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元旦这天, 尹修做了三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是给全公司发年终奖。
第二件是给岑渊的微博留评。
尹修用的是小号。他原本的微博号始终没注销,那条道歉加退圈声明长微博依旧在置顶挂着, 名字前也依然带着Unicorn的前缀。按理说团队的前缀名是应该去掉的, 但满天星没有在这种小细节上追究。
U团刚解散那两个月,尹修的微博下每天都会涌出大量新评论,说什么的都有, 有骂他的,有对他失望的, 有表示理解他的,也有哭着喊着问他哥哥为什么要退圈的, 粉丝数也每天都在疯狂地掉。
刚开始时,尹修每天都会打开微博后台看一眼,不是为了看大家怎么骂他或怎么安慰他,只是像从前那样, 习惯性地看看U团另外几人有没有艾特他。这个习惯在U团解散后延续了一个月左右,某天尹修突然清醒地意识到, 他们不会再艾特他了, 他已经决绝地选择了退圈, 周瞬、童悦,以及岑渊,某种意义上, 都接受了他的选择。
他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自那以后, 尹修就不再登录这个账号了。
这个微博号, 会和尹修这个人一样, 在喧嚣繁华的娱乐圈渐渐地被彻底遗忘。
就像, 曾经那个带着尹氏鸡犬升天的尹大将军。
尹修的小号是一个佛系岑渊唯粉, 三无账号, 头像是一张老年气息浓郁的风景照,岑渊的每条微博他都会点赞,但极少发微博,一发微博必定与岑渊有关。
岑渊每个节日都会发一条给粉丝的祝福微博,通常会配上一张照片。看得出岑渊从来不自拍,他微博发出来的照片全是专业摄影师的精修图。
而尹修会在岑渊的每一条节日祝福微博底下留评。
今天也不例外,岑渊早上就发出了新年祝福微博,配上他穿着一身红色西服的照片,还顺手给他的代言做了个广告。
照片拍得很好,图P得也很好,岑渊白净清瘦的脸上竟未透出半分倦容。
评论的内容主要分为两种,一半人在日常舔颜,另一半人高呼买买买,今天也请让我为哥哥花钱。
尹修的评论很简单:[新年快乐]。
尹修这个小号粉丝两位数,基本不存在活粉。他这条评论发出去,和以往每一次一样,瞬间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尹修知道岑渊大概率不会看到他这句话。但他仍然感觉完成了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尹修在这天做的第三件重要的事,是联系周瞬。
尹修约周瞬出来见面。
这是U团解散后,尹修第一次这么正式地约他。周瞬目前是空档期,前不久刚演完一部都市剧的男三,这阵子除了上课就是四处跑试镜。
周瞬毫不犹豫地应了,说晚上有空。尹修说那也别约别的地方了,就宿舍见吧。
从前的宿舍。
周瞬在手机那边沉默了两秒,说好。
晚上8点,周瞬准时抵达。尹修已经等在了那里,开好了酒。房子空置了半年,但每天都有家政过来维护清洁,干净得一尘不染,却正因过于干净,而显得毫无人气。
所有装修、家具摆设、练习设备等都维持着原样,可这房子全然不是周瞬记忆中那个吵吵闹闹的U团宿舍了。
两人远远看到对方,尹修很轻地笑了笑,周瞬觉得这样的尹修有点熟悉,又显得陌生。
才想起,他很少这样与尹修单独相处的机会。所以,竟不知道该怎么和尹修单独相处。
连寒暄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尹修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这种不严重、却也很难当做不存在的小尴尬,心里竟觉有点悲凉。
又荒唐得有点可笑。
果真是人走茶凉。时间能够改变一切。
周瞬坐下,决定单刀直入,“尹哥,找我有事?”
周瞬的直接倒是让尹修也自在了,尹修把提前准备好的剧本推到周瞬面前,“我最近打算投拍一部网剧。”
周瞬眼里闪过掩不住的意外。他知道尹修是富二代,家里恐怕是超出他想象能力地有钱,所以尹修退圈,他没有童悦那么大的反应。从他的角度看,在娱乐圈打工也是一份工作,而且是一份绝对不轻松的工作,如果不是心存热爱,又不愁温饱,退圈兴许反而是件好事。
但周瞬没想到,尹修退圈了,又没完全退圈。
看到周瞬的表情,尹修说:“哦,一直没跟你们说。我现在自己搞了个公司。”
尹修递给周瞬一张名片。
周瞬接过,看到名片上“求索影视”几个字,又抬头看尹修。
“尹哥你,”周瞬心里清楚这个问题不是很该问出口,却忍不住,只是想证实答案,“认真的?”
尹修平静地点头,“认真的。”
周瞬没再说什么。凭他对尹修性格和家境的了解,他不怀疑尹修各方面的实力。
心里又一次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他还在为了新角色到处跑试镜,他昔日的队友如今已是食物链顶端的投资方了。
周瞬动用理智摒除脑子里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翻开尹修推给他的剧本,开始阅读。
周瞬读得很快,因为剧本内容也不长,这是尹修让两个编剧按他的想法赶出来的初版梗概,只建了个大致框架,很多剧情细节还有待敲定。
但尹修最想表达的东西,基本都在这个梗概里了。
周瞬从剧本抬头的瞬间,尹修道:“这是个双男主剧。”
周瞬看着尹修,没说话。他当然看得出来。
尹修继续:“鬼这个角色,我想让你来演。”
周瞬陷入沉吟。
尹修知道他在考虑,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他。
约十几秒后,周瞬开口:“我有两个问题。”
尹修:“你说。”
“第一,这个剧本,”周瞬看着尹修,“尹哥,你确定能过审么?”
周瞬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疑问的人。
助理跟他提过,公司里好些人,包括那两位外包编剧,都跟他提过。
这种明目张胆宣扬封.建.迷.信的灵异题材,哪怕是网剧,怕是也很难过得了广.电爸爸那一关。
大家话里话外都在委婉地提醒他,他这笔钱砸下去,大概率血本无归。
尹修微笑,“第二个问题呢?”
周瞬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找我演男主,是因为我的演技,还是因为我们认识?”
尹修这回嗤地一下笑出了声。
周瞬还是那副严肃的表情。
尹修有点开心。他找回了曾经那种熟悉的感觉。
周瞬还是他记忆里那个周瞬。
时间能够改变一切。
但,并没有那么容易。
“第一个问题,”尹修说,“不好过审。这个问题我会去解决。”他顿了顿,“我无法保证最终的结果。这部剧有可能拍出来后永远上不了架。”
周瞬点头。
“第二个问题,”尹修笑,“都有。”
周瞬沉默。
尹修:“我找你,是因为这个角色,我打算为你量身定做。”
周瞬微微睁大眼,前面尹修说的每一句话都多少在他能预料的射程内,这句话着实令他惊了。
他自认凭他和尹修的交情,尹修还不至于为他做到这份上。
尹修继续说:“我这么做,确实有我的私心。让你演这个角色,有个条件。”
听到“条件”两个字的瞬间,周瞬的心情颇为复杂。
他在娱乐圈混迹至今,不是没遇到过带着条件的角色。
应该说,只要他有这个心思,这样的机会可太多了。
他都拒绝了。
他没料到有一天会在尹修口中听到这个词。
可他又想,尹修不是这样的人。
他相信尹修不是这样的人。
尹修直视着桌子对面的周瞬,眼神深邃,“你要帮我去说服岑渊,让他出演另一个男主。”
周瞬把剧本带了回去,说他会认真考虑。尹修并不担心剧本外泄,一来是相信周瞬的人品,二来,这种正被国家严厉打压的题材,整个娱乐圈也就他这个人傻钱多的金主爸爸想投拍。
尹修还有些话没告诉周瞬。不仅周瞬的角色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他想让岑渊出演的那个角色,也是为岑渊量身定做的。
没错,有钱,任性。
周瞬没让尹修等很久。第二天,他就联系了尹修,告诉他,公司不允许自己接这部网剧。
对,不允许。
经纪人告知周瞬,有一部正在拍摄中的古偶剧的男二出了点意外,要临时换人,现在导演正四处找救场的演员,经纪人打算给他接这个活,今天签合同,明天立刻进组开拍。
周瞬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通知尹修这个结果。
他也很无奈。若顶着公司的意思强行跟尹修签这部剧,公司但凡想告,就能告到他破产。
何况,他还有好几年的合约,现在得罪了公司,接下来几年他还想不想混了?
周瞬的语气里含着歉意,“尹哥,你还是找别人演男主吧。队……岑哥那边,我会去帮你说说的。”
尹修却好像没听到他这话,问:“你的违约金多少来着?”
周瞬:“啊?”
第 122 章
尹修终于遇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做他半年前就想做的事。
或者说,碰上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
尹修直截了当问周瞬, 有没有兴趣签来他的公司。
周瞬沉默了两秒, 也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最大的顾虑:“那违约金——”
尹修:“我替你付。”
周瞬不说话了。
尹修太了解周瞬的性格,脑回路异于常人,但也格外靠谱。
他不给空头支票, 不虚与委蛇,要么不给承诺, 说定的事,他就不会耍花样。
尽管这理论上应该是双向选择, 但尹修已经单方面打定主意,这部剧,必须由周瞬和岑渊来主演。
尹修说:“我知道这不是件小事。你不用急着给我答复。明天我先发你一份合同样本,你如果觉得可以, 咱就约个时间再详谈一次。”
尹修顿了顿,继续, “你如果觉得条款不满意, 咱也可以谈, 谈到满意为止。”
周瞬:“尹哥。”
周瞬:“我接下来五年可能都赚不回你给我赔的这笔违约金。”
尹修在手机这头怔了怔,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周瞬很认真。他真的不太理解尹修为什么执着于让他出演这个男主,甚至要签下他。周瞬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他们过去的交情。他倒并不质疑尹修对这份情谊的看重, 可如若真的是出于这个理由, 他很难接受。
生意就是生意。他们签的是一份商业合同, 就得从商业的角度去衡量这件事。感情也是维系在利益之上的, 这话听起来很无情, 但现实世界就是这般运作。
周瞬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他在演戏这个领域确实不是什么天选之子。事实上, 这条路他走得很艰难, 自从得了李清葭点拨,他拼尽全力、竭尽所能地去学习,想去跟上科班演员的步伐,他在空闲时间翻遍了所有能翻的教材,反反复复观摩那些经典电影和剧集,他琢磨、思考,对着镜子或给自己拍视频苦练。
收效甚微。
真去演戏时,世界和想象中是那么不一样,导演对他往往只是不褒也不贬,演得还过得去,一场戏就过了,毕竟,他的角色并不那么重要。
导演说了未必算,市场却很真实。参加完《戏如人生》,到现在也一年多了,周瞬这期间演了好几个男二三四,人气和知名度竟都不如他当初那个因尬而火出圈的浮夸霸总角色。
当初还有人骂他,他还有个鲜明的记忆点。
现在连骂他的人都少了,演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颜值冠绝娱乐圈那也不至于,他在这一行的存在感越来越低,经纪人看他的眼神里,也越来越写满“烂泥扶不上墙”。
经纪人还没完全放弃他,纯粹出于他这张被誉为娱乐圈花瓶的脸。周瞬最后能捞金的手段就是进那些只看脸不看演技的玛丽苏偶像剧里给花瓶大业添砖加瓦,这种剧演得越多,周瞬的口碑就越差,逐渐陷入了恶性循环。
周瞬是严谨计算过的。按他过去一年的收入,只能维持一下自己的温饱,他接下来五年真的赚不回这笔违约金。
他现在仗着这份交情,肆无忌惮地消耗尹修对他的好,让尹修做了这笔亏本买卖,一时半会儿还可以,时间久了,他对于尹修的公司就是个累赘,他们的感情还靠什么维持?靠尹修单方面的怜悯和施舍吗?
等到这种怜悯和施舍也消耗完毕,他又靠什么安身立命?
如果事情终将走到那个地步,倒不如一开始就别踩进这个坑。
“周瞬,”尹修说,“我是个生意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周瞬沉默。
尹修:“你演的每一部戏我都看了。我知道你在走下坡路。”
周瞬沉默。
尹修:“现在这种状况不是你想要的吧?”
周瞬沉默。
当然不是。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尹修:“你想好好演戏,是吧?”
他想好好演戏,可看看他,都在做些什么?
周瞬沉默。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不是没想过,他是不是做了错误的选择。他看轻了娱乐圈,他当初就不该进这一行。
粉丝的热情给了他幻觉,Unicorn成团后前半年的盛况给了他幻觉,那时候人气和流量都来得太容易,乃至令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后来,当他突然找到了方向,想把精打细算变成一往无前的热忱,想做出点像样的事情来,想能够问心无愧面对自己,才发觉,竟这么难。
再后来,周瞬想明白了。
他错不在进了娱乐圈。
他错在,爱上了演戏这件事。
他错在,觉醒了“爱”这种东西。
他偏航了。他的人生出了个颠覆性的意外。
他却甘之如饴,不打算停步,也不打算回头。
但他不是个例。意外才是人生的常态。
看看Unicorn五人,各自走到现在,谁的人生不意外?
表面上看,只有岑渊是顺风顺水的。
可清楚的人都清楚,那只是表面。
周瞬没办法。他除了咬牙走下去,没有别的办法。
“我需要你,这也是给你一个机会,”尹修继续说,“我给你一个走自己想走的路的机会。”
周瞬还是不说话,心跳却抑制不住地加速。
他猜得到尹修接下来会说什么,依旧对这番话充满期待。
尹修:“我不会干涉你,更不会逼你,你放开手脚去做,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去验证你自己的所有想法。然后,凭你的本事,去证明自己。”
手机那边,默然无声。
尹修:“周瞬,你不会告诉我,这样的前提下,未来五年,你还觉得自己只能一事无成吧?”
周瞬心里某个点被狠狠戳了一下。
他一直是个理性的人,理性得自认没有任何无用的气血方刚。
这一刻,一股热流却直冲他脑门。
不,他当然不认为自己会一事无成。
尹修给他这个机会,真的不掺杂私人感情吗?
有。肯定有。
可这也是世界运作法则的一部分。
它未必合理,却存在着。
那自己,凭什么不去抓住它呢?
周瞬平复了一下情绪,用一如既往冷静的语调开口:“尹哥,明天我等着你的合同。”
周瞬上头归上头,却没有真一时冲动就答应了。他斟酌了两天,反复权衡后,才约了尹修再次面谈。
谈完这一次,两人彻底把话说开,尹修就雷厉风行地去行动了。
这事操作起来倒也不复杂,周瞬不是个多金贵的艺人,主要就是违约金的问题。对于现在的尹修,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这事尹修交由助理去全权操办,表示钱花多点少点不重要,就一个要求——快。
他要看到这部剧在春节后开机。
助理带着律师去跟周瞬的公司交涉时,周瞬的经纪人和公司老总齐齐懵逼——啊这,娱乐圈里竟然还存活着这样人傻钱多的糊涂老板?
尹修赔的这是一笔违约金么?
不,是周瞬原东家本年度全体员工的年终奖。
周瞬经纪人真心觉得,字面意思地把周瞬卖了都卖不了这么多钱。
周瞬没多久就顺利入职尹修的求索影视,尹修给他安排了一个经纪人和一个助理,但经纪人职权并不高,主要是打辅助,周瞬的合同写得很清楚,他有权自己选择资源。
尹修也提了一个硬性要求——之后的事他不管,但《男鬼》拍完之前,尹修需要周瞬全情投入。
周瞬和尹修一拍即合,他本来就不赞同演员的轧戏行为。
诸多事情忙碌着,转眼就进入了寒假。岑渊主演的《吴将》瞅准寒假黄金档上线开播,宣发做得很隆重,开播当日就冲上了热播榜榜首,岑渊和女主自然也在热搜上蹦跶起来。
还没到大年初一,《吴将》的口碑就崩了。
开播第一天,《吴将》豆瓣评分8.2,前排热评全是五星好评,一本正经地吹服化道、吹演技、吹剧情。开播三天后,评分跌破8分,开播一个星期后,评分跌破7分。
开播半个月,豆瓣底下前三条热评一条三星,一条四星,一条二星。那条置顶的三星热评槽点非常全面,首先痛批剧情智障,看简介,这应该是一个荡气回肠的权谋争霸故事,结果到头来又是“你只是死了全家,而我失去的是爱情啊”这种晚期恋爱脑,然后是各种花里胡哨、挑战人类审美极限的造型,再然后是小鲜肉们一如既往尴尬的演技……
而热评第二的四星评论则为岑渊弱弱地说了句话:[U1S1,岑渊其实演得不错,但当所有人的演技都浮夸的时候,你在里面就会显得很不正常……]
总体而言,《吴将》被评论为高开低走,有些嘴更毒的网友说连高开低走都算不上,人家的高是开篇剧情高,《吴将》这高纯粹高在了宣发阵势上,从开机时起就满世界宣传造势,男女主,包括男二女二都是当红流量,加上九位数的投资额,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的同时,也生生地拉高了期望。
现在,看到正片,网友们齐刷刷发出了同一个灵魂拷问:那九位数的投资额都花哪去了?
很快有营销号出来搞事情,不知哪里弄来的资料,贴出了《吴将》主要演员的片酬,其中岑渊的片酬八位数,哪怕受了限薪令的限制,依旧高得吓人。
全网哗然。
万秉也懵了,想公开怒斥营销号造谣,不敢。其他几个演员的片酬他不清楚,岑渊这片酬却是真的。
第 123 章
很显然, 有人故意泄密,就是让营销号来搞岑渊的。但万秉无法确定是谁, 整个《吴将》剧组, 除了资方和导演,谁都有嫌疑。
到除夕夜,《吴将》已经跌到了5.6分。从8分到5分, 滑铁卢都不敢滑这么快。
今年,万秉想给岑渊争取上春晚的机会, 没成,岑渊的咖位还是嫩了点。万秉退而求其次, 帮岑渊签下了一档地方卫视的春节晚会。入场走红毯的阶段,岑渊的粉丝依旧山呼海啸,气势不减,万秉感到很满意, 看来《吴将》的口碑并没有严重影响到岑渊的人气。
这本就不算什么大事。哪个流量没演过几部烂剧?甚至有些顶流的履历表里就抠不出一部能称之为好的作品。
万秉已经想好了,两年……最多三年之内, 他要将岑渊捧上一线顶流的位置。
晚上, 尹修在家和家里人一起吃饭。老爷子多年来一直保留着除夕夜看春晚的习惯, 家里人自然就陪着他一起看。电视上播着春晚开始前的先导片,尹修偷偷打开手机,先上微博小号, 到岑渊今天发的拜年贴下评论一句:[春节快乐。]
发完, 尹修习惯性地把评论列表往下拉, 看一眼自己的评论确实发出来后才能安心, 尽管这往往要找半天, 他却每每乐此不疲。
手指在屏幕上才滑了两下, 尹修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目光定在第六条热评上。
[哥哥, 咱就是说,能不能不要再演烂片了(大哭)(大哭)(大哭)]
这条评论六位数点赞,四位数楼中楼,尹修没有兴趣点进去,他出了一会儿神,退出微博。
不知道岑渊有没有看到这条评论。
应该不会看到吧。
根据他对岑渊的了解,岑渊对网络上的舆论,无论是夸他还是骂他,从来不关心。
可,尹修忍不住想,如果岑渊看到这条评论,会是什么心情?
他会在乎吗?
不知不觉,恍惚回神,尹修又打开某视频APP,找到了岑渊即将登场的那场春节晚会。
尹修始终没有开声音,无声地看完了岑渊演唱的那首歌曲。
岑渊唱歌说不上非常非常好听,比不上那些被誉为天籁之音的专业歌手,只能说,他唱歌至少不跑调,而且嗓音本身很有磁性。
但今天舞台上的岑渊,很迷人。
他和另外几个流量鲜肉合作,唱一首国风歌,每个人的妆造都很古色古香,岑渊扮演的角色,是一个妖怪。
他的服饰和妆容以红色、金色和黑色为主,眼妆接近京剧的手法,两颊还用鲜艳的宛如油彩一般的笔触描上了花纹,这些色彩覆盖了大半张脸的皮肤,只留下了,或者说更凸显出他异常鲜明的轮廓。
他内里一袭红衣,披一件镶金线的黑色外袍,举手投足间衣袂飘飘,眼波流转间又似眉目深邃,脉脉含情。
反正弹幕基本都疯了。岑渊以一己之力让几个同台合唱的嘉宾都沦为了伴舞,这一首歌的时间里,七八成的弹幕喊的都是岑渊的名字。
他唱得怎么样,甚至唱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美,往死里美就完事儿了。
这一首歌的时间里,尹修的眼神全程锁在岑渊一个人身上。
他第一次见岑渊化这样的舞台妆。
岑渊一直很排斥化浓妆。他们是两千多年的老骨头了,很多观念根深蒂固,融进了骨子里。道理都懂,但是改不了。
三教九流,戏子是其中的第九流。
化妆,尤其是化得比女人还美艳,那就不是一个大老爷们该做的事。
尹修想起岑渊曾经对他的形容——祸害。
尹修想,如果他有能力当褒姒,岑渊这个妲己也不遑多让。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必须化这样的妆?
那头,岑渊表演完下台,白兰就在舞台的下场口等着他。光线有点昏暗,岑渊恍恍惚惚地往前走着,脚下猛地一个踉跄,他整个人往前扑去。
白兰吓了一跳,要不是她反应快,岑渊就不是迎面撞在她身上,而是摔个狗啃泥了。
周围的艺人和工作人员都讶异地看过来,有几个人凑上前来帮着扶一把,不知真情还是假意地关心道:“没事吧……?”
岑渊条件反射地用力甩开所有属于白兰以外的手,被甩开的人脸色变了变,白兰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岑哥这两天有点太累了,昨晚就没怎么睡,他现在可能有点不太清醒,不是故意的。”
白兰根本顾不上人家是不是真心接受她的道歉,招呼万秉最近新拨给岑渊的两个生活助理,左拥右护着岑渊往化妆间走去。
待他们走远几步,身后有人小声嘀咕:“什么太累,说得谁不累似的?就他能耐?”
“看来之前说岑渊耍大牌的瓜是真的啊。”
窸窸窣窣的讨论逐渐淹没在人潮中。白兰隐约听到了前几句,心里很难受,悄悄转头,小心地看了看岑渊。岑渊的脸色依旧很差,在精致的妆容之下显得愈加颓靡,目光垂着,无神地望着地面,被她的搀扶着,机械地迈着步子。
类似的闲言碎语,最近白兰听得越来越多,虽然那些人通常不敢当着岑渊的面说。讲道理,白兰知道不能怪别人,可她也不忍心怪岑渊。
她怎么能看不出来,岑渊在拼尽全力地强撑。
最让她难过的,不是岑渊的状态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
而是,岑渊明明都这样了,依旧敬业得令人发指。
无论私底下状态如何糟糕,一出现在镜头前或舞台上,岑渊从来没有掉过链子。
拍摄《吴将》,白兰全程跟组,岑渊是会和导演争执,是会几次三番地挑毛病,可该演的戏他都会好好演完,什么开大夜、连轴转、武打戏不用替身亲自上,他都没有半句埋怨。
万秉给他安排的其他所有通告,从站台活动、粉丝见面会、杂志拍摄到晚会表演,岑渊脸色再差、脾气再不好,也会兢兢业业把工作做完。
像今夜的除夕晚会表演,万秉本想给他安排个假唱,他就练个舞对对嘴型就行,再不济也至少半开麦,岑渊却坚决要求全开麦,说他hold得住。如果必须弄虚作假,这节目他就不上了。
气得万秉直咬牙,又拗不过他,不得不给他挤出时间特意拿来排练。
岑渊没有说大话。他今晚在舞台上的表演无可指摘,他不是天王级歌手,可就他的水平来说,已经做到了最好。
底下粉丝们疯狂的尖叫、“岑渊”这个名字一度响彻全场,就是证明。
白兰清楚,正是因为岑渊太过敬业,太过令人放心,才让万秉一直抱着侥幸心理,毫无负担地试图榨干他身上能榨的每一分价值。
累又怎么了?心情不好又怎么了?失眠又怎么了?哪个艺人没点这些毛病?谁还不是咬着牙扛过来?
只要活还干得好,就说明没什么大问题。
白兰忍不住偷偷跟岑渊说过,他要是真的太累了……就歇歇吧。
真正爱他的粉丝,一定能理解的。
真正爱他的粉丝,若见到他卸去华彩艳色伪装后的这副样子,会哭的。
真正爱他的粉丝,也许宁愿他退圈。
那种时候,岑渊只是抬眼,以还算温和的目光看看白兰,却不回答她的话。
白兰扶着岑渊回到化妆间,轻声让岑渊先睡一会儿,晚点还有个大合照环节,他们还不能走。
白兰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他饿不饿,要不要给他找点吃的。岑渊今天下午就过来彩排上妆,只在来的路上啃了两根蛋白棒垫肚子,严格来说还没吃晚饭。
岑渊摇头,说不用,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试图小憩片刻。
白兰没说谎,他过去的24小时确实几乎没睡过。
他已经疲惫到了极致。从舞台上下来后,每迈一个步子,脑子里就回荡着一个字——累。
很累。
可闭眼许久,他还是睡不着。
并不意外。
意识朦胧中,有一个感觉越来越清晰。
头疼。
很疼。剧烈地疼。
疼得他要发疯。
可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疯狂的疼侵蚀他。
疼吧。有本事,你把我疼死。
岑渊没疼死。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有人轻轻推他,是白兰的声音:“岑哥,该去合照了。”
岑渊抬头看白兰,很迟钝地应了一声,“嗯。”又很迟钝地起身,跟着白兰往外走。
路上,岑渊抬腕看了看表,12点多快1点了,除夕夜倒计时已经过去了。
现在是大年初一了。
这个除夕夜,岑渊连口像样的年夜饭也没吃上。
他想到一个词。形容今夜。形容自己。形容他这一生。
浑浑噩噩。
岑渊自嘲地笑。
来到舞台上,灯光刺眼得他差点流出生理性泪水。白兰不能跟着上舞台,岑渊上了舞台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忽然有点迷失了。
岑渊到底资历尚浅,又红得太快,对这种娱乐圈喜闻乐见的经典抢C位环节缺乏经验。
万秉在舞台下看得着急,恨不得亲自上场替岑渊开路。岑渊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默然地看着众多艺人不停地左右穿梭寻找合适的站位。众生来来往往,笑靥如花,唯独他不知所措。
这一刻,岑渊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独。
第 124 章
岑渊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跟着大家拍好这个合照的。茫然间看到大家都在往台下走, 他就想,哦, 完事儿了。
白兰一如既往地候在那里, 带他前往停车场,这一夜正式结束,终于可以离开了。
上车后, 岑渊疲惫地在长椅上躺下,却不知为何, 毫无理由地拿出手机,打开看了看。
有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岑渊的微信设置了信息免打扰, 只有少数几个人设置了特别关注。
周瞬就是其中一个。
这条信息来自周瞬。
周瞬:[岑哥,新年快乐]
其实童悦也给他发了,不过童悦是除夕夜晚饭时间给他发的,写了一长串话, 简单汇报自己的近况,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 看得出不是群发, 还附带了一个红包。当时岑渊微微一笑, 收了红包,又回过去六个红包。
而尹修,自退圈声明后, 和岑渊再没有任何私交。
没有打过电话, 没有发过微信, 就连岑渊一有空就去医院看望俞嘉佳的那些日子, 他们也从不曾偶遇过一次。
仅剩的联系, 就是俞嘉佳所在的医院每季度会给岑渊发一次账单, 岑渊就把钱打到相应的账户上。
说不上联系的联系。
周瞬这条信息, 发送时间是10分钟前,将近凌晨1点。
在这种扰人清梦的阴间时间发新年祝福,不是周瞬的作风。
岑渊盯着这句话看了几秒钟,打字回复。
岑渊:[同乐]
周瞬秒回:[岑哥,现在方便通电话么?]
岑渊原本一潭死水的眉眼动了动,有点意外,又不十分意外。
岑渊:[可以]
铃声近乎立刻响起。
这个电话,严格来说,是尹修让周瞬打的。
不然,周瞬确实做不出大半夜给别人发微信这种欠打的举动。
岑渊的节目表演完后,尹修仍一直开着手机。他提前了解过这个晚会的流程,知道最后还有一个大合照环节。
看着默默退到人群最边角、看起来有点茫然无措的岑渊,尹修很难受。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曾无比爱惜的一件珍宝,被自己弄丢了,到了尘世间,却没人知道它的可贵之处,将之随意轻慢、践踏。
不。他记忆里那个鲜衣怒马、挥斥方遒的少年不是这样的。
那个纵横疆场、骁勇善战的岑将军不是这样的。
尹修静静看了好一会儿,胸口被堵得快要爆炸,直至岑渊下台,消失在镜头里,尹修猛地想到什么,退出视频,给周瞬打电话。
没错,现在快凌晨一点了,周瞬不会干这种欠打的事,他会。
谁让他现在是周瞬老板呢。
周瞬倒没什么情绪,脾气很好地问他怎么了。
尹修让周瞬现在去联系岑渊,谈《男鬼》剧本的事。
《男鬼》的剧本正在如火如荼地修改中,大致框架已基本敲定,新的剧名也拟好了——《在人间》。
周瞬:“……?”
尹哥是认真的?
尹修:没错,认真的。
尹修态度很坚决,告诉周瞬,现在就去找岑渊谈,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尹修自认有99%的把握。他还是太了解岑渊。
周瞬将信将疑地应了下来。罢了,试试吧。
周瞬开门见山,跟岑渊说,他最近接了一个网剧,是双男主剧,想问问岑渊有没有兴趣与他合作出演另一个男主。
周瞬又说,他可以先把剧本发岑渊看看,岑渊若是感兴趣,他们随时可以进一步详谈。
岑渊几乎没有犹豫,说行,剧本发过来吧。这通电话就结束了。
周瞬把文件发了过去。对于尹修的说法,他并不太信,发完就准备去洗洗睡了,刚从浴室出来,就听到手机铃声响起。
是岑渊的电话。
周瞬疑惑地接起,就听到那头传来岑渊的声音:“我接。”
周瞬直接给整懵了。和岑渊说完这通不到两分钟的电话,周瞬转头就给尹修发微信:[你是预言家吧?]
尹修:[他答应了?]
周瞬:[是的]
周瞬自己还考虑了一两天,岑渊可好,半小时就给了答复。
尹修看着手机,笑了。
尹修:[我说了,他会接的]
周瞬想追问尹修到底怎么把岑渊拿捏得这么准的,犹豫半晌,终究没问。这两个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他觉得他从来就没有彻底搞明白过。
周瞬隐约猜得出,尹修也好,岑渊也罢,心里必定藏着些秘密,有很多事没告诉他们这几个队友。他只能猜到这一步。至于那些秘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周瞬就真的琢磨不透了。
他也不是非要琢磨出个所以然。他对别人的隐私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两人实在不想说,那么从过去到现在他都是一样的态度,那是别人的事,管好自己就行了。
和周瞬简单聊完,尹修将手机息屏,坐在床边,靠着枕头,很轻很轻地松了口气。
男鬼这个角色,他让编剧为周瞬量身订造。
而这个剧本,最初,是他为了岑渊量身订造的。
所以,他知道,岑渊一定会来。
大年初一,全世界都很热闹。
热搜上大半壁江山都被春晚相关词条占据,没能上春晚的明星也多少分到了一些边边角角。
岑渊就是其中一位幸运选手。
幸运的是他出现在了热搜上,不幸的是,那并非什么正面热搜。
昨夜岑渊参加的那档晚会的大合照出炉,立刻有眼尖的小机灵鬼发现了被挤在角落里安静如鸡的岑渊,阴阳怪气的嘲讽铺天盖地而来,有营销号做出了企业级的阅读理解:《吴将》的口碑数据双扑街,让岑渊还没飞到一线就flop了。
简直喜大普奔。
这就是为什么明星必须抢C位、必须撕番,你不抢不撕,外界只会认为你糊了,而不是什么洁身自好与世无争。
娱乐圈不存在与世无争。
早上,白兰到岑渊家里去接他,岑渊上车时,白兰正在刷手机,屏幕上营销号的标题“演完《吴将》后岑渊彻底flop了?”非常醒目。
察觉到动静,白兰如惊弓之鸟抬头,正正对上岑渊的视线。
白兰吓得手机差点掉地上。
不是她八卦,紧跟舆论动态,是她这个助理每日的必备功课。
有关岑渊那些好的不好的言论,她统统要看,而她的职责之一,就是看完后要么有事上报万秉,要么自行消化,不让这些负面信息传递到岑渊那里。
白兰一秒把手机翻面,匆忙往衣兜里塞,朝岑渊笑,“岑哥早。”
岑渊没什么表情,微微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坐到副驾驶座,系上安全带,脑袋往后靠上椅背,闭眼。
这是岑渊一贯的习惯。在飞机上、车上,他一坐下就闭目养神。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在这种颠簸又嘈杂的环境里,他竟比在家中或酒店极度安静又绝对平稳的床上睡得更舒服。
刚刚白兰手机屏幕上的标题他看到了。
他一直不关注——刻意不关注网络上的种种舆论,尤其是关于自己的,万秉和白兰也出于自己的原因,尽量隔绝他与这些负面信息,让他不受影响地专心工作。但这个时代,信息总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见缝插针,很多事情,他其实清楚。
他知道这半年来他被爆了多少黑料,他知道很多人说他性格差、脾气坏、耍大牌、对粉丝态度不好。他知道《吴将》有多拉胯,包括很多粉丝在内对他有多失望。他知道,他越来越火,挣的钱越来越多,争议也越来越大。他吸了很多新粉,而很多数年前开始陪伴他至今的老粉正在一个个离他而去。
他知道,很多粉丝说他变了。他和从前的他,好像完完全全不是同一个人了。
他都知道。他只是从来不辩驳。
因为,某种意义上,他们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艺人这个职业他充其量谈不上喜欢,真要去做好,倒也不是什么问题。
火,与不火,对他区别不大。
他做过家族中的边缘透明人,也成为过万民敬仰、也令敌闻风丧胆的英雄。
如今,他微博粉丝已破三千万,才逐渐发现,他把这个世界想得太简单了。
随着人气和名声一同来的,是越来越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这些东西,竟是一副无形的枷锁,他恍然回神时,已将他捆得动弹不得。
名气越大,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用放大镜审视他。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表情都会被研究、被曲解。
他每日每日都被万秉叮嘱,不能乱说话,不能说错话,别说一句,一个字也不行。
他必须谨言慎行,必须全天候24小时七百二十度无死角地伪装自己。
他不能被人找出一处纰漏。
他必须完美。
谨言慎行。
岑渊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父亲给他的信中,也写过这么四个字。
又想起,在那更早以前,他跪在主母面前,听着主母威严又倨傲的训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你这辈子,只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越来越多的人听说他,知道他,认识他。
越来越多人为他痴狂。
也越来越多人,无形中告诉他,你不配被理解。
你不能奢望被理解。
当“岑渊”这个名字成为一个公众符号,岑渊本人,就该消失了。
第 125 章
车上这一觉, 岑渊睡得迷迷糊糊,好像睡过去了一会儿, 又好像全程都清醒着。
大年初一的S市恍若一座空城, 他们很快到了公司。
岑渊约了万秉今天早上在公司见面。
岑渊直截了当,两分钟就说明白中心思想——他要接《在人间》这部剧。
万秉的心情经历了几次变化,一听是男主, 感觉还可以考虑,再一听是双男主, 心里“emmm”了一下,岑渊目前的咖位, 演双男主未免有点掉逼格,当然,得看是跟谁演。
再听另一个男主是周瞬,万秉懵了, what?周什么?什么瞬?
岑渊那个演啥啥糊、在电视剧领域扑棱八百年也没嗝出个响屁的前队友?
不行。
这阵子,岑渊身上那些U团相关的黑料好不容易有所消停, 这个时候跟U团前队友扯上关系, 还想不想好了?
等会儿, 这还是个低成本网剧?岑渊刚演完亿级大制作《吴将》,转头就来演低成本网剧?这是生怕营销号没证据说他flop了?
绝对不行。
待万秉翻完剧本,差点当场炸裂。
灵异题材?双男主?男女主感情戏占比5%?
这简直是抻长了脖子到广电爸爸面前等着挨刀啊。
万秉斩钉截铁, “不能接。”
岑渊:“我已经接了。”
万秉:“?”
万秉:“???”
万秉险些原地蹦起来, 瞪着眼珠子瞅岑渊, “你接了???你签合同了???”
岑渊再怎么让人头疼, 也还从未做过这等胆大包天之事。
岑渊平静地看着万秉, “我已经答应了。约好了明天签合同。”
他本来想今天就签合同, 但周瞬人还在老家, 最快也只能明天赶回S市。其实岑渊想不明白,周瞬只是介绍人,他接这个角色应该是和剧组直接签合同,按理说周瞬不在场也不影响。但周瞬坚持让岑渊先等他过来再签约,岑渊便答应了。
万秉气笑了,“你答应了?公司不点头,你敢签这个合同?”
万秉忍着没说出后半句:你真是越来越飘了。
谁给他的这个狗胆?
万秉再次斩钉截铁,“这本子你不能接。我现在在给你谈着三个项目了,一部古偶,两部都市剧,谈下哪个都比这破网剧好。”
演偶像剧永远是最挣钱的,而众所周知,偶像剧就没有几部是口碑好的。岑渊今年才24岁,只要稳得住,保守估计演到30岁,还能演六年,这商业价值,换算成人民币,万秉都算不过来。
至于30岁后,岑渊会不会和公司续约、还是不是他们家的艺人都难说,万秉用不着替岑渊操心30岁后的大龄流量转型之路。
没有公司的首肯,艺人绝不能私自与第三方签合同,不然公司一告一个准。万秉以为他这句“不能接”就是end of story了,根本不存在商量的余地,他也许不能每次都让岑渊接他不愿意演的戏,但他不让岑渊接的戏,岑渊就想都别想。
这场小型会议确实很短暂,两人进了会议室不到10分钟,门就开了。
会议室的隔音不算完美,守在门外的白兰间或能听到万秉愤怒的咆哮。
门打开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出来。
走在前面的是岑渊,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却昂首阔步,丝毫没有被训蔫的颓败。
后面出来的是万秉。万秉脸上三分挫败,三分难以置信,四分“啊气死老子了但是我又没有办法”。
万秉是真的万万没想到。
他以为被他掌控得万无一失的岑渊,不鸣则已,一鸣就震惊他全家。
面对万秉的威胁,岑渊只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不让我接,我就解约。”
当时的万秉:“?”
万秉:“???”
万秉:“?????”
你啥???
不让你接你就啥???
岑渊证实了他的猜想。没错,就是他想的那个解约。
怪万秉业务能力确实出色。他虽然有狗的一面,不把艺人当人使,却着实帮岑渊赚了不少钱。岑渊早还清了欠公司的债务,并且现在的积蓄足够支付他的合同违约金。
先前岑渊是觉得没必要,解约了也没事做,来都来了,接着干呗。
现在。
果然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万秉心里有很多小问号,但岑渊只用两分钟就令万秉相信了,他不是开玩笑。
他真做得出。
千金散尽,对他那都不是事儿。
万秉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他之前以为岑渊是心理有点毛病,但还压得住,不碍事。
现在发现,这人已经不是神经病能形容的了。
他就是个疯子。
万秉被岑渊八个字原地K.O.
他当然不可能真让岑渊解约。那笔违约金比起岑渊接下来这几年的商业潜力,不过是九牛一毛。岑渊真解约,只能是两败俱伤。
哦。不对。他和公司必定受伤,岑渊伤不伤真不好说,指不定转头就投奔更有实力的公司。
反正,岑渊要从他手上跑路,公司会鲨了他。
没办法,自己签下的,又是自己一手带火的艺人,含泪也要宠着他啊。
万秉还得绞尽脑汁想想怎么忽悠自己东家——怎地就让岑渊接了这么个费力不讨好的破网剧呢?嗯?
这天,岑渊干完了一件大事,尹修也干完了一件大事。
尹修跟老爷子撒了个娇,动用了尹家的私人飞机,凌晨出发,早上就到了童悦的老家。
他是专门来找童悦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急了,岑渊比他想象中更急,提出大年初二就签合同。
所以他必须在岑渊过来签合同前搞定这件事。
尹修拎着大包小包的拜年礼敲响了童悦家门,童悦看到他很惊喜,童悦的父母看到他,表情很复杂。
童悦的父母并不很欢迎尹修,但大过年的,总不能把人赶出家门,只能维持着面上的礼貌接待尹修。
他们倒不是对尹修这个人有什么意见。他们是对整个U团观感都不好。
童悦在U团成团出道后,童悦父母越来越后悔当初让童悦去参加那档偶像选秀。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自家才气逼人、内外兼修的儿子,在这么个偶像男团里竟会人气垫底。
童悦母亲天天刷微博,追U团的每一档综艺、每一场表演,天天数着儿子涨了多少粉丝,一开始自娱自乐倒还好,后来U团越来越火,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来了,逐渐涌现一些对童悦不友好的评论,说他来错地方,说他不适合男团,说他这个人吧好像哪哪都好,唱歌也确实好听,但在U团里就是没存在感。
还有人擅自给童悦贴了个标签——迷惑的火不了体质。
气得童悦母亲好几次卸载了微博。
卸了不到一个小时又装了回来。每次都对自己说,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她只看儿子的微博,只追儿子的行程。
再后来,好家伙,童悦微博底下也开始刷新阴阳怪。
童悦对家里一直报喜不报忧。总是说他很好,各方面都好,队友很照顾他,粉丝也很暖心,为他加油给他送小礼物,他在团里呆得很开心。
童悦母亲不信,但也不忍心戳破儿子,每次都配合童悦的表演,说好好好,你开心就好。她不敢告诉童悦,每每看到网络上有一句说童悦不好的评论,她的心就会被扎一下。
那时,这怒气还只是针对网络群众。直到车祸事件,其他几个人带起的火眼看就要殃及到童悦,童悦父母都慌了。
这个时代的网络太疯狂了,看看那个女孩子,都生生被逼自杀了。
童悦在父母心里就是个傻白甜,是被百般宠着长大的,那些恶意假如是冲着他来的,他怎么可能承受得了?
把童悦带回家,又等这件事过去了一阵子,童悦父母试探着跟童悦商量:要不,咱就别进娱乐圈了?
两年前,他们被那个导师的一番说辞说动了,以为参加那个节目对童悦百利无一害。
现在才明白他们把娱乐圈这潭浑水想得太过简单。
童悦眨着眼睛,看着爸爸妈妈,说:“可是,我想唱歌啊。”
10岁起,家里人就给他报了歌唱兴趣班,从大班到小班,再到一对一私教,童悦凭着自己的天赋和执着的热爱,一步步从业余走向了专业。从他接触到唱歌这件事的那一天起,童悦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再没有了第二种可能性。
他想唱歌呀。
他要当一个歌手,怎么能不进娱乐圈呢?
他答应家里人大学毕业前不入圈,是想先学有所成,把最好的自己展现给世界。
童悦的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同款的欲言又止。
母亲的语气很温和,就,不是说不能唱歌,只是咱是不是可以不进娱乐圈?
童悦继续眨着眼睛,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父亲说,不进娱乐圈也可以唱歌,你可以再读个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多安稳,唱歌就当个兴趣。
他们不指望童悦挣大钱,家里虽不是富豪,但夫妻俩早就替童悦攒够了老婆本,房子车子都不必他操心,他只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就好。
童悦这一刻终于理解了父母的意思。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后面的话。
他欠下尹修一百多万巨款的事,至今没敢告诉父母,他本已打定主意,等自己毕业后就努力工作,连本带息地还债。
童悦茫然了。按父母的意思考研,他就不能很快地工作还钱。不考研,他又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说服父母。
说他是为了还债吗?
他不是怕父母的责骂,而是怕他们伤心。
而且,若被他们得知这件事,他们会更坚决地反对童悦进入娱乐圈。
童悦支支吾吾,只说他离毕业还远着呢,想先拖上一阵,母亲却眉开眼笑,以为说服了儿子,马上为他张罗起准备考研的事宜来。
童悦生无可恋地被爹妈推上了考研的轨道。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节日快乐
第 126 章
童悦从小到大就没干过违抗父母之命这等胆大包天之事, 当初他说喜欢唱歌,全家人鼎力支持, 他从未想象过, 如果亲人不支持他的爱好,他该怎么办。
于是,童悦自认非常聪明地想出了一个非暴力不合作的办法——虚心接受爸妈的意见, 消极对待考研这件事,如果是他资质太差考不上, 爸妈就没话说了。
然后,名落孙山的他就只能含泪进娱乐圈打工了。
很快, 童悦这看似完美的计划遇到了第一道阻碍。
他的成绩……太好了。
加上父母非常用心地帮他跑人脉,尽管他因为U团休学了一年,导致保研有点困难,可凭他的在校表现以及与本校导师的关系, 想在本校读研,如无意外, 没有理由不被录取。
童悦要哭了。
他也不可能在学业上故意表现糟糕。一来, 对唱歌这件事的热爱令他干不出这种事。二来, 他不想令父母伤心失望。
童悦:怎么让爸妈主动放弃让我考研这件事?急,在线等。
尹修登门拜访时,童悦正处于和爹妈的微妙拉锯中。
他认为他在和爹妈拉锯, 而爹妈毫不知情。
尹修感觉得到童悦父母并不欢迎他, 当初俞嘉佳车祸后他与童悦父母首次碰面时就感觉到了。
尹修并不在意, 左一袋右一袋的拜年礼双手奉上, 一口一个叔叔阿姨, 笑容满面, 礼数做足。
这依然难以抵消童悦父母对他的抵触。哪个正经人大年初一千里迢迢地去朋友家拜年?童悦父母都是职场老将, 从尹修进门的那一刻就认定,这人今天来一定是有所图。
其实童悦高兴过后,也是这么想的。
他的想法就比较单纯。
他以为尹修是来催债的。
一百多万呢。自他欠了尹修这笔巨款到如今,他一个子儿都没给尹修还过。在U团挣的钱他一分不差全上交家里了,回归学业后,他每个月的生活费也就四位数,他就是能咬咬牙省下一半,也不好意思拿这些鸡零狗碎到尹修面前丢人。
因此这段时间,童悦最强烈的念头就是——赶紧毕业。他休学了一年,按理说得延毕,为了不延毕,童悦就得用一年的时间修够两年的学分。父母还以为他这勤奋劲儿是为了更快读研,高兴得不行。
童悦有苦说不出,都快疯了。
又要假装资质太差考不上研,又要疯狂补进度争取不延毕。童悦想来想去,他最可能的结局,大概是原地裂开。
四个人在童家的客厅里各怀心思地聊了一会儿,尹修父母正想着旁敲侧击尹修此行的目的,童悦正想找机会跟尹修说会儿悄悄话,尹修突然摊牌了,直切主题。
尹修郑重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文件,那是《在人间》的剧本,以及一份合同。
尹修简单地说明了情况。他确实以艺人身份退出了娱乐圈,如今以投资者的角色经营自己的影视公司,最近在筹拍《在人间》这个网剧项目,主题曲希望由童悦来演唱。
童悦呆愣愣地听着,低头看看桌面上的文件,又抬头看看尹修。
他很想仔细翻阅一下这份剧本和合同,在爸妈面前,不敢。
童悦父母终于等来了意料之中的这一刻,夫妻俩的脸高度同步地拉了下来,童悦母亲毫不掩饰语调的冰冷,疏离之下维持着最后两分客气,“小尹,你这是什么意思?小悦还没毕业呢。”
这是提醒他,童悦曾说过毕业前不进娱乐圈,这件事,身为前队友的尹修应该很清楚。
童悦父亲默契助攻,“而且,童悦现在正准备考研,研究生毕业后计划留校任教,你们这个圈子的这些事,以后就别再来找他了。”
这次换尹修愣了。他微微转头,看向童悦,正对上童悦的目光。
只对视了片刻,尹修就从童悦的眼神中明白了大概。
和童悦相处了一年,他很了解童悦的性格。
奇怪的是,童悦的父母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也许,这就是爱吧。
尹修只思索了一秒,就决定继续自己的计划。
抱歉。这一次,他必须自私到底。
这件事,他非做不可。
尹修笑得很温和,也很谦卑,“叔叔阿姨的顾虑我能理解。其实,童悦不进娱乐圈,”他顿了顿,视线缓缓挪向童悦,“也挺好的。”
听到这话,童悦微微睁大眼,有点难以置信。
童悦父母也颇感意外。
这是尹修的真心话。
其实不论是他,还是原主,都很清楚为什么尹老爷子极力反对他踏进这个圈子。他到底有尹家为他保驾护航,入圈时间也短,在这个圈子还没真正碰上什么腌臜之事。可他人在山中,自己碰不上,也多少听过、见过。
他的爷爷,童悦的爸妈,天底下每一个不想看到孩子被娱乐圈污染的父母长辈,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
站在童悦爸妈的角度,尹修确也不希望童悦进娱乐圈。
他和岑渊好歹性格强硬。周瞬目标明确,底线清晰。
童悦这性子……太让人放心不下了。
尹修继续:“但这首主题曲,我真的很希望由童悦来演唱。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尹修说着,轻轻将茶几上的文件往童悦父母的方向推了推,“剧本和合同细节都在这里,只是录一首主题曲,我保证不会占用童悦太多时间,我也保证,”他刻意停了一下,营造庄严肃穆的氛围,“这次过后,我不会再来打扰童悦。”
童悦惊讶地看着尹修。
不会再来打扰他。
这句话的意思是……以后都不会再联系他?
为什么……?
童悦很想问,却问不出口。
尹修仿佛感受不到童悦的情绪,或者故意忽视了,他面向童悦父母,笑得很诚恳,“希望叔叔阿姨能够看一看。”
最后,他说,“童悦是个很好的歌手。他在U团被埋没了。他值得被更多人听到。”
从童悦母亲微微变化的表情中,尹修看得出,他至少说动了她。
尹修离开童家后,没有立刻飞回S市,而是找了家酒店,暂时在这里住了下来。
他在等待童悦联系他。
童悦果然很快就给他发了微信。
童悦:[尹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童悦:[你也不希望我进娱乐圈?]
尹修:[如果我是你父母,我不希望你进娱乐圈]
童悦:[……]
童悦:[可你不是呀]
尹修:[嗯]
尹修:[所以我还是希望你来唱这首主题曲]
童悦:[真的?]
尹修:[我说了,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了]
童悦:[QAQ]
尹修:[剧本看了么?]
童悦:[看了]
童悦:[我很喜欢!]
童悦:[可是怎么没有歌词呢?]
尹修:[主题曲还没写]
童悦:[……啊?]
尹修:[我想由你来写]
童悦:[啊???]
尹修:[那份合同标的只是你演唱的酬金]
尹修:[作词作曲的费用另算]
童悦傻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信息。
童悦:[那]
童悦:[合作完这次,你真的就不理我了吗]
尹修看到这句话,噗嗤一下笑出来。
尹修:[如果你以后真的不想进娱乐圈,我不会去打扰你]
尹修:[但你随时可以来打扰我]
童悦在那边又不说话了。
按尹修对他的了解,大概率是在呜呜呜地感动吧。
半分钟后,尹修问:[考虑好了么?]
童悦秒回:[我想唱!]
童悦:[但我爸妈不同意……]
尹修对此毫不意外,童悦的态度和他父母的态度,可说全都在他预料的射程里。
尹修:[有空跟我去一趟S市么?给你个惊喜]
童悦没能说服爸妈让他签下这个合同,于是退而求其次,好歹让爸妈答应他跟尹修去S市“玩两天”。
大年初一当夜,尹修就把童悦拐回了S市。
大年初二上午,尹修带着童悦回到公司,进到会议室,童悦当场愣住,眼睛瞪大,看着已经坐在会议室里的岑渊和周瞬。
岑渊身旁还坐着万秉。
童悦张着嘴:“队、队长……!周瞬!”
岑渊和周瞬齐刷刷扭头看过来,岑渊看到先进门的童悦,愣了一下,看到跟在童悦身后的尹修,再次愣住,随后刷地一下站起了身。
因岑渊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会议室里其他三人都僵了一下,周瞬坐在岑渊隔壁一动不动,童悦和尹修也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岑渊一点不留情面地开口,问的是周瞬:“他怎么在这?”
“他”指的是谁,在场四人都心知肚明。
周瞬当初帮着尹修套路岑渊时,就预见到了有这么一刻,倒也不虚,本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理念,冷静道:“求索影视是尹哥的公司。”
岑渊刹那理清了所有前因后果。
求索影视。
求索影视。
剧本上标了这四个字,合同上也标了这个四个字。
他今天跟着周瞬走进这家公司时,门口旁也醒目地标了这四个字。
可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求索影视和尹修的关系。
周瞬说完后,10秒钟的时间里,岑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然后,他很突兀地轻笑了一声。
可以啊。尹修。
够不要脸的。
第 127 章
万秉的表情也在3秒内经历了阴晴不定的变化。见到尹修的第一眼, 他以为岑渊是为了尹修才不惜解约也要接这部破剧,岑渊突然起身发出那句质问后, 万秉茫然了, 啊这,究竟是谁套路了谁?
如果这是尹修做的局,那岑渊最初到底是奔着什么来的?剧本吗?
岑渊低头看身旁的周瞬, 又转头看门口的尹修,最后看向尹修前面的童悦。
童悦眨着大眼睛, 刚刚与两个前队友重逢的欣喜里此刻多了几分不知所措。
岑渊已经明白了周瞬在这整件事里的角色。他愿称之为“叛徒”。
帮着尹修一步步骗他进坑的叛徒。
但童悦是来干什么的?
尹修一下子就看出了岑渊眼神中的疑问,时机精准地开口:“主题曲由童悦负责, 包括作词、作曲、演唱。”
这下连周瞬也惊讶了,抬头看向两人。惊讶过后,又觉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尹修为了岑渊, 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
而自己也属于尹修“无所不用其极”的其中一环。这个认知,让周瞬的感觉很微妙。
理论上, 他知道自己某种程度上被利用了, 但, 并不觉生气。
周瞬的想法很务实,他其实该感谢自己具备这样“被利用”的价值,他被尹修利用的前提, 是尹修认为他对岑渊很重要。
重要到足以改变岑渊的想法。
正是这样的价值, 让尹修愿意投入资源, 为他量身打造一个主角。
比周瞬更懵的是当事人童悦, 他倒是很想签这个合同, 可他不是说了他爸妈不同意吗?
童悦略显惊慌地回头看了看尹修, 对上尹修淡定又从容的目光, 童悦一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没完全明白。
童悦跟被催眠了似的,又看向岑渊,脑子跟不上嘴,后面的话他还没捋清楚就蹦出了口,“是、是的。”
岑渊:“……”
叛徒2号。
但显然叛徒2号也是个受害者,岑渊冰冷的眼神再次落到尹修脸上,无声地质问他: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尹修脸上露出在他五官之间常驻的那种熟悉笑意,无声地回答:不会。
良心这种东西,不重要。
这段时间,尹修跟夏老师聊了很多。
一开始是了解PTSD的病因、症状等等,后来,尹修一再地跟夏老师请教,怎么才能最有效地根治它。
夏老师给出了很多方案,并一再强调,无论是哪种方法,社会支持,尤其是亲密关系,都会在其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社交是人类的天性。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没有人可以在真正意义上离开他人。
而夏老师提到的治疗方案中,有一种疗法叫戏剧疗法。
尹修:可不巧了么。专业对口。
其实夏老师同时也强调了,这些疗法都需要患者主动配合治疗,尹修选择性地忽略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就是岑渊。
不论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他一定要让岑渊签下这个合同。
宽敞的会议室里,岑渊和尹修,一个立在桌子前,一个站在门口处,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默默对视。
岑渊知道尹修想做什么,尹修知道岑渊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
尹修不怵。
这场谈判里,他的底牌已经全部亮出来了。但他信心十足,岑渊无法拒绝。
尹修想起来,十五岁那年,他和岑渊一起度过的那一个月。
那个月里,他教岑渊练枪,岑渊给他带好吃的。
不止于此。
当时的尹修,大字不识一个,唯二学过的两个字就是自己的名字,是大哥教他的,“尹”字还好,可“修”这个字笔画实在太多,尹修记得烦,学过就忘。
大哥任由他去了。一个当兵的,不识字不是什么大事。
岑渊让尹修重新想起了这件事,并真正地开始在意这件事。
岑渊和大哥那么不一样,和尹修身边那些汉子那么不一样,岑渊的气质、谈吐,走路的姿态,看着人时那种不卑不亢的沉静眼神,就连他吃饭喝酒时每一个不紧不慢的动作,都让尹修感到惊为天人。
这世上怎么会有,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哪哪都好看。全方位地好看。
好看得尹修移不开眼。好看得他晚上的梦里也全是这个少年。
那时的尹修觉得,这样的岑渊,他做的每一件事应该都是对的。
岑渊识字。岑渊不仅识字,岑渊还学富五车,读过很多兵书。
于是,到后来,尹修厚着脸皮,傻呵呵地提出要求,问岑渊能不能教他认字。
最好,还能给他讲讲那些兵书。
岑渊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以啊。
这一次,依旧从尹修的名字开始学起。尹修很快就学会了,他一直认为自己在读书习字这种事上没有任何天赋,不知为何,这一次却顺畅得很。
尹修写出了自己的名字,看到岑渊脸上露出的赞赏与欣慰,尹修的心扑通一跳,问岑渊,你的名字怎么写?
岑渊愣,我?
岑渊迟疑两秒,还是拿起树枝,在沙地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渊字长这样。尹修看着岑渊的名字,又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告诉过岑渊,修取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意。
那时岑渊还没被主母召见,还未听到那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岑渊也在想,是啊,“渊”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话题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学完名字,尹修就敲着碗,薅着岑渊给他讲兵书。
时间有限,岑渊就只挑了《孙子兵法》给他讲。
少年尹修第一次认识到,打个仗竟有那么多讲究。
对尹修造成最大冲击的是《谋攻篇》。
尹修印象最深的是两句话,其一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其二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在被大哥捡回去之前,他是一个只会靠武力解决问题的人。要么别人用武力解决他,要么他用武力解决别人。强者与弱者的区别就在于谁拳头更硬,没有第二条标准。
被大哥捡回去之后,在军队里,他看到的依然是这样的处事哲学。最被看不起的是“娘们唧唧”的人,人与人之间起了摩擦,有什么说不开的,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干一架,谁输谁闭嘴。
竟还有“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事?
不服就打到你服这种途径,在战场上竟是最不入流的下策?
尹修很难理解。
但他记住了。
后来,两人分别之日,岑渊送给尹修的食盒里,最低层放的不是食物,而是十三卷竹简。
竹简上刻的是《孙子兵法》全文,共十三篇。
《孙子兵法》总共6075个字,平均每一卷有几百字,一卷常规尺寸的竹简本是容纳不下的。岑渊特意把字刻得很小,本来只能刻一行字的空间里硬生生刻了两行,竹简一眼看上去密密麻麻,却并不影响字迹的清晰齐整、铁画银钩。
里面很多字,不,里面超过90%的字尹修都不懂,但十五岁的尹修捧着这十三卷沉甸甸的竹简,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收到比这更珍贵的礼物了。
之后七年从军生涯里,尹修用尽各种办法,向人讨教或自学,学会了《孙子兵法》里的所有字,直至将这六千多字倒背如流。
也在这七年中,在被迫的成长之路上,一点一点地领会了这本兵书里的每一句话。
岑将军教过的东西,渐渐地,成了尹将军的一部分。
尹修不知道岑渊有没有后悔过当年的倾囊相授。
也许那个时候的岑渊,和包括尹修在内的很多秦国人一样,以为秦晋会盟,真的就意味着两国从此修好,不会再有频仍的战事。
所以,岑渊对他这个朋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没想到,有一天,尹修会凭借他教给自己的东西,反过来对付他。
那时如此。
今天,还是如此。
在旁人看来,两人的对视很短暂,尹修主动打破沉默,笑意加深了一些,“既然人齐了,我们就开始吧?”
尹修说完这话,全场安静了几秒钟。
万秉总觉得,此处该有吐槽,但竟不知该槽些什么。
周瞬心中默道:尹哥这脸皮,这定力。
不愧是干大事的。
就,没错,我是设了个局,我是套路了你。
哦,还有你和你。
但反正大家来都来了,是吧。
万秉跟着起了身,凑近岑渊,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你真要签这个剧本?咱是不是回去再想想——”
瞎的都看得出来,岑渊并不待见尹修。万秉搞不清这两人分分合合的是个什么状态,但修远CP已然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让岑渊离这些前朝余孽越远越好。
尹修往会议桌的方向走,经过童悦身边时,动作幅度很小也很自然地碰了碰童悦后背,童悦愣了愣,随即会意——是不是到他上场的时候了?
童.皮卡丘.悦一个激灵,几步蹿过去,来到紧挨岑渊的座位,拉着岑渊坐回去,笑得很灿烂,“岑哥,好久不见呀。”
生生打断了万秉还想继续叭叭的枕边风。
万秉跟吞了老鼠似的,表情难看地闭了嘴。
尹修动作很快,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令,助理已经带着《在人间》的制片人和公司法务进来了,所有人都落座后,助理还不忘悄悄把会议室的门反锁上。根据老板的指示,今天的任务只有一个:让岑渊签下《在人间》的出演合同。不然,谁也别想离开这间会议室。
第 128 章
会议桌上, 岑渊、万秉、周瞬、童悦坐一边,尹修、助理、制片人、法务坐另一边, 正好四四相对, 气氛显得有点紧张而凝重。
万秉本想说无关人等——比如童悦和周瞬——是不是不该在这里,要知道演员的片酬向来是私密信息。岑渊一句“没事”把两人留了下来。
尹修微笑,“岑老师先看一看合同吧, 对条款有什么异议,咱们都可以谈。”
这是尹修第一次称呼岑渊为老师, 彬彬有礼得人模狗样,岑渊眼皮一掀, 朝尹修扫了一眼,正好被笑意盈盈的尹修抓了个正着,岑渊顿了顿,一把将合同挪到自己面前, 打开,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阅读。
万秉看岑渊这意思, 是真的打算谈一谈了, 最后一点侥幸心理逐渐破灭, 心里恨得直骂,这姓尹的太阴险了,居然他妈打前队友牌。关键岑渊这人不知道什么毛病, 万秉见多了各种综艺舞台上感天动地抹眼泪下台后各奔东西管你是谁的, 还就真没见过真情实感得如岑渊这样的。
合同一式两份, 万秉拿起另一份也翻看起来, 直接翻到他最关心的那一栏——酬金。
片酬七位数。
和万秉猜测的不相上下。
不得不说, 对网剧来说, 这是一个很有诚意的数字了。可如今岑渊什么身价?拍《吴将》时片酬八位数, 到尹修这,从千万级降到了百万级,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找到了攻击角度的万秉嘴角微微一勾,竭力忍住窃笑,一脸严肃地向尹修发难:“尹总,贵公司成立不久,可能对市场行情不太了解,这个片酬,怕是不太适合。”
“哦?”尹修非常恬淡自得,想也不想就接话,“我说了,都可以谈。”尹修说着,目光略过低头看合同、对万秉这句话不闻不问毫无反应的岑渊,再看向万秉,“您说个数?”
尹修的笑容依旧谦逊,万秉却从他这四个字和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你敢要多少老子都给得起”的见闻色霸气。
万秉一时无言,欲盖弥彰地端起桌面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退一万步,这破剧岑渊实在要接,片酬自然是越高越好,不赚白不赚。
万秉使出第二招,“尹总有没有想过,这个剧本很大概率过不了审核?”
尹修又是微笑着秒答:“想过。”
万秉以为他还有话要辩解,没想到尹修说完这俩字儿就没下文了。
两人隔着桌子大眼瞪小眼。
万秉:???
就这样?
想过?然后呢?
过不了审,上不了架,无法播出,然后呢?
等死吗大哥???
可能是欣赏够了万秉眼中变幻莫测精彩纷呈的懵逼之色了,尹修才慢悠悠地继续道:“就算《在人间》最后无法顺利播出,对演员的片酬也不会有任何影响,这是求索影视主控主投的项目,所有损失由求索影视承担,请不必担心。”
对演员的片酬当然不会有影响,合同上写得很清楚,岑渊也看到了——片酬在签合同后支付30%,开机后支付30%,拍摄结束后支付40%。如能顺利播出,演员要配合参与相应的宣发活动,也就这样了,之后这部剧无论是赚得盆满钵满还是亏掉裤衩,理论上都跟演员没有关系了。
万秉没想到尹修竟然能把这件事承认得如此坦荡——“没错是有可能播不了但我就想拍问就是有钱任性有本事你咬我啊”。
这TM……你牛批。你牛批行了吧。
万秉再次调整攻击角度,“对片酬是没影响,但一部剧一拍就是几个月,几个月没有曝光,这能是没有影响吗?”
岑渊曾和万秉立法三章,给他接烂戏他都忍了,有一条底线不能碰——不轧戏。
这是万秉最气的点,岑渊一旦接了这小破网剧,在杀青之前万秉都别想给他接别的戏了。
“嗯,”尹修从善如流地点头,“这确实是个问题。”
尹修装模作样地思考了半秒,又道:“既然这样,我们可以再签一个补充协议,如果《在人间》杀青后两年内无法播出,我司将额外支付岑老师一笔赔偿款,岑老师觉得如何?”
这回万秉都愣了。他呆呆地看着桌子对面气定神闲的尹修,又一次深刻地领悟到了一个道理——足够有钱的人,真的能轻而易举地魅力四射。
今天签的但凡是个靠谱点的剧本,万秉都分分钟想朝尹修喊亲哥了。
旁听的童悦听得感慨万千。岑哥他好厉害啊呜呜呜呜。
旁听的周瞬也听得感慨万千。他在这一行混到现在,到如今也算是熬过了新手阶段了,他签合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从来没有。
甲方还给你解释那么多,还给你赔偿款?想得可美。再多问几个问题,你就别演了,换个事少听话的来。每一个角色背后,都少说有五六个候选演员随时等着上位。
在万秉和尹修你来我往这期间,岑渊看完了整份合同,翻到最后一页后,啪地将合同合上。
这像一道讯号,或一道无声的命令,倏地一下,会议室里安静了下来。
今天,刚见到尹修的时候,他还挺生气的。
现在,他冷静下来了。
不得不说,这份合同,他基本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不在乎片酬,也不在乎要求的拍摄时长。他最在乎的东西,尹修很大方地给了他。
在拍摄的全过程中,他都有要求修改剧本的权利。
不过,只能改有关他自己的戏份。如果修改内容涉及到其他角色,需先与其他演员协商,其他演员也同意后才能修改。
他再大咖,哪怕真混到了一线,也没有哪个剧组敢容许一个演员这般造作。
尹修敢。
会议桌上所有人都看着岑渊,等着他说话。
岑渊的嘴唇张了张。
无法否认,他一眼就被《在人间》的剧本吸引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论是两千多年前,还是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他都不敢肯定,世上到底有没有鬼这东西。
他害怕有。又害怕没有。
如果有,那么那些每夜每夜出现在他梦里的故人,是否仍在忘川河上徘徊而无法安息?
如果没有……那,他们就真的,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吗?
这是一个岑渊不敢去追问答案的问题。
好在,《在人间》只是一个故事,不是答案。
看完《在人间》的剧本后,岑渊甚至控制不住地开始入戏,开始设想,假如某天,他的生活里真的出现了一个陌生的鬼魂,那会是什么感觉。
“岑哥?”童悦叫了他一声。
岑渊回神。
哦,刚刚他大概是又走神了。
岑渊抬头,直视桌子对面的尹修,声音很平静,“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尹修:“你说。”
岑渊:“你在这个项目里,只是投资方的角色?”
尹修愣了很短暂的时间,也许不到半秒,心里有点苦涩,面上还是笑着,“是的。”
岑渊看着他,好像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保证。
尹修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周瞬看着这两人无声的对峙,忽然就挺心疼尹修。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能够让尹修把自己摆到如此卑微的位置。
这场原应硝烟弥漫的谈判,进展得却意外地风平浪静,最后,岑渊没有要求涨片酬,也没有签订所谓的赔偿款补充协议,就同意了签下《在人间》的出演合同。
万秉憋得肝疼,敢情他跟尹修绕半天是白绕了。岑渊淡淡地给了他一个眼神,眼神里只写了两个字——“解约”。
万秉把所有牢骚都憋了回去。
《在人间》的双男主人选至此敲定,男主1号岑渊,男主2号周瞬。签完合同,岑渊马上就要去赶下午的通告,和周瞬、童悦聊了没几句就要离开了。
看着岑渊走远的背影,童悦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岑哥怎么好像……瘦了?”
正值冬天,岑渊衣服穿得厚实,身形倒不显太过清癯,发型和妆容都是精心设计的,让凹陷的眼窝和脸颊不那么吓人。
周瞬和尹修对看一眼,没有说话。
尹修本想带童悦在S市玩两天,童悦却决定当晚就回家。他的眼睛里又闪起了光,对尹修说,“尹哥,我想好了。”
童悦:“我要唱这首主题曲。”
Unicorn的解散演唱会没能举行,一直是他心里的遗憾。
最初,他还想着,也许俞嘉佳很快能醒来,很快他们就能为大家补上这一场迟来的告别。
可俞嘉佳一直在睡着,一直在睡着,睡到了如今。
不知还要睡多久。
不知……会不会醒来。
童悦渐渐明白,过去了的,是真的回不去了。
现在,他又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和岑渊、尹修、周瞬一起做同一件事。
尽管少了俞嘉佳,并不那么完美。
他也依然很想做这件事。
当晚,童悦一到家就跟爸妈说了自己的意思。
他想唱这首主题曲。
唱完,他就好好准备考研。
尹修另外给童悦看的那份合同,求索影视为这首主题曲将支付给童悦的版权费,正好是童悦欠尹修的数额。
童悦明白了尹修的意思。
童悦也知道,为什么尹修今天要带他来参加以岑渊为主角的这场谈判。
尹修从来没想过真要童悦还钱。
如果实在要还,就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帮一帮他。
第 129 章
继岑渊之后, 春假还没结束,童悦也和求索影视正式签了合同, 其中, 演唱的费用一次性付清,童悦全部上交了家里。童悦父母的心情复杂又欣慰,双方算是各取所需, 达成了一致。
尹修得知童悦签这份合同的代价是答应考研,他问童悦:“后悔么?”
童悦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然后很认真地回答:“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可能会吧。”
毕竟,他一直有个梦想, 就是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场馆里开个人演唱会,观众席上坐满观众,所有人都为同一件事而来——听他唱歌。
但,爸妈说得好像也没错, 把唱歌当成自己的爱好,不让它被乌七八糟的铜臭味污染, 不也挺好的吗?
区别是什么呢?
区别就是, 他不会再有那么多追随者、崇拜者、聆听者, 他的歌声响起后,得到的也许只是空旷和寂静,只是一句“你唱歌真好听”, 而不是聚光灯、尖叫和掌声, 不是“你是电, 你是光, 你是唯一的神话”。
以前, 童悦从来不纠结这些问题, 现在, 他被逼着去想:他更喜欢的,或者说,他真正喜欢的,究竟是唱歌,还是因唱歌带来的荣耀?
童悦想得很头疼,他还小,他还没有能力思考这种人生哲学。
他只知道那些最简单的事——他不想跟父母吵架,不想让父母伤心,也不想令尹修失望。
他只能做他目前唯一做得到的事。
以后的事,他无法确定。或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后悔吧。后悔曾经的自己无力坚守梦想。希望那时候的他,已足够成熟,足够坚强,承受住这种后悔。
对不起呀。他对未来的自己说。
他爱唱歌,很爱很爱。可在他的人生里,他同样也爱着另外的有些人、有些事。
剧本差不多改好了,两位男主敲定了,主题曲的创作也差不多提上了日程。接下来还有两件重要事项,一,找一个靠谱的导演,再由这个导演去组起自己的班组,包括所有工作人员、配角以及群演。
二,就是女主角的人选。
找导演这个事儿,稍微有点棘手。很多人说中国是导演中心制,其实不尽然。目前国内的导演主要分两类,一类是主导型导演,导演有想拍的项目,然后亲自去找投资、找赞助,拍摄过程基本是导演说了算——包括男女主的选角,出来的作品就是这个导演的作品。另一类是打工型导演,项目由资方发起,剧本和主角可能已经定好了,甚至连主要配角都定好了,雇一个导演来拍,导演只能按着资方的要求把片子拍出来,实际上就是个打工的。
理论上,《在人间》这个项目要找的是第二类导演,但尹修作为一个编导专业出来的,深知导演对一部影视剧作品的重要性。如果说,一部影视剧的第一创作者是编剧,那么第二创作者就是导演,第三创作者是演员。其中,导演起着承上启下、俯瞰全局的作用,一边要把控剧本,一边要把控演员。没有一个足够专业、且具备主观艺术追求与创作力的导演,《在人间》绝对拍不出尹修想要的效果。
助理听明白了:您就是想找一个有能力、有本事、有艺术追求、有创造力,但是又愿意给我们打工,按着我们的剧本拍,没有主要角色选角权,还分分钟得接受演员改戏要求的导演?
尹修:小伙子,有悟性。
有悟性的助理脸上笑嘻嘻,心里疯狂飙泪:尹总,我觉得您这只能扶摇直上九万里了啊。
但是助理也不敢反驳,能怎么办,他前不久才拿了尹总六位数的年终奖红包,他能怎么办?
只能含泪去干活了啊。
至于女主角的人选,尹修毫无头绪。他对国内的女演员从不关注,基本是两眼一抓瞎。
周瞬犹豫再三,试探着对尹修提议,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能请到李清葭来出演?
《在人间》的女主是个初入职场的小姑娘,青涩、单纯,还有几分可爱。原剧本里感情戏太多,哪哪都在疯狂撒糖,灵异元素倒被挤到了一边,显得有点腻味,甚至于矫情。改编后的剧本,和鬼魂接触的女主变成了男主,女主则成了一个与此事无关的人,前期只在一些边边角角和男主有接触,后期才有明显的戏份。但周瞬看着剧本,莫名地就觉得,很甜。
他相信李清葭一定能演出这种甜。
他已经忍不住开始想象了。
尹修一愣。谁?李什么?什么清葭?
那个三金影后?
来演他们一个可能过不了审的小破网剧?
而且这个女主在全剧里的戏份约等于一个配角?
尹修倒没把这些问题问出来,但他那微微一愣后意味深长的眼神,足以让周瞬明白一切。
周瞬立刻闭嘴。
也是。他简直是在想屁吃。
周瞬理智回笼,彻底放下了这个念想。没想到,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
离《在人间》开机还有一段时间。这之前,周瞬没什么事做,也不跑商业通告,日常就两件事,一是钻研剧本,二是去学校上课。本来开学没那么快,他报了一个寒假补习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学习。
一天下午,他按时到了学校,发现今天学校人特别多,路上听到好些人讨论,周瞬才逐渐听明白——今天有大人物回访母校。
听到这,周瞬还没什么感觉。这是一所国内知名影视学院,史上不知出过多少大明星,大人物回访母校这种事,大家早该习惯了。
周瞬正要大步朝自己的教学楼走去,猛地在熙攘的议论中听到一个名字。
李清葭。
今天这个大人物,就是大名鼎鼎、家喻户晓的三金影后,李清葭。
没错,李清葭也是这所影视学院的毕业生。
非要沾点边的话,周瞬这个“外门弟子”勉强可以叫李清葭一声师姐。
周瞬整个人僵住,脚板像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地面。
他回头,看向人群涌向的那个方向。
这天,周瞬第一次翘课了。
李清葭这一行并没有大张旗鼓,她是这两天因工作途经S市,便顺道回母校看看。
依然引得很多师弟师妹慕名前来。不过大家倒不像普通的追星族那么疯狂,都是以后有可能成为明星的人,多少得维持点矜持。很多人只是远远地看着,眼中充满艳羡地低声议论。
周瞬混在人群中,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纤瘦的身影。她好像更瘦了,又或许是今天这身衣服更修身,显得人更高挑了。
自上次在《戏如人生》一别,周瞬就再没见过她。
其实也没奢望过能再见到她。
万一,周瞬想,万一,有一天,他真能再见到李清葭,也许,是在某个剧组,或某个颁奖典礼上。
他希望有一天,能站在和她同样的高度,以平等的目光,与她对视。
然后,从容不迫地说一句,李清葭老师,好久不见。
那时,她还会记得他么?
现在,周瞬觉得自己有点像在作弊。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坐在教室里好好上课。他现在再多看李清葭多少眼都没有任何意义。他需要成长,需要进步,他要走出自己的路,他要用作品征服世界。
籍籍无名、一无是处的他,没有资格做梦。
那么,他还在这里做什么?
周瞬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想着,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周围的喧闹声更大了些,人们开始移动,有人还不小心撞到了周瞬。周瞬被撞得偏了偏身子,就在这一瞬间,他在人群之中正正撞上了李清葭的目光。
李清葭看到了他。
他知道李清葭看到了她。
他知道李清葭知道他看到了她。
那一刻,周瞬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从来没被任何事吓到过的他猛地吓了一跳。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慌不择路地离开了现场。
手机却在裤兜里震了震。
周瞬心脏一紧,这么凑巧的时机,不可能吧?
不可能的。
周瞬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拿出手机,希望是又希望不是,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新的微信。
李清葭:[怎么躲着我?]
李清葭看到了他。李清葭还认出了他。
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是经年故交,他乡偶遇。
周瞬还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条信息,李清葭第二条信息来了。
李清葭:[有空吗,聊聊?]
两人在学校附近约了一个地方喝咖啡。周瞬在李清葭对面坐下时浑身都是绷紧的。李清葭则表现得很自然,好像真把周瞬当成了一个老朋友。
周瞬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问出他觉得最重要的问题:“李清葭老师,万一我们被拍到……”
他自己无所谓,以李清葭的咖位,明天怕是热搜预定,绯闻满天。
李清葭亮晶晶的眼睛看了周瞬几秒,云淡风轻地笑了,“没关系。”
他喜欢周瞬这种敞亮的性格。换任何一个男星在周瞬这个位置,都不会戳破这个敏感的问题。
周瞬会。
因此,她对他也敞亮。
周瞬没话说了,静静地坐在那里,实在想不明白李清葭叫自己来聊什么。
李清葭喝一口柠檬水,很自然地打破沉默,“《戏如人生》之后,你的那几部剧我都看了。”
周瞬:“……”
很好。
他选择死亡。
第 130 章
周瞬并不想对自己过去这一年多的演艺生涯发表什么感想, 说实话,也并不想听李清葭的评价。
他演了些什么东西, 演成了什么样, 他心里有逼数。
每每想到李清葭当时说的那句“期待看到你的好作品”,周瞬就止不住地汗颜。这一年多他换过手机,但始终保留着他和李清葭的微信聊天记录。后来, 他曾好几次反复看那几句话,读那几句话, 品那几句话,试图精确地分析李清葭说那些话, 究竟是出于客气,还是真心实意。
李清葭说,她不会没事安慰人。
李清葭说,她看人很准。
周瞬相信李清葭, 他不敢相信的是自己。
周瞬不是什么热血青年,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 他以为自己从来心里有数。现实不是少年漫, 不是声嘶力竭喊几句口号就能爆发小宇宙克服一切困难的。可李清葭那些话, 那一句“期待”,确实给了他不自量力的勇气,让他平生第一次违背理性, 向自己的弱项开战。
然后, 丢盔卸甲, 一败涂地。
导演、前辈、同行、观众, 对他各种或明或暗的劝退或讥讽。在上一个剧组, 周瞬和一位老戏骨对戏, 那场戏被NG了很多次, 老戏骨私下指点了他一番,最后,老戏骨看着周瞬,很轻地摇了摇头,说,你演得也没什么错,就是……
就是不够好。
他现在演戏不尬了,不造作扭捏了。
他就是单纯地不够好。
他的角色没有灵性。他只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背台词机器。
这对一个演员,就是一条绝望的死线。
只不过,周瞬始终没想过放弃。倒不是他有多坚韧不拔,而是付不起解约金。
周瞬的心态挺平和的。来都来了,反正合约到期前走不了,就安心干着吧。哪怕他的演技不算出彩,可他勤恳,敬业,性格好,属于闷头干活、绝不给剧组找事儿的那种演员,混不上男一男二,混个男三男四还是可以的,一时半会儿火不起来,但也饿不死。
只有“李清葭”这三个字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他知道李清葭对他不会要求什么。李清葭与他无亲无故,李清葭有心思管他是哪根葱?
“李清葭”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周瞬今天是躲着李清葭。
他想看到她。但他没脸见她。
周瞬极力地以表面的镇定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如坐针毡地想着词,却死活想不到该怎么接话。
李清葭自顾自继续,“不用着急,其实你进步很大。”
周瞬抬头,小心翼翼中透着几分大胆地直视李清葭。
李清葭盈盈一笑,一双不大却有神的眼睛弯成月牙。
李清葭今天的妆容意外地有点浓,却艳而不俗,将风情与气质拿捏得恰到好处。
周瞬一时看呆了。
周瞬好一会儿才回神,意识到自己这种注视并不礼貌,移开目光,轻咳一声欲盖弥彰,“我……果然是没什么天赋。”
李清葭:“你觉得天赋是什么呢?”
周瞬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李清葭:“我觉得,热爱与坚持,就是一种天赋。”
周瞬:“……”
李清葭又笑了,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我这话是不是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李清葭一直被公认为是天赋型选手,年少成名,此后演艺之路平步青云,顺风顺水,以他人望尘莫及的速度,年纪轻轻就走到了这个领域的巅峰。
说得不好听点,很多人看着她的成功,真的像大风刮来的。
她若说天赋决定成就,没人敢反驳。
可她说热爱与坚持,尽管这是影后牌的鸡汤,怕是也没多少人买账。
这种鸡汤换任何一个人说,周瞬怕是都会在心里吐槽一句,骗鬼呢您呐?
但,李清葭坐在他对面,那样对他笑,语音轻柔,眸中带光,周瞬只能认真地看着,认真地听着,无暇去想别的。
周瞬又想起李清葭演过的那个民国□□角色。
怎么能有人将水性杨花与天真烂漫融合得那么完美?
怎么能?
之后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主要是李清葭单方面关心周瞬的近况,对李清葭的事,周瞬一句都不敢问。
而对李清葭的问话,周瞬有问必答。
很自然就聊到了周瞬即将开拍的《在人间》。
一个念头猛地蹿上周瞬的脑壳,那个曾燃起过一星火苗,又当场被毫不留情泼灭的念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李清葭会对《在人间》的女主感兴趣?
没有。
没有这种可能。
周瞬在心里斩钉截铁地回答自己。
但这一次嘴比脑子快,脑子在锤自己的同时,嘴已经问出了口,“李清葭老师,我……我就问问,您最近有档期吗?《在人间》的女主还没定下,我觉得您挺适合的……”
一边说,周瞬一边在心里猛怼自己嘴拙,你说的啥,你听听自己说的这是啥?
一个小破网剧的女主,竟敢说人影后挺适合?
周瞬你脸真大。
周瞬就在对自己的疯狂开炮中,面不改色发出了邀约。
等着李清葭的拒绝。
李清葭却没有立刻回答,看了周瞬半晌。
不知道是不是店里的空调开太高了,周瞬后背渗出了一层汗。
李清葭的眉眼又弯了开来,“剧本方便先发我看看么?”
周瞬脑子轰地一下,连忙点头,“可以,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发你。”
完全版的剧本当然不能随意外传,《在人间》有一个梗概版本,就是专门给还没签约但剧组有合作意向的演员看的。
周瞬忙不迭拿起手机,在微信里把文件传给李清葭。
“好,”李清葭也拿起手机,动作不紧不慢、优雅从容,大致扫了两眼,“我回去先看看,再给你答复?”
这句话,四舍五入就是三个字——等通知。
周瞬点头,“没事的,李清葭老师您慢慢看,不着急。”
两人坐了不到20分钟就道别了,周瞬先出店门,脚步轻浮地往校门外走,今天已全然没有了上课的心思。
他根本不奢望李清葭会给他答复。李清葭没有当场拒绝,表示出愿意考虑的意思,就是给了他莫大的脸面了。
她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周瞬明明是这么想着,这之后的两三天,他却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看书走神,对着镜子练习表情走神,上课走神,连走路也走神,好几次不是走错了路就是走过了头。
那个平时他并不怎么依赖的手机仿佛长在了他身上,不——仿佛长在了他心里,5分钟不看就浑身不得劲。
而每次打开手机,微信里李清葭的对话框都没有任何动静。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周瞬平生提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情绪这种东西,是可以不跟理智讲道理的。
过了三天之后,周瞬逐渐冷静下来了。该醒了,周瞬想。那天的偶遇只是一场意外,现在这样,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才是常态。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李清葭的微信。
李清葭:[剧本看完了,我很喜欢,我的档期应该能空出来,你看我什么时候方便去你们公司和负责人亲自谈谈?]
言简意赅,直切主题。
周瞬看到这条信息,愣在了原地。
一分钟后,周瞬恢复行动能力,忙不迭想给李清葭回信息,字打到一半,想到什么,全数删除,退出微信,改拨了个电话给尹修。
尹修很快接起,周瞬也言简意赅直切主题地跟尹修说,李清葭答应可以谈一谈《在人间》的女主这个角色。
尹修顿了两秒,很淡定地告诉周瞬,《在人间》的女主合同已经签了,就在今天早上。
周瞬懵了。
通话里安静了足有10秒,周瞬才道:“签……签了?”
“嗯,”尹修不等周瞬追问,就贴心地把他可能想问的信息都说了,“我和宋导一起面的,一个新演员。”
求索影视这个小作坊办事效率极快,助理这头心里吐槽他们尹总是想上天,那头没多久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年轻导演——宋民。
正如尹修所料,这一行不缺人才,缺的是项目。
他们敲定这个女演员不是因为她业务水平过硬,而是因为她够贴脸。这个女演员叫岳双双,大学毕业入的行,如今24岁,之前演过最好的一个角色就是一部网剧的女三。对这样的新人演员,没人指望她演技能有多出彩。但导演和尹修第一眼见到岳双双,都有同一种感觉——她很适合《在人间》的女主。
不是她能演绎好,而是她本人就是那个感觉。
一部过不了审的低成本网剧,想请到什么老戏骨不切实际,演技不够贴脸来凑,没毛病。
这些事情,尹修当然不会第一时间一一知会周瞬。周瞬本来也并不特别在意女主人选,一是他只是个演员,对别的角色的选角本就没有什么话语权,而是这个女主和他没有对手戏,这部剧的感情戏是男一号岑渊和女主之间的,与他无关。
现在,周瞬纠结了。
他又学会了一个词——造化弄人。
真他妈的造化弄人。
李清葭如果能早一点,或者,岳双双的合同签得晚一点……
不。
如果他在有那个想法的时候就勇敢一点,直接去问李清葭。
也许,今天就是另一个局面了。
第 131 章
周瞬挂断电话后, 点进微信,对着李清葭那条最新消息发呆。
他该怎么跟李清葭说?
他这一辈子, 继《人生如戏》后, 第二次,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和李清葭出演同一部作品的机会,他却要亲手推开。
试镜失败, 或角色人气不高,他都极少感到痛苦。他总觉得, 痛苦无济于事,这次没做好, 下次继续努力。
现在,他不知道这种沉闷的窒息,能不能称之为痛苦。
他说不清为什么。明明人生很长,他还年轻, 他却隐隐地那么笃定,这一次错过李清葭, 就是永远了。
忽然, 或者说, 很自然而然地,周瞬的脑子里逐渐冒出一个压不住的想法。
有没有一种可能……
把岳双双换下去?
合同签了又如何?演员进组开拍后还被顶掉的事,周瞬见过很多, 在他自己身上也发生过。
岳双双是一个新演员。没有背景, 没有人气。演技也算不上出类拔萃。《在人间》选择她, 只是因为她贴脸……
她决不是一个最优选。
由李清葭出演这个女主, 效果一定比岳双双好。
大不了给岳双双另外安排一个女配。
至于片酬, 李清葭的片酬自然要比岳双双高不少……
周瞬越想越多, 越想越深, 不知何时在房间里来回踱起步来。
再一次走到窗前,被刺眼的阳光照到脸上而不得不眯起眼时,周瞬猛地停步。
浑身凉飕飕地,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周瞬瞪大眼,看着窗外的城市。
他在想什么?
天啊,刚刚他在想什么?
他想为了一己之私,动用特权,抢走一个新演员的角色。
这曾是他在这个行业里最痛恨的行为之一。
如今,就因为他和尹修的交情,他是那么堂而皇之地觉得自己有权力,也有能力抢走一个新人的资源。
而他还未拥有实权。他只是一个特权阶级的裙带之人,是一个狐假虎威的小人物。
周瞬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今天,他好像又成长了一点。
原来人性真的经不起考验,包括自己的。周瞬站在阳光里,遥望远方,对自己说,周瞬,如果有一天,万一真的有一天,你能走到高处,能站到聚光灯下,一定不要忘了,这一天,这一刻,你寒毛直竖、脊背发凉的感觉。
周瞬走回床边,坐下,给李清葭回复信息,很礼貌地表示歉意,告知她实情,这个角色已经签定了另一位演员。
说完,又发了一条,说是他没考虑周到,他的贸然给她造成了不便,也浪费了她宝贵的时间,再一次郑重道歉。
周瞬想,经此一役,以后李清葭大概不会再理他了吧。
李清葭还在惊讶《在人间》的女主已经定下这件事,又收到周瞬第二条信息,目光落在“宝贵的时间”那几个字上,出了神。
然后,嘴角微微扬起,笑了。
这时她们正在车上,一旁的经纪人吴姐看到李清葭的笑容,忍不住道:“清葭,你真要接那个《在人间》?”
“接不了,”李清葭轻声细语道,“女主已经签了别的演员了。”
吴姐松了口气,“那正好,还接什么戏,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吧。”
李清葭:“我想——”
吴姐板着脸,“想什么,什么都别想。”
李清葭搂上吴姐胳膊,撒娇般地笑,“《在人间》是个单元剧嘛——”
吴姐带了李清葭这么多年,两人早已情同姐妹,李清葭一句话,吴姐就明白她在想什么。吴姐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清葭,我不同意。”
李清葭看着吴姐,以沉默继续撒娇。
吴姐的心被她看得差点软化,强行维持严肃的表情,“求索影视是个什么资质?《在人间》是什么级别的投资?这些我都跟你说过了吧?好,就算你不在乎,你一个三金影后,去给一部小网剧演女主,已经是降咖了,现在你还想去演女配?去给那些流量小鲜肉抬轿?你想别人怎么说你?三金影后过气实锤?”
吴姐:“而且,你这段时间本来就不该接戏,连张导的电影我都给你推了,你倒好,居然想去演网剧……”
吴姐近乎气呼呼地再次强调,“我不同意。”
李清葭还是温声细语,她本就是个气质温柔恬淡的人,近来说话越发如此,好像大点儿声就需花费她太多力气,“网剧不费时间。”
吴姐:“别跟我说这个,再不费时间不也得拍吗?你不用磨剧本、不用试妆、不用东奔西跑?我就算你每个镜头都一条过,你不用走位、不用念台词、不用动情绪?”
吴姐太了解李清葭。李清葭一旦接下一个角色,就从来不存在“随便演演”这种想法。出道至今,李清葭在每一部电视剧和电影里都是原声台词,非必要不用替身,她的敬业在业内有目共睹,这也是各大导演很愿意与她合作的原因之一。
李清葭又沉默了。车里的空气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李清葭又轻轻道,“有九年了吧。”
吴姐的心一紧。
她明白李清葭说的是什么。
李清葭:“吴姐,我还想演戏。”
吴姐鼻尖发酸,嘴唇微微发抖,不敢开口,怕一说话,声音就会出卖自己此刻的汹涌情感。
李清葭:“你就让我接最后一个角色嘛。”
李清葭:“好不好?”
她还想演戏。但像张导那种一线名导的电影,她现在是不敢接了。这种电影一筹备都是几年的时间,投资额以亿计,囊括了无数人的心血,她是这一行走出来的,她太清楚当中的艰辛与不易。
她出演过张导两部电影,第一部演的就是那个让她一战成名的民国□□。
她不想因自己这一个不确定因素,某天毁了张导的一部心血。
她想接《在人间》,一方面确实是还挺喜欢这个剧本,另一方面,还真就是看中网剧周期短,拍得快。
其实接个女配更合她心意。如若要临时换女主,对网剧也多少会造成麻烦。换一个女配,问题就小多了。
李清葭这一句柔柔的“好不好”,让吴姐破防了。
吴姐满腔“不同意”被原路打回,不见天日。
吴姐又叹了口气,这一次是妥协的叹息,“好吧,这事你放着,我去给你谈。”
李清葭笑得灿烂,“就知道吴姐最疼我了。”
吴姐的办事效率很高,马上联系到了周瞬,跟他简单说明情况后,通过他联系到了尹修,直截了当跟尹修展开谈判。
吴姐条清缕析,提出了两点要求。
一,李清葭要以特别出演的身份参演《在人间》。既然是特别出演,那片酬自然不能低。
二,李清葭出演的角色,最好是一个剧情意义上起到关键作用,但是戏份不多——甚至越少越好的角色。
尹修懂了。意思是这位三金影后就是来纡尊露个脸,苦不得累不得,排场还要摆足。
可以的,很符合影后的人设定位。
尹修对李清葭这人没什么感觉,纯粹从商业角度衡量这件事。他考虑了一下。假如《在人间》能播出,打出李清葭特别出演的旗号,不能不说是个流量杀器。
光“李清葭网剧首秀”这个tag,就能吸引一众影后粉和吃瓜网友。
给李清葭的与其说是片酬,不如说是广告费。
在吴姐和尹修谈判期间,没人知道周瞬忐忑不安的心情。
周瞬在微信上回绝李清葭后,李清葭再没回信息,周瞬已经开始猜想李清葭是不是拉黑他了,吴姐突然一个电话过来,重新教会他什么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吴姐说他亲自去找尹修谈后,周瞬一瞬间产生一种冲动,学着俞嘉佳那样不要脸地去抱着尹修的大腿,嗷嗷叫着尹哥你答应啊不管什么条件你都赶紧答应啊我求求你了。
这个画面在周瞬的脑海里闪过了一秒,被周瞬果断否决。
最近可能是比较闲,去医院看俞嘉佳的次数多了,精神上被俞嘉佳污染了。
吴姐和尹修的你来我往持续了两三天。这期间,周瞬一直忍着,没有联系李清葭,也没有问尹修半句相关的情况。这个合同签不签,是李清葭和尹修各自的决定,他不应干涉,也无权干涉。
终于,三天后,李清葭在吴姐的陪同下来到求索影视,当面签约。
周瞬也是这时才知道,李清葭出演的是哪个角色。
一个戏份不到半集的女配。
可以说是女配,也可以说是女主二号。
因为,她是男主之一的鬼魂爱慕已久的女孩。
从尹修轻描淡写的话里得知这个信息,周瞬面无波澜。
他装的。
心脏止不住地砰砰狂跳。
他又想起一年多前,在《戏如人生》排戏时,李清葭对他说,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
缘,妙不可言。
周瞬人生第一次对工作热情满溢,天天盼着《在人间》开机。
尹修也盼。要不是前期筹备工作不能马虎,尹修是一天也不想多等。
终于,三月初,《在人间》正式开机。
第 132 章
开机当天, 除了导演、副导演和所有主演,本片唯一投资方, 尹总也堂而皇之地来了。
自上次大年初二签完合同, 这还是尹修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亲眼见到岑渊。
《吴将》已经播完,目前评分停在了5.4分,余韵还在烧, 导演和演员,包括从未露过面的编剧, 一个没跑,排着队挨骂。
不过, 它被骂得再凶,也不妨碍播放量和讨论度居高不下。万秉暗中估算,《吴将》的资方应该是连本带利赚了回来的,这就是这一行的运作法则, 叫好和叫座很多时候可以没有半毛钱关系。
万秉不在乎这些。万秉只在乎岑渊的商业价值没有受到折损,那他就可以继续以高价片酬演下一部、再下下部短平快偶像剧。
首先, 他得等着岑渊把《在人间》这破网剧捣鼓完。
万秉没跟岑渊入组, 打发了白兰和两个生活助理来照顾岑渊, 同时也是监视岑渊——拍摄期间别让他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就行。岑渊不轧戏,这点万秉是同意的——不得不同意,但他会时不时给岑渊安排个粉丝探班、半天的商业站台、一个晚上的直播嘉宾等刷曝光度的小活动, 还让白兰隔三岔五叮嘱岑渊发微博固粉。
《在人间》开机日, 剧组没有邀请任何媒体参与, 尹修的意思是, 他就没打算对外宣传这件事。《在人间》并不是一个商业化的项目, 尹修只想安安静静地把它拍完, 如若顺利, 再安安静静地播出。
从商业的角度来看,他知道这种想法很任性。
可他压不住自己的任性。一个人手上有资源、有权力的时候,很难压得住自己的任性。
又或许,尹修其实没怎么用力去压。
他就是想任性一把。
他如今有这个条件了。为什么不呢?
于是《在人间》安静如鸡地开拍了。
《在人间》是都市剧,拍摄地点就选在了S市,主场景是男主家里和公司,求索影视已经租好了场地,搭好了两个摄影棚,另外还有约一半的戏要取外景。
在本地拍摄的好处是,剧组里很多演员,包括岑渊、周瞬、女主岳双双,可以每天回家,无需住酒店。
开拍后,大家很快发现,他们的尹总好像很闲。
每天都来观摩工作。
头一两天,大家还会紧张,怕自己在最高领导面前不小心出个什么岔子。后来,看着尹修挺随和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点笑,从来不干涉导演的工作,也不骂人,最多跟人闲聊几句,大家的心渐渐松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尹修的存在。
岑渊在第一天开机时没忍住朝尹修看了一眼,被距离数米之外的尹修敏锐地抓了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了非常短暂的半秒,岑渊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蛰到了眼珠子,倏地收回目光,自那之后,岑渊仿佛觉醒了高级过滤功能,能够做到浑然天成地无视尹修的存在。
当初签合同时他就设想过这种场面。好在演戏这事儿他也算是习以为常了,天天被一堆机器怼脸,被一群人围观,多一个尹修杵旁边看着,对他影响不大。
岑渊这么跟自己说。
兵荒马乱地磨合数日后,拍摄逐渐步入正轨。
岑渊饰演的男主叫卫炎,30岁,职业是编剧,大学毕业后就从小地方来到大都市打拼,七八年下来,也没打拼出个所以然,存款仍停留在五位数。
他大二时就丧了父,去年母亲也病逝了,老家没有什么往来密切的亲戚。如今父母双亡,没车没房。母亲病逝后不久,交往数年、半死不活拖到现在的女朋友也提了分手,说他们都这把年纪了,耗不起了,他扎在这大城市,买不起房,又结不起婚,她看不到未来。
她说得很平淡,卫炎也应得很平淡。两人的分手没有上演什么虐心狗血情感大戏,一方娓娓道来,一方默默接受,最后一拍两散,自此江湖不见。
开篇就把人间实惨写在脸上。
说惨,卫炎好像也没觉得自己很惨。回归单身狗的生活,工资恰好能养活自己,日子过得忙碌又平静,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轨迹。
之后,真正能被他称之为惨的事发生了。
一天,卫炎因工作出了一趟外勤,完事没回公司,直接回家,为了抄近路,按着导航走了一条之前从未走过的小巷子,穿过那条乌漆墨黑的巷子后,卫炎的生活里就多了点东西。
多了一头男鬼。
先是出了巷子后,卫炎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他回头一看,看到一个年轻男孩,像是大学生,时值晚秋的深夜,他穿着牛仔裤、拖鞋和T恤,卫炎第一感想是,年轻人,真扛冷。
年轻男孩似乎也被突然回头的卫炎吓了一跳,腼腆地笑了笑,这笑意中带着几分茫然,卫炎倒不好意思了,整得他才像那个心怀不轨的坏人。
卫炎没多想,回了家。
到家后,卫炎就疯了。
那男孩出现在了他家里。
而且是在卫炎锁上家门后,突然从他房间里走出来的。
卫炎家在17楼。理论上不存在爬窗户的可能性。从隔壁爬过来也不可能。
傻子都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何况卫炎不傻。卫炎厉声质问男孩什么情况,想干什么,男孩被他凶得很惊惶,连声说我不知道我不懂我没有,卫炎不跟他废话,拨了110。
民警来了,在卫炎屋子里逛了一圈,问卫炎,你不是说家里进贼了吗?贼呢?跑了?
卫炎看向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男孩,又看向两个民警。
两个民警也看着他,神情非常认真。
卫炎陷入了沉思。
这一夜,卫炎30年来的唯物主义哲学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这一夜,卫炎和男孩促膝长谈,双方通过思想推演和实验论证,达成了一个共识——这男孩,他不是人。
实验很简单,卫炎试图触碰男孩,然后他的手整个地穿过了男孩的身体。
这TM还需要实验么。
除非自己得了大病,而且是晚期那种。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作为一个专业写剧本的,一天天被领导逼着头脑风暴,按资方爸爸shit一样的审美去改剧情,卫炎觉得自己变成神经病是迟早的事。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卫炎竟不慌了,看这年轻男鬼不像要冤魂索命的亚子,卫炎摆开知心大哥哥的架势,循循善诱地问了他很多问题。
男孩一问三不知。
问就是失忆了。
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的程度。
卫炎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作为一个职业编剧,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失忆这种古早套路,他10年前就不敢在剧本里这么编了。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头男鬼已经在人间游荡了10年?
男孩弱小可怜又无助地看着卫炎,卫炎面无表情地看着男孩。
卫炎出生时,母亲给他算命,据说算出他命里缺火,于是缺什么补什么,一补补俩。
卫炎该谢天谢地爹娘没给他起名叫卫燚燚。
可能就是因为没叫卫燚燚,补得不够,名带二火的卫炎,还是天生面瘫,总是一副死气活样的嘴脸,对什么都不热情、不起劲。
文学专业科班出身,当了七年编剧,写了十数部作品,更是跟“火”这个字沾不上一点边。
谈了一席话,什么都没谈出来,卫炎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那你哪来的回哪去吧。
人鬼殊途,他们之间是没有未来的。
男孩说,可我不知道我哪来的啊。
卫炎耐心答疑:你要不试试回到那条巷子去?
男孩想了想,摇头,我不要。
卫炎:?
男孩:我怕冷。
卫炎:……
神TM怕冷。
你还知道冷是什么感受吗?
男孩被卫炎这灵魂拷问怼得愣了愣,突然理直气壮,义愤填膺,你怎么能往人伤口上撒盐呢?
他的身体是感觉不到冷。可他的心冷啊!
难道鬼就没有人权吗?鬼就不配得到温暖吗?
卫炎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以对。
这神奇的逻辑,还挺有道理的样子。
男孩的人设变化之快,令卫炎措手不及。
刚开始还带着几分茫然与无辜,后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演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
主要是,他发现了盲点。
第一,这个世界,似乎,除了卫炎,没人能看到他。
第二,卫炎,似乎,只能看到他,但是碰不到他。
也就是,卫炎管不着他。
男孩就这么愉快地在卫炎家里住了下来。
说是住,男孩实则不占任何资源,他不需要床,不费水不费电不吃东西。
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麻烦是,他吵。
吵死了。
他会在任何时间,出现在卫炎身边的任何一个角落。
卫炎码剧本时,他会在旁边认真地看,时不时发表评论。
卫炎点外卖时,他会全程给意见,说这家他点过,味道不错,那家他也点过,是个坑别踩。
没错,他记得自己点过哪家外卖,却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连卫炎洗澡时,他也可能突然冒出来,若无其事地跟他闲聊。
若说,这还能忍。
那么不能忍的就是,这头男鬼还很龟毛。
极度龟毛。
点外卖少用了一张优惠券,他会一直叨叨。
手机来了新信息,卫炎没有立刻去看,他会一直叨叨。
晚上,卫炎爬上了床,躺下了,正要入睡,男孩会突然提醒他,阳台有一盏小灯没关。
那是盏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小灯,开一晚上也费不了几块钱电费,卫炎当做没听到。
他就一直叨叨。
“你灯没关,你灯没关,你灯没关——”
“去关灯,去关灯,去关灯去关灯去关灯——”
卫炎狂躁地掀被子起床,素来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他,平生第一次有了揍人的冲动。
哦不,揍鬼。
男孩被他的杀气吓得猛地跳开,两秒后,意识到什么,笑了。
诶嘿,你打不到我。
突然就get到了做鬼的快落呢。
第 133 章
卫炎终于被逼得使出了杀招。
坚定信奉了唯物主义哲学观30年的卫炎, 没能成功实行平生第一次揍人,于是转而平生第一次, 主动地, 真心实意地,去网上找了个天师。
一个星期以前,这类人都被卫炎归为江湖骗子一类。现在……他都已经被迫着跟一头男鬼同居一个星期了, 卫炎觉得这世上无论是出现妖魔鬼怪还是三体文明,都无法使他更惊讶了。
天师要价不低, 大四位数,卫炎没有讲价, 只一个要求,把它家里那脏东西彻彻底底赶走就行。为了保证效果,卫炎提出先付一半定金,事成, 他得先确认脏东西没了,再付另一半。
通常而言, 舍得花钱来找天师驱邪的人都对这些神神鬼鬼怀有畏惧之心, 对天师更是小心翼翼, 轻易不敢放肆,不怕天师要价高,就怕天师不接单, 这位天师极少遇到这种要确认“脏东西没了”的主, 怕他事后耍赖, 多问了一句, 你要怎么确定?
卫炎淡定回答:我看得到。
天师在网络那头沉默了两分钟。
两分钟后, 天师说, 可以预付一半, 然而,他家里那脏东西既然都看得到了,说明来者不善,怕是什么极其难搞的邪祟。
所以,得加钱。
天师说加钱的时候,男孩正绕着卫炎飘来飘去,喋喋不休地控诉他冷血无情,竟忍心对一个男大学生下此狠手……卫炎听到“男大学生”四个字,脑门青筋一跳,大刀阔斧地给天师会了三个字:没问题。
只求求他赶紧来。
天师效率很高,当天就上门了。天师在卫炎40平的出租屋里转了一圈儿,像模像样地叨叨了一些卫炎听不懂的风水类专业术语,完了,总结陈词,他家确实有脏东西,但是,能清。
天师进门后,卫炎跟在天师身后,男孩惊疑不定地跟在卫炎身边,两人就这么看着天师自顾自侃侃而谈,从头到尾没看卫炎身边那头男鬼一眼。
天师以为自己掰扯了一通看似高深莫测的理论,理应初步唬住眼前这个小青年,小青年却只面无表情地瞅着他,瞅得天师心里开始发毛。
天师问,小伙子,可还有什么疑问?
卫炎:他还真有。
卫炎不想再浪费时间,单刀直入,抬手一指离自己只有三步距离的男孩,问天师,你看不到他?
男孩被卫炎的手指隔空一戳时浑身抖了一下,像极了课堂上被班主任点名时的样子。
天师看了看卫炎,又顺着卫炎的手,看向卫炎指着的那团空气。
再看向卫炎。
再看向卫炎身旁那依旧空无一物的地方。
天师这反应就是回答了,卫炎失望之余,不死心地再问了一次:你真看不到?
天师来之前,以为卫炎说的“看得到”是时不时发作的疑神疑鬼,他过去接触过的客户里,这类人可太多了,天师万万没想到,卫炎这“看得到”是这么具体的玩意儿。
折腾了一晚上,到头来是个乌龙,天师凭实力验证了“天师”这个词在卫炎心中的刻板印象。
打发走了天师,卫炎心里烦躁,看向男孩的眼神都冷了几分。男孩嘤嘤嘤装无辜,这,天师实力不够,不能怪他啊不是?
临近深夜,卫炎觉得自己上了床也睡不着,索性出了门。
出门后也不知无哪里,只能漫无目的地闲逛。
男孩依旧跟着。
卫炎长长叹一口气,近乎卑微地恳求,“你能不能在我家呆着?”
男孩摇头:“不能。”
男孩诚恳解释:“不跟着你,我心里慌。”
卫炎:“……”
这TM……
到底是他还猫饼还是自己有猫饼?
卫炎又去了一次捡到男孩的那条小巷子,进进出出好几次,试图把男孩留在那里,无果。不管他走到哪,男孩就跟到哪。
卫炎放弃了。一直逛到了深夜11点多,卫炎正准备骑个小单车回家时,男孩突然激动起来,指着不远处大叫,“那个女孩!那个女孩!”
卫炎被他整得懵了一下,跟着看过去,马路对面,一个初中生年纪的女生背着书包,独自走着,微微低着头,步伐很慢,让卫炎一时有种熟悉的感觉。
不是对这个人熟悉。而是这种状态……
这种,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处的状态。
卫炎没发觉自己很轻地皱了皱眉。
卫炎压低声音,不耐烦地问,“那个女孩怎么了?”
男孩很着急,“你快去跟着她!”
卫炎:“?”
卫炎:“哈?”
男孩催他,“快呀,她要走过那边去了!”
卫炎莫名其妙,没有挪步。这大晚上的,他一个30岁的男人,去跟踪一个十几岁的未成年少女?哈喽?你听得到自己在说什么吗?
男孩丝毫没有被卫炎以眼神吐槽的自觉,想推卫炎一把,又碰不到他,急得直跺脚,“快!快跟上他!”
这一刻,卫炎无来由地,好像从男孩的神态和话语里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他说不清是什么,时间太短,思绪太朦胧,难以理清。但他朝着女孩的背影消失的街角迈开了步伐,大步追了上去。
卫炎很快又捕捉到了女孩的背影,立刻慢下脚步,和女孩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卫炎问男孩为什么要他跟着她,男孩很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卫炎:……给你一个眼神你自己体会。
男孩:“我就是觉得,离她太远,我会心慌。”
卫炎:“……”
小兄弟,你不觉得这台词过分熟悉了吗?
他以为这头男鬼是拿了个“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绑定了你”的无脑恋爱剧本,没想到他竟是人尽可夫的设定。
离谱。
卫炎有理由怀疑这鬼是在故意搞他。他已经在设想,今晚他要是因为涉嫌尾随未成年少女而进了局子,跟警察叔叔解释他是被一只鬼缠上了,鬼逼着他这样做的,警察叔叔会信吗?
正当卫炎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时,走在前面的女孩停了下来。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上了一座桥。这个时间点,桥上依然车来车往,行人却不多。卫炎能清楚地看到女孩的动作。
女孩停下脚步后,靠近桥栏,双手扒着栏杆,探出脑袋,往桥下黑漆漆的江面看。
这一看就是很久。
她在那趴了多久,卫炎也在不远处站了多久。
女孩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因此没有发现他。其实卫炎注意到了,女孩这一路上,根本没有人看任何人一眼。他即便跟得再近一些,女孩也大概率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卫炎隐约意识到了些什么。
现在已过11点,今天是星期三,一个背着书包的中学女生,这种时候徘徊街头,在大桥上看着江水发呆。
绝不是什么正常现象。
卫炎明白了。
她,应该是想跳桥。
她想轻生。
第一集的剧情,就到这里结束。
初步拟定这一版剧情的时候,两位职业编剧一致提出,这第一集怕是有点拖节奏。如果是初版那样,女主和男鬼本身是CP,作为一部都市恋爱剧,先花一集让男女主谈谈恋爱、撒撒糖,倒也正常。可现在……用尹修的说法,《在人间》是正儿八经讲故事的网剧,这部剧的重心变成了以每个意图自杀者为主角的单元剧,正确的打开方式应该是第一集就迅速切入跳桥小女孩的故事。
尹修:你们说得对。
然后,还是按这个版本拍。
两位编剧对视一眼,不再多言。他们知道尹修是编导专业出身的,这些道理尹修不太可能不明白。两个职业编剧提的是商业剧的拍法,而尹修这个构思,显然是偏艺术片的拍法。
罢了,尹总可是能为一部随时过不了审的网剧大把砸钱的男人,对这样的金主爸爸,那必须是他开心就好啊。
尹修还有一个硬性要求——这部剧要严格按故事顺序拍。听到这个要求时,导演茫然的表情维持了足足五秒,以为自己听错了。
很快确定,他没听错。
尹总是认真的。
拍电影、拍电视剧跟写剧本、写小说不一样。写剧本一般都按从前到后的顺序写,但拍影视剧基本不存在这种操作,影视剧是性价比怎么高怎么来,比如同一个场景的戏集中拍完,同一个造型的戏集中拍完,或者如果某个大咖演员的档期比较紧,就先把这位演员的戏集中拍完,等等,具体安排随时根据实际情况来调整。
严格按故事顺序拍,成本——包括物质成本和时间成本——会立刻原地飙升几倍,甚至十几倍。
正当导演想把这道理给人傻钱多的尹总掰扯明白时,尹修直接止住了他的话头,说钱不是问题,放开了花。时间理论上不是问题,这部剧的体量很小,总共就拍九集,而且是都市剧,没有什么大场面,虽然带了“灵异”元素,但从头到尾不需任何特效。人家30集的电视剧拍三个月,他这九集的小破网剧也给足三个月,不够么?
导演:……似乎,仿佛,好像,确实没有不够的道理。
尹修微笑着轻拍他肩膀,那就好好干吧,年轻人。
第一集拍了10天左右,好歹没超出导演的计划预期。
更令导演惊艳的是,24岁的岑渊,和24岁的周瞬,一个饰演30岁资深社畜,一个饰演青涩稚嫩的大学生,竟演出了堪称浑然天成的年龄差。
第 134 章
周瞬理解尹修为什么一定要找岑渊来演这个卫炎这个男主角了。
卫炎, 某种意义上,完完全全就是岑渊本人。
周瞬和岑渊对戏时, 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觉得他并不是在和岑渊对戏, 他觉得岑渊并不是在演戏。
岑渊没有演。周瞬感到,那个卫炎,扒开角色的皮, 骨子里就是岑渊。
倒不是说从里到外一模一样。卫炎与岑渊自然还是不同的,人设不同, 一些表面性格不同,一些小癖好不同……可那种气质, 对很多事情的不在乎,好像全世界欠了他八百个亿、他心知肚明却从不打算去讨债的死样活气,对外界、甚至包括对自己的毫无缘由的冷眼旁观……这些方面,卫炎就是岑渊。
整个拍摄过程中, 周瞬有关“演戏”的所有感觉都来自他对自己这个角色的揣摩,而岑渊, 仿佛只不过是每日与他正常相处。
之所以说毛骨悚然, 是因为上一个让周瞬产生这种“明明不像在演, 却偏偏演得栩栩如生”的感觉的人,是李清葭。
可周瞬万分确定,李清葭是在演。李清葭戏里戏外截然不同, 她像一个千面人, 每戴上一张不同的面具, 就彻头彻尾地变换了身份, 五官还是那副五官, 人看着还是那个人, 还是能一眼认得出她, 可她就是有能力让你相信,这一刻的她,已不是李清葭。
李清葭的影后地位,令业界心服口服。
而岑渊他……是不是有那么一些时刻,真的,成了卫炎?
周瞬当然没敢问。周瞬想了想,觉着兴许是自己最近一直埋头钻研演戏这事儿,有点走火入魔了。
《在人间》开机10天,白兰欣喜地发现,岑渊的状态似乎发生了一丢丢变化。
别的不好说,最肉眼可见的变化是,他的胃口变好了。
过去这几个月,岑渊食欲很差,饭量对比先前近乎减半,白兰每天都得三番五次劝着他哄着他多吃几口,若不是为了应付白兰,岑渊怕是连那一半也吃不下去。万秉不惜花钱花时间给他换了好几个营养师团队,变着法儿地给他配健康餐,都没有什么卵用。
进组后,按国际惯例,公司不再给岑渊单独配餐,岑渊跟剧组吃。《在人间》的伙食相当好,盒饭只有两个等级——工作人员、群演餐和导演、演员餐。即便是工作人员和群演的盒饭,也保证每顿两荤两素。导演、演员餐更是精致讲究,三荤三素配汤或饮品,而且每天不重样。真正意义上的不重样——白兰注意到,或者说,很难不注意到,开机前几天,她给岑渊拿的盒饭都来自不同的餐厅,而且都是有相当档次的餐厅。
这种操作令白兰以及很多工作人员都感到了几分迷惑。一般来说,剧组配餐这种事都由专门的剧务负责,而剧务为了省事省钱,往往会事先谈好一家餐厅,在拍摄期间全程供餐,且在开拍前就要签好相关合同。白兰还算资历浅的,有些已经跟过不少剧组的工作人员直接懵逼了,一天换一家餐厅,这,老板是在撒钱玩儿吗?
直到第七天起,供饭的餐厅才暂时定了下来,是一家老字号中餐厅,偏北方口味,但又不过分油腻,咸淡适中,恰到好处。之后接连几天,盒饭都由这家中餐厅提供,但菜式依旧每天都有所调整。
白兰明显感觉到,自这家中餐厅固定供餐起,岑渊的饭量变多了。从之前每顿扒那么两三口饭,到现在能吃小半盒米饭了,肉和菜也空了大半,看得白兰在心中热泪盈眶。
岑渊的睡眠也似乎好了一些。白兰当然无法全程监测他的睡眠状况,主要是从他的脸色判断的。
连带着,岑渊好像心情也好了点。
之前在《吴将》的剧组里,岑渊的气场近乎是全天候绷紧的,那种无形的敌意以及压迫感,白兰体会最深,导致白兰那段时间也成天紧张兮兮地,差点患上神经衰弱。现在,在《在人间》剧组,岑渊整个人柔和了许多,脸上依旧终日没什么表情,依旧不爱说话,尤其不爱在正事以外寒暄,但看人的眉眼少了很多冷意,不再令人五步之外就被他的拒人千里扎得如芒在背。
岑渊那个一度让万秉抓狂的习惯也改了——有事没事缩一边反复看Unicorn的团综。进了《在人间》剧组后,岑渊彻底戒了这个爱好,转而发展出另一个更为人畜无害的爱好——对着空气发呆。
发呆的时候,他嘴角还会偶尔浮现一丝必须十分仔细观察才能捕捉到的笑意。
他的这些变化,除了每日贴身跟进跟出的白兰,还有另一个人尽收眼底。
尹修。
《在人间》开拍后,尹修把自己忙成了007的作息,每天三大要事,处理公司的事务,时不时在家露个脸、给老爷子请安,以及,最重要的,到《在人间》剧组视察工作。
这最后一件“最重要”的事,也可以翻译为到《在人间》剧组当摆设。
尹总确实就是个摆设。他不干涉导演,也不干涉演员,就搁那看戏,除非遇上一些较为棘手的问题,导演才会向他老人家请示。
有时,剧组里有人会私下讨论尹修过去的那些事儿,他的退圈风波,他和岑渊不得不说的恩怨情仇……
尹修不可能在剧组里每天戴着口罩墨镜,也不可能为了这么点黑历史去整容,他还要在这个圈子混,那就势必会被人认出来,尹修索性不遮不掩,坦荡承认,对,就是他。
他不是不知道,说好的退出娱乐圈,却跑到幕后继续恰这一行的钱,是挺不要脸的。
But so what?他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当时的公众需要一个能够担起责任的、从而让他们能够怪罪的对象,他用对所有人损失最小的方法,满足了其时公众的需求,平息事态。
仅此而已。
开拍第三天,有两个背后嚼舌根的工作人员就被路过的尹修听了个正着,尹修当时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把他们吓了个够呛。但尹修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皮笑肉不笑地走开了。
当晚,尹修将这事轻描淡写地给助理提了一嘴儿,次日,那两个工作人员就被辞退了。副导演还在工作群里艾特所有人,严正声明大家以后好好干活,不该吃的瓜少吃。
所有工作人员入组前都要签保密协议,敢往外乱说,不仅会被告到倾家荡产,以后在这行也别想混了。
剧组内的风气一夜之间干净了不少。自此,尹修在剧组里闲逛,工作人员都尽量把他当透明人。
尹修相当满意,他终于明白了万历皇帝的快乐。
尹修说是来视察工作,实际上视察对象主要是岑渊。
岑渊对此心知肚明,并且不在乎。
或者说,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
岑渊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尹修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可他从不曾主动转一次头,给尹修一个眼神。
他心怀一种近乎温柔的残忍,他太清楚怎么样才能扎尹修最深。
他越来越无法分辨自己对尹修的情感,是真的能接受和解,真的能放下,真的能相忘于江湖,还是依旧想对之剥皮削骨,将之碎尸万段。
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只是凭直觉,凭本能,无形中运用化骨绵掌,对着始终离他不远不近的那道熟悉的身影,毫不留情,一次一次出击。
只有特别偶尔的时刻,岑渊的思绪里会容不下尹修这个人。
比如,有一天,拍完一幕,中场休息,他坐在场边的躺椅上,望着远方,忽然像是脚下失重,就那样陷进了往事里。
那天拍的是卫炎找的天师来到他家里准备“驱邪”的剧情。男孩一开始被唬住了,躲在一边瑟瑟发抖,真情实感地害怕天师把自己赶走,甚或永久性地让他魂飞魄散。他明明那么怕,却依然死活不肯离开卫炎的家。
他说,不是他不想走。他是,走不了。
为什么走不了,他也不知道,就是有这种强烈的感觉,离卫炎远一点,他就会心慌。
那时,岑渊看着面前的“男孩”,心里被扯了一下。
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的神,后来是白兰轻轻推他,说要上场了,他才回神。
就在那瞬间,他对上了站在十数米外的,尹修的视线。
那一刻,岑渊好像忘了他和尹修之间的所有前尘往事,他下意识地张唇,想开口说话。想对尹修说话。
他想说,你知道,我刚想起了谁吗?
他想起了余超。
在还没完全长成一个成熟的男子汉的年纪,就在金戈铁马、黄沙滚滚中,被尹修一枪捅了个对穿的余超。
对,那个余超。
岑渊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余超的那天。
那时,石大胆死了有一两年,还是两三年?岑渊记不确切了。
总之,那时的他已懂得了在军中、在战场上绝不能流泪的道理。
战场容不得懦夫。
因石大胆的事被降职处罚后,岑渊跟打了鸡血似的,成了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戮机器,仿佛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他的感情起一点波澜,他不把战友的命当命,更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本身就有家世背景加成,自己又拼,还有一手能千里之外取敌首级的弓术,这样的人不咣咣升职加薪,那就没道理。
岑渊的平步青云只能用坐直升机来形容,同时这人的名声也传了开来——岑渊眼里第一条死罪,就是怯战。
而岑渊第一次见到余超的那天,余超正躲在一座石头和尸体堆成的小山包后边哭唧唧地抽鼻子。
第 135 章
岑渊那会儿正在生死冲锋, 在敌军的箭雨里随便找了个地方暂时掩护,然后和余超转角遇到爱。
岑渊懵在了原地。
他看到一个瘦弱的小男孩, 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最低级步兵的粗布军服, 缩手缩脚地窝在石块后边,紧紧攒着手里一把破了好几道口的刀,浑身禁不住地发抖, 一双小眼睛弱小可怜又无助地望着岑渊,像极了一只跟丢了母鸡的小鸡崽。
岑渊懵够了, 脱口问道:“你在这作甚?”
一个拿着兵器、穿着晋军军服的士兵,不去干仗, 搁这儿等过年吗?
小男孩被岑渊质问得又是一抖,弱弱地开口,无所适从中竟又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呜……我, 我不想死……”
岑渊沉默了。
刚刚他的第一反应是震怒。须知,在他治下, 当逃兵是死罪, 怯战也是死罪。
第一反应过去后, 岑渊心里冒出了第二个念头——
看这小男孩的军服和兵器,属于第一线部队,说直白点, 就是首先冲上去, 上十个有九个回不来的前线炮灰。
按小男孩的年龄和身体素质, 就算是被强制拎来参军的, 理论上也该先塞到后勤部队。
是谁把这么一只明显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鸡崽放到前线部队送死的?
岑渊素来清楚晋军中贵族风气甚盛, 什么都是先论家世, 一切以贵族的利益为先, 贱民根本不能算是人。至于走后门这种事,那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而且,岑渊自己就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但他从参军第一天起,不……也许是比那更早的时候起,就痛恨这种风气。
岑渊也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由于他虽处在强者的队伍,却身披弱者的身份。
他在这强者的阵营之中自觉格格不入。他天生地被其他阶层的人,直白点说,低等阶层的人吸引,从尹修,到石大胆,到余超……
是不是,他只有在这些人面前,才能彻彻底底地找到属于自己的优越感?
岑渊治军的原则是一视同仁,不看家世,只论军功,不少世家子弟被他重点整治过,不分敌友,有来自岑氏敌对势力的纨绔,也有来自岑氏联盟家族的后生,丧心病狂地将众生平等贯彻到底。为此,他没少被贵族们背后戳脊梁骨,说他又当又立、沽名钓誉,说他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继而联想到岑氏野心勃勃,不惜牺牲贵族们的利益也要收买人心,简直是其心可诛。
某种意义上,岑渊这种行为,多多少少加速了后来岑氏被族灭之日的到来。
岑渊没有强行推余超出去迎战,而是对他说,不想死就躲好,想办法活下去。然后,如果他能活着熬过这一战,回去后去找他报道。
小鸡崽眼中闪出几分感激和几分依赖,声音总算没那么抖了,殷切地问,“大……大哥,你……你叫啥?”
出身草根的小鸡崽显然没受过什么礼仪培训,不知道这么跟一个贵族兼上司说话,是要被吊起来抽的。
岑渊并不在意,再度冲出去之前留给了小鸡崽两个字:“岑渊。”
岑渊没看到,被他丢在原地的小鸡崽当场石化。
岑什么?
什么渊?
他没听错吧?
是那个岑渊?那个威名如雷贯耳的少年英才岑副将?
那个据说军令如山、令行禁止,平生最容不得士兵怯战的岑福将?
很好。他的命运突然无比清晰了起来。
要么在这里战死。
要么回去被岑渊搞死。
其实岑渊做好了心理准备余超不会来找他。一来,余超不一定能熬过去,他那身板,被敌军发现直接就是个死。二来,那一局秦晋之战,晋军打了个五五开,实在要吹,只能吹个险胜,打到最后双方都七零八落,这种局势的仗每次打完都会有逃兵,屡禁不止,余超那么怕死,就算真活下来,大概率也趁机跑了。
三来,退一万步说,余超没嗝屁,也没当逃兵,按部就班回归军中,他被威名赫赫的岑渊当场抓到在战场上摸鱼,他还有那个狗胆来找岑渊?
岑渊倒也不是必须揪出这小鸡崽不可,当时就是那样随口一说。余超不出现,他就不打算再追究此事。
可余超来了。
站到他面前时,这小鸡崽比在战场上还抖,从头到尾不敢直视岑渊,却偏偏以引颈就戮的姿态杵在那,将胆小如鼠与视死如归两种云泥之别的气质融合得浑然天成。
那一刻,岑渊所有怒气烟消云散。
岑渊的语气很平静,他自认近乎慈祥——只是别人估计听不出来,问小鸡崽:“你很怕死?”
这问题,搁立在旁边的军士听来,是妥妥的送命题,在场之人都提前给余超点起了腊,这小子死定了。
余超还在抖,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最终选择诚实回答:“怕。”
怕极了。他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
其实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好的。他出身农村,家境贫苦,长到现在没吃过一顿饱饭。家里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因为家里养不起这么多口人,三个姐姐还没到出嫁的年纪就都被卖了,二哥去年参军,没几个月就战死了,今年他们家又得出一个男丁入伍,本来该由大哥去,父母不想失去大哥这个壮年劳动力,硬是让他顶上了。
他就是再小,再不懂事,也知道,家里人等于是让他去送死。
活着实在不算是件快活事。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怕死,还是不想死。
岑渊沉默,就那样看着余超。余超不知所措,其他军士都等着岑渊下令,把这小鸡崽拖出去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岑渊却平生第一次在军中动用了特权,他将余超从前线调到后勤部,并让余超每天早起一个时辰,他亲自训他。
他要亲自看着这小鸡崽成长到能上阵杀敌、独当一面的那天。
余超惊了。所有人都惊了。
没人猜得透岑副将究竟在想些什么。
各种各样离谱的猜测都出来了,有人猜余超身份不简单,背后有人,还有人猜岑渊可能是有龙阳之好。
立刻有人提出异议——不是,就余超那条件,岑渊潜规则他,到底是谁占谁便宜?
于是谣言被不断修正——说不定岑副将口味就是比较特殊呢。
其实原因很简单。岑渊告诉过余超,不过余超当时还小,没能完全理解。
余超虽胆小,却学得很快,半年之后,余超就嗷嗷叫着要调回前线部队跟敌军正面刚了。
余超感念岑渊的不杀与提拔之恩,而且他在军中无亲无故,岑渊尽管严厉,却是唯一真正关心他、对他好的人,余超内心单方面把岑渊当成了自己的大哥,比亲哥还亲的大哥。
余超知道自己给岑渊带来了很多风言风语,他的心气被激了起来,他不能让岑大哥丢脸,他要凭本事证明,岑大哥没有看错人!
被岑渊倾囊相授教了半年,余超这个十几岁的瘦弱少年,竟能在单打独斗中挑赢一些比他壮硕的成年汉子了。
对余超的出战要求,岑渊没有反对,雷厉风行地把他派回了前线。
上阵前一夜,岑渊对余超说,“别忘了你当初说过的话。”
余超一下没反应过来,“啊?”
余超想了想,恍然大悟,大力地拍着胸脯,故意凹出豪气干云的气势,还没过变声期的嗓子嚎得十分响亮,“岑大哥你放心,我这回一定冲在最前面!我再躲起来我就是孬种!我自己提着脑袋回来见你!”
岑渊看着他,不为所动,淡然道:“不是这句。”
余超懵了,“啊?”
岑渊:“你说,你怕死。”
你说,你不想死。
在余超的茫然中,岑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不知道余超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想法。岑渊觉得,也应该是很天经地义的想法。
怕死,不是人之常情吗?
为什么,凭什么,这些被国君、被贵族强行征去从军的人,这些贱民,他们就不能怕死呢?
石大胆如果再怕死一点,如果再谨慎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是不是,到今天,他们还能是兄弟,还能并肩作战?
不想死,有错吗?
不想死,就拼尽全力活下去啊。
可余超还是死了。
死在了岑渊面前,死在了他眼前。
这个曾经怕死得不行的小男孩,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长大成人,就突然在那一刻,毅然地选择将岑大哥的生命放在自己的生命面前。
岑渊宁愿他一直是那个怕死的小鸡崽。
看,连《在人间》的那个男孩,已经成了鬼、理论上已经死了的男孩,他也那么怕死。
他怕天师让他魂飞魄散,在另一种意义上致他死地。
哈姆雷特说,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
人啊,好像囊括了世间所有的丑恶与罪孽,又总能绽放想象不到的光辉。
就是在和尹修那短暂的一眼对视里,岑渊想了这许多许多。
他的嘴微微张开,又合上。
他想跟尹修说,你知道我想到了谁吗?
这个世界,只有尹修还见过余超一面,只有尹修还有可能想起那个男孩。
可是岑渊知道,他不会说的。
哪怕这世界只剩下了他和尹修两个活人,他也没必要和尹修谈起这些无意义的往事。
于是,岑渊无波无澜地收回视线,起身,继续拍摄。
拍完第一集的当晚,收工时已是凌晨1点多,白兰想把车开回岑渊家里,岑渊却说,去医院。
岑渊会去的医院只有一处,就是尹氏控股的那一家长期治疗俞嘉佳的私人医院。
第 136 章
这是岑渊在医院第一次偶遇别人。
周瞬竟和他心有灵犀, 收工后也径直来了医院。
岑渊先一步到。周瞬进病房后,看到岑渊, 愣了愣, 岑渊回头,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在无声中打了个招呼, 都没有说话。
周瞬另找一把椅子坐下,两人一人一边, 就那样看着在病床上熟睡的俞嘉佳。
这也是《在人间》开拍后,两人第一次来看俞嘉佳。这些天剧组忙得兵荒马乱, 几个主演又要彼此磨合,实在抽不出空。
有俞嘉佳在场,却没有了俞嘉佳的聒噪,这件事直到现在, 还是令周瞬挺不习惯的。
就这么坐了有5分钟,或者10分钟, 周瞬轻轻开口, “岑哥, 你知道么。”
岑渊微微抬头,看他。
周瞬:“拍《在人间》的时候,我总有种感觉。”
周瞬:“我不是在演自己。”
周瞬:“我是在演俞嘉佳。”
岑渊静静地看着他, 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尹修说, 男鬼这个角色是为周瞬量身定做的。
周瞬演到现在, 发觉, 是, 又不完全是。
男鬼那些龟毛的习性, 那些无来由的强迫症, 确实很周瞬。
毕竟周瞬就是那种睡到半夜想起还有灯没关的话必须起来关灯的人。
但男鬼那种时而一惊一乍、时而脸皮厚比城墙的性格,周瞬觉得那肯定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一看剧本,他就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真正演绎起来,一切又那么顺理成章,简直不假思索就能手到擒来。
周瞬很认真地思考过,是他演技变好了,还是,他已经被俞嘉佳带偏了?
某种意义上,周瞬感觉男鬼是和他和俞嘉佳的结合体。
这个想法又立刻令周瞬有几分毛骨悚然,尽管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嗯。”岑渊想了好一会儿,很淡地扯了扯嘴角,笑了笑,“是挺像的。”
这就是当夜两人在病房里全部的聊天内容。岑渊说完这话,两人又是安静地各坐各的,仿佛这间病房有一条保持缄默的不成文规矩。
半小时后,周瞬先行离开,岑渊依旧在椅子上维持着他那雕塑般的姿势。周瞬低声说了一句“岑哥我先走了”,没想着得到回应,轻手轻脚出了病房。
次日,本以为要开始拍摄第二集,导演却说之前有几幕不太理想,需要补拍一下。
主要都是岑渊和女主岳双双的互动剧情。
虽说《在人间》的感情戏只占5%,女主戏份非常少,但女主第一集就出场了,每一集都和男主有一些零碎的互动,这些剧情用导演的说法是在精不在多,必须拍好了,才能在最后来一个情感爆发。
而第一集的剧情,卫炎和男鬼的部分演得非常好。卫炎和女主的部分,重来。
岳双双非常紧张。
她作为一个三百八十线扑街新晋演员,要和近期的当红炸鸡子、准一线流量岑渊演对手戏,本就承受了很多心理压力,她都设想好岑渊的粉丝会怎么骂自己了:宁哪位,也配和我们家哥哥演CP?
比起还没到来的粉丝的攻击,更可怕的是近距离亲自见到岑渊后,岳双双发现,这位大爷的臭脾气,好像不是谣言。
岑渊倒也没对她怎么样,演戏之外,除了必要的排练和提前对戏,岑渊基本一句闲话也不会跟她寒暄。
正因如此,所以可怕。
岳双双身处一群大佬之中,本就战战兢兢,自行觉醒了十级自我攻略能力,岑渊这不说废话也没有表情、好像连一个正眼也懒得给她的高冷模样,让岳双双断定,大佬一定正在内心疯狂MMP。
他一定是嫌弃我了,他一定超级嫌弃我啊啊啊啊!
怀着这种心态,岳双双怎么可能发挥得好,一正式开拍,她在岑渊面前不是表情僵硬、动作不协调就是台词磕巴,开始那几天,导演想着这是磨合期,不能太苛求尽善尽美,更不能在初期就拖进度,不然后期一定会越拖越久,因此能勉强过的都让岳双双先过了,回头再看情况补拍。
导演没想到,尹总很自觉地承担起了这秋后算账的重任,他把所有样片过目了一遍,直接指出,岳双双和岑渊的同框戏,过半得重拍。
这天,周瞬的戏份全在晚上,早上和下午主要是重拍岑渊和岳双双的对手戏,但周瞬还是早上就到了片场。
赶在开拍前,周瞬拿着剧本,来到岳双双面前。
岳双双正紧锣密鼓地背台词。其实台词她早就背下来了,不料这并不妨碍她在岑渊面前说秃噜嘴,“路上”能说成“上路”,甚至“你吃了吗”都能生生说成“吃了你吗”,当岑渊的突然安静带动着全场空气一齐陷入死寂的那一刻,岳双双只想当场死亡。
岳双双想,一定是她的台词背得还不够顺畅。
那就加把劲儿背,往死里背。
坐在小马扎上埋头啃剧本的岳双双感觉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自己面前,她呆呆地抬头,看到周瞬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岳双双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周……周老师!”
她人微言轻,在剧组里,所有演员都喊老师,所有工作人员都喊哥或姐。
岳双双进第一个剧组的时候还不懂,礼数不周到,莫名其妙就得罪了人,被穿了不少小鞋。拍完退组,经纪人给她答疑解惑,岳双双才恍然大悟,娱乐圈里的等级制度实际上不是一般地森严。
周瞬感觉得到岳双双浑身散发出来的拘谨,心里更不是滋味。他今天提前来片场,就是为了岳双双来的。
周瞬:“叫我周瞬就行。”
老师这种敬称,他自认还担待不起。
岳双双有点傻,不敢真直呼全名,又不好再叫一次周老师,只好愣愣地僵在那里。
周瞬直奔主题,“今天的戏,要不我先帮你对一对?”
岳双双更傻了,啥?她幻听了吗?
周瞬:“岑哥他性格就那样,你别太放心上。你要是对着他太紧张,就把我当成他,我跟你过几遍,你试着适应一下。”
岳双双终于听明白了,周瞬这是看出来了她面对岑渊压力过大,发挥不好,所以……特地来帮她的?
岳双双脑袋空白了三秒。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他是什么人间小天使?
看着岳双双还在发怔,周瞬又说:“那,来开始?”
最多还有半小时就开拍了,他们时间可不多了。
岳双双猛地回神,用力点头,“好的,好的周老师!”
周瞬没再纠正她的称呼,把剧本翻到岳双双和岑渊的第一幕对手戏,尽量模仿岑渊那种莫得感情的语气念起台词。
两人一边对台词,周瞬一边给岳双双各种小提示,说实在入不了戏,就把面前的对戏演员想象成另一个人,最好想象成那个自己会自然而然对他或她产生那种感情的人。
对于岳双双,也就是,她要努力将岑渊想象成一个她会发自内心地去喜欢的人。
周瞬问:“你以前,比如上学时,有暗恋过人么?”
岳双双:“啊……?”
岳双双脸有点红,声音变小了,“有……”
周瞬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有就行,回想一下那种感觉,现在,试试把我当成你暗恋过的那个人,咱们再来一遍。”
这个方法是李清葭教他的。后来,周瞬一遍又一遍地使用这一招,每当对与他演感情戏的女演员无感时,他就把对方当成李清葭。
屡试不爽。至少,能在内心过了自己这一关。
岳双双有几秒钟茫然地望着周瞬,周瞬已自顾自地念起了卫炎的台词,念完,周瞬抬眼看岳双双,以表情示意她开工。
岳双双连忙看自己的剧本。其实不用看她也背得出来,看剧本只是一种欲盖弥彰的举动。岳双双努力地摒除杂念,使劲儿想,她喜欢过的人,她喜欢过的人,她喜欢过的人……
她很用力地在脑子里抠出了一道身影,那是她大学时的一个学长,曾经令她那么怦然心动、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那张脸,如今在她的记忆里,却只剩下了越发模糊不清的五官。
周瞬效率很高,开拍前就把岑渊和岳双双要对的戏和岳双双练了三遍,尽管效果不尽如人意。
岳双双上场前,周瞬对她说:“别想那么多,好好拍就行。”
岳双双回头看周瞬,心里一暖,用力点头,“嗯。”
然后,岳双双还是演了个稀巴烂。
岳双双觉得真不能完全怪自己拉胯。岑渊那张脸,那种周身五米之内谁敢踏入一步分分钟尸骨无存的气场,很难不让岳双双多想。
连着NG了好几次,导演对岳双双的言辞已不太客气了,本来导演这行干多了,再好的脾气都会被磨没,岳双双这种三百八十线小演员,被导演骂是家常便饭。执导《在人间》的宋民宋导是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在这一行还不算太老油子,本身名气不算很大,因此倒也不端架子,多少给岳双双留了些脸面,没把话说得太难听。
岳双双还是很难受。她清楚,是自己一个人表现不佳,眼看就要拖慢整个剧组的进度。
第 137 章
让岳双双万万没想到的是, 周瞬又来了。
更出乎岳双双意料的是,看了她刚才狗都嫌的表现, 周瞬脸上没有一丝愠怒与不耐。周瞬心平气和地跟她说, 他们再练几遍。
周瞬的行事原则一直都这么朴素——一件事但凡坚持做下去,就一定能越做越好。
当然,前提是找对方向和方法。
埋怨岳双双的表现无济于事, 不如想办法解决问题。
岳双双震惊了,也真心实意地感动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为她做到这一步?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心里藏不住话, 脑子里想着,嘴上冷不防就脱口而出了,“周老师,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啊?”
问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智障, 想把刚刚那句话糊掉,当做无事发生, 晚了。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岳双双尽力找补, “我……我就是想说, 谢谢周老师的指导,我会努力的!”
看着岳双双根本不打算掩饰的满腔虔诚,周瞬心有点虚。
他为什么帮她?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担心《在人间》的拍摄进度?
周.人间清醒.瞬内心一清二楚, 他帮岳双双, 不是为了她, 也不是为了剧组。
是为了自己。为了替自己赎罪。
看到岳双双, 周瞬就会想起李清葭, 就会想起他冒出过将岳双双踹下去, 让李清葭顶上的念头。
如果他真的向尹修提出, 他猜测尹修大概率会答应。
尹修在很多事情上,本来就是一个很随心所欲的人。
随心所欲,但是,一旦认准某个目标,尹修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就这点上,周瞬认定尹修是个干大事的人。
甚至,在开拍后,周瞬看到岳双双那散装演技,心里又一次闪过了“如果这个角色由李清葭来演”这个念头。
周瞬严肃地思考过,能者居上,这有什么不对吗?
可这是动用特权走后门的理由么?
进入娱乐圈后,周瞬以前坚信的某些东西相继崩塌。最可怕的是,他开始逐渐理解一些他以前绝对不屑去理解的事。
原来很多事情,没有所谓的规律,更没有所谓的道理可言。
最初那几天,周瞬避免与岳双双接触。他和岳双双本来就没有对手戏,两人说不上话也很正常。
岳双双在剧组里没有任何人脉,和她对手戏最多的演员就是岑渊,而现在的岑渊,除了白兰和周瞬敢靠近他,全世界都知道轻易不要招惹这位大爷,他不会怎么样你,但他那种你可能上辈子欠了他八百个亿的眼神能冷死你。
岳双双便显得有点孤单。不拍摄的时候,她一个人缩在角落,或自己看剧本,或低头刷手机。不知是她咖位太低,还是公司太穷,连个助理都没有,只有《在人间》剧组给她派的一个助理,但那到底是剧组的人,因此并不贴身服侍岳双双,岳双双大多数时候都形单影只。
周瞬尽量想当做剧组里没这号人存在,远远看到岳双双他都会提前绕道走。
有一次,周瞬实在没注意到,反应过来时发现岳双双就在他脚边,对,脚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翻着剧本,剧本上是密密麻麻的标注,岳双双则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地自言自语。
就那一眼,周瞬停下了脚步,在岳双双神不知鬼不觉之下,杵她背后看了好几分钟。
直到岳双双被助理叫去准备开拍。
那几分钟里,周瞬觉得,岳双双像极了在其他剧组时的自己。
没有背景,没有咖位,没有人脉,无人关心,演一个不重要的小角色,台词说错了导演可能都懒得纠正,也没人要求他演得多好、多真实、多深刻,因为重心并不是他,他只要做好自己的绿叶,不影响主角出彩就够了。
可他依然觉得,他必须认真对待,必须全力以赴。没有人在乎,但他自己在乎。
哪怕努力了,也不见得做得非常好,也要先对自己问心无愧。
周瞬坚持到现在,并未实质性地收获了些什么,然而他就是无来由地感觉,他必须坚持,必须继续,必须走下去。
也许是为了那句,我期待看到你的好作品。
从前,他给自己在这个行业设立了清晰的目标——赚够退休养老的钱就走。
从某一天起,从他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天起,他明白,他一天没有拍出一部有资格在她眼里称之为好的作品,那么,他走不了。
周瞬叹气。罢了。算他欠岳双双的。
周瞬给岳双双补了一整天的课,终于,补拍到第三幕时,导演欣喜地发现,岳双双发生了质变。
她在岑渊面前总算不再僵硬得像只仿佛随时会被开膛破肚装盘上桌的小鸡崽了,她看岑渊的眼神里,居然有了宋导反复要求的那种柔情与爱慕。
宋导颇感欣慰,一定是他那气贯长虹的十几次cut喊得教导有方。
顺利演完这一幕,岳双双再次面对周瞬时,心里也有点虚。
没有人知道,连周瞬也不知道,她刚刚和岑渊对戏时,并不是将岑渊的脸替换成她大学时期暗恋的学长。
她把岑渊替换成了周瞬。
今天周瞬在她面前近距离怼了大半天,周瞬脸上的每颗小痣长在哪里、眉毛长多少厘米宽多少厘米她都记住了。
她觉得自己也不至于就喜欢上周瞬了。她就是感到和周瞬相处、对戏,很舒服、很自然,那是面对岑渊截然不同的感觉。
后来这一招屡试不爽。主要是催眠自己这一环节比较困难,一旦催眠成功,岳双双的戏感就顺滑如丝,只花了三天就把要补拍的戏全部拍完了。
不是说她有多么突飞猛进。本来宋导和尹修签她,就是看中了她和角色贴脸,她和女主的人设高度贴近,本色出演就够了。周瞬实际上并没有过多地指点她的演技,只是帮她克服了心理障碍,让她能够自然发挥。
第一集拍了约半个月,接下来进入第二集的剧情。
卫炎察觉到了那个初中女生的意图,那一刻他整个人汗毛直属,浑身发凉。
他总觉得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但那念头很朦胧,似乎若即若离地飘荡在他周围,他想伸手去抓的时候,它又如一缕青烟,嗖地散开。
卫炎很快放弃了去抓住这个念头,他把目光放到眼前,聚焦在这个小女孩身上。
那一夜,小女孩在桥上站了大半个小时。卫炎在不远处静静地观望。他经过了一番严谨计算和推导,桥栏的高度到小女孩肩膀,小女孩就算想跳桥,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爬上这栏杆就费劲儿的。她真做出那样的举动,卫炎会立刻全速冲过去,及时将人拽回来。
卫炎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心态,搁那当了大半个小时的雕塑。
终于,小女孩离开桥栏,背着沉重的书包,依旧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去。
卫炎松了口气。
松了,又没完全松。男鬼在他旁边不停地聒噪让他快跟上女孩,其实就算男鬼不提,卫炎也打算这么做。
本来一个初中女生这么大晚上独自在外边就不安全,虽说如今这年月,天网无处不在,这所大都市的治安整体而言相当不错,还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再者,卫炎不敢肯定,这小姑娘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跳桥未遂,在路上会不会突发奇想,转而去尝试其他方法。
卫炎一路远远尾随小姑娘,看着她走进自家小区,又等了20分钟,没再见到她的身影,卫炎才打道回府。
卫炎认得出小姑娘穿的是十四中的校服,十四中晚上9点下晚自习,第二天晚上8点半左右,卫炎就来到了十四中大门对面,坐在小吃摊上随便点了些东西,假装吃夜宵。
男鬼坐在他对面空无一人的凳子上,对着刚上桌的一碟子炸串用力地吸鼻子。
男鬼龟毛的本性又暴露了一次。本来这张小桌子前只有一把椅子,卫炎本来就是一个人,坐下后男鬼却不依不饶地让他再搬一把凳子来,卫炎给他一个“你莫不是智障”的眼神,本着科学的求知精神问他,他飘着也不费劲儿,有没有凳子对他有区别吗?
男鬼认真地回答,有。
坐要有坐相。没有凳子,怎么能叫坐?
做人要有仪式感。
卫炎:“你已经不是人了。”
男鬼的神情庄严而肃穆:“我的肉身也许暂时消失了,我作为人的理性与高贵并没有消失。”
卫炎:“……”
又是想揍鬼的一天呢。
卫炎压下心里无处可泄的火气,翻着大白眼,死气活样地起身,死气活样地拎起一把小凳子,死气活样地回来,把小凳子往桌子的另一边一戳,之后就懒得再理他。
男鬼对着炸串吸了半天鼻子,感叹一句,“好香啊。”
虽然他其实什么都闻不到,但不妨碍他回想起记忆中炸串的味道。
这也是仪式感。
卫炎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十四中的校门,不打算接话。
等会儿出来的人估计会很多,他怕自己会错过那个小姑娘。
第 138 章
男鬼看着炸串流了一会儿并不存在的口水, 问卫炎:“你为什么不吃啊?”
卫炎依旧不打算理他,被男鬼反复几次问烦了, 卫炎敷衍地回了一句:“没胃口。”
语气敷衍, 话却是真话。男鬼跟了卫炎这些时日,发现卫炎确实吃得不多,对美食的欲望非常低。男鬼盯着卫炎看了好一会儿, 摇了摇头,“你不对劲。”
男鬼看着这自己嗅不到、摸不了也尝不着的人间烟火, 每时每刻都在冒着一个强烈的念头:活着真好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状况,为什么会以鬼魂的形式游荡在人世间, 他想,他一定是遭遇了什么意外,以至于英年早逝。
活着真好。如果,如果他有幸能重来一次, 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有很多想吃的美食, 还有很多话想对那个重活一世的自己说。
卫炎点的炸串就这样一口没动过, 一人一鬼各怀心思地守在小吃摊上。9点, 十四中的下课铃声准时响起,卫炎稍稍坐直身体,全神贯注地盯着往外涌出大量人群的十四中校门, 努力地从中分辨他在意的那道身影。
20分钟后, 校门又逐渐变得冷清, 卫炎始终没看到昨晚那个小女孩。男鬼开始在一边絮絮叨叨, 嚷嚷得卫炎内心烦躁无比, 他想着自己大概率是漏掉了那小姑娘, 毕竟人实在太多了, 他又不是什么人工智障,又或者……另一个推测在脑子里闪过,他却不敢直视。
又或者,小姑娘今天没来上课。
卫炎心慌得很难受,明明对方与他无亲无故,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慌些什么。又等了10分钟,卫炎起身,正要离开,男鬼嗷地叫一声,“她出来了!”
卫炎猛地停步,转头看去,果真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和昨天变化不大,穿着一样的校服,背着一样的书包,低头看着地面,小小的身躯仿佛承受着千斤重担,缓缓地往外走着。
卫炎像昨天一样跟着她。
今天小女孩也没直接回家,依旧在街头晃荡,晃着晃着又到了昨天那座桥上,一样的姿势,一样趴着栏杆往下张望,瘦小的身形在夜风中显得越发孤单。
卫炎始终隐匿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就这样跟了她三天后,卫炎问男鬼,“我该做些什么?”
男鬼茫然:“啊?”
卫炎:“我怎么才能帮这小姑娘?”
很显然,小姑娘想轻生,她一定遭遇了些什么,或许是学校里的,或许是家里的,或许都有,但卫炎不知道,他没有办法知道,他没有异能、没有什么神通,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社畜。
可偏偏他遇上了这头男鬼,偏偏这男鬼又让他遇上了这个小姑娘。
这当中肯定有些不能仅以巧合解释的东西,可男鬼也好,这小姑娘也好,老天爷也好,究竟需要他做什么?
男鬼的茫然中多了几分无辜,“我……我不知道啊。”
他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远离卫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阻止他。小女孩的事他也解释不清,见到小女孩的那一刻,同样是一股神秘的力量让他马上萌生一种冲动,无来由地感到必须催促卫炎去做点什么。
可具体做什么,他也没有答案。
卫炎要疯了。
这头男鬼就够让他崩溃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小姑娘。
卫炎有想过索性不去理会这事,跟他又没有什么关系。可男鬼从早到晚在他身旁念叨这事,总往最坏的方向猜,动不动就哀嚎小姑娘要是活不过今晚了怎么办,卫炎见死不救,他的良心不会痛吗云云,自认从来没什么良心的卫炎被他叨得不得不在晚上八点准时出门。
第四晚,小女孩又一次来到了桥上,这次,她站了十几分钟后,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往江里扔去。
卫炎即便戴着六百度的眼睛,这个距离也看不清那是什么玩意儿。他愣了愣,问男鬼,“她刚扔了什么下去?”
男鬼瞪大眼睛,往小女孩的方向嗖一下飘出了10米距离,“好像……是个瓶子,是个矿泉水瓶!”
卫炎:“?”
卫炎有个大胆的想法。
毕竟是活了30年的大叔辈人物,卫炎的青春经历过杀马特、葬爱家族、火星文,以及……一种叫漂流瓶的东西。
莫非……她是在玩漂流瓶?
卫炎问男鬼:“你能飘多远?”
这个多远是指离卫炎多远。男鬼天天说,鉴于那股神秘力量作祟,现在的他像只风筝,卫炎就是那只攒着线的手。
卫炎:我可谢谢你。
他但凡能感知到那所谓的线,立刻撒手扔掉好吧。
男鬼严肃思索两秒,“没试过,我只知道不能太远……”
“你在这里守着她。”卫炎撂下这么一句话,正要迈步,又补了一句,“有情况立刻通知我。”说完,头也不回朝桥头跑去。他记得那边有一道通往下面的楼梯,下去后就可以走到江边。
男鬼冷不防被丢在原地,有点慌张,但不敢离开小姑娘。那股没有道理的神秘力量隐隐中仿佛在对他说,眼下比起卫炎,他更应该留在小姑娘身边。
卫炎就这样在深秋的大晚上跳进了黑漆漆的江里,就为了捞一个矿泉水瓶。
当他浑身湿透、冷得牙齿直打颤地拿着那只矿泉水瓶爬上岸后,卫炎心道,他的脑子可能真有点大病。
堪称他这辈子干过的最疯狂的事。为了一个素味平生的小女孩,为了捡一个不知道有何意义的瓶子。
尽管这样狼狈,卫炎还是坚持着远远把小姑娘送回了小区。
回到家,卫炎第一时间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才打开矿泉水瓶,把里面的折了几折的纸拿了出来。
那是一张作文稿纸,写满了字,字迹很娟秀,应该就是小女孩的笔迹。
上面写了小女孩的心事。
她今年初三,刚从老家转学来到这座大城市。她原本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乡下,普通话说不好,带着乡音,自己又与大城市的文化、生活习惯等方面格格不入,毫不意外地,以转学生身份入学后就遭到了同学们异样的眼光,甚至孤立、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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