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官儿快掀盖头,看看新娘子长得俊不俊!”
四周的起哄声和欢笑声此起彼伏,好不喧阗热闹。
喜烛高照,红帐宵深,一身喜服赵炳安执起手中的如意柄,在一众亲戚的催促声中挑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盖头落下,烛影簌簌摇红的光影中,新娘子桃腮微红,颤着细密的眼睫,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赵炳安怔住。
张氏算不上大美人,小家碧玉的长相看着却很叫人舒服,鹅蛋脸,柳叶眉,细长的眉眼,一双美目在明亮的烛火下眼波盈盈。
可惜了面上的脂粉匀的太过浓厚,显得她整个妆容有些不伦不类。
张氏见赵炳安眼睛定定地盯着她,慌忙羞红了脸垂下头。
有人笑道:“哎呦,新娘子脸红了!”
有人问他:“新娘子俊不俊啊赵世子!”
赵炳安如释重负,臭了一天的脸总算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嘴上却道:
“还凑合吧。”
样貌的美丑,并不代表日后过日子的顺心与否。
赵炳安生母早逝,亲娘过世后不到三个月平江伯便迫不及待另娶,那一年赵炳安才六岁。
继母给平江伯生了两子一女,平江伯疼爱继室生的三个小儿女,加之继母不停地吹枕头风,兄弟姊妹们争宠,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平江伯渐渐将他这个长子抛之脑后,处处挑刺数落。
赵炳安打小就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是那勾栏窑子里的常客。
娶妻之前,他房里便有曼儿、玉儿和画珠三个小妾。
画珠是他的通房丫头,玉儿他某日在路上偶遇的良家女子,以前家里是卖豆腐的,街坊邻居都叫她豆腐西施。
而这三个小妾里面他宠爱的却是曼儿。曼儿原先是歌舞坊的舞伎,那时候赵炳安跟家里置气,在歌舞坊里宿了三天三宿,就是曼儿伺候的他。
赵炳安为了气亲爹,索性把曼儿纳回了家去,果真是气得平江伯大发雷霆,在祠堂里用鞭子抽了赵炳安数十下。
最后赵炳安也死活不同意把曼儿送走,好在曼儿虽是个舞伎,却是个清倌,加之有卫国公夫人赵氏在其中转圜说情,平江伯无奈之下,只能应了这桩荒唐事。
在娶张氏之前,赵炳安不同意这桩婚事,他听友人和他戏称,张家嫁女儿说难听些那是卖女儿,看中的是他平江伯府的权势。
平江伯府虽不算大富大贵,比不上公府和侯府的气派勋贵,却因为出了个姑太太是卫国公府的太夫人在京城中也颇有名号。
张氏的外祖家世代经商,父亲只是个小小县令,在赵炳安眼中,俨然已经将小官之女的张氏视为了那等攀龙附凤的虚荣女子。
张氏也的确是被亲娘张夫人给卖了的。
张夫人一心掐尖要强,想为女儿攀附个好人家嫁过去,她和张氏说,他们张家门第不显,她爹张鹤延更是官职卑微,不知还要熬多少年才能熬到出头之日,若不是平江伯夫人这个继母有意摆平江伯世子一道,给继子难堪,她这种身份的女子是没有机会嫁入勋贵之家。
赵炳安再不争气,他有祖上的基业和爵位继承,张氏只要捏住了世子夫人之位,生下儿子,日后整个平江伯府还不是她说了算。
张氏却哪里肯愿,日日看着自己的夫君和小妾卿卿我我,她这主母的颜面往哪里去放,这不是逼着人往火坑里跳吗?
纵使再不愿,在亲娘的逼迫下,张氏心如死灰,仍旧不得不含泪嫁过去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家中长女,她嫁的好,不仅能提携爹爹和阿弟,还能帮家里的两个小妹找个好婆家。
这桩买卖很划算,张夫人考虑到了张家所有的人,却独独没有为长女考虑。
婚前张氏便不对这桩婚姻抱有任何的期望,既然不能拒嫁、不能和离,张氏只能安慰自己,这天底下的夫妻都是这样的,貌合神离,不做夫妻做盟友,婚姻说不准反而能够长久。
赵炳安虽说是个纨绔子弟,这厮人品不怎么样,长得倒是风流俊秀,两人盲婚哑嫁,张夫人逼女儿,平江伯便逼儿子,若不娶张氏别想坐稳世子之位。
婚前两人都没相看过,张氏以为赵炳安是脑满肥肠的大胖子,谁料新婚之夜他揭开盖头,张氏隐约看见耀眼的烛火下立了个皮肤白皙,身形清瘦高挑的男人。
男人凤目狭长,带着丝玩世不恭的桀骜不驯,漆黑的眼珠在她眺过去的那一刹那同样扫了过来。
和张氏先前的预料完全不一样,张氏同样愣了愣,没反应过来眼前的男人正是她的新郎。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瞬间她的脸蛋不受控制地涨到通红,她只得慌忙垂下脸来掩饰自己的羞臊之意。
其实婚前,赵炳安也并未对张氏抱有多美好的期待。
人人都说张氏端庄贤淑,闺中名声甚好,赵炳安对此嗤之以鼻,以他阅女无数的经验来看,张氏必定是个古板无趣的女人,再漂亮的女人但凡沾上无趣二字人也变得不可爱了。
所以赵炳安就很不喜欢、很不满意这桩亲事。
然而张氏和他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不是个拉着老长脸爱絮絮叨叨的女人,她脸蛋肉嘟嘟的,听说已经十六岁了,看着却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还特别容易害羞,一点都放不开、不爱说话,才几下就哭得泪水涟涟。
赵炳安毕竟是个花丛老手了,本来只想敷衍了事,对着这样的她却有些下不去手了,停下来问:“出嫁前,你娘没给看过压箱底的宝贝?”
“看、看过吧。”
张氏捂着脸不敢看他。
什么叫,看过,吧?
赵炳安心生了怜惜之意,托着她的后背帮她起来了一些,低声安抚道:“你莫哭了,我尽量轻些,会有些疼,女人都要走这一道,你忍一忍就好。”
张氏轻轻地“嗯”了一声。
洞房花烛夜,由于赵炳安的体贴,张氏没吃太多的苦。
难以想象,婚前从未见过,盲婚哑嫁的两个陌生人,竟要日日睡在一处做这样亲密的事。
风情万种、姿态万千的女人赵炳安见多了,反而如张氏这般保守端庄,温柔沉默的大家闺秀他极少见。
此后一连几日,赵炳安都留宿在张氏房中。
府里的几个小妾开始坐不住了,本以为这个世子夫人嫁过来就是个摆设,谁成想就是这么个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勾得世子再不去她们房里。
画珠和玉儿本分,两人怀着好奇的心思过来给张氏请安,只有曼儿拿乔托病不肯过来拜见张氏。
张氏心里膈应,不来便不来,她正巧也不想见赵炳安身后的这些莺莺燕燕。
于是刚成婚的那段时日,除了她的房里赵炳安再没去过别处,白日形影不离,夜里衾中痴缠。
他有许多毛病,自大,狂妄,嗜酒,懒惰,然而却也幽默,风趣,英俊,体贴。
她知道自己平日里在旁人眼中是个多么无趣的人,很少笑,走起路来八风不动,除了算账,管家理事,她没什么别的爱好。
他轻佻的挑逗戏弄她不解风情地迷惑,他在床笫之间新奇大胆的尝试令她无地自容,难以启齿,故而总是表现地十分抗拒。
但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日后的天,他若真的想做什么她也会放下身段柔顺地顺从。
她越是害羞,他便越想着逗弄她,以此为乐,喜欢看她为他那些浮言浪语而脸红晕眩的模样。
这个女孩子,傻傻的,呆呆的,却也不失娇憨可爱。
“把你送去卫国公府里做个小厮,你保证是我表哥的心腹管事。”
他如是揶揄她。
这样耳鬓厮磨的日子过久了,她竟开始做梦生出虚妄的幻想,只要她勤加督促,从今往后他会改过自新,与她在一处好好过日子。
可她没有想到,这个美好的梦破灭地却是那样快。
张夫人见小两口关系不错,心里开始盘算起自己的小九九,让她给赵炳安吹枕头风,给她爹张鹤延在县里升一升行个方便,大家即使不看平江伯府的面子,卫国公的面子总会看。
张氏犹豫着将话说出口的那一刻,赵炳安看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冷若冰霜。
“既有求我,何不早些开口?”
赵炳安似笑非笑,抚摸着张氏的脸道:“夫人果真够能忍,这段时日日夜温柔小意,讨好侍奉,怕便是为了今日,十分委屈你了吧?”
说这话时他明明笑着,笑意却根本没有到达眼底。
张氏心好疼,她知道在他眼里她现在一定就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是个小官之女,而他是卫国公的亲表弟,是平江伯世子,他们两人之间的身份是那样悬殊,早在她嫁过来的那一日起她便该明白。
她不是替自己嫁的,而是替她全家嫁的。
自那日之后,赵炳安疏远了她,去了曼儿的房里。
不过,他到底应承了她。
年底官员考核张鹤延成功拿到了一个优,第二年便从一个小小的七品宛平知县顺利擢升为顺天府尹中正七品的顺天府通判。
这一切自然少不了赵炳安的功劳,安排了亲爹还要送两个弟弟去府学上学,没有关系同样进不去府学,除了两个弟弟,家中自然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求赵炳安来帮忙。
张氏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块肥美的鲜肉,张夫人在她身上尽情地吸血,即使她拒绝张夫人的请求,没过几日张夫人便会擅自求到赵炳安和平江伯那里。
平江伯好说话,几乎算得上是有求必应,张夫人的请求但凡不是太过分,他都会爽快的答应。
张夫人在张家过得逍遥快活,张氏却因“失宠”三五不时地遭到曼儿的欺负与羞辱。
丈夫冷眼旁观,继母视而不见,唯一能为她做主的公爹又不时常在家,张氏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
平江伯夫人不仅不把她放在眼里,还会故意纵容曼儿欺负她,明面上对她百般呵护体贴,笑脸相迎,背地却里挑拨离间,挑唆她与赵炳安的关系。
嫁过来之前平江伯夫人与张夫人曾相谈甚欢,平江伯夫人直言喜爱张氏温良贤淑,迫不及待地希望张氏嫁到他们赵家。
没人的时候张夫人却提醒她,平江伯夫人口蜜腹剑不可相信,劝张氏一定不要相信平江伯夫人的所作所为。
可初涉人世的张氏还是被平江伯夫人狠狠地摆了一道,除了名不副实的婆母,小妾曼儿更是仗着自己受宠,装病争宠,诬陷张氏因为妒忌偷赵炳安送她的簪子,收买她身边的丫鬟在背后捅她一刀……等等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偌大的平江伯府没有人能够为她主持公道,而赵炳安对她的误解也越来越多。
张氏百口莫辩。
不是没有想过要解释。
然而至亲至疏夫妻,当误解越来越多时,解释已无用。
何况,她张云书原本便是一个极骄傲的人,若让她为了赵炳安低下自己的头颅,一次,两次,可以。
多了,她宁愿两人就这么生分下去吧。
做了三年的夫妻,说没有情分那是假的。
她想,原来人,也是会被皮相迷惑啊,她被他俊美风流的外表所迷惑,日复一日地深陷了进去,却忘记了他根本、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虚伪冷酷的男人。
他对她的好也可以对曼儿,对玉儿,对画珠。
唯一不同的只是,她是他的妻。
除此之外,她与那些妾又有何区别?
出嫁之前,张夫人告诉她,男人都喜新厌旧,这世上没有男人会例外,他们永远只喜欢十六岁温柔小意年轻美丽的少女,她所要做的便是守住自己的本心,莫要让自己陷得太深,平江伯世子夫人的正室头衔远比赵炳安的宠爱要实惠得多。
张氏迷茫过,失望过,一度以为张夫人说的这些才是真的,后来她觉得不是这样的。
阿萦出身不好,她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她在他身边服侍了那么多年,卫国公依然对她情深意重,爱意不减,甚至还不顾流言蜚语坚持扶正了他最心爱的女子,给她一个盛大的宴席和婚礼。
这世上一定有对她全心全意的男人,只不过是她福薄,没有遇见而已。
成婚三年,她一无所出。
就是在这三年里,曼儿和平江伯夫人的招数张氏摸得清清楚楚,她变得应对游刃有余的同时,也变得越来越麻木。
赵炳安在外面找女人,她便将他带回来的这些红颜知己安置得周全妥帖,赵炳安宠爱小妾,她便做个大度宽容的主母,凡事能不计较便不去计较,甚至还会主动他帮他纳妾。
为此两人还争执过一回,赵炳安冷冷地讥讽她多管闲事,他要纳妾自己找,不必她来插手,张氏很听话,不插手便不插手,她反倒一身轻松。
吵架归吵架,赵炳安依旧给足她这个正妻的颜面,逢年过节初一十五必定会歇在她的房里,外出参加各式的游宴任凭曼儿如何哭求也绝不会带上她。
他曾说,妻是妻,妾就是妾,妾扶不上台面,他不会容许自己有朝一日做出宠妾灭妻那等荒唐之事。
张氏听了却想笑。
可能在他眼里,她亦不算是他的妻吧,否则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被自己的小妾和继母欺负。
说到底,她张云书在赵炳安的眼中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女人,是一个傀儡般的妻子。
不论她努力去做得多好,企盼他回心转意,浪子又怎会回头。
这样的日子好像一座吃人的坟墓,她是被迫关进了这座墓里,被不停地填土掩埋、失去自己的呼吸,从头到脚浑身都被禁锢在一抔黄土之中。
只要住进去了,就一辈子永远都望不到头。
好累,好倦。
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这个孩子,只比曼儿腹中的孩子晚了一个月。
恶心吗?
恶心的。
想打掉这个孩子,想离开这座吃人的坟墓,去一个只有她自己的地方。
可是她又有什么呢,她是被母亲带到这个世上,母亲对她的疼爱却是明码标价的,只有她听话,只有她是世子夫人,这一切爱的前提才是成立。
她不是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上,却是孑然一身地存在于这个世上。
除了腹中的这个孩子是她的,与她血脉相连,她还拥有什么?
张氏迷茫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阿萦心疼她日渐消瘦,劝她说:“你现在胎位还没稳当,不管和世子关系如何,这个孩子是你的血脉,你不是一直盼着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吗,你要振作起来,孩子才能健健康康呀。”
张氏一直很羡慕喜欢绥绥和昭哥儿,因她高嫁,京城之中没有几个大家闺秀能看得上的,阿萦则不同,不论身份高低贵贱,只要兴趣相投,她便真心以待。
从前阿萦是妾,对她并无谄媚逢迎,后来阿萦为妻,亦未因此生出倨傲疏离之意,也许在这京城之中,阿萦算得上是她最好的朋友了。
张氏想了许多日,忽有一日便问阿萦:“如果我和离了,一个人养着它,你说那样的日子会很难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