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真欣赏了一会儿“阎罗插花”的奇景,觉得自己该走了。


    原因无他,药味太冲,他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于是他以“不打扰皇叔休息”为由道了别,离开了祈安殿。


    皇帝陛下的华辇一走,祈安殿瞬间冷清下来,摄政王喜静,伺候他的太监们不论做什么都是悄悄的,生怕弄出半点噪音。


    裴晏将那几枝腊梅插好,摆在案头,花香渐渐散发出来,馥郁淡雅,清新宜人,将满室药味都冲淡不少。


    他摆弄了一会儿这几枝花,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终于他将笑意收敛,低声道:“十七。”


    黑衣暗卫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冲他抱拳行礼。


    “陛下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


    十七抬起头,正要向他汇报,视线却倏地顿住,直直地盯住了案头那几枝明艳芬芳的腊梅。


    怎么会……


    他送陛下的腊梅,怎么会在这里?


    他掩藏在面具后的面容闪过错愕,瞳孔微微收缩起来,像是难以置信,按在膝盖上的手蓦地收紧了,五指因用力而一点点蜷了起来,指尖也掐到泛白。


    他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送出礼物,虽然只是一枝皇宫中随处可见的腊梅,可那是他隐秘又卑微的心意,廉价却珍重,陛下就这么随意地将它转赠他人,仿佛那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明明接过去时,还十分陶醉地嗅闻花枝上的香气,对他说“十七有心了”。


    转头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底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烧了一会儿,又突然熄灭,那块地方就变得比火焰燃烧之前还要冷,温暖的阳光短暂眷顾了他这幽暗地底,又无情地离开了。


    他从没发现原来这地底是这般阴冷潮湿,冷到他牙齿打颤,寒风像刀子一样,剜得他骨头生疼。


    ……也对。


    这皇宫里的花开得这样美,配得上陛下,配得上摄政王,是独独不可能配上他的。


    他只是个暗卫,是肮脏晦暗处窜行的老鼠,又怎么敢觊觎这天上日光、海中之月?


    陛下肯给予他片刻温柔,已经是天大的赏赐了。


    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裴晏平整的眉心蹙起了褶皱,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本王在问你话。”


    十七恍然回神。


    他低下头,用手势冲对方比划起来。


    “下棋、打牌、赏花、品茶……只有这些?”


    十七点头。


    “不曾看书,也不曾关心国事?”


    摇头。


    裴晏转过身来,注视着跪在面前的暗卫。


    十七是他从小培养起来的暗卫,自然不可能骗他,也没理由骗他,也就是说——小皇帝最近真的没干正事。


    太不寻常了。


    这些年楚懿一直非常努力,跟他学治国理政,跟他学权术礼仪,虽然说不上学得有多好,但刻苦是真的。


    即便他忙于政事无暇顾及他的时候,小皇帝也会自己捧着书看,把他讲过的内容一遍又一遍地温习,从没有一天懈怠。


    也因此,他才敢脱掉这一身官袍,把权力交回到楚懿手中,虽然他对小皇帝一直不放心,可他相信苍天不弃勤勉之人,假以时日,那个看似柔弱的少年会真正站起来,成为一个称职的、勇敢的、能挑起一切的、名垂青史的千古明君。


    成为……他所期待的,那个人。


    可十七却说,他最近什么都没做。


    好像把他叫回来以后就彻底撒手不管了,整日吃喝玩乐,该干的一样没干,不该干的又一样没落。


    这不像楚懿,不像他呕心沥血辅佐了十一年的小皇帝,就算纪太医说他时日无多,可以楚懿的性子,即便是明天就会死,也要努力到今天最后一刻,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般一摆了之。


    但也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人。


    ……不。


    仔细想来,他们或许确实有一些相似的地方。


    比如那份临危不惧的……从容。


    如果说现在的楚懿已经不是曾经的楚懿,那么或许这些天来在他面前的所有表现全都是装的,装作害怕他让他心软——能将一切细节神态把握得如此精准,这说明他那时心里非但不怕,反而镇定极了。


    能如此镇定地和他逢场作戏,可不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他居然差一点就被他骗过去了。


    裴晏成功被气笑了,他在桌边坐下来,有点无奈地撑住额头,看着那几枝嫩黄鲜艳的腊梅,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嘲笑了。


    他气得有些牙痒,像是泄愤似的伸出手,修长手指掐住一朵腊梅,轻轻一拽,将它从花枝上揪下来,放进嘴里咀嚼。


    甜的,又有点苦。


    好好一朵花被他这般摧残,十七看在眼里,气上心头。


    那可是陛下送的花,他怎么敢!


    他五指用力攥紧,又松开,到底是没敢忤逆摄政王,内心却有莫名的情绪在疯狂翻搅,又是嫉妒,又是愤怒。


    如果是陛下送他的花,那他一定好好珍藏起来,小心保护着,不让它掉一片花瓣,而摄政王居然……居然就这么把花放进嘴里嚼碎了!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直白,裴晏明显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来,从鼻腔里轻轻发出一声尾音上扬的“嗯”,挑眉看向匆忙别开头的十七。


    “你方才说,陛下这几日在忙着下棋、打牌——和谁下棋,和谁打牌?”


    十七一惊。


    “让本王猜猜……”裴晏十分随意地靠坐在椅中,慵懒又矜贵,他明明上一秒还气到吃花,下一秒又心情很好似的,单手撑着头,“总不能是和他那小太监阿福。”


    他说着忽然身体前倾,凑近了跪在地上的暗卫:“十七,你该不会在陛下面前暴露了吧?”


    十七面具后面的嘴唇抿紧,唇色变得有些苍白。


    “闹了半天,是你在陪陛下下棋打牌?”裴晏的声音冷了下来,“本王派给你的任务,你就是这么完成的?”


    十七闭了闭眼。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自己下去领二十鞭子,”裴晏不耐烦地一摆手,“滚出去。”


    十七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居然只罚他二十鞭子?


    他还以为从今往后没办法继续跟在陛下身边了。


    “还不快滚?”裴晏发现他竟然还在,愈加不耐起来,“是想让本王亲自罚你?”


    十七回过神,再不敢耽搁半刻,抱拳离开了。


    裴晏眉间的褶皱渐渐舒展。


    下棋、打牌,小皇帝楚懿根本不会这些,更没空去学,就算他会,他极懂礼数,是绝对不会邀请一个暗卫陪他打牌的。


    楚懿……果然已经不是那个楚懿了。


    *


    离开祈安殿,楚懿回了自己的寝宫。


    刚一上华辇,系统的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宿主,事情有点不对。]


    楚懿正准备打瞌睡,被它过分严肃的声音唤醒,勉强打起精神:[怎么了?]


    系统:[刚才摄政王好像对您起了疑心。]


    这让楚懿有些意外,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没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不应该啊,难道因为我好奇了一下那桶药水?]


    [恐怕不是,]系统声音沉痛,[可能是因为您见到血的时候没有表现出害怕。]


    楚懿:[……]


    他倒忘了这茬。


    真是的,想他一个穿书九十九次的宿主,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让他装怕血……虽然不是不行,但未免有些太麻烦了。


    他叹口气,想了想说:[摄政王仅凭这一点,就断定我是穿书的了?]


    [他应该不懂“穿书”这个概念,但恐怕已经在怀疑您不是原本的“楚懿”,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下了定论,但感觉他那时看您的眼神不对,所以觉得有必要提醒您一下。]


    [知道了,]楚懿很快接受了现实,并问了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如果被这个世界的土著发现身份,我会受到什么惩罚吗?]


    系统:[这个倒是不会。]


    [那就随他去吧,]楚懿在纠结了短短三秒钟之后,很自然地躺平了,[摄政王太聪明,想一直瞒住他是不可能的,总是跟他演戏,我也怪累得慌,反正我的任务只是亡国,只要他不影响我完成任务,随便他怎么想。]


    系统目瞪口呆:[你一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


    楚懿打了个哈欠:[此一时彼一时。]


    系统面目扭曲了。


    苍天啊,他的宿主到底是怎么顺利完成九十九次任务的,一定是有神明保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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