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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野是被一阵砸门声惊醒的。
休息舱隔音效果颇佳,除了这一阵惊天动地的砸门声之外,他只听见了隐隐约约的人声,似乎是简飞仰在外面说话。
“……是不是第一跃迁点到了?”夏野头脑略有些昏沉,但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仍旧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拢着被子,白而软的一片,看着像一朵云。
睡得不太乖巧,额发翘起来几根,显出一点天然的懵懂。
“刚刚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池昼说,“可能是太累了。不好意思,我不该那么放纵。”
他说得坦荡真诚,似乎是发自内心觉得抱歉,反而令夏野耳朵发热。
……谁会因为这种事情累得睡过去。
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夏野刚想说点什么,池昼已经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披上外套下了床。
舱门缓缓打开,简飞仰站在门口,一脸好奇:“队长你们在干什么?怎么敲了这么久的门都不理我?”
池昼将门半掩着,挡住室内旖旎,低声说:“大人的事小孩少管。什么事情急成这样?”
“我靠队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少管?你是大人我承认,但是夏野……”简飞仰伸着脖子往里面看了一眼,“他算什么大人他比我小好么?”
池昼不动声色的侧身,挡住简飞仰的视线:“废话怎么这么多?刚刚还急得砸门,这会怎么又不说正事了。”
“哦,”简飞仰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己这事儿做得不对,“我是来报告任务进展的,根据飞行器距离测算,我们将在十五分钟后到达第一跃迁点。”
池昼点头:“知道了,你先去控制室吧,我们等会就过来。”
“嗯?不一起走吗?”简飞仰诧异的问,“什么事啊还得单独过来。”
回答他的是休息舱缓缓关闭的门。
简飞仰:“……”
他现在觉得池队简直是变了一个人,这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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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舱内,夏野已经换好了衣服。
极为正式的特别行动部制服,深黑色西装搭配白色衬衫,扣子一丝不苟的系到最上方那一颗,硬挺的衣领立起来,挡住他半截脖颈。
夏野本来是想遮住脖颈上的痕迹,但衬衫衣领终究不是围巾,不能完全遮住,白皙皮肤上点点红痕若隐若现,反倒更显得暧/昧。
夏野站在穿衣镜前,手里拿着领带,有点伤脑筋的样子。
池昼从他背后走过去,顺理成章的接过他手中的领带,细致的帮他系好。
“……还是挡不住。”夏野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些吗?”池昼声音低沉,“下次我会注意的。”
他的手指按在夏野的脖颈上,似是而非的划过那几点红痕,又帮他将领子拢了拢,像是这样就能挡住什么似的。
夏野忽然抬起头,问道:“真的会注意?”
声音凉凉的,带着点怀疑态度。
池昼正在帮他整理衣领,猝不及防的看见少年清澈的眼神,竟然没来由的愣了愣。
“不会是吧?”夏野笃定的说,“我看你很乐在其中啊。”
“怎么能这么说呢?”池昼回过神来,“我不是那种人。”
“你不是,”夏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只是单纯的无法控制……把我打上你的印记这回事。”
他说得轻巧,耳朵却红了起来。
池昼低笑一声:“我确实喜欢。”
夏野收回视线,转身出了休息舱,大有一种不想搭理他的架势。
池昼笑意不减,随手拿起挂在一旁的外套,追着他的身影出了门。
-
夏野走进中央控制室的时候,飞行器距离第一跃迁点已经很近了。
控制面板上显示着耀眼的红字,标注着飞行器与第一跃迁点之间的距离,下方注明了即时飞行速度和预测时间,他们的所在位置被标注成一个绿色的小点,在布满轨道的星图上不停闪烁着。
夏野抬起头,盯着控制面板上“八分钟”的字样,在心底计算着距离和时间。
“哇,夏野你今天怎么没跟池队一起过来?”简飞仰从控制台前抬起头,“不对啊,我刚去休息舱叫人的时候你们还在一块的?”
“谁说我们不是一起来的?”
池昼跟在夏野后面,只比他慢上几步,正好听见简飞仰的感叹。
“现在可以观测到跃迁点了吗?”
池昼一边问,一边走到控制台前,站在夏野身边。
“还不行,”夏野摇头,“至少还需要三分钟。”
控制面板的星图上,他们距离第一跃迁点已经非常近了,但那只是星图上的距离,如果要以现实中的距离计算,还远远达不到观测水平。
“我们可以先上栈桥,”池昼沉吟片刻,“准备第一时间观测第一跃迁点。”
“是科研所的要求?”夏野问道。
“算是吧,我也挺感兴趣的,”池昼笑眯眯的说,“第一跃迁点是外星生物巢穴的护城河,这地方究竟长什么样子?我们会是第一个看到的人。”
“第一个看到的人……这种感觉倒是挺有意思的。”夏野沉吟片刻,跟着带上了笑意。
简飞仰在座位上翘着脚,说道:“话是这么说,但我只要想到科研所那帮老头子的要求那么多,就不想再上去了。”
“这种类型的活儿不都是我们在做吗?”池昼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就不劳您操心了。”
简飞仰干笑两声,显得有些惭愧:“队长,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太擅长文书工作……”
他说话的时候,旁边的庄佳薇和方世科都把头低了下去,显然,他们也是不擅长文书工作中的一员。
夏野把一切看在眼里,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池昼。
他一直知道,池昼在特别行动部的工作中承担了许多不属于他的责任,作为队长,他没有任何失职的地方,甚至远远胜过于其他人对他的要求。
对于特别行动部的下属们,池昼将他们当做家人。
“安心坐着吧,你们计算好去第一跃迁点的轨道就行了,”池昼说,“夏野,我们走。”
夏野往他身边走了两步,悄悄把手塞进了他的手心。池昼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扣紧了他的十指。
栈桥是早就准备好的,简飞仰他们在预备到达第一跃迁点前,便将飞行器的栈桥通道打开了,以便随时进行观测。
每一次任务,科研所都会下达相同的指令,要求执行任务的小队带回前线第一手资料。
曾经,他们在龙固镇实行任务的时候,池昼就使用过科研所特制的相机,试图拍下领域中所有的事物。
栈桥的阶梯很长,仿佛直达天阙。夏野很难想象,在一架中型飞行器中,是如何隐藏了如此之多的台阶?
“觉得很奇怪?”池昼问。
他说话的声音漫不经心,似乎心思没在这问题上,只是随便一问,无所谓夏野的答案。
但是,夏野知道他是认真的。
“嗯,”夏野回答,“中型飞行器里会有这么多的阶梯吗?”
“会的。”
池昼一边走一边说,他将手搭在楼梯的扶手上,抬起头,看着阶梯的尽头,像是在看着飞行器顶上的一点天光,又像是在看着一些别的什么。
“栈桥是飞行器里最特殊的部分,它属于我们的飞行器,又不属于我们的飞行器。栈桥观测室一般都布置在飞行器的外部,作为飞行器连接宇宙的舷窗,为了节约飞行器内部的空间,科研所使用纳米分子材料,将阶梯全部折叠在了栈桥下方。”
夏野走在池昼的前面,听见他说的话,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很清楚啊。”
“那当然了,”池昼气定神闲的说,“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夏野看着他翘起的唇角,心情跟着变得很好:“池队真是厉害,什么都知道。”
“嗯,那是……嗯?你刚刚说什么?”池昼顺口答了,又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定住脚步多问了一句。
“说你厉害啊,”夏野回答道,“刚刚没听清吗?”
他的声音还是像往常一样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池昼却在听见
他说话的瞬间,笑意更加明显了。
“没听清,”池昼故意说,“你再说一遍吧?”
“真的?”夏野听出些许不对劲,狐疑道,“真的?”
半透明的栈桥中一片寂静,宇宙属于真空,外界没有任何声音可以干扰他们。
栈桥如同一个透明的小世界,将他们两个人包裹其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连呼吸都格外清晰。
池昼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怎么看都像是假的。
“真的没听清?”夏野问。
“听清了,”池昼坦然回答,“但你再说一遍。”
夏野无奈的看他一眼:“你这人怎么那么无赖啊。”
“我一直这样,”池昼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忽然向前走了两步,在栈桥上阶梯和他极为接近,压低了声音:“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夏野没再搭理他,而是加快了脚步,向着栈桥走去。
-
飞行器的栈桥上,视野格外开阔。
与他们曾经乘坐的小型飞行器相同,栈桥四面透明,可以看见四周渺茫的宇宙。
宇宙是漆黑的,第一跃迁点所在的这片宇宙,似乎要比其他的地方更黑一些。
他们的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丝光线。这一片区域如同一个黑洞,吞噬了所有的光线,让人看不清任何东西。
透明的栈桥中,夏野环视四周,这个地方透着些许诡异,它不仅自身没有一点光,似乎还能吸收其他地方折射出的光线,任何光点到了这里,都会被吞没。
池昼明明就在他的身边,却像是站在很远的地方。
他的身影朦胧,连声音都听不真切。
“这地方不对劲,”池昼说,“我们离第一跃迁点已经很近了,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夏野点头:“简飞仰从控制中心传回来的数据,我们距离第一跃迁点只剩下不到一分钟。”
“已经达到观测距离了。”
池昼探手在栈桥的支撑架上摸索了一番:“找到了。”
顺着他的话音,两架望远镜从栈桥的中心缓缓升起,立在他们眼前。
望远镜是科研所配备的最新型号,作为当前科技下最为先进的高水平望远镜,观测范围相当广阔。以栈桥到第一跃迁点的位置,它甚至可以观测到第一跃迁点内部的状态。
但是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空的,”池昼说,“你的呢?”
夏野摇头:“一样。”
他对池昼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看:“完全是一片黑色。”
池昼放下自己手中的望远镜,走到夏野的身边,伸手圈住了他。
“干什么?”夏野后背贴着他的胸膛,“现在是工作时间。”
“没错,”池昼说,“现在是工作时间。”
他的姿势暧昧,像是从背后抱着夏野,指尖漫不经心的搭在夏野的手腕上,低下头来,和他一起看着望远镜。
“我就是在工作。”池昼说。
夏野刚想说,工作不是这样的,但当他微微偏过头,看见池昼的神情时,他又说不出这话了。
池昼看上去非常严肃。
无论是表情,还是眼神,无一不说明他正沉浸在工作中。
……或许只是姿势的问题,池昼并没有多想什么,而是他多心了。
池昼的脸颊贴着他的耳朵,两个人靠得极近,鬓边的头发不经意间擦过他的脸。
感觉有点痒。夏野压下异样的感觉,将心神从池昼身上收回来,继续认真的看着望远镜。
浓重的漆黑覆盖了望远镜的视野,当他们在看着望远镜的时候,那片黑暗似乎也在看着他们。
“不太对劲,”夏野凝神看了一阵,皱着眉头把池昼拉开了,“这地方有精神污染。”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所说的话,黑暗忽然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在望远镜里扭动了起来,变成一只巨大的眼睛,隔着望远镜凝视着他们。
“跟我设想的一样,”池昼脸色沉了几分,“这个地方确实是个结界。”
他已经从望远镜的边上退开了,哨兵与向导不同,越是强悍的哨兵,越是对精神攻击没有抵抗力。
没有向导的岁月里,池昼研究出了一套应对精神攻击的方法。原理是以黑龙作为向导的精神屏障,让精神体替他承受本该由向导承受的攻击。
夏野看着他麻利退开的动作,点头:“这样才对,不要逞强。”
“我哪里有逞强?”池昼意有所指的说,“不像某些人,最喜欢勉强自己。”
夏野知道他说的是昨天的事,本来想反驳他,但又觉得理亏。
最终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跟你学的。”
说罢,他就转开了视线,开始琢磨起望远镜里的情景。
“嗯,是个结界,它们那边应该有……”夏野本来想说有人来过了,但是转念一想,外星生物恐怕不能用人来形容,于是生生刹住了车,改口道,“有东西来过了。数量不少,它们的领域结合在一起,共同组成了这个结界。”
“你说的没错,这里是巢穴的护城河。”
-
察觉到他们的靠近,黑暗的眼睛更加扭曲起来。
那双眼睛长得十分诡异,既不像人类的眼睛,也不像动物的眼睛。
夏野说不清它具体的形态,它跟他们常常在外星生物身上见到的竖瞳全然不同,它的瞳孔是黑雾,眼球是黑雾,连眼皮和睫毛都是黑雾,与其说是他们“看见”了这只眼睛,倒不如说是他们“意识”到了这只眼睛。
眼睛正在飞速向他们压过来,渺茫无际的宇宙是一种纯粹的空,任何人类待在这样的地方,都会感受到自身存在的消弭,这是宇宙给予人类的诅咒,是伟大对于渺小的压迫。
这样的环境中,眼球却在飞速的压向他们,它像是一尊远超出人类理解范畴的庞然大物,以拉枯摧朽的架势压向栈桥。
“池昼,栈桥什么材料制作的?”
夏野明知它不可能摧毁栈桥,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即使是联盟百年一遇的sss级向导,在宏大的宇宙面前,依旧是人类。
只要是人类,就会有恐惧。
“高分子纳米,”池昼沉声说,“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
他伸出手,扶住了夏野的腰,掌心温热。
“我没在害怕。”夏野说。
“我知道,”池昼回答,“只是告诉你,我在这里。”
扭曲的眼球已经压到了栈桥的上方,透过透明的四壁,可以看见黑雾像是生出了一只只触手,要抱住单薄的栈桥。
夏野获得了肯定的答案后,心底最后一点疑虑也消失了。
他低着头,没管头顶群魔乱舞的触手,跟简飞仰确认消息:“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池昼虚虚扶着另一架望远镜,像是在看着头顶的黑雾,实际上却是在看着夏野。
工作的时候,夏野一向显得分外专注。
他低头时会露出一截柔软的脖颈,皮肤白皙温润,在栈桥的无影灯中,似乎泛着淡淡的柔光,莫名显出几分圣洁的味道。
而那种一心一意的专注,又给他多添上几分光彩。
偏偏是这样的人身上,印满了他的吻痕。
夏野说得没错,他确实是很沉迷于将他打上标记的感觉。
池昼的视线落在夏野身上,耳朵却在留心听着他说的话。
简飞仰还没回答,他已经提前报出一串坐标。
“你怎么知道的?”夏野诧异的看他一眼,又问简飞仰,“坐标对吗?”
“坐标正确!”简飞仰干净利落的回答,“队长,是否开始星际跃迁?”
池昼先看向夏野,以口型问他:“准备好了吗?”
夏野点头,池昼方才下令:“开始吧。”
中央控制室里看不见栈桥的状况,自然不会被巨大的眼球干扰,池昼的命令发出后,飞行器很快就传来了动静。
栈桥观测室开始收缩,高分子材料制作而成的四壁缓缓向内推进,只留下中央部分,刚好容纳他们和两台观测望远镜。
下方的阶梯早已向内收缩,变成了一层平面,一阵结构变化后,栈桥观测室已经如同普通飞机的驾驶室一般,深深嵌入了飞行器中,只留下最上方的一块透明观测窗,以便观测员观察跃迁过程。
池昼手持相机,随意对着窗外咔擦两下,感叹道:“它还追着我们呢。”
夏野规规矩矩的坐在安全椅上,两只手在膝盖上交叉放好,看上去分外乖巧。
“就它这速度,不像是能追上我们的。”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乖巧。
池昼又勾起了唇角,夏野平时冷淡,却也会不经意间说几句带刺儿的话,每每到了这种时候,池昼都觉得分外有意思。
“当然追不上,”池昼很配合,“我们都快超光速了,它有着能耐追我们,还当什么守门员?”
为了穿越空间折叠,飞行器的能量会在跃迁时提升至最大,以达到超光速跃迁的目的。
说来讽刺,人类是在使用了黑金机油后,才成功实现星际跃迁的,而作为黑金机油载体的外星生物中,却至今无法掌握这门技术。
它们实现“跃迁”达到x星系,依靠的是古老的本能,使用上天赐予它们的力量,粗暴的撕开宇宙,打开那扇[门]。
这一次,还是人类首次打开属于自己的那扇门,来到它们的世界。
光怪陆离的风从舷窗外闪过,叫人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觉得一阵又一阵刺目的光线正透过透明舷窗洒落进来,而那光线不只是白光或是红光,而是夹杂着许多别的颜色,连最完整的色谱上都很难找出名称的光。
夏野着迷的看着这一切,喃喃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过,宇宙的中心是什么样的?”
究竟是死寂的黑,还是绚烂的彩?童年时代做过的梦,忽然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池昼给相机设置了定时模式,回到安全座椅上坐下,顺手捏住了夏野的手。
“跟你想象得一样吗?”他问。
“一样,”夏野回答,“也有一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池昼平时不是求根问底的人,今天却有种非得要个答案的感觉。
“这里不一样。”
夏野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抓起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听见了吗?”
池昼明知故问:“什么?”
“我的心跳。”夏野飞快的说,声音很小。
但池昼已经听懂了。
夏野的心脏,正在为他而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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