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岛慈悟郎是个看上去很严厉,甚至有点凶相的老头。
他已经年迈,一头短短的白发,脸上有着很多年前留下的疤。尽管一条腿已经从膝盖处截肢,但他依旧走的很稳。
陆压是在蝶屋见到他的,确切来说,是这位已经退休的鸣柱前来拜访。
彼时他已经见过了产屋敷耀哉,年轻的主公提出让隐送他来,但他拒绝了。
陆压拉开门,看见他堂堂正正的站在阳光下,双手拄着拐杖,但后背挺的笔直,像是一株历经了岁月的松柏。
老人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您比我想象之中还要年轻。”
陆压并没有因为这种注视而感到冒犯,他温和的微笑起来,让开了身体,请他进去。
和室的门拉开又关上,两人相对而坐,陆压倒了两杯茶。在他倒茶的过程之中,桑岛慈悟郎不紧不慢的道:“我听说了您的很多事情,主公的信中也多有赞颂,所以一直都很想见一见您的模样。没想到您看上去像个孩子。”
并不是说外表意义上的孩子,而是他身上,他的眼睛里和神采中所透露出来的,那种属于少年人的神采飞扬与顾盼生辉,带着敢于一切为敌的无畏勇气和蓬勃生机。
很多人年少的时候都是这样的,那是无形之中的美好事物。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总会渐渐的流失,最终被大人的世界所同化,最终和所有的大人一样在人情世故之中疲于奔命,瞻前顾后。
“我权当夸奖了。”陆压道,“事实上,在一众的神明之中,我的确是孩子差不多的年纪。”
“真是令人怀念啊。”桑岛慈悟郎闭了闭眼睛,嘴角露出一点微笑来,“看到您,总让我想起我曾经的那段峥嵘岁月。可惜时光不饶人,我现在已经是个糟老头子啦。不过,能在走到晚年的时候,亲眼见一见传说中的神明,还真是不胜荣幸。”
陆压耸了耸肩,开玩笑的道:“虽然不是本土的,不过也高低是个神啦。”
和室之中安静了一会儿。两杯清茶散发出热气,茶叶在茶杯之中沉沉浮浮,就像人破碎飘零的命运。
“你是为了狯岳来的。”陆压平静的陈述道。
“是的。”桑岛慈悟郎这样说道,“我也是为了善逸来的。”
陆压没有说话,他静静的饮了一口茶。
桑岛慈悟郎摸了摸放在手边的拐杖,想起这还是多年之前刚刚失去半条腿的时候,他过命的好朋友所赠送。那时候他还无法适应义肢,走一步摔三次,摔得脸上青青紫紫,看上去反倒比那条腿更吓人。
站在门边的好友一边因为他摔倒的狼狈样子笑得死去活来,一边连滚带爬过来扶他。
他因为这件事情生了闷气,可是第二天,好友不出什么赌气的话来了。
“别因为这件事情失魂落魄啊,桑岛。”那个已经死在战斗中的混蛋在遥远的记忆之中露出一个微笑,“并不是只有一线才能为鬼杀队做出贡献,我会带着你的那份一起战斗的。”
想想当初好像很丢脸的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哭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丢脸。
于是数年之后那个人战死,现场是化灰的恶鬼破碎的衣物,他被找到的时候半截身子都没了,胸膛上有好几处致命的贯穿伤,浑身血糊拉碴的,混着黑黑的尘土,难以想象那个极爱干净的人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隐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到他们找到他的,他却还凭着意志撑住喘着气,死死抓住隐的衣角。
“帮我转告……住在桃山的桑岛慈悟郎……”他在隐趴下的耳边断断续续的轻声讲话,甚至还费劲的笑,“我现在可比他狼狈,见面的时候……不许嘲
笑我……还有……”
声音嘎然而止,那双乌黑的眼睛睁着,注视着明亮的黎明,没有瞑目。
还有什么呢?
还有,好好活下去,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再相见吧。
桑岛慈悟郎微微苦笑了一下,道:“狯岳出自我的门下,他成为鬼,我本应切腹谢罪。只是,主公希望我能够回来鬼杀队见一见他,他的信件告诉我,善逸那孩子一直都在很努力的杀鬼,希望能够得到我的认可。那时我想,最后见一见主公,也见一见善逸那孩子再死,或许不算太迟。”
门下的弟子变成了鬼,下到地狱见到好友,大概又要被嘲笑。他做很多事情总是做不到底,成为柱却不得不因为腿伤退役,成为培育师教导弟子却没能矫正弟子的观念。
“善逸是个好孩子。”陆压温声道,“虽然有时候有些咋咋呼呼的,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否定他是个优秀的剑士。”
桑岛慈悟郎道:“我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那孩子是我带回桃山的,他是个无处可去的孤儿,又生来一副能够听到别人恶意的敏锐听觉。没有那样深刻的仇恨,他对于恶鬼的恐惧和害怕都是一直存在着的。可就算如此,他也为了我选择进入鬼杀队。”
他又道:“您知道,我门下两个弟子,对于剑术的学习都有缺陷的吧?”
陆压点头:“略有耳闻。”
介于产屋敷耀哉坦诚的态度,所以陆压对于鬼杀队的很多情报和信息都非常熟悉。
比方说前鸣柱的两个弟子,一个只学会了雷之呼吸的一之型,一个一直学不会雷之呼吸的一之型。就仿佛是什么命运故意开的天大玩笑似的。
也许不是陆压的错觉,谈话到这里,总感觉老人的周身似乎都涌上了那种落寞的疲惫,让他原本就瘦小的身形都佝偻了一些。
“我原本以为狯岳只是性子急躁了一些,脾气暴躁了一些,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桑岛慈悟郎慢慢道,“他还年轻,就像我当初一样。那时候我也总是很暴躁。我最初的打算,是让他和善逸一起进入鬼杀队,在日渐磨砺之中,总是能够好好成长起来的。也许有一天他们师兄弟可以达成和解,剑术互补,成为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的双鸣柱。”
桑岛慈悟郎从不怀疑他弟子们的优秀,每一个他都感到骄傲。但世事总是无常,他没想到狯岳会背叛师门。
比起变成鬼,他更宁愿这个大弟子死去。他几乎无法想象狯岳用从他那里学习到的呼吸法,制造了多少新的悲剧。
他一生嫉恶如仇,正因为亲眼见到和体会过恶鬼夺走了什么,才更加坚定。小老头和恶鬼硬刚了大半辈子,没想到临到头来,识人不清,落到这个下场。
“出现了这种你自己也无法容忍的背叛,难道不应该好好活下去,亲眼看他的下场吗?”陆压平静的指出,“雷呼一门的污点,总要雷呼一门的人来清除。你应当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善逸那孩子的天赋吧?”
人总是要长大的,我妻善逸也是。陆压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那孩子会以非常惊人的速度飞速成长。有时候,孩子在经历一些尖锐的痛苦后,会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发生巨大的变化。
“主公也是这样说的。”桑岛慈悟郎道,“可人总是要为错误付出代价的。”
“这个代价不应该你来付。”陆压骤然道,“稻玉狯岳的选择是因为他不具备端正的品格,也没有做好必死的信念。哪怕是为了金钱才加入鬼杀队,也早该做好为这份危险的工作付出性命的觉悟。或许会有人觉得这是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指责旁人,可事实本就如此。”
“如果将一切的错误都归咎于自己,那么被你留下的人孤零零的未免太也太可怜,接连失去家人未免也太可
悲。”
他站起身来,道:“别再反驳了。”
他指向窗外,桑岛慈悟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越过排排的房屋,看到蝶屋的远处,一道黄色的身影正狂奔而来。
我妻善逸跑的又急又快,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去跑,在出师之前学习过的一切加速技巧都用在了此刻。
他拼命的跑,从接到那封主公特意让鎹鸦带去的信件开始,一直跑,生怕没有跑过时间,只能见到老人阖目的面容,和他一直恐惧着出现的红色。
桑岛慈悟郎愣住了。
他注视着那个眼眶里满是眼泪,但是因为大哭会耗费体力,所以竭力忍住,一直奔跑的弟子。恍惚间,那少年与回不去的岁月中的某个场景重合。
那个刚刚得知好友死讯、听到好友遗言的自己,不顾一切的拖着那条断掉的腿,也是死犟的忍住眼泪,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一见那个率先死掉的混蛋。
他忽然想起,如此突然又先走一步的死亡,是多么的过分和残忍。
那些悄无声息的离别,也会变成刀子插|入别人的心脏,死死的记住很多很多年。
陆压走到了门边,拉开了和室的门。
在走出去之前,他平静的道:“失去你,对善逸那孩子来说,一定会是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他不会责怪你,只会在余生中责怪他自己。”
和室的门没有再关上,就那样大大方方的敞开,保证我妻善逸在冲进来之后能够准确锁定桑岛慈悟郎的位置。
桑岛慈悟郎没有动,他看着门外陆压消失的身影,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好友躺在一簇簇花中的身影。那个人死去的时候连全尸都没有,隐的成员竭尽全力的搜集了他破碎的骨头,按照应该在的位置摆放好。鲜花堆积在连骨头都不太齐全的下半身,看起来不会太空空荡荡。
他的面容宁静,但桑岛慈悟郎知道他带着不甘死去。很多剑士都是这样。
眼前的场景接连变化,他像是一个旁观者,看见躺在那里的变成苍老的自己,而死死抓住他的手哽咽到失声的自己变成年轻的我妻善逸。
那个总是动不动就嚎啕大哭的孩子,也会在这种时候悲伤到失去声音。
“啪!”的一声沉闷的声音。
桑岛慈悟郎从幻象之中猛然惊醒,他听出那是有人摔倒的声音,正欲起身查看,却看见我妻善逸真正意义上“连滚带爬”的出现在门边。
少年鲜亮的黄色羽织沾染上灰扑扑的尘土,一身队服刮出了好几个口子,有点破破烂烂,连还留着一点稚嫩的脸上都磕破了皮,隐隐有血珠渗出来。
我妻善逸猛地盯着他仔仔细细的瞧,像是确认他是真的而不是什么假象似的。终于,忍了一路的眼泪在此刻再也忍不住。
他扑了上去,死死抱住自己的师父,嚎啕大哭:“爷爷!我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呜呜呜我一路上太慌了被绊倒了好几次呜呜呜呜呜爷爷你有没有事情啊呜呜呜呜呜……”
那声音惊天动地,响彻蝶屋。停留在屋顶的鎹鸦“嘎”的一声扑着翅膀飞走,屋中正写字的蝴蝶忍惊折了笔。
此时艳阳高照,时辰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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