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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1、强争春(一)

    单表那蒋文兴。他蒋家实则与李家扯不上干系, 原是个外乡人,不过是他姐夫姓李, 是李家族中旁亲, 因父母早亡,才到雨关厢投奔姐姐姐夫。

    他姐姐因为上回在席上奉承霜太太奉承得好,才替他在李家谋了个差事做。

    此番回雨关厢来, 自然也要去探望他姐姐姐夫。赶上下晌姐姐姐夫前来吊唁,蒋文兴陪着祭过,便到两位太太屋里辞了辞, 跟随姐姐姐夫回家去歇一夜。

    李家田地多,因为是亲戚, 减了些租子分了几块地给他姐夫家里种。他姐姐姐夫常年无子,好容易陶登出银子供他读了几年书, 也不指望他科举入仕, 只盼着他凭本事能混得个好。

    方才蒋文兴去辞二位太太,姐姐跟着, 见二位太太待他颇为客气, 高兴得无可不可, 归家便忙着点灶烧饭。

    这厢一行切菜,一行笑生满面道:“你在李家这几个月还好?想来是好的,瞧方才两位太太的态度,又客气又讲礼,那么多亲戚小辈的男人在屋里说话, 她们单叫你在椅上坐。”

    蒋文兴在灶下烧火,闻言仰首睇她一眼, 勾起唇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我在他们两府里劳累了这几个月, 无论是钱庄的事情还是大老爷的事情出来,我无不鞍前马后替他们效忠。他们要是再不待我客气些,也不必为人了。 ”

    他姐姐点头称是,“也是你能干的缘故。亏得早年我盘算得好,舍得叫你读书认字。瞧,如今好处不就来了?嗳,他们安插.你在钱庄里做什么差事?”

    “就是帮着打打算盘抄抄账册。”蒋文兴坐在小竹凳上,因他个头高,屈得腿酸,便撩开衣摆将腿朝前抻一抻,行容散漫,神色懒淡。

    “抄抄帐篇子?事情倒轻巧,比在码头上下力跑腿强。只是每月给你多少薪俸?”

    他斜上一眼,有些不耐烦,“五两银子。”

    他姐姐听见,笑得合不拢嘴,“五两银子!这书真不是白读的!这就好了,你吃住在他们府上,使不着什么钱,把银子交给我替你攒着,再过一二年,就好风风光光地说一户好人家的姑娘。你成了家,我在爹娘坟前也算有个交代。”

    蒋文兴却默不作声,朝门外瞥一眼。那篱笆外,长满浅绿的庄稼,庄稼远外,又是墨绿的青山。

    深深浅浅的绿,一重又一重,渊渊不见底,这就是乡下。日出到日落,只听得见几里外隐隐的人声与鸟声。因为隔得远,人们都是站在田埂上扯着嗓子说话,长得再清秀的姑娘这样一喊,也喊出浑身的粗鄙之气。

    他才不要娶这样的姑娘,正是因为读过几本书,何甘与粗陋为伍?

    他由灶里抽出一支细柴火,对着嘴吹一吹,“婚事暂且不提吧,我不过二十,男儿志存四方,早早娶一房妻在这里反倒绊住了我。”

    他姐姐丢下菜刀,一捞裙子蹲在他身边,“你还有什么长远打算,说给姐姐听。”

    蒋文兴掉过眼一笑,“他们家有家号子的掌柜快病死了,我想谋个掌柜的差事当当。姐姐晓不晓得,他们一家铺子里的掌柜单是月俸就十五两银子,何况私下里挪用钱庄里的钱在外头放利。”

    挪用钱庄的银子放利,就是借人家的本钱挣自己的银子,这是无本稳赚的买卖。他打的是这个算盘,只盼着缁宣见他勤谨能干,又肯替他在宅里递信传音,早日提他做个掌柜。

    他姐姐跟着一番美满畅想,逐渐笑没了眼缝,“既有这种差事,你自然该去争这个头!回头你做了掌柜,也在钱塘置办几间屋子。我托人在钱塘替你寻一亲事,从此就在那里安家生根,就算出息了。亏得我当初有谋算,同你姐夫争了好几回,拼着省钱送你到学里读书!”

    然而打算是打算,事情不一定按打算落实。蒋文兴心内隐有担忧,午晌对了疾那一番试探果然就试出来,他是不大愿意帮这个忙的,全副希望只得寄托在缁大爷身上。

    按说蒋文兴在李家这一阵也算劳苦功高,在铺子里更不消说,办事仔细,手脚勤谨。何况这一段,缁宣与芸娘得已重拾旧梦,还亏得他在当中哄着芸娘的儿子岫哥传话递信。

    缁宣心里合计,叫他顶上老郑的缺论理也应当,算是报答他在底下替他做的这些没伦常冒风险的事。

    叵奈这日二老爷过问起杭州府生意上的事,叫了缁宣了疾来屋里说话。

    其间说起老郑的事,二老爷丢下账本叹一声,“老郑是几十年的老人了,这些老掌柜都是家奴出身,年轻时候在府里头卖命,年长了又在外头应酬生意,临了总要落个好,才是咱们做主子的良心。我记得他有个儿子,现在何处当差?”

    听话头是要提携老郑的儿子了。缁宣一面答话,一面见缝插针,“老郑的儿子前两年派到南京的铺子里去了,那头也离不开人。那面大哥下葬的时候,亲戚荐了个娘家兄弟来,姓蒋,在咱们家铺子了做了好几个月的账。我和母亲看他都很不错,不如叫他……”

    话音未落,就给二老爷慢条条搁下茶盅打断,“姓蒋?”

    他抿抿湿漉漉的嘴,也不看人,“既不是内亲,只叫他做做账面上的活计就是了。做掌柜可不是单靠认得几个字,会算几本账就成的。生意应酬,与南来北往那么些大商户打交道,他行么?况且手上过的都是大笔的银子,要么是咱们李家的内亲,要么是家奴。外姓人,到底是不放心呐。鹤年,你说呢?”

    不问当家的缁宣,反问诸事不管的了疾,俨然是驳定了缁宣的脸面。

    了疾睐他哥哥一眼,见他神情有些微的难堪,便顾起他的体面周旋,“父亲知道,我是不懂这些事情的。还是请父亲与缁大哥商议着定夺吧,大哥在跑了这些年的生意,懂得多,见识也广。”

    叫父兄商议,二老爷倒不好专权独制了,只得又斜向缁宣,“缁宣,你说说看。”

    父意难拂,缁宣握住玫瑰椅扶手,笑道:“全凭父亲做主。”

    二老爷噙着一丝满意的笑将他点一点,“你到底还年轻,不晓得周全,要多学多看。”

    正说话,霜太太悄步进来,见赵妈在正厅内做活计,便朝她使个眼色。那赵妈脑袋往右首罩屏偏一偏,迎身过来,挽着她向左边罩屏内进去,“老爷叫了缁宣鹤年兄弟俩说话呢。”

    “他没往四姨娘屋里去?”

    如今是怪了,二老爷没回来时,霜太太心里一味的凄怨,如今回来了,她却有些避之不及的架势。

    昨夜二老爷睡在这里,早起她便避到了琴太太屋里去陪着来吊唁的亲戚女眷们说话。料想他起来该往四姨娘屋里瞧他那“天生慧根”的神童儿子,谁知此刻回来,他还在这屋里坐着。

    赵妈也觉好笑,“我说太太,老爷好容易在家,您怎么反避着?”

    霜太太倒不是成心避着,只是坐在一处没话讲。两个人一沉默,她便感觉浑身肥肉无处容纳,四处横流,满心的不自在。

    却不能对一个人说,毕竟她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驰名的美人儿,这种心态要叫人笑话。女人生来就长得不好就罢了,要命的是曾经艳煞四方,而今春残花落。形同男人一向籍籍无名就算了,最怕曾风光无限,如今落拓潦倒,谁都能来踩一脚。

    世人的眼都爱看笑话,她才不要做那个笑话。她自己却没奈何地笑一笑,“嗨,老夫老妻的,常年不见难免有些不放心。这见着了,见他身子骨都好,反倒嫌烦。”

    倏闻那头扬起了沉缓的声调,“谁在外头?”

    赵妈忙扯着脖子应声,“噢,是太太回来了。”

    霜太太赶忙起身整顿衣裙,倒扶云鬓,疾步往那头过去。

    甫入罩屏,二老爷只淡睇她一眼,就将目光落到了茶碗上,“正好你来了,大哥的穴开好没有?”

    霜太太在榻与椅间横度一番,仍选择坐到了榻上去。两个儿子坐在下首,她做长辈的,总不好去同他们挤。

    “今日晁管家来回,都挖好了,后日便抬过去下葬。”

    二老爷的目光便抬向了疾身上,“虽然是祖坟,可那块地方……你算过没有,好不好?”

    了疾扫了霜太太一眼,目光落在二老爷面上时,脸上虽然笑着,眼色却微冷,“祖宗既然将坟地选在那里,自然几百年前就请人看过,又何须我再看?况且儿子修行修心,不修风水之术。”

    自二老爷归家以来,了疾已明暗中拂了他好几回威严。此刻当着霜太太在这里,他脸上挂不住,凝重了声色,“出家出家,本事没学会,倒学得些不讲尊卑的恶习!你大伯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他竟是白疼你一场!”

    他不说自己,扯到大老爷身上,还是为保全自家的体面。

    了疾果然有些懊悔,信不信这些是一回事,有没有心去办是另一回事。他低下眼,“位置没什么差池。”

    二老爷稍转得柔和,“还有一桩事。你兄弟虔哥,他生来就有些血气不足,常病。我想着要替他办个皈依礼,记到菩萨名下,叫菩萨庇佑庇佑他。这事情正好你来办,等你大伯的事情办完,回去你费些心。”

    官宦子弟皈依不是什么稀奇事,并不是像了疾这样真的剃度出家,不过是办个虚礼走个过场,求个平安康健。

    诸如这列事情一向是再老一辈的人或是做母亲的打算。今番二老爷亲自打算起来,可见疼幼子疼得要紧。

    霜太太心里暗有不满,如此阵仗,将来那虔哥长大,满副家私,岂止是真要叫他分一杯羹去?

    分一点倒罢了,恐怕要独占大头。

    二老爷吩咐完事情,终于审判到她,“你看你教的两个好儿子,一个好自作聪明,一个好忤逆尊长,成何体统。”

    话虽重,语气倒还算平和的。霜太太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笑。起码笑可以反衬得他的话不那么严肃,并且他宽和的语调里是留给了她笑的余地的。也不至于在两个儿子面前丧失尊长的体面。

    于是她陪着笑脸将衣袖扇一扇,一面赶走两个儿子,“净惹老爷生气,快去忙各人的去,还在这里干坐着做什么?”

    一面在心里揣测着,这是先温和地挑出他们的差错,以备日后好逐步将虔哥安插.进生意上去?还是当着儿子的面,不好过分指责她的不是?

    总之,他这一回来,莫如朝廷派的巡抚巡察到地方上,高兴的人是高兴,因为迎来了一个高升的好时机。但像霜太太这等无可再升的人来说,只剩下拘束谨慎,唯恐他剥夺掉她现有的东西。

    几个人里,唯独了疾心上没有一点被叱责的不安,他无所失去。可当他立起身来瞥他母亲,却感到强烈的怅惘。

    在这闷抑的人世间,夫妻万相,像君臣,像主仆,像仇人,像陌路……唯独不像夫妻。

    但他们的确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曾包容对方的心事与慾望占满自己的肉.体。

    两个儿子一走,仿佛把屋里的阳光也带走一半。对面万字纹窗格上糊着月白轻纱,光线又滤去一半,斜落在幽暗的老榆木椅几上头,有些阴森可怖的腐旧。

    霜太太替二老爷添了新茶,两厢沉默。沉默里不单是她满身的赘肉无处藏匿,还有一样可怕,就是总浮现起来的往事。

    那些曾花好月圆琴瑟和鸣的画卷,成了从坟地里刨出来的一个旧梦,如同坟地里刨出的珠宝,再美,也总能觉到一股阴森。

    她将那些珠宝藏匿起来,不敢戴也不敢卖,连一个字也不敢提。只是陪着尴尬的笑脸,因问:“老爷午晌还是到唐姨娘屋里用饭?”其实有些提醒他该走了的意思。

    “就在你这里吃吧。”二老爷却一反常态,向后歪欹在枕上在看她一眼,“你看唐姨娘如何?”

    问得霜太太心下嘀咕,脸上却一味拘谨地笑着,“你看重的人自然是好的。我看她文静温柔,说起来是丫头出身,倒不像,像有些家底的小姐。”

    二老爷睡下去,看不见他的脸,声音却和悦起来,“怪道有人肯打她的主意。”

    霜太太一阵心惊肉跳,忙把浑圆的胳膊搭在炕桌上,想要去观察他的表情,从而品咂出他这话里到底有没有生气的意思。

    虽然最终没能看到他的脸色,但她想起从前的事。据历史的经验来看,自己的女人给别的男人瞧上,一定是生气的。

    可他又不是寻常的男人,他真正的喜怒哀乐,总叫人不能轻易看清。

    她自顾着揣测不定,二老爷那头却坐了起来。缄默中,他将腮角咬了咬,还是笑着,“虔哥满月的时候,萧内官到我那里去吃酒,瞧见了唐姨娘。”

    这“瞧见”必然有些“瞧中”的意思,但是人家没有明说。不过官场上的人无须明说,往往一个眼色就能彼此心领神会了。

    他咳嗽了一声,霜太太忙掏了绢子递过去,“是哪位萧内官?”

    “噢,就是司礼监一个五品太监。”

    “太监还想女人?太监又不中用,讨女人做什么?”

    二老爷睇见她那双炯炯疑惑的眼,心里有些烦闷。她还年轻的时候,说起男人女人的事情就很不好意思,夫妻夜话,总是羞眼低垂,赧容娇艳。不像如今,“不中用”“想女人”这种话自然而然脱口便出。

    还是年轻女人好啊,他心叹。不忍再看她,又睡倒下去,“太监想女人想得才花俏。你不知道,这萧内官在京出了名的,专爱别人的老婆。没曾想竟爱到我李某人家里来了,又不好得罪他。啧,难办呐。”

    然而事情说出来,必然就是要办的意思。霜太太暗忖片刻,咂舌道:“是有些难办,要说不给他,他心里一定要记你的账。要说把唐姨娘给他,你的体面……”

    “就是这点难办。”

    按说送个小妾给人也不算什么,可难就难在,唐姨娘是替二老爷生过子嗣的,算是李家的有功之臣,不同于一般的小妾。他二老爷要是连孩子他娘也拱手送出去,外人议论起来,未免不好听。

    再则,恐怕官场上的人还要议论他一届清流,偏要去奉承个太监!正赶上这阵子,朝廷里太监与文官纷争不断,他断不能明里倒戈,失了满朝文官清流的体面。

    一番筹谋,霜太太笑起来,显得颇有几分肝脑涂地的尽责,“女人家的事,我来办,你只管歇着,好容易回家来一趟,不要为这些事烦心。过两日大老爷下葬,还得你与二老太爷他们主持大局。”

    二老爷仰在枕上睇她,由下而上看过去,她下颌那一圈圆润的肉显得人有些憨态,圆弧线里又扎出个尖尖的小下巴,记忆里的美而今竟如此突兀,如此古怪。

    比这古怪的美艳更突兀的,还有琴太太此刻的心境。

    今日大老爷入葬,满门亲友皆齐聚祖陵,遍坡野地里错落地站满披麻戴孝的人,围拢着眼前的巨坑。琴太太是大老爷的发妻,立在最前头,眼瞧着二三十人合力将棺椁吊进坑里去。

    按说这是她从前一心所盼的日子,可不知怎的,大老爷死了这样久,她起初很高兴,渐渐一日日过去,反倒有些怅然若失。

    似乎失去一个对手,一个仇人,一座压在心头许多年的大山。山忽然空了,地难免有些空落落的。

    小厮们在往坑里填土了,她蘸着眼泪,走向人堆里。怎么也不会想到,山虽然空了,但山倾下的暗影,是永远留在了她心里。

    “太太真是怪,老爷死了这些日子,她也并没怎么样,可下葬那日,她仿佛是真的很伤心。”月贞如是说。

    芸娘坐在榻上,往碟子里丢下一片柿子蜜饯,歪着腰笑了下,“他们再不好,也终归是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啊。不论是亲是仇,忽然人没了,总是有几分惆怅的。 ”

    月贞去妆台上取了她借的珠嫂子的绣帕花样子,掉转身来,脸上一派懵懂,“仇?做夫妻再不好,总不至于做成仇人吧?”

    因为上回芸娘与缁宣幽会之事并没有走漏出风声,芸娘也就愿意信月贞是个口风紧的人。况且她比芸娘还小一岁,什么都不懂,一派天真,芸娘心里渐渐拿她当个妹妹。

    无论如何,在这家里总算有个可以说话的人。

    她也就不瞒月贞,娓娓说给她听,“越是亲近的人,越容易生仇恨。我告诉你吧,大老爷娶咱们琴太太的时候,已经是近四十的年纪了,身子有些亏……”

    原来大老爷年轻时候好耍乐,亏了身子,自从年纪大了更是逐日不好,性情也跟着日渐乖张。娶了琴太太进门,总不见琴太太有孕,一股脑都怪琴太太的不是。自己心里却清楚,分明是自己的毛病。

    不过男人家好面子,抵死不认,愈发张罗了三房美妾摆在那里自欺欺人。

    可这事情难说得很,叵奈后来琴太太又有了孩儿,大老爷暗里疑心是琴太太背着他在外头与人不干净。可巧那阵,家中因为生意往来,常请先前与琴太太议过亲的那位官人到家做客。

    疑心易生暗鬼,大老爷认定了二人私下有染,碍着脸面不好闹出来,便常常寻衅生事,借故对琴太太口出恶言,偶然拳脚相向。

    说到此节,芸娘哼地笑一下,一锤定音,“因此夫妻间生了嫌隙。我也是听二爷说的。”

    月贞登时将眉眼一提,“哪个二爷?”

    “自然是我们二爷,难不成还是鹤二爷?”芸娘朝那墙上递一下下巴,“鹤二爷尘外之人,才不议论这些事。”

    月贞点着脑袋,唇上粘着点瓜子壳忘了吐,呆呆地回忆着琴太太那张月盘似的脸,仍然无法将她与故事里那个忍辱负重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据她看来,琴太太虽然瞧着和善体贴,骨子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从前能忍得这些气?

    “忍不得也只得忍。”芸娘笑出一丝无奈的哀怨,“女人嚜,再要强不也就这么回事么,是翻不了天的。好比你,大爷尽管死了,你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月贞暗窥她僝僽的眉目,知道她是联想到她自己的婚姻。

    月贞虽然也是身不由己,却不如她这哀怨,倒愿意替渠大爷辩驳辩驳,“可别这么讲,大爷生前也未必是真心愿意娶我,都是长辈的意思。他也是有苦不能说。”

    芸娘拨转眼珠过来,诚心一笑,“你倒很看得开。不过他死了,你们没以后,成不了仇人。这点又比别的夫妻要强些。”

    月贞歪着眼笑,“你与霖二爷也不至于是仇人呐。”

    她长叹,“仇人也不至于,不过看见他就烦,要是可以选,我宁肯死也不要嫁他,你瞧瞧他那副鬼样子……”

    “幸而他不常在家,你也不必时时看见他。”

    芸娘慢慢点着下颏,逐渐认同了她这话,笑了。想来霖桥哪里都不好,唯独这点好,有些识趣,甚少在她跟前点眼,夫妻里纵在一处,也说不到几句话。

    她似乎得到一点开解,卸去哀愁立起身来,“我回去了,你往我屋里去说话,这绣帕你代我同珠嫂子讲一声。”

    月贞跟着起身送她,人一站直了,对襟里头那一截抹胸也裹着二两肉挺起来,薄薄的,印着一颗圆润的珠子。

    芸娘瞥见,还当是什么,先替她臊得面颊微红,“你那抹肚衣裳里头最好是裹一层胸布,虽然是秋天了,天气还热,穿的衣裳薄,印出个印子在那里,给人瞧见……你嫂嫂从不教你这些?”

    月贞低头一看,霎时涨红了脸。她是想歪了,那印子是了疾送的红珊瑚珠子。但情愿她想歪,因为无论真相还是假象,都使人尴尬心虚。

    她忙讪着打哈哈,去挽她的胳膊,“亏得你提醒我,早上起来得急,忙慌慌的忘了里头再穿一层抹肚,一会就穿上。”

    将她送出院外,月贞独个掉身回来,忙低着脸隔着对襟拨那颗珠子,想将它拨到中间,嵌在浅浅的沟壑里,应该不至于叫人轻易发现。

    恰逢了疾静静开门出来,就看见月贞正走到他门前,低着头鼓捣她自己胸前那二两肉,立时惊得他满脸生红。

    月贞扑扑衣裳,扭头看见他,一脸诧异,“咦,你在屋里呀?”

    “嗯?啊,是,大嫂。”

    她笑嘻嘻立在石蹬底下,“我听你屋里没动静,还当你在霜太太那头呢。”

    这么迎面站着,了疾的眼睛就不由自主顺其自然地滑到她对襟半掩的那片肉上头。其实也不是正头地方,但再顺着那条弧线要往下滑去,他的良心与理智就能将他撕碎。

    可难道,那片平坦的皮肤就能得到允许?!

    他心内恶叱自己一声,慌忙拔调了眼,“这会正要过去请安。”

    他侧过去脸,令眼睑下的一抹血红在黄昏的秋阳底下匀上了一层金辉。月贞想不到,这样瑰丽的颜色映在一个男人脸上也这样美轮美奂。

    眼再下落,他衣襟裹不住的一颗喉结在颈项上滚动,咽了又咽、倘或这是冬天,一定能看见他鼻息里呼出的白烟,是一缕在山林草木间跳升的自然的情慾。

    月贞在刹那间醍醐灌顶,低头把自己的胸口瞥了瞥。不但不知遮掩,反倒将衣襟又往边上扯一扯,捉裙迎上石蹬,“鹤年,你脸红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故事不是没有展开,而是不按常理在展开,因为月贞就是个不按常理行事的女人。

    问为什么月贞不按常理过日子,因为她认得字,偏偏又没有读过多少“正经”书。

    ◉ 32、强争春(二)

    莺啭翠荫, 斑斓浓阴嵌在稀薄的金光里,恍如金色的梦。

    在这梦中, 什么都是薄的, 墙头苔痕,遥山青黛,以及月贞烟灰的裙。还有一点薄薄的, 被了疾刻意削弱的色慾。

    修行这么多年,他以为早修得眼中无色.相,胸中无俗念, 以为是快要立地成佛。却原来,不是他悟成大法, 不过是一直未遇到过考验。

    想来月贞正是佛主设下的试炼,他这样告诫自己, 心里才得已自在许多。

    他不能说谎, 只好反问:“我脸红了么?”

    “红了!”月贞一口咬定。

    他若无其事地笑笑,刻意把这一谈锋自然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既有事行, 必然是要在心里记忆里留下痕迹的, 他想要离月贞远一些, “大嫂,借过。”

    月贞挡在那块石蹬上,歪着眼,笑出几分精明,不肯让他, “你忙什么?说两句话你就急得这样子。”

    “给人看见,成何体统?”

    月贞故意挑衅, “给人看见又怕什么?行得正坐得端, 未必做嫂嫂的就不能同小叔子说两句话?”

    可她自己也暗里亏心, 扭头瞟了眼洞门外头,“何况没人,这时候底下人都轮着吃晚饭呢。”

    这样一讲,倒真有些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意思。了疾的目光从她鬼祟得俏皮的眼睛上闪过,咳了一声,“大嫂这会不去向姨妈请安?”

    “我才刚去过,太太往霜太太那头去商议过中秋的事情,不在屋里,我才同芸二奶奶转到我屋里来说话的。”

    今年的中秋留滞老宅,因为热孝不能大操大办。但终归是大节,况且玉朴难得回来一趟,合该好好团圆团圆。

    月贞守在前头,没话找话地问:“你往年是回家里过中秋么?”

    两个人在门前站着,终究不像话。了疾只得回身推开门,请她进屋,“从前师父在庙里时不过偶然回来,师父走了这几年,倒是都回来。”

    月贞在背后一阵得意的窃喜,阖拢了门。“吱呀”一声,满庭昏黄的夕阳被关在屋外,屋里因为她进来,清静的檀香里似乎多了一缕女儿香。

    她因为热孝,是不搽胭脂水粉的,这缕香从何而来?仿佛是从她肌骨里渗透出来,一种柔媚而野性的诱引。

    了疾的心神不由己地晃了晃,也有些做贼心虚的不自然。他乔作坦荡,走去圆案上倒茶。

    月贞不请便自顾落到榻上,“那往后你师父回来,你还肯回家来过节么?”

    了疾端着茶盅掉身,对上她满目的期待。无论如何,他也不忍见她目中荧荧的星火熄灭了,便点了点头。

    月贞胸腔内更有些不得了,他母亲成日哭哭啼啼的也留不住他在家,而她只不过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将他留在家中。

    因此愈发认定,他对她是有些非同寻常的情感的。

    茫茫人世,一个人同另一个看对了眼,无非是为这点非同寻常。擦身而过那么多人,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走过,像是挽住了这一个人的手,使他转身回眸。

    月贞此刻想,她大概是挽住了他,使他在朝圣的途中稍作了停顿。她立志要将这一段驻足,变作永恒。

    可见是她天真,她哪里知道,人流落在人海,是身不由己,随人潮翻涌的。她不过蝼蚁撼天,飞蛾扑火。

    她接了疾递来的茶盅,手指有意无意地碰过他几个修长有力的指节。了疾的手一抖,撒出一片茶汤在她裙上。她抬起假装懵懂的眼,“哎呀!我不是故意的。”

    了疾并声而出,“烫着没有?”

    月贞傻兮兮地笑着摇头,裙子湿了一片,贴在小腿上,颜色很浅,透出一片皮肤。其实很烫,但她不觉得痛,注意力不在这上头。

    腿上冒着烟,了疾见她呆呆的不动作,只得没奈何地躬下腰扯扯她的裙子,“茶是才刚我出门时瀹的。”

    “嗯?”月贞适才“嘶”了一声,笑着看他低下去的眉峰,“噢,没怎么样……”

    说到此节,她心窍一动,忙改口,“就是有些火辣辣的。”

    “我找清凉药膏给你搽一搽,省得起水泡。”

    他打帘子往卧房里去,月贞盯着他的背影一阵窃喜,身子往窗根底下一缩,腿抬上去,将裙撩到膝上。咬着唇想一想,索性将袴子也卷到膝上去。

    她心里支持着自己愈矩的举动——露半截腿算什么,谁又是不长腿的?反正没外人看见。

    不一时了疾拿着药膏子出来,见她挽着腿在榻上,罗袜堆在脚踝,衬得小腿格外纤细。他的眼不知该往哪里放,往边上转一转,愈发似心里有鬼,便又转回来,坐到她身边去。

    膝下红了大片,了疾低着脖子给她涂抹,沉默中,两个人都故作坦荡。然而各自心里都敲着鼓,月贞的那一片鼓乐,简直响得轻盈欢快。

    人家都说,女人身上的肉不能随便给男人瞧,更不能轻易给男人摸,那是叫人占了便宜去,自己吃大亏。可她此刻并没有这样觉得,她的肉在他的手底下,反而叫她觉得是她占了便宜,生出种隐秘的快乐。

    “鹤年,你摸过女人的腿没有?”她歪着脑袋睇他,声音自然而然地放得很低。

    了疾一下缩回了手,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对上她狡黠而天真的眼,连呼吸都险些乱了方寸。她简直寡廉鲜耻,无法无天,但奇怪的是,这在他心里,并不是谴责,是一种称赞。

    夕阳渗过薄薄的窗纱,变成一种柔软的寂寥,均匀地落在两人肩上,像是盖着同一床锦被。她的直率坦白是不够成稳老练的表现,虽然她业已是别人的妻了。

    这种不完美的憾事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种秘密的诱惑。

    了疾敛紧额心,重新低回眼,选择视而不见,“没有。”

    月贞凑到他被残阳烧红的耳廓,轻声说:“我的可以给你趁机摸一摸。”

    了疾睐她一眼,这回叱责的话没有说,只是收回手立起身来,“我没那种心思。”

    月贞把眼横在他的背脊上,一时难查他是不是在撒谎。她把裤管子不情愿地一点点放下去,“噢……”有些失落。

    她怀疑是她的腿不够匀称,自己向两边歪着看一看。了疾回首瞥她,见她的罗袜还堆在脚踝,露着一截皮肤。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板住了脸,“把袜子扎好。”

    月贞嫌麻烦,“一会回屋里还要换鞋袜。”反正裙子遮住看不见。

    但还是有风险,傍晚风大,会把裙角撩起来。了疾掉回身坐下,扯住罗袜的两头带子,扎好裤管子往小腿上头绑。

    月贞想,真是奇怪,她一心要把皮肤给他瞧,他却一点点地将她装裹好。

    她不得要领,心想要乘胜追击,却苦于没个经验章法。况且一股脑“追击”下去,胜利的阵地是在哪里?是在枕上,还是在他心上?

    书上的才子佳人最终都到了床上,结为夫妇,仿佛这样才是圆满的。可她是个寡妇,她有一张宽大的雕花楠木架子床,纲常法礼都只许她一个人睡。

    夜里翻来覆去,左思右想,四四方方的床架子像个方方正正的规矩,将她困在里头。那同样如笼的精致雕窗外,月亮却逐渐乱了形状,待满还亏。

    欲满还亏,欲满还亏,人心恰便是如此。

    大老爷彻底归了黄土,琴太太的日子迎来空前的盛世,同时也迎来前所未有的空虚。无事可忙,只能打算到子女身上。

    这日起来梳洗齐整,寻到她姐姐院里来。趁玉朴也在,便提起京中大理寺卿于家,“二弟,你在京里与他们家是有些交道的,我这里山高水长的,还不知道他们家年十五的那位小公子这两年定下亲事没有?”

    才吃过早饭,玉朴在椅上漱口,停杯笑问:“大嫂是如何晓得他们家的?”

    霜太太紧着搭腔,态度不像夫妻间闲谈,倒像是赶着在回主子的话,“上前年你刚回京,他们家老夫人带着太太公子从祖籍回京,路过杭州,因你的关系,又常年吃着咱们的茶,就上咱们家来访了一回。”

    姊妹俩坐在榻上,环肥燕瘦,一个蠢得有些挂相,一个精得几分露骨。玉朴睃她们一眼,心内又笑又叹。

    “大嫂的意思,是想把惠歌那丫头许给他们家?”他漱了口,将伺候的仆婢们挥出去,“年纪嚜,倒合适,相貌也般配。只是人家是大理寺卿,要紧的差事,想攀亲的人家多,未必能成。”

    琴太太早知他是这话,稳稳笑道:“想攀亲的人家虽多,可像咱们这样富裕的人家却不多吧?我不信有人会嫌钱多。”

    玉朴慢条条笑着,“钱算什么?大嫂不晓得如今官场的风气。那些文官自诩清流,就是心里想钱,面上也不好带出来。给人瞧见,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我也晓得这个理。”琴太太仍然胸有成算,“不就是碍着脸面嚜。我有个主意,前些时还与咱们钱塘的寥大人提了几句。明年等朝廷派的巡抚到杭州来,向他说说渠哥与月贞的事情,请他向朝廷里请一块贞节牌坊下来。有了这个荣耀,于家的面子上也就过得去了,我再多多给惠歌陪些嫁妆。往后真成了亲家,他们有使银子的地方,不也是我们帮衬?他们还有不肯的?只是我这意思,还要请你二弟带回京去透露给他们家。”

    玉朴半敛了笑,目光郑重地钦佩起来。他这位姨妹头脑不简单他是领教过的。早年大老爷死了先太太,就是他与霜太太商议的娶琴太太进门,说给老太太,老太太张罗的婚事。

    那时候他心里的主意是利用姊妹俩的关系,分家的时候能占些好处。

    谁知错打了算盘,这位姨妹不比姐姐,是个面软心硬的人物,硬是在老太太过世后暗中替大老爷出谋划策,没叫他仗着做官多拿多占了一点。

    如今前怨已了,两个人的打算又合拍到了一处。侄女与于家结亲,于他的仕途有益而无害,他自然愿意帮这个忙,“大嫂真是女中豪杰,这样的法子也能叫您想出来。我看好,明年回京我就去牵这个头,一家人的事,我自然上心。”

    三人合计几句,玉朴便起身往唐姨娘那头去了。人刚一走,霜太太就仿佛来了精神,腰杆抻直起来,又重端回大太太的架子。

    琴太太掠眼往她腰上一瞥,简直好笑,一个上午,她那羽纱料子的长衫的腰间已活活的瘪出了几层皱褶。

    她就是这点不争气,有威风只在女人面前耍耍,在丈夫跟前,给驯服得像个奴隶。

    琴太太自以为与她姐姐是不同的,心里对她很不屑。她呷了口茶,调侃霜太太,“自回了老宅子,二弟像是都睡在姐姐这里?可见二弟待姐姐还是有心的。”

    霜太太眼皮一剪,就知道她这话是调笑,心里也就很尴尬,“我情愿他睡到别处去,我还清静些。”

    这倒未必是假话,玉朴不回来,虽然寂寞,但还可以做点什么打发这寂寞。玉朴回来睡在枕边,夫妻俩又不做什么,她又不能挪动,只好趁他睡着,一眼一眼地瞥他。

    越瞥越有些不自在,寂寞定在身上,似一身霜雪,抖也抖不落。

    有时候想想,守活寡的倒不如她们守死寡的,人不在跟前,起码可以分心。

    其实人在寂寞之中,都是一样的。

    转眼中秋,阖家祭祖,乌篷船早满清河上。水光载着年华度,春色又去,复归秋雨。望断行云,满河烟波里。

    月贞与芸娘巧兰共乘一船,隔壁并行的船上,唐姨娘抱着虔哥在船头看景。巧兰朝她眺一眼,与月贞芸娘二人嘟囔,“趁今日祭祖,我们老爷叫她领着孩子到宗祠里去,要把虔哥的名字载入族谱。”

    她说话声音很低,似压着几分不满。虔哥总是要长大的,如今只看玉朴对他的喜爱,长大了,免不得要分了缁宣的权。哼,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连缁宣的亲兄弟都不占他的家业,反倒要给个小妾生的占了去。她做奶奶的,自然不高兴。

    芸娘想起缁宣近日脸上的一丝愁色,大约也是为这个,她几番想宽慰他,却碍着人多眼杂,没个机会。

    只好借巧兰的口,传给他听,便温柔地笑起来,“那孩子过了年才满一岁呢,还早得很。等他长大,老爷太太也老了,凡事还要靠哥哥嫂嫂们替他张罗打算。巧大嫂是怕费这份心?”

    她总算有一句话说到巧兰心坎上去,使巧兰稍微松了口气,心里也不似往常恨她,笑回道:“就怕人家有亲娘在这里,轮不到我们替他做主。唐姨娘才二十出头,我的苍天老爷,且死不了呢。”

    月贞闲着搭口,“亲娘是小妾,也做不得他的主啊。”

    巧兰夸张地提起眉眼,“唷,你可别这样讲!如今世道不一样了,不像从前,太太跟前,哪有小妾丫头说话的份,如今是谁招老爷喜欢谁说了算。我们家又没了老太爷老太太,她在老爷耳边吹吹枕头风,还不都是她的?如今这世道,简直乱为王了。”

    月贞扭头朝那船上瞅一眼,唐姨娘已将孩子交给奶妈抱着,自己低着脖子在小竹凳上做一只软缎黑靴。

    一看就是男人家穿的,正往靴筒后头镶一颗黄琥珀珠子,如此精贵,准是做给二老爷。

    月贞虽未与她过多交道,但看她斯文守规矩,不像是那样暗里使坏挑拨的人。便咕哝,“唐姨娘看着不像,蛮大文静的性子。听说从前在南京是谁家的丫头,气度却像谁家的小姐。”

    巧兰见她反帮着外人说话,立时拉下脸,“人不可貌相,越是外头斯文,里头越是坏,你家里人口少,哪里晓得人口多的人家的事。都是背地里使暗脚绊人!”说着乜了芸娘一眼。

    月贞扭头过来正瞧见她这一眼,心内只恨没看见。她如今也是知道事情的人了,芸娘与缁宣暗度陈仓,巧兰就算没拿着脏,心里想必也是有数的,因此才处处拿话点着芸娘。

    芸娘行不端,也亏心,自然不大驳她的话,只装作没看见没听见。可三人一时都有些尴尬。

    月贞只好装疯卖傻,来打破这微妙的尴尬,“你说得也有道理,人心隔肚皮嚜,谁知道,我只是看着她外头不像。”

    巧兰三言两语将她拉回阵营,心满意足地摇着扇子钻进舱内。

    此刻晨烟渐散,小河初红,月贞抻着脑袋到处找了疾的影子。原来他与缁宣霖桥同在斜前方的船上,乌篷船靠着半丈多高的芦苇丛慢行着,他立在船头,穿着白纱袍,折了一支芦苇在手上。

    芦苇枯黄,纤毛轻飘飘扫过他的鼻梁,一阵风来,吹散了那些绒毛,向这船上飘来。月贞伸手掏,掏着一点,便傻呵呵地笑。

    斜畔另一只乌篷船滑过来,是蒋文兴带着两位小爷。他瞟见月贞,她还穿着银灰的孝裙,宛如云中月,前头还有位被月光普照的僧人。

    他的目光来回在两只船上睃几遍,心下有些了然了。也许旁人看不出来,但他蒋文兴不是凡人,他自认他是人中龙凤,迟早扶摇飞天。

    不想涉岸便是当头一捧,他是姓蒋的,进不得李家的祠堂。一并留在外头的等候的,还有唐姨娘,她是小妾,也不能入宗祠。

    只得二老太爷领着众人进去焚香祭祖,二老太爷那把沧桑的嗓子抑扬顿挫唱喏一番,虔哥就算入了族谱,月贞等人不过陪着走个场,与她们不相干。

    万万想不到,说是不相干,偏偏下晌又搭上了关系。那时候珠嫂子正劝月贞进卧房午睡,“晨起便跟着往宗祠里去这一趟,你不累?进屋睡会子,夜里还要吃团圆饭呢,那么些长辈在场,你不养足了精神应付?”

    月贞不爱睡午觉,在榻上磨磨唧唧,“我不困,这会睡了只怕夜里难睡。”

    “夜里要赏月,睡得暗。”

    正说话,听见隔壁有人说话,是个女人的声音,嘁嘁地听不清晰。月贞以为是惠歌来寻了疾说话,唆使珠嫂子出去哨探,“你去瞧瞧,是不是惠歌过来了?”

    “她来她的,瞧她做什么?”

    月贞推搡着她撒娇,“我不爱与她说话,小姑娘眼高得很,说不到一处去。怕她串门子串到我这里来,你去看看是不是她。”

    珠嫂子只得开门出去,在洞门处瞅了一眼,掉进屋里来笑,“不是惠姑娘,是唐姨娘来寻鹤二爷,我才见她进屋。”

    “唐姨娘?她来寻鹤二爷做什么?”

    “我哪里晓得?总是二老爷叫她来传什么话吧。”

    月贞狐疑着走到墙下去听,什么也听不见,只怪那两个人说话都斯文。

    了疾这厢怀着同样的疑惑,将唐姨娘请到榻上坐。他自己并不坐,遵晚辈的本分,在圆案旁立着说话,“姨娘过来,是我父亲有话吩咐?”

    唐姨娘带着丫头,招手叫丫头过来,接过一双黑靴摊在两手上,“我初次跟着老爷还乡,虽然从京里带了些礼回来,到底是现成的东西,不够敬重,你㳖㳸们也不缺。我前些时赶着替太太裁了身衣裳,又替你们兄弟两个一人做了双鞋,你不要嫌弃,看在你父亲和虔哥的面上,请收下。”

    她特意将靴筒后头嵌的两颗琥珀展示给他看,“我知道你是出家人,听说琥珀是你们佛家的至宝,我不大懂,图个意思,自作主张镶了两颗在上头。要是犯了什么忌讳,你不要怪罪才好。”

    说话间有几分柔顺的讨好。这唐姨娘也是心里自有计较,知道这家里原本就只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如今兀的多出个兄弟,只怕他们心存不满。

    虔哥还小,总不要叫他还没长大,就得罪了两位兄长。她做娘的,要替他打算。

    于是请示了玉朴的意思,要替他们裁做衣裳鞋子。玉朴那时坐在案后,歪着书瞥她一眼,只说:“随你。”

    她便没日没夜地赶做了来,生怕得罪了人。先给缁宣送去,缁宣收下道了谢,有些淡淡的。

    了疾虽然也是淡淡的,却与缁宣不同,倒不是针对她,是他本来就生得这副面目,“多谢姨娘费心,以后请不必再为我们操劳。”

    唐姨娘将靴子搁在榻上,将屋子环顾一眼,笑道:“到底是出家人,这屋子好清雅。回头虔哥来寻鹤二哥玩耍,鹤二哥不要嫌吵。”

    她连笑也笑得过分讨巧,因为一会还要去霜太太屋里送衣裳的缘故,不敢过分泄露她的美,通身的打扮比重孝的人还素净。

    了疾领会她的意思,这样的女人在庞大的家族里处境几乎尴尬,仆不算仆,主不算主,谁都开罪不起。

    他想起街上那口老井,怀着无限怜悯,有意叫她放宽心,“都是一家子兄弟,怎么会嫌他?姨娘请放心。”

    “那多谢你。”唐姨娘感激他一眼,立起身来,“我还要赶着去给太太送衣裳去,不打搅了,你忙你的,不必送。”

    了疾略思索,还是在后头浅送了两步,“我母亲性情古怪,倘或说了不中听的话,姨娘别往心里去。”

    这话可巧叫洞门后头的月贞听见,心里倏地有些不畅快。她偷么歪出眼,正看见唐姨娘的婀娜身段掠出洞门。

    也不知人家是怎么长的,屁股是屁股腰是腰,不像她,瘦得像个还没怎么发身的小姑娘。

    还不是从前力气活做多了缘故!她自心底将她哥哥骂了两句,躲在花墙后头犹豫着要不要去问问看唐姨娘来做什么。按说她是二老爷的小妾,同子侄辈的人有什么话可说?

    趁了疾关门的功夫,她到底冲出去,挤身进门里,背着他将眼皮一翻,“唐姨娘来寻你做什么?二老爷有话叫她传么?”

    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可语调仍旧是轻盈的,生怕给他看出她心底翻江倒海的酸意。

    了疾阖上门,隔着罩屏朝榻上一指,“她做了双鞋来给我。”

    月贞走进去,提起靴子细细端详,原本想寻个不好贬人家两句。不想人家活计做得顶好,硬是没错可挑。

    她只得将靴子丢下,微微怄着些气坐在榻上,“唐姨娘的活计倒是做得很好,心也细,还想着给你做鞋穿……”

    了疾立在罩屏洞门下窥她两回,了然于胸,却不进来安慰,回身去供案点了炷香,“人家一片好心,我和缁大哥都有,还给我母亲裁了身衣裳。”

    虽然不安慰,但算解释了。月贞也不是为唐姨娘生气,只是为他对谁都贴体关怀。他对她说过的话,怎么又能对别人说呢?

    她赌气地把眼从他背上挪开,脸偏到另一头去,“人家是尽长辈的心,你又是尽的什么心呢?嘱咐她那些话。可别是孝心吧,霜太太跟前也不见你这么孝顺。”

    了疾走进来笑了笑,“你哪只眼睛瞧着我不孝顺的?”

    月贞闷不吭声了,手里笃笃哒哒地将只空盅在炕桌上翻来倒去。

    隔了一会,了疾轻叹一声,“大嫂,在这家里活着的女人都不容易,不单是你,我嘱咐她一句话并没有多大要紧吧?”

    月贞不禁拿眼打量他,仿佛第一天认得他。他不单游走在俗世红尘之外,也在男女之外。因为不拿色.眼相待,所以对女人有一种独特的悲悯。

    这是好事。但月贞不要他超凡脱俗佛陀式的温柔悲悯,她要的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占有欲,甚至是“独断蛮横”的爱意。

    正如她嫂子所说的,疼恐怕是会疼一点。但过瘾。

    作者有话说:

    下本多半开《小姐有病》

    ◉ 33、强争春(三)

    榻侧的方高几上搁着一盏未点的灯, 鹅黄灯罩底下坠着一圈白水晶珠子。给太阳一照,珠光投在藻井上转动, 是一个玲珑圈套, 圈住底下站着的两个女人。

    一位是唐姨娘,她殷勤地提着新裁的衣裳在霜太太的身上比,“是我自作主张, 向太太屋里的丫头讨了太太的尺寸,赶着做的这件长衫子,也不晓得合不合太太的意。”

    是件金线大镶大滚的墨绿色对襟, 既端庄大方又秀丽别致,实在无可挑剔。

    可是不巧, 霜太太近些年来最听不得“尺寸”二字。不用拿尺头,就单是这两个字, 仿佛就是将她周身多余的肉都丈量了一遍。她几乎是本能的不舒服, 脸上尽管笑着,却很是僵硬。

    她把手淡漠而无力地挥了挥, 回身坐到榻上去, “哪里用得着你费心, 这家里有的是活计上的人。”

    唐姨娘在厅中蓦地一阵尴尬,到底不知哪里得罪了她。

    才刚回钱塘那阵,这位太太面上虽然淡,可说话好歹都是客客气气的。近来不知怎的,竟然渐渐转变了态度, 一日比一日面冷。

    归根到底,恐怕还是心里有些酸。唐姨娘只得加倍陪着柔顺笑脸, “太太用的人, 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巧手, 我是比不上的,只是想尽我的一点心意。太太要是嫌,赏给底下的妈妈媳妇们穿也好。”

    “赏给婆子们穿,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心?”霜太太端起茶碗,往椅上一指,“你真有这心,还该放在老爷身上,老爷好了,这家里就一切都好。”

    唐姨娘讪笑着折了衣裳,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还是霜太太跟前那赵妈来接手,口吻有些不客气,“交给我吧,姨娘坐。”

    她把衣裳递出去,椅上似忽然长出根刺,另她倍加小心翼翼地拂裙坐下去。

    坐了半晌,霜太太却没话说,在榻上撑着胳膊慢慢地刮茶沫子,刮出“嗑哧嗑哧”的动静,像是磨刀的声音。

    唐姨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坐不住了,只得尴尬起身,“太太要是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霜太太扫她一眼,点了点头。

    因为二老爷先前的话放在那里,霜太太心里的一腔怨念可算找到了名正言顺的出口。横竖是他打算着要送唐姨娘给人的,她的那点“妒”意,正可以借题发挥。

    夫妻终归是夫妻,不论在不在一处,总是有些寻常人没有的默契。

    但要打发小妾,总归要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免得外头议论得太难听。难却难在,这小妾小心谨慎,行止无差,简直不知从何下手。

    那赵妈妈卧房里放了衣裳出来,坐在榻上出谋献计,“要不,效仿早年间整治那小齐姨娘的法子,拿个男人做文章?就说她年轻放.浪,同底下小厮不清不楚。他们看她妖里妖气的,还有个不肯信的?”

    霜太太放下胳膊,想起当初小齐姨娘之死,还有些后怕,踟蹰着摇头,“不好,要是她也投井死了,那还拿谁送给那什么萧内官去?”

    赵妈妈“啧”了一声,“也是。瞧我老了,净出的什么馊主意……可咱们留心看她这一阵,还真是没得说,言行谨慎,规规矩矩的,连房门也少出,要拿她的错处,难呐。”

    霜太太是没什么主意的,空有怨懑,全凭这赵妈妈做个狗头军师。如今连赵妈也拿不出法子,她只得跟着发愁。

    “要不,告诉琴太太去?她自幼就比您心眼多。”

    “不好!”霜太太立时驳回,“说给她听,她虽能帮着出主意,可还不知要笑话我几年呢。为了当初说服父母嫁她进李家的事,她怨了我多少年了你还不晓得?”

    赵妈妈点头称是,眼珠子转半晌,又转来了主意,“嗳,我看这唐姨娘的性子也是个软弱无能,给她些苦头吃,她遭够了罪,日后说送她回南京唐家,她还只当是条生路,没有不肯的。就是外头议论起来,恐怕说您度量小不容人。”

    霜太太思索半日,泄了缕哀怨的气,“自打小齐姨娘死了,谁不背地里说我肠子窄?连鹤年那孩子也怪我狠毒,要不能这些年跟我死顶着不还俗归家?我倒不怕再添些议论,横竖这些人一张嘴就能咬死人,面上奉承我,底下都是‘活菩萨’,就单我做个恶鬼。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怪只怪我命不好,嫁个男人,里里外外阴阴暗暗都要替他张罗,他却是个没良心……”

    二老爷没良心这话她也就只敢在赵妈妈跟前说说,赵妈妈是她的奶妈,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必瞒她。

    别的人不行,恐怕人家笑她,说她还是对个不要她的男人丢不开手,是面上假充“ 潇洒”。

    然而不过是她多虑,她满身的凄怨不从口舌里溜出来,也要从眼里泄露出来。不过人家不拆穿,替她维护着一个弃妇最后的尊严。

    赵妈妈最怕她抱怨,忙截断谈锋,“这事您只管交给我,修理这些个小妖精,我还有些手段。保管叫她在咱们家住不下去,自己就想着回南京。”

    商议定,赵妈妈拿出股宝刀未老的气焰,夜里的中秋家宴,吩咐两个丫头往唐姨娘屋里传话说大厅里开席,叫抱着虔哥去阖家团圆。

    唐姨娘早早地就换了衣裳侯在屋里,闻言吩咐屋里人,“我带着虔哥去了,你们看好屋子。今日中秋,想必要在那头多坐一阵,夜里灯烛你们最要仔细。”

    谁知来传话的丫头扣着手,扬着下巴笑道:“姨娘就不必去了,把小哥交给奶母,奶母抱着去给几位太爷叔公请安就是了。”

    唐姨娘错愕一下,“……不叫我去?”

    “我们家没有这样的规矩。凡是节里摆席宴客,从不叫姨娘们到前头去,一家子亲戚都在那里,叫姨娘们到跟前去做什么?”

    确凿有这规矩,不过没有规定死,从前老太爷受宠的姨娘还能在前厅凑一桌牌。

    唐姨娘在原地踟蹰两步,又退回到榻上,勉强笑道:“那劳烦两位姐姐领着奶母过去。”

    一行人去了,独她留在屋里,把新掌的灯挑了挑。除了从前跳井死的小齐姨娘,京里如今还剩四位姨娘,谁都没能跟着二老爷回来。独她回来了,她以为这是母凭子贵的殊荣。

    今夜,却在这份荣耀里渐渐感到一点恐慌。这就是乡下,人与人都是连根缠腾的,连那位新娶的贞大奶奶也像是刻意远着她。

    她即使回来了,也不过是个外人。

    日落月升,银辉同白灯交映,二三十口人汇聚前厅,吃罢饭,撤去席面,换上牌局,大老爷留下的三位姨娘亦在厅内抹牌。

    众人一连两月的苦相皆翻成了笑脸,不约而同地沉着嬉声,唯恐笑声给已故的大老爷人听见。不怕他怨他们不孝顺,只怕他做了鬼,有了别样的本事,要报复谁。

    琴太太的淡眼扫过那席上的三位姨娘,却没在当中见着唐姨娘,心里有了数,睃她姐姐一眼。

    隔了片刻,她暗暗抿着笑与席上的亲戚太太们商议一番,招手叫来冯妈吩咐:

    “一家子长辈在这里,年轻的爷们奶奶们只怕坐着拘束得很。去告诉他们,街上给乡里摆了戏,随他们出去逛逛吧。多叫两个丫头跟着惠歌。”

    年轻一辈的人得了假,高兴得要不得,出了老宅门便似出笼的鸟,顷刻便散得没了影。

    月贞打着灯笼一回头,果然不见了霖桥,只得芸娘独自领着丫头走在后头。她倒回去几步挽住芸娘,“霖二爷呢?才出门怎的就没了影?”

    芸娘不屑地将嘴一撇,“他?这样的热闹,他不跑得比狗还快?一准是同那些不三不四的亲戚男人们乱晃去了。”

    街上果然热闹,家家户户门前张灯挂彩,老的少的都搬了凳子往戏台子那头赶。虽不及钱塘县上灯市繁华,也是兰街喧哗。打招呼请安的人多,月贞多半不认得,伸着脑袋在街上寻了疾。

    “你找什么?”芸娘因问。

    “噢,我看看惠歌跑到哪里去了。”

    芸娘笑说:“你别操心她,好几个丫头跟着,一准是去亲戚家寻女孩子们玩耍去了。”

    到街前坐着听了会子戏,一扭头,连芸娘也不见了影踪。独月贞同家里跟出来的几个婆子丫头在前头。月贞想要去寻了疾,朝珠嫂子要了个灯笼,说是去寻芸娘。

    珠嫂子嗑着瓜子,一双眼只顾往戏台上望,“芸二奶奶身边有丫头婆子跟着呢,丢不了。好容易太太们不在跟前,你还不好好乐乐?你不是最爱看戏的?”

    后头围着一堆厢里的人,叽叽喳喳地谈讲着戏。月贞瞟他们一眼道:“听也听不清静,我去逛逛。”

    “那你可别走迷了。”

    月贞一面应,一面提着灯笼躬着腰绕出围屏。走到街上来,见有些摊贩在卖花灯玩意儿,也有认得她的抱着孩子向她福身问安。

    她笑着颔首,沿街朝前,越走灯烛越暗。走到街尾便是一处石阶,底下是小清河的河滩。风吹得紧了些,月贞原要回头,却见远远的,芦苇丛里有什么亮了亮,远得像枚萤火。

    可她眼力好,认出来那是只灯笼。

    这么黑暗僻静的地方,只有了疾那孤僻性子愿意到这里来。月贞吹了灯,悄步捉裙下去,预备吓他一吓。谁知一路踩着细砂过去,却听见有人藏在芦苇丛后头嘁嘁说话——

    “没人跟着么?”是缁宣。

    另一位,自然是芸娘了,“我把她们甩开了,巧大奶奶呢?”

    缁宣捉起她的腕子,“噗”地吹灭了她手里的灯笼,借着皓白的月亮将她细看。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反复碾过几回,适才笑了,“她让母亲叫回去伺候牌局去了。”

    芸娘半低下眼,笑着挖苦一句,“霜太太真是,大家都许出来,她又把人叫回去。你母亲……专爱同人过不去。”

    说他母亲的坏话,缁宣也不计较,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我母亲就是那古怪性情。”他将眉眼一提,亲密地戏谑,“今夜还亏得她,否则叫巧兰跟着我,我们也不得在这里见一见了。”

    “常常都见着的。”芸娘益发将赧容低垂,别向一边,望见了银波粼粼的河水。

    “不一样。”

    在他潮热的目光里,芸娘蓦地有些紧张。她握着扇,无所适从地抵在下颏,暗里瞅他一眼,笑起来,“咦,那水里有什么,怎的亮晶晶的?”

    她正要朝浅浅的水滩捉裙过去,却给缁宣捉住了腕子,“不过是月光。”

    有什么稀奇,难得的是他们总算避人耳目聚在这里。缁宣将她身子扳过来,迫使她面对自己滚烫的眼睛。

    他凑过去,连呼吸也是滚烫的。

    月贞藏身在芦苇丛那头,淅淅沥沥的流水里,分明听见他们勾缠的呼吸,连她听着也觉得烫人。她生怕惊动了这对野鸳鸯,不敢进也不敢退,提着熄灭的灯笼,颤颤巍巍地背身蹲下去。

    渐渐“噼噼啪啪”地响起来,芦苇倒了一大片,渐渐倒到她身后来。做贼的仿佛是她,她屏息凝神,连眼珠子也不敢轻易转动。

    背后半丈,动静又变了,呼吸如潮涌,混着唇.舌的交.融,热烈地向她耳根子拍过来,里头还隐隐夹带着芸娘的哼声。

    芸娘比巧兰温柔许多,素日说话也是低声细语的,想不到连哼声都婉媚如夜莺。那调子软得不成样子,轻轻地吐出个“疼”字。

    是哪里疼?又是疼什么?

    月贞难敌好奇,偷么向后瞥一眼。芦苇杆的罅隙里,月光撒在缁宣的背脊上,清晰地照亮他漂亮的背肌,像一张弓,张弛有力。

    他把芸娘罩在身下,像是在折磨她,说不清,也许是在爱她。月贞很难从芸娘的声音里辨别出痛苦或快乐。

    或者两者都有吧?她嫂嫂讲过“疼是会疼一点的”。像是有鞭子抽在她身上,她心里一抖,忙转回眼。

    可耳朵是关不掉的,他们的呼吸,细语,统统蚂蚁似的往她耳蜗里钻。酥酥麻麻的,直钻进心里,胃里,腹里,再从别的地方,热热地流出来。

    她感到一阵羞.耻,以及烦闷。

    隔了好久,那二人才窸窸窣窣地穿好衣裳走了。月贞才敢站起来,然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不知是不是蹲得久了的缘故。

    不过她总算明白了男女间是怎么回事,是心惊肉跳,六魂无主,是抑低的疯狂的欢呼。这不就同他对了疾的感觉是一样的么?

    那是一种灵魂锁在眼里,拼了命想要挣脱出来的渴望。或许张牙舞爪,或许不够雅观,但在凄冷的月光与清冽的河水前,它荒唐而滚烫地抵抗着生命漫长的沉闷与孤独。

    可是她忽略了,这里头,也有痛楚。

    她整拂衣裙,提着熄灭的灯笼,豁然开朗地往回走。

    街上散了戏,人际稀疏,那些阖上的门板里,仍然能听见些笑语。月贞在黑漆漆的戏台子下头遍寻珠嫂子等人无果,正要独身回老宅里去,却恍然在那口公井前见着几个火星。

    今夜真是巧了,到处是昏暝的火星。悄步过去,井前正是了疾。他闭眼合十,口里念念有词。井前插着香,火星子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像一对幽昧的不甘的眼睛。

    月贞怀着好奇走到他身边,向黑魆魆的井口欠身一望,“你在替这井里死的那位姨娘念经?”

    了疾忽然睁开眼,目光定在她面上片刻,才落到她提的灯笼上,“大嫂,你怎的还没回家去?也不点灯。”

    月贞想起河滩上的所见所闻,暗里红透了脸,“给风吹灭了。你认得她?”

    “谁?”

    她把嘴朝井口努一下,“她呀,死的那个姨娘。”

    “噢,我父亲的小妾,我怎么会不认得。”了疾弯下腰,把香一一掐灭了。

    两股浓烟窜上来,在月光里白得格外缥缈鬼魅。月贞心里提起从前的疑惑,也是为缠着他多说些话,“巧大奶奶说,她是与人私通怕给二老爷知道了罚她,自己投井死的。是么?”

    话音甫落,她不认同地笑了笑,“真是傻,还没罚她呢,她就急着去死了。况且就是罚她,也不一定就是要打死她啊,吓得这样……”

    了疾摸出火折子将她的灯笼接来点亮,引着她往回走,“有时候,所见者犹不可信,何况所听?”

    果然是有些隐情在里头的,不过与月贞不相干。她此刻心里记挂的,是因为替她打灯笼的关系,他的胳膊总无意地摩挲她的肩臂。

    他穿着黑莨纱袍,她也穿着纱衣,两种衣料擦在一处,似乎在沙沙作响。很细很细的,麻麻的声音,总叫月贞不由得联想起方才河滩上风吹芦苇的响声。

    她忍不住睐眼偷瞝他,从他滚动的喉结到他坚实的背。他与缁宣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想必连背肌也是有几分像的,不过他的手臂一定要比缁宣有力。

    为什么这样笃定?她私自想,因为得拥抱她。她虽然瘦,却不似芸娘荏弱。

    刚好了疾的目光转过来,她慌张一下,赶忙问,“那她到底为什么要寻死?”

    了疾仰首望一眼天上,月亮惨淡的浮白,像是过去的陈迹。细风萦巷,是十几年前的冤魂在泣说她的冤屈。

    那时候他给人捂住了嘴,不能替她喊出来,这会忽然想对月贞说一说,同时也怀着一种警醒她的目的。

    他说:“她不是寻死,是给人逼死的。”

    月贞蓦地打个冷颤,“给谁逼死的?”

    “我娘。”

    月贞大吓,“霜太太?她做什么逼死她?”

    问完她就明白了。还能为什么?一妻一妾,还能争些什么?二老爷在京娶小,再轰轰烈烈,没回来见过族中长辈与正头奶奶,都算不得一家人。能回乡来就是一件荣耀的事。那位姨娘的荣耀,想必是推倒了霜太太的醋罐子。

    只是看不出霜太太竟是这样歹毒的人,月贞一向认为霜太太浑身的怨气里透着股愚蠢。

    了疾微低下颌,平静的语调里带着于事无补的叹息,“那个与她私通的小厮,是我娘放进她屋里去的。她当时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那夜是中秋前夜,老宅里也同今日一样,来了许多亲戚。我贪玩,大夜里与亲戚家的小孩子捉迷藏,走到那头去,什么都看见了。是我娘先将人放进去,又带着家丁去屋里捉.奸……”

    那夜捉.奸捉双,闹得人尽皆知。亲戚们怕李家的人难堪,纷纷借故告辞归家。那小齐姨娘给锁在屋子里锁了一夜,听后发落。

    至于怎样发落,二老爷不在家,自然该请族中公亲长辈们做主。于是次日中秋席散,二老太爷三叔公几位尊长都留了下来,吩咐将小齐姨娘提到厅上公断。

    经此一夜,小齐姨娘那张艳如桃花的脸生生熬得枯悴发白。

    一进厅上,就见上首一张张官帽椅挨着官帽椅,上头坐了好几位儒巾莨纱的老者,没有表情。在他们背后的墙上,是更为古旧的祖宗画像。画里画外的人,统统拿森然肃穆的眼睛盯着她。

    “淫.妇。”谁开口喊了这么一句?

    原来是二老太爷。那时候他须发未白,不过还是瘦。嗓子里那口老痰卡了许多年,开口仍伴着几声咳嗽,“吭吭、好个淫.妇!竟然乱到我们李家来了!”

    小齐姨娘被震得一颤,一双眼彷徨无依地睃着。满厅的人与画像围住她,重重叠叠,密不透风。一时间,昨夜的屈辱她都顾不上了,先急着替自己澄清要紧,“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我昨夜睡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就闯进个人来……”

    话音未落,生生给霜太太一声截断,“你还狡辩!那小厮都认了,他说是你勾引他在先!好啊好啊,老爷因公务繁忙脱不开身,打发你独自回来,这才到家几日呀,你就捺不住性子了!亏得你从前还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那位前几日还和善可亲的太太,这会忽然一变脸,恶得发急,急得从椅上立将起来指着她。

    她一时不知所措,扑通捉裙跪下去,“太太,您千万要信我……”

    “你还有脸叫我信你?你刚回来那阵子,我是怎样对你的!”霜太太日渐发福的身子在一众尊长椅前乱踱着,从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回这头。渐渐将腰板挺直,几个瘦瘪瘪的老头仿佛给了她偌大的底气。

    她其实还有一点心虚,不过仪仗着这些芜杂的祖宗规矩,得已冠冕堂皇地立身。

    她把一个指头朝小齐姨娘恶狠狠地指下去,“你自家看看,你又是怎样对我的?又是怎样对老爷、对我们李家?我们李家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提及李家的体面,一众尊长无不含恨摇首。有人倡议,“依我看,送她去见官!交给官府发落!”

    有人反对,“我看不妥,闹到衙门里,我们李家颜面何存?”

    又有人提议,“还是发卖出去的好。”

    旋即跟来一阵乱驳,“你这是什么主意?卖她出去,随她一张嘴在外头乱说,白的也叫她说成黑的。”

    “我看还是写封信送回京,一并将她也送回京,给玉朴处置。”

    霜太太脸色微变,忙扭回脸,“五叔公,您老再想想。老爷在京忙得很,哪里有空为这事烦心?”

    赶上这阵二老爷有调升通政司的风声,何必闹回京去叫人家取笑?

    几位尊长嘁嘁一阵商议,二老太爷扣着手道:“说得是,玉朴这会最是要紧的时候,不要拿这点子事情去烦他。我看先将这淫.妇锁起来,等我过两日到县上与衙门通个气,也不必送人到衙门去,就在家里打她一百板子。”

    与人私通仗责一百,一百板子打下来,若不用心医治,多半是要命的。

    闻言,小齐姨娘身子骨一软,瘫坐在地上发了一会子怔,忙爬到霜太太裙下抱着她的腿大哭,“您是最慈悲的太太、我是冤枉的,您要明察啊!”

    霜太太给她一声哀哭震得心一抖。要打杀人她到底还是有些怕,她的腿给小齐姨娘摇晃着,晃得心里不上不下地踟蹰。

    可抬眼见前头一干下人里,赵妈冷静地立在那里,眼色向她凝了凝,又将她的胆子重新凝聚起来。

    她打小就是这性子,外强中干,经不住人唆使,她一切的勇气智谋都是倚靠旁人支持。她自己有什么呢?无非一点日沉月累的恚怨。

    摇来摇去,她那双怨眼又摇回小齐姨娘身上,心道她还是死了好,死了大家安生,连她也能出口怨气。

    于是她推了她一把,拂了拂裙,心虚地别开眼,“可求不着我,谁叫你自己不守规矩,做出这不要脸的事?我们李家是杭州府的名流,没道理叫你污了清白。”

    小齐姨娘跌在地上,眼睃一圈,满屋子正襟危坐的人,在一只只红绢丝灯笼底下,脸上发出晦暗的红光。在一卷卷画轴上的鬼,在一张张乌漆的椅上的人,统统神色冷漠而凶恶。

    她还没死,却在他们的眼里,业已看不到活路了。

    她娘家人原先也是做官的,可惜犯了事,都死绝了。她是孤女之身嫁给二老爷玉朴做妾,以为他是她终身的依靠。

    可这会他不在这里,远在繁京,埋首在他前程似锦的案牍里,不知道有没有想起她来?她心里忍不住疑问,他为什么把她丢回这里?在这堆姓“李”的人里,她还有谁可依靠?

    她只得往外跑。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肯定不会死,你会来救我的。

    了疾:我肯定来救你,但你能不能不要和别人偷.情?

    月贞:是你逼我的!

    了疾:算来算去,还是我错了?

    ◉ 34、强争春(四)

    那夜与这夜一样, 更长夜重,人绝月荒。街上的热闹早散了, 月贞并着了疾走, 听他讲那一段陈年旧事,越听越觉得恐怖,便不觉地把身子挨过去。

    忽然间, 前头的夜雾里跑出来个旧年的女人,跌跌撞撞地,从他们二人中间擦过去了。月贞跟着回首——

    也不知怎的, 那夜门上无人,后有追兵, 小齐姨娘奔命似地由老宅跑到街上来。却不知该往哪里去。雨关厢环山饶水,四面遥山在夜里成了四面黑幕, 将这热闹厢坊与世隔绝起来。

    霜太太像个鬼影, 领着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像是有意要拿又拿不到她。霜太太自己也心虚, 真拿到了她, 要打死她, 她可就真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刽子手。

    这不近不远的距离最好,足够她忐忐忑忑拿不定主意。

    却迫得小齐姨娘愈发心慌,她六神无主地一面回首一面跑,挨家挨户地砸门,“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我没与人私通!你们救救我, 替我说句话!”

    可惜这是乡下,同姓连宗, 是盘根错节的一个庞然的大家族。或许她是有些冤枉, 但谁肯向着一个外姓人说话?

    一扇扇桐油纸糊的窗“噗嗤噗嗤”黯淡下去, 一只只耳朵与嘴巴都在门窗后头装聋作哑。

    月贞仿佛看见,简直替她发急!

    却在长街的荒烟里倏然冲将出来个小男孩子,与元崇一般大的年纪,稚嫩的嗓子喊得声嘶力竭,刺破了这幽昧的夜雾,“你们要做什么?!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是你们要害她!”

    还没跑到跟前,就给晁管家一把抱住,捂住了他的嘴。凭他胳膊腿如何乱挣,到底没能挣得过身强力壮的大男人。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霜太太细碎地向前走几步,将小齐姨娘逼到井前,痛心疾首地叨咕着,神色有几分神经兮兮的漠然,“李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丢尽了……老爷的脸也给你丢尽了,连你死去爹娘的脸面也给你丢尽了……”

    小齐姨娘倒是想起来玉朴常说的一句体贴话:“人活在世上凭什么?就凭一份清白,一份体面。小齐,你父亲的事与你不相干,他虽然犯了事,可你是清白的。我们李家的人最明事理,不会看不起你,你尽管去。”

    “你尽管去……”声犹在耳,经久不绝。

    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如今连她也不清白了,还如何在人世立足?

    霜太太还在跟前,喁喁碎碎的话似催命符,“小齐,老爷待你那样好,你这不是给他脸上抹黑么?他待你那样好,比待我都好,你想想,你对不对得起他……”

    她要想对得起他,就只得以死明志了。

    “扑通”一声,月贞心头一震,恍然回神,睇见了疾神色落魄,语气潦倒,“我没能救得了她。她本不该死。”

    月贞听得一阵后怕,朝他挨了挨,“你就是为这个自责得病了?”

    “不是。”了疾无奈的笑在惨白的月光里显得几分诡谲,“我娘不知哪里打听见的一个土方子,说是吃了能忘了从前的事。她怕我年幼胡乱去说,就喂给我吃了。想不到我事情没忘,倒差点丢了性命。”

    月贞险些给霜太太蠢笑了,又怕了疾不高兴,硬憋着没笑,“你是为这个内疚,因此才离家修行?”

    了疾轻叹一声,带着芜杂的苦意与慈悲,“大嫂,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正直良善,也有些偏私。碌碌尘寰,我也不过是个平庸之辈,倘或我不出尘离世,留在李家娶妻生子,像我父亲,不知要背多少孽债。”

    她仍不理解,低着眼看脚下油光光的石板路,“一家人就是这样子,说不清的。好比我娘,有时候我恨她处处只替哥哥打算,偏心得要死。可真要我放着她不管,我也是不成的。人都是偏私的。”

    了疾给她的天真逗得一笑,“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是,男人娶妻纳妾,无非□□纲常。可这□□纲常后头,不知累了多少女人的眼泪前程。为一己私欲毁人前程,有违佛礼慈悲。”

    噢,绕来绕去,原来是借这段可怖的旧事暗示她。可惜月贞天生反骨,并没能吓退她脑子里绮丽婉转的念想。

    她倒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他心里的那份“私欲”,便小声地说:“怕什么?只要往后我要是犯了什么错,你也能偏着我就好了。”

    了疾在幽昧里剪了剪眼皮,若无其事地勾动了一边嘴角,“大嫂能犯什么错?”

    月贞瞥他一眼,相信他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只是装作不懂。他从不撒谎,却擅长回避。

    在长巷的荒烟里,两个人像在捉迷藏。

    “我能犯什么错呢,七出之条里的大过错,叫我想想都有些什么……”月贞刻意拖着懒靡靡的嗓子,目光有些羞怯又放.浪地扫在他脸上。

    答案不言而喻了,了疾渐渐庄重了神色。其实他讲给她听小齐姨娘的事,也是暗里着意要提醒她,她的那些与世违背的念头恐怕会给她招来祸灾。

    但结果恰得其反,月贞向身后回首望一眼——秋雾凉烟弥漫在弯曲的空街,月光使那一缕缕的烟雾变作一种漂浮的苍凉的白。被踩得油光水滑的石板路两侧,桐油纸糊的幽昧的窗一扇接一扇地黯淡了,同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恍惚又在尽头的老井前看见了小齐姨娘,她披头散发,檀口含朱,凄丽地向月贞笑了笑。

    早些年间,月贞翻到过她爹的一本文昌帝君《戒淫宝训》,当中有两句她还记得。“孽海茫茫,首恶无非色.欲;尘寰扰扰,易犯唯有淫.邪。”

    她睃过道路两旁冷暗的门窗,忆遍宝训,里面却没记载过,孽海尘寰,原来满是无情与苦闷。她也明白了,了疾出家,恐怕是为远离这无情苦闷的尘世间,以求自解。

    她不知哪里涌起来一股傲慢与壮志——她才不要离开,她偏要焚身以火,要烧得热烈。

    因此她轻而不屑地笑一下,“我能犯什么错?不过就是喜欢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了疾心里猛地振荡一下,如同大慈悲寺的晚钟在黄昏敲响,洗净了他一身的杂念。他站定了凝望她,在寥无人迹的空巷,目光不禁泄露出一线迷恋。

    如银月色里,月贞似乎察觉到他眼里一点变化,待要说些什么,却见街上恍恍惚惚浮来几盏灯笼。

    别眼一瞧,是珠嫂子领着几个仆妇跑来,将月贞狠狠扯一把,“我的姑奶奶,你往哪里去了?叫我好找!”

    月贞心里怨她来得不是时候,将她剜一眼,“我随便走了走,有什么好急的……”

    “芸二奶奶惠姑娘她们都回去了,就你还在外头野,我能不急嚜!亏得厅上还没散,要是散了,太太问起你,少不得又将我骂一顿!”珠嫂子发完急,向了疾瞅一眼,“鹤二爷,您也不说说她,由得她大夜里在外头乱逛。”

    说话间拽着月贞往前头走,月贞频频扭头,将了疾脉脉望着,眼里满是未平的涟漪,挹动着一缕隐蔽的欢喜。

    时转九月,百花皆谢,丧与节后的悲喜余韵里平添凉意,又兼秋雨筑愁。阖家预备着这几日动身回钱塘,趁此收拾的功夫,唐姨娘踟蹰再三,走到霜太太屋里来。

    自中秋那夜丫头领着她儿子虔哥去后,再没将孩子送回来。唐姨娘在屋里疑惑了几日,始见霜太太跟前那赵妈来传话:

    “乡下夜里凉,虔哥身子又弱,我们太太屋里暖和,太太的意思,暂且把虔哥与奶母安置在那边屋里,等过几日回了钱塘,再送回姨娘跟前。”

    孩子是唐姨娘在李家立足之根本,忽然给人扣了去,仿如抽了她倚身的梁木,一时惝恍道:“虔哥还小,只怕给太太添麻烦,还是抱回来,我在这屋子点上熏笼,冷不到他的。”

    赵妈坐在榻上即刻变了脸色,毫不掩饰其冷淡态度,“虽然我们李家是大家大族,可愈是这样的人家,开销愈大。九月天里您就要点熏笼?就是金山银山也得烧空囖。”

    唐姨娘睐一睐她浸得发凉的笑,唯唯诺诺地低了头去。

    她心里只怕虔哥在霜太太屋里吃亏,谁知暗观几日,虔哥在那屋里倒好。霜太太使人打了个金镶玉长命锁挂在他脖子上,日日将奶母叫到跟前去过问虔哥的饮食起居。

    那奶母回来报:“我也奇,想着太太是不是故意将虔哥留在那屋里,好用孩子绊住老爷?可我暗里留心听,又不像这么回事。老爷这些日子忙着会亲访友,到了那屋里,太太还寻着借口躲出去,不爱在他跟前,两口子也没多的话说。”

    不论如何,孩子过得不错,唐姨娘总算安了几分心。谁知又过了两日,霜太太请她过去坐,竟听见虔哥喊了霜太太“娘”。

    孩子的声音清脆又稚嫩,很有穿透力,那一声声的“娘”直往唐姨娘心里钻。

    偏生霜太太还抱着虔哥在榻上笑,“这孩子与我有缘,倒跟我生的似的。是不是啊,虔哥、虔哥……”

    唐姨娘坐在椅上,仿佛骨头给人抽走一根,浑身发软。她跟着回杭州来,非但没有感觉融入到这庞大的姓氏里,就连仅有的骨血也给人剥夺了去。她只感到孤立无助。

    当夜趁着玉朴往她屋里去,她梳妆打扮一番,把炕桌上的昏灯挑明,目光娇得可怜,“你去同太太说一说吧,还将虔哥送回来我自己带。太太跟前那么些琐碎的事情,哪里还经得住这半大的孩子吵闹?”

    玉朴盘着腿在对过看书,将头抬起来睇她一眼,“她不怕吵闹就随她去,况且我见她将虔哥照料得很好。她是太太,就连我也要给她几分面子,不好去驳她。”

    他是个很讲规矩的人,唐姨娘跟了他三年,多少知道些他的脾性,不好在多言。她将银釭往他那头推了推,他抬起头来,阖上了书,“她那个人,有时候虽然讲话不中听,心眼倒是不坏。”

    唐姨娘在失落里柔顺地笑笑,“我晓得。”

    玉朴便将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托着脑袋看她。她的确生得出挑,眉似新月,脸如初桃,怪道给那萧内官看上。

    奈何官场上送礼送得十分讲究。不能明着送,明着送显得送礼的人谄媚,收礼的人贪婪。何况他这等清流文官最受名声所累,一旦给人知道他奉承太监,在京中哪里还抬得起头来?

    亏得家中还有霜太太,他日将唐姨娘送回南京唐家,再拖唐家暗里将人送给萧内官,人家议论起来,只当是正头太太吃醋,背着他打发了小妾。

    横竖累不着他的名声。他歪着眼,笑意慵散,“等回了钱塘我同她说说。不过她未必肯听我的,她那个人脾气上来,泼妇似的。”

    窗外黑沉沉的,唐姨娘的眼里却又点起一星芜杂的希望。他去说恐怕更要将霜太太得罪了,可她就这么个儿子,情愿冒着得罪人的风险。

    做人小妾的就是这点不好,并不是嫁了个丈夫,而是嫁了对夫妻。在大事上,人家才是夫妻同心,共荣共辱。

    就连琴太太那样的,即便是大老爷没了,她也得周全着一家子的体面。

    因次日要回钱塘,这日晨起,琴太太叫了月贞来屋里,说是有事吩咐。

    月贞估不到什么事情,赶着梳洗了到那屋里。琴太太在榻上吃早饭,岫哥与元崇在底下圆案上由奶母伺候着吃饭,连那蒋文兴也在椅上坐着,身旁的小几上也摆着几个碗碟。

    见月贞进来,蒋文兴忙搁下碗起身打拱,“贞大嫂。”

    月贞稍稍福身还礼,琴太太将她叫到榻上坐。近来琴太太喜欢热闹,常将两个孩子叫到屋里来,她歪在榻上瞧他们玩闹,小孩子静不住,似乎将她的心也吵得有些火热。

    她笑说:“明日就要回去了,我请你文兄弟来问问孩子们的学业。亏得你文兄弟费心,两个孩子现如今认得了好些字。”

    蒋文兴道:“都是小侄分内的事。”

    他因要跟着回钱塘,他姐姐特地赶着给他裁了身竹青的直身,穿在身上愈发衬得人温文尔雅。月贞眼睛在他身上溜一圈,笑着客套,“多谢文四爷。”

    落后蒋文兴并孩子奶母辞将出去,留二人说话。琴太太捧着碗,在炕桌上几个精致的碟子里挑挑拣拣,吃得没滋没味,索性搁住碗,“月贞,明朝家去了,有件事你去向三位姨娘交代一下。”

    月贞冷不丁想起来,大老爷还有三位姨娘留下来。

    琴太太漱了口,拈着帕子蘸嘴角,“头先问她们,倘或愿意回娘家去嫁人就叫她们各自回娘家去,谁知她们又都不情愿回去。不想回娘家也罢,好歹是老爷的人,李家也不会缺她们饭吃。只是不好再带回钱塘去了,钱塘那地方人多事杂,为生意上的事,进出家里的生人多,保不齐哪只眼不到,就出什么岔子。”

    她虑得周到,人想不到的她都想在了前头去,“她们又都年轻,难保的事情。要是真出了什么乱子,传出去,不单是咱们李家外头体面难保,就连你们这些奶奶姑娘也跟着难做人。你去传我的话,叫她们不必收拾行李了,家里的东西,等咱们这里回了钱塘,再打发小的给她们送过来。叫她们在乡下安分守己,月份银子还照钱塘的规矩,每月晁管家晓得发放。”

    月贞略显茫然,“叫我去?”

    琴太太继而笑道:“你是大奶奶,这家里的琐事迟早都是要交给你,现如今就学着料理吧。我近来有些精力不济,累得很。”

    “是,太太。”

    琴太太目光鬼魅地望着她出去,旋即冯妈坐到榻上来,“只怕那几位闹起来大奶奶降不住。”

    琴太太轻飘飘地道:“月贞这孩子是小门户出来的,哪里都好,就是不会摆架子。叫她学着端端威势,才是咱们家奶奶该有的样子。”

    冯妈有些弄不明白,这威势真日渐端起来,往后岂不是更不好拿捏?

    琴太太睐她一眼,哼着鼻管子笑一声,“月贞面上瞧着乖,你看她同芸娘巧兰两个坐在一处的时候,跟她们一个样子。其实不一样,她把脑地低着,其实一对眼睛在底下转得机灵得很。她什么都懂,就是什么都不改。”

    冯妈益发蒙头蒙恼,“改什么?”

    “改什么……”要怎么说才恰当呢?琴太太身子歪一歪,斜眼望向窗外。

    她无非是要月贞改掉那一线秋阳般的烈性烂漫。倒不是那样不好,只是太灼人的眼。她嗟叹一句,“我也是为她好,她那个性子,少不得要吃亏。”

    月贞哪里知她这番“苦心”,到廊下方回过味来,琴太太这是把个得罪人的差事交给她去办。

    谁不想到那花醉灯迷的钱塘去,怎甘留在这冷冷清清的乡下。

    果不其然,三位姨娘一听这话,当即变闹在一间屋子里,将月贞团团围住,又哭又嚎,“大奶奶,这话怎么说的?留我们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山高水长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是放我们在这里等死?大奶奶,你去跟太太说一说,还带着我们回去,我们在家,好歹是个帮手啊。”

    “就是呀贞大奶奶,我们膝下虽然没孩子,可在家里帮着照管些家事还是帮衬得上的。况且没道理,这老爷前脚才走,你们就不管他留下的人了!”

    “我要到老爷坟上问问他去!到老爷坟上哭他去!”

    这三人嚷得月贞耳根子发嗡,偏着脑袋让一让,“这是太太的意思,我不过是传她老人家的话。您三位在乡下也是一样吃穿,月份银子也同从前一样,还有哪里不自在?”

    三人还不甘愿,撒手怄气坐到椅上去。其中那桂姨娘直拿眼乜月贞,“你贞大奶奶话说得到简单,敢情不是你留在这里。你瞧瞧这地方,连个戏班子都没有,要听戏,还得到县上去请。天一黑就是孤灯照孤月,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有什么趣?”

    月贞勉强道:“在家也是一样的。”

    那桂姨娘怄得将拈帕的手狠狠一甩,“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日子叫你贞大奶奶来过一段试试看。”言讫顿了顿,软下脸起身扯月贞,“贞大奶奶,太太疼你,你去帮着我们说一说,还叫我们跟着回钱塘去?”

    月贞没奈何一笑,“我哪里有这样大的脸子?您几位不是作难我嚜。既不想留在这里,那时候要放你们回娘家,你们怎的又不愿意呢?”

    说话坐到榻上,抬眼将三人一睃,见三人面露哀色,月贞立时便懂了。

    还能为什么,不过是家里穷,或是她们自己不愿意回去吃糠咽菜,或是她们娘家人全仗着她们接济着过日子。真回去了,形同又落回鸡窝。

    月贞心里不免唏嘘,她放柔了嗓子,苦心劝慰,“这里尽管清静些,好歹不缺衣少食,不是一样过日子么?”

    桂姨娘也欺她门第不好,一把窜起来指着她冷嘲热讽,“你倒是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试试看,我看你熬不熬得住!简直没道理,你才进李家的门就克死了大爷,也是守着寡,怎的不叫你留下?怎见得你在钱塘就是肯踏实的?”

    陡地说得月贞脸上倏红倏白,心虚得怒从胆边生。但要叫她仗势压人,她又做不到。

    何必呢?不过是三个可怜人对一个可怜人,其实她同她们没什么两样。

    她陪着笑脸哄她们,“您几位权当在这里休养段日子,等大老爷的麻期过了,我再向太太求求情,还接你们回去?”

    三人闹来闹去,就是闹破天也没别的法。晓得是哄人的话,也只得勉强应下来。至于往后,谁想得到那么长远?

    月贞辞将出来,走过屋外百年的游廊,看见两根廊柱子被虫蚁噬出些密密麻麻的小孔。日子左不过就是这些粗壮的圆柱子,不过是熬一天算一天,迟早有熬到头的一天。

    可是人世无涯,真要一天天熬,形同文火煎心。

    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疾来,记得他那夜挹动的目光,似乎也有些动摇了吧?

    她把小小一片车窗帘子撩起来,在焚花灼柳的山路上寻他的影子。可路上拖拖拉拉扯出一连串的马车,哪一片帘子后头是他?她也不确定。

    有一辆马车并行上来,窗帘子撩开,却是蒋文兴,他向前后路上望望,对着月贞笑了笑,“贞大嫂是在寻崇儿?他与岫哥奶母在后头那辆车上。”

    “啊?啊。”月贞顺着他的话笑着点头,“没什么,就是不放心看看。”

    蒋文兴放下帘子,在车内把唇微微弯着,那嘴角里仿佛藏着些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知是谁透了点风声在他耳朵里,说是徐家桥的掌柜人选,二老爷还是属意老郑的儿子。人家是他们李家的家奴出身,不像他,终归是个外路人。他在李家操劳这几个月,不过是白操劳。

    也不算,他掌握着李家多少秘密,这时候正可以派上用场。

    回钱塘几日,趁着老郑还没咽气,二老爷还没露出意思来。蒋文兴便先寻到了疾屋里。

    他细细打算过,缁宣那头不必说,自然肯替他说话。若了疾与霜太太也能向着他说话,就是二老爷也得卖这些人几分面子。

    谁知走到廊头,竟见月贞从场院里一径走来。他忙避身在柱子后头,只待月贞进门,方悄步挪至窗畔。

    窗上糊着蜜合色的纱,罩住一双碧影朦胧。月贞见了疾将几件僧袍在榻上摊开收叠,一下急敛了蛾眉,“你今日就要走?”

    她进门时刻意蹑着脚,了疾不觉有人进来,冷不防一转头,她苦瘪着一张脸,他却给她逗得想笑,“后日就走。”

    月贞自打雨关厢回来,一直记得中秋那夜的情景,仿佛有些话没说话,有些情未启齿,恨不得将他一把拽到身前来说个清楚。可自回到钱塘这几日,就没个恰当的由头到这边宅里寻他。

    若没个正经话,大嫂子往小叔子屋里跑,终归不像样子。

    好容易今日是替琴太太来传话给霜太太,说是虔哥的皈依礼,正赶上达摩祖师圣诞在前,两宅里索性一并去庙里礼佛。霜太太听后,又打发月贞往了疾屋里来告诉一声,叮嘱他回去命僧众收拾出禅房。

    月贞此刻听见他后日就走,什么话都浑忘了,一屁股坐在榻上仰面睇他,“这样急?二老爷还在家呢,他好容易回来一趟,你不在他跟前尽尽孝道?”

    了疾将她压在裙子底下的僧袍扯了扯,满脸淡漠,“父亲自有他的事忙。”

    听说玉朴自打雨关厢回来,每日忙着会见本地官员,成日不见人影。月贞拿眼在他面上睃几遍,低声问:“你似乎不大敬重他。”

    了疾冷哼了一声。

    “为什么?二老爷在京做官,连二老太爷他们都捧着他,你做儿子的,反倒有些瞧不起?”

    那袍子给她死死坐住,像是故意的。他扯不出来,便丢开手,转身给她倒茶,“这天下,未见得当官的都是好官,读书的就都是君子。”

    月贞甚少与玉朴打交道,不晓得他的脾性,只想着他素日里在晚辈面前一向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了疾虽然常笑着,可态度疏疏淡淡的,两个人在气度上倒有些相似。

    她一搦腰肢笑起来,“你们父子俩长得像,等你老了,八成就是他那样子。”

    谁知了疾端着盅掉转身来,似笑非笑,“变成他那副样子有什么好?”

    他转到对面坐下,月贞便在炕桌上托着腮看他,“做官受人敬重,还不好么?况且你瞧他,又有贤妻又有美妾,这不就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好日子?难道你不是男人?”

    又说到男男女女的话上头去了,了疾睐她一眼,险些给她那一缕可爱而狡黠的目光蛊惑了去。他正了正声色,待要说什么,却乍听见场院里有脚步声。

    月贞也听见了,扭头一瞧,纱窗外有个丫头款步而来。她忙捉裙起身,小声说:“入夜你到我们那头的横岫洞里来,我有话问你。”

    门外那丫头喊着话进来,“鹤二爷在屋里么?”

    月贞立时放开了音调,装模作样地嘱咐,“可千万记得收拾出几间禅房来,阖家都是要去的,不单是你们这头的人,佛爷的圣诞嚜。”

    她目光晃晃悠悠地巡过屋子,与那丫头擦身。了疾望着她“镇定从容”的背影,那搦曼妙多情的细腰被光穿透,令人怦然心动。

    他在一个晃神间笑了,又觉得不该笑,便抿着嘴唇低下眼去,带着一抹跅落而克制的赧色。

    作者有话说:

    琴太太:你那是喜欢吗,你那是馋他的身子!

    月贞:我不管!留不住他的心,我也要睡到他的人!

    ◉ 35、强争春(五)

    那丫头迎面瞧见了疾的笑脸, 心内不禁松了口气,正是为有事情来求他, 只怕他不答应。尽管素日见他都是副和善面孔, 却一向僻静,不大与人走动。

    这下好了,磨在舌尖的话得已松松快快地吐将出来, “鹤二爷在家呢。我们姨娘叫我来请二爷到屋里去说句话。”

    了疾适才想起来,这丫头是唐姨娘京里带来的人,上回跟着唐姨娘往他屋里送过鞋子。他不动声色地敛了笑容, 把袖口理一理,“是老爷叫我?”

    丫头只恐了疾推诿, 脑筋转得倒快,“那倒不是, 老爷出门访友去了, 是我们姨娘想请您去讲讲经。”

    了疾应下说午后过去,丫头便福身出去了。这间隙里, 那蒋文兴跨门进来, 半扬着调侃的音调, “今天鹤兄弟这里还真是热闹啊。”

    他剪着一只手踅入罩屏,笑容里半藏半露着一些深意,又向窗户外头睇一眼,“我才见贞大嫂从你这里出去,后头又是唐姨娘屋里的丫头。难得难得, 鹤兄弟最好清静的一个人,今日忽然来了这么些客。”

    这人一改先前的谦卑态度, 忽然放出些狡诈意味, 了疾料定了他是刻意拿话来刺探些什么。

    刺探些什么呢?他几句话不离女人, 无非是刺探一点隐秘的男女私情。

    了疾丢下袍子,摆出手请他坐,“过几日阖家要到庙里礼佛,姨妈使贞大嫂来传句话。今天还真不知是吹的什么风,把你文表哥也吹到我这里来了,稀客,稀客。”

    蒋文兴笑睇他片刻,仍将谈锋落在月贞身上,“贞大嫂还真是市井小户的姑娘,摆着规矩全当瞧不见,不管不顾的。倘或哪天不防,传出些什么闲言碎语,岂不是自毁名节?”说着,诡谲地笑一下,“鹤兄弟既与她走得近,还该提醒着她才是。”

    听这意思,多半是刺探月贞与自己的关系。了疾心生警觉,也不知是哪里走漏出的意思,竟给这人觉出些什么。即便他与月贞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也足够他心虚。

    然而也幸在,他们之间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

    他一剪眼皮,剪出副闲散态度,“文表哥到我这里来,想必不是来说人是非的吧?”

    话既点到,蒋文兴便趁机切入正题,“是有桩事情想来请鹤兄弟帮衬帮衬。就是上回说的那徐家桥钱庄的事。”

    他作难地咋舌,坦然一笑,“我索性直言了吧,想请你鹤兄弟在二老爷霜太太跟前替我周旋周旋,让我去顶了徐家桥老郑的缺。鹤兄弟尽管放心,只要我做了掌柜,无不为李家尽心尽力。我自己呢,也能多学些做买卖的本事。互惠互利的事,何乐不为呢?”

    了疾斜眼睨他,他在他的目光下,坦荡地露着一丝狡诈,大概打定主意要破釜沉舟了。

    了疾鼻腔里哼出一个笑,“上回在雨关厢我就对文表哥说过,家里生意上的事,我从不插手过问,恐怕帮不上你这个忙,况且我父亲也不能听我的。”

    话音才落,蒋文兴的笑意便逐寸敛去一半。他心里最烦他们这些公子哥儿,富贵手到擒来,他们却一副澹然朱紫的模样。

    然而他们唾手可得的却不晓得珍贵的东西,偏偏是他费尽心机弯腰讨好也不能轻易得到。

    想他蒋文兴自幼家贫,是投靠了姐姐姐夫才得混口饭吃。早年间刻苦读书,也不敢奢求功名利禄,无非是想在县上谋个好差事,跳出那世世代代的穷窝。

    到了李家,里里外外无不勤谨效力,连缁宣与芸娘这等苟且之事,也全靠他在暗中牵线搭桥。可这些人过河就拆桥,上树便抽梯。他再要同他们讲礼讲节下去,只怕什么好处也落不到。

    他毫不遮掩眼底的贪婪,向窗户上嬉笑着递个眼色,“二老爷听不听是一回事,你鹤兄弟肯不肯帮忙是另一码事。你要是不肯帮这个忙,贞大奶奶的名声可就有些难保了。我知道你鹤兄弟一心向佛,是行得正坐得端,可贞大奶奶她就能问心无愧么?”

    了疾陡地变了脸色,那双温和的眼射出些凶态,“你这是要挟我?”

    蒋文兴举起面前那只茶盅,手指一抹,抹去了月贞留下的脂痕,搁到他面前,“鹤兄弟这话说得难听,我是求你帮忙,哪里是要挟?你要是非这样想……就只看你受不受这要挟了。”

    丑话说在了前头,后头一抹脸,又变得文质彬彬,谦和有礼,“鹤兄弟,我不过是费你说句话,只要你肯帮,成不成的我都记在心上。你出家人慈悲为怀,也替我想一想,我蒋文兴父母早逝,就靠着姐姐姐夫过日子,吃了人家这些年的白饭,总不好辜负人家。二老爷忌惮我不是本家人,可不见得本家人就都是忠心耿耿的吧?我虽是外姓人,也晓得知恩图报。你们李家若施我这个恩,我保管肝脑涂地替你们做事。”

    此人面上谦和,肚藏奸诈,嘴脸变化多端,叫了疾也不由得好笑。不过笑归笑,到底还是给人拿住了七寸。

    他笑着咬紧下颌,点了头,“文表哥这样说,我再不答应,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蒋文兴拔座起来打了个拱,“多谢鹤兄弟,你放心,不管这事情成不成,你与贞大奶奶的事,我权当什么都没瞧见。”

    了疾亦起身,拈着袖口反剪身后,“我与贞大嫂什么事情都没有。”

    蒋文兴倏地一笑,“那是你们的私事,我就不过问了。留步,不必送。”

    了疾仍将他送至廊庑底下,望断他的背影,注目满是冷透了的厌倦。

    真将事情闹出来,于他倒没什么,因为他待月贞从未愈矩。可月贞呢?非但名节不保,还要受人奚落。人家要笑她一个女人不守名节不顾纲常便罢了,还不知廉耻,主动往个男人身上贴。要紧是三番五次,人家还不肯要她,她有多么不值价?

    他太知道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了,她们最爱议论这类笑话,可以反衬得她们自己又端庄,又矜贵。

    他继而踅进屋内收拾衣裳,拾起方才给月贞坐在屁股底下的袍子,攥在手里迟迟未叠。

    仿佛是将她一缕鲜活体温攥在手上,她方才抑低的暗语,是一根牵魂引魄的丝线,此刻还在他心里发着回音。

    那魅惑的声音在说:“你千万要来,我有话问你。”

    像个隐秘的邀请。

    他此刻惊觉,她何止是个试炼,简直是个魔障。怪道从前师父常打趣他道行还差的远。

    手里那抹缥缈的体温渐渐冷却了,他也逐渐冷静下来,对这个诱惑的邀约,又是几度摇摆。

    下晌又转到唐姨娘屋里去,才晓得唐姨娘并不是请他讲经,是另有所相求。一见他来,唐姨娘便打发了丫头出去,捉裙跪在他膝下。

    了疾一脸骇然,今日真是讽刺,谁都来求他一个出家人。像是香客拜在佛像前,倾诉自己的悲苦与欲念。

    他躬下腰托她的胳膊,“姨娘这是做什么?”

    唐姨娘执意不肯起身,“鹤二爷,我晓得你是菩萨心肠,也晓得满府里,太太就还肯听你的劝。求你替我替去劝劝她,把我的孩儿还给我吧!”

    虔哥给霜太太抱到屋里去养的事情了疾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里头的内情。他直起腰,走到椅上坐,“姨娘大概多心了,我母亲待虔兄弟很好,并没有哪里委屈了他。”

    她将膝盖一转,对着他哭起来,“我知道太太对他好,正是为这个我才不放心。那是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认了别人做娘,我这个亲娘心里是什么滋味?鹤二爷,你没成过家不晓得,我是丫头出身,娘家无财无势,什么倚靠都没有。好容易有了虔哥这么个可靠的人,要是给太太占了去,岂不是断了我的后路?”

    了疾见她哭得可怜,眼往旁边略略别开,“您先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她不仅未起身,还朝椅前挪了几步。了疾放低眼,有些没奈何,“怎么不对老爷说?”

    愈发问得唐姨娘伤心,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滚,“我何尝没说,老爷说去向太太提一提,落后就没了音信。我也不敢追着他问,问得狠了,一是惹老爷心烦,二是给太太听见,只怕她疑我小人之心。鹤二爷,我们这些做姨娘的苦呀,使着丫头婆子,瞧着像个主子,其实也不过是个下人,处处都得小心,只怕哪里得罪了人。我自打跟着老爷回来,对你母亲一向敬重,从没在老爷跟前说过说过一句挑拨的话,只求她给我留条后路,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叫我自己养。”

    了疾默了片刻,点头应承下来,“那好,我去劝劝太太。”

    说来也巧,正赶上霜太太屋里的一个媳妇瑞香往这里来取虔哥的胎发,预备着皈依礼奉到菩萨座下,算是剃度的意思。

    见屋里两个丫头都在廊头底下坐着,这瑞香心里疑惑唐姨娘独在屋里做什么?便避着丫头溜进门去。不想了疾也在这屋里坐着,唐姨娘立在他面前,拈着一方绣帕,又是笑又是哭,脸上尽显娇弱妩媚。

    这起半老不老的媳妇,但凡见着双孤男寡女,总不把人往正头上想。又兼唐姨娘睇见是霜太太屋里的人进来,自家也心虚,慌慌张张地抹干了脸,扯出副僵硬的笑脸迎来,“瑞香姐来了,快请坐。”

    瑞香在她脸上睃两眼,又睃到了疾身上去。了疾倒还是素日那副从容不改,她又将眼照回唐姨娘身上,晦涩一笑,“嗳,来了,太太差我来取虔哥的胎发。”

    了疾这时起身告辞,唐姨娘记挂着托付给他的事,眼含希冀地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落在那瑞香眼里,就变了些意味,一时间心内生起八百风波。只等离了这屋里,瑞香那媳妇,恨不得浑身都是嘴,唯恐说不尽这段新闻。

    回去交付了东西,便同底下别的媳妇议论,“嗳,你估着我到唐姨娘房里去撞见了谁?”

    人一见她这副精神头,也将精神提起来,两眼直放光彩,“谁谁谁?”

    “鹤二爷!”

    “咱们那二爷,哪里都不爱走动,怎么跑到个姨娘房里去?”

    “不知道,我去到那头,见唐姨娘把丫头都赶了出来,自己在屋里拉着鹤二爷说话。鹤二爷倒还是那副样子,只是这唐姨娘又哭又笑的,见了我,慌得不成样子。你说她要是心里没鬼,慌个什么?”

    “这唐姨娘年纪轻轻的,可别是……”

    “可别瞎说啊!”

    两人虽然噤了声,四目一对,却是无声胜有声。

    不消入夜便探听见,了疾是给唐姨娘的丫头请到屋里去的,说是请他讲经。可什么经书如此感人肺腑,弄得人泪眼成迷。

    这个迷大家私底下争相去猜,猜下来,一致认同讲经不过是唐姨娘寻的个借口,实则是她年轻放.浪,见家中二爷如玉山在座,风华浸远,便把念头转到了他身上。二老爷再了得,毕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嘛。

    大家愿意替了疾开脱,一是为他出家断了尘念,二嚜,她们更乐于看见一个美貌的女人下贱。要是两情相悦,终归缺了一点趣味。

    这些议论随风暗拂,两位本家尚且半点不知。月贞虽不是本家,也是浑然未觉,心早潜入夜,伏在那黑魆魆的横岫洞里,等着问了疾要一个答案。

    这才吃过晚饭,久盼黄昏,黄昏迟迟不来。她坐在榻上,倚在窗户旁,隔着窗纱望那轮落日。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①?

    总算黄昏,陈阿嫂牵着元崇进来请安。元崇长高了些,穿着新裁的黛紫圆领袍,一身斯文气有些形似了疾。他在榻前似模似样地拱手,“母亲。”

    月贞等得心浮气躁,只瞟他一眼,“去歇着吧,天要黑了。”

    前些时候回雨关厢,元崇的亲生爹娘倒是老宅子里去拜见过。他亲娘生了,抱着孩子在琴太太屋里磕头,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好话,哄了十两银子并几匹好料子。

    爹娘欢欢喜喜抱着孩子去了,始终未过问他。陈阿嫂说那不是他爹娘了,他的爹娘只有渠大爷与贞大奶奶。

    渠大爷他不认得,只认得月贞。可她待他淡淡的,只是偶尔人说他的不是,她肯出面维护他。就为这一点,元崇舍不得走,总盼着能与月贞多说几句话。

    陈阿嫂晓得他的心,牵起他的手往榻前送一送,“我们崇哥新学了一首诗,快,念给母亲听。”

    元崇得了指点,忙背起两条胳膊,摇头换脑背起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月贞只用半神听着,待他背完,敷衍了两句,“崇儿真是长了个聪明脑袋。”

    元崇失落地把头垂了一阵,跟着陈阿嫂回偏房里歇息。月贞支颐着脸照旧将太阳望着,恨不得追它下去。

    好容易盼到夜深人静,她点了盏灯笼,瞒芳妈说是去芸娘屋里借个东西,走到那横岫洞里,吹了灯在石案上坐着等。

    了疾这会正打着盏灯从角门上过来。门首三个小厮坐在地上吃酒抹牌,见了他也不起身,仰着面招呼,“快二更天了,鹤二爷还往我们这里来做什么?”

    时至今日,了疾才算说了个完全的谎话,“我来寻霖二哥。”

    那小厮呵呵道:“巧了,今晚上我们二爷没出门去,像是在家。鹤二爷快去,省得一会二爷就睡了。”

    了疾提着灯笼往园内走,远处有巡查的下人走过去,看不见人,只瞧见几枚漂浮着的灯,像一只只烙铁似的眼睛,老远地盯着他。

    他是不怕人看的,也不怕人无端的议论,因为他是男人,又是李家的二爷。就是蒋文兴真闹出什么话来,他顶天就是叫家里人笑话奚落一阵子,为了阖家的体面,他们也不会宣扬出去,于前程上终归没甚大碍。

    然而男人家闹出的荒唐事太多,一桩接一桩的新闻,功迟早能掩了过,这叫“浪子回头金不换”,世人待男人在私行上的不检总是格外宽容。可女人大不一样。

    他真到了那里,该怎样回月贞的话?无非是既违佛法又背俗礼,瞒着人偷鸡摸狗,令她终身在俗世里抬不起头;或是骗她,也骗着自己。

    无论哪种境况都非他所愿。倒不如不去,不如回头,权当无事发生。

    本来也无事发生。

    那厢月贞等到一颗心逐渐灰淡,还不见人来。墙外二更的梆子声敲得悠长又慢,一下一下地,心也一点一点地坠向底。

    也许那些猜测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期盼,她大概是迷糊了,把他的一片善意错会成了喜欢。其实出家人慈悲为怀,怜悯众生。

    这样思想着,她由洞里钻出来,看见满园溶溶月光,恍如一片落了空的梦,跌碎在漆黑的长夜里。她迎着月光凄寂地笑了笑,忽然有眼泪落在手上。

    她往芸娘房里去,出门时告诉芳妈是到芸娘这里来借样东西,总要真拿件东西回去迷人的眼。芸娘还没睡,在外间榻上给岫哥做一双鞋。

    月贞见着鞋便灵机一动,就说是借鞋样子,“我也给我们崇儿做一双。省得人家都说他不是我生的,我不疼他。”

    仆妇们都去睡了,只有个上夜的丫头瀹了碗茶上来。炕桌上点着一盏灯,昏黄的光晕是没有边界的寂寞,融进四角的暗昧中。

    芸娘把鞋面递给她看,“有些繁琐,你才学的针线,恐怕做不好。另做个别的什么给他好了,是一份心意就成,鞋子底下有的是活计上的人做给他穿。”

    月贞对着灯举起鞋面瞧,无所谓地撇嘴,“繁琐就繁琐吧,我还怕繁琐?我有的是闲空,正好打发光阴。”

    “这么暗了不睡觉,你就为这个过来?”

    月贞一阵心虚,将鞋面递回去,“屋里闷得很,睡不着,出来走走。你怎的也不睡,就为做这个?底下有的是活计上的人。”

    芸娘扭头向卧房门帘子瞟一眼,有些厌嫌,“他今晚上没出去,早早就上床躺着,我懒得同他说话。”

    原来是消磨时间,等霖桥先睡着。月贞暗暗好笑,睇见她嫌弃的脸色,想起中秋之夜在小清河河滩上的事。那时候她的脸色可不是这样子,分明眼波含情,赧容藏媚。

    月贞越是想到这里,才落了空的心越是觉得怅惘。人家好歹有一段情可惦念,哪怕是偷的。她连偷也偷不着,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芸娘又压着嗓子说:“你不急着睡吧?陪我多坐会,不晓得他睡着了没有。”

    月贞彻底没了什么可急的,只觉余生茫茫,再无事可做,除了吃便是睡。她歪着嘴角笑一笑,“有什么急的,什么时候不是睡。”

    两个人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话头云里雾里地绕,那是时间的绳索,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刻才勒得人喘不过气。

    绕到近三更,连上夜的丫头也支撑不住了,坐在罩屏角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芸娘只好送了月贞出去,“不要紧吧,你也没带个丫头出来,我叫丫头送你?”

    月贞呵呵一笑,“快别折腾她们了,省得背地里咒我。”

    芸娘目送她的背影,只恨她不是住在这屋里,她要与她熬个通宵,也好过避无可避地回到那张床上去。

    幸而霖桥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解衣裳,连灯也不敢点,只恐吵醒他。其实霖桥未必那么招人厌,待她虽然冷淡,却一向有礼。只不过她是不甘愿嫁给他的,又兼琴太太瞧不上她,她把心里这些委屈一股脑都记到了他账上,总觉得他是她窘顿日子的祸根。

    铺上分了两床锦被,芸娘恁小心地牵开外头那床睡下去,还是不留神碰到了霖桥。她惊魂不定,一动也不敢动。

    霖桥则翻了个身,向里头让了让,不动声色地睁开眼。

    这样万籁俱寂的夜里,谁不是在熬?

    月贞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怪得很,自到李家来,都是一个人睡,怎的今夜就觉得身边倏然空出来?空了一半在那里,简直像出一个世界。

    原来寂寞并不是因为心里没人,恰恰相反,是因为心里住进去一个人影。他在里头慢悠悠打晃,犹如风之回声,丈量金谷,衬得整座心房又大又空。

    她翻身起来,开门走到东厢,将睡着的元崇抱到自己屋里。才挨枕头元崇便醒了,迷迷瞪瞪揉着眼睛,“娘,做什么?”

    月贞睡下去搂他,“跟娘一道睡好不好?”

    元崇惊没了瞌睡。月贞笑着哄他,“我才刚做了个噩梦,吓得不敢一个人睡。”

    元崇撅着屁股爬起来,“梦见了什么?”

    月贞向着门帘子一翻白眼,“你那个死鬼爹。”

    死鬼爹也不算全没用处,倒是令元崇得已扎扎实实地贴近月贞。他带着稚嫩的欢欣睡回月贞怀里,“我给您背诗。我做了噩梦奶妈也是说话哄我来着。”

    月贞一弯眼睛,“你背。我听。”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②!”

    月贞此刻倒有些敬佩起琴太太来,她以强势的举措告诉了月贞一位过来人的经验——从来说“孤儿寡母”“孤儿寡母”,其实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好歹叫一个孤苦的女人心有所系处。

    人最怕心里空,空了就什么也守不住。

    次日月贞一抹脸,也立志要学做一位慈母,吩咐元崇下晌学完字到正屋里用晚饭。一时间桌上倒热闹起来,又是元崇陈阿嫂,又是珠嫂子。

    吃到一半,芳妈着急忙慌地进来,憋着满嘴笑,“你们听见说没有?”

    见众人一脸疑惑,她一个旋裙落到榻上,抓起攒盒内的瓜子嗑起来,“量你们也没听见,霜太太不许议论。”

    珠嫂子去倒了盅茶搁在炕桌上,“什么新鲜事,瞧您老这一脸的高兴。”

    芳妈向门外斜瞅一眼道:“说是那头的唐姨娘不安分,背地里请鹤二爷到她屋里坐,把丫头追出去,门关起来,不知说些什么,又哭又笑的,不成个体统。”

    月贞眼皮一跳,拍下箸儿,“瞎说!”

    众人惊骇着转望她,她忙讪笑,“恐怕是谁看走了眼吧。鹤二爷,那么个斯文的出家人……”

    “谁说鹤二爷了?”芳妈继而道:“鹤二爷自然行得正坐得端的,是她唐姨娘编了个慌,说是请他讲经,把他给哄骗到屋里去的。霜太太屋里的瑞香进门时,人鹤二爷是规规矩矩的。只是那唐姨娘缠着他不放,在他跟前哭天抹泪的,做出那副骚烘烘的样子。”

    说着,狠狠咬了下牙关,“我瞧她就生得副狐狸精的样子,一身骚烘烘的脂粉气!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作她那副打扮?她要是规矩,怎么二老爷那时候只在南京唐家住了几日,就同她勾兑上了?”

    陈阿嫂叫门首小丫头领着元崇出去,一并挤到榻上,“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比这新炒的瓜子还新鲜。”

    “唷,那霜太太还不晓得吧?”

    芳妈吐着瓜子壳道:“哪里会不晓得?就是她房里瑞香看见的。这会子正叫了鹤二爷去问话呢,亏得二老爷这两日到仁和县访友去了。”

    月贞心里不大相信唐姨娘“骚烘烘”的话,素日里她看见唐姨娘,人家都是规规矩矩的,如今孝中,穿着打扮也很合时宜。

    只是的确生得貌美,与她与芸娘这等标志不同,那是一种勾魂摄魄的异端的美,是有几分像书里走出来的精怪,多少男人的命都是折在她们手中。

    难不成昨夜了疾失约,就是给她绊住了脚?

    ————————

    ①元王实甫《西厢记》。

    ②唐李《古朗月行》。

    作者有话说:

    月贞:姓蒋的的确不是个好东西,但确实美貌~

    了疾:把你的哈喇子搽一搽。

    ◉ 36、强争春(六)

    经不住芳妈绘声绘色的描述, 连月贞也渐起疑心。恰是这时,琴太太遣了个丫头来传月贞, 月贞忙搁下碗往那屋里去。

    真是现成的热闹谁都赶着瞧, 这屋里也围着一堆媳妇婆子,连惠歌也在里头,唯独芸娘不在。在傍晚金黄的残阳里, 这堆老老少少的女人映着钗光,脸上都照出相同异样的神采。

    这是有人要倒霉了,对于旁观者来说, 是好事。

    月贞捉裙进去,琴太太笑意未散, 便向众人挥挥绢子,“你们去吧, 少在外头瞎传。惠歌, 你也是,姑娘家家的, 不要议论这些事情。”

    然而众人去后, 关起门来, 她将月贞叫到对榻坐下,搭过脑袋与月贞议论起来,“那宅里唐姨娘的事情你听见说没有?”

    门窗的雕花纹格透进来光,落在黑面的地砖上,形成一张张密织的网, 她的目光在网内熠熠生辉。

    月贞倏地感到可怖而可悲,她谨慎地点点头, “才刚听见, 下人乱说的吧?”

    琴太太也疑心是她姐姐巧设的陷阱。可细细一想, 她那姐姐虽然蠢些个,倒不至于拿儿子来陪绑。况且就是要拉儿子,好歹拉缁宣,何至于拉个出了家的鹤年。

    她也想刺探些内情,又恐亲自去打探跌了身份,也惹霜太太不高兴。便欲派月贞去,“你瞧瞧去?”

    “啊?我呀?”月贞反指将自己的鼻尖一点,心里早恨不能飞只耳朵过去贴着霜太太的门户。可面上有些为难,“我侄儿媳妇,不好去问姨妈家的事情吧?何况是与姨娘有关。”

    “啧、谁叫你去明着问了,你这实诚孩子。”琴太太剜她一眼,嫌她不够圆滑,“你就说我叫你去请你霜姨妈的示下,要往庙里去了,叫巧兰与你先领着些管家婆子去南屏山收拾屋子。你们是两宅里的长媳,去打理这些事情,不为过吧。”

    月贞一听这话,心里暗生高兴,面上仍拘束,“我与巧大奶奶先到庙里去?几时啊?叫管家婆子们去张罗不就是了?”

    这拘束是为了要瞒琴太太,还是瞒她自己?昨夜分明才对了疾失望,谁知听见能靠近他的消息,又忍不住盼望复生。

    琴太太睨她一眼,“你不要犯懒。那些婆子我还不晓得?放她们出去就只顾着吃酒耍钱,收拾得马虎,犄角旮旯里都是灰。有主子去盯着,她们不敢放肆。庙里的和尚到底是男人,收拾得不仔细。”

    月贞点点下颌,“是,太太。”

    “快去。可别明着问你姨妈,她心眼小肠子窄。”

    月贞应声往右边宅里来。到正屋里,见一干婆子丫头都在廊外坐着,她拣了个相熟的凑过去,“姨妈在不在家?”

    那年轻媳妇挽住她嘁嘁地说话,“可别进去,我们太太在屋里问鹤二爷的话呢。”

    “什么话?”

    正说着,只听窗户里倏地“啪”一声,砸了个什么,霜太太的声音拔得老高,“你是谁的儿子?!我看你的菩萨心肠是没处使,反倒向着个外人说话!什么叫我扣着她的儿子?我是这家里的正头太太,凭他谁生的孽障都要叫我一声‘母亲’!”

    廊下一只只耳朵都抻起来,没听见了疾的声音。他一贯冷静从容,从不扯着嗓子说话。

    赵妈忙踅进屋内,见地上碎了个果碟子,霜太太在榻上怄得捶胸顿足。

    她两步上去替霜太太拂背,“太太消消气,二爷一向说话直,倒不是偏着外人,是他心善经不住别人哭哭啼啼两句哄骗。”

    说着睇向了疾,“二爷,你常说是出家人,不管家里的事情,怎么今天又管起别人的事了?瞧把你母亲气得这样。你年轻不知事,休要给那些狐狸精似的女人几句话就骗了去。论理哪个小妾生的孩子不是归太太教养?给那些人带,岂不是带坏了?她懂什么?一个丫头出身,未必比小姐出身的太太还会教养孩子?况且老祖宗的规矩,孩子长大了,还得靠太太替他张罗成家立业的事,未必靠她?”

    了疾掠过赵妈,望了霜太太一阵,阖上眼摇首,“您又何必为难她呢?您在这里当家做主,有缁大哥和我,她就只有虔兄弟一个儿子。母亲,听我的劝,把孩子还给她,叫她自己养吧。养得好养不好,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霜太太正伏在炕桌上哭,闻言一拍桌子抬起头来,“我看你真是叫人拿了魂了!底下人传你们的闲话你没听见?你不说避着,反倒替她说话。等你父亲这两日回来,听见那些话,看不打你!”

    那些闲言碎语了疾也有所耳闻,细细辨来,多半是说唐姨娘居心不轨,倒主动将他摘得干净。他明白的很,是那些人怕得罪了他,是不是那么回事,都一股脑推到唐姨娘身上去。

    这是他李家二爷的好处。他对这好处简直啼笑皆非,“流言蜚语,您难道都信?您打的什么主意瞒天瞒地瞒不住自己。我再劝您一句,善恶之报,若影随行。她是丫鬟也好,小妾也罢,都是人。您不要一错再错。”

    一滴泪凝在霜太太脸上,她心虚得有些呆楞,瞟了了疾一眼,“你的意思,这闲话也是我叫人传的囖?你是我的儿子,我叫人传这样的闲话,于你有什么好处?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赵妈见她气虚语软,恨她不争气,忙出来调停,“二爷,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做儿子的,怎么把自己母亲往坏处想。好好好,就算那唐姨娘没什么别的心思,总是她自己言行不留神吧?哄了你到屋里去,还把丫头都追到外头,叫人瞧着,像什么话?不怪人家瞎传。好了好了,这事情就这么算了,太太也不去问她,虔哥的事情与你不相干,你也不许再提。等老爷归家来,叫老爷做主,成了吧?你明日就要回庙里去了,这会还得打点行李,去吧,我叫丫头去替你收拾。”

    说着一面推了疾。了疾给这俗世里的纷纷扰扰缠得烦闷,最后酽酽望他娘一眼,拔腿去了。未想会在廊庑底下撞见月贞。

    月贞前怨他昨夜失约,后恨他与唐姨娘传出的这些话,更兼方才在廊下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到他帮着唐姨娘来驳他亲娘。且不论他们俩私底下到底有无拉扯,可见他还真是樽活菩萨,一心要普度众生,不单只待她好。

    她心里气极了,迎面只作没瞧见,把眼冷淡淡地望向别处。

    了疾原要向她行礼,可瞧,真有什么闲言碎语,是重伤不到他的,他顶多是擦伤点皮肉,可故事里的女人,大概就要遭殃了。唐姨娘就是前车之鉴。

    他只好望而却步,向场院里走去了。那片青灰的衣袂在黄昏的天色飐飐摇动,似有一段话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月贞望断他的背影,心里那捧烁玉流金的野火也渐渐有些委顿。

    “贞大奶奶,我们太太叫你进去。”

    月贞抢回神,跟着丫头进屋。霜太太早把胭脂狼藉的一张脸收拾妥当,知道月贞是琴太太派来的探子,不肯在她面前露半点软弱心虚,更不能叫人知道他们母子不合。

    她在榻上招呼月贞上前坐,脸上刻意放得云淡风轻,“你们太太使你过来的?有什么话说?”

    “太太叫我告诉姨妈一声,过几日到南屏山礼佛,要烦请巧大奶奶与我一齐先往庙里去收拾屋子,好叫老爷太太们住得安逸些。”

    霜太太若无其事地会到:“你太太想得周到。赵妈,使人去叫巧兰过来,我有事吩咐。”

    月贞瞥见墙角的碎瓷片,目光也寻见了她脸上胭脂遮掩的裂痕,心里忽然觉得她可怜。丈夫冷落她,如今连儿子也向着别人说话。她守着这又空又大的屋子,不过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守陵人。

    然而哪里阳光折转,立刻又意识到,其实不是同情霜太太,是因为了疾的关系,潜移默化地仇视了唐姨娘。

    看来女人陷在爱慾里,都难免有些没缘由的嫉而生怨。

    她警惕起来,只恐十几二十年后,也变作霜太太琴太太的样子。才不要变作她们的样子,即便是爱,也该无怨无尤,无悔无恨!

    她低着下颏,暗暗抬眼,重新审视了一番霜太太,像要从她的眼底反省自己刚冒头的狰狞。

    因此回去复命时,月贞管住了心里的一片酸意,将话说得不偏不颇,“霜姨妈发了火,骂了鹤年几句。鹤年也是一片善心,想唐姨娘到家来,只有虔兄弟那个命根子可依靠。底下说唐姨娘动了歪念头,哄骗鹤年到她屋里去拉扯,我看是乱猜的,大概就是为了求他帮着把虔兄弟要回去,怕叫太太听见说她挑拨他们母子关系,才把下人们追出屋去说话。”

    琴太太实在发闲,多的是余空将事情前后思想一阵,点点头,“你说得也有理,唐姨娘虽然生得好,行动还是规矩的。再则了,她就是打什么歪心思,也不至于傻到打晚辈的念头。这要是真坐实了,我看她有几条命够搭进去的?她不像那样不省事的人。”

    这一番话倒又反将月贞劝服了,溜去目光,“您说得有道理,鹤年也不像是那样的人。”

    “他自然不是,他要想女人,想他老子的小妾做什么?还俗回家,多的是有模有样的小姐说给他,只是他不肯。你看他那样子,就跟个石头似的。 ”

    月贞那点没头倒脑的酸意也没了,只是说他老实,她才不赞成,把嘴一撇,“那是他还不晓得女人的好处。”

    琴太太登时剜她一眼,“你哪里学的这些话?八成是跟着珠嫂子学的。年轻媳妇,可别跟着底下那些人学,要有个好样子。”

    月贞暗悔忘形,忙将话头又转回霜太太身上,“霜姨妈哭了,我看是给鹤年气得不轻。”

    “她,就会哭。”琴太太说着,瘪着下巴笑起来,“我看是你姨妈是故意糟践人家唐姨娘。你姨妈那心眼比针眼还小,容不得人。”

    其实闲话也不是霜太太作弄出来的,她只不过是受了赵妈的指点,把风向朝唐姨娘身上煽了煽。

    赵妈原话是说:“这可是她自己出了纰漏,让底下传去,多了这么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看她在家里还待不待得住,自己就想着回南京唐家去。”

    霜太太想着,叫她知难而退倒省了些心计。她没了孩子做靠山,又平白添了这么些闲话,在这里又受尽冷遇,就是铁铸的屁股只怕也坐不住。

    传言只是传言,没有真凭实据,还重伤不了玉朴的体面,况且只在家中传一传。流言蜚语伤的只有唐姨娘。

    隔日玉朴访友归家,听见霜太太说了此事,倒没过多计较,只是上下照了霜太太一眼,知道是霜太太使的手段,只是这手段过于下作了些。所以那眼神便透着股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用罢午饭,玉朴转到唐姨娘屋里,唐姨娘只等着他问,好作分辨。谁知他又不问,只呷着茶叮嘱一句,“过几日虔哥的皈依礼,我看你还是不要去了。”

    唐姨娘料想他一定是听见了些什么,忙捉裙跪到跟前,“老爷是听见底下那些拔舌头的话了?我敢拿虔哥的性命担保绝没那回事。我请鹤二爷到屋里,不过是请他去劝劝太太,仍把虔哥送回我养。”

    “你先起来,我又没怪你。”玉朴搁下茶盅,噙着淡淡的笑意睨她,“我知道,这些下人就爱乱传。也不好真当回事去责罚他们,否则他们更是背地里议论个没完。只是这个风头上,你最好不要到庙里去,省得撞见了面上不好看,更惹人非议。”

    可亲儿子的事,阖家都去,唯独不叫她做亲娘的去。就跟上回在雨关厢一般,她被关在宗祠门外,听见里头此起彼伏的唱喏欢笑,宛若剔刀,将她的骨血从她身上剔下来,贴去了一个她不能到之处。

    她倏然间哭出声,跪在榻前抱住玉朴的膝盖,“把虔哥还给我吧,我什么都不求了,只要我的儿子。”

    玉朴抚着她的鸦堆的髻,笑了笑,“这是什么话?你跟我回来,是为了名正言顺。在京里,没见过长辈,没拜过太太,终归不成体统。你如今才算是我李家的人,只有多得的东西,谁还能占你什么?”

    他的嘴唇尽管半掩在倜傥的胡须里微笑着,险峻的鼻梁两边嵌着漆黑森然的眼睛。唐姨娘仰面看着他,感到一阵陌生的心寒。

    过得几日,阖家下人忙着扯鹅黄缎子,买香烛灯油,各有事忙。唐姨娘说是给霜太太请安,到那屋里趁机看虔哥。虔哥穿了新裁的袄子,戴着虎头帽,给奶母抱着,圆圆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半晌,像是不认得她了。

    两宅里各遣排月贞同巧兰先往庙里去收拾屋子,回话的管家先骑了快马赶到庙里告诉了疾,“两位大奶奶下晌到,叫小的先来回话。两位太太吩咐二爷先将庙里的香客追出去,爷们奶奶们住在小慈悲寺,二老爷并两位太太要住到大慈悲寺去,请二爷向大慈悲寺里打个招呼,近几日也不叫他们迎香客。”

    小慈悲寺的禅房小,不如大慈悲寺富丽宽敞,乡绅名仕一向爱往大慈悲寺里去。了疾换上袈裟,与管家又绕到隔壁大慈悲寺里告诉。

    两寺间通着条幽幽竹径,约莫三四炷香的脚程。临近大慈悲寺,但见几名官府差役押着十几个僧人下来。领头的差官认得了疾,疾步沿山路下来行礼。

    了疾偏着眼一望,那十几个僧人都是些熟悉面孔,连那玉海禅师也在其中。便因问:“王班头,这是怎么回事?”

    那王班头笑道,“还多亏上回鹤二爷提醒我们大人大慈悲寺修建佛塔的事。我们大人那日从府上回去,便命小的们查大慈悲寺的账,这一查不得了,竟查出许多亏空。这不,今日正是来拿这些涉案的和尚。鹤二爷这是往大慈悲寺去?”

    管家先答道:“达摩祖师圣诞,阖家要来礼佛,那边寺里的禅房不够住,欲往大慈悲寺借几间禅房。”

    因为了疾素日平易近人,那王班头一介武夫,也不论尊卑,拉着他的手借一步说话,“这可好,我们寥大人听见二老爷归家,前后递了好几张拜帖,可惜二老爷贵人事忙,一直未得召见。眼下二老爷要来礼佛,我们大人也正为修建佛塔的事往庙里跑,可不正好能趁机拜见二老爷?”

    了疾不问这些官场杂事,只问佛门内的事情,“既然拿了这些人,赃款可曾追回?”

    王班头摇摇手,“哪里还追得回来?您别瞧这些和尚素日里清心寡欲的,背地里可都是些奢靡无度的主。那几万两银子,早叫他们挥霍一空了。要不是看那玉芳老住持年事已高,开春巡抚到杭州,不欲为另选主持的事惊动朝廷,否则连那老和尚也得抓!”

    了疾暗扣额心,“那修建佛塔的银子哪里补?前头那么些香客捐了银子,总不能叫他们的钱打了水漂吧?这岂不是上负佛主,下负百姓?”

    “是啊,连朝廷里也不好交代。我们大人的意思,从衙门的库里再调度一万两,另外一万两,再找找那些乡绅。”

    了疾沉吟片刻,想他母亲本就有捐赠之意,况且一万银子于他们家不过是牙缝里的钱,便应承下来,“请王班头带个话给寥大人,余下的一万银子,我们李家来出。各大乡绅既然已捐了一份子,就不好再向人家伸手了。他们再富裕,也都是挣的有数的钱,外头跑商做买卖,都不容易。”

    那王班头忙拱手,“还是您鹤二爷担得起‘活菩萨’的称号,我先替我们大人谢过。”

    了疾不善客套,自辞往大慈悲寺去说定,又返到小慈悲寺里安排徒僧收拾禅房。

    与管家细算,来人众多,老爷太太们都住到大慈悲寺去,这里的禅房也不够住,便又将几间僧人的精舍腾挪出来给随身伺候的下人们住。

    即便如此,也还拥挤。那管家道:“惠姑娘八成是要同琴太太住到大慈悲寺里去的。这里大的那几间禅房分给缁大爷与霖二爷几口。他们底下又是小少爷,又是少爷的奶妈,一堆人呢。”

    了疾在大殿下头朝两面瞭望,“那贞大嫂子如何?她也带着崇儿奶母好几个。”

    管家是偏着分派,好屋子自然先紧着缁宣霖桥夫妇,月贞没汉子做主,还可委屈一两分。便向了疾精舍底下的两间屋子一指,“我看那两间分给贞大奶奶,小虽小一些,她带的人少,挤挤也够住。”

    那两间屋子就在了疾精舍的雕阑底下,种着几一片松竹,一条石阶掩在其中。了疾回首看管家一眼,难得未开口替月贞出头。

    下晌月贞与巧兰的车马先到,打发了车马归家,命随行下人将十几担纸腊灯油先交与和尚们供奉。

    巧兰并月贞叫了疾领着往三重殿内拜见菩萨。月贞因与了疾生气,故意不挨着他走,避到另一头挽着巧兰。

    巧兰向了疾传两位太太的话,“跟出来的人多,按太太们吩咐,下人们在这里用饭,主子们每日在大慈悲寺用饭。饭食也不用寺里做,每日叫山下的馆子送来。我这里拟了份素食菜单,叫他们照着做。”

    底下西湖边上有家大酒楼名曰逍遥天,专为游湖的各路达官显贵名流才子提供酒饭。霜太太因为怕劳累儿子操心,回回来礼佛,都是在逍遥天内定下饭食。

    了疾引着二人跨进殿内,“我一会使弟子将菜单送到逍遥天去。”

    月贞隔着巧兰偷睇他,见他穿着玉白僧袍檀色袈裟,衬得人俊美非常,一颗心止不住活动两下。

    又恨自己没出息,冷着脸色拔回眼道:“二老爷说,这回既是佛诞又是虔兄弟的皈依礼,又赶上大老爷大爷才去,眼下又是年关将至,要在寺里多住几日,诚心礼佛。大慈悲寺那头,既然驱逐了散众香客,就要把香火钱给人家补上。叫你与缁大爷算一算,在账上支银子先给那边的住持送去。”

    了疾走去拈了香来,分递给二人,“大嫂吩咐得是。”

    月贞接过香白他一眼,“是二老爷吩咐得是。”

    了疾理智上是要与她划清界限,可听她语气冷淡,心里还是有些不畅快。他尴尬的抹平了笑,走到一个偌大的木鱼后头唱喏起经文来。

    伴着袅袅梵音,两媳妇跪到蒲团上。巧兰阖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十分虔诚。

    月贞侧耳细听,仿佛听见她零碎地吐着什么“女儿”“双全”,料她是求菩萨庇佑着要再生一位小姐。

    李家像是命中少女,三代以内,只得惠歌一位小姐,到元崇这一代,都是少爷。巧兰膝下已有一子,只盼着抢在两房小妾之先生下个女儿,讨个儿女双全之喜。

    叵奈近来缁宣因与芸娘重修前缘的缘故,全副私情都不在她身上,更兼接连两桩丧事,愈发有借口不与巧兰同房。

    这回来礼佛,不比家中屋舍多,缁宣避无可避,只得夫妻同住。关起门来,还守不守孝就无人得知了。巧兰心里擘画着要趁这功夫一举得女,于是暗里预备了些夫妻间无伤大雅的小伎俩。

    只等仆妇们扫洗禅房,熏香换帐后,两媳妇适才回房安顿。月贞屁股还没落榻,就听见巧兰打发丫头来请她到屋里用饭。

    月贞撇下珠嫂子芳妈,由这面石阶上捉裙而下,途经二殿,见了疾执帚在打扫二殿外头的大场院,她憋不住老远瞥他一眼,“还要你亲自扫?”

    这一下午,月贞真是难得与他说句话,他忙走来,人未到,声先至,“弟子们到大慈悲寺那头去收拾禅房去了。这会该用晚饭了,大嫂还往哪里去?”

    鸦噪山林,传来大慈悲寺的晚钟。月贞忍不住看他风浸袖袍,也忍不住一掀眼皮,在日落的余晖里显得十分倨傲,“要你管?”

    保持着一段疏远又亲近的距离,了疾停在那里,语气似令似劝,“我叫饭堂把饭送到屋里去,你吃了再逛不迟。”

    月贞偏偏反叛,横他一眼,“你们庙里的斋饭最是难吃。”

    他不得已近了一步,声音软了些,“那我现到山脚下去,叫逍遥天送饭上来?”

    月贞心里最恨他这样子,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简直叫人摸不透。她不欲再陷落在一场空欢喜里,也不冷不热地道:“不敢劳动你。”

    了疾也不由得肚量变小,有点生气。语调倒又软了些,“那你到底要吃什么?我叫饭堂烧。”

    月贞挑起眉梢,“翅参鲍肚,鸡鸭鹅肉,你这里有么?”

    了疾扣拢眉心,“你这不是使我作难么?”

    月贞反笑了,“我为难你什么了?真真是好笑,是你要多管闲事来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下了,你又没有,不是白费功夫?倒说我作难你。”

    仿佛说的是吃饭的事,又仿佛说的别的。

    了疾默然不语一阵,提着笤帚一径错身走了。

    月贞似见未见地任他走,心下倏然涌上来莫大的委屈。苦于不能说,苦于道不清。她陡地回转身,一双恨眼将他的背影盯着。遍地夕阳里,他越走越远,狠心地未回头再将她望一望。

    也许正是因为未得到,反而造成了月贞心里的一份执着。她赌气地冒出来一个冲动,偏要跑过去,当着满殿神佛拥抱住他,看他怎么样?

    然而也只是一念冲动,真冲过去,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前头也没有方向。她扪心自问,也有些害怕。

    作者有话说:

    ◉ 37、强争春(七)

    残阳遍野, 山风拂槛,最是寂寞难消遣。阖家人口明日方到, 巧兰又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 正要趁这个时机拉拢月贞。

    其实月贞在李家势单力薄,没有男人依靠,拉拢她也没甚好处。可近来巧兰见她与芸娘越走越近, 心里有些不大痛快。

    这家里按辈分高低,等级严明。太太们一层,老爷们是一层, 年轻爷儿们又是一层,层层分明。姑娘就只得个半大的惠歌, 年轻媳妇统共就她们三个,论起来她们才是一层。

    巧兰心里知道缁宣与芸娘有些不清楚, 暗里将芸娘视为仇敌, 这会要是连月贞也投了芸娘,她在这家里岂不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所以尽管瞧不上月贞, 也要将她拉来一头为好。

    这厢叫婆子到饭堂取了两份斋饭到房中, 请月贞榻上对坐, “我是吃不惯斋饭的,一个人吃更是没胃口,所以请你来一道吃。好在明日就由逍遥天送饭上来。逍遥天的饭你吃过没有?”

    月贞从前连逍遥天也没听说过,只是摇头。

    “唷,这么有名的馆子你都不晓得?亏得你家还是做吃食的。逍遥天嚜, 杭州府顶好的饭馆子,在他们家吃上一顿饭, 不算酒钱, 单是几样菜就得一二两银子。”

    月贞提起箸儿笑, “怪道我没听说过,哪里吃得起?”

    巧兰洋洋地笑着,看看手里竹削的箸儿,又看看月贞,目光忍不住鄙薄。却难得,言语里没有贬低月贞,“明日就吃,不过在庙里,只能吃些素食。等回头回家里去,叫他们送些荤菜到我屋里,你也过来尝尝看。他们的厨子能做两京十三省的菜,会吃的人都说好。”

    月贞给她突如其来的体贴惊骇一下,忙亲热道谢,“谢你替我想着,你待人没得说,上上下下都说你亲厚。”

    巧兰替她拣菜,“这是咱们两个好,要换芸二奶奶,我才不懒得张罗这顿席面。人家娘家有钱,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只怕还瞧不上。她那个人,面上看着软弱,其实是个花花肠子。”

    月贞心神提起来,两头都不好得罪,尽力周全,“她娘家有钱,你娘家可是做官的,不能比。”

    “嗨,做个穷官而已。”

    她在月贞面前如此谦逊,简直是百年难遇的稀奇。月贞暗暗琢磨她的意思,又听她说:

    “近来你同芸二奶奶走得近?我劝你不要过于近了,倒不是我挑拨噢,琴太太不喜欢她。”

    月贞心下明白了,原来是为她同芸娘有些要好的缘故。她忙笑,“也没有多近,不过是雨关厢回来就无事可忙,同她多说几句话罢了。我们那头就她那么个妯娌,也只好同她说。”

    “你来寻我说话呀,我时时都在屋里坐着,怪闷人的。”

    “缁大爷在家,我怎好常去?”

    巧兰闲慢地笑着,“大爷终日在外头忙,哪里能常在家。这些时候为来礼佛的事,他连着在外头跑了好几天。只怕来了这里,又给那些事情绊住,山上山下地跑着愈发麻烦。”

    说到此节,她陪嫁来的那妈妈正从卧房里出来,拿了个青花小瓷罐子走来,半晌不作声,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巧兰调头去问她:“怎的?”

    “这药不知放在哪里,怕给小丫头们翻着多嘴乱问。”

    “就放我那头面匣子里好了呀。”

    那妈妈转身进了卧房,月贞随口问道:“你哪里病了?”

    巧兰搁下箸儿窃笑两声,“没病,那是我娘家母亲向一个老道求的药,说是吃了能生个千金。”

    “生男生女还能靠吃药定下的?”

    巧兰睇她一眼,想她也是个媳妇,便没所顾忌,低声说给她听:“这种话你也信?要是这药能定下生男生女,不知多少人买来生小子呢,不过是哄人的。实话告诉你,这是专给男人吃的暖.情.药,吃了夫妻一同房,这生男生女总要占一半吧?那老道的准头自然就占了一半嚜。”

    月贞一霎将眼睛瞪圆了,“还有这种药?”

    “怨不得,你才进门渠大爷就没了,哪里晓得这些事……”巧兰是个嘴上没有把门的,说起来也不顾难为情,“这些药多得很,霖二爷成日家扎在行院里,他那里这种丸药才多。我要不是为大爷近来总不得空在我屋里,我才不使这药。”

    月贞配着她那副变幻莫测的神情暗嚼了一会她这番话,总算有些明白。原来男女之间,也不是非得有情,还有使药的。

    她默了默,她搭过脑袋问:“这么说,缁大爷吃了这药,就肯留在屋里了?”

    问得巧兰心下一阵难堪,悔不该与她说这些话,岂不是告诉了人她同缁宣夫妻不睦?她遮掩道:“嗨,我那老娘就爱瞎操心,就是没这药,大爷还能到哪里去?他又不是霖二爷那性子,不爱在外头花天酒地。”

    月贞才懒得管她这闲事,只是咬着唇思想。窗上残阳灺尽,天色将晚了。昏暝暗蓝的山林间最容易起鬼心。她暗暗抬额窥巧兰一眼,咬着牙箸启齿,“你把那药给我瞧瞧?”

    巧兰捧着碗随口说:“药丸子有甚好瞧的?我看你真是没个耍头。”

    “没见过嚜。”月贞慢慢嚼咽,把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回头芸二奶奶到了,我叫她拿给我长长见识。霖二爷不是这类药多?”

    果然见巧兰搁下碗,挂住了脸,“还用得着找她?我拿给你瞧。”

    月贞心内暗笑不迭,眼巴巴望着她去卧房里拿了小瓷罐子出来。拔了塞一瞧,一股异香扑鼻,月贞嗅了嗅,倒出些在手心里,是一粒粒珍珠大小的黑丸。

    趁巧兰没留神,她偷么掩了两颗在虎口处,余下的又装进罐子里递回去,“我瞧着就跟寻常的药丸子一样,没甚稀奇的。”

    “本来也没甚稀奇,就你少见多怪。”巧兰一翻眼皮,又放回卧房里去。

    趁其不备,月贞将那两颗丸药包在绢子里揣于怀内,只等饭毕,打着灯笼从禅房这头下来,又往那头沿阶而上。

    晚天萧索,幽篁沉寂,和尚们做完了晚课,各回房里,点着漫山零星的灯火。三重殿内的神佛此刻也都阖上了眼休息,那长阶上却有点火光缥缈而下,像是刻意在茫茫黑夜里飘来迎她。

    果然是了疾提着灯笼下来。寺里上来下去的,都是石阶,石阶上又遍生苔痕,黑灯瞎火的,他只怕月贞不小心摔在哪里。他又是不爱劳烦人的性情,底下人收拾了一下午,好容易歇下,不好累她们起来接月贞。况且叫她们来接,不会抱怨他,只会把账记在月贞头上。

    只得他自己来接。又恐月贞的念头叫他重提起来,便不近不远地倚在那石壁上,等着她走上来。

    他穿了件翡翠色的纱袍,背微微躬着贴在那峭壁,像崔嵬的缝隙里长出的一株古松,有种饱经风霜却依旧苍劲有力的翩然气度。

    “我巡查下头的香炉子灭了没有,天干物燥,只怕起火。大嫂才从巧大嫂那里下来?”

    月贞在三个石阶底下丢了裙,仰起面凝望他,心里笃定地想,他一定也是有些爱她的,只是他摇摆不定,不敢承认。

    她忽然有些看他不起,认定他是胆小,是软弱,便勾着嘴轻飘飘地笑,“是啊,想不到出来天都这么黑了。”

    待她捉裙上来,了疾歪正了身,将灯笼照在她裙下,“起了露,路上有些滑。”

    月贞瞟他一眼,“你还真是细心。”

    话是赞他,却有些鄙薄的口吻,含着欲出难出的怨气。了疾知道她是为什么,也无可辩驳,只是散淡而苦闷地笑笑,“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其实真是有些自恨,明明要放一切都无影无踪地过去,又忍不住为她费心。他不该来的,偏偏又来了。

    沉默得难耐。月贞心里也恨,恨这段长阶突然变短。在漆黑的夜里,短得只剩蜡烛照见的这一截,前头不知哪一截,就要走完。

    她走得小心翼翼,因此也走得格外慢。

    风从上头吹下来,空旷中回荡着鸦啼,这不正是书里写的迷情夜?哪里来的糊涂书生荒郊野岭走失了路途,莽撞地闯进一座古朴精致的老宅,撞见一位貌若天仙来路不明的女人,从而生出一段断肠故事。

    故事里,为什么总是夜晚?因为看不清,在似雾非雾的月色里,什么都不清晰,谁还管她是人是鬼呢?她也不管他是神是佛。也没有那么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只是一个本能的男人同一个本能的女人,本能地贴近。

    月贞怀里的两粒丸药刹那间成了蛊人的药,还没来得及跳进他嘴里蛊惑他,倒先贴在她心口,将她迷惑了。

    她忽然一歪身子,跌进他臂膀里,“哎呀,踩着颗石子。”

    了疾几乎本能地一把绕过臂去扶住她的腰,稳住她。待要退开,她却整个人都扒到他怀里来,“我脚像是崴着了。”

    她仰着面,呼吸细细柔柔地喷到他的脖子与下颌,像是晨起未刮面,有些青涩的茸茸的痒。它们在生长。

    他下瞥一眼,提在她背后的灯笼晃了两下,只有两条胳膊稳在她左右,手掌离开了她窄瘦的背,伸在后头,动作有些别扭,“要紧么?还能不能走?”

    月贞愈发贴在他胸膛里,眼下泛起一抹斜红,流露出自然的媚态。声音如锦如缎,娇滴滴的,能滴出泪来,“不晓得,就是疼得厉害。”

    那双眼睛笼着湿漉漉的雾,也像是要凝出水。了疾看见了,硬生生把目光拔向身旁的黑暗里,“先坐下来,我瞧瞧。”

    月贞原本不肯,转过念头一想,看她的脚,难免要掀起裙子,撩开袴子,解下鞋袜,这也未尝不可。但上回有过一次了,并没有发生什么。

    也许是她上回还太懵懂,不够诱人。这次不同了,她领略过别人的情.爱,总能悟出点心得去践行吧?

    短短一瞬,她思绪反复,七上八下。到底还是退坐到石阶上,把绣鞋翘起来,“这一只。”

    了疾沉默着落下一条膝盖,把她的脚放在另一条膝上,递给她灯笼,“你照着。”

    月贞将灯笼悬在二人中间,只管用那双烟笼雾迷的眼睛盯着他,看他微掀裙面,轻解鞋袜。她也忘了是哪里看来的,女人的脚对男人有些异样的吸引力,便把几个嫩白的脚指头故意微微蜷缩,似欲拒还迎地逗引。

    晚鸦四啼,叫得周遭愈显空旷。这无人的四野,了疾一颗心却悬着,既怕人看见,又怕自己多看她一眼。

    他管紧了自己的眼睛,只照一照她脚踝两边,“没见红肿,应该不妨碍。”

    “可是,疼呐。”那音调十分委屈,疼得像是将哭未哭。

    了疾不由抬眼看她,在她眼底察觉一丝狡黠意味。然而又怎么样呢?明知她是在撒谎耍花招,也做不到拆穿训斥她。

    怪谁呢?怪他自己佛心不定,意志不坚,给了她遐想的余地。

    既然管不住她,还是只能管自己。他立起身,接过灯笼,“不要紧,明日起来倘或还疼,再请大夫来瞧瞧。先穿上鞋袜,山里冷。”

    的确是有些冷,他的不为所动,令月贞腔子里的热情一阵萎败。他到底有没有一点爱她?她又再怀疑了。也或许,是她还不够美,手段太拙劣,不足以撼动他的心。但这番举动,的确是她一切的廉耻与勇气了。

    她一点点穿上鞋袜,如同一点点在人眼下脱去衣裳,满是不甘与屈辱。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到屋前的小路上,月贞转了道,倏然回身叫住了循上而去的了疾,“李鹤年!”

    了疾在石阶上回首,隔着吊梢的松竹,望见她眼里的怨懑忽起忽落,随之倏起倏落的,还有一点眼里的萤火。

    他的心也同时在沉浮着,只恐她那点莫名的情愫落下去,又恐落不下去。左右为难,腹背受敌。

    她接下来却是无话可说。两人无声相望,思绪起伏。

    听见“吱呀”一声,珠嫂子开门出来,“我的姑奶奶,怎么坐了这么久?还当你要睡在巧大奶奶屋里呢。”

    正好,什么也不必说了。月贞跟着她踅进屋去。

    芳妈也在榻坐着,打着哈欠抱怨,“怎么在那头坐了这样久?我的奶奶,出门了也要省事,就跟放飞的鸟似的,只顾着玩。明日太太们到,早起还要到大慈悲寺那头查检他们住的屋子呢,还不早些睡?”

    月贞没听见似的,自往卧房里睡了。

    这一夜翻来覆去地想,拿到那两丸药又该如何?难道真给了疾使用?那可就真成个“淫.妇”了,给人知道,不单脸面难保,恐怕性命也难保。

    况且了疾又会怎样看待她?他方才不是不知道她的意思,没戳破,业已给她保全脸面了。

    翻过身,却听见鸦啼空谷,对着窗外一弯月。这里月冷夜清。何止是这里,只怕余生都是如此。阖家人口明天一到,又要热闹起来,但人人都自说自的话。琴太太暗打她的算盘,霜太太强撑她的颜面,就连惠歌那半大的小姐也在心里筹谋她的婚事,芸娘缁宣更不必说。

    热闹不过是利与益在平和底下的交锋,恨与怨在虚伪里的碰撞,其实各人的灵魂锁在各人的腔子里,锁得牢牢的。她想到自己也要慢慢地被封锁起来,在彻底麻木之前,只有了疾能给她一点热切与苦痛。

    不觉泪湿冷枕,月贞抬手搽一搽,觉着惊讶,何至于哭得这样子?他并没有哪点伤害欺负她。于是念头忽然又转,觉得值得冒这一趟险。

    毕竟余生连眼前苦痛的机会都少见了。她还有什么机会再去遇上别的什么人?只剩下那枚月与无尽的荒凉岁月。情愿痛,也不要麻痹的活着。何况她嫂子说过“疼是会疼一点”,疼想必也是爱的一部分,它令爱愈发深刻了。

    至于了疾怎样看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反正他无论是爱她还是恨她,都是沉默。他越是老实,越是要逮着他欺负,谁叫她可欺负的人并无几个。

    打定主意,月贞这一觉反倒睡得踏实,一睁眼便听见巧兰来喊她,二人带着仆妇往大慈悲寺那头去收拾太太们睡的禅房。

    霜太太生怕屋子不干净,早前吩咐巧兰给她屋里熏了极重的香料。玉朴甫进门,便骤敛眉头。

    大慈悲寺的老住持玉芳很擅察言观色,忙上前一步合十,“寺里香客芜杂,只怕留下什么气味熏着老爷,才叫多点些香熏一熏。大人若是闻不惯,贫僧叫弟子们下山另买一味香来?”

    玉朴遥着手落到榻上去,“不妨碍不妨碍,即来则安。多谢玉芳禅师。”

    玉芳因寺内修建佛塔之事唯恐被牵连,成日提心吊胆。如今李家来借宿,可算叫他捡着位靠山,无不殷勤,“不敢不敢。听说老爷此番前来,是为给小公子办皈依礼?不知贫僧有哪里可效力的地方,但凭老爷吩咐。”

    玉朴将下首立着的了疾指一指,“都交给犬子去张罗了。他既入你们佛门修行,修了这些年,总要见个成果。”

    “是是,师兄与佛有缘,早修得功德无量。”

    那玉芳奉承两句,见无立足之处,暂且告辞而去。适逢缁宣提着衣摆进来,玉朴因问:“钱庄里的事情都交代了?”

    缁宣道:“已按父亲的话交代了各位掌柜,叫他们预备好一年的明细账,年关前送到家去。只是徐家桥老郑的病实在不好,恐怕要拖些时日。”

    “他是病中,拖几日也不妨。他那儿子从南京叫回来没有?”

    缁宣还想着安插蒋文兴,趁机回,“信是送往南京了,只是南京那头也实在有些走不开,恐怕也得耽搁些日子。”

    了疾因受蒋文兴所迫,也见机插话,“他在南京做得熟了,许多事情都离不开他,一时要叫他回来,单是交代里里外外的事就得交代好些时候。啧,我看得年后才能回钱塘了吧,你说呢,大哥?”

    缁宣睐他一眼,些许诧异,“快马加鞭,元夕能赶得回来就算不错了。”

    玉朴闻言,蹙额搁下茶碗,“徐家桥那头也耽误不得啊,年关将近,好些商户结银兑款……缁宣,你上回说的那个姓、姓什么的?”

    “回父亲,姓蒋,蒋文兴。”

    玉朴抿抿唇,目光流转到了疾身上,又低下去,“叫了他来我见见,要是像你说的是个人才,就叫他顶上老郑的缺也未尝不可。”

    缁宣即刻拱手,“我这就吩咐人回家去传他到寺里来。”

    待缁宣出去,了疾也欲告辞,却被玉朴抬手止住,叫他坐到椅上去。

    了疾在椅上坐了许久,直坐到手脚有些麻痹。玉朴只在榻上吃茶不说话,像是故意管制着眼睛不往这边看。了疾心内止不住一阵烦闷,这些人似乎晓得自己的目的不纯,有话从来不肯直说。

    隔定半晌,玉朴才悠然笑道:“我看这个蒋文兴不简单呐,能叫你也帮着他说话。”

    了疾微笑着,把目光落到地砖上,“我不过是替父亲与兄长解忧。”

    “你老子与你大哥为李家的前程忧了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怎的今日才想起来忽然多这几句嘴?”

    言讫,玉朴笑着长叹,“算了,就当这姓蒋的是个人才吧,难得你和你大哥都看他好。更难得是你想着管一管家里的事。你也大了,是李家的男人,就不该对李家的事情袖手旁观,我还是那句话,早些还俗归家。”

    正值午晌,大慈悲寺的和尚在午休,寺内十分清静,尘世的喧声嚷不到这里。倘或回去,日日不绝于耳的利欲纷扰,迟早将人浑浊。

    说是说清者自清,可践行起来谈何容易?尘世无奈,不为手中刃,便为刀下鬼。

    了疾既不想成为人的手中刃,也不要做那无端的刀下鬼,因此仍是拿前话来搪塞,“家中有父亲与大哥做主,我一个无用之人,只怕是添乱。”

    玉朴脸色微变,挥挥袖叫他下去预备皈依礼的细则。然而那对幽黑的眼却在背后紧盯他不放。

    遇上霜太太从琴太太禅房里回来,睇见玉朴脸色,便在下首体贴地问:“是鹤年惹了老爷生气?那孩子就是那耿直样子,倒不是成心,老爷可千万别计较。”

    玉朴回转目光凝她一眼,“我这三个儿子,缁宣虽有些心计,却是个软弱性子,担不起什么大业,也就在生意场上混混罢了。虔哥又还小。只得鹤年,心思重,性情稳,还可到官场上去助一助我。李家单靠我,想要兴盛门楣,终归是势单力薄。你以为我为什么想法子去打点那萧内官,为的就是想叫他帮着在吏部说句话,好替鹤年谋个一官半职。可你看他,像是扎根在这寺庙里,说不动他。”

    李家虽然富甲一方,到底不如那些簪缨世家体面。况且如今朝廷里做官的,谁不是联亲联族,枝繁叶茂?只得玉朴是单枪匹马,手上没有个可靠可信之人,有时未免惶恐不安。

    霜太太哪里懂官场上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只是一贯陪着笑脸,“老爷不要烦心,等我得空再去劝他。”

    玉朴横她一眼,满眼无可奈何的烦嫌,“你去劝?你劝了这些年,起什么用?你只本本分分把唐姨娘的事情给我办好就得了。”

    霜太太只得将微微欠起的身子讪讪地落回去,在椅上点着下巴颏,“嗳,老爷放心,出门时我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的。”

    这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一柄“手中刃”,不过愚钝了些。

    霜太太所谓的妥善安排,无非是授意几个下人冷待奚落着唐姨娘,面子上,也是下人们趁着主子不在家乱做法,主子全不知情。

    阖家人口前脚走,后脚唐姨娘屋里便翻天覆地换了景象。先是端来的早饭不成样子,往常都是四五样菜有荤有素,今番却只一样炒冬笋并一碗稀粥。

    跟前那丫头抱怨道:“我往厨房里去,那些人简直不像话,懒懒散散的在那里。非说姨娘起得暗了,过了饭点,没有现成的菜,只有一样冬笋,还问我吃不吃。我倒像个讨饭的花子似的。主子才出门一日,他们就没个章法了。等太太回来,回明了她,看不扒他们的皮!”

    唐姨娘捧着碗看她一眼,因未梳妆,笑一下,竟有几分落魄样,“就是回了太太,太太也不会打骂责罚,说不准还要赏他们。”

    “姨娘这意思,是太太叫他们刻薄着咱们的?”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丫头愤道:“那就等老爷回来告诉他!”

    “告诉他?”唐姨娘呆愣了一下,轻轻呢喃,“告诉他管用么?”她也有些拿不准了。

    在京时,她一个小妾,虽与玉朴称不上什么风协鸾和,也算享尽于飞之乐。回到钱塘来,一日一日的,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总是看他有些陌生起来,仿佛与从前认得的他不是一个人,面孔还是那副面孔,不过目光冷了。

    也许是冷天在作祟,立了冬,朔风骤紧,秋色遮尽,处处惨雾愁云。

    唐姨娘没甚胃口,搁下碗来,往卧房里梳梳妆,“叫人点上熏笼吧,这天有些冷了。”

    门帘子在那里晃荡,掠起来又落下去,一条缝宽了又窄,宽了又窄。她的艳影在里头,像被剪刀“咔嚓咔嚓”地裁剪成破碎的片段。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看你是软的不吃吃硬的。

    了疾: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吃?

    ◉ 38、强争春(八)

    渚冷烟淡, 闲落寒雨,又是一番凄凉景象。唐姨娘屋里那丫头撑着伞到外头跑了一趟回来, 炭没支着, 倒兜揽了一肚子的气——

    “库房里说炭不知放在哪里的,装样子在那里翻翻拣拣。我看就是借故推脱,我前些时还见巧大奶奶他们房里点着熏笼。他们就是不想给咱们烧。”

    唐姨娘正待簪花, 纤弱的手拈着一朵山茶花顿了顿。那朵花在她手上开出苍冷的白色,在初冬的烟雨里,简直白得蛰手。

    她对着菱花镜露出抹凄凉的笑意, 声音无可奈何地细柔,“一会再跑一趟就是了, 用不着在这里怄气,倒把自己气得肝疼。”

    午晌丫头再去时, 管库房的小厮急着到角门上汇个赌局。一面向外走, 一面不耐烦地打发她道:“瞧我给浑忘,咱们家的炭都是定的十一月里才送来, 去年剩下的又没有了。姨娘屋里再忍耐几日, 多穿些衣裳, 回头送来了,我先打发人送一篓子到姨娘房里去。”

    丫头不依,一路追着出去,“嗳,您敢是编瞎话哄我, 我前头还见巧大奶奶屋里点了熏笼!”

    那男人只顾往前头走,头也懒得回, “才刚不是说了嚜, 去年下剩的没有了, 可不就是给巧大奶奶屋里点了?”

    “你少推!我不信半篓子也没有!”

    “别说半篓子,就是半两也没有囖。”说着,抄着两手,整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

    两个人拉拉扯扯,恰巧撞见同至角门上的蒋文兴。那蒋文兴午晌钱庄里回来,因岫哥元崇一并到寺里去了,闲来无事,到这边宅里寻相熟的管家说话。说到一半,一个小厮来请,不由分说就要拉着他往庙里去。

    角门上将这两个人的话听在耳朵里,他扭头问身畔小厮,“那是唐姨娘屋里的丫头吧?怎的为了点炭在这里拉扯?”

    小厮笑道:“你管那许多!快些着吧,我们老爷还在大慈悲寺等着见你呢。你文四爷就要飞黄腾达了,届时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小的。”

    “二老爷真要见我?”

    “那还有假?给你先通个财喜气,亏得我们大爷二爷两个人在老爷跟前说尽了你的好话。原本是叫老郑的儿子从南京回来顶老郑的缺的,这会又不叫他回来了,要叫你顶。”

    蒋文兴一时再向那可怜兮兮的丫头望去,不由得志满乾坤。

    想当初在雨关厢,他与那位唐姓姨娘一并被关在李家宗祠外头。在那两扇高高的老榆木门前,一个立西,一个立东。他望见她,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落魄。

    那时只觉得她要幸运一点。女人要过好日子,生来就带本钱,相貌好些,嫁得总不会太差。

    想不到如今,是他捷足先登,先踏进了李家的高门。由此可见,女人想凭借一点色.相,一缕情爱飞上枝头,终归也是不可靠。他是男人他知道,男人往往翻脸无情。

    此刻他又觉得,他比她要幸运一点。

    运气这回事也说不准,朝夕更迭。不过两日,玉朴便定下蒋文兴做徐家桥的掌柜,可私底下却对缁宣吩咐:“此人狡诈奸猾,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只是要防着他些,数目大的现银从他那里过手,你要盯紧。”

    缁宣因前头受了蒋文兴几番拿话试探辖制,渐渐也觉出这人不似面上谦恭,奈何有把柄握在他手里,只得依了他的意思。

    眼下听了玉朴的话,打定主意要在徐家桥钱庄安插个可靠的人盯着蒋文兴的举动。

    那是后话,暂且不题。只说这蒋文兴已到山上来,琴太太顺势将他也留下,说是岫哥没先生伴着,有些闹,便一并将他安顿在小慈悲寺的屋舍内。

    他落实了差事,头一个想着来谢缁宣,走到缁宣禅房,连番拱手,“多谢缁大哥替我周旋筹谋,往后我的性命就压在徐家桥,保准为钱庄的事尽心竭力。”

    缁宣牵着唇角笑一笑,如往常客套,“文兄弟客气,连我父亲也说,你是做生意的人才,既是人才,就不该被埋没。用着你,也是我李家的好处。”

    哪有放着人才不用的道理?缁宣一扭头,写了个条子递给他,放低了声音,“烦请文兄弟替我捎个话。”

    那条上写着,“二殿偏厅,二更相会。”蒋文瞅一眼,笑呵呵折在袖内,“好说,好说。”

    出来到月贞屋子底下的小径上寻见岫哥,叫他背着人送给他母亲。岫哥正与元崇在下头玩耍,恰逢月贞走到雕阑处向下喊:“崇儿,上来写字,别只顾着玩。”

    蒋文兴仰头一望,见月贞懒懒凭阑,寻常穿着件蟹壳青软绸比甲,里头是竹青大袖,配着鸦青的裙,活脱脱的一副寡妇相。但那对眼睛却不安分,滴溜溜地射出些活泼光彩。

    她的心也不安分,蒋文兴是清楚的。她在他眼中,早已剥皮显象,只是她自以为乔装得好。他觉着一阵可笑,向上头作揖,故意露出点轻浮态度,“唷,原来贞大嫂是住在这屋里,我昨日到山上来,还未向贞大嫂请安,请见谅。”

    月贞落下眼笑了笑,“文四爷客气,听说您升了徐家桥的掌柜,还未恭喜。”

    “不值一提,还要多谢贵家肯赏饭吃。”他记得了疾的精舍就在这屋子上头,于是戏谑一笑,“怎的不见鹤兄弟?”

    提及鹤年,月贞还有气生,忍不住眼皮一翻,“我哪里晓得他?总是在忙皈依礼的事情吧。”话音一落,后知后觉地收敛了态度,“鹤二叔是忙人,我们不好去过问他的行踪,你找他就自家上去看看。”

    蒋文兴暗笑不迭,“我要谢他,一向亏得他帮衬。他既忙,就不好去烦他,改日再谢也是一样。”

    说到此节,元崇已爬了上去。月贞拉着他的手道:“文四爷您逛,我进屋了。”

    才刚掉身,给蒋文兴忽地叫住,“贞大嫂。”她回首过来,以为他是有事。谁知他倜傥地笑着,眼滑到她裙下,“裙子卡在阑干上了,不扯扯?”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住放出两分轻挑,或许是近两日春风得意,行止上就有点放纵;也或许对这些高门大户内的人,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总想拆穿他们那副伪善的面目。只是瞧见他们窘迫的面色,他就生出些报复的快意。

    果然,月贞脸上一阵发热,忙拂了拂裙子,拉着元崇匆匆往屋里去了。

    进屋便问起元崇:“怎的岫哥这样亲近先生,你却有些淡淡的?”

    元崇爬到榻上写字,抬头嘟着腮帮子,“文先生总哄着袖哥哥替他向里头传信,从徐家桥回家时,常在外头带些玩意给他。”

    月贞眼睛一转,自然猜到是替缁宣与芸娘暗中牵线,便笑笑,“他单给岫哥买不给你?”

    “给了,双分子,我不要而已。”

    “为什么不要?”

    元崇梗着脖子道:“鹤二叔说,拿人手短。”

    月贞把嘴一瞥,“他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早前在家的时候,他说除了娘与他给的东西,旁的人给的都不要伸手接。”说着,元崇打榻上下来,到卧房里摸了个木头雕的骏马递给月贞看,“鹤二叔给我做了这个。”

    月贞拿在手里瞧,“几时给你的?”

    “那日他到大路上接我,抱我下马车的时候给我的。”

    “你谢过他没有?”

    “口里谢过了。”

    “口里哪里算?”月贞到卧房里替他取了件氅衣套上,将他拍拍,“谢人要诚心,要行个大礼。你上去重谢过你二叔,顺道瞧瞧他在做什么。可别说是我叫你去的。”

    “那不写字啦?”

    “一会再写。”

    经蒋文兴一问,复将她那点惦念提起来。自打那夜长阶一案后,她与了疾话更少了。更兼了疾忙着筹备皈依礼的事,碰面也少,即便哪里撞见,也不过淡淡行礼。

    她那夜勾引他不成,很失体面,自觉羞惭。又因为心怀鬼胎,预谋着一件更伤风败俗的事,愈发有些抬不起头。至于他是为什么,她想,他心善,是怕她难堪。

    他的体贴犹如和煦的刀,在她心上割出伤口,流着温热而缠绵的血,只叫人在微弱的疼痛里感到愉悦。

    元崇乐得玩耍,高高兴兴地往上头跑。跑进了疾精舍,他在伏案写经,是为皈依礼的供奉。元崇跑到矮几前头,伏下身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了疾搁住笔,踅案出去抱他起来,“怎的忽然给我磕头?”

    “我来谢谢二叔的小马。”元崇揪着他肩膀上的衣料,“娘说谢人要有诚心。”

    了疾笑着掂一掂他,“你娘在忙什么?”

    元崇在他怀里咯咯笑起来,“没有忙什么,珠嫂子她们都去底下取午饭去了,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像是骂了二叔两句。”

    “嗯?骂我?你怎么晓得?”

    “她说‘死秃驴’‘臭和尚’,难道不是骂您?”

    骂他,他反倒笑了。

    他抱着元崇走出精舍,到雕阑处,将下头的两间瓦舍望着。仿佛透过那些重重叠叠的墨瓦,看见月贞坐在底下,从椅上挪到榻上,又从榻上换到椅上,变着刁钻的角度骂他。

    他以为她骂过他,就不再同他生气了。

    隔日热闹,是虔哥的皈依礼,阖家聚到大殿上,主子下人,人挨着人立在两边,宝相不一,各有暗胎。瞧着奶母抱了虔哥跪在佛像底下,了疾取出胎发供在佛前,与几个弟子为虔哥唱诵经文,就算礼成。

    玉朴难得不是肃穆的表情,笑得蔼蔼可亲,接过虔哥抱着,“这孩子像是重了些。”

    霜太太来了精神,忙上前搭腔,“何止重了,也高了,近日胃口也好。我叫厨房里把鱼肉剁得碎碎的煮给他吃,在里头又添了些牛乳,豆腐……”她掰着指头细数,仿佛邀功。

    玉朴却听得不耐烦,眼皮惺忪地扫她一下,温和地打断:“你辛苦。”而后抱着虔哥踅出大殿。

    霜太太站在殿内,向两旁众家人睃一眼,笑意渐渐难掩尴尬。琴太太也在旁静静发笑,冷着眼,勾着唇,乐得瞧笑话。

    因嫌小慈悲寺这里的饭堂乱,琴太太霜太太张罗着转至大慈悲寺的小厅摆午饭,下晌要同几位媳妇抹牌。

    月贞听见,忙忙回房换了身衣裳,领着芳妈过去。

    要说最不敢耽误的,当属巧兰。可谁知走到半路上,巧兰不见芸娘,陡地想起来礼毕后也未见缁宣。倏地提起心眼来。

    因此对跟前妈妈说:“我回去一趟,你先过去回太太,就说我还在后头换衣裳。”

    给那妈妈一把拽住,“抹牌呢,等着凑角,那头只得贞大奶奶,凑不齐牌局,一定要问你。”

    “抹牌也先要吃饭,少说还得半个多时辰呢。”

    说话间,巧兰着急忙慌捉裙往下回去。进了山门,先按至禅房里,不见缁宣,便问看屋子的丫头:“大爷呢?”

    “礼散了大爷就没回屋里,大约跟着老爷往大慈悲寺那头去了。”

    方才分明未见缁宣跟着玉朴去。巧兰不肯信,好容易到这地方,几间禅房挨得如此紧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能轻易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隔壁二爷二奶奶呢?看见他们了么?”

    “没有,他们屋里只得丫头守着,也是到那边大慈悲寺用饭去了吧。奶奶找他们?”

    巧兰又提着裙子漫山遍寻,寻一阵,心里却有些惴惴的。只怕拿不住,又怕真拿住了。真拿住了又怎样?难道同他吵?未见得能吵出个结果,因为大家都不敢叫上头长辈知道。

    沿阶走到了疾精舍后头的那片竹林,倏见霖桥打上头珊珊而下,不端不正地向她拱手,“巧大嫂,这是哪里去?”

    巧兰丢下裙笑道:“我胡乱逛逛。你瞧见你们二奶奶没有?那头要开席了,太太们叫呢。”

    风摇竹林,阳光细细的光束从枝罅里射下来,几如一支支箭镞,一头扎进土壤里。也有那么一两支扎在了霖桥身上。

    他立在浓苔遍生的石阶上,笑意如常,鬼鬼祟祟,疯疯癫癫的没正行,“总是先过去了吧。大嫂还不快去?她们都到了,您还不到,仔细姨妈唠叨。”

    其实论人才,霖桥生得不比缁宣了疾差,也是身段风流,骨骼倜傥。只是一年接一年的,瘦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有些脱了相。

    巧兰一时没了主意,还真怕那两个先去了,偏她耽误在后头。她蹙起眉头,将转未转地将身子扭回来,“那你看见你缁大哥没有?”

    “缁大哥?”霖桥咧着一口白牙笑得更开了些,“他一向惧怕二叔,这会准是跟在二叔身后半步不离的。亏得我老子没了,否则连我也不得这空闲逛……”

    巧兰剜他一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给人听见。简直该打!”

    说着,扭头下去了。霖桥立在后头,待她走远了些,低下脑袋,落拓地笑着摇晃两下。再回头向身后一望,那林间遍布的光线,仿如万箭穿心。

    不过他习惯了,甚至已觉麻钝,感受不到疼痛。

    风拂动,一点光落在芸娘眼皮上,却把她扎得疼一下。她蓦地有些发慌,推了缁宣一把,“我方才好像瞧见你二弟从路上走过去。”

    缁宣正亲她亲得如痴如醉,头脑有些不清醒,握住她的肩朝后头那小路上瞅一眼,“哪个二弟?”

    “霖桥。”芸娘眉黛紧敛,脸上褪了红云,一时慌得发白,“要是鹤年,我倒不怕了。他就是瞧见了什么,也是装作没瞧见,不会去胡乱说。”

    缁宣也有些发慌,松开手向那路上走去几步,向下瞭望一阵,又走回林间,“哪里有人,你看错了。这里荒得很,连和尚们都少上来。”

    他又握住她的肩,俯低了亲她。芸娘向后仰着,脑子一倒,更有些六神无主,拈帕的手在他肩头轻轻敲了两下,“我这个月还没来。”

    “什么没来?”缁宣亲在她耳畔,咬着她的耳垂,口齿含混不清。

    “还能是什么?我还没行经。”

    仿佛一道雷电劈在缁宣脑子里,他猛地正了身,将她也扶正,“你往常是什么时候?有准没有?”

    芸娘心下也忐忑,绞紧了手帕,“往常就是这几日,偶然早几日偶然晚几日的,我也说不准。这回晚了两天了,还没来。”

    缁宣默一晌,渐渐松了口气,“才晚两日,不算什么。再等等看,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也不知是宽慰她还是宽慰自己,横竖他那眉头仍未抹平。芸娘窥他一会,伏进他胸怀里,“你说得是,自打我生下岫哥后,行径就总是不准。”

    他搂着她,又说:“是了,巧兰也是不大准,这个不好说,过了这月还没来,我想法子悄悄请大夫来瞧瞧。”

    “这月还有十来天呢,咱们也太自惊自怕了些。”

    两个人抱拥着,你一句我一句的,像是互相鼓励,互相宽慰。渐渐把彼此的心神说得松懈下来,相望一笑,却仍然都有些不能言说的苦郁藏在眼底。

    那边厢,月贞亦是满心的愁郁。席面上只得她与惠歌伴着两位太太,身边立着一堆婆子丫头,她在人堆里望眼欲穿,把门首盼断,只恨巧兰芸娘两个还不到!

    逍遥天的饭先送到了,婆子丫头们绕着圈摆饭。霜太太方才在殿内当着人受了玉朴冷淡,心里十分憋闷,正愁寻不到个撒气的地方,“巧兰那媳妇,换个衣裳也这样磨蹭,这都开席了。亏得没外客,叫长辈等等也就罢了,难道有客人,叫客人也等她?”

    月贞在案底下把脚一收,瞅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奉上笑脸,“方才殿内烧了那么些香,熏得身上味道重,巧大奶奶八成是要好好收拾收拾。”

    服侍巧兰的妈妈忙上前搭话,“是的是的,只怕身上味道重,熏着两位太太。”

    霜太太再寻不到骂人的措辞,嘟嘟哝哝道:“就她事情多。”

    摆好饭,惠歌也多了句嘴,“芸二嫂子也还没来呢。”

    月贞一时暗暗转着两只眼,真是顾此失彼,恨不能扯谎周全。琴太太却没所谓道:“咱们吃咱们的。”

    霜太太又吩咐去将了疾叫来吃饭,怕他在二老爷跟前拘束。

    不一时去的丫头先回来回话:“县衙门的寥大人来了,老爷请他一道吃饭。二爷辞过老爷就往咱们这里过来。”

    提及寥大人,霜太太骤然想起要为月贞请牌坊的事情。待要问琴太太两句,才张嘴道:“贞媳妇的……”

    谁知琴太太忙给她拣了菜,暗里递她个眼风,“姐姐吃这个。”

    月贞只当是有事情叫她,将才端起的碗又搁下,“姨妈有什么吩咐?”

    霜太太瞟琴太太一眼,干笑着,“只怕鹤年不晓得我们是在哪间厅里用饭,你同你妹子去接一接他。”

    待月贞惠歌一去,霜太太把不相干的仆妇都追出去,只留赵妈冯妈在跟前。搭着脑袋问琴太太:“怎么,牌坊的事情,月贞并不晓得?”

    琴太太只恐月贞事先晓得了要闹,那孩子看着乖巧听话,却不是个没心眼的。真是个不依,她还要费着神使些恩威齐压的手段,倒嫌麻烦。

    不如等着牌坊立起来,她心里再有怨言,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便对她姐姐道:“不晓得,姐姐也不要走漏了风声。一则,还得等朝廷派的巡抚到了杭州才能向上请,还没个准头;二则,你想想,叫那章家知道,还不先拿这个做法讹诈?他们穷极了的人家,什么不敢张口要?三则,叫钱塘县那些太太奶奶们听见,不免生妒言。朝廷恩赐的荣耀,光耀门楣的事情,一向是男人去争,这回,叫咱们家的女人争了来,她们能不瞧着眼热?”

    两个人虽然有些过节,不过到底是亲姊妹,对外还是同心的。霜太太思来有理,又嘱咐两个妈妈,“你们也一个字别同人去说。”

    说着想起什么,眉眼狠狠一提,“也不许叫鹤年知道。那孩子,修行修行都修入魔了,脑子同别的男人不一样。要给他知道,不知又要说些什么疯疯癫癫的话。”

    两婆子忙谨慎应声。

    可巧那寥大人来,一是为大慈悲寺修建佛塔之事;二也是为这牌坊的事;三则是借着这两个由头,上赶着来奉承玉朴。谁叫玉朴自回钱塘以来,会见的都是些布政司与府衙的官员,县上的人还不够这个层面。

    给玉朴才请到厅上,霜太太就使人来请走了疾。两个官中的人说话,他正也没兴致听,自然也不得而知底下的事情。

    正走到大慈悲寺的法堂外,听见里头玉芳主持正在讲经说法,了疾便立在门首听了听。谁知那玉芳住持瞧见他,撇下僧众迎将出来,“师兄陪着老爷用过饭了?”

    了疾忙合十行礼,“不敢当,论辈分,我师父还是您的师弟。”

    “哪里哪里,佛门之中,也有论法不论辈的讲究嘛。”一把斑白的胡须稍稍遮住玉芳满面的趋附,眼中提起一点小心,“听见寥大人也来了?原该去山门处迎的,可他传话说不必迎,怕闹出阵仗,老爷不喜欢。我也就没敢去迎,师兄可见着他了?是不是正陪着老爷在厅室用饭呢?”

    知道他还是为亏空的事情怕受牵连,刻意婉转探听。了疾不免一阵心烦,才避开那官场上阿谀奉承的辞令,又遇见这佛门内的献媚逢迎,真是绕也绕不开。

    他微微蹙额,欲借故告辞。可巧就听见惠歌老远地喊:“鹤哥哥,太太们正等你吃饭呢。”

    了疾向玉芳点头告辞,迎着月贞与惠歌走去。月贞看见他目光直投过来,反倒把眼别开。

    也许是还在怨恨他,想到此节,了疾又觉得她那腔热情虽然有惹火烧身的嫌疑,却仿佛得已叫人在俗事凡物中有个喘息之机。

    “这么大的风,你们怎么跑出来了?”了疾走到惠歌面前,余光瞟一下月贞,笑颜却只对着惠歌。

    惠歌笑着回应,身子俏皮地往两边歪一歪,“姨妈怕你不晓得我们在哪间厅上,叫我和贞大嫂子出来迎迎你。大慈悲寺的小厅多,不像你那个庙里,吃饭不是在斋堂就是在禅房。”

    了疾抬手把她那斗篷上的一圈毛领子理一理,“怎么就穿这么些?山上冻人。”

    大慈悲寺比小慈悲寺地势又高一些,尽管是个碧云丽日天,风却大,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况且业已立了冬。惠歌倒还好,出来时跟前丫头周到,给她披了件斗篷。月贞没来得及,还穿着家常长袄,鼻尖给风吹得有些发红发酸。

    了疾外头扣了件崭新的黑色纺金线袈裟,惠歌年纪小,素日疯起来,最爱把他的袈裟披在身上充姑子玩耍。这会看见这一件新的,跃跃欲试,“鹤哥哥既然怕我冻着,就把你的袈裟解下来披在我身上嚜。”

    了疾反手一剪,故作为难,“你已披着件斗篷,再披件袈裟,裹得人肥肥的粽子一样,哪里会好看?”

    惠歌三两下把斗篷解下来,一把披到月贞肩上,“我的斗篷给贞大嫂子披着好了,你的袈裟解下来给我。”

    了疾睐她一眼,有些宠溺地笑了,“好,就依你。”

    月贞把自己的左右肩头照照,收拢了斗篷,也暗睐他一眼。她心道,又耍这种伎俩。当着人想法子周全她,背着人一抹脸,恨不得离她八丈远。

    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样?简直呕死人!

    作者有话说:

    月贞:这一家人真是热闹。

    了疾:你也很热闹。

    月贞:我闹死你!呜哇!

    了疾:唷,小野猫也想充老虎?

    ◉ 39、强争春(九)

    午钟频敲, 震慑山林,惊得寒雁离乱。那边厅内也摆上饭, 寥大人再三客套推辞, 乔作推辞不过,一面吩咐家丁奉上虔哥皈依的贺礼,一面与玉朴相请入席。

    玉朴见那几个描金箱笼, 知他礼重,虽不爱财,也少不得客气, “这一遭回来,又是为大哥奔丧回乡, 又是访见布政司的几位大人。你的帖子我早瞧见了,原本打算寺里回去就请你到家中小聚的, 不想你先上来了。”

    “老爷事忙, 什么时候见都不要紧的。”这番解说,算是给足脸面。寥大人也是知情识趣之人, 忙拱手, “下官原也不敢打搅, 今日到这里来,是为了与玉芳住持商议修建佛塔之事,听见老爷也在这里为令公子皈依,我忙吩咐家下人略备薄礼前来拜见。”

    见席上无酒,寥大人欲吩咐门外僧人去买些酒来, 却叫玉朴拦住,“嗳, 佛门圣地, 怎可放肆?就以茶代酒吧。”

    二人便以茶代酒, 慢斟慢酌。玉朴抚着须道:“大慈悲寺亏空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亏得你明察,朝廷圣恩,怎能叫这些贪僧肆意挥霍?大慈悲寺乃杭州名寺,出了这样的事,明年巡抚南下,恐怕也要过问。”

    寥大人忙为他执壶添茶,“因此才要赶在开春时动工。这件事玉芳虽未牵涉其中,可他未必不知情。知情不报,包庇徒众,下官不放心再将此事交给他办。下官正要请老爷的示下,想请令二公子了疾禅师来监管修建佛塔。一来他是佛门中人,正好管佛门中的事;二来他离大慈悲寺近,贵家有要出捐一笔款子,请他来监管,再恰当不过。只是怕老爷疼爱儿子,不肯叫他劳累。”

    还是那句话,大慈悲寺乃杭州府名寺,隶属官府管辖,若叫了疾来监管,事情办好了,迟早是要上报朝廷的,也算他先在官场挂了个名。

    玉朴忖度一瞬,点了点头,“他是佛门子弟,自然该担起此事,年轻人,叫他历练历练也好。你只管与玉芳住持商议好,我来同他说。”

    “还有一椿事下官想向老爷打听打听。不知明年下访江南的巡抚是哪一位?下官这里有一份陈情表书,想请他上表朝廷,不知好不好开这个口?”

    “是为我们大太太托你的事情?”

    “不敢这么说。”寥大人忙笑着摇手,“这不单是为老爷府上添光,也是为光耀了整个钱塘县,是大太太成全了下官。”

    玉朴见他很会说话,笑着点点下颏,“我是李家的人,这件事就不好插手了,只得请你寥大人费心。巡抚嘛……我在京时听见些议论,说是皇上有意派工部右侍郎郭隶。我与此人不大熟悉,不甚了解。”

    自然不大熟,郭隶是六部的人,玉朴虽在杭州府有头脸,可北京乃天子脚下,权贵遍地,他一个通政司文官,尚且资浅望轻。

    想来又几分寥落,玉朴散淡一笑,“不过你也不要惊怕,不过是例行巡抚地方之责,又不是冲着什么人什么事来的。你尽好你地方官的本分就是了。至于我们李家的事,我想如今朝廷有意要正一正民间风气,也算恰逢时宜,他乐得向朝廷请命的。”

    “那就好,那就好。”

    寥大人这一搁下心来,便错把茶盅代金樽,吃得眼染红霞,满面春风。

    这里席罢,玉朴又遣了个小厮到那厅上告诉了疾,叫他晚饭时过那边厅上商议事情。了疾心料是为佛塔之事,坐在榻上默默点头。

    前头案上抹牌抹得正劲,一张八仙桌上铺着大红猩猩毡毯子,四面围着流光的锦裙,钗环碰撞,铃铛作响。

    月贞是新学的打不好,连输了好几把牌,把半个月的月钱输没了,心里有些发愁,她每月积攒下的月钱统共就三十两在那里。

    偏巧兰还在那里笑她:“贞大嫂子心疼钱了,瞧这一脸的愁闷。”

    月贞忙讪笑:“没有的事。是我自己笨,怨得着谁?”

    霜太太最烦巧兰这性子,玩到兴头上便渐渐失态。她横她一眼,巧兰瞥见,方收敛了态度,尴尬地笑一笑,“输了也不怕,又没几个钱。”

    愈发令霜太太厌嫌,跟个土财主似的。

    她扭头望一眼了疾,见他坐在榻上看经文,想他伴着一班女人无趣,有意拉他消遣,“鹤年,你也来打一把。”

    了疾书上抬起眼,像是在说她不可理喻,哪有出家人抹牌的?霜太太嗔他一眼,“你坐在那里也是没趣。”

    “那我回寺里去。”

    她又急道:“不许!我们也在山上住不了几日了,你又要年关时才归家,我得多少日子不见你?你不抹牌,那你押个角玩。”

    了疾把经书垂在腿上,睃了案上一圈,“那就押贞大嫂子吧。大嫂,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巧兰捂着嘴笑,“我们二弟是从不玩这些的,只怕是见贞大嫂子输得多了,又发了慈悲心肠。”

    霜太太立时剜去一眼,“谁都跟你似的,成日胡吃胡穿,就是金山银山也经不住你这样的手脚。”

    月贞却不领情,起身拉了芸娘坐下,“我手气实在不好,还是二奶奶来转转运吧。”

    琴太太便向榻上抬抬下巴,“那你去坐着吃两块点心,午饭也没吃几口。”说着朝霜太太搭过脑袋,“这孩子,见瘦了。”

    两位太太扭头将月贞上下打量,嘀嘀咕咕议论了几句她见瘦的事情。月贞觉得,那四只眼睛仿佛是要撕她的肉吃,又嫌她瘦,且得养一养。

    她不自在地落到榻上,在这小小的安静的一角,拣了块豆沙糕咬着。了疾就坐在对面,态度如常悠闲。她因为自己不得自在,更恨了他这悠闲,端直了腰,狠狠乜他一眼。

    了疾睐目过去,她也不闪躲,就偏着脸等在那里。就是要叫他看见!又凶巴巴白他一眼。

    一眼一眼地,如刀割肉,将了疾沉默地千刀万剐。他百般无奈地笑了下,想他坐在这里也是惹她生气,便搁下书立起身,对霜太太道:“方才父亲使人来叫我,恐怕有事,我往那头去。”

    听见是玉朴叫,霜太太不敢留,许他去了。他临门回首,见月贞坐在幽暗的角落,目光如针,似乎更怨他了。

    他这一走,霜太太抹牌也失了些兴致。尽管了疾只在边上坐着不说话,但坐在那里,仿佛就是她做娘的底气。

    眼下正打完一局,她把牌一丢,打个哈欠,“困人得很,坐在这里直打瞌睡,我去歇一歇。贞媳妇,你去打。”

    琴太太睇她一下,笑道:“这会歇了,只怕夜里难睡。”

    霜太太已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到榻上去坐,月贞让到牌桌上,巧兰忙从牌桌上起身去奉茶。

    霜太太嫌她立在跟前挡人,敛眉瞪她一眼,“横竖都是熬,没什么差别。年纪大了,愈发不好睡,醒得又早。在家也是这样,出来还是这样。”

    “难得出来,没两日就要回去了,回去又得忙活过年的事。”

    两个人闲散地搭着话,月贞在牌桌上坐着,别的没听清,就听见“没两日就要回去”这话,便问:“太太,我们几时回去啊?”

    霜太太笑她一句,其实是激着琴太太往外掏银子,“我们贞媳妇是惦记着回去,好往娘家去打点过年的礼。”

    月贞倒不是为这个,心里是算计着还剩得几日时光去办她算计的事,要下山去等了疾年关归家,满打满算,还有两月呢。

    万一冬风一吹,冰雪一冻,给她那一点胆子冻冷了可怎么好?毕竟是没廉耻冒大险的事情。那时候又不敢了,缩头缩尾的,还不如趁这回一股脑地办了要紧。

    她理着牌弯着眼,“姨妈取笑。是想着哪日回去,好帮着我们太太收捡行礼。”

    “唷,这孩子,好一片孝心。”

    哄得琴太太也有几分高兴,当着霜太太许诺,“二十那天就回去。等回去办好了年物,抽些出来装上,给你们章家也送去些。你老娘哥哥嫂嫂一年忙到头,光顾着街上的人吃,也该自己享享口福。”

    说着,也睇一眼芸娘,“芸娘也同霖桥回去一趟,看看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是我们两家的情分。”

    芸娘不知在想什么,有些走神,桌子底下给月贞踢了一脚,才想起来回,“谢太太。”

    巧兰横她一眼,认定她心里所思所想是与缁宣有关,否则深宅大院的女人,哪里来的心事?她心窍一动,抽走芸娘手里的纸牌,“你放着这二饼不打出来,捂在手里做什么?瞧,输了不是?不知在发什么楞。弟妹,什么事情呀想得这样出神?”

    芸娘面色微变,看看她,又看看琴太太,讪笑起来,“没,没想什么,就是想方才太太的话。”

    巧兰也不是真要当着两位太太在这里闹出什么,不过是要叫她难堪。她微微笑道:“原来弟妹是盼着回娘家。”

    给琴太太听见,乜了芸娘一眼。

    最不好当着婆婆的面记挂娘家,好像婆家待媳妇不好似的。

    这一下午的牌打得人如坐针毡,比及晚饭散局,三个媳妇各携下人往小慈悲寺回去。

    路上芸娘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月贞暗里窥她,思及午饭她与巧兰均是姗姗来迟,未必是给巧兰捉住什么马脚。

    月贞有意提醒,甫进山门,就说有件岫哥的衣裳落在了她屋里,叫芸娘一并去取。进屋追了下人自去吃饭,拉着芸娘进了卧房,笑嘻嘻抱怨,“午晌用饭,你们两个好不讲仁义,撇下我一个人伴着两位太太,简直叫站不是坐不是的,慌得要死。”

    芸娘先是牵强地笑一笑,紧着反应过来,眉黛忽叠,“午晌巧大嫂也去迟了?”

    “可不是嚜,她就在你前脚过去,说是在屋里换衣裳俄延了。”因彼此从未说破,月贞也不好过于直白,旋裙去倒了盅热茶来,有意笑了笑,“你就没撞见她?我看她慌慌张张的,都走到半路了,又忽然折回去。”

    芸娘呆了呆,想起在竹林里恍见的人影。缁宣说她看花了眼,她那时也当是看花了眼,此刻想来,未必是巧兰?

    她两手捧着茶盅,走了会神,陡地将茶盅搁下,伏在炕桌上呜呜咽咽啼哭起来。

    也陡地吓了月贞一跳,忙走到外间哨探一眼,见外头没人,孩子们满山乱逛,适才走回来推她,“你别哭呀,到底怎么的了?”

    芸娘脸埋在臂弯里,一只手捶着炕桌,“我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

    月贞慌了一下,忙搡她,“怎么就活不成了?你这是哪里的话,简直没头倒脑的。你先别哭了,有什么话慢慢说。”

    抽噎几下后,芸娘端起身来瞅月贞几眼,支支吾吾地道:“你和我要好,我也就不瞒你了。我说了,你可千万不许对人说一个字!”

    只等月贞一番赌咒发誓,她才将与缁宣的始末说出来。前前后后与月贞所知所想的差不离,月贞装得头一会知道,满面惊讶。

    待芸娘说完,她体贴地递上手帕。芸娘低着脸一壁拭泪,一壁抽抽搭搭地说:“你方才讲,巧大嫂午晌走到半路又回来,可不是去拿我与缁宣的?那时候我与缁宣正在上头那片竹林里说话,我恍恍惚惚瞧见个人影走过去,可不就是巧大嫂了?她要是去告诉两位太太,【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我看我是活不成了。”

    月贞剪剪眼皮,歪眼一想,“我看你这是杞人忧天,她告诉太太于她有什么好处?一则她自己要落个笑柄给人家;二则给老爷知道了,缁大爷也不好过。他们是夫妻,再不好,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就是不顾缁大爷的脸面,也得顾她自己吧?”

    芸娘依着她的话细细一想,抽了两下鼻子,“那你说她到底瞧见没有?方才抹牌的时候,她那么说话?不是故意叫我在两位太太面前难堪?”

    “就是没瞧见,心里憋着气,才要叫你在两位太太跟前难做,她好出出气呀。你想想,她那个咋咋呼呼的性子,要是当时瞧见了,不早就冲过去骂你们一通了?她也不敢给上头知道,骂一骂你们,她心里也好痛快。”

    芸娘渐渐风干了眼泪,“那照你这么说,还是我看花了眼?她并没有拿住什么?”

    月贞嘟着嘴,“就是你看花了眼,你自己做贼心虚。”

    芸娘绞着帕子呆想片刻,又骤然“呜”地一声伏在炕桌上哭起来。

    月贞只当是自己失言,说她“做贼”给她怄着了,忙小心赔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个人没读过什么正经书,不会讲话,不像你们做小姐的。你可千万别同我计较呀,我要是那个意思,就不同你说这些话了。”

    “我晓得你不是那样的人,否则我也不敢同你说。”

    “那你还哭什么?”

    她一问,芸娘就不得不去追究。无非是哭心里那一片恐慌,不单是恐惧给别人发现,也恐惧她自己。她虽不是名门书宦之家的小姐,也算一位朱门千金,读过礼乐诗书,学过廉耻道理。

    可如今——她哭她背离了规矩礼仪的放.荡,也哭她从端庄娴雅的小姐无可阻止地堕落了成了一个受人唾骂的淫.妇。

    月贞劝得手忙脚乱,直到她哭昏了天,才抬起涔涔泪眼,“我这个月还没行经,我好怕。”

    “什么?”月贞一下发了蒙,“没行经就没行经,这个月不来下个月总要来,我偶尔也有不来的时候。再不来,请个大夫瞧瞧就是了,怕什么?你敢是怕得了什么大病呀?”

    芸娘给她逗得啼笑皆非,没奈何地蘸着眼泪,“也难怪,你什么也不懂。”

    “什么呀?”

    芸娘嗔她一眼,“女人怀了孩子,就不行经。”

    月贞好在机灵,眼珠子转一圈,便想明白了,替她惊慌一下,“那,那怎么办?”

    芸娘整副骨头委顿地歪在那里,“我要是晓得该怎么办,就不在你这里哭了。”她嘲讽地笑一下,吸吸鼻腔,仿佛重新振作起来,“只有等,看看这个月来不来。要是不来,下月缁宣暗里请个可靠的大夫来替我瞧。”

    说起缁宣,便注入几分信心,别眼不好意思地窥窥月贞,“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荡.妇?”

    月贞连忙摇头,鬓头上步摇的珍珠流苏狠狠打在脸上,“我没有这样想,你不要多心。”

    黄昏渐暗,泪眼渐干,屋里的人也渐渐回来。芸娘只怕给人看出端倪,借月贞镜子几番整云掠鬓,告辞回房。

    独留满心震撼的月贞,望着那论初升的月亮想女人怀孕的事。她什么都想到了,却漏掉了这个可怕的后果。

    恰巧珠嫂子进来端水给她洗漱,因问:“发什么怔?芸二奶奶同你说什么了?”

    月贞笑着遮掩,“说孩子们的事。”她把腿伸下去,脱了鞋袜洗脚,在沥沥的水声里刺探,“崇儿到底不是我亲生的,我可不像芸二奶奶那样,总是担心孩子的事。珠嫂子,你说女人成了亲,有男人,都会生孩子么?”

    珠嫂子在那头铺床熏被,闲闲地搭腔,“那可说不准。就说我有个堂兄弟吧,他们夫妻都成亲五年了,还不见动静,愁得他老子娘到处求神拜佛,也没用。这有身孕没身孕,就跟生儿子生女儿是一样,占一半不占一半的,全凭运气。”

    说到此节,珠嫂子投来一丝怜悯的目光,“唉,你就不要想了,好好守着崇儿,将他拉扯大,也同亲生的一样。”

    言讫便走去收捡几样东西到箱笼里。月贞因问:“这会急着收拾什么?不是二十才回家去?”

    珠嫂子吊起眼笑,“我的姑奶奶,明日就十九了,先把这两日使不着的东西装起来,管家套车先送回家去,省得走的那日又是一堆东西。”

    下晌问起,月贞模糊记得今日是十七。此刻心下一惊,时光忽然变得迫人,似个钟槌“咣咣咣”地催逼着人要做个决断。

    百般顾虑此时统统在她脑子里乱了阵脚,搅合她心里一片乌烟瘴气。她混混沌沌地睡到床上去,吹灭了灯,在黑暗中听见竹叶沙沙作响。

    屋顶上头就是了疾的精舍,她似乎能看见他坐在矮几后头,伴着一盏青灯。那灯晕开的一圈暗黄的光,莫名使人在寒霜渐冻的夜里感到一阵暖热。

    然后就有孤注一掷的甘勇从那些乌七八糟的顾虑里拼杀出来。她要贴近他,哪怕只是短暂一夜。

    因为后日归家,阖家次日都睡得早。天刚擦黑,各人都回禅房歇息。月贞借故头疼,将元崇推给陈阿嫂带着睡,自己扒着窗户瞭望漫山的零星烛火。

    只等那些烛火递嬗熄灭,她将碾磨成粉的丸药揣在怀里,摸黑出去。珠嫂子就睡在外间榻上,她连开门也胆战心惊,却感到一种异样的兴.奋。

    了疾的精舍黑漆漆的,浓白的月光蒙在窗户上,无端绮.丽。月贞贴着门敲了两下,里头立时问:“谁?”

    显然他也是刚睡下。

    月贞像是中了邪,殷红的嘴唇勾起一抹笑,“我呀。”

    了疾坐起身来,辩出是月贞的声音,却辩出些不一样。他点了盏灯,擎在手里去打开门。烛光一晃,月贞泥鳅似的滑进门来,在他背后咬着嘴唇笑。

    是不大一样,她今夜描了妆,匀得脂粉浓香,嫩脸如桃,两弯眉月勾魂,一点朱唇摄魄。穿着件还算鲜丽的绾色长襟,烟灰的裙,梳着蓬松的头,歪着腰肢立在那里,左右不定,一身袅袅的韵味关也关不住,四下流溢。

    了疾心下有些诧异,阖上门走来,“你怎么还不睡?有事?”

    月贞撩起一缕鬓发绞在手里,另一只手往他胸膛似拍似搡地打一下,“你不是也没睡么?”

    了疾皱起眉,总觉她这异常是与情相关。他谨慎退了一点观她的面色,“大嫂,你病了?”

    月贞婉转一垂目,又笑抬起来,“相思病,算不算病呀?”

    这几乎是明示了,了疾只得往那边罩屏里避开,走去矮几上搁下灯,“大嫂,明早要动身回家,快回去歇息吧,省得起不来叫众人等。”

    他有意提起“众人”,有意提醒月贞,即便是在夜里,周遭也都是人的眼睛。

    月贞此刻什么也忘了,将俗世抛却,只盯着他被烛火映照的鼻梁。那挺拔的鼻梁左右藏着一对眼睛,不敢看她。

    她偏要叫他看,搦着纤腰慢条条踅入罩屏,走一步,便如蜻蜓点水,使这间清幽寡淡的禅房荡漾起满室春意。

    “叫他们等一等,也好过叫自己等……我等了你好久,你不来,我就只好过来了。”

    她眉黛低颦,含着哀怨苦闷。但这种怨愁同他母亲的全不一样的。她是半嗔半娇,半扬半抑的一缕风情。

    有些情难自禁之时,他踅到案后,坐在蒲团上。以求面前这张小小的矮方几能禁起她旖.旎的风韵,他异样的心动。

    作者有话说:

    月贞:年关了,祝大家千里合良缘,觅得有情人!

    了疾:哪有这样祝贺新年的?要祝大家恭喜发财。

    月贞:女人的事,你不管!

    了疾:好好好,我不管我不管。

    ◉ 40、强争春(十)

    黑漆的几面上反映着一片黯黄烛光, 似黑水流金,波光粼粼。了疾在沉默里希望它真能变作一条河, 隔断他与对面眼波横溢的月贞。

    但哪怕是山下宽阔的西湖, 也并不能挡住月贞的风流韵致,她轻涉而来,整个人歪坐在对面的蒲团上, 一手托腮,微微偏着脸,一手翻腾着小桌上的茶盅。

    她瞅了疾一眼, 似问似答,自说自话, “你怕我啊。”

    了疾见她笑意轻挑又鄙夷,心有不服, 微笑道:“我怕你什么?”

    她把那只青釉斗笠盅翻来覆去, 像是要在那空空的杯底翻出风浪与水花。她斜着眼,把眼梢流出的目光化作一枚月钩, 引着他上勾, “既不怕我, 躲着我做什么?”

    了疾暗里往后坐了坐,只怕她会从桌上爬过来,抑或是控制着不使自己扑过去,“是大嫂在生我的气,我只好避着些, 少在大嫂跟前点眼。”

    “我为什么生你的气,你晓得么?”

    了疾只管微笑着摇头, 隔着警惕的小小一段距离, 仍有无可奈何的柔情流露。他拿她总是没办法。这里镇着满山神佛, 这月亮的精魄还是敢冒着被雷殛的风险到这里来。

    月贞半身又向前欠了欠,仍然小小的偏着脸,扶着腮,微微斜着眼看他。她要与他捉迷藏,又故意露着破绽,“我不信。你是装傻。”想叫他来捉她。

    他却沉默了,眼皮半垂,瞥着桌面,两条胳膊锁在身侧。有些锁不住,他欲寻他的持珠把手绑住,可持珠搁在了枕畔。

    这会不能往床那头去,他们应当避开一切和软的充满暗示的地点。他只好拿起桌上的银签子挑灯,把火苗子挑得高高的,希望能借它的光照醒她的神智。

    孤灯一盏,怎么挑也是半明半昧,昏黄的,只够照亮这一圈,如同个旧黄的布罩子,将两人罩在里头。

    屋外仍有鸦啼不绝,每夜都啼,但今夜似乎远在天外。天外如何寂寞虚空与月贞不再相干,她明智的魂魄被抽走了,像被鬼迷了心窍,是个霪鬼,专吸男人暘气那一类。

    此刻只想着要贴到他怀里去,苦于隔着一张案,苦于这显而易见的距离。

    她那只手一松,斗笠盅便滚到桌子底下,“哎呀……”她借机伏下身去找,在矮几底下看见他盘着腿,扣着手,是在打坐。

    月贞伏在底下自笑一笑,身.体.柔软地从桌子底下钻过去,钻到他怀里,“滚到你这边来了。”

    却不拣它,只将手撑在他两边膝上,仰着眼嘻嘻发笑。

    了疾忙松开手往后退,额上浮满细汗,“仔细磕着脑袋。”

    月贞下半截仍伏在桌底下,他这一让,她的手一歪,往下跌了跌。不过她不死心,正给她让出一点空间,使她像条蛇,蜿蜒地从洞里爬出来。

    前面寸寸紧逼,了疾只得再往后让。背已贴住墙,没处可避了。月贞咬着嘴唇笑,拈着袖口抬手在他额上蘸了蘸,“你热呀?明明都入冬了。”

    了疾一把攥住她的腕子,惊慌失措得有些发狠,“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还寄希望于一点情,不信他对她无情。她趁势歪在他怀里,把脑袋偏在他肩上,仰望他冷漠的下颌,撒娇似的委屈,“你说做什么?孤.男.寡.女,还能做什么?”

    了疾揿着她的手腕不敢放,感到她的脉搏跳得与他的心一样乱,一样快。但真乱起来,就是俗世佛门,违法违礼,天下大乱。她只想前不顾后,随心所欲,到底过于烂漫了。

    她担得起后果么?连他一个男人想起来也觉得吃力。

    他丢开她的手,带着冷淡的决绝立起身来,留给她一片背影,“大嫂,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应当。你要自重自爱。”

    月贞猝不及防地跌在蒲团上,仿佛跌碎了一片自尊。他也还顾及着她的自尊,向后别着脸,睨着她叹了口气,“回去睡吧,趁这会没人瞧见。”

    这句话刺激了月贞,她冒着莫大的风险而来,投怀送抱,扭捏作态,他还是不要,他还是不要——难道他背着的风险比她还大?真闹出事,遭祸最凶的是她,他怕什么?

    灯在她身后的桌上倏明倏暗,似一只温柔的手抚.慰着她扭捏着的窄瘦的背,反反复复的,她那片薄弱的自尊碎了又合,合了又碎,忽然在此安慰下碎得彻底。

    她真的有些恨他了,不再带着女儿情长的那点矫揉做作。也因为是恨他,便更心安理得的想要毁了他。她押上了廉耻自尊,他必须也得赔上点什么,才能令她心里感到平衡。

    她把发鬓掠一掠,把那只斗笠盅拾起来搁在桌上,恢复了常态,“回去就回去,总要叫人吃杯茶再走吧!”

    了疾只得去搬出炉子点炭瀹茶,避在罩屏外,守着炉上的铜壶阖眼打坐。月贞坐在那里看他,忽然不屑地笑了声,语气却平和,“你连看也不敢看我,有什么能耐?”

    了疾睁开眼,自嘲地微笑,“我什么能耐也没有,不过是个寻常人。”

    月贞哼了声,“寻常人?寻常人都跟你似的,装得无欲无求?我看不见得,你比寻常人还无能,你连自己的心都不敢拿正眼看,还妄想修行。”

    他抿了抿唇,没说话。月贞冷笑道:“你看看你的心,我不信里头没有我。只是你不敢承认,你怕认了没法子收场。”

    炉子了蹦着火星,噼噼啪啪的,屋外落了雪,凌乱的雪在漆黑的夜色里打转,婆婆娑娑,没有规矩,但终归是要落地的。

    “下雪了。”了疾说。

    月贞被激怒,冷眼射过来,“你连我的话也不敢接!你胆小如鼠,不是个男人!”

    了疾也不免有些愤怒起来,“你也晓得凡事要收场。如何收场?谁替你收场?你想没想过?靠你那百无一用的哥哥还是你那病病殃殃的老娘?还是你指望凭你这点无知无畏的天真就能横行世间?或是你指望我来收场。我要是也无能为力呢?”

    他冷静地给她讲道理,也坦率地承认着自己无能,“无所不能,手眼通天的男人,那是故事里写的。动则便是三元及第,翻云覆雨。现世里你听过几个这样的男人?大嫂,你心里的我,不过是你想象出的我。我恐怕没有那个收拾残局的本事。”

    “没有就没有,要杀要剐我都不怕!”

    “你不怕,是因为你没亲眼见过。你没见过老宅子里惨死的女人,你也没经历过自私软弱的男人。你脑子里,只有杂书戏台看来的一些忠贞不渝的故事,你不知道那是假的。这世上本没有忠贞不渝那回事。”

    月贞噌地拔座起来,“我才不管什么忠贞不渝,我只要听我的心,也要你听见你的心!”

    炉上的水烧得半开,“吱——吱——”地响成微弱的一种声嘶力竭。真烧沸又不这样响了,只是“咕嘟嘟”和和气气地翻涌着。

    了疾心里少不得振荡一下,却是如雪无声坠地。她是走火入魔了,但他不能,两个人总要有一个清醒。

    他又不说话了,月贞尴尬地站在那里,最后只能坐回去,心里却更恨他,实实在在地怨恨着。当喜欢里掺上怨恨的感情,就是实实在在的爱了。

    或许在此刻之前,他说的是对的,她喜欢的是经过想象的他。但他不够了解女人,她们九曲回肠的心思简直毫无道理——在钝痛麻木的空虚中,一点尖锐清晰的刺痛很令人迷恋。

    月贞反而在这种怨恨里彻底爱上他,更又觉得无奈的不平。

    她把手向脸边一揩,揩了满手泪,便抱着双膝转过去,不肯给他看见。

    了疾望着她啜泣的肩膀,起起落落的,像把锉子锉在他心上。他安静地瀹好茶,提着小小一把紫砂壶走到案几前满斟,“吃完茶就回去吧,今晚就当无事发生,明天睡醒起来,还是那个简简单单的章月贞。”

    他说得轻巧,可是章月贞爱上了一个人,添了桩心事,心事牵牵缠缠,就成了复杂的章月贞。她胡乱搽干脸,掉过身来抽抽鼻子,“那你也吃一盅,咱们以茶代酒,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了疾睇着她苦笑一下,走出罩屏那头去拿他常日用的茶盅。月贞眼色一冷,带着报复的意思,趁此功夫把怀揣的药粉抖进壶内摇匀。

    只待二人吃过茶,了疾催促,“快回去吧,你屋里睡着人,仔细醒了看不见你起疑。”

    月贞借故捱延,“你听,雪下得正大呢,我来时也没披件斗篷。”

    “我找一件袈裟给你。”

    月贞冷笑道:“你糊涂了,披了你的袈裟回去,明日人问起,我怎么说?”

    了疾只好避到那头罩屏内,坐在榻上,也点上盏灯捧着经书看。月贞似乎是真心悔过了,在那头不讲话,低着脑袋细数裙上的皱褶。

    那皱褶像一柄泥金扇的皱褶,发出“嗑哧嗑哧”的声音,是在数时间。屋檐上的雪化成水,“滴答滴答”坠地,都是在倒数光阴。

    他在一滴一滴的时间里忍不住偷看她。看一眼就少一眼了,自己说出去的话,自己要身先力行,才能说服她听话。

    这时间因为是最后的,渐渐就变得急迫,潮.热,难.耐。他觉得有些坐不住,汉译的经书似乎又变作梵文,化为一个个眼花缭乱的符号,看也看不进去。只得丢下书立起身来,在榻前慢踱。

    月贞察觉异动,远远抬眼窥他,“你忙着赶我?”

    他笑着望过来,语气不免有些急躁,“没有。你别乱想。”

    月贞扭过头去暗笑,等他脚步越走越快,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她便捉裙起身走过去,“你怎么了?”

    了疾一回身,撞上她的面孔,呼吸愈发乱起来。他遥遥头,向窗户上瞥一眼,“雪怎么还没小。”

    那纱窗上嵌着一轮被云翳遮蔽的月亮,从乌黑的云层里透出一圈灰的光,是月亮焚.身的灰烬,落点火星上去,又复燃了。

    月贞发着恰如其分的娇.滴.滴的声音,嗔他一眼,“还说不是急着赶我走,你瞧,是天要留客呢。”

    了疾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吞咽了两下,不能解渴,他又把嘴唇抿一抿,“我没有赶你的意思。”

    “我知道,同你说笑嚜。”月贞咬着唇低婉一笑,情态比头先还妩媚几分。因为带着肆意报复的意思,愈发放出手段来,抬起手背去碰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病了?额上好烫,脸上也发红。”

    他闭了下眼睛,在触.碰里感到温凉解渴,要退开也不那么坚决,只是身形晃动了两下。

    月贞继而把脸偏在他胸膛里,贴着耳朵听,仰起得意的眼扇一扇,“哎呀,心跳得也好快。”

    扇出一丝狡黠,令了疾恍然大悟了,“你给我吃了什么?”

    “药啊,从巧大奶奶那里偷来的,她说是给男人吃的。吃了这药,凭你是神,是佛,也得乱了方寸。你觉得怎么样?”月贞直起身,两臂圈住他的腰晃一晃,状若撒娇。

    面上的笑意尽管得意娇媚得没廉耻,心里却是无限的寥落与惭愧。寥落的是,他的感情不能斗得过他的理智,但这药可以。惭愧也是为这药。

    了疾掰开她的胳膊,落到榻上,将拳头握在炕桌上低着头匀气,怎么匀也匀不平。他心里不是不责怪她,可抬起眼来,又不忍责怪,只咬着牙说:“你快走。”

    “我偏不。你明明想要我,你不敢,你是个孬种。”月贞轻蔑地笑着,高高在上地与他对峙,好像是看不起他,其实也很看不起自己。

    倏而一转,她蹲下去,把脸伏在他腿上哭起来。因为怨恨,她把一切问题都归咎给他,“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你为什么要来管我?我娘哥哥嫂子都不管我,你来多管什么闲事?李家那么些人口都不管,你偏来管!你不来多事,我就不会喜欢你了,我不就不会喜欢你了么!”

    她哭得伤心,呜呜咽咽的,把了疾的肠子也攥紧了。尽管看不见她的脸,他也能想象,必定是被眼泪割得寸寸断裂。她擅于用无知无畏来遮掩她的惊惶怯懦。懂不懂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要活。

    这哭声犹如雪上加霜,了疾什么的理智土崩瓦解。他一把将她拽到膝上来,急切地亲.她脸上的泪渍。那泪水流到腮畔,他便亲到腮畔,流到脖子,他便亲到脖子。怎么亲也亲不完。

    月贞渐渐转了音调,觉得自己是七零八落的碎片,又在他的嘴.唇.下粘合起来。他在缝起她,一针一线都使人发.颤。

    她攀上他的脖子,自然地扭捏,有话慾说不敢说,只怕一出声就将他惊醒。她只能将未说的话化为潮.热的呼吸,从嘴里哼出来。

    一缕缕长短不已的哼.声,因为哭过,显得格外易折脆弱。了疾混沌的脑子里只想到:要折断她,要破坏她。这是对任何人从未有过的摧毁慾,他也奇怪,明明满心慈悲,怎么忽然穷凶极恶起来?

    但都顾不上了,他忙着一手推开炕桌,把她揿在榻上。要悬崖勒马也来不及,她十分配合分开自己,等着他的任何举动。虽然不懂,这时候也不需懂,自有本能去遵循。

    至于收场,他们都没想到那里去,那是过后的事情,眼下是先要破坏那一份空白。月贞感到一点刺痛,如同爱他一样,苦.痛里有叫人不能自拔的愉.悦。

    墙角的小炉子还燃着,炭烧得火红,热气高.涨,把窗外的雪花也融.化了,寒冷天翻地覆,情.潮起伏不平。

    有一片飘来蒋文兴的肩上,立时成了一块温.热的水渍,浸入他的皮肤里。他原本是为明日要打道回府,无论如何该赶来谢过了疾,于是三更也过来。谁知爬到这里来却听见黑夜里藏着对野鸳鸯。

    他在廊庑底下又站了一会,里头渐渐偃旗息鼓。他心里隐隐快慰,又握实了一个了疾的把柄在手里。

    待要先走时,听见脚步声,忙藏到柱子后头。紧着见月贞开门出来,两个人倒没有什么离情难舍,月贞一个人摸黑走了。

    月贞是逃出来的。慾火.烧褪,寒风一吹,将两个人都吹醒过来。她望着不可收拾的局面,忽然一阵后怕,怕面对了疾的脸色,也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

    了疾要掌灯,她不许,“不要点灯!”

    这时候,懊悔逐渐反扑过来,彻底浇灭了药性。了疾很是急速地穿上了衣袍坐在榻端,只怕晚那么一刻,又陷到那深渊似的慾念里去。月贞则在他背后,缩在榻角抱着双膝。两人都在黑暗中感到尴尬,只好沉默。

    隔一会,了疾拾起地上的长襟袄子递给她,“仔细着凉。”

    他还是那样体贴,只是嗓音冷却了一点。

    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恐怕在怨她下作低劣。但也情有可原,一个女人使出这样的手段,别说男人看不起,同类也嫌她丢脸,就如此不甘寂寞?连她自己也这样看。

    却自这样自我厌嫌的情绪里,隐隐生出报复的快意。不论如何,她到底撕下了他清心寡欲的面具,窥见了他烧红的眼,狠戾的表情。他不是佛,心里某个角落还暗藏着低.俗的人之慾。

    这样思想着,她穿好衣裳,若无其事地梭下榻,背着他笑了声,“你说的,就当今晚没事发生。烟消云散了。”

    了疾抬眼看着她瘦条条的背,思绪繁杂,一时理不清,也就没说话。

    月贞止不住期待他说点什么,又怕说出来更叫她难堪,只得仓惶地逃了出去。

    轻手轻脚逃回屋里,珠嫂子在罗汉榻上动了动。月贞以为是惊醒了她,心里一阵无措慌乱。幸而珠嫂子只是翻了个身。

    她摸黑钻进卧房,躺到枕上,那颗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才逐渐落下来。人一松懈,感到裙子底下持续的麻痹与刺.痛,软绵绵的,令她神.魂.颠.倒,泪湿满面。

    今夜太混乱,月色不清,风雪潦草,她绝望地想,其实爱并没她想象中好,快乐是快乐,却比她幻想中缺落了一块,并且很难再补起来。

    第二天,初雪无痕,遍山青黛,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山门前偌大的铜炉里依旧插.满香烛,佛象仍庄严而澹然地坐在大殿里,座下诉说过的无数心事照旧没能得偿所愿。月贞忽然觉得,她这点心事也算不得什么。

    车马都候在大路上,了疾将阖家送至山门处。霜太太拉着他依依不舍地叮嘱,“年前你就要回家来晓不晓得?你父亲好容易在家一趟,你不要惹他动怒。”

    月贞正捉裙跨过山门,想从他的嗓音里辨别出一点情绪。然而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应霜太太的话。

    她不由得在门外回首,无数锦衫罗裙递嬗走出来,他在纷呈的山门内合着十,任凭两旁弟子缓缓阖上了两扇门。

    眼下要清扫佛门,了疾提着衣摆一径往三重殿上去,在佛象底下盘坐。弟子来道:“主持,该用早饭了。”

    他闭着眼,“你们自去用饭,不必管我。把殿门阖上。”

    那弟子抽身出去,殿门沉重,拉出长长的声音。声音一顿,了疾的肩背也委顿下来,在佛像底下佝偻着。

    他反省了一夜,一会思自己心行有亏,一会思自己违背佛法,然而思到最后,只剩一片担忧愧疚。即对他自己,也对月贞。

    这是个没了局,他“被迫”要为她收场,一时也不知由何敛起。她的离经叛道,大胆狂妄,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迟早她会见识到情这东西多么残酷作弄,毁人于无声无息中。其实不值得。

    果不其然,月贞尚未来得及从自己那一丝痛里抽身,回家便见识了别人苦痛。那痛是庞然的,伤及性命的——

    听说唐姨娘病重,躺在床上起不来。琴太太好瞧热闹的心又给吊起来,过两日叫来月贞吩咐:“你去瞧瞧,也算我们这头的一份心,她好歹是为李家生下了虔哥,不比别的姨娘。”

    月贞依命在这边宅里打点了些人参阿胶捎带过去。到唐姨娘屋里,见这边府里的人皆在,外间还跪着几个管事的男人仆妇,她一时不知为何,怯怯懦懦地站到巧兰身边去。

    霜太太在榻上指着几人大骂:“瞧我和老爷都不在家,你们简直没了王法!姨娘病中,为什么不请大夫瞧?还有茶饭炭火,为什么不给足?这家里还没穷呢,你们就胆敢私自克扣姨娘的东西!”

    底下众人一头扎在地上,“不敢不敢呐!老爷太太明察,哪样敢缺?都是按时按点送来的。那炭、那炭实在是外头还没送来,前天送来了,忙就送了一篓子到这里来,老爷太太瞧,不是在那里点着的?”

    霜太太捶了下炕桌,“那大夫呢?为什么不请?”

    “咱们家常请的张先生马先生可巧这几日都到仁和走亲戚去了,不在家,就没请来。十五那日请了个姓吴的大夫来给姨娘瞧,谁知竟是个庸医,姨娘吃了他几副药,非但没见好,反又病得重了些。”

    霜太太待要开口,玉朴已显得有些不耐烦,拔座起来向她道:“你审吧,我瞧瞧她去。”

    这厢打帘子进了卧房,只见唐姨娘面容淹淡欹在枕上,宝髻睡得乱蓬蓬的,脸色惨白,嘴唇也有些发白,却对着他笑了笑,“快叫太太别问了,他们没什么错处,说的都是实话,是我自家身子骨不好,一病就拖拖拉拉的总好不了。”

    玉朴坐在床沿上,欲待扶她睡下去,她却不肯,“躺了好几天,躺不住了。你们在山上好不好,虔哥有没有哭闹?”

    “虔哥由奶母照看着,好得很。”玉朴送开手,温情地看着她,“前日打山上下来,原要到你屋里来的,不曾想周府台下帖来请,就给耽搁住了。”

    唐姨娘看着他,很难从他的目光里辨别真伪。官场中人,虚虚实实都很有一套。她不知道他因何冷淡,无从追究,便也懒得追究了。反正寄人篱下的滋味她从小尝到大。

    唯一一段好日子,是在北京那三年。她越来越怀念,“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城去?你向朝廷告的假我记得是三月里到日子?”

    “是三月里,过了年关就快了。”玉朴见床头小几上搁着药,便端来喂她,“不急,好好把病养一养。你看你,眼也凹了,脸也白了,不似往常那般标志迷人了。”

    他微笑着,眼色有些宠爱的痕迹,仿佛往日情谊又再提起。唐姨娘不禁嗔他一眼,“不标志了,你就不喜欢了?”

    他笑着搅一搅碗里的银汤匙,垂下眼盯着手里的苦药,“标志哪个男人不喜欢?不过你嘛,不标志我也喜欢。太标志了倒有些不好,惹人的眼,我心里酸。”

    她把这当做是俏皮的情话,似乎又活过来,脸上多了一抹血光,糊在惨白的脸上,突兀得像个纸扎的美人。

    作者有话说:

    月贞:今夜月色迷离,全是科技与狠活。

    了疾:科技是你给的,狠活是我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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