无端竟然记得他,还是该“荣幸”,谢无端还记得他这个人。

    昙达毫不犹豫地解开了那个别在左腰头上的鸽子笼,轻轻一拍,一只灰色的鸽子飞了出来。

    鸽子的一只腿上绑着黑色的布条,意味着,兰山城内的人是谢无端。

    灰扑扑的鸽子扑棱着翅膀,急速地越过了他们的头顶,往高高的城墙上方飞去。

    与此同时,谢无端身后的近百名天府军将士们训练有素地将昙达一行人围了起来,他们手中那一把把寒光闪闪的长刀高高举起。

    刀锋全都指向了这些长狄人。

    昙达却是一动不动,只定定地目送着那只信鸽飞高,他这次带出来的两只信鸽是经过训练的,能躲箭,受训的数千鸽子,也就这两只脱颖而出地幸存了下来。

    上方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鹰唳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犀利。

    一头洁白无瑕的白鹰展翅滑过夜空的那弯新月,闪着寒光的鹰爪精准地朝半空中的那只鸽子抓去。

    鸽子受惊地发出咕咕声,吓得扑扇着翅膀乱飞,它是学过躲箭,但鹰可不像羽箭那般有轨迹可循,更是天空中绝对的王者,鹰爪轻轻一捞,便轻而易举地将那只鸽子抓在了爪中。

    只有几片零星的灰羽自空中飘飘荡荡地往下落……

    昙达的瞳孔急速地收缩了一下,豆大的冷汗极速地沁出鬓角。

    直到此刻,他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前头不仅人没回来,连鸽子也没飞回来。

    原来是这样!

    还能这样!?

    在昙达惊骇的目光中,白鹰傲慢地发出一声啸声,抓着那只灰鸽子下落,飞到了谢无端身边,直接把它送到了他手里。

    接着,白鹰悠闲不失轻巧地落在了谢无端的肩头,邀功地蹭了蹭他的鬓角。

    谢无端看着鸽子腿上绑的的黑色布条,了然微笑。

    他对着昙达腰头的另一个鸽笼指了指,无声地做了个手势。

    风吟立即意会,快步上前,如闪电般从昙达的腰头夺下了另一个鸽笼,将那竹编的鸽笼随意地晃了晃,里头那只绑着红布条的白色信鸽不安地发出了“咕咕”声。

    白鹰饶有兴致地扇起了羽翅,愉快地用右翅拍了拍鸽笼,那鸽笼里的白鸽瞬间缩成了一团,吓得瑟瑟发抖,瞧着可怜兮兮的。

    这时,一阵“得得”的马蹄声自北城门方向朝这边而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亮。

    昙达脸色又是一变,鼻翼翕动不已,下意识地闻声望了过去。

    没一会儿,一匹高大矫健的黑马停在了前方三四丈外,两条前蹄微微扬起,马背上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年轻男音:

    “谢公子,活口一人,其余人等已全数歼灭。”

    边昀半点没有压制音量的意思,洪亮的声音在沉寂的夜晚极具穿透力,不远处的昙达听得一清二楚。

    全歼!昙达悚然一惊,额角的冷汗更加密集。

    这两个字意味着,蒙巽率领的那支千人骑兵此刻已全军覆没。

    这才多久?!

    从他听到“信号”,自城墙根的破洞潜入这里,到现在为止,也才多久!

    有那么一瞬,昙达几乎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诈自己,毕竟他们汉人有句话,就叫“兵不厌诈”。

    边昀似看出了昙达的心思,慢条斯理地又补充了一句:“谢公子,末将把那个‘活口’押送过来了。”

    昙达惊疑不定地顺着边昀的目光望向了马后,这才注意到黑马后方还拖着一个双手被麻绳缚在身前的长狄小将。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对方轮廓分明的脸——

    蒙巽。

    身穿铜甲的蒙巽方才这一路随马而奔,跑得气喘吁吁,头发散了一半,凌乱地散在颊边,盔甲上沾了不少鲜血,不知道这血是他的,亦或者是旁人的。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五六丈远,蒙巽自然也看到了被大景将士团团围住的昙达,如铁般紧抿的唇角不可自抑地抖动了一下。

    两个人面对面地对视着。

    “咕咕……”

    鸽子发出的鸣叫声吸引了蒙巽的注意力。

    当他寻声看去,发现两只信鸽分别在谢无端与他的随从手里,瞳孔瞬间缩成了一个点,一种彻骨的寒意自脚底升腾而起。

    军令不可违,这一趟,他就是那块被饲鹰的肉,本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本以为最差的结果,不过就是一死,好歹昙达可以把消息递回去,他就是身死,也是立了军功,大都尉也不会亏待他的家人。

    可现在,不仅是他被擒,连从后方潜入的昙达也被谢无端拿下了,他们的所有谋划似乎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蒙巽心底弥漫着一股深深的绝望,更有一种难言的恐惧,就仿佛他们是鼠,对方是猫,猫只是把鼠当成了一种嬉戏的小玩意。

    谢无端抚了抚衣袖,来回看了看昙达和蒙巽,低低一笑:“你们俩,谁要与我谈谈?”

    出口的是一口流利至极的狄语,没有一点口音。

    温文儒雅的青年在这满是盔甲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昙达和蒙巽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眼底写着同样的决心,齐声道:“长狄人宁死不屈。”

    昙达傲然而立,下巴微抬,勾出一个桀骜的弧度:“谢无端,你敢再来北境,必让你……”有去无回!

    然而,他后面的四个字没机会出口,说到一半,就看到谢无端轻轻地挥了下手。

    电光火石间,一道银色的刀芒自昙达脖颈间一闪而过。

    昙达的声音嘎然而止,瞪大着双眼往后倒了下去,斜卧在地,鲜血汩汩地自他脖颈的血口子流出。

    灼灼火光中,一支支羽箭似流星般自阴影中疾射而出,带起阵阵冷厉的劲风,昙达周围的百余名长狄骑兵在弹指间全都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无声无息。

    一双双眼睛死不瞑目地瞪大,堆叠的尸体下,全都是刺目的鲜血,流淌成河。

    不过顷刻,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夜风中。

    他们都死了,只有蒙巽一人孤零零地站立在那里。

    蒙巽的脸色再次一变。

    他自十五岁上战场,手下亡魂无数,自认见过的死人多得很,胜过,也败过,但这样的冲击感还是第一次。

    更不曾感受到此刻这种极致的孤独。

    所有人都魂归西去,唯有他一人存活的孤独。

    蒙巽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毅然道:“长狄人绝不投降。”

    谢无端轻轻打了个响指。

    下一瞬,七八支羽箭齐发,离弦声此起彼伏,那闪着冷芒的箭矢朝他射来。

    蒙巽昂起了头,两眼一眨不眨,带着慷慨赴死的决心。

    “嗖嗖嗖!”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几支羽箭擦着他的面颊、脖颈划过,箭尖削下了他鬓角的几缕发丝,在皮肤上留下一种灼灼的刺痛感。

    而他依然站在那里,双眸圆睁,冷汗涔涔。

    他没死。

    怦!怦!怦!

    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急速地跳动着,这一刻,他心头的感觉复杂得难以言说,有震惊,有不解,还有那一丝丝的后怕。

    “啪啪。”

    谢无端轻轻地击掌,微微地笑了笑,淡淡浅浅的,温润如三月和风轻拂柳稍,道:“放了他。”

    放了?

    什么?放了他?!!

    蒙巽傻眼了,完全被这不合常理的发展惊住了。

    下一刻,周围原本指着他刀和箭矢,全都放了下来。

    那些大景将士往两边退开,给他让出了一条道,火把的火光照出了一条宛如独木桥般的狭窄通道……

    蒙巽惊疑不定地又看向了谢无端。

    他是真的让自己走?

    可为什么?!

    谢无端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自昨日起,已有五千多人马死在了他手上,可为何独独放过了自己?!

    蒙巽晦暗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谢无端身上,看着对方打开了随从手里的鸽笼,将那笼中的白鸽放飞。

    是那只有腿上绑着红色布条的鸽子。

    意思是,谢无端不在兰山城。

    谢无端肩头的白鹰骚动地扑了扑翅膀,冰冷的鹰眼死死地盯着腾飞的那只白鸽,却很乖地没有追。

    蒙巽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直勾勾地望着那只白鸽。

    白鸽飞得极快,近乎是落荒而逃地飞上了高空,越过那高高的城墙,向着六磐城的方向飞去,很快就被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请。”

    谢无端如夏日溪流般清冽的嗓音再次钻入蒙巽耳中,满含笑意。

    可蒙巽的双脚似被钉子狠狠地钉在地上般,一步挪动不得,浑身僵直。

    明明对方已经收回了武器,可是,他却觉得寸步难行,周身一股战栗般的寒意四处流窜着,脑子里混乱如麻。

    他要是回去见到大都尉,该怎么说?

    鸽子已经放飞,红色布条的意思是,这里没有谢无端。

    他回去后,若是如实说,大都尉会信他吗?!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活着。

    而他此行从一开始就是被大都尉当作弃子,连他自己都认为他是必死的,可现在,独独他一人还活着。

    地上那些同袍一双双黯淡无关的眼睛似全都盯着他。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地萦绕在他的鼻端,这是他闻惯了的气味,此时此刻,却令他觉得透不过气来,胸口似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碾盘。

    依大都尉的性情,他会相信自己吗?

    蒙巽直接在心中自问自答:不会。

    大都尉是绝不会信自己的。

    他更信任的人是昙达,所以,此行自己被当作弃子在前方吸引景人的注意力,而昙达被派到了后方潜入,探查敌情。

    大都尉将这唯一的生机留给了昙达。

    蒙巽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无端,直盯得两眼通红一片,眼神之中难掩惊惧之色。

    看着谢无端的表情似在看着传说中的恶鬼夜叉。

    他们的元帅留吁鹰常言谢无端此人狡诈如狐,其一言一行必有深意。

    果然如此。

    谢无端像是大发慈悲地给了自己一条活路,但实际上,他是在把自己往死路里送。

    自己回去六磐城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谢无端抬手又打了个轻轻的响指。

    风吟自是知自家公子心意,解下了腰间佩剑,随手一扔,抛在了蒙巽的脚下。

    “咣当”一声,那支剑摔在地上时出鞘了一寸,一寸两分宽的银色剑身似一汪清泓,绽放出凛冽的光芒。

    如镜般倒映出他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面庞。

    这张脸是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

    他知道,回去是死路一条。

    包括大都尉在内所有人都会怀疑他是否通敌。

    他如果逃走,那就是逃兵。

    在长狄,无论是被怀疑通敌,还是逃兵,都是要连累家人的。

    对他来说,死在这里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理智清晰地告诉他这个答案,但冷汗却在不住地顺着额角、面颊往下淌……

    他慢慢地俯下身,双手将那把落在地上的剑捡起,绝然地拔出了长剑。

    他们长狄的勇士是不畏死的。

    蒙巽紧紧地握着剑柄,缓慢地将那寒光四溢的轻薄剑身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以为他可以慷慨赴死,就像是方才那些羽箭射向自己时,他不躲不闪,迎刃而上,但是,当那锋利的剑刃划破脖颈的皮肤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手心更是一片汗湿。

    他的眼皮在不住地颤抖着,抬眼望去时,入目的是谢无端唇角的那抹浅笑。

    那是一种洞悉人心的笑容。

    就似乎他的内心早就被对方看穿,里里外外,无所遁形。

    蒙巽苍白的嘴唇抖如筛糠。

    马背上的边昀清晰地将蒙巽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内,随手挽了挽缰绳,面上不露声色,望着前方清雅如竹的谢无端,心中敬佩地暗叹:谢少将军果真是善于拿捏人心。

    人可以不怕死,但是蒙巽不过短短一个时辰间就在生与死之间滚了两回,两次死里还生,心头的血性在刀尖上滚过两回后,早就被磨掉了。

    他已经没胆魄去死了。

    尤其是,还要他自己拿剑送自己去死。

    他,不敢了。

    “铛!”

    那柄长剑自蒙巽手中脱手而出,掉落在了地上,唯有那把剑鞘还抓在他的左手中,手背上凸显出根根暗青色的青筋。

    谢无端优雅地拢了拢身上的白色披风,似一层霜雪覆在了他身上,有种雪落青松的美感。

    “接下来,是不是要和我谈谈?”他眉眼含笑地温声道,从始至终,声音没有丝毫变化,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自信来,就仿佛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病弱的外表下,依然是从前那个光芒万丈的谢无端。

    第117章

    蒙巽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面如土色。

    长狄勇士无惧死亡,他怎么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连死都不敢了。

    他呆呆地盯着摔落在地的那把剑,可是,刚才他拿不稳剑,现在就更没这毅然赴死的勇气。

    他的双手双脚止不住地在发抖,手里的剑鞘也掉了下来,嘴里喃喃说着:“长狄人,绝不会降。”

    这句话也不知道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谢无端听的。

    凝视着蒙巽毫无生气的眼眸,谢无端慢慢道:“长狄军规,两军交战期间,畏战者、临阵脱逃者、降敌者,五马分尸,三代皆诛。”

    “长狄国律,叛国者株连三族,举家男丁不论老小一律问斩,女眷皆入妓营。”

    这几句话他都是用长狄话说的,语速不急不缓,并且说得极为详细。

    详细到一字一句都没有错。

    “……”蒙巽像是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掐住了脖子似的,脸色愈来愈苍白,几乎比地上的那些死人还要惨白。

    边昀不懂狄语,就拉了风吟解释给他听,不由咋舌。

    也难怪长狄士兵大都悍勇不畏死,这要是在战场上一个人不光彩地苟活下来,后果可比身亡命殒更凄惨。

    蒙巽一言不发,在谢无端那双温和却似能看透人心的眼眸下,越来越不自在。

    一阵凛冽的夜风迎面拂来,钻进蒙巽满是冷汗的领口,周身的寒意更浓。

    “咳咳……”谢无端垂首将拳头放在唇畔,连续轻咳了两声,他肩头的白鹰关切地蹭了蹭他。

    谢无端抬手温柔地抚了抚白鹰,眸子里漾着火光的碎影,衬得他的五官更显柔和,表情更显温煦。

    言辞却比刀子还要锐利:“蒙巽,他们都死了,唯独你还活着,若是让贵国大都尉秃发戗知道,你的罪名,会是畏战,是临阵脱逃……还是叛国?”

    他的目光似乎要刺进蒙巽的内心。

    “你会死。”

    “你的父母,妻儿,兄弟……乃至子侄,全都会死。”

    蒙巽高大的身躯剧烈一颤,他感觉自己已经被对方捏住了命门,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真相到底如何并不重要。

    无论是他是活是死,谢无端都可以轻易地让大都尉认定他畏战叛国,认定他通敌。

    他就是死,也未必就能保全他的家人。

    他与家人的命门全都被死死地捏在了谢无端的手里,谢无端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与死!

    这个认知,让蒙巽心里发寒。

    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倒下去,感觉自己曾经的信念被击打得粉碎,整个人摇摇欲坠。

    谢无端。

    从前他只听过关于谢无端的传闻,只有此时面对面,才知道谢无端有多么的可怕。

    这一刻,蒙巽近乎是绝望了,只觉得自己似乎是深陷在了一片阴冷的泥潭中,愈陷愈深。

    黑暗,尸体,乃至濒临死亡的危机感,全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病弱的青年令他觉得可怕。

    谢无端又轻咳了两声,这才抬眼又看向了蒙巽,话锋倏然一转,意味深长道:“蒙巽,我可以……让你死。”

    “让你堂堂正正地死在阵前。”

    “如何?”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而又透着令人心颤的蛊惑力。

    蒙巽死死地盯着谢无端,刺骨的寒意已经浸透血液直沁入肺腑之中,眼底的惧怕更是浓得难以压抑,整个人被无边的绝望所笼罩。

    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谢无端已经无情地挥下屠刀,彻底斩断了他的后路,只给他留了一条狭窄的独木桥。

    蒙巽久久没有说话,四周的空气好似凝结般,周遭一片沉寂,只听见那些火把的火焰发出细微的噼啪之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蒙巽终于无比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这个字带着浓浓的苦涩。

    话落的同时,蒙巽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

    他明明还站在那里,却似乎已经倒了下去,他已经被彻底击垮了。

    这一次,也不用风吟再翻译,边昀就知道蒙巽说的这句狄语是什么意思。

    边昀唇角挑起,顺手抚着坐骑修长的脖颈,被火光照亮的眸底掩不住的赞叹与敬佩。

    谢无端不愧为谢无端,难怪能威震长狄,真是名不虚传。

    从他们从抵达兰山城,直到现在,谢少将军简直算无遗策,对局势的掌控、对人心的把控,精准无比,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从前,他常听世子爷说,谢无端是一个奇谋百出、算无遗策的不世奇才。

    哪怕他知道世子爷从不虚言,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谢无端真有这么神吗?

    这趟跟着谢无端来兰山城,所见所闻,才让他深深感受到对方的厉害,自家世子爷丝毫没有夸大其次,谢少将军的确是惊才绝艳,还深谙杀人诛心之道。

    瞧瞧,谢无端哪怕是让对方死,对方也得对此感恩戴德。

    若非亲眼目睹,边昀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

    “咳咳……”

    耳边断断续续的轻咳声打断了边昀的思绪,下一瞬,就听谢无端吩咐道:“边昀,即刻点兵,‘准备’一下,前往六磐城。”

    边昀精神一振,双眸熠熠地看着谢无端,立即抱拳应命:“是,谢公子。”

    短短四个字又与此前有了微妙的区别,满是信服。

    他提了下缰绳,一夹马腹,匆匆地朝北城门方向驰去。

    夜黑如墨,月明星稀,前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这一匹马的马蹄声回响在夜风中。

    在经过一条只够两人并行的小巷时,边昀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躺在路边的两具枯骨,一大一小的枯骨紧紧地抱在一起,从枯骨上破烂的衣裙,就能看出这定是一对母女——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不曾分开。

    像这样的枯骨,遍布在这座城内的角角落落,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断送在了北狄人的屠刀之下。

    边昀的眸色蓦然转为幽深,一手紧紧地抓着缰绳。过去这一天一夜,他们守株待兔地全歼了北狄五千余人,占据地利之便,没损一兵一卒。

    但是,还不够!

    边昀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加快了马速。

    又穿过了几条街道,北城门就出现在了前方,城墙上方的一支支火把在夜色中灼灼燃烧着,照亮了城门上下。

    空气中犹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城门之外,尸横遍野。

    “边校尉。”

    一道道熟稔的招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一众天府军将士都是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到了兰山城后,众将士分成了三批,轮流休息、巡逻和守城,靠着这种方式所有人都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休息。

    边昀在城门前勒住了缰绳,抬眼望着夜风中那面染血的帅旗。

    旗帜猎猎飞舞,既张扬又悲壮。

    边昀振臂一挥,豪气冲天地朗声道:“点兵!”

    他的声音响彻了城门上下。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的那些天府军将士皆是眼睛一亮,一个个跃跃欲试。

    随即,便有一阵呜咽的号角声响起,拨开了朦胧的夜色。

    隆隆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上空传来熟悉的鹰唳声。

    一头白鹰划过夜空,目标明确地朝着六磐城的方向飞去。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黎明的空气显得灰蒙蒙的。

    饶是它比那只被放走的白鸽晚飞了一刻钟,还是游刃有余地在半途就追上了白鸽,用翅膀像赶羊似的驱赶着,追逐着。

    白色的信鸽逃得狼狈,飞过六磐城的城墙后,才慌慌张张地落下,几乎是精疲力竭,颤抖地咕咕叫个不停。

    城墙上的随从一把接住了那只从半空中落下的白鸽,紧紧地抓着它,匆匆跑向了不远处的大都尉,激动地高喊道:“大都尉,鸽子回来了。”

    “给我看看。”大都尉急切地接过了那只白鸽,立刻低头去看它腿上绑的布条。

    一抹刺目的红映入他的眼帘。

    是红色啊。大都尉有点失望。

    红色代表,兰山城里的不是谢无端。

    这也意味着,唾手可及的大好军功没了。

    为了兰山城的事,大都尉的精神已经绷了整整一天两夜,此刻感觉像是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似的,既失望,又不快,更有几分迁怒,心头的火气蹭蹭地往上冒。

    中年谋士也陪在一旁等了一夜,难掩疲惫之色。

    他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大都尉,当日谢无端被景人押送进京的时候,伤得很重,命不久矣。”

    当时若非是看谢无端几乎死定了,留吁元帅又岂会纵虎归山。

    大都尉随手将信鸽抛给了随从,蹙眉道:“不是谢无端的话,现在在兰山城的会是谁呢?”

    “还特意用了谢家的帅旗。”

    中年谋士朝兰山城的方向远望了一眼,含笑道:“等昙达回来,您自然就知道了。”

    “啪!”

    大都尉的手近乎泄愤地重重地拍在了角墩上,额角青筋暴起,只想宣泄心头的燥郁之气,怒道:“等昙达回来,问个清楚后,就由我亲自率兵,一举拿下兰山城。”

    他既然能拿下兰山城一次,也能拿下第二次。

    他既然能屠了兰山城一次,也能让兰山城,从此再无活人。

    大都尉重重地拂袖而去,匆匆下了城墙,只留随从还等在城墙上。

    两夜没睡的大都尉径直回了守备府和衣小憩,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但是每次稍微闭一会儿眼,就会从梦中猛地惊醒过来,心弦依然绷得紧紧。

    “昙达还没回来?”

    这个问题大都尉问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否定。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依然没有一个人回来。

    大都督再也睡不下去了,又回一次了城墙上,因为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有些狰狞,思绪渐渐迟钝。

    真的不是谢无端吗?

    那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为什么信鸽回来了,昙达却没回来?

    不对劲,实在是不对劲。

    转过身时,那西斜的阳光直刺进他的眼睛,让他的心头更烦躁了。

    大都尉浓黑的粗眉紧紧地拧成了“川”字,硬声道,“如果不是谢无端的话,大景朝还有谁能够用兵如神至此?”

    中年谋士也没睡上一会儿,就又被大都尉派人传唤至此。

    他强压下疲惫,沉吟了片刻后,才道:“听闻卫国公世子顾非池亦是一员年轻的猛将,擅长途奔袭,好闪电战略,重拳出击。”

    “就是这以逸待劳的战术,似乎不像是他的手笔。”

    那还会有谁呢?大都尉反复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唇角抿出了如铁般的线条,眼下一片青色的暗影。

    这种完全摸不准敌情的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

    昙达没回来,那就意味着,他这边足足损失了五千人马,却只换得了一个消息——

    兰山城的主将不是谢无端。

    这件事若是传到了留吁元帅耳中,元帅会怎么想?

    便是他最后剿灭了驻守在兰山城的这千余人马,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战绩,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他这一生的耻辱!

    大都尉越想越是烦躁,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心头搅风搅雨,心头一时似疾风骤雨,一时又如电闪雷鸣般。

    他疾步在城墙上走来走去,犹如一头困兽,满身的凶狠戾气,随从心惊胆战地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拳头。

    夕阳一点点地坠落,周围的气氛一片僵硬。

    此时,大都尉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开口说话。

    这一等,就又等到了天黑。

    夜幕再次降临了,城墙上的火把再次被一支支地点燃,照亮了方圆十几丈,却驱散不了笼罩在周围那挥之不去的阴霾。

    随从早就站得满头大汗,抬袖擦了擦汗,突然,他耳朵一动,激动地说道:“大都督,好像有马蹄声?”

    大都尉立时停下了脚步,侧耳细听。

    “得得得……”

    的确是马蹄声。

    大都尉激动地一掌抓住了角墩,目光死死地望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那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支支火把。

    大都尉在高高的城墙上居高临下地远眺,远远地,就望见百余名骑兵举着火把策马朝这边驰来。

    再近些,就能看到来者身上的盔甲和打扮眼熟得紧,是他们的人回来了。

    “大都尉,回来了!”随从心中一喜,指着那百余长狄骑兵高喊道,“定是昙达回来了!”

    这下好了。

    总算是有人活着回来了。

    大都尉浮躁的心定了不少,目光灼灼地俯视着夜色中这支越来越近的骑兵。

    然而,等来人到了近前,大都尉才发现为首的将士并不是昙达,而是蒙巽。

    疑惑随即涌上了心头,冲散了一开始的欣喜。

    为什么是蒙巽回来了?

    就是有人回来,回来的也该是昙达才对。

    但大都尉也没多纠结,反正一会儿问问蒙巽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下略定。

    很快,蒙巽就一马当先地来到了距离城门七八丈外的地方,对着城墙上的守兵们挥臂高喊道:“快开城门。”

    大都尉眯眼看着城门外的蒙巽,眸光深邃,抓着角墩的那只手也更为用力。

    蒙巽口中喊着“开城门”,但他振臂时做的这个手势,分明在说,兰山城有变。

    大都尉的心瞬间一沉,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更浓。

    马蹄声隆隆作响,蒙巽后方那一百人马也紧随而至,火光中,可见马蹄踏起一片尘雾。

    突然,大都尉僵住了。

    阴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百余名骑兵中某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一个神清骨秀的俊雅青年,那略大了半寸的头盔低垂,遮住了他的额头,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把他的面庞分成了两部分。

    火把的火光照亮了他白皙优美的下巴,那双阴影中的眼眸幽沉似水,注视着前方的蒙巽,说不清的高深莫测。

    他一言不发,勒住了缰绳,只是那么静静地策马而立,那一片的气场似乎都不一样了,隐隐透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是谢无端。

    大都尉的瞳孔急速地收缩成了一个点,死死地咬住了后槽牙,双颊因牙根太用力而发痛。

    这一刻,似有一道雪亮的闪电劈过他眼前般,那些零碎的线索终于串在了一起,一下子都想通了来龙去脉。

    对!

    这诡谲多变的手段。

    五千多人如石沉大海般有去无回,只余下眼前这区区的百余人……

    除了谢无端外,还有谁有此本领?!

    也唯有谢无端了。

    这一切都是谢无端的计划,故意放出飞鸽来误导自己让自己轻敌,再挟持蒙巽进六磐城,好伺机而动。

    谢无端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夺回谢以默的头颅。

    大都尉眼角的余光再次瞟向了挂在旗杆上的头颅,唇角勾出一个笃定的笑容。

    可惜啊可惜,长狄绝无降者。

    大都尉微微抬起了另一只垂在体侧的手,差点想命弓箭手攻击,但手才抬起一寸,又忍住了,按下这股冲动。

    一个活着的谢无端,肯定比死了的谢无端,价值更大。

    自己今天若是能生擒了谢无端,这功劳,足以让他一步登天。

    相比起来,前面那有去无回的五千人又算得上什么。

    大都尉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浓了三分,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谢无端的脸,眼里早就看不到其他人。

    唯有谢无端一人。

    他那疲惫的眼睛直瞪得发红发涩,绷得紧紧的心弦拉得更紧了,仿佛下一瞬就会崩断似的。

    乱糟糟的脑子里似有无数只蜜蜂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分外清晰——

    拿下谢无端,他就可以立下不世功勋

    没错,最重要的是谢无端,其它都微不足道。

    大都尉那双阴戾的三角眼在火光中闪现浓浓的杀意,以及一种志在必得的决心。

    旁边的中年谋士也同样看到了混在人群中的谢无端,既愕然又心惊,心脏猛地漏了两拍,总觉得哪里可能有不太对,但连日的疲惫让他的脑子乱哄哄的,一时没法冷静思考。

    没等他把思绪理清,就听大都尉对着旁边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城门守将下令道:“开城门。”

    这三个字落下的同时,他对着那年轻的方脸将士使了一个手势,意思是瓮中捉鳖。

    “是,大都尉。”方脸将士意会地行礼,接着就高声下令,“大都尉有令,开城门。”

    下方的几个长狄守兵得令后,赶忙打开了沉甸甸的城门。

    沉闷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尤其刺耳。

    没一会儿,就开出了一道仅供三人并行的通道,城内的长狄将士沿着正对南城门的街道在两边站定,身姿笔挺如长枪。

    大都尉死死地盯着人群中的谢无端,一瞬不瞬,仿佛生怕谢无端会凭空消失似的,血液激动地在血脉中沸腾。

    他再也等不下去,匆匆沿着石阶往城墙下走去。

    以蒙巽为首的百余人不过半盏茶功夫就全都进了城,接着,那沉甸甸的城门又缓缓关上了,严丝合缝。

    大都尉的心跳不由加快。

    下一刻,却听蒙巽突然扯着嗓门高喊道:“是谢无端……”

    话没说完,一道银白的刀光闪过,殷红的鲜血自蒙巽的脖颈喷洒而出。

    蒙巽捂着脖子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死气沉沉地横在了地上,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大都尉双眸一张,当机立断地下令道:“拿下!”

    上方响起了一阵亢奋尖锐的鹰啼声,与此同时,刚刚进城的这百余人动作整齐划一地从腰间扯下了一个个酒壶,重重地砸向了城门和两边的围墙。

    一阵阵“砰啪”的碎瓷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不知名的液体自壶中倾洒其上,也溅在了周围那些长狄士兵的身上。

    一股浓重的火油味弥漫在空气中。

    是火油。

    火油刺鼻的味道霸道地钻入鼻尖,中年谋士乱糟糟的头脑终于从一团乱麻中隐约地理出了点思路。

    他面色大变,大喊道:“大都尉,快……”

    话音戛然而止。

    轰!

    泼在城墙上、城门上的火油被那百余人抛出的那些火把点燃,顷刻间,大火就势不可挡地烧了起来,急速地向四周蔓延,随风乱窜。

    火焰疯狂地往上窜着,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在城门一带形成一片巨大的火海。

    灼灼的热浪足有几尺高,似海啸般扑面而来。

    方才被泼到了火油的那些狄人瞬间被烧成了一个个火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充斥在四周,惊得周遭的狄人退后好几步,还有一些衣裳着火的狄人狼狈地倒在地上打滚,试图灭火。

    那汹涌的火海是何其霸道,疯狂地吞噬着它能吞噬的一切。

    城门周围一下子就乱了,像是那炸开的油锅。

    谁也没有注意到谢无端不知何时下了马,步履从容地穿梭在火海与混乱的人群之中,

    仿佛连大火的方向、走势,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风吟在一旁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似乎一道安静的影子,跟着他上了那高高的城墙,跟着他望向了挂在旗杆上的头颅。

    风吟的瞳孔不由翕动,压不住心头的悲痛。

    夜风吹拂着谢无端颊边的乱发,映得他的面颊愈发清瘦,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深邃的悲凉。

    爹爹。

    谢无端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割断了系在竹竿上的绳子,拿着匕首的清瘦手指因为绷紧而骨节突出。

    麻绳断开的那一瞬,头颅自旗杆上落下。

    谢无端用双手接住了那风干的头颅,动作时那么轻柔,那么小心翼翼。

    他双眼早就是一片赤红,隔着朦胧的水汽,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那温润儒雅的面庞。

    “爹,我来接你了。”

    谢无端的声音轻缓而嘶哑,寥寥数语之中,透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我们回家。”

    第118章

    “公子。”

    风吟哽咽地唤道,眸中透出悲凉之色。

    他抬手递向了谢无端,想接过谢以默的头颅。

    可是谢无端无声地摇了摇头,眼眶更红了,把父亲的头颅放进了腰间的布袋中,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方才那种哀伤的的情绪一瞬即逝,谢无端迅速地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整个人又变得异常的冷静。

    战场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各种变化都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眼眸沉静而深邃,宛如此刻繁星点缀的广袤夜空。

    城墙下方的火势越来越大,灼烫的热浪沿着城墙扑了上来,火焰熊熊,浓烟滚滚,直冲向漆黑的夜空。

    “咳咳,咳咳咳……”

    黑灰的浓烟将下方众人呛得咳嗽不断,与那些喊杀声、惨叫声、刀剑交接声以及战马嘶鸣声交织在一起,一浪高过一浪。

    城门附近都笼罩在一股肃杀之气之中,愈来愈混乱,已成了一片屠戮的烈焰地狱。

    “谢无端!”

    一个粗粝的吼声自城墙的另一端响起,以腔调别扭的景话唤着谢无端的名字。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周围浓烟弥漫,城墙上的长狄士兵不仅被浓烟迷了眼,还被呛得咳嗽不止,此刻才注意到了站在旗杆旁的谢无端。

    谢无端从容地拉了拉那个布袋的抽绳,将其收紧,同时循声望了过去,与十几丈外匆匆而来的大都尉四目相对。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撞在一起。

    “找到你了!”大都尉徐徐道,视线如同锁定了猎物般钉在谢无端那苍白清瘦的面庞上,双目因为疲惫而布满了一道道血丝。

    方才在大火燃起来后,大都尉就意识到了一点,这一切都是一个陷阱。

    谢无端此人实在是太狠了。

    他对别人狠。

    对他自己更狠。

    方才他是故意露出破绽,让自己发现他的——谢无端竟然是拿他自己来当诱饵。

    反应过来的同时,大都尉就明白了,谢无端是为了谢以默的头颅来的,火速从城墙脚冲了上来。

    果然!

    可惜啊,谢无端还是太托大了。

    今天他既然自己自投罗网,就别想再从自己的掌心飞走!

    下一刻——

    谢无端从身旁那少年的手里接过了一副弓箭,一派从容地弯弓拉弦。

    大都尉表情一沉,死死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谢无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大都尉曾亲眼见过,他在两百步外一箭射穿了右大将呼延升的头颅。

    见对方做出松弦的动作,大都尉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刀柄,赶忙侧身躲闪,挥刀去挡。

    然而——

    预想中的羽箭并没有射出,他的刀挥了个空。

    咦?

    大都尉惊愕地抬头。

    却见谢无端竟然只是轻轻地放了下空弦,那支羽箭依然搭在他手上。

    大都尉惊疑不定地看着三四丈外的谢无端。

    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谢无端从不会做无用之举。

    大都尉警惕地盯着谢无端,目光一瞬不瞬,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变化。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投诸在了谢无端的身上,全神贯注。

    突然,后方一阵破空之音犹如当头一棒敲打在他头上,伴着一股凛冽的劲风……

    糟糕。

    果然……是陷阱!

    大都尉两眼瞪大,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支羽箭准确地自他的后颅骨射入,那血淋淋的箭尖自眉心射出……

    大都尉的眼睛瞪得大大,那对褐色的瞳孔再没了神采,紧接着,他高大魁梧的身体倒了下去,似山峦轰然倒塌。

    一箭毙命。

    谢无端放下手里那沉甸甸的犀角弓,交给了风吟。

    这是一把三石弓,是他从前用惯了的,同时连发三箭也不在话下,少年意气时,他还曾与阿池比试过“一弓三箭”。

    但是,以他如今的身体,连弓弦都拉不满了。

    “谢公子。”边昀自羽箭射来的方向跑了过来,两眼熠熠。

    谢公子真是料事如神,提前就与他说好了以空弦作为他放箭的暗号。

    战场上瞬息万变,一个闪神,就会付出性命的代价,像大都尉秃发戕这样的猛将,通常是绝不会有这样大的疏忽和纰漏。

    也不知道刚才谢公子到底做了什么,才令得秃发戕心神大变。

    附近的几个长狄士兵看着中箭身亡的大都尉,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谢无端!”一个长狄士兵反应了过来,慌忙地以狄语高喊道,声音掩不住的颤意。

    谢无端。

    仅仅是这个名字,就能让长狄人惊颤,畏惧。

    身为六磐城主将的大都尉秃发戕死了,城墙上这些失了主将的长狄士兵在面对犹如天敌一般的谢无端,大多不知所措,六神无主。

    有的呆立原地,有的连刀都快握不住了,也有的鼓起勇气持刀冲了过来。

    边昀连续放箭,破空声连接响起,一支支羽箭凌厉地射向了那几个长狄士兵。

    风吟执剑护卫在谢无端的周围,以剑挥开一支支流箭。

    谢无端迎风而立,俯视着城墙下方混战的敌我双方,以狄语高喊道:“大都尉秃发戕已死!”

    跟着,边昀也放开声音以狄语重复了一遍,声音洪亮如钟。

    天府军将士们都不会长狄语,但从兰山城到六磐城的这一路上,谢无端已经提前教了他们这句话该怎么说,此时听到信号,所有人也跟着高呼起来。

    “大都尉秃发戕已死!”

    他们一声接着一声地喊着,喊声整整齐齐地重叠在一起,一时间,震天响。

    大都尉死了!!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夜空。

    城门底下,厮杀着的长狄士兵们都有了一瞬间的停滞,眼底难以自抑地流露出了茫然的情绪。

    好些人都下意识地仰着头,齐齐地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时间似乎凝滞了一般,唯有烈焰与浓烟依然滚滚飞起。

    谢无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漆黑如夜的眼中倒映着下方的一切,周围的混乱,那些狄人的茫然与无措。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支信号弹,拉开了引线。

    “咻——”

    一道红光自他手中的信号弹中飞窜而起,笔直地冲向云霄,一朵巨大的红色烟花在黑漆漆的夜空中炸开。

    白鹰立即闻声而来,在夜空中围着那朵烟花兴奋地长啸不已。

    下一刻,四周的街道、房屋以及城墙轰然间燃起一片片大火,火焰窜高,浓烟飞起,炽热的火海包围在四周。

    边昀护卫在谢无端的身侧,眸子里锐气四射。

    从兰山城出发后,他们就兵分两路。

    他们这一百人跟着谢公子走了六磐城的南城门,而剩下九百骑兵则是绕道而行,不惜兜了一个大圈子潜到了六磐城的东城门外。

    六磐城东临一条护城河,易守难攻,在相继损失了五千兵力后,城内只余下七千人,兵力明显不足,大都尉就把东城门的大部分守兵调到了其它几道城门,东城门就成了四道城门中最薄弱的存在。

    这也就成了突破口。

    方才,在南城门起火,天府军素来擅长以少胜多,趁乱突破守备不足的东城门并不难。

    依谢公子的军令,待破门后,他们就会潜入城内,分散开来,趁乱在四周都洒上了火油。

    直到现在,以烟花为信号,点燃火油。

    火光冲天!

    在夜风的助力下,火势越来越旺,张牙舞爪,逃脱不及的狄人在火中惨叫着,挣扎着,生生地被烈火所吞噬。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惨烈,不少长狄士兵都懵了,一个个胆战心惊。

    连番剧变之下,他们又失去了大都尉这根主心骨,全都慌得六神无主,像是一盘散沙。

    很快,潜伏在附近的天府军将士们自四面八方冲了进来,刀光闪闪,还有一部分人潜到屋顶占据了高位,对着那些流窜的长狄士兵射出一支支箭矢。

    一些狄人直觉地想逃,却无处可逃,城门已经被关上了,周围是火海,而他们就是那瓮中之鳖。

    四周充斥着厮杀声,无数个狄人倒了下去,尸横遍野,彷如那无间炼狱。

    谢无端静静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着四周的刀山火海,那半垂的眼睑下,眼神无波无澜,仿佛这些刀光剑影都映不到他眼中。

    北狄人在拿下兰峪关、银川城、六磐城以及兰山城等数城后,便大开杀戒,城中百姓皆已被屠尽。

    整座城池没有一个大景百姓。

    全都是敌人。

    谢无端轻抚着腰侧的布袋,淡淡道:“北狄守城将士通常为一万骑营,共一万两千人,此刻城内还有七千人。”

    “全歼。”

    他慢慢地吐出了这最后两个字,云淡风轻,声音也恢复成之前的温润清冽,似夏日过涧的清泉。

    “得令。”年轻的男音掷地有声地应道。

    火趁风威,风助火势。

    熊熊的烈火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地盘,那张扬的火焰蹿得比周围的房屋还高,恣意而疯狂,似将整座城池都要吞噬掉。

    烈火整整烧了一夜。

    这一夜之间,六磐城被彻底攻陷。

    六磐城的这场大火来势汹汹,很快就引来了周边的银川城和兰峪关的注意。

    天一亮,两边各自派了一队斥候快马加鞭地来到了六磐城打探消息。

    旭日冉冉升起,金灿灿的晨曦下,被烧得面无全非的六磐城已空无一人,城门大大地敞开着,夹着点点灰烬的晨风自城门后迎面刮来。

    风中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烧焦味,还混着刺鼻难闻的焦臭味。

    两百余人的队伍停在了六磐城的城门外,马匹略先焦虑不安地甩着长长的马尾,嘶鸣声在这寂静的清晨尤为清晰。

    四五个长狄将士先进城查看了一番,一炷香后,才匆匆地从城里出来,身上添不少黑炭的灰烬。

    为首的一人恭敬地以狄语对着马背上的中年男子行了礼,禀道:“左大将,属下等大致查看过了,敌人已经都撤退了。”

    他垂下了头,不敢直视,回想着方才在城内看到的一幕幕还有些心惊。所有守城的将士在一夜之间全都死了。

    但就算他不说,左大将也能猜到六磐城内定是一场壮烈的惨败。

    “进城。”

    左大将一声令下,就策马进了城。

    他带来的两百人则各司其职,有的守在城外,有的负责绕城巡逻,也有的随他进了城。

    六磐城中还有一些余火未熄,一些房屋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偶尔会听到烧焦的梁柱落下的声音,零零星星的火花四溅开来。

    一眼望去,地上全都是长狄将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有被烧死的,有被箭射死的,有一刀毙命的,也有肢体不全的……数之不尽。

    左大将面无表情地环视了周围半圈,面上没露出一丝一毫的异色。

    他征战沙场二十几年,再惨烈的战场也见过,眼前这尸横遍地的场景也算不得什么。

    进了城后,他就在城墙边下了马,带着几个亲兵沿着石阶迈上了高高的城墙。

    城墙上同样空无一人,只有那些北狄将士的尸体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死气沉沉。

    “是大都尉!”一名方脸亲兵一眼就看到了某具光头男子的尸体,惊愕地脱口喊道,脸上略有几分动容。

    大都尉的尸体以面朝下的姿态俯卧在那里,一支羽箭扎在他光秃秃的头颅上,贯穿了颅骨。头颅下方的地面上,横流的血液已然干涸。

    左大将停在了三四步外,望着地上大都尉的尸体,语气复杂地叹道:“秃发戕竟然死了!”

    他的目光也只在大都尉身上略略地停顿了两息,就移开了目光,望向了不远处的那根旗杆,双眼微微睁大。

    谢以默的人头不见了,它本该挂在旗杆上的!

    后方的一众亲卫都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面色皆是一变。

    谢以默的人头是他们长狄的战利品,现在人头没了,消息要是传到王上和留吁元帅耳中,怕是会雷霆震怒。

    那方脸亲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旗杆边,扒拉着旗杆往外看,想看看人头会不会滑到下面去了。

    他扯了下挂在旗杆上的麻绳,隐隐听到“咯嗒”一声,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看到一面旗帜冉冉地沿着旗杆自动升起。

    那金色的旗帜在晨曦下闪烁着流金般的光辉,半边旗帜染了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似在无声地泣血。

    这是什么?!

    那方脸亲兵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后方左大将震惊地喃喃道:“是谢无端!”

    左大将抬头望着那面升至高空的金色帅旗,旗帜在风中张扬地飞舞着。

    旗帜上那个龙飞凤舞的“谢”字是何其刺眼,那片干涸的血迹在阳光下殷红鲜亮,映得左大将的双眼一片通红,仿佛染了血般。

    他不懂大景的文字,却独独认得这个“谢”字。

    不仅是他认得,在场的这些长狄将士也全都认得。

    谢无端回来了!

    这个念头像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击在他们的心口,震得他们动弹不得,某个人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谢无端,竟然是谢无端。”

    明明此刻阳光灿烂,可城墙上的这些长狄人却觉得周遭似是阴云笼罩,气氛陡然间就绷紧至顶点。

    每个人的目光都像是凝固在那面帅旗上,移不开分毫。

    一股战栗的寒意爬满了他们的脊背,汗毛倒竖,那是一种被野兽盯上的危机感。

    左大将深吸了两口气,情绪才稍稍稳定了一些,当机立断地吩咐亲卫道:“快,立刻禀报留吁元帅。”

    这件事十万火急,不过短短两天,身在京城的留吁鹰就得到了一份来自左大将的飞鸽传书。

    在看到绢纸上的内容后,留吁鹰大惊失色,耳边更是嗡嗡作响。

    这信上的每个字都像是毒刺般狠狠地扎进他的眼睛。

    一夜之间,六磐城的守城将士一万二千人,包括大都尉秃发戕被全歼。

    留吁鹰锐利的目光凝在了绢纸的最后一句上——

    六磐城的城墙上只留下了金鳞军染血的帅旗。

    染血的帅旗!

    这几个字触动了留吁鹰的心弦,去岁的记忆一下子汹涌而来。

    当时,他亲自带兵在利突平原围杀谢无端,本以为那次谢无端必死,却还是让他浴血突围,他的鲜血染红了那面金鳞军上的帅旗。

    可就算是受了重伤,谢无端依然让副帅死在他的长枪下,还差点就赶到了青潼谷救下谢以默……

    谢无端竟然真的还活着。

    留吁鹰又盯着手里的绢纸看了一会儿,随手把这封飞鸽传书扔给了一旁的阿屠:“你看看。”

    阿屠本是留吁鹰的谋士,此次陪同留吁鹰一起来京城,特意打扮成了随从的样子。

    他飞快地看过了信后,表情也不太好,习惯地摩挲着人中的八字胡。

    那天之后,他特意吩咐潜伏在京中的暗探查过。

    可是,除了萧二姑娘的支言片语,没有任何人知道,甚至听说谢无端还活着,就连宫里也没有消息。

    留吁鹰与阿屠一度还以为是那位萧家二姑娘是在信口胡言,这两天已经把这件事放下了。

    不想今天竟然收到了这封飞鸽传书。

    信上的每个字似镌刻在留吁鹰的眼中、心中,挥之不去。

    留吁鹰抬眼看向了窗外,遥遥地望着武安侯府的方向,那双锐利的鹰眼危险地眯了眯。

    “那天,她说了什么?”

    留吁鹰是用狄语问的,可阿屠却是以景话回复的:“谢公子说,‘老朋友’还活着,他自然舍不得死。”

    “上一句。”留吁鹰催促道。

    阿屠咬了咬牙,吐字清晰地说道:“谢无端就要带着谢元帅的棺椁,回京了。”

    他的景话说得很好,流利而娴熟,没有一丝口音。

    “谢元帅的棺椁……”留吁鹰面上犹如疾风骤雨,右拳猛然收紧,拳头咯吱作响,“这位武安侯府的二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

    阿屠理了理思绪,便改口以狄语把暗探此前调查的结果一一禀了:“她是原武安侯萧衍的嫡女,出生后,就被萧衍的妾室暗中调包,与庶女互换了身份,数月前才弄明白身世。”

    “原武安侯萧衍不久前随承恩公柳汌去了幽州剿匪,因贻误军机,被判夺爵流放。”

    顿了顿后,阿屠又道:“刚刚属下得了密报,说是萧衍今天会被官差押送离京,远赴岭南。”

    “有人在南大街见到了那位萧二姑娘,应当是为了送父离京。”

    “哦?”留吁鹰的拳头在桌上轻轻地叩动了两下,猛地站了起来,沉声道,“那本帅就去会会她。”

    会会这位萧二姑娘。

    留吁鹰大步流星地朝屋外走去,阿屠抚了抚衣袖后,也快步跟了上去。

    主仆俩骑了马,由阿屠带路,一起去望南大街。

    南大街是从南城门出城的必经之路,而原武安侯萧衍被判流放的告示早就贴了出来,京城的百姓听闻了这件事,纷纷地聚集在南大街上,等着看热闹。

    街道两边,人头攒动,至少有数百人聚集在了这一带。

    因为得了暗探的密报,阿屠直接领着留吁鹰去了距离城门口不过百来丈远的盈福居。

    “元帅,萧二姑娘在那里。”阿屠抬手指了指酒楼的二楼。

    二楼的窗户开了半扇,一个身着绯红罗衫的少女临窗而坐,一手托腮,小脸微微低垂,看不出表情。

    留吁鹰没急着上前,站在盈福居的斜对面,不近不远地注视着萧燕飞。

    “来了,人犯来了!”后方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紧接着,街道两边的人群全都沸腾了起来,呼喊着:“那边,在那边。”

    周围的百姓都看向了北边人犯前来的方向,唯有留吁鹰纹丝不动,依然深深地凝望着酒楼内的萧燕飞,就见萧燕飞闻声而动,几乎从窗口探出了半个身子,以团扇遮面,也朝着北方望去。

    阿屠凑过去,低声对着留吁鹰附耳道:“元帅,汉人以孝治国,一向重孝道。”

    “大景的大皇子说过,这位萧二姑娘上敬长辈,友爱兄弟姐妹,是个纯孝之人,定是因父流放,而感伤。”

    留吁鹰对景人愚孝的习俗也素有耳闻,微微点了点头。

    周遭那些围观的百姓愈来愈热闹,一个个翘首引颈地张望着,彼此推搡着,还有人试着往前挤,连留吁鹰也被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挤得踉跄了一下,不由蹙眉。

    “让开。”阿屠护卫在留吁鹰身侧,替他挡开那些推搡的人群。

    主仆俩完全没有注意到街对面的萧燕飞放下了遮在面上的团扇,小脸上满是兴奋与雀跃,眼睛晶晶亮。

    “怎么还不来啊?”萧燕飞笑吟吟地嘀咕着,一手悠然摇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

    这一对真爱就要一起流放了!

    她可真是太高兴了。

    第119章

    萧燕飞兴致勃勃地往南大街的街尾探头探脑,眉眼弯弯。

    她可就等着盼着今天呢,早早地让人给她在这间酒楼留了个最好的位置,就是为了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看着,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街道斜对面的留吁鹰与阿屠主仆俩,一愣。

    咦?

    萧燕飞手里的团扇顿住,挑了下眉梢,随口道:“呦,他也是来看热闹的?”

    这句话是对旁边的知秋说的。

    也不用知秋回答,萧燕飞就自个儿先笑了。

    想想也知道,这不可能。

    知秋也注意到了留吁鹰,压了压眼尾,便移开了视线,笑道:“姑娘,囚车已经到街尾了。”

    百余丈外,一辆囚车在几名衙差的押送下,正朝这边慢慢地驶来。

    通常情况下,被流放的人犯本该头戴枷锁、脚穿镣铐徒步前往流放地,也就是萧衍刚失了右腿,不良于行,这才改由衙差以囚车押送。

    要真让萧衍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前往岭南,怕是磨破脚底走上一年也到不了。

    萧燕飞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唇角,雅座外这时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

    不等她应声,房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留吁鹰站在门口。

    他身形高大健硕,头上的礼帽尖快碰到门框,魁梧的身躯像座山峦般站在那里,几乎将整道门堵住。

    无需言语,他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不动,就给人一种难以忽视的威慑感。

    知秋微微蹙眉,往前走了一步,见萧燕飞无声地摇摇头,就又退回了原位,收敛了气息,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丫鬟。

    “萧二姑娘,又见面了。”留吁鹰露齿而笑,以标准的大景官话跟萧燕飞打了招呼。

    见面的第一句,他就直接点出了她在萧氏的排行。

    语外之音就是说,她的来历,他已经查清楚了,不似上次那般对她一无所知。

    留吁鹰一点也不客气,不请自来地迈入了雅座,跟在他身后的阿屠合上了门。

    这小小的雅座内,多了一个留吁鹰,就显得格外拥挤。

    “留吁元帅。”萧燕飞盈盈一笑,同样直白地点出了留吁鹰的身份作为回敬。

    即便独自面对堂堂一国元帅,她依然毫无惧色,毫不怯懦,不卑不亢,有种云淡风轻的从容。

    留吁鹰定定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少女生了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衬得她娇娇柔柔,偏生那双大大的猫眼慧黠灵动。

    “姑娘果真好胆识。”他哈哈大笑,一副对萧燕飞颇为赏识的样子。

    萧燕飞笑而不语,执起茶杯,浅啜着杯中的花茶。

    留吁鹰走到了萧燕飞的对面坐下,毫不见外地顺手拿过一个空茶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花茶的香味钻入鼻端时,眉梢几不可见地蹙了蹙,若无其事地笑问:“姑娘在看什么?”

    窗外的阳光透过青竹帘子的缝隙在他粗犷深邃的面庞上投下栅栏般的光影。

    他下巴微抬,自萧燕飞身侧那敞开的半扇窗户看向了外头的南大街,下方的囚车已经驶到了五十丈外,隐隐可见囚车里坐着一个头戴镣铐的男子。

    “可是在等令尊?”留吁鹰用了疑问的句式,可口吻却很笃定。

    听到他这么一问,萧燕飞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转头看向坐在桌对面的男子,对方侧脸看着窗外,骨节粗大的右手腰侧配的马鞭上轻轻摩挲着。

    看来这是进入正题了。萧燕飞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团扇,在他黝黑的右手上落了一瞬。

    留吁鹰露出和善的笑容,眸光幽幽闪动了一下,又道:“听闻令尊被判了流放岭南。”

    “姑娘居于深闺,许是不知,这流放可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流放路上,不仅日晒雨淋,风餐露宿,在半道的荒郊野林被虎狼恶兽吃掉,也是常有之事,押送的官差更是暴虐。”

    “流放之人只有五成的机会能活着抵达流放地,之后,才是苦难的开始,从此便成了没有自由的奴隶,任人鞭笞,任人磋磨,只有五成几率能熬过第一年。据我所知,大景的岭南是瘴疠蛮荒之地,又比之那东北苦寒之地更为难熬。”

    “真的?”萧燕飞又喝了口茶,在心中掰着手指数,五成能到岭南,五成活过第一年,也就是说萧衍只有二成五的存活几率。

    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还落个痛快,让萧衍与崔姨娘这种贪图安逸之人从此没有了荣华富贵,在岭南受各种难熬的苦难,一日日生无所望地熬着,那才是钝刀割肉,毫无止境。

    萧燕飞在心里琢磨着,回头得让顾非池在岭南那边找人,好生“照顾照顾”他们。

    原主足足受了十五年的苦,萧衍与崔姨娘这一对真爱至少也该还上十五年才能死。

    见她苦恼地蹙着眉,留吁鹰扬唇一笑:“萧二姑娘,本帅可以让令尊免了这流放之苦。只要你说一句话。”

    萧燕飞自茶杯中抬起头,“免了流放?”

    “本帅从不妄言。”留吁鹰笃定地抛出了诱饵。

    几个衙差押送着囚车终于走到了酒楼附近,外头的街道一片喧哗声,路边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沸腾了起来,对着囚车里的人指指点点,斥责声、议论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元帅确定,这……能打动我?”萧燕飞笑容可掬地看着留吁鹰,一双大眼似寒星般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难道不是?留吁鹰微微一愣,捏紧了手边的那个茶杯。

    萧燕飞托腮斜了下方街道上的囚车一眼。

    囚车里,被关在诏狱近一个月的萧衍形容枯槁,油腻腻的头发凌乱,身上那白色的囚衣沾染了不少灰尘与红褐色的血迹,狼狈不堪。

    崔姨娘与他挤在同一个囚车里,一头青丝草草地梳了圆髻,头上、身上没有半点首饰,满身的老态与疲态遮挡不住,容颜憔悴,与从前侯府那个光鲜亮丽的妇人判若两人。

    萧燕飞随手取了个空瓷杯,颠了颠。

    在留吁鹰惊愕的目光中,她把瓷杯往窗外一掷。

    唇间逸出了一个字:“啪。”

    她的手法精准,但见那小巧的瓷杯穿过囚车的缝隙中重重地撞击在萧衍的头上,“砰”地一声四分五裂,碎片四溅开来。

    “哎哟!”囚车里的萧衍吃痛地喊了一声,被那个瓷杯砸得头晕眼花,旁边押送囚车的衙差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皱了皱眉。

    酒楼二楼的窗户只开了半扇,衙差只看见了萧燕飞,却看不到被另半扇窗户挡住的留吁鹰。

    见是那位煞星的未婚妻,衙差便又垂下了头,只当没看到,还顺手又拉了一把同僚,摇摇头,以眼神示意,别管闲事。

    萧衍捂着钝痛的头顶抬起头来,面黑如锅底,正要开口咒骂,就看到了二楼那半扇窗户后的萧燕飞,阳光下,少女精致的小脸似春花般娇美。

    “燕儿!”萧衍脱口喊道,先惊后喜,两眼迸射出异常热烈的光芒,苦苦哀求着,“你原谅爹爹吧,是爹爹错了。”

    “爹爹不应该轻信崔氏这贱人!是她、都是她一直在挑唆你我的父女情份。当年的事也是崔氏一人所为。”

    “燕儿,你救救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萧衍双手紧抓着囚车的栏杆,艰难地由坐改为单膝半跪,右腿根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蹭在囚车底上钻心得疼,伤口还在渗着血,在单薄的裤腿上留下斑斑血迹。

    可现在他也顾不上这些了。

    顾非池如今在朝堂上如日中天,只要萧燕飞说一句话,自己肯定就能无罪开赦的。

    “燕儿,你别听他的。”崔姨娘奋力拉扯着萧衍的左臂,把他往后拉去,自己则凑到囚车前头仰望着二楼的萧燕飞,“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你是殷婉的亲生的,他是巴不得你过得不好。”

    “他不怪自己没本事,非要怪殷婉让他抬不起头来,却又舍不得殷家的银子,才故意虐待你,恨不得你死了。”

    崔姨娘嘶声喊着,越说神色越加疯狂,形容之间,带着一种癫狂与决绝。

    她没有求饶,也没有祈求萧燕飞的原谅,只是不想萧衍好过。

    是萧衍不顾两人的情份,明明她可以像李姨娘她们一样拿了放妾书离开萧家的,可是萧衍非要逼得她一同去流放,岭南那等人间地狱,岂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待的地方?

    她要拖着萧衍一起下地狱。

    萧衍勃然大怒,厚实的大掌捏住崔姨娘的肩膀将人拽开,手下毫不留情,一拽一推地把她的身子重重地撞在了囚车的栏杆上。

    留吁鹰看得目瞪口呆,连右手执的茶杯都停顿在了半空中。

    萧燕飞温温柔柔地对着囚车里的萧衍说道:“父亲,您一路走好。您且宽心,这路上……我托了人会好好照顾您的。”

    “您这断腿还没养好,定要注意好好养着。”

    留吁鹰:“……”

    这姑娘是在煽风点火吧?!

    一定是的!

    果然——

    囚车里的萧衍混乱的眼眸一亮,似是看到了一线希望,露出了讨好的笑脸:“知道!爹爹以后一定听你的话,这崔氏实在歹毒,就是盼着你我父女离心。”

    萧燕飞这丫头该不会是心软了,要放过他了吧?!崔姨娘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拳头攥得紧紧,眼底掠过狠绝的光芒。

    绝对不行!

    “调包的事你不知道?”崔姨娘冷冷地嗤笑了一声,“那我在燕儿屋子的熏香里放了绿萼花粉的事,你知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她仰首露出了疯狂的笑容,形若疯妇,“你是知道的!”

    “加了绿萼花粉的熏香可是你拿回来了,还装什么深情款款地说我喜欢这种熏香,让我熏在衣裳上,不过就是等着我动手罢了。”

    “你就等着他们姐弟一死,便能贪下殷家的万贯家财,好吃绝户了。”

    “啊。”二楼的萧燕飞惊呼了一声,用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秋水盈盈的双眸,仿佛泫然欲泣,也仿佛满是绝望与伤感。

    完了!萧衍双眼瞪到极致,脸色苍白如雪,最后一丝希望被彻底打碎,化为泡影。

    “贱人!”萧衍恨不得堵上崔姨娘的嘴,一掌抽向了她,但崔姨娘可不会呆呆受着,与萧衍推搡在一起。

    两个人在狭小的囚车里拉拉扯扯,互相揭短。

    道路两边看热闹的百姓全都听得瞠目结舌,一个中年妇人尖声斥道:“这当爹的是要吃绝户啊!”

    “哎。这萧家姑娘也真是可怜,就算这样了,还这般孝顺,想着打通关系照顾这狠心的爹。”

    “就是就是。”

    人群中叹息连连,道路中间的那辆囚车速度不减,不急不缓地朝南城门方向驶去。

    “这位萧二姑娘真乃至纯至孝之人。”又有一个老者感慨地拈须道,引来周围一阵阵热烈的附和声。

    萧燕飞随手晃了晃手里的团扇,愉快地收回了目光,含笑道:“元帅确定,你开的条件能打动我?”

    留吁鹰好一会儿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听着底下街道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个斥萧衍不配为人父,那个大赞萧家二姑娘纯孝。

    纯孝?

    笑死人的孝吗?

    留吁鹰忍不住转头瞪了一旁的阿屠一眼。

    这是怎么查的?!

    阿屠一脸无辜。

    这些明明都是大景的大皇子说的,谁知道这位大皇子就没有半点靠谱的时候!

    “燕儿!”楼下的萧衍还在不死心地嚷着,“你别信她的……”

    喊叫声随着囚车的驶远渐渐远去。

    看完了热闹,萧燕飞从容自若地起身掸了掸衣袖,就要离开。

    “萧二姑娘。”留吁鹰一口饮尽杯中的花茶,这才出声叫住了萧燕飞,“十万两白银,换姑娘一句话。”

    他也不再绕弯子了,单刀直入地开出了条件。

    大景的大皇子酒后曾说,武安侯府早已落魄,十几年前倾尽家产才保住爵位,如今武安侯萧衍又落了罪,皇帝怎么也不同意他娶武安侯府的姑娘。

    一个侯府不得不让一个六岁小儿继承爵位,想来的确是不复先祖的荣光了。

    至孝是假的。

    那银子呢?

    “好呀。”萧燕飞爽快地应了。

    咦,这么容易吗?留吁鹰眼角一抽,又立刻绷住了,做了个手势,阿屠就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

    “这是大景的大通钱庄的银票。”留吁鹰淡淡道,威严地逼视着萧燕飞,褐色的鹰眸里闪着鹰一般锋利的锐芒。

    萧燕飞笑意微微,不等他问,直接就道:“元帅不就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谢无端还活着吗?”

    留吁鹰这想从她这里撕开一道口子一探虚实呢。

    在对方迫人的气势下,她面不改色地继续道:“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我还知道,谢无端刚刚去了趟六磐城。”

    “金鳞帅旗重归北境,六磐城满城……全歼。”

    说到最后这两个字的时候,萧燕飞还挥着手里的团扇,漫不经心地做了一个挥砍的手势。

    语调绵绵柔柔,表情娇软可人,却又像是一扇子打到了留吁鹰的脸上。

    随着萧燕飞的这两句话,留吁鹰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化,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到疑惑,再到愤懑……弹指间,所有的情绪又被他统统压下。

    质问声从牙关中艰难挤出:“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萧燕飞随手摇了摇团扇,理所当然地笑道:“元帅应该问问这全京城,还有谁不知道?”

    留吁鹰眯了眯锐目,不明白她此话何意。

    “知秋。”萧燕飞唤了一声。

    知秋立即意会,步履轻快地走过去,打开了雅座的房门,对着走廊唤道:“小二。”

    “来喽。”一个身穿青色短打的小二笑呵呵地闻声而来,笑得要多殷勤,有多殷勤,“敢问客官可是有吩咐?”

    “小二哥,最近北境可有什么稀罕事?”萧燕飞在问小二,笑盈盈的目光却是看着留吁鹰。

    小二精神一振,来劲了,滔滔不绝道:“北境刚打了大胜仗!”

    “咱们谢少将军可真是神了,把那帮北狄蛮夷杀得溃不成军,一个个都怕得跪下磕头,求他饶命呢。”

    “荒唐!”留吁鹰再也听不去了,出声厉斥。

    当他板起脸时,浑身的气势外放,便有一股凛冽的杀气迸射而出,把小二吓了一跳。

    小二看留吁鹰的打扮像是异族人,也不怕,嘴里轻声嘀咕着:“凶什么凶,这是大景京城,咱们谢少将军马上就要回来了,看你还敢不敢凶……”

    萧燕飞含笑打发他下去。

    留吁鹰黑着脸。

    萧燕飞又对着外头招了招手,叫住了门口正提着花篮卖花的老妪与女童:“婆婆,我要买花。”

    花白头发的老妪牵着小孙女乐颠颠地来了,让萧燕飞看她篮子里的花:“姑娘,俺这里有月季、秋海棠、金桂……这金桂很香的,姑娘可以簪在耳后。”

    萧燕飞从篮子里拈了朵大红的秋海棠,随意地拈在指间转了转:“婆婆,最近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老妪喜笑颜开道:“谢少将军在北境又打了胜仗呢!姑娘可曾听说了这件事?”

    七八岁的女童在一旁一脸天真地接口道:“大家都说,谢少将军是神人下凡,可厉害了!”

    萧燕飞笑着回应了一两句,知秋就给了那老妪一枚银锞子,买下了一篮子花。

    那对祖孙喜出望外,感恩戴德地连连道谢。

    “……”留吁鹰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神阴鸷如枭,心里却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这明明是两天前才发生的事,十万火急的飞鸽传书也是刚刚才到他手上!

    京城里头怎么可能人尽皆知……这怎么可能!?

    萧燕飞安然地摇着扇子。

    她在笑,笑涡浅浅,却又看不出任何的真情实感,整个人如海市蜃楼般的飘渺莫测。

    留吁鹰捏紧了手边的茶杯,指节一节节地绷紧。

    “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元帅何必藏着掖着。”迎上对方阴翳的双眸,萧燕飞谈笑自若地说着,“不过就是谢无端回来了。”

    “不过就是谢无端一如既往,所向披靡。”

    “不过就是北狄惨败……而已。”

    她轻快的尾音微微上挑,似笑非笑。

    “不止是京城,全天下都知道!”萧燕飞慢条斯理地说着,“谢无端……回来了!”

    留吁鹰鼻翼翕动,捏紧杯子的那只手上青筋暴起,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在强自压制着勃发的怒气。

    这萧二姑娘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在他的底线上蹦达,让他的怒火难以自制地腾腾往上冒。

    下一刻,她的笑容中突然多了一抹真情实感,目光越过他望着雅座外,眼底的笑意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你来啦!”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银铃。

    二楼的楼梯口走出一个身穿大红直裰、面戴玄色面具的青年,身形颀长,正信步朝这边的雅座走来,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威仪与力度。

    常年征战的留吁鹰一眼就看出来,此人常年沐浴沙场,眼底的杀戮之气以及身上隐隐带着的那股子鲜血的气味根本就遮掩不住。

    在看到这个青年的瞬间,留吁鹰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紧绷。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心口。

    “卫国公世子?”留吁鹰低低地说道,眸色微凝,与身旁的阿屠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对于卫国公世子顾非池,留吁鹰并不熟,只知其名,知道顾家世代镇守西北。

    今日之前,留吁鹰没有见过顾非池。

    但是,在看到眼前这个红衣青年的第一眼,他就觉得,此人必然就是顾非池。

    就如同,他曾经在战场上,第一眼,就认出了谢无端一样。

    那是一种身为军人的直觉。

    这是唯有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帅,唯有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将帅,唯有战场上的常胜王者,才能淬炼而成的威仪。

    萧燕飞顺手拿起桌上的那张银票,步履轻盈地朝顾非池走了过去,得意洋洋地甩了甩银票:“喏,十万两银票。”

    “我骗……不对,我刚赚来的。”

    “给谢公子,买粮草!”

    “……”还在打量着顾非池的留吁鹰嘴角细微地抽了抽。

    他的大景官话应该没有学错……她刚刚说的是“骗”吧?

    第120章

    “好不好?”

    萧燕飞笑吟吟把玉白小脸往顾非池那边凑了凑,拿着那张十万两的银票,一脸的显摆。

    “好。”顾非池略一颔首,优美的唇角轻轻地漾起一丝笑意,“一会儿我就让雪焰给他送去。”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丝毫不在意留吁鹰主仆。

    每说一句话,留吁鹰的脸色就沉下一分。

    给谢无端买粮草?

    拿他的银子给谢无端买粮草!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留吁鹰怒极反笑,心头烧起一股无名火,反复回想着方才萧燕飞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字,细细咀嚼。

    不错,她的确是有问有答,说了不少,但吐露了有用的消息没?

    完全没有!

    这个丫头片子三言两语间从自己这里“赚”了十万两白银,还咄咄逼人地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了一番,让自己受了一肚子气。

    这出众的口才,应变的机敏,非凡的气魄,还真是——

    “萧二姑娘实在让人刮目相看。”留吁鹰绵里藏针地赞了一句。

    站在角落里的阿屠看着萧燕飞的眼神也有些复杂。

    当日大景的大皇子谈及这位萧二姑娘时赞不绝口,多有溢美之词,而他们也没全信,又令京中的暗探调查了一番,也说这位萧二姑娘温柔和善,孝顺谦恭,宽厚大度,在京中素有佳名,也是因此被皇帝赐婚给了卫国公世子顾非池。

    但事实呢?

    从今天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来看,这位萧二姑娘狡诈毒舌,忤逆骄横,锱铢必较。

    她简直是披着羊皮的狐狸,连心肝都是黑的!

    说是大景皇帝赐婚,可这桩赐婚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卫国公世子所苦心谋划得来的?

    阿屠垂了垂眼,掩下若有所思的眸光,随即又将目光又从萧燕飞移向了顾非池,落在那张诡异的半边鬼面上。

    他们长狄谋的是中原。

    在大景埋下的暗探,早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

    从前在长狄时,对于这位卫国公世子,他们知道的是,这是一员年轻的猛将,战功足以媲美谢无端。

    但与素以奇谋出名的谢无端不同,顾非池在大景与西戎,只有凶名,人人谈之色变。

    等到了京城后,他们才知顾非池已是野心毕露,在朝堂上言辞咄咄,对大景皇帝多有威逼之意,逼得皇帝节节败退,只能一再退让,避其锋芒。

    平幽州。

    为谢家平反。

    扳倒承恩公。

    这些事顾非池办得雷厉风行、惊心动魄,不仅借此拢络人心,还借机插手朝堂,自此一步登天,无论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有了如日中天的威望。

    像谢无端这种心若磐石之人本来难以拉拢,可谢家遭逢灭顶之灾,满门覆灭,只余下谢无端这一个活口,顾非池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怕是连谢无端也难以拒绝!

    阿屠与留吁鹰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个卫国公世子不可小觑!

    “卫国公世子,难得一见,”留吁鹰豪爽地一笑,对着顾非池抬了抬手,作请状,“坐下与本帅喝杯酒,聊聊如何?”

    “十万两?”顾非池扬了扬那张刚从萧燕飞那里接过的银票。

    意思是,要聊聊可以,只要留吁鹰出十万两。

    萧燕飞连忙以团扇遮面,努力憋着笑。

    留吁鹰则被顾非池出人意料的言行震住了。

    “不愿意?那就免谈了。”顾非池扬唇一笑,笑得肆意张扬。

    转头面向萧燕飞时,他的脸上就多了几分和煦,像是暖暖的春风吹过眉梢,“走吧。”

    萧燕飞一边走,一边自得地说道:“我算了一下,如今米粮大概两百五十文一石,可以买不少呢。”

    “我外祖父说东北的大米不错,米价虽比江南稍贵了一分,但从东北运米到北境可比江南近多了,可以省不少运费。”

    萧燕飞在心里“啪啪啪”地拨动着小算盘,心算的速度飞快。

    顾非池含笑道:“从东北运米到北境半月之内就能到。”

    两人看似闲话家常,可听在留吁鹰耳里,觉得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分明是在示威。

    凝望着顾非池清冷的侧脸,留吁鹰眸色一点点地变得更加幽深,心道:素闻这位顾世子性子桀骜,目中无人,这一点传闻倒是不假。

    留吁鹰抿住了唇部的线条,突然抬起了右手,那宽大的袖口随之垂落。

    “咻——”

    一枚七寸长短的袖箭自他袖中如闪电般射出,对着顾非池的后背射了过去。

    凌厉的破空声呼啸地响起。

    顾非池躲也没躲,看也不看地回身一把接住了那把袖箭。

    他唇角浮现一抹冰冷的笑容,下一瞬,就反手把这支袖箭朝留吁鹰一掷。

    袖箭急速地朝留吁鹰飞来。

    留吁鹰迎面直视,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眼,能判断出这一箭的力道更强,速度也更快。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这支袖箭带起的劲风拂在他的脸上……

    在这支袖箭距离他不过一尺的位置,留吁鹰从容地偏过了头,袖箭几乎是擦着他的帽檐飞过,直射入了后方的墙壁。

    箭尖深深地陷入墙中,尾部的箭翎轻轻地颤动不已,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被这一箭切断了挂绳,那幅挂画便从墙壁上滑了下来,木质的卷轴急坠在地板上发出“砰”的声响。

    “顾世子好身手!”留吁鹰注视着那支陷在墙中的袖箭,抚掌赞道,露出赞赏的笑容,笑意却是不及眼底,心里对这位声名煊赫的卫国公世子又多了几分提防。

    他依然坐在椅子上,可右足尖已经点在地板上,一手握紧了腰侧弯刀的刀柄,蓄势待发……

    雅座内一时寂然,气氛颇有几分一触即发的紧绷。

    “蹬蹬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这……这是怎么了?”掌柜听到了动静,匆匆地踩着楼梯上了二楼,有些紧张地看着顾非池与留吁鹰。

    顾非池突然脚尖一挑,轻巧地自地板上挑起了一物,对掌柜说道:“接着。”

    掌柜下意识地去接,一颗拇指头大小的明珠稳稳地落在了他掌心,见状,阿屠的脸色微微一变。

    顾非池信手指了指墙壁上的那支袖箭:“这是赔偿。”

    留吁鹰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瞥见阿屠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的帽顶,心尖一跳,这才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抬手去摸帽尖。

    帽尖上空无一物,原本嵌在帽尖的明珠早就不在那里了。

    是方才的那一箭!

    “公子客气了。”掌柜美滋滋地收下了那颗明珠,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对着顾非池点头哈腰道,“公子慢走。”

    他又看了看雅座内的留吁鹰,客客气气地笑道:“这位客官慢用。”

    “对了,客官,今天有喜事,一会儿我让人给客官送碟花生米上来,小店的花生米可是独家秘方。”

    掌柜紧紧地捏着那颗明珠,笑呵呵地告退了。

    留吁鹰根本没注意掌柜说了什么,定定地望着顾非池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与萧燕飞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

    “元帅?”阿屠以狄语唤了一声,一手朝窗外指了指。

    留吁鹰转过了头,透过那半扇敞开的窗户看向了外头的南大街。

    方才在南大街上看热闹的那些百姓此时已散得七七八八,街道上变得空旷了不少,路人以及车马又恢复了通行。

    “元帅,您看那家米铺。”阿屠指的是街道斜对面一家名叫“丰裕记”的米铺。

    米铺的大门口此刻聚集了好些人,都对着店门口张贴的一道告示指指点点,那告示上赫然写着:东家有喜,今日买一斤送二两。

    “客人,您的米。”伙计双手把一袋沉甸甸的米交到了一个身穿粗布短打的中年汉子手里,“共一千文。”

    中年汉子一手抱着米袋子,一手掏着钱袋子,好奇地问道:“伙计,你们东家到底有什么喜事啊?”

    买一斤米送二两,这么好的价格在全京城怕是独一份。

    伙计笑容满面地说道:“咱们谢少将军在北境又打了胜仗。”

    “咱东家就是北境人,还是前两年为了躲避战乱才移居京城的,东家听说了这个好消息后,高兴得不得了,说这是大喜事啊!”

    这中年汉子买四斤大米,多得了足足八两米,得了便宜,心情正好着,便跟着说了些好听的话:“那的确是天大的喜事。”

    旁边正在围观的一个妇人忍不住问道:“伙计,真的送啊?”

    “送送送。”伙计见不少行人都驻足,喜气洋洋地扯着嗓门高喊道,“谢少将军在北境打了胜仗,咱东家说是大喜,让大伙也都沾沾喜气。”

    “今天买一斤送二两,大家买得多,我们送得多。”

    “我们家可是老字号,大江南北足足有十几家分号呢,绝对不会缺斤短两。”

    越来越多的路人朝这家丰裕记围了过来,有一个身形伛偻的青衣老妪急切地说道:“给我称两……不,三斤米。”

    “好嘞。”伙计手脚利索地去称米。

    青衣老妪听旁边的几人都在说谢少将军打胜仗的事,兴致勃勃地去跟他们搭话:“不是说,咱们北境让那伙子蛮夷给占去了吗?”

    “谢少将军又给打回来了?这赶情好啊!”

    “谢少将军真是天生神将啊。”

    “那是那是。”伙计一边给她称米,一边口沫横飞地说着,“谢少将军那可是智勇双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听说啊,自他十几岁上战场,就从来没打过败仗呢……”

    “给,您的米。”

    下方那些围在米铺的人越说越热闹,越说越激动。

    身处盈福居二楼的留吁鹰与阿屠都把这一幕收入眼内,神情一肃。

    “元帅。”阿屠沉声道,“是有人在刻意地散播消息。”

    是的!

    很明显。

    这是有人在散布消息。

    散布谢无端还活着的消息。

    散布他们长狄再度败于谢无端之手的消息。

    留吁鹰铁青着脸,一手抓住了桌角,几乎将桌角捏碎。

    雅座外,酒楼小二亢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自一楼大堂传来:“咱们掌柜的说了,谢少将军谋勇无双,连战连胜,今天每位客人都送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杯杜康酒。”

    “咱们掌柜的一点心意,大家别见外!”

    留吁鹰听得清楚,粗犷的面庞上掠过一层薄薄的怒色。

    明明北境失守的只是一座六磐城,并且,根据左大将的那封飞鸽传书,谢无端已经率军弃城而走,离开了北境,但是,在下头这些人的口中,却快要成了谢无端凭一人之力就有如神助地拿下北境似的。

    “造势。”留吁鹰的声音冷硬似冰岩,目光再次扫向了下方的南大街,掩饰不住眼中的戾气,徐徐道,“有人在造势。”

    为谢无端造势。

    这时,眼角瞥见顾非池和萧燕飞从酒楼的大门走了出去,站在门口待客的小二乐呵呵地招呼着二人:“公子,姑娘,可要尝尝这花生米,还有这水酒?”

    “我们掌柜说了,今天的客人一人送一杯杜康酒,庆贺谢少将军打了胜仗。”

    小二热情地直把酒杯往顾非池的手中送。

    “是这位卫国公世子。”留吁鹰的口吻十分笃定,目光锐利而冷峻。

    雅座内的空气也跟着一变,气温陡然直降,气氛也压抑了几分。

    阿屠眯眼在顾非池与萧燕飞之间来回扫视着,沉吟着道:“看来,萧二姑娘的确是从卫国公世子那里得的消息。”

    留吁鹰慢慢地点了点头,眼角眉梢平添几分森然的寒意。

    在知道这位萧二姑娘是卫国公世子的未婚妻后,留吁鹰就已经猜到了,她的消息来源定是顾非池,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他唯一不清楚的是,顾非池和谢无端两人之间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利益,才结成了联盟。

    留吁鹰没有贸贸然去见顾非池。

    相比顾非池,萧燕飞这么个姑娘家自然更适合成为突破口。

    所以,留吁鹰才会特意来此,想从萧燕飞这里探一探顾非池与谢无端的根底。

    但是……

    留吁鹰俯视着酒楼大门口笑得眉眼弯弯的萧燕飞,觉得两边的太阳穴一阵阵的抽痛。

    这位萧二姑娘满嘴几乎没有一句是真话!

    留吁鹰揉了揉太阳穴,意味深长地又道:“这位卫国公世子,怕是所图不小……”

    “摄政?”阿屠抬手摩挲着人中的短须,精明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利芒,“大景皇帝油尽灯枯,应当时日无多了,等到大景的大皇子即位,以顾非池的手段和兵权,应该是能压制住大皇子,为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两人从头到尾是都以狄语交流,因此也没压低音量。

    “不。”留吁鹰摇了摇头,幽冷的目光死死地锁住下方顾非池的侧脸,似乎要穿透他的外表直击内心,一字一顿道,“是江山。”

    所以,顾非池才会如此尽心尽力为了谢家奔走。

    那是为了得军心。

    所以,顾非池才会这般煞费心思地给谢无端造势。

    那是为了搏民心。

    阿屠神色一肃,神色渐渐转为凝重。

    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喧哗不已,可雅座中的这对主仆眼里似乎只看得到下方这名红衣如血的青年。

    午后金色的日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粉,那傲然而立的青年就仿佛一把染血的剑,锋芒毕露,让人不敢小视。

    留吁鹰沉着脸将桌角捏得更紧,魁梧的身躯绷得似一张拉满的长弓,但语调仍控制得极稳:“卫国公府世代武将,在西北拥兵四十万。”

    “既有兵权,又有军心,再得了民心,要谋天下,再容易不过了。”

    阿屠颔首道:“大景朝帝弱臣强,无论是从前的谢家,还是现在的顾家,都令大景皇帝觉得如芒在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可自谢家覆灭后,顾家怕是对皇帝早有提防。”

    “大景有一句古语:‘唇亡齿寒’。”

    卫国公府不想坐以待毙,那就唯有谋一谋这江山了!

    说着,阿屠的目光深沉如水,脸上泛起了一种诡异的神采,期待之情跃然脸上,“元帅,大景内乱,对我们长狄来说,是一件好事。”

    “两虎相争,就是不斗个两败俱伤,怕也会……”

    留吁鹰抬手做了个手势,神情凝肃地打断了他的话:“但若是顾非池可以以雷霆手段,兵不血刃地拿下这片大景江山,镇压住这番乱象……”

    大景皇帝老矣,不足为惧,可若是顾非池这头年轻的猛虎上位……

    雅座内,又静了一瞬。

    主仆俩皆是露出思忖的表情,一时寂静无声。

    “顾非池……还真是好手段。”留吁鹰幽幽叹道,看着顾非池自小二手里接过了酒杯,没有喝,反而振臂一挥。

    “哗啦——”

    他将那杯中的酒水洒在了地上,这简简单单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有一种挥刀而下的力度,透着杀伐果断的气势。

    “金鳞军帅旗不坠,英灵不灭。”

    说话间,他又拿起了另一杯酒,仰首一饮而尽,可那面具后的狐狸眼却是望向了二楼窗口的留吁鹰。

    那幽深的眸子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挑衅,更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慢。

    明明他自下而上地望来,却令留吁鹰有种对方身在云端的错觉。

    两人的目光只交集了一瞬。

    顾非池便毫不留恋地收回了视线,将手里的酒杯调转了一个方向,杯口朝下地晃了晃,滴酒不剩。

    接着,他就把那空酒杯递还给了小二,对着萧燕飞轻轻一笑。

    “走吧。”

    神情温柔中带着几分慵懒,与方才那一瞬的锐利判若两人。

    两人手牵着手往北边走,后方还传来小二热情的招呼声:“客官慢走,改日再来啊。”

    萧燕飞今天本来是坐马车来的,就先打发了马车和知秋回去,自己和顾非池沿着南大街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南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街道的两边都是各种商铺,附近还有一个集市,京城周边村镇的百姓时常来此赶集。

    今天便是赶集的日子,随处可见来凑热闹的男女老少。

    一路上,随处可见往来的行人神采飞扬地议论着:

    “老李,你听说了没,谢少将军就要回来了!”

    “盈福居的几家分店都在那里送酒水和花生米,说是敬金鳞军英灵呢。”

    “要不,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

    整个街道都像是沸腾了一样,哪里都在议论着谢无端与金鳞军,一个个与有荣焉。

    “我外祖父厉不厉害?”萧燕飞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下巧的下巴微挑,半是撒娇半是炫耀般斜睨着他。

    那慧黠的模样可爱得让顾非池的心湖都跟着荡漾起来。

    “厉害!”他从善如流地赞道,真心实意。

    殷老爷子的确手段非凡,精明能干。

    这才不到半天的功夫,就已经在京城中掀起了一片涟漪。

    “再过一天。”萧燕飞笑得露出了一对梨涡,伸出一根纤白玉指,轻轻摇了摇,笃定地说道,“保管满京城都知道,谢公子要回来了!”

    殷家的产业遍及京城,衣食住行,几乎每个人都会接触到。

    只要稍加运作,煽风点火,用不了多久,关于谢无端在北境大败北狄人的消息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至于是否夸大其词,时间线对不对……

    三人成虎,谁吃瓜还管什么时间线啊!

    萧燕飞的眸子仿佛比更才又璀璨了几分,眉飞色舞地又道:“我已经托外祖父给各地的管事们去信了。”

    “这几日又有好几支商队进京和离京,用不了多久,保管全大景都会知道!”

    “多亏了外祖父。”顾非池眼底的笑意更深,心中一柔,“改日我再陪他下棋。”

    这还真是应了那句:商有商路。

    “我回去就和外祖父说,他老人家肯定高兴。”萧燕飞咯咯笑了,笑得不可自抑,觉得顾非池的牺牲真是太大了。

    下一刻,她感觉掌心一痒,顾非池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地挠了一下。

    怎么?她以眼神问他,他无声地牵引着她的视线往右前方的朋来客栈望去。

    萧燕飞这才注意到,客栈的大门口,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正慌慌张张地朝自己看着。

    当两人对视时,小厮脸色一僵,匆忙地移开了目光,转头看向了身边的另外几人。

    萧燕飞一挑眉,一眼认出了对方,低声说:“这是大爷的小厮阿海。”

    嗣子殷焕被殷老爷子命人拿下时,就“悄悄”使他的小厮阿海赶回了江南,老爷子也知道这件事,却没有阻止,就是为了让阿海顺利去殷氏族里“通风报信”。

    后来,老爷子还跟萧燕飞感慨过两句:

    “我年纪大了,回江南一趟这一来一回又累又耗时。”

    “倒不如让他们自己来。”

    萧燕飞觉得自家外祖父甚是英明,实在老谋深算。

    殷家族人果然自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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