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霖一惊。
他微微低头:“臣并无此意。”
裴晏毫不相让:“那薛相究竟是何意?”
薛霖抿了抿唇,喉头滚动,似乎咽下一口已经涌到喉间的血,语调逐渐平复:“摄政王说接替燕将军的已有人选,此人是谁?”
裴晏:“燕如尘的副将,秦朗秦将军,巾帼英雄,女中豪杰,追随燕如尘已有六年,六年中同他一起击退西泠作乱三十余次,若论对西泠国的了解,燕如尘排第一,秦朗排第二,无人敢称其三——薛相认为本王的安排可还妥当?”
楚懿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听着,心说怎么又冒出来一个秦朗,听上去这秦将军也很厉害,那他把燕如尘调走,秦将军顶上,也没把边防削弱多少啊。
要不连同这秦将军一起调回京都得了?
他正要开口,系统适时地提醒道:[宿主。]
楚懿冷静下来。
确实,把一个燕如尘调回京已经很困难了,要是再加上一个秦朗,连摄政王都不能再支持他,还是见好就收吧,反正他这次的目的只是让西泠皇子入京而已,燕如尘只是捎带脚的。
于是即将出口的话化作两声不轻不重的咳嗽,他抬袖掩唇,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裴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薛霖没有吭声,裴晏收回视线,绕着他踱起了步子:“薛相担心西泠舍子吞狼,本王又何尝不担心?可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诱敌深入——”
他凑近了对方,将手轻轻搭上他肩膀:“以‘调燕将军回京’为饵,你说西泠这条大鱼,会咬钩吗?”
楚懿在御座上听得清清楚楚,心说好家伙,摄政王还真要打西泠啊?
还好他先下手为强,要是由着摄政王折腾,迟早有一天得把西泠灭了。
他松一口气,想了想又说:[我还是不懂,这燕如尘这么厉害,又有个不错的副将在身边,还对西泠的战术了如指掌,在原著中到底是怎么亡国的呢?]
系统:[这个……不太清楚,原书中只说大楚屡战屡败,可能是西泠国君太恨楚国了,所以不惜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台下,薛霖冲裴晏一拱手:“是臣狭隘了。”
楚懿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回他们两个身上,心说薛相居然真的被说服了,摄政王这颠倒黑白玩弄是非的本事,可比自己强了太多。
“不过,”薛霖再度抬头,这一次他将视线投向楚懿,“摄政王依然不应该纵容陛下酗酒,陛下酒后弄湿了臣的折子,还在上面留下……留下许多朱砂痕迹,臣差点把那看成是血,以为陛下龙体欠安。”
楚懿还以为他要把自己留唇印的事说出来,让这勤德殿变成他的社死现场,听到他只是说“留下朱砂”,这才把心落回肚子,忙道:“是朕不小心打翻了砚台,让薛相担心了。”
“哦?竟有此事?”裴晏眼神玩味地看向楚懿,“既如此,就罚陛下禁酒十日,抄书三篇,以反思己过——薛相意下如何?”
薛霖冲他一拱手。
楚懿莫名其妙,却也没把这不痛不痒的惩罚放在心上,他看了裴晏一眼,对方冲他点头示意。
楚懿清清嗓子:“众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没有便退朝吧。”
*
下了朝,楚懿没立刻回寝宫,而是追上了薛霖。
薛霖正行至殿前丹墀,楚懿跟在他身后,唤道:“薛相。”
薛霖脚步一停。
楚懿正要追上,却见这货竟又加快了步伐,大步向前走去。
楚懿:“……”
还真是一身傲骨啊,连皇帝都可以不理的吗。
谁料下一秒,对方突然伸手扶住了旁边的石质护栏,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了白石制成的台阶,也洒在护栏扶手上,成串向下流淌,薛霖下意识地用袖口掩唇,鲜血与绯红色的朝服融为一体。
楚懿快走几步,来到他身边,向他递出一方手帕。
薛霖抬眼看了看他,伸手接过。
嘴角残余的血迹染红了洁白干净的手帕,薛霖哑着嗓子,用咳嗽后还没恢复的嗓音道:“谢陛下。”
他虚脱似的靠在栏杆上,脸色白得像鬼,楚懿叫来几个太监清理血迹,听到他虚弱的声音:“陛下有事找臣?”
楚懿正了神色:“昨日朕喝多了酒,做了些出格的事,还望薛相不要放在心上。”
薛霖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少年天子眼神真挚,似是认真想跟他道歉,他神色缓和了一些:“陛下知错能改便好。”
楚懿点点头,继续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不过朕想邀请薛相陪朕喝酒是真的,薛爱卿打算什么时候来?”
薛霖:“……”
薛霖:“咳咳咳……”
才刚止住咳的薛大人被他一句话砸下去,瞬间咳得更厉害,再也支撑不住孱弱的身体,扶着栏杆跌坐在地,鲜血把半张帕子都染透了。
系统:[……不愧是你。]
系统:[你还真打算把他气死?]
[正是因为我不想让他死,]楚懿听着薛霖咳得惊天动地,神色颇有些复杂,[你说,我能把他气到辞官吗?]
系统:[你觉得呢?]
[总得要试试,]楚懿说,[但愿他能对我大失所望,早点辞官回家去吧,至少回家还能颐养天年,要是继续当相国,就只能惨死狱中了。]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你心疼他?]
楚懿:[谈不上心疼,只是觉得这样一个人死了有点可惜。]
系统没再出声。
楚懿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几个小太监想上去扶薛霖,却被薛霖一把挥开,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沉着脸走开了。
楚懿无声叹气。
他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寝殿,一转身,却差点跟人撞个满怀。
摄政王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邀请薛霖陪同喝酒?”
楚懿:“呃……”
这裴晏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陛下怕不是忘了,禁酒十日,抄书……”
“知道了知道了,”楚懿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朕会好好‘反省’的。”
裴晏轻挑眉梢。
*
夜幕初降,暮色四合。
裴晏转过亭台水榭,穿过湖中曲折石桥,冬日的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偶有锦鲤从冰层下游过,留下模糊鲜艳的色彩。
他停下脚步。
此处名为“观星阁”,是皇宫中最僻静也最清幽的一处殿宇,观星台坐落于此,巨大的经纬仪与日晷立于其上,群龙盘绕,在最后一抹斜阳余晖中留下巍峨剪影。
手持拂尘的小童款款而来,躬身冲他行了一礼:“殿下可以入内了,国师在聆风亭等您。”
裴晏拱手还礼:“多谢。”
小童引他到了聆风亭,冲那亭中之人行礼后告退,亭台四面皆有轻纱垂地,将亭中人的身影掩映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一角飞檐坠挂着风铃,被风一吹,发出铃铃轻响。
裴晏驻足亭外,听到亭中人的声音同风铃声一道响起:“殿下,许久不见。”
这声音空灵飘渺,仿佛仙音天籁,纱幔后的人影被风吹起衣袖,似乎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
裴晏注视着那道人影:“本王有一事不明,恳请国师解惑。”
“殿下但说无妨。”
“我这么做,究竟是对的吗?”
轻纱晃动,风铃发出清脆声响。
人影缓缓转身,望着天上广阔无垠的星空:“殿下肯来此处,就证明殿下心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
裴晏垂眸:“我想听听国师的意思。”
人影背对着他,那身形像是要散在风中:“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及。”
裴晏瞳孔微微收缩,虽然已早有预料,可真正从国师这里听到这个答案,他还是不免攥紧五指,用力地合了合眼。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凉苦涩:“当真无力回天了吗?”
“凭殿下一人,又还能撑几时?”
裴晏重新摊开五指,月色照亮他的掌心,映出一道细小的伤疤,时隔多年,只余浅浅一道白痕。
今夜的空气似乎格外冷,他吸了一口,只觉肺腑冰凉:“……强弩之末,苟延残喘。”
“那便是了,”国师的语气依然平淡,“殿下不妨顺其自然,去做些想做的事吧。”
“想做的事……我还能有什么想做的事。”裴晏摇了摇头,“如此,不叨扰国师了。”
他转身欲走,国师却又开口道:“陛下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裴晏猛地停下脚步:“国师如何回答他的?”
“我的回答,与给殿下的回答相同。”
裴晏回转身来,原本晦暗一片的眼眸又被月色照亮些许:“陛下是什么反应?”
国师不答。
想想楚懿这段时间的变化,也能猜出他是什么反应,裴晏忽然便松了一口气,好似放下一桩积压已久的心事,有些无奈地按住额头:“是吗……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陛下乃天命之人,”国师轻声道,“摄政王大可信他。”
裴晏目光微微闪动,像是幽暗潭水泛出了粼粼波光,他冲对方深深一揖:“我明白了,谢国师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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