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用膳过后,叶洵让叶芹回房,没过多久,他就端了一碗酒酿小汤圆来房中。
叶芹正在研究桌子上的陶瓷摆件,被他唤过去,坐在软椅边上。
“来,尝尝这个。”叶洵用汤匙搅了搅,一股甜腻的味道散开,他瞥见勺子上还残留些许白色的粉末,赶忙不动声色用指头抹去。
叶芹高兴地坐过来,张大了嘴巴,“啊——”
叶洵就喂到她嘴里,说:“天阴了,瞧着是要下雨,你就老实呆在房中哪里都别去,知道吗?”
叶芹嚼着嘴里的小汤圆,疑问:“那哥哥呢?”
“我来这里,当然是有事要办,你还真以为我是来玩的吗?”叶洵将酒酿汤圆一口一口喂给她,随口道:“听话,知道吗?”
叶芹点头,重复道:“听话。”
她午膳吃得多,只吃了几口便不想吃了,叶洵哄了几句也不愿吃,捧着肚子说吃饱了。
叶洵没办法,只好将碗搁在桌子上,慢悠悠地整理桌上被叶芹翻乱的东西,待再回头看去时,叶芹已经歪在软椅上睡着了。
他走过去,将叶芹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脱了鞋子盖上被褥,在床边坐下来。
新年刚过,叶芹已经十八岁,但从外貌上看起来也不过十六岁的模样,睡着的时候更显乖顺,一动不动像是精心打造的白瓷美人。
叶洵低声喃喃,“芹芹可要做这世上最听话的孩子。”
叶芹沉睡着,没有回应。
叶洵坐了片刻,打开门,抬头看一眼天色,抬步出去,将叶芹留在房中睡觉。
【申时。】
叶芹悠悠转醒,她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脑袋还昏昏沉沉的,明明睡了一觉,却又感觉很疲惫。
风雨欲来,外头天阴,房中没点灯便极为昏暗。叶芹心底生出恐惧,她慌张地下床穿鞋,唤了两声哥哥,房中没人。
她打开门出去,院中也没人,天色暗淡,仿佛又只剩下了她自己。
“哥哥!”叶芹扬声叫了下。
没人回应。
叶芹披上自己那件雪白的大氅,小跑着出了枫林院,四处张望着寻找叶洵。
她焦急的样子,很快就引来了山庄的下人,两个婢女来到她面前关切道:“叶姑娘,为何事而急?”
“我哥哥呢?我一觉醒来他就不见了。”叶芹抓着婢女的手,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婢女见状也很是为难,“我们也并不知叶大人的去向。”
叶芹着急了,提起裙摆就往前走,想在这庞大的山庄里寻找兄长。
婢女也知道叶芹脑子不好使,又是山庄的客人,若是出了问题可不是小事,便往前跟了两步,提议道:“不若我们先带你去请示庄主?”
“秦姨?”叶芹停步,点头道:“对,秦姨一定知道哥哥去了哪里!”
婢女便带着她,前往秦兰兰所居住的楼宇。
秦兰兰是个瞎子,大部分时间门都在房中呆着,鲜少外出,婢女叩门通报时,她正在用指腹一点一点摩挲着刻字,听到是叶芹便立即让人放进来。
“秦姨!”叶芹一进门,就高声喊道:“是我,芹芹!”
秦兰兰笑道:“我知道是你,快来坐。”
叶芹没有叶洵来得次数多,但秦兰兰很喜欢这个呆傻纯真的小姑娘,尽管她总是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
叶芹来到秦兰兰的对面坐下,半个身子趴在矮桌上,向秦兰兰凑近,“秦姨,我哥哥不见了,我方才找他好久都没找到。”
秦兰兰抬手,叶芹就把头凑过去,让她摸了摸脑袋,“别担心,你哥哥是去后山勘测地形了,你就在此处等着,待他忙完自然就会来找你。”
叶芹道:“勘测什么地形?”
虽然明知道就算是解释了,叶芹也是听不懂的,但秦兰兰还是说:“风亭山庄后山的山涧,是通往云城的一条隐路,所以你兄长去看看能不能作它用。”
叶芹果然听不明白,哦了一声,这会儿有人跟她说话,她便不着急了,低头去看秦兰兰桌上的东西,说道:“秦姨,你又在读书吗?”
秦兰兰的指腹从书简上滑过,顿了一顿,继而笑道:“是啊。”
叶芹便说:“那我坐旁边,不说话,不打扰你读书。”
秦兰兰抬了抬手,唤来婢女,吩咐端上来些糕点零食。
但叶芹却是一点都吃不下去了,东西端上来之后也没什么食欲,又因为记挂着叶洵导致情绪也不高,便窝在软椅旁的一角,安静地等着,偶尔回几句秦兰兰的话。
【酉时。】
雷云滚滚,夜幕袭来,狂风咆哮起来,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梁春堰打开门,寒风扑面而来,他咳嗽了两声,撑开伞刚要走,蒋宿就一下子挤进伞下。
“梁兄,你要去哪啊?”他自来熟地挽住梁春堰的肩膀。
梁春堰这两日听到这一句“梁兄”就觉得头大,蒋宿也丝毫没有眼色和自觉,一个劲儿地往他身边凑,奈何他性子温和,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就这么忍着。
梁春堰的身量高,蒋宿的手臂搭上去的时候就有一股向下拽压的力道,导致梁春堰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样子颇为滑稽。
“我想出去散散步。”梁春堰道。
“大雨天,出去散步?”蒋宿一脸古怪地看着他,难以理解这种行为。
“雨声吵闹,却神奇地能够抚平心中烦闷,我打小就喜欢在雨天漫步。”梁春堰温声道。
蒋宿蹙着眉看着倾盆大雨,心道这雨砸在脸上都是疼的,这种天气出去散步,当真是脑子不好使。
但萧矜派给他的隐秘任务又不得懈怠,蒋宿就咬了咬牙说:“这么巧,我也喜欢雨天散步,我同你一起吧?”
梁春堰看着蒋宿的表情,此刻只想把一面镜子拍在蒋宿的脸上,让他好好看看自己说违心话时候的神色。
他道:“蒋兄还是留在屋中吧,雨天路滑,难免有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还能一跤摔死我不成?”蒋宿笑哈哈地拍了拍梁春堰的肩胛骨,催促道:“走走走。”
梁春堰一脸无奈,只得撑着伞与他一同往外走。蒋宿边走边转头对陆书瑾道:“陆书瑾,你告诉萧哥那汤泉别泡太久,否则会晕眩的。”
陆书瑾捧着酒壶和杯子,愣愣地点头,目送二人出了枫林院。
瓢泼大雨再被狂风一卷,伞根本遮不住两个人,雨水拍了蒋宿一脸。
他呸呸了两声,用手把脸上的雨水抹去,同时裹紧了自己的衣裳,缩着脖子道:“虽说风亭山庄平日里风景就秀美,但你还真别说,这雨中的山庄也别有一番风味。”
伞遮不住两个人,雨水顺着梁春堰的肩头往下滴,他也冻得打哆嗦,“春潮带雨晚来急,这场雨一落,春日就不远了。”
“真有才学。”蒋宿咬着牙关夸赞。
二人在雨中行了一段路,实在是冻得不行了,便进了藏书阁里避雨。
藏书阁统共三楼,其中大大小小的房间门不少,走廊空旷,没有下人看守。
他们往里面走了些,封闭的走廊总算没了风,蒋宿这才一边发着抖一边说道:“这书阁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梁春堰收了伞,拧着被雨水打湿的袖子,“书籍本就不须人看守。”
蒋宿脱下外衣甩水,道:“这下怎么办,雨越下越大,如何回去?”
梁春堰没有回应,只听身后一声扑通,蒋宿惊讶地回头一看,就见梁春堰竟然双眼一闭倒在了地上。
“梁春堰!”他惊叫一声,赶忙跑过去查看,骤然发现他侧颈竟然扎着一根细长的银针,他伸手拔下来心中大惊,匆忙朝四周喊道:“是谁?!”
话音刚落下,就感觉脖子传来轻微痛感,他抬手一抹,又在自己脖子上拔下来一根银针。
紧接着强大的睡意袭来,蒋宿几乎没有什么反应的时间门,双眼一翻整个就往后栽倒,用仅剩的清醒把梁春堰当做肉垫,怕自己的头磕着地板。
意识全无。
【戌时一刻。】
叶芹打了个哈欠,影子在灯下轻晃。
秦兰兰听后便微微抬头,柔声问:“丫头是不是想睡觉了?”
叶芹点头,嘟囔一句,“哥哥怎么还没来寻我?”
秦兰兰道:“如此大的雨,约莫在什么地方被困住了,莫急。”
叶芹就道:“秦姨,我不急。”
“若是瞌睡了,就去里屋的软椅上睡会儿,等你兄长来了再唤醒你。”秦兰兰说。
叶芹却摇摇头,然后又想到她看不见,就说:“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他。”
秦兰兰不再说话,抬手摸了糕点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窗外雨声作乱,惊雷不断落下,一声细微的惊呼在这雷雨声里飘出。
叶芹没听到,秦兰兰却依靠着灵敏的耳朵听了个清楚,她脸色登时一变,对婢女道:“带这丫头去里屋的柜子里藏住。”
婢女动作很快,大步跨过来拽住叶芹的胳膊,将她拎起来,“姑娘请随我来!”
叶芹满脸迷惑,但被这两人骤变的神色给吓到,跟着婢女去了里屋,塞进了柜子中。
柜子里挂着衣物,她被塞到衣服里,埋住了身影,婢女蹲下来道:“不论发生任何事,姑娘都别出声。”
叶芹害怕地点点头,随后柜子被关上,视线蒙上一片黑暗。
很快,门就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巨响。
“轻些推门。”叶洵跨过地上血流不止的尸体,走到门口,收了伞。
“叶洵?”秦兰兰听到声音,发出疑惑的声音。
叶芹听到兄长的名字,当即心中一喜,下意识想要推开柜门出去,却透过中间门那条缝看到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直直飞来,正中那婢女的脖子,将细颈整个穿透。
叶芹吓得死死捂住嘴,眼看着婢女倒地身体抽搐两下,再也不动了,血流了一地。
叶洵眸光冷漠,转头看向身边的人,“谁准你出手的?”
那人皮肤黝黑,从左眼下方到耳垂处有一条狰狞的疤痕,带着一股心狠手辣的杀意,他轻蔑道:“反正都是要杀,早一刻晚一刻有什么区别?”
叶洵将伞随手挂在门边的架子上,抬步走到秦兰兰对面坐下,看着秦兰兰惊慌的表情道:“秦姨,最后再来跟你说两句话。”
秦兰兰看不见,但耳朵好使,知道自己的贴身婢女被杀之后,泪水滑落打湿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她道:“叶洵,我待你不薄,究竟是为何要这样做?”
叶洵长叹一口气,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说:“有些心里话,今日不说,日后是再也没机会了。”
“我一直很感激当年你对我说的话,正因为你,我才坚定了如此的决心。”叶洵道:“你自己也说过,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人,人人为利,人人为己,良心这种东西,越早磨灭就越好,如此日子也能稍稍过得舒心些。”
“你这一生倒也辛苦,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门颇为同情你,但是没办法,叶家要取你性命,我只得照办。”叶洵神色平静,语气没有起伏,不像是与人谈心,而是在陈述某件稀松平常的事,“等你死了,我想办法将这山庄买下来,尽量复原,日后你与你丈夫的魂魄说不定也会在此团聚。”
秦兰兰双手死死地握住,紧咬着牙道:“叶洵,你就甘愿做叶家的走狗?就算你泯灭良心,也不曾为你妹妹着想?你觉得她会想要一个作恶多端的兄长?”
叶洵道:“她不会知道。”
“是吗?”秦兰兰冷冷一笑,“也罢,我这一生坎坷多折,丧夫无后,又被光明抛弃,死不足惧。我今日死劫难逃不做挣扎,只是我父亲得知我的死讯,必会与你叶家鱼死网破,届时你也别想全身而退,我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叶家。”
叶洵沉默片刻,站起身,冲秦兰兰作揖行上一礼,继而道:“若秦姨当真能化作冤魂索命,找我便可。”
“滚!”秦兰兰怒声。
叶洵转身离去,与那刀疤男对视一眼,而后摆了下手,拿着伞走出了屋子。
一道闪电劈开苍穹,天地在这一瞬间门被照亮,光映在叶洵的脸上。
随后震耳欲聋的雷声落下,叶洵呵出一口寒气,撑伞提灯,绕过地上的尸体朝下走去。
门被关上,秦兰兰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觉得一股狠厉的风自面前袭来,她本能地偏头躲避。
只听“铮——”一声刺耳的响声,一柄刀刃从窗子飞刺进来,正好撞上刀疤男掷出的刀,两刃相撞,原本能够取秦兰兰性命的刀刃被撞飞,在地上滑出老远,打着旋地滚到柜子旁。
“是谁!”刀疤男粗声吼道。
紧接着窗子炸裂,一个身着雪白劲装的面具男子破窗而入,弯柄短刀在他右手食指上打着转,而后被他反手握在掌中,只与刀疤男对视一眼,杀意便在空中猛烈相撞。
刀疤男意识到来人不简单,立即招手道:“杀了他!”
身后几个人一拥而上,速度飞快地冲向那戴面具的男子,刀疤男则直冲秦兰兰而去。
谁知那面具男当真如鬼魅一般,速度快到令人无法捕捉,分明是不一样的距离,但在刀疤男冲到桌前的一瞬间门,面具人就从斜方滑来,整个人半蹲在桌子上,将秦兰兰挡在身后,手中的弯刀横在面前,对准了刀疤男的脖子。
赤红的面具遮住来人的眉眼,只露出一张唇,勾着轻笑。
下一刻,利刃疾风般刺出,刀疤男只得撤身往后躲避。
他撑着桌沿一个利落的前翻,落在地上,后脚一蹬借力上前,出招狠辣地与刀疤男缠斗起来。
来人的意图不加掩饰,他从不离开秦兰兰周身,周围几人的轮番攻击都会被他化解,几次交手那面具人游刃有余,停下来时还时不时咳嗽两声。而刀疤男和另外几人反而负伤。
虽是如此,任务没有完成,他们也不能撤离。
几人在屋中打作一团,东西尽数摔碎,杂乱的声音不休。
秦兰兰害怕地往后挪动,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正当屋中东西被砸得噼里啪啦时,她腹部忽而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一大口血涌上来,她没忍住吐在地上。
中毒了。
秦兰兰想起自己吃的糕点和茶,这个念头刚起,肺部就感到无比痛楚,窒息的感觉极为强烈,她张大嘴巴想要呼吸,却只能徒劳地发出嗬嗬声,在地上狼狈挣扎了几下,很快就再也不动了。
面具男听声回头,见秦兰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吐出的血染了一地,低低啧了一声,收了刀转身就要走。
却在此时听到里屋传来响声,所有人同时望去,只见一个姑娘从柜子里摔了出来,她动作很快地爬起来,捡了地上的弯刀就往打开窗子往外翻。
“还有一人!”有人惊叫道。
“杀了她。”刀疤男立即下令。
“不可!这是叶家嫡小姐!”其中有人拦了一手。
“管他嫡女还是嫡子,万不能让此女坏了大人大事!动手!”刀疤男指使道:“快去!”
那面具人却再次攻向刀疤男,动手没了顾及,刀刀毙命。
刀疤男与其缠斗片刻,感觉自己不敌,立即唤上后面的人顶上,自己撞门而出,去追那逃走的叶芹。
叶芹吓得浑身打哆嗦,翻出了窗户之后才发现外面竟是一片漆黑,几乎没有光亮,所有灯盏都被灭了。
寒雨兜头浇下,她不敢有任何的停留,哭着摸着墙壁快步往另一边的楼梯跑,不慎一脚踏空从楼上摔下去,幸而这楼梯是个只有四阶的短梯,她揉着疼痛的手肘,又继续往下跑,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弯刀。
叶洵自下了楼之后就撑着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将他的身影衬得冷漠孤寂。
没多久,就有人跑下来复命,“公子,秦兰兰已死。”
叶洵敛了敛眸,“将消息传出去。”
“还有一事。”那人躬身道:“方才在屋中有一人阻拦我们杀秦兰兰,但戴着面具,不知其身份。”
叶洵皱起眉头。
“另外,有一女子躲在里屋的柜子当中,在秦兰兰死后她才跑出来,翻窗逃走,喻门主已去追杀。”他顿了顿,而后说:“但据门内兄弟说,那位好像是……你叶家的嫡女。”
叶洵的脸色在这一瞬彻底剧变,锐利的眸直往那人脸上刺去,惊怒道:“你说什么?!”
那人赶忙说:“但不知真假。”
叶洵一把甩了手中的伞往楼上去,却见屋内的地上满是尸体,猩红的血遍布,已无一个活人。房中两边的窗子一个是推开,正被风吹得不断拍打墙壁,另一个则碎裂。
他没找到人,却急得眼眶赤红,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显得人极为狼狈,他揪着身后那人的领子吼道:“去告诉所有人!不可动芹芹一根汗毛,否则我会让你们千机门死得一个都不剩!”
【戌时二刻。】
刺耳的铃声和警钟在风亭山庄不断回荡,夜幕大雨之下,一片混乱。
萧矜先是拿了衣裳和鞋子送给陆书瑾,站在门外等她换好之后,才自己回了房换上干净衣裳,将湿透的长发扎起,把枫林院所有房间门门都踹开,才发现竟无一人在其中。
季朔廷回屋换了身墨黑的利落劲装,一边将绸带往袖子上缠一边说:“风亭山庄固若堡垒,从外面攻入必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定是内部出了问题,我们分头行动,找到人便立刻带回来。”
萧矜拧了一把发上的水,应道:“好。”
二人简单说了几句话,便一同出了枫林院,分头而行。
陆书瑾撑着伞,跟着萧矜的步伐,在瓢泼的大雨中说道:“山庄这么大,许多地方的灯像是被故意破坏,我们这样寻找蒋宿他们,要找到何时?”
萧矜听出她话中的惊慌,抚了抚她的后背,用平稳的声音道:“我们先去一趟藏兵阁。”
陆书瑾紧靠着他,虽害怕但心里更多的是安心,颤声问:“秦庄主她……真的死了吗?”
萧矜沉着脸色,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掺杂其中,“官场斗争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可怕,只要卷入其中,就随时可能遇害,防不胜防。”
黑夜之下,灯笼被破坏了不少,入眼几乎看不见什么光明。
陆书瑾听到这话,多半猜到秦兰兰的结局,虽是今日才刚相识的人,但她心中还是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怆来,同时伴随着的还有深深的无可奈何。
这善恶交织的世间门,光明与黑暗总是并存的。
太多事情,太多情绪,到最后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萧矜带着陆书瑾找到了藏兵阁。这次上山本是来查看后山的地形和泡汤泉放松的,并没有带武器,也没有随从来。
藏兵阁平日里都上着锁,但事情紧急,萧矜也管不得那么多,径直砸碎了窗子翻进去,落地之后反手将陆书瑾也抱了进来,他吹起火折子,点亮了墙壁上的灯。
里头摆放着一排排的高架,架子上则是各种各样的兵器,皆已开刃,锋利无比。
他在其中巡视一圈,拿了一柄匕首别在后腰,又取下一柄长弓,将箭篓背上,最后挑了个包着鞘的短刀递给陆书瑾,“拿着防身。”
陆书瑾神色恍惚地接下短刀,抿着唇一言不发。
萧矜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俯身,温暖的手掌扶住她的头,让她抬起头来对自己对视,“陆书瑾,看着我。”
陆书瑾的眼睛里满藏惊慌,突如其来的杀戮和危险让她惧怕,秦兰兰的死又让她悲伤,官场斗争瞬息万变,尔虞我诈。
秦兰兰与她有着相同的想法,但她却落得个丈夫远死他乡,自己瞎了双眼,只能在这山庄之中听着檐下不断相撞的骨铃孤寂度日,最后也没能幸免于难,被人杀害。
她就是陆书瑾的前车之鉴。
萧矜看着她的眼睛,将她眼底的恐惧看得分明,他的眸光变得柔和,声音轻缓道:“秦姨的死,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件悲痛的事,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坚定往前走的信念,为了不让那些害死她的人逍遥法外,去害更多的人。”
“或许也不必说得那么高尚,我们也算是自保。只有我们变得强大,战胜他们,铲除他们,方能保全自己。”
他在陆书瑾的耳廓上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揉着,想缓解抚慰陆书瑾慌乱的情绪,“你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萧矜的语言,动作,眼神仿佛能在无形之中传递莫大的力量,竟真的让陆书瑾慢慢平静下来,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她一手握着短刀,一手主动去牵了萧矜的手。
而后被他反手握在掌中,牵着她往外走。
风亭山庄的钟声一直在响,所有下人和护卫在其中乱窜,将秦兰兰已经死去的消息传遍山庄,混乱不堪。
萧矜一手撑伞,一手牵着陆书瑾,前往秦兰兰所住的楼宇。
但刚走到一半,他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哨声,刺破纷乱的铃声和钟响,传到萧矜的耳朵里。
他当即停下脚步偏头,仔细去听,很快第二声哨响又传来。
“这声音不对,走,咱们去看看。”萧矜道。
风亭山庄只有铃声和钟声,没有哨声。
【戌时二刻】
寒冷的雨水浇透了叶芹的衣裳,雪白的大氅变得无比沉甸,跑起来颇为费力。
寒风呼啸,周围寂静无人。目睹秦兰兰的死亡对她的冲击力无比巨大,她甚至吓得双腿发软,但仍不敢停下,奋力地往前跑,“救命!”
一张口,嘴里就灌满了雨水,叶芹猛烈地咳起来,把嘴巴闭紧。
虽然那刀疤男被拦了一会儿,但他速度快,且叶芹雪白的衣裳在夜色之中是相当显眼的,他往前猛追了一段路,果然在大雨之中看到奋力往前跑的叶芹。
他从怀中摸出哨子,吸一口气而后吹响,尖锐的哨子声传得极远,千机门内的人听到声音,迅速往哨声来靠拢。
刀疤男飞快上前,喊道:“别跑了!站着乖乖受死,我的刀锋利得很,不会让你痛的!”
叶芹强撑着跑了这么长一段路,结果还是被追上,吓得大声哭喊起来,眼泪与雨水混在一起,她不断地用湿透的衣袖去擦,擦不干净。
先前在暗色中跑那么长时间门都没事,结果跑到一盏灯下,叶芹反而脚下一绊,猛地摔倒在地上,手上的弯刀滑出去,不见了踪影。
她忍着痛又爬起来,但腿上不知磕到了什么地方,刚走两步实在是撑不住痛楚,又摔在地上,黑夜压下来,压塌了她的脊背。
叶芹大哭,“哥哥,哥哥!”
刀疤男见她摔得爬不起来,这才松一口气,抽出刀刃,缓步走上前。
夜色中走出来一个人,撑着伞,停在叶芹前方的不远处。
刀疤男立即停下,凶狠地瞪着那人道:“又来一个送死的?”
他弯腰捡起那柄从叶芹手中甩出来的弯刀,垂着眸,在微弱的光下看着哭嚎的叶芹。
“喂!老子跟你说话!找死是不是?”开始有人从四面八方跳出来,往刀疤男身边聚集。
那人充耳不闻,蹲下来将伞柄支在叶芹的头上,自己置身在雨中,不过片刻,雨水就淋透了他的发,浸湿黑色的劲装。
“喻诚,千机门门主,被培养出来专门杀人越货的鬣狗,效忠于丞相聂敖。”他缓声道。
“你是何人?!”喻诚见那人知道自己的底细,不禁正色起来,但夜色朦胧,他看不见对面人的脸,也分辨不出身份。
“可以告诉你,毕竟你今日是要死的。”那人往前走,走到灯下时,一张俊俏的脸便露了出来,自报家门:“季家嫡长子,季朔廷。”
“噢,季家人。”喻诚冷冷地勾着唇角笑,“此事与你无关,速速让开。”
季朔廷将手中弯刀一转,反手握住刀柄,眸中杀意尽现,身形一晃,疾速来到喻诚的面前,弯刀高举,自上而下刺他的天灵盖!
喻诚大惊,忙抬手去挡,刀刃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一股巨大的力量自上压来,喻诚险些没顶住被压弯了膝盖。
他用力一掀,往后退好些步,指着季朔廷身后的叶芹下令道:“上!杀了那个女娃!”
身后人一拥而上,同时奔着命令而去,季朔廷却佁然不动地挡在叶芹面前,摆出一个随时能够出招的架势,如潜伏在夜中的野兽,安静而凶狠。
【戌时二刻】
蒋宿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大喇喇地躺在地上,他冻得打了个哆嗦坐起来。
很快他就想起来是有人袭击了他,然后就晕在了此处。
他摸着脖子,赶忙往周围看去,却没看到梁春堰的身影,心说这梁春堰莫不是先醒了之后就走了,把他自己丢在了这里?
蒋宿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抬步往外走。
雨还没停,照这架势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雷声在苍穹里滚着,令人心惊。
他刚走到柱子边,就听到一声惊呼声:“救命——”
转头看去,就见一个婢女在雨中狂奔,随后有一人飞扑而来将婢女按倒在地,手起刀落从后脖子扎进去,抽出满是血的利刃时,婢女就没了动静。
蒋宿惊呆,当场傻眼。
而后那杀人者一抬头,就看到了蒋宿。
“我日!”蒋宿大骂一声,这会儿反应过来了,猛地转头往藏书阁的楼上跑去,那人紧跟着冲进来追他。
藏书阁的二楼有大大小小许多房间门,夜间门无人造访,房中漆黑无比。
“还是死了?你怎么办的事?”一声抱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中响起。
“毒死的。”另一人咳嗽了两声,而后回道:“不是叶家动的手。”
“这秦大学士的独女,怎么那么遭人惦记?”先前说话那人叹一口气,“也罢,没保住就没保住吧,反正这也不在咱们的任务之内,不过你那边进展如何了?”
“好着呢,绝不会被人发现。”咳嗽的人说道。
“你怎么回事,总咳什么?害得我以为你每次都在暗示我什么事。”
“冻凉了。”
“怎么还能冻凉啊?”
这句话刚一落下,一串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很快就停在门口,继而门被推开,有个人飞快地钻进来在动作如此着急的情况下,还能轻轻关上门。
房中安静无比,只剩下来人刻意压制的急急喘声。
蒋宿都快吓死了,他这辈子都没跑那么快过,刚才还滑了一跤,差点把门牙给摔掉。
他害怕自己的呼吸声太大被外头那个杀手听见,就努力压低呼吸声。
外面果然又响起脚步,似乎是在寻找他。蒋宿绷紧了身体,一动不敢动,耳朵贴着门框仔细听。
脚步声在门外晃了两圈,很快就走远,直至听不见。
蒋宿大松一口气,整个身子都吓软了,跟面条似的站都站不住,等了一会儿后那杀手没有去而复返,便掏出了怀中的火折子,鼓着腮帮子呼呼吹了两下,将火苗吹起来。
绝对的黑暗之中,但凡有一点光亮,扩散出去的光线就能将周围都照亮。
光芒亮起的瞬间门,两个人出现在视线之中。
一个人坐在桌边,一个人盘腿坐在一旁的书柜上。
蒋宿都没看清楚两人的面目,直接就吓了个魂飞魄散,惨叫一声:“啊——!”
只见坐在桌边的人穿着白衣,然而那衣服上却溅满了血色,如开在雪中的赤红花朵,微弱的火光描绘出他过分精致的眉眼,正动作缓慢地擦拭着全是血的弯刀。
他说:“在地上睡了一夜,就冻凉了。”
蒋宿掩不住震惊,打着颤道:“梁春堰?!”
面前这个浑身染血,慢条斯理擦拭弯刀的人,正是那文文弱弱,性子温和的梁春堰。
另一人笑了一声,“你睡地上作何?”
“被打晕的。”梁春堰冷酷回道:“被萧矜。”
“哦,他啊。”那人说:“那小子是有几分本事的。”
蒋宿瞪圆了眼睛,将手中的火折子一抬,勉强看清楚了那人的样貌,“吴、吴、吴……”
他“吴”了半天,“吴”不出下文。
“吴成运。”吴成运看不下去,主动报上自己的名字。
“你们二人怎么会在这里?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蒋宿还不算傻的,知道这两人黑灯瞎火地猫在这里,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况且梁春堰身上的绝对是血,他都能闻到那股浓郁的血腥味。
只是还没等到有人给他回答,离去的杀手被他的惊叫声又引回来,急骤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飞快靠近,紧接着蒋宿就感到一股大力从他背后踹来,导致他整个人不受抑制地往前飞去。
梁春堰用脚往桌子上一抵,凳子和桌子都朝着两边推开,蒋宿就径直摔在当间门的地上,闷哼一声,火折子仍捏在手中。
门被踹开,寒风涌入,还不等门口的杀手跳进来,梁春堰抬手一甩,弯刀瞬间门刺入杀手的脖子,杀手捂着脖子后退两步,血喷涌而出,摔倒在地,很快没了动静。
蒋宿回头看了一眼,吓得抱着头在地上装死,也不起来了。
“这个人我知道,是萧矜身边的小狗腿子,你要想杀了也行,就是萧矜那边会不好处理。”吴成运站起身,看了在地上装死的蒋宿一眼,说道:“总之你是暗线,别被人发现了身份。”
他伸了个懒腰,抬步离开。
“起来。”梁春堰说道。
蒋宿悄悄看他一眼,从地上爬起来,哭着道:“我、我绝对不会把今日的事说出去的!你别杀我!”
“闭嘴。”梁春堰终于能够在蒋宿的聒噪下说出这两个字了,冷酷地威胁,“再吵就把你舌头割了。”
蒋宿立马闭上嘴。
梁春堰开始解外袍,“脱衣服。”
“什么?!”蒋宿下意识抱紧自己的身体,“我、我……士可杀不可辱!”
梁春堰像看个蠢货一样看他一眼,将染血的外衣脱下扔在地上,吹起火折子扔在上面,才对他道:“把你的外衣给我。”
蒋宿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抬手将外袍给脱下来递给梁春堰。
梁春堰比他高,肩宽手臂也比他长,外袍套在他身上显得小了不少,他慢慢扣好盘扣,一些动作都不徐不疾,恍若还是那个文弱书生的样子。
他穿好之后冷漠地看蒋宿一眼,说道:“若是你敢说出去,我就把你蒋家上下杀尽,连只狗都不放过。”
蒋宿想说我家没狗,但又不敢,连忙捣蒜般点头。
“走吧,回去。”梁春堰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伞,一转头,又变成那个笑容温和的书生,喊着蒋宿下了楼。
二人又共撑一把伞,跟出来的时候一样。不过不同的是,出来时蒋宿挂在梁春堰的身上,与他十分哥俩好,现在蒋宿却尽力往外躲,与他拉开距离,面上满是愁苦。
怎么就让他发现了这个事儿呢?!也太倒霉了,他还不如不来这破藏书阁!
这梁春堰也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平日里装得可真像!
萧哥简直看走了眼!
没一会儿他半个身子就被雨水淋湿,走着走着也落后半步,宁愿淋雨也不想再与这个人走一处。
走了约莫半刻钟,梁春堰突然停下了,“前面有人。”
蒋宿听闻才猛地抬起头,就见前面微弱的灯下正有人在打斗。
同一时间门,萧矜与陆书瑾二人从另一头来到此处,他先是看了一眼面前与季朔廷缠斗的人,又看了到站在另一处的蒋宿,便扬声喊:“蒋宿!”
蒋宿眼睛猛地一亮,立马就冲进雨里,奋力迈动双腿像窜天的炮竹似的,朝萧矜奔来,泪眼蒙眬,“萧哥!”
身后的梁春堰咳了两声,慢步跟上去。
萧矜只分给了蒋宿一眼就收回视线,他沉着神色将伞递给陆书瑾,“拿着。”
她接下,高高举起,雨水被风卷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冰凉滑入脖颈,她也佁然不动。
萧矜弯弓搭箭,闭上一只眼睛瞄准,双臂崩得紧紧的,乍然一松手,只听“嗖”的一声,羽箭如闪电一般离弦而出,直直射中其中一人的心口。
他再搭箭,拉弓的动作利落而迅速,瞄准也没用多久,一放箭则必不会落空。
季朔廷被多人围在其中,那些人得到的命令只是杀趴在地上的叶芹,却被他拦着不能往前一步,地上横着的尸体越来越多,血水积成水涡,空中蔓延着雨水也冲刷不去的血腥味。
季朔廷的招数极为干脆,多的动作没有,一出手便是直奔脖子心口等致命之地,狠厉而疾速,稍微大意一点,脖子就会被割开。
陆书瑾将这样的季朔廷的杀招看在眼里,越发觉得此人的深不可测。他鲜少有这般狠辣的时候,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是带着笑意的,有着仿佛什么事都不能入眼的吊儿郎当,却不承想一朝对上正经事,竟然也如此靠得住。
喻诚左肋和腹部各中一刀,地上死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一柄精弓架在旁边,他明白如此下去只怕他也难逃一死,只好放弃杀叶家嫡女的想法,转身狼狈遁逃。
门主一走,其他人尚活着的人也跟着陆续撤离,很快周围就只剩下几个人。
萧矜放下弓,皱紧眉头,眸中沉着深邃的色,对那些人逃走一事很是不满,但此刻不知那人什么身份,带了多少人在山庄,绝不能冒然去追。
陆书瑾也沉默不语,蒋宿来了之后就站在旁边,也不敢吱声,身后就跟着阴险小人梁春堰。
季朔廷将手中满是血的弯刀扔下,几步走到伞边蹲下来,把伞拿起,几人这才看到伞下面露出那一片白白的,原来是一个人。
叶芹还在小声哭泣,季朔廷低头问她,“哪里痛?”
“腿……”她哽咽回道。
季朔廷将帽兜盖在她头上遮住她的脸,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挂在自己肩头,继而手往她腿窝一抄,在其他四人的注视下,单手将她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撑着伞站起来。
叶芹就顺势抱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小声哭着,“秦姨,真的是被哥哥命人杀的吗?”
季朔廷感觉快要冻僵的脖子流进了滚烫的泪,站着沉默。
他面容极其冷峻,如霜打一般充满寒意,只是微微偏头,吐出两个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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