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刮过,宋齐远抱着小寒洲带着被绑来的一家人,落到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寺庙里。
刚刚落地,一阵清风散开,吹拂整座寺庙,吹去了寺庙里的积灰蛛网,开裂腐朽的木梁也恢复如新,曾经重金请人描绘的彩绘也再次鲜艳起来。
无人问津的寺庙再次恢复了初建时的风采。
刚刚站稳,状元郎陈文忠就看到了两个黑漆漆的人。
他不动声色挡在妻儿老小面前,向着两位高人恭敬行礼:“鄙人陈文忠,有幸遇见二位仙人,不知二位仙人有何指教。”
老妇在他身后拉了拉他的衣服,想要自己上前,却还是被挡住了。
“贫道今日路过此地,察觉老婆婆心事,为她出出主意。”宋齐远抱着小寒洲回答,然后看向老妇。
“不知老婆婆选上中下三策哪一策?”
老妇怎么会让儿子一辈子囚禁在寺庙中,只能选上策。眼看着儿子也被抓来了,一家老小性命在别人手上,她只能颤颤巍巍说:“多谢仙人……老身选、选上策。”
老妇眼中含泪,儿媳妇低头沉默,连小孩都察觉到什么沉重气氛不敢乱动,只有状元郎依旧挺直腰背带着一丝风骨。
凄凄惨惨戚戚。
大恶人剧本现场啊。
宋齐远不为所动。
“有劳二位仙人了。”陈文忠恭敬行礼。
既然他们选了上策,宋齐远就抱着小弟子,邀请陈文忠进寺庙大堂闲谈。
黑漆漆的仙人先行一步,陈文忠用目光安抚了一下家人后也进了寺庙大堂。
即使施了法术,可寺庙大堂也早不剩多少东西了,只有一座巨大的佛像慈悲地看着进入大堂的人。
没有帷幔,没有蒲团,宋齐远放下小弟子,两人席地而坐。
陈文忠进来后,先施一礼也席地坐在对面。
院子里,百年的老树叶子被风吹动,悉悉索索作响,偶尔落下,在地上打几个滚。
祖孙三人站在院子里,焦急地看着大堂里对坐而谈的人。
老妇抱着儿媳妇和小孙子,心一上一下的,焦急地等待着。
宋齐远叙说着圣贤之书,偶尔忘记的部分,手从空中一捞,捞出一本书,翻开继续往下说。
小寒洲端坐在师父身边,安静地听着。
陈文忠坐在对面,恭敬地听着。
絮絮叨叨一大堆陈文忠比他熟悉的事物后,宋齐远终于放下手中的书,书凭空消失在他手中。
“刚才贫道之所言,状元郎应该比贫道更为熟悉。”
陈文忠连忙说不敢。
“学如以舟渡海,文忠初扬帆而起。”
“状元郎可知,这燕都万万生灵,贫道为何注意到令堂?”
不等陈文忠回答,宋齐远继续说。
“今日是状元游街,是大喜的日子,可街边却有老妇哭泣。”
陈文忠嘴唇蠕动了一下,沉默地继续听仙人说话。
“那位哭泣的老妇就是令堂,祖孙三人,也不甚开心。”
“观礼结束后,贫道又多听人夸赞状元郎。”
宋齐远懒散的神情一散,点墨似的眼眸看向陈文忠。
“状元郎可为之而喜?”
陈文忠倾听仙人教诲。
“世人赞你,为之而喜,令堂却为之而忧。”
宋齐远尽力想把事情讲清楚。
他对着沉默的状元郎说。
“先前,贫道班门弄斧,为你讲诵圣贤之书。”
“现在,贫道问你。”
“圣贤之书可是圣贤之书!”
陈文忠猛地抬起头。
宋齐远还在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问。
“圣、贤、之、书,可、是、圣、贤、之、书?”
陈文忠有些发懵地看着眼前黑漆漆的仙人,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敢问他这个问题。
也是第一次,有人敢质疑圣贤之书。
小寒洲抬起头,仰头望着他的师父。
“自古有圣贤。”
宋齐远放缓了语气。
“圣贤出,万民安。”
“可是状元郎,你如今看到的圣贤,可是原先的圣贤。”
“笔墨生花,巧舌善辩,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状元郎,你告诉我,你今日看到的圣贤之书,有多少当初圣贤留下之言。”
陈文忠有些怔愣。
宋齐远叹了一口气。
其实圣贤之书,引人向善,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因为人生活在现实世界之中,总会慢慢修正自己的认知,维持了向善之心,又有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意识,这是大好事。
碰壁、跌倒、头破血流,总有一天现实会教人做人。
心存一点善意,跌跌撞撞在现实世界里活下去,这就是大多数人的好事。
但,就像是猴子中突然冒出一个石猴,现实中总会冒出那么一个人。
那个人啊,把圣贤之书读到了骨子里。
宋齐远冷眼看着对面怔愣的陈文忠。
文家的修饰,总会让语句产生微妙的变化。
如果是圣贤亲手写的书籍。
让他读!
读到死!
死了变成鬼还能接着读!
可是——可是漫长岁月流逝中,那书籍多了太多东西,也少了太多东西。
众生没有恶意。
众生只是把自己对于圣贤最美好的想象附之于上。
众生的圣贤,是众生想象中的圣贤;众生的圣贤书,也是众生的圣贤书。
“……令堂担忧你。”
宋齐远的声音在被遗弃了百年又重新光鲜的寺庙大堂里响起。
“担忧你英年早逝,早早死去。”
宋齐远省略了很多,只是这样对陈文忠说。
院子里的祖孙三人,还在焦急的等待着,看着大堂里的人,有落下的树叶黏到了头发上也没察觉。树叶被风吹着,最终还是离开,落到了地上,与尘滚作一团。
闲谈,或者说对陈文忠的精神攻击还在继续着。
小寒洲安静地坐在师父身边,看着他与陈文忠闲谈。
外面的太阳渐渐西斜,寺庙后面的天空落着彩霞,有鸟飞掠而过,黑色的小鸟剪影划过天空。
“……仙人是说,我修的圣贤之道并非圣贤之道。”陈文忠恭敬地说,从脸色上可以看出来,他的确被精神攻击到了。
宋齐远点点头。
就陈文忠这样的,出去就是个死字。
或是在官场沉浮中死去,或痛苦不得志早早死去。
所以宋齐远给出的上中下三策中,才有两条是将人直接关起来,与世隔绝。
这样好歹,能活下去。
清修之苦又如何?能活下去就好。
说到底,全信了圣贤之书的,也不过是个傻乎乎的善良蛋一枚。
宋齐远还是不想让他死的。
“文忠明白了。”陈文忠长叹一口气,神情有些寥落。
徬晚了,寺庙大堂的边角也开始昏暗起来,一角暗影落在他身上,显得这个倒霉蛋有点可怜。
“多谢仙人大恩大德。”陈文忠行了一个大礼,头磕在地上,声音清脆。
第一次被人行大礼,宋齐远有点慌,他眯起眼睛,更显几分冷意,顺手把小弟子捞进怀里抱着,怀里抱着点什么安心点。
行完大礼,陈文忠坐起来,腰背依旧笔直,好奇问:“不知仙人上中下三策,另外两策是什么?”
宋齐远抱着小弟子看着他,随意说出了另外两策。
陈文忠又是一个大礼。
“多谢仙人怜悯之心。”
宋齐远已经习惯了一点了,冷着脸抱着怀里的小弟子。
陈文忠坐起来,看向对面黑漆漆看起来就不是好人的仙人,露出一个笑容。
昏暗的一角落在他身上,可另一角的夕阳也落在他身上,照亮了那个清朗的笑容。
“仙人之恩,此生无以为报。”
今年的新科状元郎并不是一个高大的人,很符合人们心目中读书人的形象,清瘦没几两肉。
“仙人所言,圣贤之书非圣贤之书,文忠已经入耳刻心。”
“书中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文忠愿以习伪圣贤之身,去追求圣贤之道……”
陈文忠又是一行大礼。
“枉费仙人一番教诲了。”
宋齐远微微睁大了眼睛,抱着他的小弟子。
陈文忠行礼未起,头磕在地。
寺庙大堂外,天色越来越暗了,天边有了沉沉雾霭,倦鸟早已归林,只剩两只调皮捣蛋的小鸟匆匆回巢。
许久,宋齐远叹一口气。
“也罢,人各有志。”
他抱着自己的小弟子起身,走向门外,心里计划着教育环节。
必须立刻!马上!瞬间安排!
他的小弟子绝对不能是个傻蛋。
虽然……有时候傻蛋还挺令人动容的。
但是宋齐远只愿自己的小弟子做个俗人。
寺庙大堂里的人终于出来了。
在外面等了很久的祖孙三人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黑漆漆的仙人。
黑漆漆的仙人走到他们面前,手里凭空翻出一个储物袋,稍微炼制一番,然后递给了老妇。
“这个法宝,每日可取一日三餐,时限二十年。”
老妇愣愣地接过仙家法宝。
然后愣了片刻,她立马拉着儿媳妇和小孙子,跪下给黑漆漆的仙人磕头。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陈文忠也再次跪地行大礼。
等这一家老小再次抬头时,仙人早已不知去处。
“这……”老妇迟疑开口。
一阵风刮过,将他们送回燕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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