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雷声密集,一声一声砸下来,整个苍穹都被乌云覆盖,分明还未入夜,天地已然一片黑暗。
季朔廷与萧矜打了个照面,换上干练的衣裳,打伞出门。
钟鸣声还在持续传来,刺耳的铃声此起彼伏,他方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得知秦兰兰被害一事。
沾上权柄的斗争,死人是常有的事,秦兰兰性子和善,如此被害的确让季朔廷心生惋惜,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叶芹不见了。
他知道叶芹半夜上山,进了叶洵的房间,今日他从庭院离开时,叶芹还在房中睡觉。
但方才他回来,那房间已经空了,叶洵不在,叶芹也不在。
叶洵不用说,指定没干什么好事,说不定秦兰兰的死就是他动的手,但叶芹的失踪很反常。叶洵是绝对不会让叶芹参与到这些事之中的,但此刻叶芹消失,去了何处没人知道,秦兰兰刚死,杀害她的人定然还没有离去,叶芹若是撞上了那些人,必定会有危险。
他和萧矜都未料到有人会对秦兰兰下手,此次上山并未带暗卫,季朔廷只能凭借着一双脚,在山庄之中忙寻。
天越来越黑了,灯盏虽然点上,但在这样大的雨中,所能看到的范围极小,季朔廷在雷雨之中疾步。
风亭山庄这样大,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季朔廷心里清楚找到叶芹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还是不愿停下,仿佛只有狂风骤雨才能让他满腔急躁的情绪得到片刻缓解。
或许是他与叶芹有着天生的缘分,即便是在这样混乱的夜晚,在这么大这么黑的地方,他还是在风中听到了叶芹的叫喊。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被风送到了季朔廷的耳中,他立即调转方向奔去。
疾行百来步,他就在雨幕中看到奔跑的一抹白色,那是叶芹所穿的披风。
她快速奔来,行至一盏灯下跌倒,整个人摔在地上,开始大声哭喊,叫着哥哥。
她手里的弯刀甩出来,滑到季朔廷的脚边。
她的身后零零散散追着几个人,为首的那个脸上有条刀疤,看得不分明。
季朔廷在看到她的瞬间,心里的巨石才彻底落下,烦躁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
他弯身捡起脚边的弯刀,刀柄上刻着徽文。季家的情报十分了得,天南海北的消息春风楼都能收集上,这个徽文季朔廷自然是见过的。
那是聂相所培养的千机门门徽,而面前这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则是千机门的门主。
找到了人,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他走上前,将伞留给了哭喊的叶芹,将所有怒火发泄在千机门的人身上,想质问叶洵身在何处,为何叶家与聂相共事,却要对叶芹下杀手,为何叶洵要将叶芹留在风亭山庄。
很久之前,季朔廷就觉得叶洵不该将叶芹走哪里带到哪里。
叶家就像个肮脏的泥潭,叶芹陷在其中,若没有外力的帮助,她如何能从泥潭中脱身?
季朔廷看着浑身淋湿,不停哭泣的叶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他心头所有的冷漠碎为齑粉。曾经处心积虑让叶芹远离他所建立的冷酷形象在此时也碎裂,他已经顾不上萧矜陆书瑾等人还在旁边站着,俯身将叶芹抱起来,牢牢搂在怀中。
她很轻,有些瘦弱的身体颤抖着,低低的呜咽时不时传进季朔廷的耳中。
他抱紧她,想把她藏起来,藏在哪里都好,只要让她一直被保护着,不受任何危险。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关乎晏国千千万万百姓,关乎整个晏国的存亡。
或许在季朔廷的心中,叶芹占有独一无二的分量和地位,但叶芹与晏国,这并不是能够并列,让季朔廷自主选择的选项。
整个云城里,只有梁春堰获得消息的速度在季朔廷之前,京城已然风起云涌,开始了惨烈的斗争,很快就会波及云城。
季朔廷因此忙碌起来,萧矜要出城,许多事情必须提前打点计划好,推演过一遍又一遍,确保计划能够万无一失地进行。
季家给季朔廷施加的压力不小,萧云业和三皇子死在边疆的消息一放出,远在京城的祖父和父亲就隐隐有站在六皇子那边的趋势。
季朔廷偏执己见,就是要与萧矜合谋。
夜晚睡不着时,季朔廷总是计划着叶芹将来的去处。
叶家一经获罪,必定是满门抄斩的结局,季朔廷有能力从中将叶芹给捞出来,只是以后的她一辈子都要生活在暗处,躲躲藏藏难见天日,除非改名换姓,抛弃原本的身份。
没了兄长的叶芹,又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问题仿佛无解,每回想到此,季朔廷总是彻夜难眠。
直到叶芹带出虎符,亲手送到了他面前,季朔廷才意识到,整个事情出现了巨大的反转。
叶洵将虎符奉上,让萧矜带兵进城,活捉贾崔,拿下叶鼎等人,一夜之间叶洵反而成了那个大功臣。
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叶洵心狠到了这般地步,他一手将叶府上下所有人送到了牢狱之中,包括他的生父叶鼎。
季朔廷这才明白,往常的那些年,叶洵的伪装骗过了所有人,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亮出了藏在嘴里的利牙,狠狠咬在父亲的脖子上。
天亮了,贾崔已死,云城恢复昔日的模样,萧矜的名声也终于得以洗白,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庆祝这场战斗的胜利。
叶芹看不懂那些,也不知道是什么战斗,但并不代表她一无所知。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叶洵教导,叶家没有什么好人。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概念。叶洵说叶家都是坏东西,他们的父亲叶鼎是最坏的,草菅人命,谋害良臣,坏事做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人。
而他说起自己时,他没什么好话,他总是锲而不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叶芹,叶家人都是死有余辜的。
他们做尽了亏心事,犯下无数罪孽,是该死之人。
那些话被叶芹记在脑中,背得滚瓜烂熟,又在叶洵的一再叮嘱下藏起来,成了两人之间独有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叶芹在还小的时候,并不觉得恶人和好人有什么分别,更无法理解叶洵口中的“该死之人”代表什么。
但渐渐长大之后,她明白将来有一日,会有人来惩治他们叶氏,杀了她和兄长,还有父亲以及叶家的其他人,那叫“为民除害”。
但她没想到,叶洵并没有将她算在其中。
叶芹知道身边所有人都说她是傻子,但叶芹认为自己并不傻。她跟陆书瑾学会了认字,也明白这世上有善恶之分,她更知道兄长多年来一直重复地教她的那些,让她听话,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日。
她抱着木盒下了地道,往前奔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失去哥哥了。
可哥哥希望她一直听话,希望她能够从地道里跑出去,叶芹就会照做。
叶洵是叶芹生命里无法替代的唯一,他们相依为命多年,但叶芹从未真正了解过叶洵,她对情绪的感知敏锐,却极少能够察觉兄长的情绪,只是因为叶洵将自己藏得太深。或者说为了不露出破绽,他连自己都骗过,哪怕是身边最亲近,最疼爱的妹妹,也没有完全表露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她想到了哥哥提到的江南,她知道哥哥是想去江南的,又想到了哥哥拿着针线耐心地教她女红,但她总是却不会。
想起叶洵气冲冲地拍着桌子,嚷嚷着要让季朔廷好好吃些苦头,让她离那个坏心眼的小子远点。
又想起叶洵擦着她的眼泪,告诉她这个世上恐怕只有季朔廷能够保护她。
太多太多叶芹不懂的东西,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去想。
抱着盒子跑出地道之后是一片林子,叶洵安排的人就等在那里,见到她便让她上马,带她从小路离去,出了云城。
还是那日叶洵带她走的官道,竖了木棍绑了红绳的岔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尽头便是栈桥和小船。
叶洵留给叶芹的心中写了,只要坐上小船,不日便到江南,她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以许芹的名字,许氏遗孤的身份。
屋宅下人都已置办好,银钱也足够叶芹余生无忧,只不过江南只有她自己。
这是叶洵一早为她铺好的路。
叶芹没有上船,她抱着盒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季府门口。
因为里面还有一封信,是叶洵写给季朔廷的,叶芹想拿给季朔廷看。
叶洵庭院爆炸之后的第二日,叶芹出现在了季府门外,她浑身污泥,像个脏兮兮的小乞丐,面目无神,怀中抱着一个木盒。
她看见季朔廷憔悴又慌张的样子,完全不在意她身上的淤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很长一段时间,叶芹都希望季朔廷这样做,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一声又一声地唤她芹芹,像从前那样。
而不是一看到她就冷下脸,不搭理她的话,不与她对视,甚至不接受她的靠近,将她拒之千里,当作陌生人。
叶芹为此努力了一段时间,她像季朔廷那样送好吃的给他,买些漂亮的玉,或是给他讲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想让两人的关系回到从前。
只可惜都失败了。
而现在,季朔廷终于不再冷漠,他红着眼睛,用指头温柔地擦着叶芹脸上的泥巴,紧张地问她去了哪里,有没有受伤。
只是现在的叶芹不在乎这些了。
她双眸空洞,不言不语,不论季朔廷如何着急,都没有半点回应。
季朔廷终是落了泪,抱着她不断在她耳边说着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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