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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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稚内疚地站在一旁, 她把沈宜之的嘴唇弄破了一个口子。
沈宜之倒没怎么在意,还有心思逗她:“小狗。”
宁稚双眉拧得紧紧的,看她一眼, 没有吭声, 内疚却满满地溢在她的眼眸中。
沈宜之见她不说话, 慢慢悠悠地又道:“小狗才咬人。”
宁稚总算忍不住, 辩了一句:“没有咬,磕到的。”
肯开口就好了, 沈宜之揶揄道:“都拍了几回了,怎么还这么毛躁?”
她说的是都拍了几回吻戏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宁稚听得懂,却有些不服气。
说得像拍了很多回似的,明明才第三次。
而且, 还是拍一次少一次。
她靠在墙上,没敢直视沈宜之。
她在拍刚刚那条时走神了。
本来情绪酝酿得好好的。
目睹同学坠楼的心惊,听到别人议论的排斥慌乱,发觉自己是异类的恐惧,还有下意识地向阮茵梦寻找慰藉。
她毕竟才刚刚十八岁, 她有会面对什么的觉悟, 但并不意味着她不害怕。
她害怕, 但没想过退却。
宁稚自以为将这些层次都把握到位了, 但在那个小厨房里,在镜头下,她却突然脑子一空, 望着沈宜之近在眼前的面容,满脑子都是, 快结束了。
戏里快结束了,戏外的她们也将离开这个剧组。
她满心的不舍,没控制好力道,才把沈宜之的嘴唇磕破了。
可是沈宜之却很怡然自得,也是,她都拍了那么多部电影了,大概早就习惯了曲终人散。
宁稚不吭声地转向别处,看到窗台上那瓶花。
是楼下阿婆给她们的那两枝,她拿上来后,向道具组借了个花瓶摆在那里,过了好几天,花瓣有些干瘪了。
她正看着,手背被点了一下。
宁稚回过头,脸色沉沉地看沈宜之。
沈宜之眼角挑了挑,颇有些不可思议道:“咬了人还要生闷气?”
宁稚不太想说话,可是看到她唇上的伤口,到底还是抱歉的,皮都磕破了,还流了血,肯定很疼。
她不能说实话,只好遮掩着解释:“我又不是故意的,池生本来就情绪不稳,把阮茵梦的嘴唇磕破也符合情境。”
沈宜之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捏了捏她垂在身侧的手。
宁稚情绪也不高,她不时看一眼沈宜之唇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现在看着倒还好,殷红的,像染了血,莫名地给她添了几抹艳色。
只希望明天不要发炎,发炎的话,会好得很慢,很疼。
沈宜之见她目光不住地往自己唇上瞥,下意识地想抬手挡一下,手都动了,又觉得不自然,便没好气地扫了她一眼。
宁稚像触电似的把目光移开了。
梅兰过来看了看沈宜之的伤口,问:“还能拍吗?”
沈宜之说:“能。”
宁稚忙要阻止,沈宜之拉住她,说:“这么点口子,不妨事的。”
于是,拍摄继续。
是沈宜之的单人镜头。
宁稚站在镜头外。
桌上是插好了蜡烛的蛋糕,沈宜之拿了打火机。
化妆师给她的伤口上了妆,看不出来了,宁稚却担心要是发炎怎么办。
沈宜之本来是照着导演的要求,在看蛋糕上的蜡烛,是许多年前的那种蛋糕,现在看起来有些粗糙了,奶油和造型都不够精致,蜡烛也齐齐整整地插满了十八根,有些土气,也充满真诚。
她莫名想到宁稚十四岁那年,她的生日蛋糕上也是这样插满蜡烛,她看向站在外围的宁稚,宁稚本来在担心她的伤口,然而目光一对上,她也想到那天了。
生日蛋糕,蜡烛,赶回来给她过生日的人,小提琴,平安符,情不自禁的吻,还有自那以后再也回不去的她们。
宁稚晃了下神,耳边突然传来梅兰的声音。
“Action!”
阮茵梦一支蜡烛一支蜡烛地点起来,每点亮一支,便将黑暗驱散一点,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微微地晃动。
她端起蛋糕,走到卧室门口,抬手按亮了灯。
黑暗瞬间消失,卧室里的情景都展现在面前,池生背对着门,躺在床上,生日都没让她提起多少精神。
“Cut。”
这条过了。
宁稚从床上坐起来,灯光师重新打光,化妆师也来给她们调整妆容。
后面还有一段。
不过后面那段不是剧情线上的,后期制作时,会被剪到电影末尾。
拍完,宁稚长出了口气,稍微定了定神,就赶紧坐起来,让人来给沈宜之卸妆,把伤口重新处理一下。
今天的拍摄结束了,大家开始分蛋糕。
拍摄需要,蛋糕买了好几个,够分大半个剧组的了。
但最后的那个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还没有人动。
上边还插着蜡烛,蜡烛燃了一半。
宁稚走过去,跟人借了蛋糕刀,切出了三角形的一块,小心翼翼地装进那种泡沫小碟子里,没把蜡烛弄熄灭。
她碰到沈宜之面前:“看,是不是很漂亮?”
确实很漂亮,甜甜的蛋糕,加上点燃的蜡烛,总能让人联想到美好的事物。
沈宜之想起有一年她生日,晚自习放学回到家,宁稚就捧着一个差不多大小的蛋糕,插了这样一根差不多的蜡烛,在楼道里等她。
也是这样兴致勃勃的样子,眼睛里映着微微摇晃的烛光,满满的都是明亮的笑意。
“嗯,很漂亮。”沈宜之看着宁稚说道。
宁稚小声地念叨:“池生借我一个愿望。”
然后,她闭上眼睛,许了个愿,吹灭了蜡烛。
沈宜之等她许完,才问:“许了什么愿望?”
宁稚才不告诉她,她委婉地说:“如果实现了,就告诉你。”
“没有实现,就不告诉我吗?”沈宜之问。
宁稚点了点头:“没有实现,就当成我一个人的秘密好了。”
从老房子里出来时,外面下雨了。
助理回去拿雨伞。
宁稚提议:“我们走回去吧。”
她们住的酒店不远。
其实宁稚想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小区要拆迁,很多住户都搬走了,留出了许多空房子,租一间,只要添点简单的家具就可以住了。
不过考虑到安全问题,经纪人和剧组都没同意。
宁稚只能很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今天其实不是很高兴,因为拍摄的内容很沉重,因为她把沈宜之的嘴唇磕破了,因为那个阮茵梦亲手点燃蜡烛的蛋糕让她想起了十四岁生日时的事。
沈宜之走在她身边,她们都戴了口罩,各自撑了把伞。
路上人不多,又下雨,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
宁稚觉得总是这样心情低落的样子也不好,情绪是会传染的,沈宜之好心陪她走回去,她却拉着脸不说话,想想都讨厌。
宁稚暗自深吸了口气,语调轻快地说道:“晚上好像有点凉快起来了。”
“快立秋了吧。”沈宜之道。
宁稚一听,忙拿出手机查日历:“今天就是。”
太凑巧了!
她前后看了看,想找家商店:“我们去买西瓜吃。”
她们家那边的习俗,立秋要吃西瓜。
她们以前会一起分一个小西瓜,一人切一半,拿勺子舀着吃。
沈宜之下意识地想找助理,但见宁稚已经打开地图,认真地搜索近处的水果店,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靠过去跟她一起看,一边问:“找到了吗?”
“那边八百多米外就有一家,不知道还有没有开着门。”宁稚说道。
沈宜之立即道:“我们去看。”
快十一点了,还下着雨,算是秋天的第一场雨,雨丝打在手臂上,有些凉飕飕的,但很舒服。
起初是宁稚带路,但她一边走,一边继续搜索,打算找几家备选商店。
在她险些踩空台阶摔倒后,沈宜之收了自己的伞,走到她的伞下。
宁稚已经找好备选了,但沈宜之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带着她走,她忙装作没找好的样子,继续上上下下地翻找。
幸好那家水果商店还开着。
是很小的一家店,左右的店铺都关了,只有它还在营业。
宁稚突然想起池生在周五晚上上完家教去找阮茵梦,阮茵梦上班的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也是这样,在一排漆黑的店铺中间孤独地亮着灯。
看店的是个高中女生,手里还捧着本书在看,见她们来买西瓜,忙起身招呼。
西瓜是沈宜之挑的,选了个个头不大,纹路清晰的。
不过,宁稚觉得沈宜之多半也不会挑,沈宜之直起身,回头见她眼睛弯弯的,疑惑地问:“你笑什么?”
“没有笑。”宁稚仗着戴了口罩狡辩。
沈宜之看了看她,眼睛里也漫上了笑意。
女生称了重,宁稚拿出手机付款。
小小的一个西瓜,拎着也不重。
她们回了酒店,用刀切成两半,找了两个勺子。
宁稚舀了好大一口,沈宜之等着,等她咽下去,才问:“怎么样?甜不甜?”
宁稚用力点头。
沈宜之这才松了口气,尝了尝,果然还不错,很自然的清甜。
不过她们都没吃多少,只舀了中间几块最甜的。
但宁稚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了。
希望今晚的好心情可以支撑她拍完剩下的戏份,她心里想着。
沈宜之把剩下的西瓜收拾了,宁稚看了看时间,打算回自己的房间,她站起身。
沈宜之忽然问:“那架小提琴,你还留着吗?”——
作者有话要说:
_(:з」∠)_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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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琴是沈宜之送她的十四岁生日礼物, 是她们分崩离析前最后的温情,宁稚当然妥善保管着。
可是她不知道沈宜之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她脸上还带着吃到西瓜的满足,笑意微微有些僵, 下意识地戒备起来。
她飞快地扫了眼沈宜之, 点头:“留着, 在家里。”
沈宜之只是从今天那个点满了蜡烛的生日蛋糕, 想到宁稚十四岁那年的生日,于是便试探着一问, 却问出她满身的刺来。
她不敢再碰这个话题,便笑了一下,囫囵过去:“是吗,那挺好的。”跟着站了起来,“我送你出去。”
沈宜之把门打开,宁稚走出去。
空气冷凝下来, 刚刚还飘荡在空气里的轻松愉快都像结了冰似的坠落到了地上。
宁稚走到门外,回头看到沈宜之低敛的眉眼间满是倦意。
发觉她转头,沈宜之笑了一下,倦意随她这一笑消散了些。
“明早见。”她说道,语气是一贯的温和。
宁稚回了自己的房间, 打开行李箱, 从隔层摸出一个柔软的小布袋来, 小布袋里头是那个沈宜之不要的平安符。
她送她的小提琴也好, 被退回来的平安符也罢,她都留着,好好地保管着。
平安符这么廉价粗糙的布料, 一晃六年,愣是一点毛糙都没起, 还跟当初她眉眼带笑地放到沈宜之手里的一样。
宁稚拿着看了会儿,小心地放回到小布袋里,然后收进隔层放好。
她越想越懊悔,刚刚要是不那么敏感,就不会破坏气氛了。
以后要注意,不能再这样了。
这类话她其实告诫过自己很多回,尤其是最近和沈宜之的关系越发缓和,她一点也不想她们又回到冰点。
可是她跟别人能插科打诨,遇到别的事能先思考再做反应,但一遇上沈宜之,一碰到她们以前的事,她总管不好自己,就像应激反应似的,大脑没来得及思考,肢体和表情就先防备了起来。
第二天,再看到沈宜之,宁稚就有些尴尬,又不肯露出她那几分小心思,便半躲着沈宜之。
她知道,过个一两天,她自己就能好。
到了中午,天热得没有一丝风,偏偏拍的又是秋冬的戏,衣服得穿厚的,室内还好,有冷气,一到室外,简直要捂出一身痱子来。
宁稚想自己待着,又见大家都热,便戴上口罩,打了顶遮阳伞,独自去了昨晚那家西瓜店买瓜,打算给全剧组的人解解暑。
但她心不在焉的,店主问了她什么,也没仔细听,只扫了眼货架,见西瓜已经只剩了几个,想着剧组人多,胃口又大,就说有多少都给我吧。
结果,买回了一整车的西瓜。
剧组里请客是常有的事,一般是导演请,然后是两个主演,都是些小东西,有时是一顿夜宵,有时是下午茶,或者饮料水果之类的。
大家都习惯了。
但这样买一车西瓜的,还是头一次见。
宁稚等西瓜运来才知道买多了,听耳边众人笑嘻嘻的揶揄,先是觉得自己犯傻了,然后对着这一车的西瓜犯愁。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拉去街上卖吧。
她转头找沈宜之,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办法,但一转头,看到沈宜之站在一边,也是满脸的好笑,顿时觉得遭受了嘲讽,不想请她帮忙了。
她自己蹲在那一地垒得高高的西瓜旁,想了会儿,决定送给小区的邻居好了,就找了羊羊来办这个事。
羊羊为难道:“不收怎么办?”
又不是什么贫苦年代,缺吃少喝的,现在的人警惕心都重,白送的东西多半是不要的。
而且他们也没那么多人手挨家挨户地去送啊。
宁稚一想也是,又想出个主意:“小区门口有水果店,我们按批发价卖给他们好了。”
羊羊觉得可以,跑到水果店一问,人家不要,说店里囤的都要卖不完了。
沈宜之站在二楼往下看,她们在楼下犯了多久的愁,沈宜之就看了多久。
宁稚闷了一早上的面容因为这一地的西瓜居然生动了不少,还带了几分小孩子解不出数学题的天真忧愁。
沈宜之看得唇边带了笑,见时间不早,再过会儿就把整个午休都磨蹭过去了,便下了楼给宁稚帮忙。
宁稚一见她就别扭,但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便蹲在瓜边,仰头看她,等她先开口。
这模样,给她盖顶破烂草帽都能给瓜农家当小长工了。
沈宜之忍住了笑,说:“放着吧,他们会处理的。”
宁稚皱眉:“怎么处理?不会拿去扔了吧?”
像是不给这些瓜找个切切实实的去处,她就放心不下来。
沈宜之只好跟她保证:“一定不浪费,保证每颗瓜都能分配到吃它的人,这样行吗?”
宁稚仰着头,看了她一会儿,才站起来。
她蹲得太久,腿麻了,站起来时险些摔倒,条件反射地往边上一抓,抓住了沈宜之的手臂。
沈宜之顺势扶她,等到她站稳了,才收回手。
宁稚跟在她身后,走进那条窄得只容一人通过的楼梯里,她仰头看了看沈宜之的背影,手心贴着裤缝搓了一下。
她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因为沈宜之很自然,跟她说话时很自然,伸手扶她很自然,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样。
只有她在斤斤计较,计较着六年前的事,稍微一碰到点边,都像戳到了伤疤似的小题大做。
这样挺好的,过去的总要过去。
这样也不好,因为她还很在意。
拍摄继续。
池生回学校上课,刚走进教学楼,就被一早等着的苏苗苗拦住了。
池生有些日子没见她了,被她拦在过道中央,停下了步子,微微笑道:“你在这儿干嘛?”
苏苗苗却是满脸的不善,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要是昨天之前,池生不会那么心虚,要是再过上十天半个月,那个跳楼的人的影响过去了,她也能不动声色。
少年人既敏感,又消化得快,喜怒哀乐都在一瞬间。
却偏偏是在这当口正敏感,她心有余悸,听人查问她的去向难免抵触烦躁。
但再烦躁,她也不得不戴上一张若无其事的面具。
池生面上的笑意一顿,绕过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含糊敷衍:“什么去哪儿了?”
过道上都是赶着去上课的学生。
苏苗苗紧跟在她身旁,在包里翻找了几下,摸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塞到池生手里:“喏,生日礼物!”
池生神色一顿,拿着盒子,低头看了看,弯了弯唇角:“谢谢。”
苏苗苗神色一松,但想到什么,很快又正色,半是质问半带关切地问:“我昨晚去你宿舍找你,你一晚上没回来,你舍友说你一到礼拜五就不回宿舍,直到星期天晚上才能看到你,你干什么去了?”
也不怪她疑惑,她跟池生一起长大,家住隔壁楼,小学初中高中都一个学校,互相之间都是知根知底的,从来没听说过池生在这边有什么亲朋好友能让她周末过去住的。
池生听她像是非要揪着问个明白的架势,顿时更加烦躁。
她眼睛没看她,直视着前方,轻描淡写地说:“做家教去了。”
教室就要到了,池生微微松了口气,想说下回再聊,苏苗苗却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抿了下唇,有几分稚气娇憨的面容愈加地低沉了下来:“什么家教要做这么久,都不回学校的?还有你舍友说你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也不和班里的人交流,独来独往像个独行侠。”
池生倒没注意这些,她要做家教,要兼顾课业,还参加了一个比赛,忙得像个陀螺,在教室、画室、图书馆打转,哪抽得出空来参加什么活动。
她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了。”
她性子散漫随意,但却有几分固执,坚持的事很少有退让的时候。
苏苗苗了解她,听她这么说,以为她让步了,神色也跟着缓了下来,“那这周日晚上有个高中同学的聚会,你来不来?”
他们高中班上来这边上大学的有好几个,池生和大家都玩得很好,但是她脱离大家已经很久了,暑假时去游乐园和海边她都推脱了没去。
苏苗苗说完便瞪着她,大有她这回非到场不可的意思。
池生也有些意动,但她想到周日晚上她约了老师指导她的画作,只好推脱:“周日没空,下次吧。”
却不知道不知道戳到了苏苗苗哪个点,她语气加重了,像是不认识她了似的,说:“你变得不像你了!”
她怒冲冲地丢下这一句,再不多说半个字,赌气似的转身走了。
池生却觉得很好笑,心想瞎说什么呢,她怎么会不像自己。
她转身进了教室,往前排坐,她习惯坐第一排,这样听课能听得清楚些。
还没上课,学生却快到齐了,教室里闹哄哄的。
池生拿着苏苗苗送她的礼物在手里翻看了继续,饶有兴致地想拆,不管怎么说,收到礼物总是件高兴的事。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哄笑,池生回头,便见一个男生大声嚷道:“什么啊,说好都要出节目的,怎么临到头你们又怯场了!”
他边上的女生立即接话:“就是,赶紧的,今天就要把节目单子定下来。”
池生觉得很有意思,便扭过身,伏在后面的桌上听他们说。
好像是在准备什么晚会的节目,大半个教室的人都聚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吵吵嚷嚷的,却不让人心烦,带着青春的朝气。
池生也想参与进去,她原本就喜欢扎堆打闹,高中的各种活动都有她一份。
正要开口,却突然发现,那一堆同学,除了班长、团支书和各科收作业的同学,她有大半叫不出名字。
她怔愣了会儿,老师就进来了,那扎堆的学生一哄而散,都归了座。
池生边上的女生也回来了。她微微侧身,小声问:“你们在聊什么?
女生看她一眼,笑了笑,一面留意老师,一面压着声说:“我们班自己组织的圣诞晚会啊,你不知道吗,都准备了一个多星期了。”
眼下洋节还是很时髦的事,大学生最喜欢,会组织起来一起过。
池生完全不知道。
那女生见她一脸茫然,恍然道:“你不知道啊?”说完又叹气,十分了然的模样,“你比较忙吧,老不见人影,他们怕打扰你就没叫你。”
池生“哦”了一声,坐好了听课。
但她四周像是形成了一个空气罩子,老师讲课的声音,同学应答的声音,都被阻隔在了外边。
她觉得自己像一座离群索居的孤岛,从人群中隔离开去了。
她又想到苏苗苗愤愤出口的那句“你变得不像你了”。
刚刚她还觉得好笑,现在却又发觉是有道理的,原来在她自己都没领会的时候,她已经悄然地变了。
这是喜欢阮茵梦要付出的代价吗?池生出起神来。
阮茵梦从外边回来。
她穿着齐整,细致地描了眉毛,选了衬肤色的口红,却不妖娆,更像是一个安分贤淑的女人,任谁都瞧不出她从前是做什么的。
走过小区门口,看到有人摆了摊卖橙子。
她停下了步子,一面笑着问摊主一句:“这橙子怎么卖呀?”一面弯下身来挑拣。
门口风大,将她鬓边的头发吹了起来,挡住了眼,她抬手轻轻地往后撩,细细地挑了几个皮薄个大的,让摊主称重。
池生喜欢酸的,家里的水果,橙子、橘子之类的放着,她会剥上几个,要是苹果香蕉之类的,她是不碰的,得她哄着,给她削好皮,才会就着她的手,勉强咬上一口。
阮茵梦留心着她的喜好,时时记在心上,总觉得很幸福。
接过摊主递过来的橙子往家里走。
她今天上的是早班,正好把晚上的时间留出来温书,明天要去补习班上课,阮茵梦学得有点吃力,毕竟一点底子都没有,从零开始,总是会比较难的。
但她学得很认真,没有半点轻忽,有时候,她甚至不敢相信,现在的生活是真的,总觉得像场很美的梦。
放在半年前,哪怕是做梦,她都不敢想跟过往断绝后,会是这样温馨平静的生活。
今晚池生会来,阮茵梦想到这个,就很高兴,只是现在刚入夜,池生得过了十点才会到家,阮茵梦刚还觉得温书的时间太少,现在又觉得几个小时很漫长,想着要是马上就能见到池生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滴。
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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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天黑得早, 刚入夜,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大多是下班了匆匆回家的。
阮茵梦拎着包和橘子沿着路边走, 边上同方向的两个路人一路聊着天。
忽然其中一个说:“美院前两天有个学生跳楼了你知道吗?”
“都传遍了, ”另一个语带指责, “爹妈养到这么大, 供着上了大学,不学好不说, 还敢跳楼,没有一点良心。”
他们这一带离高校园区近,哪所大学发生什么大事,不多久就能传过来,成为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阮茵梦一听美院,就放慢了步子。
听到跳楼的字眼, 她蓦地心头一跳,想到池生生日那天的反常,是看到了,所以吓着了吗?
可要是因为这个,池生不至于不告诉她。
“不然还能怎么办, 做了那种事被撞见了, 走到哪儿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什么事啊?”另一个人显然吃瓜没吃全, 见似乎还有隐秘, 顿时来了精神。
“同性恋啊。听不懂?就是……”
阮茵梦加快了步子,从她们身旁走了过去,议论的声音被落在了身后, 她走得飞快,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只开了灯,关上门,才靠在门后胸口剧烈地起伏。
她把东西都放下,坐到桌边,那天池生的反常是因为这个吗?
她在学校里也会听到类似的话吗?
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是以前常有的事,再难听的话,阮茵梦都听过,都能装作听不到,不往心里去。
可现在那两个路人说的话甚至不是冲着她和池生来的,阮茵梦都觉得难以承受。
不是为自己,她这样的人,哪怕被人当面说几句,骂上几句都没什么,可是池生呢?
池生那样明亮的人,她处在这样的流言中该多难过。
她一整晚都心不在焉,头一次在翻开书后走了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捱,好不容易到了十点,她估摸着池生应该快来了,起身把橙子拿去厨房洗干净,切了一盘。
她想跟池生谈一谈,她知道那种滋味不好受。
可她却没等到池生来,只等来了一个电话。
“我今晚不能来了。”池生在那端说,语气有几分懊恼,“明天早上有事。”
阮茵梦按在桌上的手一紧,低低地应:“好。”
池生却没急着挂断,她那边有风声,似乎是在走路,阮茵梦也没挂断,便听着她的呼吸与风声。
“阮茵梦。”池生叫了她一声。
她总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喊她的名字,却不显生疏,反倒有种说不上来的亲昵。
阮茵梦一贯喜欢她这么叫她,可此时,不知怎么,却是心头一紧,轻轻地问:“怎么?”
“真想抱抱你。”池生说道。
阮茵梦揪紧的心一松,居然有种脱力的感觉,她挨着桌边坐下,唇角弯了弯。
池生突然犯了傻,没听到她的回应,在那边追问:“你喜欢我抱抱你吗?”
她声音带着笑,使得阮茵梦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点了点头:“嗯。”说完,笑意更深,即便池生不在面前,还是羞涩地低了头,说:“喜欢。”
走到站牌下,正好一辆公交车进站,池生上了车,找到后面的空位坐下。
老师刚刚才打电话通知她,把周日晚上的指导改到了明天早上,池生对画还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只能晚上回学校去改。
到学校都快十一点了,她直接去了画室。
画室还有几个同学在,凑在一起说笑打闹。池生都不太熟,便只笑了笑,算作打了招呼,然后就专注自己的事了。
过了十二点,画室只剩了她一个人。
她沉浸在画中,天快亮时,就在画室里睡了会儿,直到老师打她电话。
这个比赛影响力很大,奖金很高,要是能获奖,她和阮茵梦接下来一年都能过得轻松点,还能给她的画提供一个很好的平台,对将来的发展有极大的好处。
池生抱着画到老师的办公室。
办公室是单间的,布置成了一间画室的模样,只在入门处放了张办公桌用来办公。
池生到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同学在了。
美院只有两个参赛名额,原本已经定了这两人,但老师突然看到了池生的作品,大有眼前一亮的感觉,想要重新确定名额,把她加上去,如此一来,原本定下的两人就得退出一个。
谁也不愿意退出,老师也不好强制,这次的画作指导,其实是一次内部选拔,三人之中选两人,谁的画出色,就谁参赛。
见池生来,老师面上就有了笑容,朝她招手道:“来,把画给我看看。”
池生走过去,把画递给老师。
往年的参赛者都是大三大四的,像池生这样大一就入了老师眼,大力推荐的学生很少见。
不过池生优秀惯了,她得过很多奖,一路被人捧着,天赋卓绝这类的夸奖不知听了多少。
于是受了老师这样的青眼,她感激,却并不惶恐,大大方方地就带着画来了。
老师把画接过去,池生才把目光落在房间里的另外两位同学,礼貌地朝他们点点头,不卑不亢地打招呼:“学姐好,学长好。”
学姐凑到老师身边一起看,只看了一眼,就赞叹:“灵气。”
灵气是最难得的,是怎么练都练不出来的。
学长是池生同个高中毕业的,比她高两届,没急着去看画,而是关心地问了池生是不是晚上没睡,黑眼圈这么重。
池生跟他不熟,不太习惯被这么套近乎,笑了笑,说了句“还好”,就把注意力放在老师身上。
老师将三幅画都一一点评了,又给他们指点了些不足的地方,讲完都中午了。
“好了,选拔结果礼拜一告诉你们。”老师让他们先走,只把池生单独留了下来。
老师指了下身前的椅子让她坐下:“学长学姐的作品你看了,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吗?”
三幅画都放在画架上,风格不一,各有各的特点,其中池生的个人风格最强烈。
她画风像草原上飞驰的骏马,像穿过绿林的一缕风,也像盛夏最耀眼的太阳,既清新又浓郁,既自由,又带着一种齐整与克制,十分矛盾,但偏偏是这种矛盾,让她的画格外夺目。
池生想了想:“基本功不够扎实。”
老师点点头:“你缺少练习。”
这也是天赋型选手的通病,领悟力超绝,但在练习上就缺点定力,尤其都还是孩子,坐不住,让他们多画几张素描,简直是要了命了。
老师带过的学生多,早就见怪不怪了:“你这样,遇到老派的评审会很吃亏。”
毕竟天赋令人称颂,但勤奋更值得嘉奖。
池生听到评审两个字,心下一动,但老师神色自然,未必就是指这次比赛的评审,那点意动便压了下去,带着学生被老师训过的蔫头耷脑:“我知道了老师。”
门外人影一闪,但二人说得投入,谁都没发现。
老师看了看池生,摇了摇头:“不要光说不做,听你们辅导员说你经常跑校外去,干嘛去了?去玩吗?要收收心思了。”
她说着,抽了张白纸出来,拿笔在上头刷刷刷地写了一通:“这是布置给你的作业,这周末完成,星期一交给我。”
池生接过一看,都是基本功练习,她头一下子就大了,跟老师求情:“好多啊老师,能不能少一点,就一点点。”
她清隽眉眼都皱成了一团,一副不堪负重的模样,却一点儿都不让人讨厌,老师让她逗笑了,虎着脸说:“一点点也不行,必须给我完成,以后也要练!”
池生求情无效,只好抱着这一堆练习走了。
她算了算时间,除去家教,大概都得泡在画室里了。
这星期见不到阮茵梦了,池生哀叹了一声,把这件事跟阮茵梦报告过,便专心地做起了练习。
紧赶慢赶了两天,终于在周日中午做完了。
她急急忙忙地去了家教学生家,授完课,一阵松快,这忙碌的一整周终于结束了。
等公交车时,接到了苏苗苗的电话。
苏苗苗还在生气,接通了,也不说话。
池生才不惯着她,靠在车窗上,懒洋洋地说:“不吭声就挂了。”
苏苗苗顿时像机关枪似的一同扫射:“我们要去北湖南路的那家烧烤店了,你来不来?”
池生本来是因为晚上要见老师才拒绝的,但老师把时间提到了昨天早上,她也把练习都做完了,今天一整个晚上都是空的。
她好久没和同学朋友一起玩了,池生有些意动。
“来吧,张烈也在,都念叨你好一会儿了,等等还有几个学姐学长过来,难得这么热闹的。”苏苗苗软下声,又开始劝。
池生看着后边飞快后退的人和景。
天色暗下来了,大街两旁的路灯也亮了起来,冬日的傍晚,哪怕有再多的人,再多的车,总还是透着苍凉。
她变得不像以前了,不再跟同学打闹玩耍,不再扎堆地说笑,仿佛呼朋唤友,意气风发的少年期已经过去了。
她还挺惆怅的,毕竟她在高中时,也曾设想过自己的大学生活,必然是丰富多彩的,像那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所描绘的那样。
可是……
池生略微地走神,公交车到了某个站停靠下来,外边一群骑着自行车的人贴着车身飞快地骑过去,是下班回家的工人,身上还穿着一色的工服。
池生低沉的眉眼舒展开。
“我不去。”
这一次去了,下一次呢?以后呢?精力有限,她终究无法兼顾那么多,也没有那么幸运,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失去。
这个点回家,正好能赶上晚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阮茵梦都默契地把那个破旧的小出租屋称作家,她也心甘情愿地觉得,那是家。
她下了车,一路飞奔回家,打开门,看到阮茵梦还在做题,家里冷冷清清的,透着股寒意。
池生笑容一顿,朝厨房看了眼,厨房漆黑的,毫无开火的迹象。
“你怎么来了?”阮茵梦反应不过来地愣在原地,看着这个一早就说了这星期不能回家了的人。
池生走过来:“我忙完了就来了。”
她走到阮茵梦身前,阮茵梦得仰头看她,看了她一会儿,她的神色被惊喜所占据,她站起来,转身朝厨房去:“那我去做饭。”
却被池生拉住了手腕。
阮茵梦回头看她,有些疑惑,可眼中依然是笑意。
池生却不高兴,她抿了抿唇,谴责地望着她:“我不回来,你就不吃饭吗?”
阮茵梦的目光低柔,她弯了弯唇,凝视着池生,池生刚刚还凶巴巴的眉眼软化了下来,不由地也染上了柔和至极的笑意。
她傻乎乎地望着阮茵梦。
阮茵梦轻轻地摇了摇头,像看着一个傻孩子,温柔地叹息:“不抱抱我吗?”
话音刚落,池生就用力地抱紧了她。
厨房开了灯,煤气灶点了火,饭菜的香味很快就弥漫在了空气里,房间里的冰冷寒意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两个人的晚饭简单却温馨,很快就弄好了,阮茵梦做饭,池生就负责洗碗,分工合理公平。
晚饭后,阮茵梦还是得做题。
她也会跟池生埋怨两句,怎么会这么难。池生探身看题,往往只需要扫上一眼,就知道怎么解了,仔仔细细地讲给阮茵梦听,尽责地当一个小老师。
池生讲完一道,转头问她:“懂了吗?”
阮茵梦听懂了,点点头,她接着写。
池生干脆把她边上的讲义习题都拿了过来,一道道地给她批改起来。
然后把阮茵梦薄弱的知识点都标出来,打算过会儿集中给她讲。
阮茵梦不时地看她一眼,偶尔也会走神。
她看池生拿着笔在纸上刷刷刷几笔就解出在她看来难得要命的题,看她在书上做标记,勾勾画画的,下笔轻盈简单,胸有成竹。
阮茵梦状似随意地问道:“你在学校,跟同学相处得好吗?”
池生随口答道:“还不错。”
没有过多往来,但也没冲突,也算不错了。
阮茵梦写了几题,又问:“那这段时间有没有不高兴的事?”
池生笔尖一顿,抬眼看她。
不高兴的事只有那个同学在她面前坠楼那一件了。她觉得阮茵梦仿佛意有所指,可她不想聊这个,何况,说了也没用啊,她不想阮茵梦也被影响。
“没有。”她自然地说,随即又笑,有些得意的样子,转移话题,“但有一件好事,我可能有机会参加一个很厉害的比赛……”
她本来还想说,要是能得奖,会有很大的一笔奖金,不过想到连参赛人员都还没定,就先不要说这个了,万一她被刷下来,就显得她在说大话了。
阮茵梦果然很高兴,夸了她两句,可是池生低头继续勾题时,阮茵梦却更加担忧起来。
池生早上第一节有课,她早早地出门,走出小区时,有人从背后叫她。
她转头,看到苏苗苗那一群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那一车西瓜可怎么办哦,愁死个人。
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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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七八个人, 都是池生熟悉的,那位跟她竞争参赛名额的学长也在。
池生眼皮猛地一跳,并未停下脚步, 继续朝前走, 面上则显出惊讶与欣喜混合的表情, 半侧着身, 等他们追上来,才语气轻松地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苏苗苗习惯性地跑到池生边上, 没好气地说:“我们刚通宵完回学校。”
张烈也靠过来,兴奋地拍了池生一下:“刚还在说你这么不够意思难得聚一次都不来,就碰上了。”
他们通完宵,精神却很足,七嘴八舌地说池生不够意思,说他们玩得多好, 说池生下次可不能再缺席了。
池生跟他们插科打诨,表现得和平时一模一样,步子却加快,将他们带离这里。
学长回了下头,朝池生出来的小区大门看了几秒钟, 他突然笑了一下, 插话道:“你住这边吗?”
池生眼皮一跳, 没立刻回答。
张烈以为他们不认识, 热情地介绍:“池生,这是陶平学长,也是我们学校的, 比我们高两届。”
这么一打岔,刚刚的问题就带了过去, 池生顺势道:“我们认识,前天才见过。”
陶平学长笑了起来,斯文的面容,亲和力十足,他给一头雾水的众人解释:“我们都是康老师的学生。”
众人都恍然大悟,苏苗苗兴奋道:“是那个比赛吗?”
陶平像个关心学弟学妹的好学长,耐心说明:“今天就能知道参赛名额了。池生希望很大,康老师非常欣赏她。”
他是跟其他人说的,但目光却时不时扫到池生,池生觉得不太舒服。
“这么大的好事,你都不告诉我们。”不知是谁这么说了一句。
张烈也不满道:“从暑假你和那个女的走了以后,就不跟我们玩了。”
他猝不及防地提到阮茵梦,池生一慌,下意识地留意其他人的反应,面上却显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将话题岔开。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到了学校门口,然后便分道扬镳,回宿舍的回宿舍,去上课的去上课。
池生到了教室,心不在焉地听了会儿课,胸口却像压了块重重的石头。
下了课,她想起什么,拉住身边的一个女生问,是不是常有人去北湖南路那条街,女生回答,是啊,那边有很多店还有网吧之类的,这一带的学生都爱往哪里跑。
池生松了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浑身的血都像冷了下来,要去北湖南路,都得经过阮茵梦住的那个小区。
会不会她已经被人撞见过好多次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狠狠地压了下去。
撞见就撞见,她和阮茵梦从来不在外面有逾越的举动,即便撞见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池生发现从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起,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就如影随形,时时地敲打她。
她会对自己说,我们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又明白如果被人发现,等她也许就是灭顶之灾。
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她去了康老师的办公室,那位学姐已经在了,陶平来得迟一点。
人到齐了。
“我跟几位老师一起评选,最后一致决定周雯和池生更符合参赛要求。”
这个好消息总算让池生高兴了点,她从办公室出来,就编辑短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阮茵梦。
陶平坠在她身后跟了一路,一直到了教学楼,才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接下来一段时间,池生把大半的时间泡在画室里,跟周雯学姐相处得时间长了,倒是熟悉起来。
周雯比她大两级,气质相貌都很成熟,却很喜欢逗她:“他们都说你不喜欢理人,骄傲得很,原来熟悉以后这么好玩。”
池生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好玩了,她埋头画画,回家的次数都少了,但每天一个电话是不少的,只是通话时间被压得很短。
她很想她,这样隔着电话的交流渐渐无法再安抚她。
她总有种风雨飘摇中的小舟的不安感,越是不安,便越是想阮茵梦,想她的声音,想她的身体,想她注视着她的眼神。
于是一个晚上,她拿着画笔,画着画着,却越发的烦躁起来。
是很突然的决定,甚至没经过大脑,没经过思考,她丢下画笔,就往外跑。
冬天森冷的夜晚,她跑出了一身汗,走进家门时,喘得厉害,阮茵梦已经睡下了,被她的突然到来惊了一下,忙下了床,倒了热水来给她喝。
池生见到了人,那种风雨飘摇的感觉便安定了下来。
阮茵梦常说她的眼睛很干净,说她是个小太阳,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池生觉得阮茵梦已经变成了她的主心骨,只有她在,她才能安心。
“不是说要画画吗?”阮茵梦看着她喝完一杯水,关切问道。
池生没回答,伸手环住她的腰,阮茵梦便没再说话,慢慢地抚摸她的头发。
“等我毕业,就好了。”她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等她毕业,就没那么多约束了,她们只要撑到那个时候就好了。
这么一想,她像是找到了某个盼头,像高三的孩子盼着熬过高考就好了那样,她也找到了那个熬过去就能一帆风顺的节点。”等我毕业……“她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阮茵梦的手一顿,却没问她毕业了怎么样,只是柔声附和:“好,等你毕业。”
但事实似乎不想让她继续安逸下去。
没过几天,池生突然发现,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仿佛在低声的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她回望过去,人家就赶紧移开目光,议论声也停下来。
议论和目光像一张网,密不透风,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她到了画室,那个画室现在只有她和周雯用。
只剩了她们,池生终于能喘口气,却看到周雯满脸的欲言又止。
池生坐直了身,望着她,周雯看了看门外,上课的时间,没人经过,但她还是站了起来,谨慎地走到池生边上。
池生已经猜到了什么,她脸色骤然变得雪白,仰头看着周雯。
“你……”周雯起了个头,看到她难看的脸色,突然有种要是告诉她,她稚嫩的脊背会被彻底压垮的错觉。
周雯缓了缓,还是讲了出来:“你的事被人知道了。”
即便有预料,池生心里还是有什么轰然坍塌的嗡鸣,她怔怔地望着前方,周雯有些不忍。
“前阵子跳楼的那个同学是我们班的。”
池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周雯顿了顿,到底没把“同性恋”三个字说出来,这三个字分量太重,简直是把利刃,往听的人心里捅。
“这个上半年刚从精神病手册里移除,不算心理障碍了,学校没法用这个为难你,我们班那位同学是因为耽误了学习,学校才要他退学,加上别的同学指指点点,话说得不好听,他才……”
“只是其他同学会带有色眼镜看你,给你很大的压力,但只要你别去管他们,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周雯说的话,带着很浓的安慰意味。
池生心慌意乱,却奇异地清醒,她敏锐地抓住了她话语间一部分官方的口吻,仰头问:“这些话是康老师让你说的?”
周雯一愣,她看得出来池生很慌,任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不可能临危不乱,可她居然还是从她的三言两语里抓住了最关键的东西。
周雯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直白地说:“有人向学校寄了匿名信检举,康老师分析了一下,这件事最关键的还是和你一起的那个人,听说她是做……这是很严重的作风问题。”
阮茵梦……
只有平城的人才知道阮茵梦以前是做什么的。池生心一沉,想到那天早上遇到的那些人。
“这事还有回转的余地,你赶紧和那个人断了往来,康老师会帮你把这个名额保下来,你知道比赛有多重要,要分清轻重。”周雯说出最关键的地方。
名额。
池生瞬间明白了。
那位同学跳楼后,满校园都是议论他的声音,大家毫无顾忌,但轮到池生,大概是因为她是个活人,即便是指点,好歹是在她背后。
池生走到哪里都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回宿舍,宿舍里叽叽喳喳的声音骤然一静,室友都不自然地转开脸,目光闪躲。
气氛压抑,她只好出来。
只要不让阮茵梦知道就好了。池生从混乱中抓住最关键的点。
至于名额,至于比赛,管他呢。
她不参加就是了。
还有这些同学,他们要歧视,要议论,要排挤,都随他们去。
反正她也不在乎。
她一股脑地做了决定,她害怕了这么久,从亲眼看到那个同学从面前坠落开始心惊肉跳了这么久,现在真的发生了,就像那只鞋子终于落了地。
她困兽般烦躁,带着什么都能舍弃的骄傲和孤高。
她有阮茵梦就好了。
她走在学校里,没去管周围的人是什么表情,手机突然响了。
是阮茵梦。
她忙接起来,按在耳边。”池生。“
阮茵梦的声音一传来,池生眼眶骤然湿了,她顿时泛起一阵委屈,不敢说太多话,只应了声:“嗯。”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还没来?”阮茵梦问道。
池生这才想起,她早上和阮茵梦说好了今天要回家吃饭的,她刚完成一个阶段的练习,康老师说她进步很大,她很高兴,想要放松一下。
“我走到学校门口了,就来了。”池生连忙道。
阮茵梦说:“那你仔细看路。”
池生挂了电话才发现有好多条没看的短信,和未接电话。
她只扫了眼,就没去管,直接出了学校。
她想回家,想到阮茵梦的身边去。
可是有人不知好歹,非要多管闲事。
池生在小区门口遇到了苏苗苗。
苏苗苗显然是在这里守株待兔,池生看都没看她,心里漠然地想,也好,现在都不用躲着你们了。
她从苏苗苗身边走过去,苏苗苗叫了声她的名字,忙拉住她。
池生冷冷地看她,从她手里挣出来。
“不是我说的!”苏苗苗慌了,连忙撇清,“是陶平问了张烈……我也是今天被辅导员叫去问,才知道不对劲。”
这事知道的人就这么几个,相互间一问就问出来了。
“是不是你说的,都没什么意义了,以后也别找我了。”池生没有半点要和她周旋的意思,径直从她面前走过去。
苏苗苗忙跟上去:“池生……”
池生停下步子,指了下小区大门:“不送。”
苏苗苗被她这么不留情面地驱赶,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池生无动于衷地要走,苏苗苗深吸一口气,语气冷了下来:“我就跟你说件事,说完就走。不然我就去找她。”
冬天夜里都是顶着寒风埋头赶路的人。
她们站在路边一处拐角的阴影下,经过的人不留心看注意不到这里竟然有人。
苏苗苗看出池生耐心耗尽,也没多磨蹭,直接开了口:“我去院里问过了,只要你跟那个女的断绝往来,名额还是给你。”
池生听得疑惑,怎么谁能来对她指手画脚了?
她淡淡地问:“说完了?”
她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苏苗苗急得拽住她的衣服:“你现在改过来,还来得及。”
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池生压了一整天的情绪骤然间摇摇欲坠,再也不能用理智压制下去。
她开了口,眼神很沉:“我有什么错?我害到谁了?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羞耻的事,是你们,太烦了!”
她发了通火,话音落了,眼里的怒意还未散去,直直地瞪着苏苗苗。
苏苗苗像是被她吓到了,她后退了一步,脸上神色变幻,最后余下了唇畔一抹冷笑:“你没错?”
她语调高高地扬起,仿佛奚落。
池生顿时觉得没意思,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她转身要走,苏苗苗却又开了口:“你就不嫌脏吗?”
这句话,使得池生浑身的血都骤然冷了下来,她咬紧了牙关,恶狠狠地挤出一个字:“滚!”
苏苗苗没动,眸光淡淡的,像是没听到般,疑惑又鄙夷地继续说:“她那种人,到了哪儿都会被人挖出过去,谁知道被多少人……”
池生猛地推了她一把,把她的话打断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连在黑夜里都看出她脸上的凶狠,苏苗苗突然觉得,她再不走,池生会对她动手。
她充满失望愤恨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走了。
等她走远,池生浑身脱力,站不稳地后退了一步,靠在身后的墙上,她弯下身,胸口剧烈地起伏,怎么都平息不下来,想大喊,想奔跑,想发泄,却又什么都不能做。
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几乎咬出血。
身前忽然来了一个人。
池生怔怔地抬头,是阮茵梦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
酸楚的泪意猛地涌了上来,池生鼻腔发酸,她张了张口,又怕阮茵梦担心,低下头,胡乱地擦着眼睛,想把泪意强压下去,然而下一秒,她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还有一到两章,明天或后天,戏中戏就能结束了。
第五十五章
====================
阮茵梦牵着池生上楼, 池生眼泪已经擦干了,跟在她身后,乖乖的, 像只被人从路边捡到的小动物。
池生不敢出声, 她心里忐忑, 不知道阮茵梦听到了多少。
明明想好了, 要瞒着她,不能让她知道, 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才不到一个小时,事情就有败露的迹象了。
她被阮茵梦牵着。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池生却深刻地感受到她被她爱着。
阮茵梦的手很软,但跟以前细致保养的柔软不同,她的手心粗糙了些。
池生想到她们初见的样子, 阮茵梦穿着一身黛绿色的旗袍,化着艳丽的浓妆,风情万种,美得毫不遮掩,她在橙黄的路灯光晕里抬头望过来, 对她笑了一下。
才过去不到半年, 阮茵梦染上了风霜, 她做收入微薄的工作, 她的手粗糙了,但她从无怨言,甘愿去当人群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
对她而言, 光是平凡两个字,就已耗尽了她半生的心血。
那些不了解她的人凭什么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指责她。
“又要哭了。”阮茵梦在她身前无奈地说。
她不说还好, 一说,池生倒真的满眼的湿意,阮茵梦捧住她的脸,擦了擦她眼睛里的泪花:“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呢。”
池生用手背用力地擦了下眼睛,低下头,不吭声。
阮茵梦看着她的发顶,嘴唇动了动,柔和的目光里掺杂了心疼与无力,终于,她还是开了口:“你的名额……”
池生蓦地抬头,阮茵梦听到苏苗苗的那些话了!
房子的层高很矮,天花板压得低低的,哪怕开了灯,也总有显得昏暗。池生头抬猛了,一阵晕眩,眼前的景象在她眼中晃了晃。
没等缓过来,她就急着说:“我不要名额!”
她抓住阮茵梦的手,没有一丝犹豫地剖明自己的心意:“那不重要,他们不给就不给好了,我不在乎。”
她生怕说得慢一秒就会让阮茵梦动摇,她抓得很紧,把阮茵梦的手都抓疼了。
阮茵梦知道池生多看重这次比赛,付出过多少努力。
可是她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是她给池生带来的困境。
“一次比赛而已,不参加就不参加了,我还会有别的机会的。”池生掏心掏肺地想让阮茵梦安心,她想让她知道,只有她才是最重要的,别的一切都可以舍弃,“真的,你相信我,我不会受他们威胁的。我们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他们又不重要,不要理他们。”
饭菜都在桌上,用碗倒扣着保温,阮茵梦用心做了好久,都是池生喜欢的菜色。
可现在已经没人顾得上它们了。
阮茵梦看着池生紧张得近乎语无伦次,心里一下子酸楚得说不出话。
她是池生的污点。
她早就想过,在对池生动心时就想过,如果她们在一起,她会成为她的污点,成为别人为难她,看不起她的理由。
可是池生这么好,好到她狠不下心,好到她自私地想让这个小太阳变成她的。
所以她心怀侥幸,只要不被发现就好了,所以她跟她来到这里,到这个从来没有来过的城市。
可她们的事,还是被人发现了。
“阮茵梦。”池生久久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慌了。
阮茵梦看向她。
池生眼里满是哀求,但她仍试图稳住语调,像个成熟的大人那样说服阮茵梦:“那个比赛不是非参加不可的,甚至画画……一条路走不通就换,我不是只有美术一条路可走,他们威胁不到我的,我们坚持下去,一定能克服的。”
她稳着声调,说到后面,仍是泄露了她的心慌。
阮茵梦瞬间被内疚填满,明明是她给池生带来的麻烦,现在却要她这样心慌意乱地恳求她。
“好。”她说道。
池生长舒了口气,她一点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恨不得时光倒流,在小区门口看到苏苗苗时就把她赶跑才好。
她往桌上看了眼,生硬地转换话题:“你做了好多菜。”
她说完,露出笑容,刻意地让语调轻快:“我们吃饭吧。”
阮茵梦也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她说:“你先坐,我去盛饭。”
说着,就去了厨房。
池生在桌边坐下,她抬手按了下心口,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好快,她刚刚真的很害怕阮茵梦动摇放弃。
饭端上来了。
池生接过,正要说话,手机响了。
铃声响得很突兀,池生怔了一下,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放下碗,接了起来。
接通的那一瞬间,那端的声音就如惊雷般响起:“池生,快回家,你奶奶突然晕倒了。”
导演喊停的一瞬,宁稚差点脱力。
她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个老式的手机,梅兰走过来,看了看这边的情况,然后对她们说:“今天不拍了,放假。”
整个剧组的气氛都很沉,没人放松得起来。
宁稚看向沈宜之,她张了张口,却没能问出来。沈宜之明白她的意思,说:“我陪你去。”
接下来的那段戏要在平城拍,没有沈宜之戏份,她只要在这边等他们回来就行,可是宁稚不想和她分开。
池生离不开阮茵梦。
她也离不开沈宜之。
得到沈宜之的允诺,宁稚感激地点头,她试图笑一下,却完全笑不出来。
她们坐沈宜之的保姆车,两个助理也在车上。
宁稚神思不属,沈宜之很担心,其实何止宁稚,连她也沉浸在剧情里走不出来,只是她经验更多,知道怎么不影响平时的言行。
“等杀青就好了。”她安慰了宁稚一句。
宁稚却一点都没安慰到。
杀青,就不能经常看到你了。她这样想,一下子更加低落了。
“我想给她们写首歌。”她低声说道。
主题曲肯定不会给她唱,池生茵梦虽然池生的戏份更多,但女一显然是阮茵梦,是用池生的视角,讲述阮茵梦的故事。
她的声音和风格都不合适。
宁稚不由自主地靠近沈宜之,她们坐得很近,可她却仍然觉得不够,她想像池生抱着阮茵梦那样,抱着沈宜之。
可她知道不行,她用所剩不多的理智控制住自己。
“从池生的角度吗?”沈宜之问。
宁稚点头,又看了看她,问:“好不好?”
“好。”沈宜之柔声道,又问,“那想好歌名了吗?”
宁稚低着头,沉默了会儿,又抬头看着沈宜之,将她深深地映在眼睛里,印在心上。
“只为一个梦。”她说道。
歌名是只为一个梦。
阮茵梦是池生的梦。
沈宜之是她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才今天一定会有很多作者发糖,为了保护大家的牙齿避免蛀牙,我来平衡一下。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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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到一半转移阵地, 既兴师动众又破坏演员的戏感。
可池生茵梦剧组上下都没觉得不妥,反倒都趁着转移的间隙喘了口气。
宁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沈宜之身旁,跟她说话, 看她的面容, 她被角色的情绪感染, 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把对沈宜之的感情都暴露出来。
剧组所有人都看到了,但都认为是入戏过深的缘故, 没人知道是宁稚自己的真心。
在去平城的路上,她跟沈宜之说想写一首歌,说她已经有一段旋律了。
手边没有乐器,她就哼给沈宜之听,哼完才觉得不好意思,她以前在沈宜之面前玩过乐器, 但很少唱歌,不知她会不会喜欢。
她低头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听到沈宜之说:“很好听,会有很多人喜欢的。”
宁稚抿了抿唇,问:“你呢?”
沈宜之笑了一下:“我也喜欢。”
宁稚也笑了笑, 她觉得不管以后她们会怎么样, 是像朋友一样偶尔问候, 还是像过去六年那样杳无音讯, 她都会很怀念这三个月。
池生片刻不停地赶回家,她跑到病房外时,奶奶正好醒了, 她要出院去找池生,被医生和护士围着劝说。
看到池生, 她反应很慢地望向她,叫了声她的名字:“池生?”
池生气都没喘匀,走到她身前,奶奶终于反应过来了,慌忙地抓住她的手臂,急声问:“他们说你跟那个女的……”
池生突然像是失去了听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什么都听不到,只看见奶奶的嘴巴一张一合,焦急地说话,只看到医生护士也急匆匆地跟她说着什么。
她脑袋嗡嗡的,仿佛什么都听不到却又被无数种声音密不透风地包裹。
她能不在乎别人看法,能不要那个名额,能毫无顾忌地对苏苗苗说她没错,可在奶奶面前,她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医生反复叮嘱,这个年纪的老人不能受刺激,让她有话缓缓说。
奶奶精神很差,才几个月没见,池生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反应变慢了,记性也变得很差,经常望着一个地方出神。
她不敢去想这是自然苍老的结果,还是因为听到她的事被气出来。
“池生,不好这么荒唐的。”她没有疾声厉色的指责,却是一遍遍恳求,“你答应奶奶,别跟她往来了,好不好?”
也有急了,拔高声音说,奶奶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的时候。
她紧紧看着池生,池生一不见,就惊慌失措,生怕她又去找那个女人。
医生跟池生说,老太太受了很大的刺激,有点老年痴呆的先兆,这段时间最好有人照顾她,观察观察再做决定。
池生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行尸走肉般地在医院穿梭,照顾奶奶的衣食,她不敢提阮茵梦,也怕奶奶提阮茵梦,小心翼翼地挑选话题。
她哄着奶奶睡下,走出病房,浑身都是无力。
她拿着手机,想极了阮茵梦,想听她的声音,想抱抱她,想听她叫她一声池生。
她已经快撑不住了。
阮茵梦就是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的。
池生迫不及待地接起来。
阮茵梦先叫了她的名字,问她情况怎么样了。
池生咬紧了牙关,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即将失控的情绪。
“还好。”她平静地说,竭力维持一个太平的假象,“奶奶已经睡下了,我会尽快回来的。”
阮茵梦沉默了一下,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她说:“我来陪你吧,不去医院,不让奶奶看到,在离你近点的地方……”
“不要!”池生脱口道。
她怕阮茵梦被熟人撞见,怕她发现情况很糟,怕她看到她狼狈无力的样子。
但话音一落,她就察觉自己太紧张了,她深吸了口气,想要让语气柔和些,身后病房里发出砰的一声脆响,奶奶醒了,打翻了杯子。
奶奶神经紧绷,没看到池生,慌忙找她。
“池生呢!她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女的了?”
她大声喊着要从床上起来,查房的护士看到,忙去安抚,可谁说都没有用,病房一下子乱成了一团。
池生在门外,看着这一幕,阮茵梦听见了,她苦心维持的假象就这样被揭穿,池生握紧了拳头,再说不出逞强的话。
“我们晚点说。”她说完,不等阮茵梦的回答就挂了电话,走进病房。
她努力地想长大,揠苗助长般地逼迫自己,抓紧每分每秒地积攒力量,去做所有她能做的事,她相信只要拼尽全力,没什么不能克服的,她相信只要她们相爱,没有人能分开她们,她相信她和阮茵梦会永远在一起。
可是当噩梦接连而至,打击一桩接着一桩,她才发现,哪怕她再拼命都来不及。
她寸步不离地照顾了奶奶半个月,终于出院,回到了自己家。
桐花巷的泡桐树凋零,房子在冬日的寒风下显得更加破旧,这个她和阮茵梦开始的地方,已经没了半点夏日的盛况,面目全非。
奶奶紧张地看住她,池生只能妥协,只能听话,只能慢慢地融化奶奶的心防。
又过了一个星期,她跟奶奶商量,她得去学校,再缺课就跟不上了。
奶奶最重视她的学业,想了再想,还是答应了,却又不放心地再三跟她确定,是不是改好了,不会跟那个女的再见了吧,不会让奶奶担心吧。
池生只能全部都答应,她请邻居帮忙照看两天,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办。
奶奶需要照顾,不可能一直托给邻居,她得上学,还有阮茵梦。
一想到阮茵梦,池生的心像被刀割,愈加地窒息。
她们要怎么办?她们该怎么走下去?
她想见阮茵梦,什么都不管,就看看她。
下了车,她没回学校,先回了家,走到家门外,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把钥匙弄丢了。
她一直强撑着,在奶奶面前强颜欢笑,在邻居怪异的目光里装作坦然,她撑了大半个月,只想在阮茵梦的怀里稍微休息一下。
可是钥匙丢了。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她满脑子都是钥匙丢了,她回不了家了。
她魔怔了般地想,钥匙丢了怎么办,握成拳的手颤得厉害。
脚步声传来,是阮茵梦的。
她怔怔地回头,心像是被一个透明的玻璃罩盖住,没有空气,无法呼吸,麻木地透过玻璃罩看着外界,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的眼睛里没有光了。
这个第一眼就深深吸引着她,无论何时都从未熄灭过光芒的人,眼睛里只剩下了倦意浓重的黯淡。这个初见时笑容清澈到天真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麻木,再也无法毫无负担笑了。
阮茵梦在看到池生眼睛的瞬间,所有的坚持轰然坍塌。
池生那位同学的话在她脑海中响起,她这种人,到了哪儿都会被人挖出过去。
她抬手抚摸池生的脸庞。
池生黯淡的眼眸有了些微波动,她深深地看着她,像是得了失语症,面对着她那么喜欢的阮茵梦,看得比命还重的阮茵梦,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回家。”阮茵梦看着她的眼睛,柔声说道。
池生点点头。
她们走进家门,池生用力地抱住阮茵梦,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可她抱得很紧,她祥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不能说,问题都没有解决,而这次,她没有把握了。
她张了张口,最终嗫嚅着,像犯了错的小孩:“我把钥匙弄丢了,家里的钥匙被我弄丢了。”
阮茵梦轻轻拍她的背,温柔地说:“没关系,我这里有。”
池生将她抱得更紧。
阮茵梦心里满是爱意,爱意满得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爱意满得让她都觉得可怕,怎么会这么爱一个人,爱到能为她做一切,爱到愿意为她去死,爱到不舍得看她皱一下眉。
可是,满腔爱意无用,要离散的人终究要离散。
池生转头吻了吻她的头发,像是冬日里被冻僵的人触碰到了温暖的篝火,她更加用力地拥抱阮茵梦。
“会有办法的。”她低声喃喃,不知道是安慰阮茵梦还是安慰自己,“一定有办法的。”
阮茵梦转头吻住她的唇。犹如骤然间被点燃,池生凶狠地,像是要把阮茵梦吞咽般用尽力气吻她。
她迫切地贴紧她,不愿半点分离,踉跄着将阮茵梦带进卧室,倒在床上。
她气势汹汹地吻她,猛烈而迫切。
……
拍摄中止。
不知什么时候,宁稚的脸上满是泪水,她抱紧了沈宜之。
“不要走,求求你……”她语不成句,像八脚章鱼似的,紧紧缠绕着沈宜之,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也顾不上戏里戏外,满心都是留住她,别让她离开。
沈宜之坐起来,揽住她,指尖一遍一遍地抚摸她的后颈。
梅兰在边上怔怔地看,好一会儿才恍然回神般挥了挥手,带着人出去了。
宁稚仿佛是提前知晓了结局的池生,她知道阮茵梦要离开了,她只想留下她,却又知道留不住。
她像是彻彻底底变成了池生,痛苦于自己的弱小无力,痛苦于即将到来的分别,像是一团肉生生地从她的心上剜下来,痛得血肉模糊。
“我们有办法的,别不要我,求求你了,别不要我。”宁稚分不清这是对阮茵梦说的,还是对沈宜之,她哭着哀求,抓住了沈宜之的衣襟。
沈宜之起先无措,到后边被宁稚的状态弄得心碎,只能说谎骗她,用阮茵梦的语气哄她:“我不走,不会不要你的,我一直在你身边。”
她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讲,直到她冷静下来,直到她听见。
她说的是假话,阮茵梦是必然要走了。
她又在骗她。
可宁稚愣愣地看着她,心甘情愿地被她骗,满怀希冀地问:“真的不走吗?”
沈宜之被她眼中希冀割碎了心,强迫着自己点头:“不走。”
宁稚便真的相信了。
她被安抚好了,沈宜之趁着她稳定下来,将剧组的人叫了进来。
拖得越久越糟糕,赶紧拍完,让她休息,才能让她尽快走出来。
这次,宁稚相信了阮茵梦不走,她变成了当下的池生,不知未来,不知结局。
阮茵梦任由她脱去她的衣服,呼吸急促,池生在她的胸口亲吻,她咬疼了她,阮茵梦倒吸了口冷气,池生忙停了下来,无措地抬头。
阮茵梦弯起了唇角,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面容,指尖轻轻地抚摸池生的脸庞,爱惜而又不舍。
刚才的激烈都停顿,空气都抽离了般的安静。
阮茵梦忍住了眼泪,触碰池生眼角。
池生没有躲避,她侧过脸,贴着阮茵梦的指尖蹭了蹭,清澈眼眸像蒙上了一层懵懂的雾,说着自己的信念:“会好的,过了这个坎就没人能阻拦我们了。”
“嗯。”阮茵梦应声,抱住池生的脑袋,挺身将自己的身体送到她唇边,眼泪在这一刻滑落下来。
夕阳透过窗口照进来一缕,冬日的阳光都渗着冷意,没有一丝温度。
池生睡着了,脸颊贴着柔软的棉被,阮茵梦背对着窗,将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穿到身上,妥帖地穿好,然后坐在床边,伸手碰了碰池生的嘴唇,她的鼻子,她的眉毛,还有她柔软白皙得近乎剔透的耳尖。
池生睡得很浅,只是这微弱的触碰,便让她迷糊的睁开了眼,她拉住阮茵梦手,到唇边吻了吻。
看到她穿戴齐整,池生嗓音沙哑地问:“要出去吗?”
“嗯。”阮茵梦的目光黏在她的脸上,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池生松开手,又有些不舍地握紧,她坐起来,声音有点软:“要早点回来。”
她们得好好商量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办。
阮茵梦点头:“好。”却没有动,仍旧看着池生,像有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像有无尽的话想跟她说。
池生仰头看她,眼睛里带上了些询问。
阮茵梦终是一笑,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转身走了出去。
池生抱住了被子,听着外头的动静,听外边门关上。
她出神地望着虚空发了会儿呆,然后下了床。
她走到外边,想要倒杯水喝,就看到了桌子上的东西。
一枚钥匙,一沓钱,一张纸。
钥匙是家里的钥匙,钱是暑假时她交给阮茵梦的,她记得很清楚,工地上领的,纸币上沾了一点抹不掉的泥。
池生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空白。
阮茵梦刚才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在她脑海中回放,她的心跳骤然剧烈,剧烈到晕眩,她拿起那张纸,纸上只短短写了一句:“池生,要好好的。”
笔迹很重,透着穷途末路的不舍与温柔。
池生丢下纸,打开家门冲出去。
她跑下楼,跑出小区,在人群里慌乱地寻找,而小区外车流如水,人海茫茫,她在每张脸上看过,却都不是她心爱的人。
她冲进人群,到处寻找,却跑到脱力,跪倒在地上,这一次,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的青春在这一天结束,从此不再学画。
时光似流水,有时过得匆匆,有时又流得缓慢。她上学,毕业,渐渐地从日思夜想,到把人藏在心底不敢触碰,甚至连夜半无人时,在床上辗转反侧,看着天花板出神,都不敢想起那个名字,光是想,都是鲜血淋漓。
余下的都只是一些流水般的画面,画面里,那个清澈明朗的少年长大了,她的面容渐渐成熟,她的衣衫逐渐光鲜,她在灯红酒绿的场合中出入,她始终一个人。
过了几年,奶奶也过世了,她彻底没有挂碍,孑然一身。
她生病了,灯光闪烁的深夜里,一个人吃药,一个人躺在宽大冰冷的床上,有时会碰一碰身边的位置,眉头皱得更紧。
她很久很久没有提那个名字,多久呢?几年,十几年。
可她还是经常回那栋旧旧的楼,去那间低矮昏暗的出租屋,只是从不敢留宿。楼下的阿婆也老了,背佝偻,鬓斑白,但还是种了一花圃的花,看到有眼缘的人就送上一朵。
好像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好像留住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留住。
她也三十一岁了,来到当年她们相遇时她的年纪,她走在路上,忽然看到前方许许多多的高中生从校门里走出来。
他们穿着夏天的校服,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相互打闹着,笑声不断。
她停下了步子,看得入了神。
她来到她的年纪,从她的角度,看着那群青春洋溢,仿佛浑身都在发光的少男少女,她想笑又想哭。
画面切换。
黑暗中,一扇门推开,“啪”地一声轻响按亮了灯,首先出现的是插满了蜡烛的蛋糕,阮茵梦捧着蛋糕进来。
躺在床上的池生转头,看到她,立即坐了起来,稚嫩的脸上满是笑意,惊喜又开心的模样,是之后十几年再也没有过的。
“十八岁了,成年快乐。”阮茵梦的眸光在烛光的映照下细腻温柔。
池生跪立起来,闭上了眼睛,虔诚地许愿,年少的脸庞带着羞涩,却在橙黄烛光的跃动中那样开心。
蛋糕放到了一边,阮茵梦将礼物送给她。
池生满怀期待地拆开,是一支墨蓝色的钢笔,她抬起头,眼眸湛亮,星星点点的全是喜悦。
阮茵梦眉眼间韵致柔媚,旧时光阴留在她身上的风韵总在不经意间流露,使得万物失色。
可她望向池生时,却只剩了真挚的柔情,掏心掏肺般的毫无保留。
“去书写你的人生吧。”她笑着,满目爱意。
池生微微倾身与她额头贴着额头,她拿着钢笔,爱不释手地看,想了会儿,笑了起来:“那首先要写上阮茵梦三个字。”
阮茵梦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得满眼宠溺。
池生脸红,也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说:“本来就是,我离不开你,我这一生都离不开你。”
余音未落,画面渐渐暗了下来。
至此,落幕——
作者有话要说:
戏中戏到这里结束了。
之前说过会有惊喜,不过你们都猜到了,那我就不多说了。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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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段都是宁稚的单人镜头, 又拍了很久。
几个画面闪烁间,从十八岁演到三十一岁,其实都是很短的镜头, 像坐着时光机在时空隧道里穿梭时的惊鸿一瞥, 但梅兰要求很高, 哪怕只有一秒钟, 也必须传神,尤其是最后一幕, 看到那群飞扬少年的镜头,只一个五秒钟的表情就磨了三天。
所有的神态、动作、心境,全是宁稚自己揣摩出来的。
一遍遍地改正不传神的地位,逐渐接近池生,直到与每个年龄段的池生都重合起来。
她好像也跟着池生孤独地生活了十四年。
有一天晚上,她躺在酒店的床上睡觉, 恍惚间,仿佛看到阮茵梦回来了,坐到她的身边,一笑起来,仍旧是她风韵婉约的模样。
她好不容易从半梦半醒间挣扎出来, 睁开眼, 身边自然是没有人的。
接下来就睡不着了, 睁着眼睛想了一晚上, 阮茵梦会在哪里,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越想便牵挂得越深。
最后一幕拍完, 场记最后一次打板,众人欢呼着杀青, 宁稚呆立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到了杀青宴上,她懵懵懂懂地被人牵着走,合影也照了几张,却依然游离在外。
她坐在主桌,不知谁给她满了杯酒,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冷酒入空腹,她趴到桌上,难受地闭上了眼。
周围的人都很高兴,终于拍完了,大家都如释重负,只有她怎么都适应不过来。
她脑袋空空的,听到桌上有人在说:“沈老师下部戏签了吗?”
宁稚睁开眼睛,不由地仔细听。
“下部跟许睿合作。”是沈宜之的声音。
刚才开口那人恍然大悟般道:“许睿的新戏啊,我知道,他筹备挺久了,冲奥去的,快入组了吧。”
“听说十一月开机。”又一个人说。
众人赶着热闹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话题也顺势展开,他们欣然地说起了下一程工作,下一个剧组,下一部电影。
宁稚直起身,眼睛被顶灯明亮的光一刺,条件反射地眯了下眼,心里却冒出一个声音。
结束了。
那声音轻轻的,却像细密的针,朝宁稚的心上扎了一下,说不上有多疼,却让她惊得一口气没喘上来,然后便是一阵咳嗽。
她看到沈宜之望了过来,桌上的议论声都停了,其他人也跟着看了过来。
“呛到了?”有人关心地问。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宁稚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凭借一股冲动,朝坐在她对面的沈宜之抬了抬酒杯。
沈宜之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宁稚余光扫到有几个人在用手机拍,不知道是受邀的媒体还是剧组的宣发在拍素材,但她顾不上这些,凭着脑子里的一股热,看着沈宜之的眼睛,说:“池生茵梦是我第一部电影,对我意义非凡。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夏天,记得池生,记得阮茵梦,记得成为她们的我们。”
一桌人的目光在她们两个之间来回扫,隐隐有起哄的趋势,只是碍着沈宜之,不敢闹得太过,面上却都带上了八卦的兴奋。
她们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宁稚只看着沈宜之一个,直望进她的眼底,然后很浅地笑了一下,语气微微地低落下去,带着曲终人散的阑珊,说:“谢谢沈老师这段时间的照顾和指点。”
说完,没等沈宜之回应,也没去看她的神色,就将整杯酒一饮而尽。
沈宜之看着她手里的空酒杯,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喝完。
她们坐在一张桌子最远的两端,隔着杯盘狼藉对视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
这桌坐的都是人精,很快有人说话,将刚刚安静的氛围带过去。
一群人结伴来找宁稚拍照,宁稚离席。
她一扫方才的神色恹恹,兴致高涨,谁来敬酒都是整杯喝完,手里的酒杯喝完又满上,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痛快得好似她应付那些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的人,只是想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喝一杯。
沈宜之跟别人说着话,注意力却始终在她身上,刚刚被她的那番话搅弄得心思大乱,现在见这种喝法,不由地又来气。
她今天一整天都神思不属,没吃什么东西,这么喝下去,过会儿就该难受了。
沈宜之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叫了助理过来。
宁稚正在兴头上,紧紧地抓着她的酒杯,沈宜之看着助理走到她身边,估计劝起来会很费劲。
果然,助理说了好一阵,宁稚面上笑得一脸乖巧,却半点没有要松开酒杯的样子。
但随着助理又说了什么,宁稚一愣,笑意收敛了起来,她垂下眼睑,乖乖地把手里的杯子交给了助理,然后转身朝露台方向去。
她走得不太稳,步子有些浮。
沈宜之看得心惊,助理走了过来,一脸为难:“我劝不动她,就哄她说你有话跟她讲,不然你就去跟她随便说两句吧。”
露台是从宴会厅延伸出去的一处僻静角落,里头酒宴酣畅,没人出来,整个露台只有宁稚,不怎么在乎形象地趴在白色大理石栏杆上。
沈宜之心里那点气恼在看到她一个人趴在那里,清瘦孤独的样子,就全消失了。
她走到她边上,宁稚才察觉她来了,转头看她。
她眼睛很黑,眼底沉沉的仿佛有一抹深重的阴翳,身上还带着浓重的酒味,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要迷糊些,说的话倒是不迷糊。
“叫我干什么?”她不太客气地直接问道。
沈宜之一边琢磨着她还有几分清醒,一边直白道:“你不能再喝了。”
宁稚不想听这个,转开头,她大半的身体都靠在栏杆上,饶是如此,还是斜着站不直。
沈宜之看出来了,她醉得很厉害。
“我带你去休息。”她伸手要扶她,宁稚却抗拒地把她的手推开,不想让她碰。
沈宜之拗不过她,只好说:“那我帮你把助理叫来。”
宁稚的目光冷了下去,沉沉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她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又趴到栏杆上,嘟哝道:“你想走,就走好了。”
她这语气,倒让人弄不明白她是想她走,还是不想她走。
沈宜之问:“那我不走,好不好?”
宁稚听到这句话,不仅没被安抚,还一下子抿紧了唇,转开头,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后脑勺,生气了。
接下来,沈宜之说什么都没用,她就是不肯说话,也不肯看她一眼。
沈宜之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惹她动这么大的气,又试探着把手放到她的手上。
宁稚这次有了反应,她低头看她们交叠在一起的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看了好久都没移开眼。
快九月了,到了半夜,凉意浓重,楼下的树叶被一阵风吹得哗哗地响,等风过去,又归于寂静。
宁稚喝了这么多酒,身体却没暖起来,手背还是凉凉的。
她只穿了件短袖,又喝了这么多酒,再待下去,着凉了就不好了。
沈宜之又问了一遍:“我带你去休息?”
宁稚还是在看她们交叠在一起的手,听到这句话,也没多大反应。
沈宜之莫名觉得,宁宁的手像小奶猫的后颈皮,揪住就听话了。
于是她握住她的手,走出两步,然后停下看宁稚的反应。
宁稚这回一点也没抗拒,跟着走过来,只是她走不稳,晃晃悠悠的。
沈宜之就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她也靠了,但还是执着地把抓住沈宜之的手,固执道:“要牵手。”
这人醉得更厉害了,也不知道明天醒来能不能记得。
露台有另一侧有出口,沈宜之带着宁稚从那里离开。
她的助理和羊羊一直留意着她们的动静,见她们要走,忙收拾了两个人的东西跟过来。
羊羊想把宁稚接手过来,然而一上前就被沈宜之看了一眼,也不是多严厉的眼神,却让羊羊浑身一僵。
紧接着宁稚慢一拍地发现她的用意,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把自己和沈宜之牵在一起的手抬起来给她看,凶巴巴道:“不走!”
羊羊:“……”
她默默地退下了。
幸好夜深,酒店过道上没什么人。
助理很快开了间房,将房卡送过来。
沈宜之扶着宁稚进去,安顿在沙发上。
然后麻烦就来了,宁稚不肯松手,沈宜之想去拿毛巾给她擦擦脸都不行。
醉鬼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助理又被赶走了,沈宜之只好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去浴室,弄湿了毛巾,把小醉鬼的脸和手都擦了一遍。
一遍擦下来,困难重重,因为宁稚不肯松手,沈宜之单手作战,费了好大的劲。
但宁稚只是不肯松手,别的事都很配合,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让她坐就坐,让她起就起。
酒店送了醒酒茶来,她不用沈宜之哄,就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一滴都没剩。
沈宜之带她去刷了牙,然后让她躺到床上,宁稚也躺好了。
“现在,睡觉。”沈宜之给醉鬼下达指令。
醉鬼立即闭上了眼睛。
沈宜之坐在床边,等了几分钟,估摸着她该睡着了,便要将手抽出来。
她刚一动,宁稚却迅速地睁开眼睛,明亮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她,手抓得很紧。
“不能走。”她冷冷地说。
沈宜之没想走,她醉得这么厉害,她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待在这里,但她得去洗漱。
“我不走,你接着睡吧。”她温声哄道。
可是宁稚不相信她了,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这生怕她离开模样,使得沈宜之又心软又无奈,揉了揉她的脑袋,保证道:“我真的不走。”
宁稚露出思索的表情,似乎在衡量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很快她就垂下了眼睑,还是不信她:“你上次也说不走的。”
沈宜之愣了一下,脑海中画面飞转,很快想起了她的上次。
是拍池生和阮茵梦分别的那场戏。
宁稚情绪崩溃,哭得拍不下去,一直求她别走。
“我不走,不会不要你的,我一直在你身边。”这样的话,她在宁稚耳边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相信。
沈宜之明白过来,宁宁又分不清她和阮茵梦了。
宁稚的动作很迟缓,她似乎有了一套只要不放手就能把人留住的理论。
看到沈宜之沉默下来,她有些怯,便不看她了,含糊地嘟哝:“我不想你走。”
沈宜之心里那点恼意又被心软压过去。
她犹豫了会儿,看了看宁稚。
酒意烧得越发厉害,烧得宁稚脑袋昏沉,她迷迷糊糊的揉眼睛,却还是把沈宜之牵得紧紧的,努力把眼睛撑开,把她看住。
沈宜之下了决心,掀开被子,躺到了她身边。
宁稚惊了一下,微微张开了嘴,然后就有些羞涩的样子,平躺着,不敢动。
“你看,我不走了。”沈宜之侧身对着她,温声道。
宁稚点了下头,眼底都是软软的笑意。
她其实很困了,但还是不时转头看沈宜之一眼,身体却不动,规规矩矩的。沈宜之心念一动,问:“你觉得沈宜之怎么样?”
她状似自然,宁稚的神色却一下变了,她皱紧眉,很不开心的样子,说:“讨厌她,她最讨厌了。”
她的语气跟刚刚在露台上说“你想走,就走好了”一模一样。
真别扭。
沈宜之看着平直地躺在她身边的宁稚,生出一阵无奈,她还想问什么,宁稚突然说:“我已经跟她说过再见了。”
说过再见了?什么时候说的?
沈宜之仔细地回想,才想到酒桌上的那段话。
“会永远记得池生,记得阮茵梦,记得变成她们的我们,就是你道别的方式吗?”她轻声问道。
宁稚点头。
她们上午才杀青的,可是沈宜之已经有下一部电影了,她一点也不留恋,轻描淡写的,对她来说,大概只是拍了部电影而已。
她又离开了。
不过也没关系,宁稚想,她会永远记得,永远怀念,留在原地。
沈宜之要走,就走好了。她不留她,因为从来留不住。
她这么想着,看到了她们握在一起的手。
宁稚一怔,脑袋昏沉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留她,可手终究没有松开。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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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干得像在沙漠里跋涉了三天三夜, 宁稚半梦半醒间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喉咙里也是干巴巴的,让她想到被晒得龟裂的河床。
她睁开眼睛, 脑袋一阵晕眩, 还有点疼, 紧接着是胃里抑制不住的恶心感。
宿醉后遗症。
再也不喝酒了。她痛苦地在心里嘀咕, 右手捂住额头,想要左手撑床坐起来, 却发现自己的左手握着温软的东西。
她惊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僵硬地转动脖子,便看到了熟睡的沈宜之。
沈宜之?
宁稚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紧张,她只觉得在瞬息之间,心脏骤然间收紧, 连呼吸都屏住了。
沈宜之怎么会在这里?宁稚思绪乱糟糟的,看了她一会儿,不由地出神。
沈宜之睡得很熟,她呼吸均匀,一缕头发落下来, 挡住了脸庞, 凌乱, 却比平时一丝不苟的她平易近人得多。
宁稚想起她们之前有一场戏, 也是睡醒后。
是阮茵梦和池生认识不久时,她下班回家,遇上等她许久的池生。
池生少年心性重, 喜欢她,自然要黏着她, 一进门便缠上了,不依不饶地吻她。
阮茵梦那样浓艳的妆,仰头承受她的吻时高傲而媚态横生,像修炼千年的妖精甘愿委身与凡人,可当阮茵梦熟睡后,依然是那张脸,却只是一个累极了的普通女人,昳丽柔和的面容上满是疲惫,毫不设防地靠着池生。
池生头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觉,也是头一次产生想要照顾她,爱护她的念头。
阮茵梦睡得额头出了汗,一缕发丝落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庞。
池生端详着她的面容,心被种种柔情蜜意填满,她伸手拨开那捋发丝。
那幅画面在宁稚的脑海中展开,明明才不过两个月,却像是隔了十几年那般遥远。
好一场春梦里,与你情深意浓。
宁稚不知怎么想到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伸手,拨开沈宜之脸上那缕发丝,就像她们还在戏中那样,理所当然地让爱意尽数展露。
发梢扫到了沈宜之的脸,她眉心动了动,宁稚骤然醒了,她迅速地缩回手,连同将紧握了沈宜之一夜的左手也一并松开。
好一场春梦里,与你情深意浓。
与你情深意浓。
宁稚用力咬了下自己的唇,才冷静下来,下了床,去浴室洗漱。
出来时,沈宜之也醒了。
她有些怔愣地靠在床头,看到宁稚出来,她坐直了身,素来自若的面容上有了一丝不自然。
宁稚步子一顿,走去了桌边,看到桌上的矿泉水,才感觉到自己快渴死了,她拧开一瓶,一口气喝了小半。
胃里的那阵恶心被清凉的水一冲,压下了不少。宁稚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扭过头,望向沈宜之。
得解决一下昨晚的事。
她喝断片了,只记得杀青宴上,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她怏怏不展颜,她出不了戏,她还沉浸在失去了阮茵梦后的孤独里。
直到听到沈宜之有了下部电影,很快就会进组拍摄。
她说不清是失望是沮丧还是既然留不住,那就道个别吧这样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起身向沈宜之敬酒,说了番话,她没忍住,说她会永远记得这个夏天的她们。
然后,她无法再在沈宜之的面前待下去,借着其他人敬酒合影去了其他桌,喝多了。
她的记忆只到去了露台为止,再后边怎么样,就没印象了。
但即便不记得,从能她刚才醒来时紧攥着沈宜之的手看出来,肯定是她发酒疯不让人走的。
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做其他出格的事。
宁稚靠在桌边,离床几米远,她捏着矿泉水瓶在手里玩,尽力让自己显得镇定。
她看向靠在床头的沈宜之。
窗帘拉着,只留了一条缝,漏进了一线光,正好斜照在床上,落在沈宜之的身前,虚虚实实地照出她的面容。
她也在看她。
宁稚没敢跟她対视,忙移开了目光,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瓶子,顿了顿,状似随意地开口:“昨晚……”
一说话,才发现她的嗓子是哑的。
宁稚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接着说:“昨晚麻烦你了。”
她站得有些远,沈宜之看不清她的神色,却从她的语气与话语里琢磨出了些许无所谓。
沈宜之静默片刻,才问:“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宁稚心一紧,脱口道“不记得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喝成那样子确实容易断片。
不记得也好,反正也没发生什么事。
可沈宜之还是不可避免地遗憾,尤其是看到这样疏离地站在几步之外不肯靠近的宁稚,跟昨晚喝醉后不吵不闹只是固执地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的宁稚完全不同。
她发现対着疏离客套的宁稚,她有很多话就很难再开口,她迟疑了片刻,才说:“杀青了,现在你……”
话音刚落,外面的门被敲响了。
宁稚猜是羊羊等急了,她上午的航班,要赶一个通告。
但她没动,望着沈宜之,等她把话说下去。
沈宜之放在被子上的手收紧,她笑了一下,语气比刚刚放开了许多,说:“去开门吧。”
她刚刚要说的显然不是这个,宁稚有些失望,但她也没多问,把矿泉水瓶放回桌上,起身去开门。
外面不止是羊羊,还有沈宜之的那个小助理,两个人都带着换洗的衣服过来。
宁稚把这边留给沈宜之,自己去了羊羊的房间换洗。
羊羊不停看时间,生怕误了航班。
宁稚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间。
“要不要跟沈老师说一声?”羊羊在边上问道。
宁稚朝她们昨晚待的那个房间看了眼,答非所问:“我昨晚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没有吧。”羊羊答道,宁稚挺自律的,以前应酬不是没喝多过,但她喝醉后也有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不乱说话,也不发酒疯。
“不过你昨晚一直拉着沈老师不让她走,还很骄傲地把你们握在一起的手给我看。”羊羊又说。
宁稚深吸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只希望沈宜之不要想多才好。
她直接走了,去机场。
一路上都有种很强的无所适从感。
心很空,明明行程都排得满满的,可她却有种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生活有什么意思的焦躁。
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也不大好,宁稚就打算给她发条微信,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编辑了一条随意又自然的:“先走了。”
微信一发出去,宁稚就等着沈宜之的回复。
直到登机,沈宜之也没回音。
宁稚的心空得更加厉害,她看着外边的蓝天,天气很好,只有很淡薄的几缕云,一丝一丝的,不像她的心情,阴霾得没有分毫光亮。
她觉得肯定是因为在剧组待了三个月,现在又要过回以前那种忙碌的生活她不习惯。
剧组忙归忙,但强度其实还好,尤其是场地固定,不用奔波,跟宁稚从前飞来飞去的生活比,要宽松得多。
人宽松惯了,再收紧,确实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她尽量不去想沈宜之的因素,也不去想这部电影给她造成的影响,只把原因归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
她强迫自己把沈宜之从脑子里赶出去,从这一刻开始适应见不到她的生活。
她给自己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却半点用都没有,依然恹恹的,像是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下了飞机,江鹏来接她,尽职尽责地跟她讲接下来的安排,询问她的意见。
宁稚听得心不在焉,突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进来一条微信,她不假思索地点开,是沈宜之的回复。
“我过两天来找你。”
宁稚一怔,把这几句话重新看了一遍,微愕。
沈宜之要找她?为什么要找她?
宁稚想不通,她点开输入框回复。
唇角在她自己都没发现的时候翘了起来。
怎么回呢?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开拍前她対沈宜之的态度。
总是剑拔弩张的,好像一点就会炸,而沈宜之则像是逗小孩似的,她态度再差,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看似包容,其实只是延续了从前的习惯,没把她当平等的成年人対待罢了。也让她更加清楚地看清了她们之间的距离。
宁稚长长地吁了口气,那就恢复原来的状态好了。
她手指飞快动几下,回复:“我很忙。”
回完,又怕沈宜之顺势说忙就算了,飞快地又发了一条:“来前跟我说一声。”
沈宜之这次回得很快:“好。”
宁稚这才算一颗心落了肚。
但下一秒,她就皱着眉思索,这个“两”是实词还是虚词,过两天是指过四十八小时,还是过一阵子。
她想得入神,一回头,看到江鹏一脸莫名地望着她。
宁稚微微往边上挪了挪,问:“这么看着我干嘛?”
江鹏坐直了身,认真道:“看你什么时候演完内心戏。”
宁稚抿唇,不理他。
“你有认真在听我说话吗?我说的都是很重要的事,你知道你拍了三个月戏,损失有多大吗?你也清楚流量明星的巅峰期有多短,这部电影要是不能帮你打开影视圈的局面,就是得不偿失。”
宁稚任他念叨,反正江鹏就是这么个杞人忧天的性格,反正工作就在那儿摆着跑不掉的。
她自顾自地想,沈宜之来找她做什么。
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沈宜之为什么要来。
不会是因为昨晚的事吧?
她转头看窗外的车流,看似平静,实则忐忑动荡。
听羊羊描述的,真是够丢人的。她真不敢相信这是她做出来的事。
她又想起早上醒来看到沈宜之时的心动,想到她们対过的每一场戏,想到那些电影里的情深意浓。
永远留在这个夏天多好。
她不知第几回这样想。
最后又落回最初的那个疑惑。
沈宜之为什么来找她?
不管是为什么,能见到她,就是好事。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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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 宁稚就陷入到了等待里。
但她也要工作。
她开始以为,离开剧组以后,最多只会短期里让她在空闲时胡思乱想, 或是情绪低落, 但没想到, 竟然直接影响了她东西的拍摄。
她离开剧组的第一份工作是拍一个饮料广告。
广告相比电影, 简单了不止一个层次。导演给她看了剧本,讲了讲站位, 就直接开拍。
宁稚看剧本和听导演安排时都很专注,也在大脑里构想出自己该怎么表现出这则广告的内核,一切都很完美,直到她站在了镜头下。
几乎是一瞬间,她思绪抽空,身体条件反射地进入池生的状态, 当她反应过来时,所有人都在看她。
“怎么了?”导演疑惑地问道。
宁稚做了个抱歉的手势,重新来过。
连拍两个小时,都不顺利。
连江鹏都看出她状态不对劲了,回去路上问她怎么回事。
宁稚只说是累到了, 别的也不想提。
江鹏问不出, 只能独自发愁。
回到家里整理行李, 羊羊从她行李箱里拿出一件高中校服, 惊了一下,随即想起这是拍第一场戏时的着装,不禁笑问:“跟梅导要的吗?”
宁稚抬身看了眼, 又躺了回去,闷闷地嗯了一声。
前两天在片场趁没人注意, 偷偷跟梅导讨来的。
其实她要的不是这件,而是她们拍第一场时,沈宜之穿的那件长裙。
不过梅导像是遇到了什么有趣问题,笑了好一会儿,但笑过之后,她端正了神色,挺认真地拒绝了:“她的衣服不能给你,你可以挑一件池生的留念。”
她当时没多想,只是觉得那身长裙在沈宜之身上,很特别,她想留个纪念罢了。
现在看来,讨要搭戏对象穿过的衣服,还挺容易让人误会的。
希望梅导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沈宜之,不然她简直百口莫辩。
宁稚捂住自己的眼睛,更加心烦了。
心烦了一会儿,她计算了一下时间,如果沈宜之口中的两天是实指的话,那她还有三十多个小时才能看到她。
她睡前定了个倒计时闹钟。
幸好经过一晚上调整,第二天再拍时,顺利不少。
导演也跟着轻松不少,中午吃盒饭时,半是恭维地开起了玩笑:“阿稚连梅导都拿下了,更不用说一条小小的广告了。”
宁稚笑了笑,随口敷衍了两句,掏出手机看倒计时。
还有二十六个小时。
她在心里咬牙,说好两天,最好是真的两天。
到下午收工时,她甚至跟自己说起了狠话,两天不来,就再也别来了!
她说不清是离开剧组后的不适应,还是因为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她对沈宜之的喜欢又进到了一个更深的层次。
想念像癌细胞扩散似的,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但是到了晚上十一点,沈宜之还是没有音讯。
说好来前会提前告诉她,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宁稚从期待变成了焦虑。
她觉得看不到沈宜之的这两天就像是产生了强烈的戒断反应,让她性情多变,让她喜怒无常,让她对沈宜之的渴望变得无限大。
等到十二点时,安静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条微信消息横在屏幕中央。
宁稚慌忙打开,一看,是沈宜之。
“我刚下飞机,明早录一台节目,之后的时间都有空,你什么时候方便?”
宁稚有片刻的迟钝,直到看了第二遍,确定是沈宜之,她脑海中仿佛有烟花炸开,兴奋极了。
她忙让自己冷静,想了一下明天的行程,正要回复,江鹏打了电话来。
这个时间找她,肯定有要紧事。
宁稚兴奋的头脑冷却下来,她接起电话,江鹏比她更兴奋,张口就噼里啪啦道:“两个好消息,第一个,封面谈下来了,等这期预售,你就是最快集齐五大刊的明星!”
江鹏说到后面,语气骄傲起来。
宁稚也有了笑意,问:“什么时候拍?”
“这就是第二个好消息,明天早飞C市,林迟在那里等你。”江鹏语速飞快。
摄影界的第一人,最具有商业价值,最擅长捕捉人物特征的摄影师林迟,她拍的明星最大的特点就是极具辨识度与氛围感。
一连两个好消息,江鹏这样见惯大场面的,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直到说完,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宁稚没出声,他不由也跟着平静了一下,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宁稚徒劳地挣扎:“明天会不会太赶?拍摄方案定了吗?这边广告还没拍完。”
“广告回来再拍,我已经谈好了。拍摄方案晚上定了,杂志总编、林迟,还有我们团队派过去的人从上午忙到刚才,把主题和方案都定了下来,只等你过去了。”江鹏一说起来又是乐呵呵的样子。
“是不是很高兴?我看你这两天心情不好,就是得用这样的好消息振奋一下。”
江鹏又自说自话了好久。
要是放在三个月前,他不至于这么兴奋,可这段时间,又冒出一堆新人,其中不乏势头强劲,更不用说原本就穷追不舍的对家。
而电影还没上映,回报如何也不好说。
虽然有梅兰和沈宜之两位大神坐镇,可没有人是永远稳定的,就像没有人永远在巅峰,万一这部电影的反响不好,观众只会把锅扣在首次接触电影的宁稚头上。
那才是真正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宁稚好不容易让他闭嘴,挂了电话,微信界面还停留在沈宜之问她的那句“你什么时候方便”上。
她慢吞吞地输入:“明天要去C市,不能见你。”
然后发送。
拍完封面最快也得三天后了,也不知道那时候沈宜之还有没有空。
怎么就那么不凑巧呢。
她发现自己的脸有点僵,抬手揉了揉。
心跌落到了谷底,她深吸了口气,不想就这么算了,对着聊天界面琢磨了会儿,接着输入:“我下周空档很多,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读了一遍,又觉得不合适,修改成:“下周空档多,另约个时间?”
还没等她改完措辞,沈宜之的消息进来了:“我录完节目去找你。”
宁稚呼吸一滞,不敢相信地把这句话又看了一遍,唇角一点点地翘了起来。
今晚的心情像坐过山车,在低谷与顶峰之间疯狂来回。
她立即回复:“那我明天把具体地址发你。”
发送过去,才发觉似乎太热络了,便添上一句语气随意的:“什么事这么着急?”
仿佛想见面想得坐立难安的人是沈宜之,而不是她。
她问完,盯着屏幕看。
铃声突然响起,电话进来了,宁稚心有余悸,还以为又是江鹏,又整出什么变故了,仔细一看来电人名字,才发现是沈宜之。
宁稚猝不及防,过了几秒,才咳了一声,按在喉咙上,清了清嗓子,接起来。
“宁宁。”沈宜之的声音传来,很熟悉也很遥远。
在她叫她名字的一瞬间,宁稚感觉到心里仿佛被水淹没,一直满到她的眼底。
“嗯。”她低声答应。
“这两天好吗?”沈宜之温声问道。
她那边很安静,应该是在回家的车上。宁稚猜想。
她口是心非惯了,这次也不例外,用无所谓的语气说:“还不错。”
“那就好。”沈宜之说道。
她的声音一贯的平和,情绪也一贯的平稳,宁稚分辨不出她的情绪,她有些不安。
“什么事这么着急见我?”她把刚刚的问题又问了一遍,问完,就懊悔起来,要是沈宜之直接回答了,岂不是不用见了?
幸好,沈宜之没回答,她说:“见了面说。”
宁稚感受到在那条小巷里仰头,阳光穿过泡桐树的枝叶,直照在她脸上那样的绚烂。
她唇角扬起,声音倒还稳着:“随你。”
之后没说两句,沈宜之就让她去睡觉了。
宁稚暗自抱怨,把江鹏的唠叨分一半给沈宜之就好了。
她这么一想,又禁不住笑,真难想象沈宜之变成那样健谈的模样。
她闭起眼睛睡觉,睡前,还很有仪式感地把那个倒计时闹钟的时间延长,大致算了算,先多加了五个小时。
心满意足地关掉手机,她突然想起,产生戒断反应时,最忌讳的就是再次接触成瘾源,那会让之前的努力全部白费,还会加深依赖,次数多了,就再也戒不掉了。
宁稚捏紧了被角,片刻,又缓缓地松开。
本来就戒不掉。她认命地想。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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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 江鹏过来接她,还带了妆造。
“听说林迟很看重艺人的时尚表现力,直接影响她出片的质量。”江鹏怕太隆重了宁稚不耐烦, 向她解释了一下。
宁稚先前也听过林迟的大名, 跟她超强的业务能力相匹配的, 是她的性格, 再爱摆架子的明星到了她面前都得收敛,因为都嚣张不过她。
“难道时尚感一般的艺人她就会拍得烂一点?”宁稚不以为意, 目光从镜子上移开,看向江鹏。
“来,把眼睛向上看一下。”造型老师提醒道,宁稚依言照做。
江鹏说:“那倒不是,她这水平,下限不会太低, 再怎么拍都不会烂的,但合她眼缘的艺人拍出的照片必然是一波热搜预定。”
宁稚笑了笑。
化完妆,看了看镜子,是个日常的妆,衣着也是, 但又有许多细节和设计, 是被拍以后能直接po到微博上, 收获一波私服品味好, 素颜逆天的类型。
非常心机。
江鹏也没浪费,在机场安排了人从路人视角拍一套机场照。
从机场高速上下来时,宁稚想到什么, 突然说:“周六晚上安排一场直播吧。”
江鹏马上答应。
这阵子时间细碎,来不及录综艺, 都是广告拍摄和品牌商的活动,宁稚还得忙考试,考完紧接着就是看秀,也就是说,她加起来有四个多月,没有正经的节目跟粉丝互动。
这时候来一场直播正好。
“直播内容呢?”江鹏问,“还有时长。”
“就跟粉丝闲聊,还有唱歌,我很久没给他们唱歌了。”宁稚随意道,想了想,她又说,“出道一周年时我在剧组,只发了个视频,都没活动,大家虽然能理解,但还是挺失望的,这次直播就当做给他们的补偿。”
一听就知道宁稚对这场直播的定位是给粉丝的福利,而不是商务活动,江鹏脑海里有了大致的直播流程。
然后,他觉得不对劲,狐疑地打量了宁稚好几眼,问:“你今天心情怎么那么好?”
“嗯?”宁稚轻哼了一声,但很快就绷不住笑,语调轻松地问:“有这么明显吗?”
江鹏点头:“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么配合,还主动提出要直播,明明昨晚还不高兴,不想来拍封面呢。”
“哪有不想?”宁稚反驳了一句。
“反正很不情愿就是了。”江鹏笑着说,挺八卦地追问:“有什么好事,说给我听听。”
宁稚当然不说,三言两语敷衍了他。
拍摄地也就到了。
这里是C市郊外的一处景区,秋天的痕迹在这座北方的城市格外明显,草木已染上了风霜,半是翠绿半是枯黄。
枯荣相间,居然还盛放着开得格外烂漫的花朵,既昭彰了蓬勃的生命力,又带着死亡的荼蘼与美感。
挺特别的景色。
宁稚一跳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她拍了张照,发给沈宜之。
接机的工作人员路上有说过这个风景区的名字,但宁稚没认真听,想不起来了。
她左顾右盼了一圈,没找到门牌之类的东西,干脆把定位发了过去。
“我下午在这里。”她配上文字。
沈宜之回复:“我登机了。”
过了会儿也发过来一张图片,是从飞机窗口往外拍的机场照片。
拍得挺好看的,远处停了几架飞机,还有蓝色辽远的天空。
很快就要起飞了。
沈宜之真的来找她了。
宁稚到现在才有了些真实感。
她心情绚烂地拉住羊羊,在她耳边低声道:“过会儿沈宜之过来,你带她进来。”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免得被工作人员当成闲杂人等赶出去。”
羊羊听到这个消息一脸懵,这才分开两天,又要见面吗?
这两个人是不是不太对劲……羊羊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江鹏已经在那边跟林迟寒暄起来了,这时喊了宁稚一声。
宁稚下意识地偏头,她脸上还带着笑,眼尾轻缓地弯起,笑意从她清澈的眼睛里流泻而出,连同嘴角的小小酒窝,都像是盛了一缕轻快又惊喜的风。
但这笑容很短,几乎是转头的一瞬,看到林迟后便收敛了起来,切换成营业式的礼貌微笑,走了过来。
林迟是个高挑的浓颜系大美人,她饶有兴味地望着宁稚走近,毫不遮掩地打量她,最终露出还算满意的神色,伸出手,跟宁稚握了一下。
“我看过你的定妆照。”她笑道,见宁稚有些疑惑,补充了道,“五月份发布的那套,你扮演的角色穿蓝白色的校服——这样气质的女艺人还挺少见的,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她这样一说,宁稚就知道她说的是哪套定妆照了。
还挺奇怪的,虽然她离开了剧组,但这几天遇到的人总会提起来,大概跟梅兰、沈宜之合作,是件非常值得一提的事。
宁稚心情很好,礼节性地回夸了林迟。
林迟的眼神带了些审视,她在宁稚脸上打量,目光直白大胆,很容易就会让人觉得冒犯。
不过宁稚来前就得了摄影师可能会不好打交道的预警,有了心理准备,任由她打量,眼神坦然。
林迟像是终于打量够了,也丝毫不掩饰自己,说:“你五官的比例很优越。”
“谢谢。”宁稚感谢了她的夸奖。
林迟笑了起来:“你真有意思。”但下一秒她瞬间进入工作模式,“我们先开个讨论会。”
宁稚自然答应,目光扫过她身后,那里有一堆人在做布景。
她这才发现,刚刚在草木荣枯间看到的烂漫花朵是布景师设计出来的,用的是真花,宁稚辨了辨,其中一种是生长于热带的双荚决明。
这是一种黄色的小花,长在低矮的灌木上,一朵朵繁密得犹如银河上的星星,十分清丽。
不知道是不是宁稚的错觉,她觉得这样的布景,很适合给那种像被雨洗过一般的干净少年做配。
不远处有一栋白色外墙的建筑,墙上装着大面积的玻璃,从外头能看到里面的情景,是景区的一处休息点,借了来当临时办公点。
“我们今天要拍的呢,是清爽漂亮的女孩。”说话的是林迟的助手,一个穿戴时尚得像T台上的模特那么夸张的男生。
宁稚坐在椅子上,腿上放了他们敲定的策划,修长的手指缓慢地翻动着。
林迟站在她身旁,背靠着桌子,反手撑在桌面上。
杂志封面一般由杂志社给出主题,没有主题则由摄影师发挥,而大牌摄影师往往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在拍摄上有很大的权力。
而对明星来说,只要没有不利于形象的内容,听摄影师的安排就好。
但宁稚翻了这份策划,眉头却越皱越紧。
清爽漂亮的女孩。
这位助手说得含糊,但宁稚结合了策划上的形象稿、概念图,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少年时期的少男少女都是十分抓眼的,那种清爽与青涩,搭配上秋天的景和烂漫的小花,只要她稍微有些表现力,很容易就能拍出精致到让人心动的照片。
很稳妥的方案。
但宁稚的脸色却越听越凝重。
等到助手说完,她抬起头开口道:“有没有备选方案?”
室内十几号人脸色都是一愣。
她开口就是问备选方案,也就是说,她对现在这个方案没有一丝认可。
众人都很意外,林迟声名在外,她的团队给出的拍摄方案,艺人即便有自己的想法,也会婉转提出,哪有这么不留情面全部否决的,这也太刚了。
室内一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林迟。
林迟弯了下身,食指与拇指捏住宁稚膝盖上的那份策划,宁稚的手还压在上面,纸质触感从她手下滑过,策划到了林迟手里。
她神色冷静,高挺的鼻梁像雕塑似的十分深邃,见没人说话都看着她,她挑了下眉,随意道:“你们讨论你们的。”
说完,就自己翻看了起来。
助手面上闪过一丝紧张,顾虑到宁稚的人气,他客客气气地开口道:“这份策划你们的人昨天审过的,当时也没说不好——能不能讲一下您对这套方案哪里不满意?”
他先指出宁稚这边已经审过,她现在临时反对无异于出尔反尔,然后退让一步,表示可以接受细节性的改动。既坚持了自己,也给宁稚留了面子。
他自以为这话说得相当有风度。
宁稚眼神直接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不自在地拿手里的纸当扇子扇了扇,笑问:“宁老师怎么这么看着我?”
宁稚控制了下自己的语气:“电影已经到后期制作了,过不了多久就会进入宣发,会有剧照发布,搞不好就跟这期杂志撞上了。”
她其实也想婉转些,毕竟林迟就在她边上站着,多少得留些颜面,但开了口,还是忍不住带了刺。
助手脸色一变。
这次的方案是他做的,林迟没参与,但她提过一次非常喜欢宁稚的那套定妆照,他自然搜了来看,同样觉得这套照片非常特别,不由自主地就搜了更多的电影路透图来看,做方案时不由自主地就带上了里头的一些概念。
拍平面和电影不一样,电影更注重的是故事感,而平面则突出氛围感。
他只是抽调了一些感觉,相信即便成片出来,把两套照片放一起比对也不会有人察觉这两者间的关系。
没想到宁稚这么敏锐,连成片都没看到,就察觉了这两者间的联系,还这么不留情面地指了出来。
助手有些慌了,但又打心底里觉得这其实什么都不算,谁能光看策划光听描述就发现这两者间的相似?也就是宁稚刚演了这个角色。
更何况拍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的照片那么多,有那么一点点感觉上的相似,不是很正常吗?非要说,也就只是些许模糊的借鉴。
这么一想,助手底气又足了,他微微提高了声音,态度倒还依旧诚恳:“宁老师,您可能有什么误会。”
宁稚面无表情,冷静而坚决:“没有误会,要么换方案,要么换人。”
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助手面上挂不住,细嫩的脸上涨得血红。
江鹏还稳得住,他瞥了眼一直没说话的林迟,林迟不紧不慢地翻着手里的那叠纸,没任何表示。
江鹏无奈,他不想跟林迟起冲突,毕竟以后还想合作的,但宁稚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只能先从宁稚的立场稳一下局面。
他正要开口,“啪——”一声轻响,那薄薄的几页纸被丢在了桌上,林迟终于看完了。
宁稚十指交叉在腿上,神色没什么波动,林迟低头看了看她,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与她对视。
宁稚猝不及防,先是一惊,随即对上了林迟审视玩味的眼眸,她唇角微抿,感觉受了冒犯,抬手握住林迟的手腕,狠狠地扯了下来。
“不要动手动脚。”她语气冷硬,目光不善地回视她。
突然间火药味十足,众人大气不敢出,只觉得这下肯定完了,今天是必然拍不成了,不想林迟却笑了,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抬头说道:“换方案。”
助手脸色骤变,林迟看向他,下一句话是:“你出去。”
室内很快活跃起来,刚才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仿佛根本没有人被赶出去。
原来的方案被否决,需要尽快做出一个新方案。
“你们演员拍完戏后,居然还要在别的地方维护这部戏吗?”林迟拖过了一张椅子坐下,总算是和宁稚同一高度了。
她这话是开玩笑的,毕竟她跟那么多演员合作过,也没见哪个这么热爱自己演过的作品,连这么点擦边的借鉴都不能接受。
宁稚也不知道别的演员是什么样的,不过大概也没有多少演员像她这样,恨不得永远停留在戏里,把自己的所有感情都注入到其中。
她眉眼有些冷淡,说的话却无比认真:“谁都不能在我面前冒犯它。”
她说完,又想念起了沈宜之,都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几次了,她想看看时间,看看过去了多久,算一算沈宜之还有多少时间才能出现在她面前。
可手机放在羊羊那里,这里的墙上也没有挂钟。
宁稚有些坐立难安,但这里有很多人,她也只能微微地敛下目光,藏起自己的情绪。
她一转头,发现林迟又在看她,依旧是那种审视的眼神,像是一台精准的探测器,探测她脸上每一寸肌肤。
“Lindy。”她叫了声。
造型总监忙走了过来,林迟说道:“给她设计一个像樱桃一样甜,又像青梅一样青涩的造型。”
Lindy点了点头,也打量了宁稚几秒,又说:“能不能描述得再具象一点。”
林迟“啧”了一声,对着宁稚道:“小王子和玫瑰,你过去是不是扮演小王子的角色比较多?”
小王子和玫瑰,是两种意象,守护者与被守护者,追逐者与被追逐者。
宁稚思索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林迟就自顾自地做了决定:“试试玫瑰的意象,养在玻璃罩里,矜贵骄傲的玫瑰。”
Lindy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交给我。”
所有人都动起来,布景要拆了重建,服装也要准备新的。
但有了具体概念,效率就很高。
不到三个小时全部都准备好了。
林迟用一个橡皮筋随意地把她的大波浪卷长发绑了起来,露出耳朵上大大的波西米亚风陶瓷耳环,利落又野性。
“开拍了。”
宁稚走到外面,布景已经焕然一新,换成了一丛丛更为显眼的花,却不是玫瑰,玫瑰只需要一朵就够了。
黄色的双荚决明也还留着,但这时再看已经没有了刚才清丽的意味,一朵朵黄色的小花将融入它们之间的玫瑰衬出几分娇嗔,好似少年在撒娇。
宁稚低头看身前那朵支棱出来的小花,林迟按了下快门,宁稚的睫毛很长,微微低头时,有几分温柔的意味,但她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却透出几分漠然,小玫瑰的衿骄与鲜红的柔情结合,若即若离,时远时近。
林迟拉近镜头,口中说着:“笑一下。”
宁稚回忆《小王子》的章节,构想着玫瑰的意象,露出一个笑容。
精致的女孩漂亮的笑容,氛围感拉满,周围有人发出惊叹的声音。
林迟却不满意,这是演出来的笑容,她要的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宁稚,想象一下,小王子从地球回来,你看到他高兴吗?”
宁稚努力代入,但不太行,玫瑰和小王子是驯养与被驯养的关系,玫瑰是被爱的,被爱的有恃无恐和高高在上,她怎么都代入不了。
她不应该扮演漂亮的玫瑰,沈宜之是小王子的话,那她应该是那只习惯等待的狐狸,与她有过几次很甜美的见面,但最后,她还是会离开。
宁稚越想越代入不了,在那样花团锦簇的氛围里,眉眼低落,像一朵正当盛放玫瑰却径自凋落。
林迟皱眉,低声自语:“这下好了,直接变成人间小苦瓜了。”
她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不断按着快门。
“你想象一下,你喜欢的人,一直都喜欢你,你是被偏爱的那个,即使他离开你去了其他星球,但他一定会回来。”林迟继续引导。
宁稚一愣,沈宜之一直喜欢她吗?
从八岁到十四岁,沈宜之用她的关心,和与他人不同的温柔驯养了她,从十四岁到二十岁,她又用距离用想念再度驯养,让她再也离不开她。
那会不会在驯养她的同时,沈宜之自己也被她驯养了。
她也喜欢她。
宁稚一想到这个可能,心就不住颤动,她知道是不可能的,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沉迷。
她想起《小王子》的原文。
“你知道吗……我的花……我要为她负责!她是那么的脆弱!她是那么的天真。她只有四根刺可以用来保护自己……”
所以沈宜之会在那天出现在医院里,时隔六年,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是来保护她的。
宁稚快要说服自己了,她是沈宜之的玫瑰。
她露出笑容,在乱花围绕间,漂亮的眼睛溢满了笑,眼角的绯红晕染开来,衿骄脆弱,又足够骄傲,是一朵全世界最漂亮最珍贵的玫瑰,是被爱灌溉长大的。
她永远是被偏爱的那一个。
沈宜之就是这个时候到的,她看到了这样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宁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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