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信息素谎言 > 第74章 野狗
    他没有勇气看金恪。眼一闭, 天就黑了,在黑天中, 他听候判决一样听着耳蜗里血液的鼓噪等待金恪给他的结果。

    “你没办法接受什么?”金恪的语气还是镇静的, 他宣读文书一样陈述,“你是接受不了我和你一样也是Alpha,还是只是没办法接受, 这个人是我。”

    寂静。

    “嗯?游隼?”

    “我接受不了……”游隼被逼出几个字。

    他衣兜里的手用力攥得发抖。他急喘了一口气,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接受不了对你动手。”

    他想闭上眼睛图清净,也好让他别再看见金恪看他的眼神。可他一闭上眼,他看见无数无数的暴力画面。他梦见过的, 他臆想过的。他现在正常得不能在正常了,他现在不在易感期。

    可是他太害怕了。

    他害怕那些画面变成真的, 更恐惧那些画面的暴力施行对象变成了金恪的脸。

    他越害怕, 便越想把那些让人恶心的画面从他脑子里删除。他越想把那些画面删除,那些画面便越顽固像无药可救的病根一样扎根进他的脑子,发芽生花。

    游隼攥在衣兜里的手抖得厉害。

    “游隼, 看着我。”他听见金恪说。

    金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车。

    他死死盯着黑色的车窗车框。

    “游隼, ”金恪抬高音量, “看着我!”

    他没动。他听见金恪几乎厉喝的声音:“游隼!现在把头转过来,看着——”金恪的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游隼骤然触电一样狠狠拧住了那条手臂,用几乎要把那条手臂拧断的手劲。“别碰我!别他妈碰我!!”

    他听见金恪疼痛的低哼。

    血从裹着纱布的手掌当中渍出来。金恪却笑出来,定定地看着他说:“对, 就这样, 看着我,不要把眼睛闭上。阿隼, 你看着我……就会少害怕一些。”

    游隼一下子松下手来。

    他紧紧盯着金恪已经渗透了血的红色纱布, 呼吸开始轻微地颤抖。

    金恪却用带血的手把他的脸扶起来。让他的眼睛对着金恪的眼睛。

    金恪说:“对, 就这样,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金恪说;“我在这,什么都没有发生。”

    金恪说:“你只要看我的眼睛,不要怕。”

    游隼屈起的一排指节顶住了金恪渗血的手。淡淡的血渍印到了他的手上。封闭的车厢里淡淡的檀木香混杂着血腥味。

    “这叫,”游隼牙关颤抖,“什么都没有发生?”

    “手上本来就有伤,”金恪轻描淡写地说,“碰一下出血很正常。”

    游隼的牙关却颤抖得更厉害。“那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到碎玻璃了。”

    飞机上所有因为易感期失控被忘掉了的画面一下子全部冲进了游隼的大脑。连同暴力、碰撞、流血和亲吻。他看见他扼住金恪脖颈的手,看见金恪坐在血泊里,衣襟沾满了血。

    这就是Alpha。

    失控起来畜生一样的Alpha。

    游隼哭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流下来几滴雨水般冰冷地落在他脸上的眼泪。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

    他拎起金恪的衣领。金恪平整光滑的西服面料在他手底下变得褶皱难看,他两只手一起抓住金恪的衣领把金恪压在主驾驶的座位上,一字一句问。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和我撒谎?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就非要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儿一样以为我有那么好糊弄?”

    他喘不上气。

    衣领湿答答的。他像一个站在大雨里的雨人。

    “为什么你就那么虚伪?你很喜欢装是吗?”他揪着金恪衣领说出恐怖的话,“是不是就算我现在在这里把你杀了,你也要装到你死前的最后一秒?”

    只有一盏顶灯的车厢中,他的阴影把金恪覆盖住。

    金恪在他的影子中,被他全然钳制,却向他,温和地笑了一下。

    那种神色是纵容。不论他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的纵容。

    游隼不懂。他不懂为什么。

    在那一刹那游隼如同被全盘击溃。

    他抓着金恪的衣服大吼:“你还在装?你看我这个样子觉得很好笑是吗?你还在装???”

    大雨天,他没有伞,金恪也没有。

    一滴接一滴连绵的雨水从他下巴滴落,落到金恪的脸颊上去。

    金恪带有浓厚血腥味的手扶住他的脸,轻轻地说:“阿隼,不要哭,没什么要哭的。这没什么,都没什么。”

    游隼从头发抖到脚。“你继续装?”他问。“你准备装到什么时候??”

    他拎住金恪衣服的手劲之大几乎把金恪向上拖离了座位。脱臼刚刚复原的手臂承受不住重力,已经鼓出皮肤的肌肉在控制不住地痉挛。

    游隼却像感受不到这巨大的痛苦,把金恪拎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掷回主驾座椅。

    一个人要施给别人多少力,他就要承受多少力。

    才大半天时间,西服底下远没来得及愈合的伤撞到座椅上。金恪额头一刹那就落下汗珠来。

    游隼问:“痛吗?”

    金恪几乎痛得说不出话。游隼松开手退了回去。“我还以为你不痛呢。”

    缓了一阵,金恪居然还笑得出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游隼看。“只有死了的人才不会痛吧?”

    游隼坐回副驾。他向后靠,重新闭上眼。“如果一条狗无缘无故被人打了一顿,那这条狗也知道下次再走这条路的时候小心点儿,要么就再看见这个人就绕路。”

    他听见金恪的哼笑。“游隼你骂我是狗?”

    游隼说:“没有。动物寓言。你脑子就那么笨吗?”

    游隼也没想到有一天还有他嘲讽金恪没脑子的份儿。但管他呢,反正过了这个村儿没有这个店。

    “噢。”金恪评价:“这寓言真烂。”

    游隼的语气没什么情绪起伏,闭着眼皮问:“所以你有什么听后感吗?总结给我听听。”

    金恪说:“我建议你重新回去读一读农夫与蛇的故事。我觉得这个比你那个用在现在这个状况里更恰当。”

    “那你是已经被蛇咬第二回了,还没扔掉。”游隼冷淡道,“你比狗还不长记性。”

    金恪沉默了一阵。然后想开了似的轻松道:“你要是非打定主意就想和一条狗好,人各有志,那我对你的想法也没什么意见。”

    游隼猛地睁开眼。“你再说我和你好?”

    “谁说了?”金恪反问,“我不是说的你非要和一条狗好?”

    “谁说我非要和一条狗好了??”

    “刚才的‘动物寓言’不是你讲的?”

    “……我讲的是这个?”游隼问,“我讲的不是人打狗?谁他妈讲人和狗好了?”

    金恪慢悠悠道:“人打狗,狗还来找人,人看见狗还打狗,狗又被打了还来找人。人每回打完狗下次见到狗还会什么事儿都不干了专去打狗,狗被打了无数回了还每次都准时准点儿过来找人讨打……这不算好?”

    游隼:“…………”

    游隼被他一通狗屁逻辑讲得满脑子都是人打狗、狗打人,想不起来他一开头究竟是讲了个什么东西,也想不通狗和人好不好又关他屁事。

    只有一件事是关他事的。

    游隼揭开眼皮子扫了眼金恪。“随便你。反正我是和狗好也不和你好。”

    他余光落到金恪渗血的手上,去拉开车门。“换座,你到副驾驶,剩下的我来……”

    金恪瘦削的手指勾住了他的后领口。游隼恼怒地回过头来:“你这人到底识不识好赖?我看你手上的血都要淌袖子上了替你开车,你怎么还非要扯我衣服报复我……”

    金恪包裹住手掌的纱布吸满了血,那血淌到他的指缝里。

    湿漉漉地,洇在游隼的脖颈上。

    在那一刻,游隼的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金恪的手湿答答的,不会是刚才他游隼哭出来的眼泪吧?

    金恪亲吻在游隼的嘴唇上。

    他们都张着眼。游隼盯着金恪。金恪看向他。

    金恪锋利的犬齿轻轻地、没有重量地划过他的嘴唇。他没有把嘴唇和游隼贴得有多紧,他只是若即若离的。金恪的嘴唇是湿润的,舌头也是湿润的。他就这样,一下一下轻轻地、若即若离地碰触着游隼的嘴唇,碰触着游隼的牙齿。

    他冰冷的手指在游隼脖颈上摩挲。睫毛扑朔了几下。

    可能是车厢顶灯太昏暗,也可能是挨得太近了看不清。游隼看到的金恪的眼珠黑漆漆的,雾蒙蒙的,像笼罩了一层雨雾。

    他们两个像隔了一层黑洞洞、冷冰冰的玻璃车窗。他站在车窗外,使劲地往里面看,可除非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把整张脸紧紧地贴在车窗上以外,他什么都看不到。

    但车窗里的人永远清清楚楚地看他。

    并不是他不够聪明才看不到车子里的人,是他既不可能选择放下一切、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贴着车窗向车里的人高呼,而车子里的人也已经在窗后坐得太久太久了,不会再打开车门,或者去打破那扇窗。

    游隼听见金恪似乎是想顶出个笑音,但忽然没有了笑的兴致。

    他像是一直高高挂起、四平八稳的舞台大幕忽然掉下来一半,发生了严重的舞台事故。他用力地捏着游隼的脖颈,问:“为什么不和我好?嗯?”

    游隼的大脑记忆还停在他要去主驾开车这件事儿上,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金恪胁迫似的冷笑道:“跟狗好也不跟我好是吧?”

    游隼反应过来了一把把金恪往外推:“你他妈有病是吧?”

    金恪可能是他妈疯了,完全疯了。这是游隼的认知。金恪和游隼两个人这辈子的认知可能只有在这一分钟短暂达成了一致。区别只在于金恪是文明版,游隼是脏话版再加一个红色加粗感叹号。

    金恪踉跄着跌回主驾座位,可手却火钳一样拧住了游隼的手臂。血像红墨水线一样从游隼手腕淌到手肘。

    “你倒是说说,”金恪继而冷笑问,“哪个品种的狗经得住你这么糟蹋?有本事你就出去找条野狗试试?”

    “你他妈疯了吧?我上哪……不对,我他妈找条野狗去干什么?”游隼心想妈的金恪癫了,这他妈不像易感期像精神不正常。果然憋久了的人不癫就算了,一癫就是个大的。

    他满门心思要把手抽出来,他袖子上快沾满了金恪的血。

    可他根本抽不出来。金恪问:“你不是要和狗好吗?”

    “你脑子有问题,谁……”游隼往外抽手,“哦对对对,我就是要和狗好,我出去找野狗去,你松开手,我下车,我先下车——”

    “游隼,”金恪厉声道,“你敢!”

    这么久以来,这是游隼见过的金恪最疾声厉色的一回。

    他还以为金恪字典里没有生气这俩字儿。金恪要永远笑吟吟的,永远斯斯文文的,永远轻声细语好脾气的。当然这孙子不是真的脾气好,他是阴着来。

    可金恪第一回在他面前生这么大气,是在跟他和野狗置气。

    这大马路上,又上哪儿去能找见野狗?

    “不敢不敢,”游隼不抽手了,没被金恪制住的那只手行了个投降式法国军礼,“不下车了,我不下车了……不对,我不找野狗了,哥,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游大少爷一边耻辱地行军礼,一边悲哀地想这年头人跟人相处,果然谁癫谁是大爷。

    他抽出几张纸压在金恪流血的手上。本来就刚受的伤,又反复折腾了这几遭。他叹了口气:“你先找个医院去换换药吧,我晚上赶场也不着急。”

    金恪只是擦了擦流进指缝的血。游隼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发呆。金恪的血渍进他的指纹里,像墨水一样干涸在了他手上。

    “先和我一起回趟酒店换件衣服吧。”金恪已经恢复了平静。

    天色早已经完全黑下来。

    宽广的公路上,只偶尔一二辆车飞驰而过。金恪降下车窗,没有再回头向游隼看。“不介意我先抽根烟吧?”

    这个才是他熟悉的那个金恪。

    金恪又回来了。游隼扯了扯嘴角。“随你的便。”

    金恪照惯例问:“你要么。”

    “不要。”

    其实金恪也没有要递给游隼的意思,只是礼貌性问问。游隼也打开车窗,把头支在自己这边的车窗上。黑色车窗边,红色的烟星微微发亮。

    温暖的风冲卷进来,卷散了车厢里的铁锈味。却带来淡淡的烟草味。

    游隼趴在车窗上吹风,听到另一头说:“刚才失态了,抱歉。”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呢?游隼心想,假惺惺的。要是吼两句就要事后补个道歉,那他得欠金恪百八十个道歉了。

    “不用道歉。”游隼懒洋洋道,“就是挺少见的,被你吓了一跳。”

    两个人各在车窗两头。沉默了很一阵。他意料之外的听见金恪淡淡的语气:“只是突然觉得很害怕,害怕我好像确实没有办法再耐心地和你当朋友了。”

    游隼下意识地就要问出口“为什么”,可反应过来才停顿住。

    他倚靠在窗边,看着夜空。半晌,他说:“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世界上那么多人,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没有回头,看不到金恪,可他感觉好像金恪回过了头,看向了他。

    金恪问:“游隼,你觉得你的这几句话,能说服我吗?”

    游隼闷闷地笑了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阵,金恪的烟抽完了。游隼已经连烟草的余味都闻不到了,春夜的大风穿过车厢,把什么味道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听见发动机的轰响。

    和金恪的问句:“如果我们两个连朋友也当不成了,你以后怎么办?”

    “我这不一直活得好好的。”游隼好像是觉得金恪问得好笑,终于回转过头来,好笑道,“我以前是什么样,我以后也是什么样。还有什么门道么?”

    这个病是治不了,可也不是多严重。

    他不去祸害别人,就全当小事一桩。

    金恪平淡地问:“你一个人不会觉得害怕么?”

    怕,怕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这句话停在游隼肺管子里没有冒出来。“怎么,”游隼问,“金大老板原来还竟然有当救世主的癖好吗?”

    他随意地瞧了眼金恪在昏暗中的脸。他忽然看见那双眼,那双眼像是要活生生看死他一样盯着他,带有某种太过浓烈的情绪。

    像是一块沉钝的、巨大的石头,径直砸在了那面冰冷、遥远、空洞的把金恪和一切人都隔绝起来的玻璃墙上。

    完全地爱一个人,就是完全地把自己的尊严和性命,交托在另一个哪怕随时都可能丢弃它们的人的手上。

    金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爱的面目。反理性,岌岌可危,而具有摧毁性。

    他以为他不会先开口。

    至少在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前他不会先开口。

    “阿隼,我不是想当救世主。”他轻声说,“我是想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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