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元日,暖过没一阵,天边又纷纷扬扬、搓绵扯絮似的下起了小雪。
这样冷的天儿徐大学士府前却是门庭若市,携礼庆贺的同僚、友人人来人往,叫人感叹徐大学士的好人缘。
前个儿时日文治帝擢升吏部侍郎徐湛为吏部尚书兼任武英殿大学士,此后徐湛得以进入内阁参预朝政。
商首辅去年因病致仕,如今的内阁首辅乃是太子少师、徐湛在吏部时的顶头老上司崔公瑾。
徐湛儒雅随和,在朝中时欣赏他的同僚众多,不过他从不拉帮结派,众人送来的礼物亦是一概不收,人来了便请到上房去吃盏热茶,闲谈片刻。
如此忙忙碌碌一整天,从早忙到晚,颇有些疲倦了。
屋里烧着地龙,熏得人晕乎乎困顿,商四娘子坐在红泥小火炉前做针线,七岁的女儿珍姐儿则趴在母亲的膝上昏昏欲睡。
那小火炉上烫着一碗热酒,徐湛刚把最后一位客人送走,回来商四娘子给他倒酒暖胃,脱下大氅。
徐湛拉着妻子重新坐回去,商四娘子靠在丈夫的肩上,徐湛握着妻子的柔荑,目光温柔,夫妻两人便如此守着孩子絮絮说着话儿,只是他偶尔神色似心不在焉,望着那火光吡呲的火炉失神。
忽有仆人来报,说是大理寺沈少卿来了,徐湛微微惊讶,让人把沈少卿请进来。
既是熟人,便未去花厅,仆人将沈玦领到暖阁里,沈玦进来坐下,带着一份礼物叫仆人登账,徐湛刚要推阻,沈玦抬手道:“你我之间的关系,没有必要,表哥收下吧。”
四年前徐湛与妻女回乡为父丁忧,去年月即被文治帝召回,回京便被擢升为吏部侍郎,不到一年再度擢升,这次更是一举入阁。
如此年轻有为,可谓颇受帝宠,人人都说商阁老当年为女儿选了个好女婿。
沈玦性格持重,刚正不阿,大理寺再适合他不过,自徐湛回来之后表兄弟两个今日才找到机会这般畅谈一番,无非是这几年各自的历练。
徐湛丁忧的这年朝中瞬息万变,文治帝自打从娘胎出来便身体不好,近几年更是每况愈下,文治帝膝下唯有太子殿下一名皇子,为了太子文治帝这两年愈发励精图治,提拔贤能,为的是将来离去时能留给年幼的太子一个太平盛世。
热茶潺潺入盏,热气氤氲眼前青年的一张俊脸。
几年未见,青年眉眼之间的阴郁低沉竟几乎消失殆尽,低垂呷茶时垂下长长乌睫,鼻子唇眼秀润清隽,隐隐约约间,徐湛却像是看见另一个相貌仿佛的女子正低眉顺眼地坐在他的面前吃茶
有的时候,或许时光和经历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境与面相。
“家里都还好吗,二爷的身体可还康健?”
“去年新纳了一房小妾,身体能不康健么。”
沈玦不欲多谈沈文德,和徐湛说起来七郎的学业来。
“你姐姐,如今她……”
最后,徐湛还是忍不住开口。
打从回到京城的这一年,他至今还一面未曾见过阿萦。
裴元嗣对他素来不假辞色,若是这满朝只有一个人不喜欢他徐临谦,那此人必定是卫国公裴肃之。
“姐姐一向好,”沈玦放下茶盏,颔道:“不过前些时日我去卫国公府,见她生了场小病,正在家中休养着,有姐夫和孩子们照顾着,想来这两日也该好了。”
说罢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着徐湛道:“多谢表哥记挂姐姐,年深岁改,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亏表哥你还记得年少的情分。”
那时徐湛体贴阿萦,自然暗里对沈玦爱护有加,若不是因为有他的嘱咐和庇护,沈玦不知还要吃多少苦。
徐湛一哂,望着窗外的细雪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沈玦留在徐府用了晚膳,两人叙旧对饮到很晚,小厮扶着徐湛回房内休息,商四娘子便端着醒酒汤和热水忙上忙下。
徐湛吃多了酒,抓住妻子的手不肯放,商四娘子无奈,让丫鬟们都退下去,绞了帕子轻柔为丈夫擦干净脸,再扶着他换衣躺好。
帐幕低垂,徐湛靠在妻子的怀里,薄唇不知喃喃什么。
商四娘子凑近了听,刹那间脸色微白。
片刻后,她苦笑一声,回身将帕子放下。
“萦娘……”
徐湛做了个梦,梦里恍惚回到了十七年前。
婷婷袅袅十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风中的海棠花簌簌而落,娇艳欲滴,少女摇曳的裙摆宛如一株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她含羞带怯地将手中的荷包递到他的手中,抬眸眼波盈盈地望向他,轻唤一声。
“湛表哥。”
倏忽从梦中惊醒,少女的裙摆和羞涩的微笑消失不见,唯有眼前无尽的长夜,徐湛怔忪许久,吐出口浊气,揉着脑袋偏过头去。
妻子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正香,呼吸绵长。
徐湛将妻子肩头滑落下去的被子拉上去,盖严实了,搂着妻子再度进入了梦乡。
十五岁正是一个男人施展才华最好的年纪,徐湛先前年丁忧在乡野也没闲着,闲暇时游山玩水,或考究史事,继续帮老师蔡大学士著作前朝史,他的文章虽华丽风采,同时却又不失明白畅达。
更重要的是人还生得风度翩翩,儒雅豁达,除了杨学士,太子殿下最喜欢听的便是徐老师的课业。
偶尔徐湛也会在宫里遇见裴元嗣,四十一的卫国公看起来还跟十岁似的,头发乌黑,身高七尺有余,身形壮硕,面貌不怒自威。
一般四十岁年纪的男人蓄须居多,以显示自己的德高望重,叫人信服,稀罕的是裴元嗣这把年纪还坚持不蓄须,这倒是叫人稀奇。
徐湛摸了摸自己干净平滑的下巴,他也没蓄须,蓄须显得人稳重是稳重,却也老了四五岁,没蓄须就显得清爽干净一些,是以他至今没有蓄须。
不过过几年想必他也不得不得蓄起来了,徐湛叹了口气,岁月不饶人啊。
两人碰见了顶多用眼神打个招呼,徐湛微微一笑,裴元嗣瞟他一眼点点头,两人就此别过。
时日一长太子就怀疑两人有隙,两人都是他的师父,一个武师父,一个文师父,手心手背都是肉,十岁的太子殿下长身玉立,已隐约有了几分芝兰玉树少年郎的味道。
“绥儿妹妹,你以前也见过徐先生?”
太液池旁风景秀丽,少年郎替亭亭玉立的少女拂开面前的柳枝,绥绥笑道:“年幼时见过几次,那时候我贪玩在乡下的庄子里走失,娘亲说就是徐叔叔把我找回来的呢!”
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捂嘴偷笑,太子含笑问:“绥儿妹妹在笑什么,能说给我听吗?”
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太子在绥绥面前素来随和,极少自称为“孤”。
绥绥眨眨凤眼,瞧着四下无人,凑过去道:“我告诉太子哥哥这个秘密,太子哥哥不许说出去哦,连昭儿都不能说,不然他肯定又偷偷和娘亲告状啦!”
一双小儿女笑得见眼不见牙,耳旁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声,绥绥赶紧扭头,大眼睛一亮,忙跑过去挽了男人的手道:“爹爹来啦,刚和太子哥哥说起您呢!”
眼珠子一转,发现一个儒雅俊美的男人竟然立在父亲的身侧,绥绥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说曹操曹操就到,太子施礼道:“见过两位老师,”又低声提醒绥绥道:“绥儿妹妹,这就是徐先生!”
“徐叔叔,你……诶,徐叔叔好!”绥绥忙也跟着施礼道。
裴元嗣和徐湛先给太子见礼,太子说不必两位先生快请起,裴元嗣这才低声训斥绥绥道:“你这丫头,在家里不讲规矩也就罢了,在宫里你也没大没小的,给我站好了说话,别叫人看着笑话!”
绥绥嘟嘟红唇,笑嘻嘻地站好,再次和徐湛打了招呼。
许多年未见,当年胖乎乎的小丫头竟长成了袅娜纤细的妙龄少女,柳眉凤眼,雪肤乌发,专挑着爹娘优点长的绥绥再过几年想必是名闻京城的大美人。
徐湛慈和地看着绥绥,“没想到二姑娘还记得我。”
绥绥担心伤了爹爹脆弱敏感的一颗心,遂将口中原本想说的话都憋了回去,挠头嘿嘿笑道:“许是我记性好吧,都是我爹爹记性好,才生得我这样伶俐聪明嘛!”
徐湛看了裴元嗣一眼,恰巧裴元嗣正挑眉向他投过来目光。
两人目光在空中胶着片刻,复又若无其事移开,徐湛淡淡笑道:“卫国公,的确聪敏无双。”
“哪里,”裴元嗣嘴角扯了扯,敷衍着配合他道:“我一介粗鲁武夫,哪里及得上徐学士进退有度,通权达变。”
徐湛听出来了,这厮是又在讥讽他,不过没关系,谁让他徐临谦向来胸怀宽广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毫无营养地“互捧”了半天,绥绥和太子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太子不得已打断了两位先生,随其一道去乾清宫面见文治帝。
俗话说男女六岁分席,绥绥和太子总要避嫌,入宫的话多半是跟着母亲来,何况依照徐湛的猜测,恐怕裴元嗣并不愿绥绥和太子有什么多余的牵扯。
果然,四人一道去了乾清宫,文治帝在暖殿议事,皇后身边的女官曹姑姑过来请绥绥,笑着说:“二姑娘,卫国公夫人在暖殿等你呢。”
绥绥走了,徐湛的心仿佛也跟着笑若银铃的女孩儿一道飞到了那间暖殿之中。
算一算,自那日在商家庄子一别,她跟着裴元嗣去了云南守边,一去四年,她回来之后他又回了老家丁忧,两人竟是已有整整八年未见。
这八年里她是不是有变了样子,在云南的这四年她过得好吗,裴元嗣这武夫有没有再慢待欺负她?
徐湛的心莫名“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一个长女十二了,一个女儿七岁了,十五岁内阁最为年轻的徐阁老,却像是新郎官头一回新婚之夜见新妇子似的脸红心跳,连文治帝和他说了几回话都险些没有回答上来。
少顷,有其他人来找文治帝议事,徐湛和裴元嗣退下。
宫婢来请裴元嗣,道是卫国公夫人、裴二小姐和世子在太液池的乾明门旁等他,裴元嗣离开之前特意来到他面前道:“徐学士,本官的夫人和一双儿女在等本官,便恕本官不奉陪了。”
不在太子和女儿面前,两人也没必要再装了,冷冷对视一眼后各自朝相反的地方走去。
鬼使神差地,徐湛走到半途又绕了回去。
西苑太液池乃帝王御苑,包含北海、中海、南海大海,乾明门在太液池琼华岛以南,其间高楼殿宇鳞次栉比,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环湖垂柳苍翠欲滴,微风徐来水波不兴,在那亭台楼阁掩映之间,一男一女牵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和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一家四口沿湖缓步朝着西苑门的方向走去。
圣上信重卫国公,卫国公夫人当年更于如今的太子殿下有过救命之恩,是以卫国公一家可在御苑之中安步当车。
这一家人身份如此显赫,身边却未曾奴仆成群,男人的背影高大伟岸,女子的背影端庄雍容,少女纯真可爱,女子牵着少女,少女凤眼弯弯,似在欢快地和娘亲分享今日禁宫一游,一旁的少年郎则安静立在姐姐的身侧,爹娘和弟弟都齐齐认真听少女口若悬河。
偶有对视之间,见夫君额上渗出细汗,女子便从怀中抽出绫帕,替丈夫细细地擦去额间汗水。
男人微俯下高大的身体,方便妻子为他拭汗,风一吹,那细碎的海棠花瓣悠悠然落下,落在妻子的鬓发之间,他随手替妻子摘去花瓣,将碎发撩到耳后,眼底温柔似水。
少女说了半天见爹娘都不曾理她,跺着脚转了一圈儿,似有些恼意,少年便拉了拉少女,附过去不知说了什么,少女娇哼一声又跑去别处玩儿了,折下一朵海棠花别在鬓间,跑回来和身旁的弟弟娇娇悄悄地臭美起来。
“弟弟,好看嘛!”
“好看,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姐姐是天底下第二大美人。”
第一大美人是娘亲呢,姐弟两人都非常有默契。
“咦,弟弟你最近是读了不少书呀!”绥绥咯咯地笑了起来,央着弟弟道:“什么意思,你快给姐姐讲讲,莫不是又在偷着骂我吧!”
裴昭:“……”
“我是那种人吗?”
……
从始至终,徐湛都不曾看见阿萦的正脸。
一家四口离他愈来愈远,离着西苑门越来越近,直到在他眼中变成一个黑色的点,最终消失不见。
徐湛怔怔地走出皇宫,街上柳枝飘摇,腰肢细软地垂下,夹道两侧小贩吵嚷叫卖,一阵阵烟火气接连袭来,忽地冲淡他胸口之中那抹沉寂了多年的郁气。
“酥油泡螺,新鲜出炉的酥油泡螺来喽!”小贩喊道。
徐湛精神一振,忙道:“停车。”
马车停下,徐湛下车亲自让小贩称了两大包热酥酥的酥油泡螺。
这甜食自不是他自己吃的,而是珍姐儿和商四娘子最喜食不过,据说是从西域那边传来,味道奶香甘醇,入口即化,十分地酥脆可口。
至于那酥油泡螺旁的栗子糕徐湛看也没看,他急着回家把热乎乎的酥油泡螺给妻女吃,否则这玩意儿若是冷了或捂久了便不酥脆了。
马车辚辚,很快在街道上扬起一阵小小的沙尘,没了踪迹。
柳色浓郁,芳草萋萋,京城的四月万物苏醒。
春天,才刚刚来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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