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冬日,今日晨起天边便是浓浓的阴云,寒气也比昨日重得多,说话时唇边雾气逸散,仿佛人人都在吞云吐雾。
帝王仪仗到达怡蓉水榭时正是傍晚时分,暮色却已十分浓重,若非处处宫灯高照,甚至有些看不清脚下道路。
水榭门前昏黄光影中,房若拙罩着银白披风执灯而立,发间只簪了一枝红梅。灯光模糊了她的面容,盛凌掀开轿帘时却仿佛看见了她面上那活泼又温柔的笑意。
盛凌唇角也不自觉勾起,上前接过她手中提灯递给身边侍从,自己则将她一手握于掌中,有些微讶:“朕还以为爱妃立于寒风中等这半晌,会有些手冷呢。”
房若拙微微一笑,亮出另一只手中握着的手炉,调皮道:“妾要来等陛下,当然要做好全套准备。若是因为在门前等候而着了凉,再因此喝几天苦药倒是小事,怕陛下会因此再不许叫妾来门前等候了。”
开玩笑,大冬天的站在室外等人,房若拙是疯了才会不做好保暖工作。手冷的滋味真是谁体会了谁知道,就是如今跟皇帝牵着手,房若拙也嫌没跟他手掌接触的地方被风吹得发凉。
“你倒是精乖。”离得近了,见她果真是几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差在脸上写“我怕冷”几个大字,盛凌心中好笑之余,手上力道却不由更重了些。
怡蓉水榭里暖意融融,炭盆中炭火烧得通红,房若拙一进门就不禁舒了口气,脱下披风递给紫珠,将手靠在炭盆上暖了暖手。
盛凌却是一进来先注意到有股别样的甜香味,环视一圈,却未见异样,将房若拙双手拢于自己掌中,笑着问道:“你这房里藏了什么,这样香?”
皇帝大约日常进补很到位,双手十分温暖,房若拙安心让皇帝给自己暖着手,略略思索后,迟疑道:“许是妾的烤栗子?”
盛凌一滞,房若拙却已经想起什么似的,抽出双手去了内室。
手中骤然空空荡荡,盛凌摇摇头,跟在她身后进去,只见精心打扮后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的仪良媛此时正仪态万方地...用一双长长的筷子从炭盆周边夹栗子。
内室里甜香气更浓,再看旁边小篓中已经积攒了不少栗子壳,盛凌便知她是如何消磨时间了。
心中掠过一丝不悦,盛凌语气也淡淡的:“你这日子倒是过得舒服得很。”
房若拙已经将烤好的栗子夹了几个起来,拿起一旁工具,细细剥了一个,确认栗仁完整无缺又没沾上炭灰后,举起来递到皇帝嘴边:“陛下尝尝?”
她比皇帝要稍矮一些,此时不免要微微仰头看他,于是晶亮的眸光和期待的笑容全部落入盛凌眼中,盛凌不禁心中一软。
而房若拙许是见他没有张口的意思,身体微微前倾,更靠近了一些:“陛下尝尝嘛,可甜了。妾都剥干净了,就给妾一个面子尝一下吧。”
美人在前,比这栗子可是有诱惑力得多,盛凌伸手将房若拙揽入怀中,鼻息间顿时又多出一股梅花的清寒,与房中甜味相交融,也仿佛多了一丝温柔。
盛凌将那颗栗仁纳入口中,兴许是眼前人极力推荐的缘故,一向不喜甜食的他仿佛也觉得舌尖有股甜蜜香味。
怀中仪良媛却像是被他的动作惊到了,乖乖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只是不过片刻,已经又抬起头,眼巴巴问道:“陛下可觉得好吃么?”
原先那丝不悦早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盛凌“唔”一声,俯身衔住眼前红唇,轻轻一触随后分开:“好吃的。”
房若拙觉得她此时该红个脸应应景,可惜这个亲吻也太蜻蜓点水,一点感觉都没有,只好低头装羞涩。
好在皇帝大约也见多了妃嫔羞涩情状,贴心地没有再跟她说话,而是静静等待片刻,方与她一道去用了晚饭。
翌日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窗外清寒光芒透过窗纸进入室内,想来昨日酝酿了一天的雪终是在昨晚落了下来,如今外面恐怕正是银装素裹,玉砌妆成。
房若拙再次在盛凌怀中醒来时十分淡定,抬眸见盛凌已经醒了,佯装淡定凑上前偷了个香,随后在盛凌目光中镇定自若地披上衣裳,只是手中却不自觉系错了衣带。
盛凌一笑,翻身坐起,在室内候着的宫女内侍鱼贯而入,正要上前服侍盛凌穿衣,就听今日破天荒与陛下一道起身的仪良媛道:“妾来服侍陛下穿衣可好?”
盛凌颔首默许,侍从们也适时退下。房若拙半蹲在床前,为皇帝套上袜子,就听上面传来他的声音:“你为朕做的?”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托起房若拙下颚,房若拙顺着力道抬起头,披散的长发滑落到两侧,无端端多了几分温婉气质。
房若拙看着盛凌,露出她早已练出的仰慕表情,唇角勾勒出微小的弧度:“陛下可觉合脚?”
言罢,讨好般在他掌心蹭了蹭。
盛凌将她拉起来,按在自己身侧,声音里说不出什么意味:“旁人都喜欢做些香包腰带的,就你与众不同。”
“妾女工平平,又想为陛下做些东西,又怕佩在陛下身上不够有天子威仪,思来想去,只好做双袜子给陛下了,陛下可不要嫌弃。”言罢,转过头看向盛凌,求饶般眨了眨眼,轻咬嘴唇,露出一个有些羞赧的笑。
“自是不会嫌弃。”袜子这种东西,看似不起眼,舒不舒适却是一瞬间便能察觉出来,盛凌素来挑剔,此时也没察觉出有哪里不舒服,想也知道眼前人废了多大功夫。
想来这些日子便是在忙这个吧?盛凌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若他一直不来,她准备何时把这东西递到他身边呢?
侍立在侧的宫女内侍们皆低着头一语不发,盛凌站起身,用目光止住房若拙起身的动作:“说了这会儿话,已是有些迟了,等下次再让你服侍朕起身吧。”
做了好长时间的东西终于送出去了,今天的目的也已经达成,房若拙含笑点头,坐在一旁光明正大边偷懒边看皇帝穿衣服。目光对上万敬时,朝他友好一笑。
目睹房若拙笑容的万敬则是迅速低下头,心道就不该指望仪良媛突然有了服侍陛下起身的自觉性。
*
展眼便是除夕,宫中从一大早起便各处繁忙起来。
皇帝皇后自有一大堆祖宗规矩要做,后宫妃嫔们也是各自忙着预备晚上的宫宴。
除夕夜宴历来是妃嫔们可以参加的、规格最高的重要大型活动,若是在这样的场合丢了面子,可比平常要更让人心中憋闷得多。
有不少妃嫔甚至从早上起便沐浴熏香,悉心装扮,好在晚上的宫宴上一举压倒全场,成为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人。
房若拙自然也不能免俗,一大早便被紫珠溪云二人叫起来洗了个热水澡。
沐浴更衣罢,再捡了两样平常不怎么戴过的华丽首饰簪于发上,房若拙对镜自视,觉得自己也开始有了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
想来也是日日在宫廷中熏陶的缘故,“居移气,养移体”说的就是如此了。
若是现在回了现代,怕也要被人称赞几声古典美女的,房若拙看着镜中人唇边含蓄又优美的笑,心中自嘲一句抛开,叫来溪云:“今日除夕夜宴,你们两个都随我去。”
溪云的那张帕子可是至今还未发作,除夕夜宴又怎么想都是个适合出事的好时机,不若提前把她们两个都摆在明面上,也好制造一下不在场证明。
比起中秋宫宴,除夕夜宴规格更高一等,因而便没选用太液池畔精致有余、端严不足的清风徐来殿,而是放在了位于皇城中轴线上的太平宫。
太平宫历来也是举办国宴的场所,只此一句,便足可想象其庄严轩丽。
房若拙以往去坤仪宫时便曾好奇过坤仪宫前那座宫殿是何模样,如今真的踏入,实觉不虚此行。
太平殿前高悬于长长的阶梯之上,宫中灯火通明,殿前广场与阶梯上更是每隔几步便有内侍提灯而立,漫步向正殿走去时,身旁灯火浮动,抬眼光彩辉煌,令人不禁生出此是仙人居处的错觉。
因只是宫中夜宴,太平宫便只启用了正殿,房若拙跨过门槛,只见高台之上三张长案一字排开,正是宫中三大巨头的位置。其下两列相对着的桌案则是留给妃嫔们的座位。
房若拙按照宫女指引入座,触目所及的妃嫔果真是都更比平常打扮得更华贵三分,珠环玉绕间,一张张各具特色的美人面,实在是赏心悦目得紧。
面前桌案上点心鲜果一应俱全,房若拙随手拿起一个小小的金橘放在鼻间轻嗅,微酸的气味清新又自然,很好地冲淡了殿中浓浓的脂粉香。
一个人身上香风阵阵时会觉得好闻,若是十数个人都是香风阵阵,又身在不大透风的大殿,实在让人胸口憋闷。
房若拙也因此十分好奇,静妃为什么明知道今日场景如何还是要过来?她也是见过几个孕妇的,有怀孕八个月依旧坚守在工作第一线的,也有一到人多场合就觉得不舒服想吐的。
瞧静妃眼下眉头轻蹙的模样,显然她不是第一种。
轻轻剥开手中橘子,仔仔细细把上面白色的橘络摘干净,分出其中一瓣放入口中。微酸的汁水在口腔中炸开,房若拙精神一震,目光略过前方座位,只见那位传闻中的“钦安夫人”依旧是没出场,不由有些失望。
进宫第一天就已经听闻这位钦安夫人的大名,作为妃嫔中实际上位份第三高的人,却是时至今日都还没出现在过人前,以至于房若拙到现在还没见过她,不得不说也算是一种遗憾了。
但仔细想想,位份又高,身份又有象征意义,若房若拙是她,怕是也不愿意出现在人前,以免卷进后宫纠纷之中,破坏了自己平静的生活。
时至开宴,伴随着内侍的通传声,皇帝、太后、皇后三人联袂而来,各自于高台上入座。
因是除夕宫宴,三人便都未着正式的大礼服,皆是稍稍庄重些的常服,入座后也是表情轻松,含着笑意,气氛便骤然比方才众人齐声行礼时松快许多。
席开歌舞起,房若拙正享用着自己面前的国宴,忽闻不远处一声剧烈的干呕声,随之便是一道清亮的声音,是静妃身旁宫女缀玉跪下为她告罪。
沈太后倒没有要怪罪孕妇的意思,她是过来人,自然也知道有孕时的反应如何,只是不免皱眉道:“既知道你家主子孕期不适,也该劝劝她在宫中好生将养着,如今天寒地冻,进进出出的岂不受罪?快带静妃回去好生歇着吧。”
缀玉低下头,不敢为自己分辨,倒是静妃,症状稍轻后便连忙道:“臣妾方才只是一时不适,并无大碍,劳太后娘娘关怀了。”
她显然没有先行离去的意思,太后也不可能直接命人带她走,只是扫了静妃一眼,声音到底冷淡了许多,不复方才的关怀:“你心中有数便好。”
宴中忽然来了这一出,气氛不觉有些冷清,淑妃轻笑一声站起身,看向皇帝,袅袅婷婷道:“如今正值除夕佳节,臣妾敬陛下一杯,愿我大盛万世太平。”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盛凌含笑,手中酒杯遥遥一举,亦是一饮而尽。
有了淑妃开的先例,座下嫔妃不禁都有些跃跃欲试,先前那有些凝滞的氛围也一扫而空。只可惜皇帝显然不是谁的面子都给,饮了贤妃、荣妃敬的两杯酒后便把杯子倒扣在桌面上,甚至连已经站起身的静妃都没得到他的青睐。
静妃微微一愣,只好坐下。
身旁缀玉适时劝道:“便是没饮上陛下除夕的三杯酒,娘娘肚中的小皇子也必定聪明伶俐,何必介怀这个呢?当心再累着了小皇子。”
这也算是宫中一个小小的传闻。据说当初太后娘娘还是德妃时,在孕育当今陛下时曾在除夕夜宴上与先帝对饮一杯。其他的妃嫔怀孕生子时则要么没赶上夜宴,要么无福与先帝对饮,后来先帝诸子中果然唯当今陛下允文允武,正位东宫,如今更君临天下。
眼看着自己已经站起来了,却被荣妃那贱人抢了先,静妃满肚子的不满:“都是荣妃,要不是她故意,陛下定要与我饮一杯的。”
甚至她今天执意要来也是为了这个,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歌舞适时再起,房若拙一边欣赏着原汁原味的古典舞,一边不自觉剥着橘子。
这橘子小小一颗,味道类似后世的砂糖橘,酸味却要稍稍重一些,正对房若拙的口味。待宴席结束,她面前盘中已是多了一堆显眼的橘子皮。
一旁周德仪看见了,不禁笑道:“早知道良媛妹妹这么喜欢吃这橘子,我该把我这月份例中的送去给妹妹的,也好解了妹妹的馋虫。”
房若拙一点没听出言外之意似的,脸上笑意诚恳:“那就提前谢谢周姐姐了。”冬天鲜果不多,她份例里的还真不够吃,周德仪要助人为乐,她何必拒绝?
无视周德仪的表情,房若拙带着紫珠溪云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回了怡蓉水榭。
去了发饰,又换上家常衣服,房若拙坐下,刚伸手到炭盆上晃了两下试探温度,就听溪云急匆匆进来:
“不好了主子,静妃娘娘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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