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
向之瑶和邬令互相搀扶着从餐厅里出来的时候, 门口檐下琉璃六角灯上垂着的流苏随风晃了几晃。
向之瑶眼尖,远远看见了周宴深的车,挥着胳膊大声喊哥拉着邬令一起跑了过去。
坐进车里却发现, 她哥的脸色几乎可以用冷若冰霜来形容。
“二哥, ”之瑶小声,“你怎么了,我只是让你来接我一下,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周宴深回过神来,按按额头:“没事。”
他回头看了两个喝得脸通红的姑娘一眼, 打开储物格取出两瓶水拧开,一一递过去。
递到邬令的时候,邬令却傻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周宴深看。
“你……”她张了张嘴, 不可置信, “周医生?”
周宴深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我,我, 我, 我是邬令。”邬令手忙脚乱地接下那瓶水,脸瞬间像烫熟的虾子般更红了,“就是之前在香港景丽酒店的时候, 您救了我外公, 您……还记得吗?”
周宴深回忆了一下, 点点头:“邬小姐。”
向之瑶在旁边喝着水, 听得莫名其妙,过会儿才极慢地反应过来, 张大了嘴巴:“邬令, 我哥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唔——”
话还没说完, 邬令直接过来捂住了她的嘴巴。
“周医生,”邬令已经彻底从酒中清醒过来,捂着向之瑶的嘴,尴尬一笑,“我外公的事,谢谢您,一直没机会当面向您道谢。”
“举手之劳,邬小姐不必言谢。”男人淡淡的音色从前方传来,车辆平稳地驶入夜色。
向之瑶扒下邬令的手,一脸兴奋:“你干嘛,我哥是不是——”
邬令狠狠瞪着她,用口型做出“闭嘴”两个字。
向之瑶闭上嘴,仍然按捺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掏出手机啪啪啪打字:“不是吧,这么巧?”
邬令很快回复:“你亲哥?”
向之瑶:“no,表哥,他妈妈是我姑姑。”
邬令:“那你很快就要喊我表嫂了。”
发完,邬令按灭手机,一抬头,对上车内后视镜里周宴深刚好看过来的目光。
她的心跳瞬间咯噔一下,抿抿唇,对着镜子笑了一下。
向之瑶住得近,周宴深先把她送回去,再去送邬令。
没了向之瑶叽叽喳喳的声音,车内显得安静无比,邬令慢慢坐直了身体,手放在膝盖上心乱如麻地绞着。
她想起方才周宴深看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睛太好看了,漆黑的瞳仁,眼尾处浅浅的扇形褶皱,深情又温柔,注视着她时,让她觉得自己有种被深爱的错觉。
邬令从小到大都对自己的长相很有自信。
酝酿了一路,终于在车停在她住的地方门口时,邬令鼓足勇气开口:“周医生,您明天有时间我可以请您吃饭吗,当感谢您救我外公之恩。”
周宴深回头:“邬小姐,不必这么客气。”
邬令没有气馁:“那加个微信呢?”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很晚了,我就不送你上去了。”
这便是婉拒了。
邬令深呼吸一口气,咬了下唇,什么也没说径直开车门跑了下去-
聚餐回来,虞乔觉得头在隐隐作痛,早早便睡下了。哪知睡到一半被接连不断的电话轰醒,差点要把她的脑袋炸了。
“喂。”虞乔不得已爬起来,按亮床头灯,摸过手机凭着肌肉记忆按下接听键。
“虞乔,”对面是Alin的声音,疲惫无比,“你睡了吗?”
“你说呢。”虞乔没好气,“我好不容易早睡一次,你可真是我亲姐——”
“虞乔。”Alin打断她,声音喑哑,“帮帮我。”
虞乔噤声,她从来没见过Alin这个样子。圈内以雷厉风行著称的王牌经纪人,手下一个又一个顶流,差点让人以为,她是无坚不摧的。
“我妈进医院了。”她平平淡淡地说。
虞乔缓缓吐出一口气:“哪个医院。”
“仁和,胸外科。”
“好。”虞乔掀开被子,二话不说开始换衣服。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许久,才说:“虞乔,谢谢你。”
“你放心。”虞乔撂下这三个字,挂了电话。
她从柜子里随便抽了件衣服套上,拿上车钥匙去地下室开车,一路加速赶到了仁和医院。
深夜的医院人流稀疏,虞乔按下电梯抵达胸外,她戴着口罩,直接去护士台:“冯丽书女士在哪?”
护士抬头:“家属?”
“对。”
“家属总算来了,”护士皱眉,语气不善,“在抢救室呢,还是邻居送来的,你妈妈病情这么重,做子女的没有一点紧迫感吗?”
护士边叨叨边带虞乔去急救室,急救室上亮着红灯,虞乔只能坐在门口等,大约半小时后,手术灯灭,从里面走出了一位女医生。
虞乔连忙迎上去:“医生,病人怎么样了?”
“暂时没事了。”医生边摘手套边说,“病人是胸膜恶性肿瘤,胸腔黏连情况很严重——你是她女儿吗?”
“不是,我是她女儿朋友,我可以做主,您说就行了。”
“不行,她需要尽快动手术,否则会有生命危险。让她女儿回来签字,或者其他的亲属也行。”
“她女儿在国外回不来,她委托我照顾她母亲,我可以做主。”虞乔重复。
“不行。”医生皱眉拒绝,“手术必须要亲属签字。”
“温医生——”虞乔还想再说什么,有护士跑过来拿着一份文件要医生签字,“这是诊断书您签一下字,严姐要我问一下冯丽书安排到哪个病房?”
虞乔看到她签下了温意二字。
“重症六楼。”温意哗啦啦地签字,边写边问,“我师兄走了吗?”
护士接下她签完的文件:“周医生今天有事,提前走了。”
“他最近手术多吗?”
“挺多的。”护士想了想,“这礼拜周医生有两台心肺联合移植,还有几台肿瘤的切除手术,时间都排满了。”
温意拧上笔,叹了口气:“冯丽书这台也要他来做。”
虞乔站在二人身后,一直不说话默不作声地听着。
温意回过头来:“冯女士的手术很复杂,我必须要和她家属谈一下。”
“好。”虞乔点头,“电话可以吗?”
“可以。”温意说,“号码给我。”
虞乔把号码给了医生,跟着护士去了重症六楼的病房,一进楼道,里面全是老人沉重的咳嗽声,充满了绝望的声音。
她出钱给冯丽书安排了单人间,进去的时候,冯丽书已经醒了,看到她,眼里没有一点意外的神色:“乔乔啊,来坐吧。真是辛苦你了,半夜还要跑过来。”
虞乔坐过去:“您感觉好点了吗阿姨?”
“死不了。”冯丽书拍拍她的手,语气平淡,仿佛就是随意一问,“小桐呢。”
黎桐是Alin的本名。
“她在国外。”虞乔连忙解释,“她马上就回来,您别着急。”
“我着什么急,”冯丽书淡淡地笑,“她工作忙,我又不是第一次才知道,工作重要,叫她不用着急回来。”
因为工作原因,Alin和她妈妈一直矛盾不浅,虞乔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没什么和上了年纪的长辈相处的经验,只能干巴巴安慰几句。
后面去给冯丽书买夜宵的时候,Alin来了电话。
虞乔嘱咐店家做得清淡一点,坐在店里听Alin说她刚才和医生电话聊的情况。
越听越皱眉,冯丽书的手术还拖不得,必须在一周之内做,且这台手术的精细和复杂程度,国内统共就只有两个人能主刀。
仁和胸外全国第一,这两个人,都在仁和。
虞乔心里隐隐有了预感:“要给阿姨主刀的医生叫什么?”
“姓周。”Alin声音嘶哑,“国外回来的,只有他能给我妈做这台手术。另一位是他们医院的主任,已经上了年纪,很多年不曾主刀了。”
真的是他。
虞乔闭了闭眼。
“虞乔,”Alin在电话那头疲惫无比,“我现在赶不回去,能不能请你帮我给这个医生送一个红包,请他尽心,我回去之后必有重谢。”
“他不会要的。”虞乔脱口而出。
“嗯?”
“我的意思是,”虞乔手无意识攥紧了衣角,“即使不送红包,医生也会尽心的。”
“那不一样。”Alin不以为然,“拿人钱财才会尽心尽力,我已经把红包的钱转你账上了,你换成现金去给医生送过去。”
手机一声提示音,果然已经到账了。
虞乔:“……”
她按按额头,觉得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那位,哪里是缺钱的主儿。
虞乔不知道周家具体多有钱,但就算在陵江国际部富二代云集的圈子里也是名列前茅。
她以前问过周宴深,为什么想学医,老师们都说,他这样聪明,应该去学金融或者钻研高精尖的科技更合适。
虞乔记得周宴深放下书,想了想,只说了一句话:我希望不想死的人都能活下来。
他爷爷当年恶性肿瘤治无可治,于是后来,救人成了他毕生的信仰。
虞乔看着手机里的转账,哭笑不得,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该怎么办,知道他已有爱人在侧,还是抑制不住心里疯长的喜欢。
一次醉酒找他,已经足够出格,也在他面前丢够了人,再纠缠,就不合适了。
总不能到最后,还招了他的厌烦吧。
夜晚的病房里静悄悄的,单人间里有陪床的小床,虞乔却不想睡,披着衣服坐在阳台。
她望着月光,月光洒在她身上,银色的,柔软如绸缎如流水,铺满全身。
唯独没有铺到她的心里。
只要一想到他会爱别人,会满心满眼都是别人,心里就控制不住地泛起怨毒的想法。虞乔才发现爱是做不到心甘情愿放手的,一见到周宴深,她浑身上下全是占有欲在作祟。
她在阳台坐了一夜。
天明之时,冯丽书还在睡觉,虞乔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去楼下的早餐店吃早点。
她点了两个椰奶包和一杯豆浆,一口一口吃完,甜丝丝的,她最喜欢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Alin又来了电话,催促她去银行取钱,别忘了拿红包包着送过去。
虞乔顶不住她催促的压力,就近找一家银行取了钱,厚厚的一沓。
医生和护士陆续开始上班,那位叫温意的医生上班之后先来她们这里查房,查完之后让虞乔跟她去办公室。
“我是冯女士的首诊大夫,冯女士的全程治疗我都会在场,但是她的手术我做不了。主刀医生是周医生,我现在带你去见他。”
温意带着虞乔走到一间办公室前,敲敲门,接着回头很认真地跟她说:“对了,还有家属,家属必须签字,我们才能安排手术。”
虞乔点点头:“已经在联系其他的家属过来了。”
“进来。”门里传来男人质感偏冷的声线。
温意推开门,语气莫名变得有些尊敬:“师兄,早。”
通体洁白的办公室里,周宴深正在穿白大褂,身材高而挺拔,浴着亮色的天光,他微微低首,一颗一颗系着扣子,下颌清晰立体。
“早。”微微哑的声音,像是没睡好,“病人家属呢。”
“在这。”温意往旁边退一步,露出虞乔,“冯女士的女儿在国外,这是她女儿的朋友,您和她说。”
周宴深扣好最后一颗纽扣,波澜不惊地抬眼,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微微顿了顿。
听到是病人女儿的朋友,又恢复了平静。
虞乔有些尴尬,只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和他打招呼:“周医生。”
周宴深没搭理她,坐在椅子上。
“这是冯丽书拍的片子和病历,我都给你放这了师兄。”温意毫无察觉气氛的古怪,“师兄我还要去查房,我先走了。”
“门关上。”周宴深只说了三个字。
“好的师兄。”
办公室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虞乔硬着头皮坐到了她对面。
周宴深起身,拿一次性纸杯接了杯热水推到她面前。
“谢谢……”
他低下头,翻了翻片子和病历检查情况,头也不抬地问:“冯丽书的大概病情温意和你讲过了吧。”
“嗯。”他完全公事公办的口吻,虞乔也打起精神,从她的角度,看到周宴深眼下有淡淡的一圈乌青,似乎昨晚没睡好。
周宴深抬头看了她一眼,开始讲治疗方案和后续问题。
虞乔聚精会神地听着,边听边喝完了眼前的热水。
最后,周宴深一锤定音:“我最早的手术时间是明天晚上,今天安排全身的检查,让家属把手术同意书签了,再拖只能下周了。”
“好。”虞乔好像只会说这个字。
周宴深合上病历:“你还有别的事吗?”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出去的时候带上门。”他低下头,拧开钢笔开始写东西,淡声说。
虞乔抿了下唇,稳住自己的声音:“有,我想跟你道个歉。”
“说。”仍旧淡漠的语气。
虞乔垂睫,心里七上八下的,慢慢地说:“上次我喝醉了给你打电话的事,还有昨晚的事……昨晚,我也喝了点酒,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黑色钢笔,仍在唰唰写着,字迹凌厉清晰。
“希望你不要误会,以及很感谢你收留我一晚,也很抱歉。”
金属笔尖在纸张上陡然划出重重一道,黑色墨迹瞬间洇开。
虞乔听到他把纸张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的声音。
“虞小姐。”周宴深终于抬头,直直看着她,眸中无波无澜,“你大可不必道歉,以虞小姐的变脸速度,恕周某实在无法相信你说的任何话。”
虞乔脸色一变,猛地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声音:“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他平淡地说。
虞乔深吸一口气,觉得无法再在这个环境里待下去,她拎上自己的包转身就走。
就在她转身的同时,一道重重的物品落地声于身后响起,她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脸色变得难看。
身后,周宴深已经起身捡起地上那个厚厚的红包。
虞乔回头的时候刚好看到他脸上那抹微讽的表情。
“这不是……”她想解释,又苍白地说不出话来。
周宴深往前走了两步,高大的阴影慢慢笼罩她,他看着她,把红包塞回她的包里。
他身上有淡淡的雪松香混合很浅的消毒水的味道。
仅靠近一瞬便离开她的鼻尖。
周宴深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冷而凉:“虞小姐,希望你知道,我有最起码的医德。”
🔒春深
走出办公室, 虞乔的手紧紧握着门把,骨节泛白,良久才松开。
她忘了带口罩, 来来往往的人回头看她, 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跃跃欲试想上来要签名。
回过神来,虞乔戴上口罩,低下头从一旁的电梯回到六楼。
早上吃饭时她发信息给容夏, 叫她准备两套生活用品送过来。虞乔回到病房的时候,容夏也已经到过了,正在陪着冯丽书说话。
“乔乔,”冯丽书看见虞乔站在门口, “快进来。”
“阿姨, ”虞乔调整好心情,微笑, “我刚才和医生谈过了, 手术时间是明天晚上,待会儿护士会带您去做各项术前检查,您放宽心。”
冯丽书叹了口气:“辛苦你们了。我这一把老骨头, 还折腾你们两个人跑过来。”
“说什么呢阿姨, ”容夏嗔怪, “您是Alin姐的妈妈,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冯丽书笑着拍拍容夏的手。
“您不用担心阿姨。”虞乔坐过去,“我这段时间空着, 刚好可以在这照顾您。”
拍完定妆照之后离正式开机还有一个月, 她为了更好地沉浸琢磨剧本, 早早推了活动。
“还有一件事阿姨,您这个手术重大,我没办法代签字,您看看能不能联系其他的直系亲属过来签个字。”
容夏嘴快,立刻说了出来:“Alin姐不是有弟弟吗,他不能过来签字吗?”
冯丽书的笑容莫名淡了下来。
虞乔没说话,她本意也是这个,只是不好直接说出来而已。
Alin的弟弟黎耀,不学无术,整天除了在社会上混着跟一群狐朋狗友吃饭喝酒之外,就是问Alin要钱。
而冯丽书,从小便重男轻女,对黎耀多加溺爱,对Alin则是轻视随意,也因此,姐弟二人的性格天翻地覆。
Alin为人自立自强,能力强性子狠;黎耀却因为冯丽书过分的溺爱,无法无天,甚至冯丽书生病,都不见他来多问一句。
反倒是冯丽书从小不待见的女儿,尽心尽力。
虞乔不由得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女人一眼,不知她此刻心里作何感想。
她又劝了一句:“阿姨,您的手术要紧,能给您主刀的医生全国只有一个,他的时间不好排。”
冯丽书慢慢地说:“好,我来联系耀耀。”
搞定签字的事,虞乔松了一口气,她去办住院手续,容夏则陪着冯丽书去做术前检查。
在医院忙忙碌碌一上午,受到不少注视,虞乔也没指望能遮掩住,遇上来要合照的客客气气答应。
只是没想到,到中午的时候,温意也来找她要签名了。
“虞小姐,”这位温医生摘下口罩长相清丽,看起来像是被赶鸭子上架,“打扰您了。我们科室的护士和几个医生都很喜欢您的电视剧,都是您的粉丝,您看能不能给他们签个名?”
温意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张签名纸,脸颊微红,格外地不好意思。
虞乔看着她,想起来她喊周宴深师兄。
他这些年生活的参与者,点点滴滴,都再与她分毫无关。
在心里叹口气,虞乔面上却笑起来,想了想说:“温医生,我的签名不能签在白纸上。您看这样行吗,我楼下车里有很多的签名照,拿上来送给您的同事可以吗?都是我之前活动的时候签名照剩下的,是我自己签的。”
“当然可以。”温意连声答应,神色羞愧,“真是麻烦您了。”
“不麻烦。”虞乔笑,转头喊容夏,“夏夏,去我车里拿点签名照。”
“好嘞姐。”
容夏动作麻利,很快拿上来了一叠签名照。虞乔递给温意,让她自己从里面挑要的张数。
温意低头翻着,忽然自言自语道:“噫,这些照片都好眼熟啊。”
都是这些年活动的照片或者剧照,虞乔不意外,笑着问:“温医生在网上看到过吗?”
“不是。”温意摇着头,一副仔细回忆的样子,“好像是我之前在我师——”
“温意。”一道突如其来的男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虞乔循声,周宴深不知何时站在温意身后,白色大褂冷冷淡淡。
温意好像一见到他就变得格外规矩,小声说:“师兄,你怎么来了。”
“手术同意书签了吗?”
“啊……”温意看向虞乔。
虞乔回答:“已经联系家属了,下午过来签。”
她回答的时候迎上周宴深的视线,二人目光和语气均是平平淡淡,完全看不出来上午时在办公室里还针锋相对。
暗流涌动,周宴深先一步移开目光,抬脚离开。
温意跟在他身后:“师兄你吃午饭了吗?”
“没。”
“那我去帮你买。”
二人身影渐渐走远。
所有人都能和他并肩,除了她。
虞乔深吸一口气,撑起笑容,向房间内喊容夏:“夏夏,我们去吃饭。”
“来了姐。”
冯丽书的饭由医院送餐,虞乔和容夏则需要自己去楼下吃。
医院附近没有特别出挑的餐厅,二人走进一家面馆,一人点了一碗面等待。
“姐,你说那黎耀下午真的会来吗?”容夏主动帮虞乔买了水,坐下就问。
虞乔也坐下:“会吧,毕竟是他亲妈。”
容夏撇嘴,拆开两套筷子边烫边说:“姐,我跟你说,我今天上午是故意提黎耀的。虽然冯阿姨是Alin姐的妈妈我这样说不太好,但我确实有点看不上他们母子俩。”
她烫完一套,推到虞乔面前,倒水:“他们天天花着Alin姐的钱,那黎耀还趾高气昂的,真不知道谁给他的脸。冯阿姨也是,不疼女儿到头来还不是要靠女儿。”
虞乔点头认同:“Alin确实很辛苦。”
“我是独生女,我妈就很疼我。”容夏支着脸,“乔姐,阿姨生前也很疼你吧。”
她跟在虞乔身边这么久,自然知道虞乔母亲早逝,每年清明,虞乔无论在哪里拍戏拍广告,都要飞回陵江祭奠。
虞乔笑了笑:“是。”
虞姝疼她吗?当然是疼的,只是她太年轻了,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也不太会照顾另一个孩子。
虞乔关于童年的记忆和别人不太一样,并没有妈妈的唠叨和爸爸的管教,取而代之的都是虞姝手忙脚乱的身影。
虞姝不会做饭,经常在厨房忙活半天,最后垂头丧气地端出来一盘黑漆漆的东西,然后牵着她的手去外面吃。
虞姝人漂亮,也爱漂亮,会把自己的女儿打扮地漂漂亮亮的,在虞乔很小的时候,就给她卷头发,涂指甲油。
“我们乔乔真漂亮。”虞姝经常捧着她的脸,笑眯眯地亲一口,“不愧是妈妈的女儿,女孩子就要漂漂亮亮的。”
虞姝是极美的,如玫瑰一般的娇美动人,有一管好嗓音,她经常去酒吧唱歌,或者客串一些小网剧。
有导演或广告商找来,虞姝反而拒绝,只说自己没什么大志向。
现在想起来,她十岁之前的记忆都还是开心的,那时候虞姝还活着,母女两个人的生活居然不富裕但也自由无拘。
后来,后来。
面已经上来了,容夏吃得开心,虞乔握着筷子低下头,唇角的笑意渐渐变冷。
梁宏生。
虞乔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相信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生,认贼作父十年。
筷子挑起一根细面,她垂首,认认真真地吃饭。
当然要好好活着,出了事只会是亲者痛仇者快。她已经自轻自贱过一次,绝不会再作践自己第二次-
中午吃过饭,冯丽书继续去做检查,去之前说她给黎耀打了电话,黎耀下午会来。
虞乔在病房里等黎耀,边等边看剧本,到四点的时候,这位少爷才戴着个墨镜嚼着口香糖姗姗来迟。
一进来,踹开病房门:“妈。”
虞乔向来对Alin这位只会伸手要钱的弟弟没有好感,剧本啪地一合,冷声:“这是医院,小点声。”
“你他妈谁啊算哪根葱让我小声我就小声?”黎耀张口就骂,猛地摘下眼镜,愣在原地。
“虞,虞乔!”
虞乔真是看他一眼都觉得烦,又不得不敷衍:“跟我去签字。”
“诶诶诶!别急嘛。”黎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虞乔身边,眼里全是惊艳,“虞姐姐,咱俩多久没见了,姐姐也不先跟我叙个旧。”
虞乔忍着心口的气:“叙旧?冯阿姨恶性肿瘤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黎耀仍然舔着脸往她身边凑,“这不有我姐在呢,用我操心什么。”
虞乔冷笑一声,起身绕过他:“跟我去签字。”
“我去还不成吗,虞姐姐别生气。”黎耀跟上来,身上浓重的烟酒气熏得虞乔鼻头一皱,偏他还非要挨着她的肩膀走。
虞乔不动声色地远离。
黎耀满心满眼都是美人,自从当年他去他姐公司,见过虞乔一次惊为天人,之后一直念念不忘,想着办法亲近:“虞姐姐,我觉得你越来越漂亮了,你最近的剧我都有看,我可是忠实粉丝。”
虞乔懒得理他,加快脚步。
护士台在中间,走过去的这几步里,黎耀一直试图去碰虞乔,都被她躲开了,说话也得不到回应。
来到护士台,虞乔要来冯丽书的手术同意书,把笔塞到黎耀手里:“签吧。”
黎耀看着她洁白细嫩的手指从他眼前掠过,眼珠一转,吊儿郎当地倚在护士台旁:“虞姐姐想要我签这个?”
虞乔提醒他:“这是你妈妈的手术同意书。”
黎耀笑了一下,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往前走一步。
她警惕性后退。
黎耀晃了一下头,突然伸手去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朝自己的方向拉。
男的力气大,虞乔又不设防,一个踉跄差点倒在他身上。
黎耀趁机在她耳边呵气,下流地说:“姐姐让我亲一口,我就签。”
这个混蛋!
虞乔猛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她戴着口罩,一双眼冷冷盯着他:“黎耀,你是个人吗?”
这一眼有欺霜赛雪的凌厉妩媚,勾人心魂,黎耀痴痴地看着,不自觉伸手想去摸她的脸:“牡丹花下死,做鬼也——啊!”
一声清脆的金属掉地声应着黎耀的惨叫声在走廊响起。
这叫声吓得虞乔心一惊,她连忙挣脱黎耀的束缚,重心不稳,往后趔趄了两步,跌进另一个人怀里。
满身的消毒水味,冷冽的干净。
有力的臂膀稳稳接住她。
虞乔下意识抓住男人的衣服,回头说了声谢谢,柔顺的发丝扫过周宴深的下颌。
她清楚地看见周宴深皱了下眉,而后松开她。
他拉着她的胳膊,微抬下巴,示意她站到后面去。
虞乔心怦怦跳,跟在他身后小声解释:“这是冯丽书的儿子,要他签手术同意书的。”
周宴深眉眼动也不动,对在那跳脚破口大骂说要报警的黎耀置若罔闻,走过去弯腰捡起自己的钢笔。
虞乔看着他的动作,心想,真是可惜了这支钢笔,被黎耀这种垃圾弄脏了。
以周宴深洁癖的程度,应当是不会再要了。
他大概会用纸巾包裹着捡起来,然后丢进垃圾桶。
然而下一秒,虞乔却瞪大了眼睛。
周宴深徒手捡起那只钢笔,没擦也没丢,挂回了自己白大褂上方的口袋里。
他转身的瞬间,虞乔看清了那支钢笔的样式。
通体黑色,干净得无一丝杂质,看起来有些旧了,露在口袋外面的钢笔笔夹断了一小截,最上方是小小的品牌logo。
断掉的那一小截,不是方才砸黎耀断的,也不是掉在地上断的。
它已经断了很多年了。
这是她高考完毕业送给周宴深的礼物。
🔒春深
“严静, ”周宴深的声音拉回了虞乔凝滞在那钢笔上的视线,他淡淡喊一边的护士,“去叫保安。”
黎耀仍在叫嚣着你敢打我我弄不死你之类的话, 转眼却被周宴深视线里的冷意吓了一跳, 结结巴巴:“你,你是谁啊。”
护士台的护士脸色也不好,见惯了闹事的,没见过这么无理:“这是你妈妈的主刀医生。”
周宴深懒得同他废话,屈指在手术同意书上扣了两下:“签字。”
“你叫我签我就签, 你他妈算老几啊!”
周宴深丝毫不为所动,看着他如同看着跳梁小丑,声音淡漠:“签不签是你的自由,签的话冯丽书明天做手术, 不签现在就可以出院了。给他们办出院。”
“你!”这番话彻底惹怒了黎耀, 他破口怒骂,“你算个屁的——”
话没说完, 有人拿着一叠文件直接狠狠摔到了他脸上。
“黎耀。”虞乔彻底冷下脸, 纸张七零八落地掉到地上,“我警告你,你再出言不逊, 冯阿姨只有等死了份了, 能给你妈做手术的医生, 全国只有你眼前这一个。如果你妈死了, 你大可以看看你姐还会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黎耀的脸色青青白白,几秒后, 忽然猛地一变, 喊了一声妈。
虞乔回头, 看到不知何时容夏扶着冯丽书站在后面。
冯丽书脸上的表情沉静,情绪难辨,她松开容夏的手,走上前来,狠狠甩了黎耀一巴掌。
黎耀捂着脸,眼睛一红,不甘心地说:“妈,你听我解释。”
冯丽书没理他,走到虞乔身边,拉着虞乔的手:“乔乔,阿姨给你添麻烦了。”
虞乔摇摇头:“阿姨,不是您的错。”
冯丽书叹了一口气,又转身,给周宴深鞠了一躬:“周医生,犬子不孝,冒犯您了。”
她的腰还没弯下去,便被周宴深扶了起来。
“冯女士。”周宴深没说别的,只说了简单的一句话,“您的手术要紧。”
他说完,远处有护士匆匆跑来喊他去看病人。
一番折腾,黎耀最终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签完字他便扬长而去,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
冯丽书的术前检查报告在晚饭时分出来,虞乔去取的时候,两个刚从手术下来的护士从她身边经过,边揉胳膊边聊天。
“累死我了,这手术做了快六个小时了吧。”
“谁说不是呢,周医生上手的都是大手术。我们都累,主刀不知道有多累,胳膊都快断了吧。而且他晚上还有一台手术。”
“听说周医生跟我们医院只有一年的合同,是真的吗?”
“好像是,你别看就一年,院长把人留下来可是费了不少的功夫。周医生那医术,国际上也是有名的。”
“太厉害了。”其中一个护士感慨,“这长相这本事,还单身,咱们科室最近都快被别科室暗戳戳打探的女医生挤爆了。”
“可不是吗。”另一个女护士笑着说,“别说医术了,就周医生那长相都够了好吧。”
二人说笑着渐渐走远。
虞乔在原地失神了片刻。
回到病房,把检查报告交给住院医师。医院送来了冯丽书的营养餐,容夏边穿外套边问虞乔:“姐你想吃什么,我出去买。”
“我去吧。”虞乔拿上车钥匙,“文记云吞行吗?”
容夏抓抓头发:“文记离这挺远的吧姐。”
“没事我开车去。”
“那姐你小心点。”
虞乔点点头,穿上外套,戴好口罩墨镜,去坐电梯。
晚饭时分人流量大,电梯里陆续进来了几个人,虞乔往角落站了站,这一次电梯门缓缓打开,门外进来的是周宴深。
她猝不及防,口罩帽子墨镜俱全,低调地隐在角落里。
周宴深没看见她。
听刚才两个护士的说法,他应当是刚下手术,此刻眉眼间满是疲倦,额头黑发微乱,正在和别人打电话。
“嗯。我知道了,你让护士先别动他,我这就过去。”他的嗓音有些哑。
周宴深按了另一个楼层。
刚下手术,又要赶去看病人,虞乔盯着他的背影,他进电梯没一会儿便下去了,全程注意力没分一点给旁人。
自然也没注意到她。
虞乔随人流走出医院,一路开到文记云吞,这是一家几十年老字号了,装修多次翻新,如今店面比她高中的时候扩充了三四倍。
以前高中的时候,周六晚上不上晚自习,放学之后她和周宴深会一起来这里吃碗云吞,再去图书馆。
店里如今已经是扫码自主化点餐,虞乔靠窗坐下,点了三份虾仁蟹籽云吞打包,备注其中其中两份不要香菜和葱,多加紫菜。
她和周宴深都不爱吃香菜和葱,也算是他们两个人各方面相差巨大的情况下唯一的共同点。
春分已过,白昼渐渐拉长。已经过了六点,天边火烧云仍旧如火如虹,虞乔支着脸坐在窗外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街对面有一家钢笔的专卖店,临街的透明窗后是原木的展示柜,一排排钢笔排列整齐,在顶灯的照耀下精致肃然。
虞乔看着看着,渐渐失神,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站在展示柜前的自己。
那是高考之后的暑假。
考完最后一场,她心情不错,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学校外乌泱泱全是等待着孩子的家长,虞乔独自从人流里挤出来,不想回家,便想着坐地铁来吃文记云吞。
她坐在跟现在同样的位置,注意到了同样的钢笔专卖店,吃完之后,她穿过马路,来到钢笔店的展示柜外,好奇地看着。
店员从里面出来,热络地说:“小姑娘,想买钢笔吗?”
虞乔犹豫着点点头:“我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店员的笑容更甚,非常热情,“是自己用还是送人呀?想要什么款。”
“我……送人。”
“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虞乔有点不好意思。
“男生啊。”店员引她往里面的一个展示柜走,“这边都是适合男生的钢笔,你来看看喜欢哪款。”
那一整柜的钢笔都很好看,虞乔挑了半天,最终看中一支通体纯黑的金属钢笔,笔尖则是金色笔尖,拿在手里也很有分量。
很适合周宴深。
虞乔买下那支钢笔,用黑色的礼盒包好。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了,洗完澡趴在床上越看越觉得好看,想给周宴深发个信息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她去考试的时候没带手机,现下一打开才发现里面有好多来电和信息,最后一条是四小时之前周宴深发的:【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他们俩在一个考场,周宴深应该是一出考场就给她发信息等她了。
虞乔愣了一下,连忙打了一个电话回过去。
没响多久,电话很快被人接起。
一接通,她急急忙忙地说:“周宴深,你还在学校门口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浅浅的呼吸声,然后是少年低低的声音,仿佛带了点儿委屈:“虞乔,我考完试就在门口等你了。”
“我没带手机……”她有点愧疚。
说着,虞乔又想起来问:“你考完试为什么不回家,等我干什么?”
周宴深顿了顿,没说话。
“嗯?”她有点儿疑惑。
他还是不说话,只有细微的电流声穿过两部手机。
“对不起啦~”虞乔拖长尾音,“我也不是故意的,而且你在门口等我,我是从门口走出来的,你不也没看到我吗?”
“不可能。”他一口否定,“我不可能看不到你,除非你在我出来之前就走了。”
“那应该就是很不巧错过了。”虞乔说。
接着她听见那头有哗啦啦翻书的声音,还有风穿过树叶罅隙的簌簌声。
安静几秒,他忽然喊她的名字,声音闷闷的:“虞乔。”
“嗯?”
“我想做你考完试第一个见到的人。”
所以才等着你。
心脏像被拨片轻轻拨了一下,虞乔一时怔住了。
“周宴深……”
她手指揪着被子上的线头,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我考完试去给你买礼物了。”
电话那头所有的声音忽然停了一瞬。
她补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
“我现在就有空。”周宴深立刻说。
“啊……”虞乔懵懵的,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可是我刚洗完澡。”
周宴深安静几秒,仿佛才想起来现在的时间点。
“那你早点休息。”
“嗯。”虞乔低头,摸着钢笔盒子,很小很小的声音,“晚安。”
电话刚挂,门从外面被人踹了一脚,吓了她一跳,梁淮声音稚嫩却恶毒,大声哄着:“别他妈说话了,吵到我了。”
虞乔紧紧抿着唇,一声不敢吭。
高考过后第三天便是班级聚会,认认真真学习了三年,一朝解放,班里直接包下了一个ktv的大包间,点餐送进来。
他们班隶属于学校实验部,全是成绩最顶尖的一批人,其中不乏成绩优异但家境贫寒由学校资助上学的,一进来看到如此豪华的装修纷纷犹豫了。
言佑打了个响指,直接在桌子上撬开了一瓶酒,笑嘻嘻的:“大家放心玩啊,今天周少爷请客,全场全包的。”
众人纷纷放下心来。
言佑招呼完所有人,拎着一瓶饮料坐到虞乔旁边,殷勤地帮她开好,递到她手边:“乔姐,您喝。”
虞乔警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干什么?”
言佑啧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话,我看起来像那种人吗。”
“像。”
“还有没有同学友爱了,”言佑说,“我这不是,想求你帮个忙吗?”
虞乔看着他一脸笑容,嫌弃地说:“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啦。”言佑打哈哈笑着,“你看周宴深这不是还没来吗,你提前去外头等他,然后告诉他一声今天他请客行不?”
“什么什么?”虞乔被整糊涂了,“我告诉他?”
言佑郑重地点点头。
“不是。”虞乔终于反应过来了,她忍不住被气笑了,“言佑你脑子没病吧,周宴深没说请客你擅作主张替他在这嚷嚷请客,你不怕他揍你吗?”
“怎么会?”言佑振振有词,“这点小钱值得他损害我们的兄弟情义吗?”
虞乔翻了个白眼。
“哎呀乔姐乔姐我的好姐姐。”言佑嬉皮笑脸的,“周宴深快到了,你就去替我跟他说一声嘛。”
“不去。”
“你不去我就血溅你面前。”
言佑边说边连推带拉的把虞乔推出包间,双手合十:“就当帮我这一次,乔姐你最好了,保证你高考科科满分直接状元。”
虞乔向来吃软不吃硬,受不过他的哀求,一抖浑身的鸡皮疙瘩:“哎呀你够了够了我去还不行吗。”
“谢谢乔姐!”
虞乔没办法,只能往外走,顺便掏出手机编辑信息给周宴深问他到哪了。
他回复信息,是在周围的一家花店。
花店离这不远,不过几百米。虞乔索性走过去找他。
穿过花店门口如海般的花束,虞乔一眼看见里面正在挑花的周宴深。
六月盛夏,他穿着黑色的T恤,露在外面的小臂肌肤白皙,有着独属于少年的肌理分明。
他挑得认真,侧脸映在层层叠叠的花瓣里,像巴洛克小提琴弹奏的曲子中最令人心动的一帧。
虞乔走过去时,他刚好挑好,开得热烈的一大束艾莎玫瑰,花瓣是乳白色的,边缘却是极漂亮的粉色,层层堆叠,如同少女旋转的裙摆。
“一共99支哦,”店家笑着问,“要写贺卡吗?”
周宴深点点头,听到声音回头看见她,眼前一亮:“虞乔。”
虞乔上前:“你怎么买这么多花。”
他只是笑,歪头:“好看吗?”
她心里忽然有了什么预感:“好看。”
“那我写贺卡了。”他今晚笑得格外好看,动人心弦。
店家把贺卡和笔递到他面前,周宴深低头开始写。
她站在他旁边,看着那行字一点点出现在眼前:
【祝虞乔毕业快乐,得偿所愿,前程似锦。】
简单的十几个字,他却写得极为认真,一笔一划。
她的心跳随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落笔,开始扑通扑通地加速,耳边仿佛清晰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直到他写完,她的心跳都没有降下来过。
周宴深把贺卡放进玫瑰中央,而后弯腰抱起那束巨大的玫瑰,回头问她:“走吗?”
虞乔回过神来,下意识点点头。
花店两道堆满了花,中间可供人通过的地方狭窄,周宴深走在前,她跟在后。
走出去,花瓣沐浴在月光下,牛奶一般的质感,愈显温柔。
他写了贺卡,却不开口说要把这花送她,她便也装傻充愣装作不知。
二人并肩安静往前走着,风时不时拂过花瓣,送来的却不是花香,而是她身旁少年身上清冽的气息。
虞乔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世间三恨,其中一恨便是海棠无香,可是这分明不是海棠,为什么玫瑰也会无香呢。
她想得沉迷,不知不觉二人已经快走到KTV门口了。
“虞乔。”一道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虞乔迷迷糊糊地回头,看见周宴深停下了脚步,怀里的花鲜艳怒放。
他朝她伸出手:“我的礼物呢。”
“在上面,”她下意识回答,“我没拿下来。”
说完,她便看见少年在月光下歪了歪头,眼里带着沉静的笑意,面上却轻轻叹了口气:“那怎么办,我本来要把这束花当做回礼的。”
“可是现在你没有回礼了。”
“那怎么办,”她居然真的顺着他的思路在想,“我上去再给你不行吗?”
他摇了摇头:“不行。”
虞乔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撞进他微亮的眼睛里,猛然清醒了过来。
她抿抿唇,故意说:“那不然你送给别人。”
“可是,”她说着又上前一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贺卡,“这上面已经写上我的名字了。”
周宴深看着她,少女眼眸清亮,脸颊明艳,笑起来像林间白狐。
“你说得对。”他说。
虞乔笑意更深,手指从贺卡移到他摊开的掌心,轻轻按在他的食指指腹:“所以,怎么办呢?”
“你只能送给我了。”
话音刚落,他的掌心忽然合拢,圈住她的手指,一用力将她往前拉了一步。
九十九朵玫瑰横在二人之间,乳白色的花瓣,粉色的边际,如云雾中的海。
周宴深眉眼清隽工整,月色下显得温柔长情,被他注视,像被珍视。
虞乔忽然想到今天阴历是七月初七,王母娘娘银针一挥划出一道银河,从此成就一年一度的乞巧情人节。
“虞乔,”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轻声,“毕业快乐。”
🔒春深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车辆疾驰而过,打断了虞乔的回忆。
她慢慢从那家钢笔店收回视线。
那支钢笔,后来周宴深用的时候不小心被别人摔到地上, 断了小半截笔夹, 他却仍然很珍视。
只是没想到他现在还用着。
想到上午又看见那支钢笔,虞乔心里便有些堵堵的。
难以言说的一种复杂心情。
三份云吞打包完成,虞乔开着车回到医院,把其中一份加了香菜和葱的递给容夏。
容夏疑惑:“姐你怎么买了三份,另一份是给谁的。”
她微顿:“给医生, 谢谢人家上午帮我解围。”
“是那个周医生吗?”
“嗯。”
容夏的神情忽然变得微妙,小心翼翼地说:“姐,我看这位医生很眼熟啊,是不是之前我们在香港……”
她边说边观察虞乔的脸色, 说到一半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姐我错了, 我多嘴。”
虞乔看她一眼,笑笑, 面色平静:“没什么不好说的, 他是我前男友。”
容夏瞬间瞪大了眼睛,掌心下的嘴张得能装下一个鸡蛋。
虞乔已经转身离开。
她来到五楼周宴深的办公室,抬手轻叩两下门。
等了一会儿, 门内没有动静。
虞乔还想再敲一下, 被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下肩膀:“虞小姐, 你找周医生吗?”
“温医生, ”她回头,“对, 我找一下周, 医生。”
“师兄他不在办公室。”温意说, “他去普外会诊了,可能得一会儿才能回来。”
虞乔笑着颔首:“那我等等他吧。”
温意视线顺着落到她手里拎着的打包盒上,有点儿疑惑:“你是来给师兄送晚饭的吗?”
“对。”虞乔脸上闪过微妙的不自然,又补了一句,“下午的时候周医生帮了我一个小忙,所以想感谢他一下。”
这理由天衣无缝,医院里患者和家属给医生送些吃的是常有的事。温意不疑有他,只是她面上犹豫了下,还是提醒:“虞小姐,你心意到了就可以了。我师兄他有洁癖,不一定会吃别人送来的东西。”
虞乔笑,点点头:“我知道。”
温意帮她打开门:“那进去等吧。”
虞乔道了谢,把两份云吞放到茶几上,而后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等。
这是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布置很简单。一套办公桌椅,一对沙发与茶几,墙壁是白色的,处处透着医院的整洁之感。
初夏时节,医院里已经开了冷气,冰冰凉凉的体感。
她伸手去摸了摸外卖盒子的外壁,还是温热的。想着万一待会儿凉了该怎么办。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处传来声音,虞乔循声,正好与开门进来的周宴深四目相对。
她下意识地站起来。
周宴深一只手解着下颌的扣子,一只手还扶在门把上,看见她,顿了一下,关上门。
“有事?”他淡淡问,边解扣子边向里间的更衣室走。
片刻后,他脱下外套,换上一件白色衬衫,袖口处的纽扣银光泠泠。
“你吃饭了吗?”虞乔问,在周宴深听来却是没头没尾的一句。
他进来时便注意到了茶几上的两份打包盒,姜黄色袋子,外印着眼熟的文记云吞的字样。
“没什么别的意思。”虞乔解释,“就是感谢你中午时出手相助。”
周宴深没说什么,去柜中取出一个玻璃杯,一个一次性纸杯,接了两杯水,纸杯放到她面前。
他坐到她对面,伸手。
虞乔懵了一下。
他淡淡皱眉:“不是给我的吗?”
“啊,是是是。”她应着,连忙把自己面前其中一份递过去给他。
洁白修长的手指打开打包带,赏心悦目。
虞乔端起纸杯抿一口,是温水。
忙碌一下午,她真的有些渴了,不知不觉喝完一整杯。
虞乔放下杯子,对面的男人刚把云吞的汤倒进分离的碗中,瞭了下眼皮,伸手把她那空纸杯拿过来,起身又去倒了一杯。
她垂睫,摸摸鼻子。
二人吃饭都很安静。汤底鲜美的香气渐渐盖过了室内的消毒水气息。
虞乔吃饭很秀气,要先把云吞吹凉,才开始咬,第一口先咬云吞的面褶,直到把不好吃的皮都吃完,才开始一口一口的吃馅,故意要把最好吃的部分留到最后慢慢享受。
周宴深用勺子徐徐搅着汤,平静的目光一寸寸微抬,移到对面的人身上。
她吃饭认真,低着头,头发柔顺地挂着耳后,偶有几缕碎发掉在颊边,衬得脸颊弧度精致又美好,如瓷如玉。
可她才不是什么精美的瓷器或者温润的玉雕。
她是活生生的人,会笑会闹会翻脸,能靠在他怀里软软撒娇,也能昂着下巴对他冷言冷语地讽刺。
这才是虞乔。
其实她半点都没变。
周宴深垂眸,碗中的云吞干干净净,没有香菜也没有葱,这是他们二人共同的习惯。
回忆无处不在-
吃完饭,虞乔给Alin打了个电话,向她汇报这几天的情况,说到黎耀时,刻意隐瞒了几分,没把那些事全说出来让她生气。
“手术在明天晚上是吧?”Alin说,“我尽量赶回去。”
虞乔轻轻掩上病房的门,走到长廊转角:“对,你不用着急,有我在这看着。”
Alin叹了口气:“谢谢你,我知道肯定你刚才说得那么轻松,这几天麻烦你了,回去请你吃饭。”
“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虞乔笑,“你可不像跟我客气的人。”
Alin也笑了,语调总算轻松片刻:“这不是象征性客气一下吗。”
“那你可不能象征性,饭我还是要吃的。”
“小问题。”Alin说着想起来一件事,“你最近跟蔺医生见过面吗?”
“见过。”虞乔想了想,“前段时间他来看我话剧了,结束之后我们去吃了个饭。”
Alin沉吟。
“怎么了?”
“以后吃饭还是挑隐蔽点的地方。”Alin说,“你们被狗仔拍到了。”
虞乔霎时觉得脑袋泛疼。
进娱乐圈以来,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点,无论去哪儿,干点什么,都会被狗仔跟着偷拍,然后经过各种剪辑拼接做出各种各样的解读。
不过她的私生活干净,几年来一直泡在剧组,私下除了跟蔺从文吃饭的时候可以被拍拍,其他也没什么了。
“别担心。”Alin说,“我已经联系公司公关部拦截照片了,不会传出去的。”
“多谢。”虞乔真诚道,她不怕什么,主要是怕会打扰到蔺从文的生活。
“不过有一件事你需要跟我解释清楚。”
“什么?”
“叮”的一声,微信显示Alin传来一张图片。
虞乔点开,正巧此时窗户被风吹开,一阵夜风从她领口刮过,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Alin发来的是一张狗仔偷拍图,昏黄路灯下,一男一女相拥,男人身材优越,模糊的远照也看得出肩宽腿长,背后背景是花圃,映着深蓝色的酒吧灯光,像电影画面中男女主深情相拥的一帧,极有氛围感。
“虞乔。”Alin声音变得有点儿严肃,“我刚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还以为你是看上了圈内哪个男明星,后来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所以这是谁。”
虞乔揉揉额头:“Alin,你说过不会——”
“我知道我说过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Alin打断她,“但是我必须要知道基本情况,否则我没办法给你做公关预案。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但我必须保证我的工作不会出错。”
虞乔沉默,低头,手指慢慢抚上照片中的人物。
原来那天,竟然是这样的情形。
她酒后想来不记事,脑海中片段零散,什么也拼凑不出来。
“那天我喝醉了。”她轻声说,“以后应该不会了。”
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他就是你说过的那个人吗?”
“嗯。”
Alin忽然愣了一下,不知道再说什么。
Alin第一次见虞乔,是在H市的影视基地。彼时她刚与邵书白分道扬镳,又值职业素养被诟病的时候,至暗低谷,为了再找到好的苗子,她一连在影视基地转悠了好几天。
第七天的时候,她看见了虞乔。
是在盛夏的傍晚,大半的剧组都结束了白天的拍摄开始放饭,她正准备打道回府去吃饭的时候,余光忽然瞟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极漂亮,还穿着戏服,应当是在一部古装小网剧里跑龙套,衣服质感粗制滥造,扮相潦草,却硬生生被她的长相烘托出了一种精致之感。
影视基地永远是不缺美人的,更何况是灰头土脸的美人。
Alin之所以会被她吸引目光,不单是因为她的长相,更是因为那边的好几个群演正在跟剧组的人拉拉扯扯,但是她却沉默地站在一旁。
在旁边听了一会儿,Alin听懂了,原来是这剧组不正规又穷,拖欠群演工资已经很久了,还蛮横无理。
那姑娘在一旁等了好久,看着一堆人扯来扯去,也没要回工资,最后剧组开着车扬长而去,尾气激起一地的灰尘。
Alin看着她无声无息地站在暮色下,浑身孤寂,秾酽的黄昏没能换来她半分开心。
那便是虞乔。
Alin觉得她真可怜,大约是这一两分钟的同病相怜感,让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虞乔。
虞乔慢慢地往前走着,天色一点点下移,月上梢头,她的背影清瘦孑孓。
那天是七月初七情人节,影视基地的门口有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已经天黑了,怀里的花还没卖出去,着急得都要哭了。
Alin在心里嘲笑,来这卖什么花,这儿的人心里只有名利,背上背的全是生活,谁会买那些不切实际的玩意。
这个念头刚转完,走在她前面的虞乔忽然停步,而后顿了顿,朝那卖花的小姑娘走过去。
她看见虞乔翻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下了几支粉色玫瑰。
如云入雾的颜色,漂亮极了,可漂亮有什么用,又不能吃。
Alin想,原来是个傻的,工资要不来,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有心情买花。
却见虞乔轻轻抚摸着花瓣,极珍视的样子,眸中蓄满的,不知道是什么。
Alin还没看清,虞乔忽然转身,直直朝她看过来,抬脚走过来。
被人发现了,Alin也不显慌乱,气定神闲站在原地等她过来。
虞乔在她面前站定,开口第一句:“为什么跟着我?”
她的嗓音也漂亮,如化水的月光轻柔地流过夜间百花园,温柔而勾人。
Alin笑了笑,心里打定主意:“我想请你吃饭,想来你也没钱吃饭了吧。”
“这样吧,”她故意说,“你送我一支粉玫瑰,我请你吃一顿饭。”
这顿买卖怎么看都是划算的,她怀里的玫瑰又不止一支。
可她没想到虞乔只是看了她一眼,而后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她就这样珍视这捧玫瑰。
Alin目瞪口呆,被气笑了。
后来很久之后,又逢一年七月初七,她问过虞乔这件事,虞乔坐在车里,抱着买来的一大捧粉色玫瑰,轻松地笑着,说:“因为喜欢啊。”
Alin瞥她一眼:“看不出你是这么少女心的人。玫瑰自己买有什么意思,要别人送才有意思。”
虞乔的笑淡了下来,慢慢摸着花,轻声说:“以前有人送过我好大一捧,现在我只能自己买了。”
现在,送她那束花的人出现了。
Alin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她说。
挂掉电话,虞乔看向窗外,树丫上挂着一轮颜色轻薄的上弦月,往下是车水马龙的霓虹夜色。
廊边有两排铁质椅子,她过去倚着扶手坐下,头往后仰着靠在洁白墙面上,放空地望着那轮上弦月。
昨晚几乎是一夜没睡,今天跑上跑下折腾了一天,医院处处都是嘈杂的,虞乔难得寻到这一块僻静地儿。
看着看着,她眼皮渐沉,胳膊撑在扶手上支着脸,慢慢歪头。
呼吸逐渐变得绵长,以至于她连转角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周宴深停在几步之外,一抬手,示意旁边的温意噤声。
温意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那坐在椅子上歪着头浅寐的美丽女子。
不得不说,美人就是美人,连在这样简陋的椅子上坐着,都让人觉得是一副名画。
周宴深开口,低声:“温意,劳烦你一件事,可以吗?”
温意屏息,放轻声音:“师兄您说,您帮过我那么多,跟我客气什么。”
他眼睛一刻都不曾从浅睡的人身上离开:“劳烦你,帮我去办公室拿一张毛毯。”
温意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虞乔,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仍然波澜不惊:“好,师兄你等我一会儿。”
她刚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上午时看到的那些照片。她顿了一下,回头,神色复杂,脑中忆起了何时看过那些照片。
一时竟分不清,她师兄是追星,还是,这二人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
温意脚程快,回来的时候,周宴深正站在窗前,方才半开着的窗户,此刻已经关实了。
他听见声音回头,从她手里接过毛毯,道谢,面上情绪分毫不显。
温意知情识趣,送了毛毯便先一步离开。
深灰色的毛毯,在他手中被展开。周宴深微微俯身,动作很轻地给她盖上。
距离拉近,她绵长的呼吸挟着热气轻轻拂过他的鼻尖,几分洁净,几分花香。
周宴深的视线落在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她睡着的时候闭着眼,妩媚之意减弱,反倒多了些温软乖巧。
手轻轻松开,毛毯落在虞乔锁骨之下。
她穿着圆领的浅色宽松薄针织,锁骨比夜幕里的上弦月还要柔白三分。
周宴深安静地注视着,指腹虚空抚过她的脸颊,片刻后,起身垂眸,掩住所有的情绪。
就在他转身想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人拽住了他的衣角。
很轻的力道,但足以绊住他的脚步。
向下的余光里,瞥见她细白的手指,一点一点,逐渐往上,攥住他的衣角。
虞乔胳膊撑得有点僵,慢慢放下,长发顺着脸颊垂落,胸前的深灰色毛毯因为她直起腰的动作而滑到腿上。
“周宴深。”她刚睡醒的声音带点儿困倦的鼻音,念他的名字。
见他不回头,虞乔又轻轻拽两下他的衣服,换了个喊法:“周医生。”
他终于回头,眸光平静。
虞乔活动活动发酸的手腕,轻轻眨了下眼睛,因为困顿的眸光湿润,像含了春日湖水一样的潋滟。她仰头看着他,轻声问:“这条毯子也是因为周医生的医德吗?”
🔒春深
医院走廊的安静并不是完全的安静, 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病人的咳嗽交谈或者医护来往的脚步声,反而把气氛衬得更加尴尬。
他低眸看着她,却不出声。
虞乔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心慌, 抿抿唇, 身上睡得有些凉,她伸手把掉到腿上的毛毯往上拉了拉。
半晌,周宴深终于出声,却不是回她刚才的话:“病房里没有陪护床吗?”
“有。”虞乔看着他沉静墨黑的眸子,猛然清醒, 拽着他衣袖的手指一点点松开,慢慢滑落。
她收回手,心跳莫名加快,解释:“我只是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不小心睡着了。”
周宴深的视线移到自己微皱的衣角上, 顿了下,方才伸手慢慢抚平。
做完这个动作, 他的手机急促地响起来, 虞乔听见护士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喊他。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冯丽书的手术安排在第二天晚上。护士说,本来周医生的手术日程都已经排满了, 但因为冯丽书的病拖不得, 所以安排到了晚上。
手术做了五个小时, 虞乔和容夏等在手术室外, 红灯一直亮着,刺眼的颜色叫人止不住地心焦。容夏靠在她身上昏昏欲睡, 虞乔手上的手机亮起一瞬, 来自Alin的短信, 她已经下飞机了。
虞乔回复她路上慢点,注意安全,手术还没结束。想了想又给阿诚发去信息,叫他送一套新的洗漱用品来。
虽然护工已经联系好了,但以她对Alin的了解,Alin一定会在医院陪冯丽书几天。
纵然冯丽书从前对她多么不好,偏心黎耀,但Alin心里始终还是拿她当妈妈。
虞乔出着神,旁边靠在她肩膀上的容夏睡得很熟,打着小小的呼噜。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周宴深从里面走出来。虞乔推推容夏,起身想迎上去,忽然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从她旁边跑过来,Alin的身影像风一样赶到手术室门前:“医生,我妈妈怎么样了?”
周宴深还穿着浅蓝色的手术服,手上是手术手套,只余一双冷静的眼眸在外,眼下有浅浅的疲倦之色。
“您是?”
“我是黎桐。”Alin焦急,“我是冯丽书的女儿。”
“冯女士手术成功。”周宴深嗓音微哑,撂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洗手消毒。
护士也从旁边走过去,撕下一张单子递给Alin:“冯丽书被推去ICU检测术后生命体征了,家属去把费用交一下。”
Alin接过来,随即身体微晃,手撑着旁边的墙壁。
“Alin姐!”容夏见状连忙去扶住她,“您没事吧。”
“我没事,”Alin勉强一笑,“就是有点晕。”
“夏夏,去给她买点吃的。”虞乔皱眉,“你又不吃饭。”
Alin笑了笑,嘴唇有些发白:“我只是有点儿晕机。”
ICU在九楼,虞乔和Alin隔着透明玻璃看了一眼身上插着众多管子的冯丽书。
“多谢。”Alin收回目光,语气真诚。
医院冷气有点儿凉,虞乔紧了紧衣服,笑:“又在客气了。”
“我是说真的。”Alin认真道,“如果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虞乔微怔,Alin很少说这样的话。她轻拂Alin西装衬衫肩上的褶皱,笑了笑:“说什么呢。你先下去吃饭吧,夏夏应该回来了,阿姨这我看着。”
Alin摇摇头:“你回去吧,过段时间白色雪山就要开机了,这里有我就行。”
“还有一个月呢,我没事。”
Alin态度很坚决:“你回去好好休息,过两天有一个综艺可能需要你救场。”
“什么综艺?”
“《云游四海》。赵导之前挺照顾你的,他这期节目有一个嘉宾临时出事来不了,正在找人救场,今天上午我上飞机之前接到的他的电话,你考虑考虑。”
“三天之后,深城。”
“好。”虞乔答应下来。
“快回去吧。”Alin催促她,“好好休息。”
虞乔只能同意,回病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进洗手间的时候无意从镜子里瞥到自己的脸色。
在医院连熬两天夜没睡好也没见太阳,她肤色比死了三天的还白,眼下黑眼圈也浓重得不得了。
……
难怪Alin让她回家休息。
皮肤过于白就是这点不好,一旦熬夜没休息好都会表现在脸上,看着像快要死了一样。
不过她确实有点儿累,也有点儿困。
虞乔戴上黑色的口罩,帽子压低,走进电梯里,数字一格一格跳动,她看那红色的鲜艳字体看得头疼。
几秒后,她做出决定,给阿诚发信息,让他来把车开走,她选择打车回家。
电梯停在一楼,虞乔踏出去。
走出医院,才发现已经是深夜,待在医院几天,时间观念逐渐错失。
夜间车流稀疏,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飞驰而过的车没有一辆停留。
神经一旦松泛下来,很难再提起,虞乔懒懒地靠着医院门口一颗高大的西府海棠,打开手机出行软件想看看能不能叫一辆车。
五月初夏里,花开得正盛,西府海棠峭立的树态之上洋洋洒洒开满了粉色花朵,顺着树枝垂落,夜间明霞一般。
周宴深坐在车里,远远看见一簇一簇淡粉的花垂在她身边,如绕身云锦,又像美人鬓边簪。
车在安静的街道上慢慢开过去。
虞乔的打车订单长久无人接单,她正思忖着要不要回去开车,忽然被车的双闪晃了眼睛。
下意识遮眼,适应灯光之后,眼前是熟悉的白色添越。
车窗缓缓降下来,虞乔抬手,轻轻拨走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垂花枝,随着她的动作,花瓣如细雪掉落。
周宴深声音夜间更显清淡,含着淡淡的疲倦:“上车。”
耳边掠过花瓣与风摩擦的细微之响。
这一幕太过动人,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极快地跳了一下。
另一条路上有车挟着发动机的轰鸣呼啸而过,虞乔知道此处不能久停,也没矫情,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她边系安全带边道谢:“麻烦你了。”
“地址。”
“白景湾。”虞乔说完侧眸,夜色昏暗,她仍然能清晰地看到他眉间的倦意。
仔细想想,这几天他几乎是高强度地连轴转做手术,没有停下来过。但他素来情绪内敛,也叫外人看不出累。
她嘴唇动了动,原本想问问他为什么还留着那支钢笔。
又觉得不必问。
手术结束,她也就和他没了交集。
这大约就是最后一程了吧。
心里莫名变得沉甸甸,虞乔握着安全带的手慢慢下滑,垂睫,手指心烦地绕着包上面的链条。
周宴深看了她一眼,将车辆掉头。
路上空荡荡的,初夏微风阵阵,有种别样的安静。
他开着车,模样倦懒,虞乔也不好和他说话。
心情低落着,疲意便愈发涌上来,周宴深车开得极稳,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窗外吹来的风凉中带暖,舒适地拂过肌肤。
虞乔抱着怀里的包,眼皮渐渐变得沉重,车辆驶过一个又一个绿灯的路口,三种颜色的灯在视线中扭曲混杂,最后,她头慢慢歪着闭上了眼睛。
路遇红灯,周宴深慢慢停车,侧眸,一手按下按键,两侧车窗徐徐关闭。
她被风吹起的碎发也随之轻轻地落回脸上。
白景湾两侧种了许多梨树,清阴影斜,粉白的花瓣在夜间落了满地,景致动人。
车无声地停好,周宴深从储物格中取出薄毯,倾身,盖到她身上。
根根分明的睫毛,精巧秀致的鼻子,虞乔温热的呼吸挟着身上淡淡花香,车厢里无孔不入都是她身上的味道。
这是她身上固有的味道,不是香水味,也不是沐浴露或洗发水的味道。像花香,又像煦风吹散的月光。
这熟悉的香味曾流连在他的怀里,颈间,唇齿相依之时,同他抵死缠绵。
可如今咫尺的距离,实际却相去万里。
周宴深静静地凝视着她,视线停留在眉眼处,慢慢向下,看到淡白肌肤上颇为明显的黑眼圈。
她睡得不甚安稳,额头微微皱着,肩胛骨也是紧张的姿势,几缕发丝飘到鼻尖,虞乔发痒地蹙了蹙鼻子。
周宴深顿了顿,抬手把那缕发丝从她脸上捻到耳后,在她发间停驻片刻,轻轻用手背碰了碰柔润的脸颊。
肌肤相触的瞬间,睡梦中的人下意识顺着他的方向,小猫一般蹭了蹭他的手背,微蹙的眉头舒展,肩胛骨也慢慢放松下来,完全陷入柔软的座椅中。
怔了几秒,周宴深揉揉眉骨,眼眸低垂之间的情意,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虞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轻易睡得这么沉,或许是因为累了,又或许是因为身侧之人叫她安心。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醒来,车前入眼路灯是静谧的暗黄,扑棱蛾子在光下偶尔扇动翅膀,惊落几片梨花。
“醒了?”驾驶位的男人开口,些许的沙哑,尾音略沉,在深夜缓慢刮过人的心脏。
“嗯。”虞乔不自觉轻轻应了一声,睡醒后的嗓音带着点儿柔媚。
她直起身,低头看到身上的薄毯,心里轻轻一动,睡前的低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宴深松开身上的安全带,偏头问她:“送你上去?”
虞乔正小心翼翼地叠着那张薄毯,边边角角都捋平,像一块整整齐齐的豆腐,闻言抬头,眼里落进他带着红血丝的眼睛。
“不用了,几步路,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虞乔把薄毯还给他,微顿之后补了一句,“路上小心,早点休息。”
周宴深接过来,没说什么,或许是因为夜晚静寂,他的眼神看着不似平时冷淡,叫她莫名想起从前爱意深笃的时光。
很快,他收回目光,又像是错觉。
心里微微掀起波澜,被她压抑下去,虞乔冲周宴深笑了笑,推开车门下车。
车边落了一树的梨花。
她踩着满地雪色,克制自己不去回头看,手里拎着包,随着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周宴深坐在车里,远远看着灯下纤细窈窕的身影越走越远,他的手搭在门边,轻轻一动,车门打开。
稀疏落花被踩出轻微的声响,他抄兜,轻合上车门。
关上的同时,原本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忽然去而折返,包被她甩出很大的幅度,惊慌失措地向他跑来。
周宴深皱眉,往前大步走了几步,虞乔跑得急,张惶地扑进他怀里。
“怎么了?”
她发丝凌乱,胸口起伏喘着气,脸上跑出绯色,紧紧拽着他的两只胳膊:“周宴深,你还是送我回去吧。”
🔒春深
虞乔的魂都快要吓掉了。
白景湾进门处是花圃与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 夜里静悄悄的,她从那里走过去,敏锐地察觉到草木树动, 好像有人在跟着她。
做演员久了, 虞乔遇到过各种各样极端的粉丝。初期刚火之时,私生饭开车高速尾随,混进酒店装针孔摄像头,千方百计在她家门口蹲点,都是常有的事。
那会儿Alin给她配了保镖, 碰到做得太过分的,会直接送去警局。
一来二去的威慑之下,近两年情况已经减少了很多,于是为了不干扰她的私生活, Alin在她不工作的时候会撤去保镖。
没想到今天会遇到这样的事。
她停下脚步, 往声音寻来的地方看去,看到一张人脸, 于是果断往回跑, 想着去门口的保安亭,没想到周宴深还没走,于是下意识朝他的方向去。
周宴深扫了眼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 或许是因为害怕极了, 骨节都在微微颤抖着。
“怎么了?”他放缓声音, 抚慰的意味。
见到熟悉的人, 虞乔稍稍镇定下来,但还是有点儿语无伦次:“我, 那边有, 有人。”
“虞乔。”周宴深忽然抬手, 覆在她手背上,微微俯身看着她的眼睛,“别怕。”
与他目光相接的一瞬,像看见了夜间的辽静深海,她忽然彻底冷静下来。
“那边好像有人在蹲守我。”她小声说,“能麻烦你送我回去吗?”
周宴深眉头一蹙:“有人在蹲你?”
虞乔点头,眼神里还是紧张:“应该是私生饭,门口有保安,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
说完,她又解释了一句:“私生饭就是会跟我私生活的粉丝。”
周宴深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如果这样的话,今晚也别住这里了。”
“那我……”
“去住酒店吧。”他当机立断,“你有什么衣服要回去拿吗?”
虞乔摇摇头,再往里看一眼,她仍然心有余悸。
周宴深没说什么,径直驱车带她去了一家安保性极高的酒店,进去的时候她看到夜间值班经理出来,恭敬地喊他周先生。
他拿了房卡,送她到顶层包间。
虞乔在别的地方住过这家酒店,价格昂贵且是会员制。顶层包间一般是被长期预定。她那一次是因为参加一位富豪的私人晚宴,富豪为所有来宾都订了住处。
关上门,房间内安静明亮,淡淡的香味不扰人,足够舒适,温度都湿度都是最宜人的体感。
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丢下包跑到窗边,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
落地窗下夜景一览无余,包括停在门口的车。
虞乔默默注视着周宴深上了车,车辆掉头,重新驶入浓重的夜色。
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内不见,她才有些失魂落魄的坐到沙发上-
两天没睡好,加之酒店的布置宜人,虞乔一觉睡到了中午才醒,醒来便接到了客房服务的电话,服务生声音甜美地问她需要什么午餐。
想着Alin还在医院,虞乔婉拒了酒店的好意,一番洗漱之后叫阿诚来接自己去医院,从路上打包了两份餐,又买了一些补品带过去。
Alin果然一夜没睡,守了冯丽书一夜。冯丽书麻醉醒了之后,也转回了普通病房。
虞乔来到病房外,刚想伸手敲门,不巧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我上个月才给你打了十万,你干什么能花十万。”Alin带着怒气隔门传来。
“十万够干什么啊现在,我跟哥儿们几个创业,人家都是五十万百万的投,我投个几万,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Alin冷笑了一声:“嫌丢脸你怎么不自己去赚,拿着我的钱打肿脸充胖子?”
黎耀听到这话,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扇Alin。
“住手。”冯丽书刚做完手术的声音沙哑疲惫。
黎耀恨恨不甘地甩下手,直呼他姐的大名:“黎桐,你别有几个臭钱就得意,以后还不都是我的。”
转头对着冯丽书告状:“妈,你看我姐。我是她亲弟弟她有钱都不给我,和别人一起创办什么公益基金给别人捐钱,哪有她这样还没结婚就往外撒钱的。”
虞乔在门外听得眉头一皱,黎耀说的这个公益基金是她和Alin还有圈内几个女明星女经纪人一起创办的,规模不大资金也不算特别多,只是为偏远山区的女孩子捐助一些卫生棉等生理用品。
思及此,她厌恶地皱皱眉头,能叫她恶心的人不多,黎耀真是每一次都踩在她的雷点上。
接着,病房内传出冯丽书的声音:“桐桐,你弟弟说的是真的?”
Alin冷冷道:“我自己的钱想怎么花怎么花。”
“桐桐。”冯丽书叹了口气,“不是妈妈说你,你赚钱也不容易,你弟弟马上结婚买房生孩子都要钱,你怎么能这么乱花呢,你也要为自己考虑一点。”
Alin讽刺道:“我为自己考虑,好啊,黎耀别来要我的钱,我保证能给自己攒下花几辈子的钱。”
“桐桐,你怎么能这么说,他是你亲弟弟——哎,桐桐!”
怒气冲冲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门哐地一声从里面打开,Alin看到虞乔,一愣,神色还没来得及缓和:“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和阿姨。”虞乔上前一步,“又没吃饭吧。”
Alin默然,侧身:“你去吧,我去就餐区等你。”
虞乔走进去的时候,黎耀正在无所谓地剥着一个橘子,一瓣一瓣丢进自己嘴里,完全无视冯丽书苦口婆心跟他说的话。
“冯阿姨。”虞乔微笑。
听到她的声音,黎耀忽然手抖了下,橘子被抖落在地。
虞乔仍然笑着:“耀耀也来了,昨晚去哪了,怎么看着精神不大好。”
“他能去哪,不过是到处乱跑罢了。”冯丽书嗔怪,听着却不像责备,而是溺爱的语气,“这孩子整天不着家。”
虞乔把带来的补品放到床头,而后走到黎耀面前,弯腰捡起那半个橘子,拍了拍灰。
黎耀却避开她的目光,眼神闪躲,一副很心虚的样子。
“耀耀。”虞乔看着他,面上含笑,眼神冷着,听起来像温柔说道,“不能浪费粮食,如果被你姐姐看到,恐怕就不是捡起来这么简单了。”
黎耀猛然抬起头:“你——”
虞乔把那半个橘子放回他指着她的手上:“用手指人也很不礼貌哦。”
虞乔的视力极好,昨晚惊鸿一瞥看见那蹲自己的人,一眼便认出是黎耀。
她知道这小子一直觊觎她,各种场合爱动手动脚,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大胆。
且就是因为认出了是他,她才当机立断地跑回去,不让自己置身于已知的险境之中。
警告过黎耀一番之后,虞乔并不打算再跟Alin说这件事。Alin已经够心烦了,虞乔不想再让她难做。
家属就餐区在三楼,虞乔下了楼找到Alin,对方正靠着椅子浅寐,神色疲倦。
她坐下,曲指轻叩桌面:“你回家睡一觉吧,这有护工呢,我帮你看着。”
Alin睁开眼,看着虞乔把餐盒一个个打开,推到她面前,忽然出声:“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虞乔头也不抬。
“我是不是不该对他们这么好。”Alin喃喃,“可是真要我无视他们或者断绝关系,我又狠不下这个心来。”
虞乔拆开筷子,把筷子递给Alin。
Alin忽然问:“虞乔,如果这是你弟弟,你会怎么做。”
套餐内有附赠的饮料,玉米汁,虞乔插上吸管,搅动两下,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没有那么强的亲情观念。”
Alin看着她,眼神有点波动:“虞乔,我们认识有快五年了吧,你好像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你的家庭。”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虞乔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虞乔吸玉米汁的动作微顿,立即恢复如常:“你也没有问过啊。”
Alin揉着太阳穴笑了下:“我不是怕万一戳到你的什么伤心事。”
“能有什么伤心的。”虞乔放下玉米汁,支着脸浅笑,“我没有爸爸,自从妈妈十岁车祸去世后,就一直住在养父母家里。”
Alin微微有些震惊:“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虞乔轻叹了一口气,“我大学的时候,养父因为金融犯罪被判刑了,养母带着她孩子去国外了。”
原来如此……
Alin沉默,难怪从来没见她提过家人,每逢团圆年节也都是自己一个人。
“虞乔……对不起。”她不该多嘴问这些。
“干什么啊这是。”虞乔反而笑了,“没什么不能提的,我妈妈都去世很多年了,时间会抚平一切的。”
“只是Alin,”虞乔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她一下,“我拿你当朋友,还是想说,你弟弟还是不要纵得太过了。”
提及此Alin便头疼:“我有时间真想撒手不管了算了,但你也看到了,我妈有多溺爱他,导致他花钱如流水。”
“花钱倒没什么。”虞乔含糊地说,“如果不小心做了违法的事就不好了。”
Alin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你说得对。”
吃过饭,虞乔又劝了Alin几句,把她劝回家休息。
她自己刚到医院地下车库,准备给容夏打电话让她租个新房子,容夏反而先一步打了电话过来。
“喂,姐,你在家吗?”
“不在。”虞乔扣上安全带,“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白景湾的房子被人跟上了,你帮我重新找一个。”
“什么!”容夏声音提高两度,“什么人,又是那些私生饭吗?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
“姐你昨晚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没出什么事。”虞乔说,“我提前发现了,昨晚在酒店睡的。”
“不行不行。”容夏急了,“看来还是要让保镖跟着,这太危险了,我这就去跟保镖说。”
“你先别急,暂时没什么大碍。先找房子,联系搬家公司来搬家。Alin跟你说我后天要去深城录节目的事了吗?”
容夏平复着呼吸:“说了,我已经订了明天下午三点的机票。节目组那边明晚有一个聚餐,后天正式开录。”
“那就这样。”虞乔戴上墨镜准备开车。
“还有一件事姐。”容夏突然想起来自己打这通电话的正事,“陵江剧院的工作人员昨天找我,说他们整理物品的时候发现有一条项链不见了,是您演话剧戴的那条,想问问您是不是忘记摘下来了。”
项链?
虞乔皱眉,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她演出的服饰和首饰都很繁琐。那天遇到了周宴深,她换衣服的时候心不在焉,好像真的忘记了摘项链。
回到家,虞乔先去衣柜里翻到那天穿的外套,两个口袋没摸到,又把衣柜翻了一遍。
到处都没有,她端着杯子喝口水坐下来,脑海中慢慢回忆着那天发生的事情。
话剧结束,她和蔺从文去吃饭,吃完饭之后又去了酒吧。
虞乔分别打电话给餐厅和酒吧,二者都说店里没有客人遗落的项链。
那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虞乔硬着头皮给周宴深打去了电话。
虽然她不记得自己那晚做了什么,但光凭着酒后给他打电话跟着人家回家,便已经足够丢人了。
电话响了好久,她的底气渐渐不足,就在快要自动挂断的前一秒,周宴深接起了电话。
“喂?”
“我是不是打扰你上班了?”虞乔有点儿不好意思。
“没有,调休在家。”不知道为什么,隔着电流,周宴深的声音有点儿低哑,听起来让她的心莫名一揪。
“有什么事吗?”周宴深问。
“额,有。”虞乔回神,略显尴尬,“就是我上次……好像把项链落在你们家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有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她越来越尴尬,好在周宴深只是咳嗽了一声后说好。
电话没挂,虞乔听到他起身,衣服和被子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接着是脚步声,他走出自己的卧室,去到她睡过的客卧。
已经是下午了,虞乔心不在焉地想,他怎么还在睡觉呢。
他以前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大学的时候两个人异地,他周末来临城找她,定一家酒店,二人一起消磨时间。
每每吃过午饭,她便会困得不行,又因为看他可以神态自若地看书而不服气,于是逞强,也拿本书在他旁边看。
往往看着看着就会睡过去,醒过来是人已经在他怀里,头顶传来含笑的声音:“再不醒,我胳膊要麻了。”
虞乔失神地回忆着,直到被电话那头周宴深的声音拉回思绪。
“是这条吗?”他说着,挂断了电话,拍照传到她微信。
虞乔点开照片,男人掌心躺着细细的链子,蓝宝石光彩夺目,正是剧院的项链。
她连忙打字发过去:【是这条,谢谢你!】
周宴深:【不客气,在枕头下面找到的。】
虞乔微窘,连忙打字:【那如果你在家的话,我叫个闪送去你家拿可以吗?】
……手指按到发送键上,她却犹豫了。
她咬了下唇,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回过头深呼吸一口气,把刚刚打的那行字全部删掉。
【如果你在家的话,我现在去你家拿可以吗?】
她抿唇打下这一句话,就当是最后的私心,想再见他一面,也许之后就没有机会了。
虞乔看着绿色的发送键,眼神黯淡,迟迟下不去手。
就在她踌躇不决的时候,“叮”一声,屏幕上忽然跳出周宴深的新信息:
【我今天下午在家,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过来拿。】
再往下附了地址。
🔒春深
出门的时候日色很亮, 午后的阳光晒得小区内植物花圃都暖洋洋的,像金黄色奶油蛋糕的质感。
虞乔开着车,路口红灯足足有120秒, 她支着脸百无聊赖看向窗外,
街上的行人不多,车前人行道上有一对小情侣在吵架,两人都气鼓鼓的,不肯服输,边走边吵。看着样子像十七八岁, 太阳光一晃,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是青春洋溢的味道。
人真是奇怪,幼时盼望长大,真成为了穿着大衣身上喷香水的温柔姐姐, 又会下意识对素面朝天的高中生心生羡慕。
上大学的时候, 很多人都怀念高中,虞乔却是不怎么喜欢回忆起那些时光的。那些泥淖中的时光, 唯一能叫她舍得回忆的只有周宴深。
高考之后的班级毕业聚会, 一群人吃吃喝喝唱歌,玩到最后全都累了,于是有人提议围成一圈来玩一个游戏。
游戏也不难, 道具是KTV提供的扑克牌, 叫做“小姐牌”。
两副扑克牌打乱置于桌子上, 众人随便抽, 每张牌上都有对应的要求,抽到牌就要按照要求完成扑克牌上的任务。
班里不乏富家子弟, 叫了两打酒, 刚高考完的众人全都跃跃欲试。
第一轮刚抽完, 便有男生跳脚喊起来:“不会吧我这么点儿背,要喝一杯酒。”
“呜呼!”大家开始起哄,“快喝快喝,别娘们唧唧的。”
那哥儿们无法,只好打头阵一口气喝了一杯酒,脸都快成苦瓜了。
虞乔低头,看自己抽到了“10”,上面写着神经病牌,所有人都不可以和她讲话,谁和她讲话谁就要喝酒,一句话一杯酒。
她收起牌,眼睛一转,清清嗓子笑着去问言佑:“你是几啊?”
“5啊,”言佑毫无察觉,还得意洋洋的,“我这是张轮空牌,什么都没有的。”
“那现在有了。”虞乔得逞,翻出自己的牌面,“喝酒吧言佑。”
“不是吧!!”言佑惨叫,“你害我啊!”
她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两杯了。”
众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纷纷吹着口哨去给言佑倒酒。
虞乔坑完了人,心情十分愉快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乐子。
言佑被灌了两杯酒,十分不甘心,去翻他左手边坐着的周宴深的牌子:“你是几啊?”
扑克牌被翻过来,上面赫然是鲜红的7。
“我去!”言佑顿时兴奋了起来,“是7,周宴深的是7。”
7的任务是,跳过自己左手边所有的同性,和第一个异性嘴对嘴撕纸巾。
包厢内的氛围和灯光本就暗昧,班上不少有小心思的人之间暗流涌动,这样大胆的肢体接触的任务瞬间引爆了全场。
虞乔听到这个任务,眼皮一跳,下意识抬眼,猝不及防隔着巨大的桌子撞上周宴深的目光。
天花板上水晶灯打下暧昧缱绻的光影,将他眸色切割出温柔沉沉的意味。
虞乔握着杯子的手收紧,顺着他向左边看,直到看到第一个女孩子停下。
那女孩子叫施文雨,长相清秀干净,很乖很文静,此刻早已羞红了脸,几分慌乱,几分局促。
虞乔指甲刮过杯壁,垂睫。
班里暗恋周宴深的女生不在少数,别说班里,放眼全校,他也是叫无数人明恋暗恋不止的年级第一。
文静内向的女生不敢表白,但国际部明艳骄傲的大小姐会直接吹着泡泡糖站到他面前。
每逢圣诞节情人节这样的节日,他总要把抽屉里满满当当的礼物一件件退回去,实在未署名找不到主人的,便送到学校失物招领处。
虞乔曾经亲眼看见国际部一个张扬漂亮的女生拦住周宴深的去路,仰着看着他,眼睛红红的:“周宴深,你到底看不上我什么!”
少年的背影在夕阳下清瘦挺拔,干干净净的白色衬衫一丝不苟,他把女生砸到地上的礼物捡起来,连同一包纸巾一起还给她,只说了一句:“下次别送了。”
虞乔抿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果汁,百香果与柠檬的混合饮,甜甜的,她却觉得有一股酸涩滑过喉咙,大约是柠檬挤多了。
旁边的人都在兴奋地起哄,有人甚至自告奋勇地将纸巾撕成更小的块。
虞乔不想再看接下来的片段,起身正想走,却听见倒酒的声音。
她回头,看见周宴深仰头喝下第一杯酒,微微笑着说:“可以用喝酒代替吗?”
大家也不是真的想让女孩子尴尬,愣了一下,随即闹哄哄地说:“当然可以,不过得喝三杯!”
这酒的度数不低,言佑喝了两杯已经是醉醺醺的了。
周宴深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镇定自若地喝完了三杯酒,面色在昏暗灯光下看不出异样。
喝完之后,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又倒了两杯酒,毫不犹豫地饮尽。
大家纷纷傻了眼,不知道他此举何意。
虞乔也一头雾水,直到周宴深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她面前,走到她面前轻声问:“可以陪我出去买解酒药吗?”
他的唇色被酒液浸得鲜红,声音染上微沙的质感。
这句话一出,大家都突然明白了他方才多喝两杯酒的用意。
她是神经病,他要和她说话。
虞乔看着他含笑的多情眼眸,耳根瞬间红了,不知道说什么。
周宴深弯下腰,手伸到她面前,兑现了第二杯酒:“可以吗?”
“答应他!答应他!”
“呜呼!在一起在一起!”
不知道是谁领头,起哄声越来越大,直到她和周宴深走出KTV,才隔绝那些吵闹。
但她耳边好像还是嗡嗡的,因为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少年的手骨节分明,洁白修长,掌心因为方才握了酒杯有些湿润,牢牢扣着她的手。
走出几步,他忽然手指一动,反握过来,不动声色地改为与她十指交握,更紧密的姿势。
她装作不知道,镇定地与他握着手往旁边便利店走,面上却悄悄发红。
快到便利店时,周宴深却忽然停步,带得虞乔也停下来。
她有点儿奇怪,偏头:“不是去买解酒药吗?”
一回头,却撞进了灼人的盛夏夜色里,周宴深的眼睛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他摇了摇头。
“那你是……”
话没说完,周宴深忽然俯身靠近,额头与鼻尖只差几公分的距离便要相贴。
温度陡然升高,她睫毛一颤,心慌意乱地扫过少年的唇又移开:“你……”
“里面好吵。”他出声,声音低低,像夏日的树叶一般摩擦着她的耳膜,带了点儿抱怨,“我都没有办法好好看看你。”
……
路口的灯由红变绿。
虞乔缓慢眨了下眼睛,有点儿干涩,堵堵的。
到周宴深小区门口的时候被保安拦住,保安通过通讯设备和周宴深联络的时候,虞乔放下了半边车窗,手撑在上面欣赏周围的景色。海悦华庭小区的位置极好,于闹市中取静,夏日的海棠与杨梅树交相辉映。
天空晴朗淡蓝,偶尔飘过几丝细云。
“您好,”保安确认完毕,打开了闸机,礼貌道:“您请进。”
虞乔应好,关上车窗,正准备重新启动车子,忽然看见小区里有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从树木深处走出。
午后的日光太盛,那人稍微走近一点点,她才看清是周宴深。
虞乔眼前一亮,油门刹车分别一踩,车停到周宴深旁边,从车窗里探头:“你怎么下来了。”
“怕你找不到路。”他微微眯眼,神色有些倦怠,手向前指,“从这里直走,第二个路口右转有车库入口开进去。”
虞乔摸摸鼻子:“要不你来?”
周宴深坐上驾驶座,扣好安全带后动作顿了一下,余光回眸瞥见副驾驶人在树荫下越发显得亮晶晶的双眸。
雪肤黑发,宽松的夏日连衣裙也掩不住纤瘦窈窕的好身材。
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周宴深稳稳地将车开进地下车库。
上次来时醉酒,这一次,虞乔仔仔细细打量了周宴深住的地方。
这间屋子很大,入户处的玄关是檀黑色,往前视野通透,三面的落地窗隐在中灰色的羊绒窗帘之后。
周宴深在她身后,手撑着玄关,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新的女士拖鞋。
虞乔愣了一下,低声说了谢谢,而后换上。
她没说自己只是来取个项链,并不需要换鞋逗留,他好像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周宴深留她一个人在玄关处,自己径直走向客厅,虞乔听到他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方才在电话里他也咳嗽来着。
虞乔连忙换了鞋跟过去,他在客厅里喝水,漆黑的睫毛下眼睛有些红,碎发垂在额前,看着像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安静的等他喝完一杯水,她才出声问:“你不舒服吗?”
周宴深弯腰,杯子放到茶几上,嗓音有些哑:“有点低烧。”
怪不得他眼睛红红的,嗓音听着也有些不对劲。
虞乔霎时心下愧疚:“那……打扰你了。”
周宴深看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黑色抽绳绒布袋:“你的项链。”
虞乔伸手去接,他放到她掌心时,指腹若即若离地碰过她掌心,肌肤又冰又凉。
她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手好凉,应该烧得很高吧,要不要去看医生?”
说完,她看到周宴深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
……
差点忘了,他自己就是医生。
虞乔有些尴尬,正在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手里铃声忽然突兀地响了起来,吓了她一大跳。
来电显示是蔺从文,她接了电话,习惯性把食指抵在唇前示意旁边的人噤声,刚放上去又想到这是在周宴深家里。
“蔺医生。”虞乔边接电话边往窗边走,想到周宴深在后面,心里有些紧张,语气尽量放松。
她的声音好听,清泠泠的温柔,带了一点儿含着笑的勾人,拍戏时都是用自己的原声。
周宴深慢慢地在沙发上坐下,指腹在茶几边缘无声轻敲。
她仍然笑着在和电话那头姓蔺的男人聊天。
“嗯,我没在工作。”
“没有,最近接了个电影,在看剧本。”
“今天下午?”她似乎有些微微惊讶,无意识绕着发尾的手指都停了下来,“你今天下午的机票吗,那我去机场送你。”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你不用——”
虞乔话还没说完,背后传来两声咳嗽声,低低的,仿佛是为了不打扰她而刻意压低音量。
她顿住,回头看到周宴深手握成圈,抵在唇前,唇色也有些发白。
匆匆几句,电话被挂断。虞乔连忙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手背径直贴上他的额头,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担忧:“你量体温了吗,烧到几度啊?”
手下的额头肌肤滚烫,她抓着周宴深的另一只手却触感如冰。
视线在空中交汇,他目光安静,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虞乔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下一惊,陡然放开两只手,慌乱地站起来。
“我的意思是,”她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解释,“你烧得这么高,自己在家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周宴深的声音哑得厉害。
“万一更烧了怎么办。”虞乔视线都不知道往哪放,搓着自己的两只手,“要不然你叫你妈妈或者你女朋友来照顾你。”
“女朋友?”周宴深的语气听上去很疑惑。
她还没弄明白他在疑惑什么,门处突然传来一阵门铃声,周宴深看了她一眼,起身去开门。
向之瑶人还未出现,欢快的声音先从门缝了钻了进来:“哥!听说你发烧了?”
虞乔愣在原地,一头雾水迎面泼来。
她喊他,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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