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岭笑眯眯地反问道:“朕做的不对吗?”
系统没吭声。
然而即便它一声都无,萧岭还是察觉到了一种近乎于恼怒的情绪。
显然,萧岭的所作所为倘若持之以恒,定然会取信于谢之容,说不定还能提升谢之容对他的好感,惩罚程度与谢之容对萧岭的好感有直接联系,倘若谢之容对萧岭的好感足够高,那么系统所能给予的惩罚则无足轻重,萧岭以后违背剧情必然无所顾忌!
萧岭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茶水中混杂着淡淡的枣香,萦绕在唇齿间,叫人能品出点甜味来。
于是萧岭自从进入书中世界后难得心情不错,连语气都比往日轻快上扬,“摆驾,”他略思索了一刻,未央宫宫人已经在等待他说太微宫,内宫中绝色无数,但如谢之容这般得皇帝恩宠的还是第一人,“御书房。”
萧岭没有见谢之容的打算。
一点都没有。
以为猜到了皇帝心思的宫人不由得愕然,躬身道:“是。”
皇帝书房分为外室、内室,外室古来有之,历经数代皇帝,就如同普通书房一般,只是比寻常富贵人家大了好些,书架林立,卷帙浩繁,无所不有,还有些书本边缘悬着枚薄薄的玉片,大约是书签一类的东西,由风一吹,靠近的玉片相碰,叮当作响,悦耳动听。
因萧岭不允,侍从皆候在书房外。
外室内还设了两张桌,一张是皇帝所用,桌上摆着镇纸笔墨等物,但看起来就如同新的一般,显然书房的主人根本不曾用过这些。
另一张小些的桌子上只摆了盏长明宫灯,应是给来皇帝书房汇报事务的外臣所用。
萧岭正寻着自己要看的书,余光忽瞥到一抹红色。
在这样古雅的书房中,看见如此旖旎之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萧岭偏头,发觉那竟是尺红纱,悬挂在在里间,因为风的缘故,时不时地被吹进来。
光透过红纱,落在地上的光也是柔和的、缠绵的。
萧岭拿着书,向里走去。
内室则是皇帝,也就是原身命人所建,与先前的书房相连,由一扇绘着春晓图的屏风隔开内外。
踏入内室,萧岭不由得怔然一瞬。
内室各处红纱锦缎迤逦垂地,随风轻摆,房中光影绰绰,被帘幕分割得明暗交错,不似书房,却宛如迷宫一般,第一次进入的人难免会觉得天旋地转,辨不清方向。
这哪里是个书房,分明是拿来纵情享乐之处。
萧岭撩开纱帘,向里面走去,内室里几十步设一琉璃榻,名义上是便于皇帝休息。
内室中不知哪处放着香炉,温软的香气一点一点地顺着香炉上方吐出,氤氲整个室内。
香,却不浓,只让人觉得舒服,身上暖,心里也暖,暖久了就觉得身上的衣服厚重累赘,想伸手,剥去多余的衣料。
萧岭皱眉,快步退出内室。
外面的风一吹,顿觉神清气爽。
萧岭二指按了按太阳穴,折身去寻书。
内室的陈设免不得勾起了他一些关于谢之容的的,他不愿意回想的剧情。
书房中书籍种类繁多,萧岭寻了几本风俗志与本朝史书,跪坐在桌前慢慢看。
《朔元记事》中一笔带过的世界观在萧岭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晋太-祖是原身的高祖父,本是南赵的一贵族,官至太傅,后归故里,但其门生故吏遍布朝堂,膝下两子皆在军中,战功赫赫,家中还有一做贵妃的妹妹,南赵后主无后,萧贵妃诞育两子一女,在宫中位同皇后,但或许是原身的曾祖父那时就有野心显露,也或许是后主多疑,恐原身曾祖谋反,故调其两子反京,且将贵妃囚禁在宫中。
书中语焉不详,没有详细写发生了什么,只说后主昏聩残忍,贵妃自尽,且令太-祖返京,不堪丧妹之痛的太-祖于凌阳起兵,后主尽失人心,终是太-祖得天下。
贵妃所出子嗣,三只存一,太-祖登基后,封仅存的外甥为受恩王,封地兆安。
受恩王?萧岭觉得这个封号怪怪的。
是叫自己的外甥领受自己给他封王的恩情吗?
他继续往下看,大战之后,国家与民休息,后两位皇帝都性格温和,无雷厉风行之策,到了原身父亲时,国策行事则截然相反,大兴征伐,平南蛮,收北疆,有西进的年头,只是不知为何在元平十五年,也就是他二十七岁时戛然而止。
武功煊赫,只征战频频,难免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谥号武。
武帝后宫乏人,三十才得一子,也就是原主,自然娇生惯养,宠爱异常。
史书上写,原主为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所出,然而萧岭记得在原书中,原主为沈贵妃所生。
无论那一本史书上,都无这位沈贵妃只字片语,仿佛世间根本没有这个女人一般。
宫中太微宫,原名绮罗,沈贵妃厌烦绮罗二字,宫名就被先帝改为太微,宫中奢华无比,逾制之物比比皆是,连皇后所居的长宁宫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朔元记事中说沈贵妃甚得先帝喜爱,因此,萧岭得入主东宫。
还说,萧岭性格,肖似其母。
萧岭思索了一番,要是暴君的性格与他母亲相似的话……那沈贵妃,应是妖妃一般的人物了。
可这样一个受尽了圣宠,容色举世无双,娇媚而残忍的女人却选择了坠楼自尽,其内情究竟如何,恐怕只有贵妃还有先帝知道了。
元平二十五年,皇后诞育第二子,名岫,封留王。
就是那个总闯祸,生生把太傅气昏过去,险些气死的熊孩子,最后在太后的百般央求之下,皇帝勉强出面安抚了一下太傅,才算解决事端,要是萧岭没记错的话,这孩子今年应该十六岁了,还不到就封的年纪,又因为太后溺爱,所以有事没事往宫里跑。
萧岭看的专注,许玑跪下时方意识到有人进来。
许玑道:“陛下,徐桓罪行凿凿,刑部已有定论,徐桓传递宫中消息,依律当判斩刑,家财尽数充公,亲近者同罪,远者流放。”视线落在萧岭手中的国史上,讶然一息,他实在太了解萧岭了,那一瞬间甚至以为这本莫不是什么包了国史外皮的春宫。
“朕知道了。”萧岭一面听着一面看书。
所谓亲近者,便是依仗徐桓得势恣意妄为的那群人,并不足惜。
如徐桓与皇帝如此亲近的身份,平日这样的罪名放到刑部,刑部尚书都要掂量掂量陛下的意思,然而今日不同,萧岭亲口说徐桓传递宫中消息,那么不管徐桓有没有这样干,他便都罪无可恕,其罪当诛了。
况且徐桓所作所为证据确凿,且其媚上欺下,朝中多少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见刑部雷厉风行处置徐桓,未拍手叫好已耐性上佳了。
不过,有人愈发惴惴。
只两日,接连处理两个近臣,对待曾经亲近无匹的近臣尚且这般毫无预兆地翻脸无情,何况是对他或许不曾记住的臣子?
何况,是对他根本不在意的黎民百姓?
以皇帝素日表现,朝中有人这样想再正常不过了,但也有极少一部分人,虽讶于皇帝处置近臣之无情,却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此举,可能当真有别的深意。
“朕记得书房中百官志,却忘了放在何处,你去将百官志找来给朕。”萧岭对许玑道。
国史中多是先帝的事,关于他这代的资料可谓少之又少,看完这些,世界观虽然明了了,除了皇室外的人物关系却全然不知。
许玑垂首应答,起身去找百官志。
所谓百官志,便是记载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的档案,其中记载了官员姓名,年龄,籍贯,还有是哪年的进士,以何入仕等等。
书房皇帝自从登基之后踏入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其中的了解还不如许玑。
皇帝他爷爷那代始令宦官读书,参与政事,甚至为太监授予官职,设内司监,到了萧岭时,他怠于上朝,内司监就成了沟通朝堂内宫为数不多的机构之一。
幸而许玑从小和萧岭一同长大,对皇帝忠心耿耿,不然朝中或许出个九千岁也未可知。
不多时,四个太监抬了两只大金丝楠木箱快步走来。
书箱压得扁担弯弯,落地却悄无声息。
许玑打开木箱,对萧岭道:“百官志尽数在这,请陛下一观。”
萧岭粗粗扫了一眼便知道,其中至少有近百本。
即便萧岭看书再快,看完这些最少也要十几天。
“仅是本朝?”
许玑道:“只陛下一朝。”
萧岭顿了顿。
难怪很多明君都是过劳死的,何况人家是从小学习,他这是加急补课。
“将京官二品以上挑出来给朕,外官……将各地州守的给朕,其余的先放下。”
许玑命人将书抬到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又择了两个聪明得力的小太监将书挑出。
许玑从官职最高的往下挑,每五本往皇帝那送一次。
萧岭沿着官职往下看。
天色渐暗,许玑又过来,给皇帝换了一盏更亮些的灯。
萧岭已经很少连贯地读书一下午了,听到响动抬头,便听脖颈嘎巴作响。
他揉了揉脖子,却见躬身退下的许玑紧抿着嘴唇,再往上看看,眼圈隐隐发红。
萧岭道:“若是身体不适,告假半日也无不可。”
许玑动作停了下,片刻后才意识到皇帝在同他说话,本该谢恩,却只觉喉头发颤,什么都说不出。
萧岭取了毛笔,在官志上做了几言批注。
半晌,才听许玑那柔和的嗓音响起,比平时喑哑不少,“臣谢陛下体恤,臣,臣身体无事。”
臣只是,太高兴了。
许玑察觉到皇帝在看他,不敢垂头,只一动不动地站着。
许玑的嘴唇微微发颤,俊秀的面容几无血色。
若非萧岭在,恐怕眼泪已然落下。
萧岭猜到个中缘由,只想叹息一声。
以许玑待萧岭之一片赤诚,怎不痛心他为帝不忍?以许玑之聪明,怎不知道皇帝所做种种都是在自取灭亡?
但不能劝,无法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行至末路。
这两日皇帝处理先前聚在身边的奸佞,又突然对国史官志感兴趣,令许玑如见曙光。
萧岭猛地想起这人毫无悔意地踏入熊熊燃烧着的未央宫的模样。
翻书的手停了停,“你先下去吧。”
许玑哑声道:“臣无事。”
“下去。”皇帝不容置喙。
许玑只得出去。
天色渐晚,夜风清凉,许玑书房外不远处,极轻极轻地舒了口气。
“大人。”有个小太监轻手轻脚走到许玑身边,“陛下给您的。”
许玑偏过头,见小太监双手高高奉上一条簇新的手帕。
“陛下还说,给您半个时辰吹风。”
许玑怔然,而后不知想到什么,伸手拿过帕子,一时百感交集,想哭又想笑,最后沙哑着嗓子答了句:“知道了。”
书房内,萧岭停下书写批注。
自从他处置了徐桓之后就一直沉默无语,仿佛在默默生气的系统突然道:“加一。”
萧岭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询问道:“多少次了?”
“四次。”系统自以为冷冷地回答,虽然一个机械音听不出冷不冷。
“哦。”他因为头疼半眯起眼,“谢之容的好感度呢?”
“奇怪与厌恶交织。”系统回答,刻意加重了厌恶二字。
难为谢之容每次面对他都能摆出副风平浪静的脸。
萧岭浑不在意,毕竟两天之内就能让一个人从对他从憎恶至极到亲密无间这种离谱的事情他想都没想过,从憎恶至极到厌烦在他看来已是莫大进步了。
萧岭不问,系统就不说话,显然被萧岭这个会钻空子的宿主气的要发疯。
萧岭倒无安慰系统的打算,他不是圣人,连个好脾气的人都不是,系统三番五次动用权限,想要推动剧情向原书中的那个结局发展,很敬业,萧岭承认,要是他手底下的人都这么敬业,萧岭做梦都能笑醒,但结局是他被挫骨扬灰,那么他无法接受。
在系统改变主意之前,他们之间的矛盾没法解决,只能暂时隐藏。
矮桌上摆了个小老虎模样的镇纸,暖玉所制,毛色橘红发焦,萧岭拿手指推了一下小老虎,“别生气啊。”他漫不经心又无甚诚意地劝道。
系统似乎冷笑了一下,而后就无声息了。
萧岭弹了下小老虎的脑袋,将镇纸弹倒在案上。
“陛下,已酉时二刻了,可要传膳?”
萧岭抬头。
许玑站在他面前,已一切如常。
萧岭点了点头,想起许玑对于京官籍贯如数家珍,道:“许玑,你对京中二品以上官员,有多少了解?”
许玑想都不想直接跪下,“臣不敢。”
萧岭忍着深深叹口气的冲动,“朕,”朕就是想问问,“朕没有问罪的意思,你起来回话。”
朝中稍有能耐的臣子他都不认识,何况交心,朝中又有党争,评价其他官员时难免带有各自立场,许玑对他诚然毫无保留,可许玑常年在内宫中,了解朝中事只凭借百官志,知道个名字籍贯出身而已,况且,看许玑这个反应,即便皇帝问,他未必敢事无巨细地回答。
诚如萧岭所想,传道解惑授业在古人看来是极严肃的事情,若皇帝询问许玑政事,许玑只觉得这么做是在侮辱皇帝,大约会立刻跪下叩头请陛下收回成命。
既没有立场,且关心国事,了解京中情况,又是他能轻易见到的……
一张美得近乎于惊心动魄的面容蓦地浮现在眼前。
唯有,谢之容。
萧岭将手中毛笔往笔洗中一掷,“传膳吧。”
毛笔倏地落入水中,原本已半干的朱砂在水中融化开来,溢出一尾曼妙的红。
……
因为徐桓在内宫的运作,他被处置的消息不足半日,便传遍了内宫,于这个消息一起传开的,还有皇帝那句“之容不喜欢。”
于是,地处偏僻的珉毓宫在这一日,就成了无数人眼热心焦的所在。
萧岭似乎怕他无聊,命人给他送来了新棋子。
竹木所制,远不及徐桓所送的那副昂贵。
先前没有下完的棋局被谢之容按照记忆摆好。
萧岭在借用他的名义杀人,这点谢之容很清楚,可他并不介意,他半点不在意在自己传言中做个以色媚上,唆使皇帝诛杀近臣的妖妃。
竹制棋子不同于玉石温润,然清新雅致,远胜于金玉。
他不介意,但是很好奇,皇帝为何要以宠爱他的名义。
倒让朝野都觉得,皇帝仿佛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似的。
想起萧岭离开时似是面对心上人时的羞赧表现,谢之容轻轻笑了下。
他的这位陛下,应是好会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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